第181章 千万贯
秋风乍起, 沈括一行缓缓南下,抵达杭州。
这次他除了奉旨巡视两浙农田水利之外,还秘密地受了判军器监南方作坊的任命。
因为军器监南方作坊正在研发的火器项目属于皇家内府出资,军器监承办。因此沈括自觉与官家也搭上了一些关系, 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因此也下决心要在这里一展所长,令自己多年所学能够学以致用。
谁知沈括到了北高峰下的军器监作坊, 却发现, 这里的火器研发进展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快。
竹铳与木炮,都已经做出实物来了,而且试验数据积累了一大堆。
而且擅长铸铜铸铁的匠人也已到位, 正准备铸造铜铳铁炮。
沈括:怎么感觉很快我就无用武之地了?
最令他惊讶的是, 当初承印他各种书籍与文稿的“刻印社”东家明远,竟然是这军器监南方作坊的正式“顾问”,有资格过问军器监中的研发项目与试验。
“明……明顾问……”
沈括见到明远, 竟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位长相格外漂亮的小郎君。
当然, 他也更不会知道,自己能够如愿以偿,返回两浙,主要从事技术方面的工作,从而避开了那些复杂无比的官场倾轧,其实也多拜明远所赐。
沈括得知自己到来之前, 军器监南方作坊的工作一直都由“明顾问”领导之后,多少有些担心,怕工匠们与明远更熟悉, 导致自己的话没人听, 从而“大权旁落”。
于是, 北高峰下,竹林茅舍中飘起茶香——这是沈括主动拉着明远讨论起了理论知识。
有沈括这样一位大才与自己讨论火器理论,明远当然欢迎之至。
他开始向沈括灌输火器的工作原理——火药点燃后迅速产生高温,导致气体体积的成倍增加,从而产生压力,推动火器中的砲弹。
这一招沈括很快就接住了——
这位科技史上大名鼎鼎的通才此刻对“气体”的概念已经有所了解,也知道热胀冷缩,所以毫不费力地就接受了明远的观点。
明远心里暗暗赞叹,对于沈括的理解力与接受力又多了一重认识。
随即他取来吴坚最新绘制的火铳剖面图,向沈括解释了火铳的是如何工作的。
沈括再次稳稳地接住了,并且赞同明远的观点:用铸铜或者铸铁制造火铳的铳管,能让火铳反复使用,其实比起竹木所制的竹铳木炮,更要节省成本与人工。
明远非常开心,心想不愧是沈括。
他接着又拿出自己的建议——他打算在火铳的铳管内添加膛线,当铳管中迅速膨胀的气体急速推动子弹时,能够让子弹沿膛线的方向产生旋转。
“有了这个旋转的初始速度,子弹能够增加射程,同时能让火铳手瞄得更准,命中率更高。”
这却是沈括无从得知的知识了,他只能在与明远会面详谈一次之后,反复又做了几个试验,初步证明了明远所说的原理。
做完试验的沈括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想: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但有沈括在,明远的工作就轻松了许多。他从此只需要在大方向上提点提点,细节自有沈括等“科技达人”能够搞定。
很快,好消息就传来,沈括带着吴坚,一起确定了火药的安全配比,将来可以由内地将火药按此配方调配后,作为“安全火药”运输到前线附近,再加入一定比例的硝粉与硫磺,小心拌匀之后分成等份,便是可以直接使用的“上阵”火药了。
明远内心:……牛人就是牛人!
一来二去,沈括与明远很快就非常熟悉了,沈括甚至还请明远和苏轼一起,到自家作客。明远甚至还见到了那位“悍”名远扬的沈夫人张氏。
所幸明远事先打听了一下张氏夫人的喜好,准备了一些礼物,没有空手而去。
张氏待明远与苏轼的脸色便颇为好看,并且殷勤谢过了两位对她夫君的“提携”与“扶助”。
明远猜想,沈括最近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一点。
大约是想要投桃报李,第二天,沈括就来邀明远与苏轼一道去观潮。
沈括来邀请的时候,明远正与苏轼在西湖畔的望湖楼上观景喝茶。他们坐在靠窗一桌,窗外丹桂飘香,只要清风微动,香味便会源源不断地送进望湖楼,令人心醉。
明远坐于楼上,望着楼外的湖光山色,连连赞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①,难怪柳屯田要说‘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①。”
苏轼便笑:“某其实更想见识一下那‘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①的盛景。”
这正是柳永笔下的钱塘海潮景象。明远与苏轼都是这辈子第一次来杭州,还没有见过。
他们正说到这里的时候,沈括到了,并且向苏明二人大力推荐,只说是天下难得的奇观。
明远与苏轼便相视一笑。
算算时日,已经快到中秋了。而观潮最好的日子,就是中秋之后的八月十八。据传那一天是潮神的生日,所以海潮的声势特别大。
苏轼心里痒痒的,马上就要一口答应。
只是他虽然人到中年,好奇心依旧不减,便问沈括:“存中兄,弟在京中一直听闻你的才名,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请问为何这钱江的海潮,竟有如此声势,天下其它地方都没有呢?”
沈括笑着向苏轼解释:“子瞻兄,是这么回事……”
他以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喇叭的形状。
钱塘潮的形成主要是由于当地的地形特殊。钱塘江口状似喇叭形,酷似一个肚大口小的瓶子,令潮水易进难退,涌入江口的潮水无法自然均匀地上升,就只好后浪推前浪,层层叠叠,轰然而至,成为奇观。
明远听沈括解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拍着额头道:“哎呀,存中兄,小弟有一件东西本是要送你的,险些忘了。”
明远拿得出手的“东西”,显然要比沈括的口头解释更为令人好奇。
苏轼一时连声催促,而明远就当真让自己的两名长随赶回凤凰山的居所,将他事先就已准备好的那件东西取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苏轼听了沈括对钱江海潮的解释,但听得似懂非懂。
而明远则暗中点头,知道沈括所说的,确实是可以用科学原理解释的水文现象。
只可惜还不够直观。
明家长随的脚程很快,望湖楼又与凤凰山不远,大半个时辰之后,明远给沈括的“礼物”就送到了。
东西很大,需要两名长随一起抬上望湖楼的二楼,明远又向望湖楼的酒博士借了一张桌子,用来盛放。
沈括看见两名长随合力,从匣子里取出的那件物品,顿时惊呆了。
只见那是一只通体透明的巨大玻璃匣子。
匣子底部则铺着不少砂子碎石,在这些碎石之上,又用砂土青苔等物,做成了河岸、山丘。甚至在河岸之上,还能看到一点点城市的痕迹——那是用桑皮纸制成的城墙,环绕着,小小的一圈。
“这是……钱塘地形!”
沈括很快就认出了那个迅速收窄的喇叭口,异常惊讶地问出了声。
苏轼马上来了精神,瞪大眼睛观察那透明玻璃匣子中的山川地形,以至于他与沈括一起忽略了这件容器——
这是一枚三尺长,两尺宽,一尺深的透明玻璃匣子,使用的是整片整片的平板玻璃,除了边框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框架。
这是宫黎的玻璃作坊如今能生产出的最大幅平板玻璃,就被明远“挪用”,用作送给沈括的礼物,和给苏轼讲解钱塘海潮原理的“教具”。
“确实如此!”
明远笑容可掬地回答。
“我实在是受到存中兄的启发,存中兄能在木板上制出立体的山川地形,我就想,那是不是能将水下的情况也一起做出来呢?正好有这透明玻璃在,将水注入其中,可以同时观察水上与水下的变化……”
他这话一说,沈括与苏轼都呆住了。
这两位之一,首创了“立体舆图”,但即使是沈括,也没有想到可以利用透明的的玻璃器皿,将“水下的”立体舆图也做出来。
“……所以小弟请教了有经验的渔民和水手,又参考了本地的舆图,大致做了一副这样的舆图出来,想要赠给存中兄。但是刚才子瞻公一提,小弟马上又想起,这也正好可以用来演示钱塘大潮的行程。”
他说着,向酒博士讨要了一壶清水,壶嘴紧贴在玻璃匣子的一边,缓缓地将水倒进去。
透过玻璃匣子,可以清楚地看见匣子里的水位迅速上涨。
而苏轼则表情紧张地紧紧盯着玻璃匣子里,标示“杭州城”附近的那一段水面。
随着匣子里水面的匀速上涨,流水不断地涌入钱江南岸赭山附近。那里却像是一个肚大口小的瓶子,使潮水易进而不易出。
于是乎那水面越叠越高,即使是在玻璃匣子里,也能看到有一条细细的水线,正沿着迅速变窄的钱江江面溯游而上,并迅速越过杭州城所在的位置。
苏轼见状,喜得连连拍手呼叫:“潮来了,潮来了!”
仿佛他真的置身于钱江畔而不是西湖边。
苏轼此举,一时竟引来望湖楼上诸多酒客们的围观,令明远不得不将玻璃匣子里面的水用虹吸管抽出,又重新演示了一遍。
沈括则拈须长叹,喟叹道:“远之这等奇思妙想,某真是自愧不如啊!”
他首创了立体舆图,却也实在是没想到明远竟能用这种类似“立体舆图”的方法来演示水文现象的发生。
比他刚才赘述的一大堆,苏轼还似懂非懂的——着实要直观多了。
当然,即使他能想到这样的主意,也买不起这么大幅的平板玻璃。
然而明远却冲沈括笑道:“存中兄,这是送于你的礼物。”
“如今你肩负巡视两浙农田水利的重任,小弟就想,这或许是一件得用的工具,能帮上存中兄的大忙!”
“啊——”
沈括如梦初醒般的一声大喊,甚至吓到了这望海楼楼上的其他酒客。
这玻璃匣子,既然能用来演示钱江的潮水,自然也能用来模拟其它需要兴修水利工程的地方,模拟那里的自然环境,再向这玻璃匣子内浇水,模拟雨水、风浪、海潮……
这下连苏轼也想明白了,放声大笑,道:“沈存中,你看,远之这可是真正送了你一件极有用的豪礼,这下,你是不是也该还他?干脆,你这个杭州本地人,就请我们一起去观潮吧!”
第182章 千万贯
八月十八, 潮神生日这天,明远与苏轼、沈括相约,一道去观潮。
八月十七日,苏轼已经与沈括一起从杭州城出发, 打算去钱江边上的盐官镇观夜潮。
明远因有一批工匠与管事刚好自汴京赶到杭州, 不能把人撂下不理,自己去玩乐, 于是在杭州城里多留了一夜。十八日清晨, 天都还未亮,明远便带了两个长随,骑快马往盐官赶去。
一路上车马盈于道路, 幸亏明远这次是骑了骏马出门, 否则届时要被堵在路上“观人潮”。
他骑马出门还有一个好处:熊孩子们没办法跟上。
明远曾想过带种师中和宗泽去看看热闹,但一想到他俩年纪还小,在这个时空观潮又是一件有点危险的事, 就还是作罢了。
到时他只要与苏轼沈括对好“口供”, 便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盐官距离杭州不近,待他骑马赶到海盐江堤附近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正午了。
沈括安排了家丁在大道旁等候着,一见到明远过来,连忙将人迎过去。
只见富有观潮经验的沈括已经事先在江堤高处挑选了一个好位置,并且将一辆马车泊在那里。
苏轼坐在车上,见到明远来, 笑眯眯地递给明远一个荷叶包,明远一打开,便有扑鼻香味传出, 只见里面包着的是几样精致从食——原来竟是海盐特色外卖。
“这长堤上都是卖这个的, 某已经试过一个, 味道绝妙,因想着远之大清早就从城中赶来,就为你预留了一个。”
明远对此感激不已,他确实饿了。
一边吃,明远一边问起苏轼昨晚观夜潮的经历如何。
出人意料地,苏轼竟脸色一白,流露出几分惧色,应当是被昨晚的夜潮吓得不轻。他一面回想,一面缓缓吟诗道:“万人鼓噪骇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①……”
明远细想那诗中之意,却对即将到来的大潮更添几分期待。
这时,他面前的江堤上已经站满了人,不少人都携带着雨具,面露满怀期待,一起探头望向潮水即将到来的方向。
“来哟,让一让哟!弄潮儿来了!”
吆喝声响起,吴侬口音很重。
明远回头一看,见是一群精赤着上半身的年轻儿郎,手中或持大彩旗,或举小清凉伞,又或者直接在竹竿上绑着各色绸缎,正列成几队,从堤岸上行来,穿过人群,步下江堤。
这些儿郎们大多皮肤被晒得黝黑,一个个来到江岸边,就如泥鳅般跃入水中。
显然他们每一个人都精熟水性,无论在水中是踩水还是泅水,他们手中的小旗或者红绸,都不曾没入水中,甚至都没有被江水打湿的。
“原来这就是弄潮儿!”
明远不由得羡慕起这些儿郎的胆气与水性。
苏轼也道:“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②……果然是好胆色啊!”
这时沈括匆匆赶来,道:“差不多了,潮要来了。”
明远好奇心重,便向江堤上又挤了几步过去,将苏轼与沈括留在身后的大车上。
沈括看看苏轼,苏轼似乎浑身打了个激灵,抱了抱双臂,道:“你我这两个可以称得上是老夫的家伙,还是别去凑他们年轻小伙的热闹,就在这里观潮吧!”
沈括知道这是苏轼昨晚观夜潮留下的“后遗症”,没多说什么,点头应了。
明远却对此并不知道。
他越过两三排人群,让自己靠近江面。他努力探头,向东北方向的江面眺望,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前面的人群却一阵骚动,而江面上那些高举着红旗或者小伞的“弄潮儿”们,也个个都踩着水,从江面上探出身体,如临大敌。
“来了!”
明远听见有人在大声喊。
他却还什么都没看见。
终于,明远在地平线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钱塘潮吗?
明远毕竟是亲手做过“模拟”钱塘潮试验的人,钱塘潮在他的印象里还只是玻璃匣子里一道细细的水线。
可是,这念头刚刚转过,远处的小小白点立即变成了一道长长的白线。
这时,耳边如闷雷一般的潮声传来。钱塘江中的弄潮儿们显得更为紧张。
几乎只是一转念的工夫,那道远处的白线已经成为一道翻翻滚滚的水墙。巨大的潮头泛着白色的浪花横推而至,而潮头后还跟着一浪接着一浪,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
潮声已响至狮吼雷鸣一般,潮水带着千军万马之势朝明远这边奔涌。钱江水宛若喷珠溅玉。瞬间明远已觉自己的面孔和衣衫前襟全都被江水溅湿了——幸亏他刚才给自己穿上了一件油纸雨衣,否则浑身上下被打湿的这副模样,应当十分狼狈。
他一转头,竟发现刚才身边还站满的人竟全部都往后退了十几步,自己现在竟是孤零零地一人,站在距离江面最近的江堤上。
“远之——”
似乎是苏轼的声音,正在叫他。
明远心中也泛起不安的预感,迅速回身,飞快地往高处赶。
正在这时,一道巨大的潮浪突然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向明远这边径直拍下。
一时间围观的人群同时大声呼喊,但是却比不上身后的潮声惊天动地。
明远心中只有两个字:“完蛋”。
他用最快速度发足狂奔,但是潮水来得要比他快很多,明远踉踉跄跄地迈出几步,就觉身后已有一道水墙,遮蔽了正午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我会被卷入江中吗?
明远一时胆寒,他可没有那些“弄潮儿”那么好的水性,要是现在被卷入钱江中……多半会挂。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拽住明远的胳膊,将他往斜刺里拉着连奔十几步,将将错过那个浪头。
明远能听见浪头在他身后狠狠地拍下,而落在他身上的,只是少量的江水,既没将他完全淋湿,也没有让他变得太狼狈。
明远一抬头,刚要道谢,就发现是一位军中将校,穿着戎装,戴着巾帻,大约二十三四岁年纪,面带笑容,眼神干净。
“吾是钱塘县尉治下的校尉林乐生,此乃分内之事,小郎君不用谢!”
对方驾轻就熟地客气一句,而明远惊魂未定之下,连道谢的话都还未说出口。
他赶紧补上:“救命之恩,哪能不谢过?”
刚才若是没这人带着明远岔开潮水来的方向,明远许是会被潮水卷到江里去。
林乐生却一咧嘴,一指苏轼沈括所在的方向,对明远说:“那边是小郎君的朋友吧!刚才听见他们那里着急呼唤来着……”
明远还未来得及应下,这个快嘴的校尉已经又补充道:“我们蔡县尉也在那里!”
蔡……县尉……
明远颇为无力地想。
怎么竟会在这种时候,见到自己最不想见的人?
他抬起头,向苏轼与沈括那边看过去,果然见一个穿着官袍的挺拔身影正立在苏轼他们的车驾旁边。
林乐生见了明远这副模样,忍不住关心地问:“小郎君是不是受了惊吓,要不要吾扶你一扶。”
明远心想:他就是被潮水拍死,也不能在蔡京面前流露出半点虚弱的模样来。
这样一想,明远陡然间精神振作,冲林乐生大方地笑道:“不必了。我原本就认得蔡县尉,届时一定表明感激,且摆上一席酒犒劳各位校尉,届时请务必笑纳。”
林乐生一听说有酒席犒劳,自然开心,笑道:“那就谢谢啦!”
说着别过明远,自去江堤边巡视了。
而明远暗暗咬牙,一伸手,将外面那件油纸雨衣先解下,整整齐齐地叠了挽在臂弯里,又整理了一下衣冠,擦了一下头发上的水滴,自觉刚才的“事故”不至于影响自己的“风采”了,这才举步向苏轼与沈括那里走去。
苏轼早已吓白了脸,而沈括下巴颏上的胡子也在不住抖动,不知是不是担心明远被卷到钱塘江里之后少一名肯为自己刊印书籍并支付润笔费的“金主”。
唯独他们身旁站着的那位,自始至终表现得泰然自若,唇角挂着雍容的笑容,眼神和煦,望着明远。
“元长兄,好久不见!”
明远先发制人,咋咋呼呼地向蔡京打招呼。
他与蔡京之间的那段过节,除了种建中之外无人得知。即便是熟识两人的苏轼,也一直认为明远与蔡京依然是一对“惺惺相惜”的好友。
蔡京脸上的笑意越发盛,柔声应道:“原来是远之啊!”
他眼神正变得有些玩味,似乎在问:远之,你怎么一人在这里,理应护着你的那人呢?
转眼间,他的笑容似乎又带上了一些得意,似乎在问:远之,半年之后,你还不是乖乖地到这里来找我?
苏轼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挥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叹道:“元长,今日多亏有你,否则今日我和存中要怎样向杭州百姓交待!”
只要试想一下,明天《杭州日报》的头条新闻是:《惊!杭州首富被钱江潮水卷走,钱塘尉紧急搜救尚无结果》……苏轼就嘴唇发白,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
而蔡京却淡然地道:“这队小校水性不错,又异常熟悉钱江的潮水。安排他们在这里,多半还是为了那些在钱江中逞英雄的‘弄潮儿’。毕竟每年都有人在观潮时被卷走的,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远之。”
明远可不会如此轻易就接受蔡京的表功,他心里在想:哼,救我的可不是你,是你手下那些默默无闻的巡查校尉。你自己现在将自己的功绩夸个没完没了,手下的校尉却未必能得什么好处。
于是他来到蔡京面前,将手一拱,大声说:“元长兄啊,今日真是多亏了你手下的这些校尉……小弟打算整治酒席,并送些礼物,犒劳一下你下属的这些官军们!”
苏轼在旁击掌赞好,道:“这几日钱塘江大潮,多亏有钱塘尉下辖的官军们,才避免了好些意外。远之这么做确实是正理……”
蔡京的笑容变淡,眼睛的形状似乎正变得狭长,仿佛在问:远之,难道京……就一点儿功绩也无吗?
“……但是元长的指挥引导之功也不可没嘛!”
苏轼话锋一转,又转回蔡京身上。
“元长,我们这是多少时候没见了?今日远之要犒赏你手下的军士,某却要做东,好好请你吃一顿酒才行……”
明远一听说要与蔡京一起饮宴,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哪里还记得刚才自己才说过狠话,绝对不在蔡京面前“示弱”的。
他索性借着刚才所受的惊吓,向苏轼摇摇手道:“子瞻公,子瞻公……今日,今日不行,今日小弟……”
他脸色一白,身体一软便向着大车方向一靠。苏轼赶紧扶住,让他先好生坐在车驾里休息。
于是,今日在钱塘县饮宴的计划便泡汤了,苏轼只好与蔡京口头约定,另外约时间再聚。
而明远即使是装虚弱装受惊,也依旧是个我见犹怜的小郎君。蔡京将他们一行人送走的时候,竟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从没离开过明远。
待到车驾走远了,明远一骨碌从大车中坐起身,开始盘算起在杭州的这段时间里他应当怎样应付蔡京——
这个家伙,眼里就只有权与利两件,再看不见别的。
怎样才能让他消停不再打自己主意,又能把他带沟里去呢?
这时候1127急急忙忙地上线,问:“宿主,亲爱的宿主,刚才事发突然,我竟然……”
明远问他的“金牌系统”:“你竟然怎样了?”
“我竟然没来得及向您推销道具?!”
第183章 千万贯
明远想来想去, 也没能想出对付蔡京的办法。
但是想起去年蔡京在丰乐楼受了那么大的折辱,这人也是有些傲性的,估计不会主动来撩拨他,而是会等他自己上门“认错”, 所以明远暂时应该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
明远一到杭州城, 便立即命一名长随去安排,整治了几桌酒席, 两腔羊, 几篓螃蟹,十几筐柑橘,并一些寻常日用的米面油之类, 给钱塘尉的治所送去。
这些都是惠而不费的东西, 想必蔡京拉不下脸面,和自己的属下争抢。
钱塘观潮的事只能先这样对付过去——而明远对蔡京的态度始终是:辟易远避,躲得越远越好。
明远回到凤凰山脚下自家院落时, 已经是申时三刻了。
史尚正在明家待客的花厅里, 仰着脸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枚“自鸣钟”出神,见到明远进来,才笑着起身相迎,说:“戴朋兴今日来过了。”
“他听说您前去观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留下话说, 明日如果您方便,请移步‘海事茶馆’一叙。”
“听起来是重要的事。”
明远想了想,他确实嘱咐过戴朋兴, 如果得到了某些货物的切实消息, 一定要尽快通知自己。
这些“货物”包括来自黑衣大食的各种译本, 也有些来自中国南方的特别出产。
史尚顿时露出笑容:“是,是一件在汴京流行过的货品。”
在汴京流行过的?
明远茫然了片刻,想起今日遇见过的蔡京,顿时猜到了史尚打的“哑谜”,双眼一亮,笑道:“好,戴朋兴这消息送来的正是时候。”
“史尚,明日你陪我去‘海事茶馆’。”
*
谁知第二天和第三天,明远都没能成行。
他因为观潮时被泼了一身的潮水,感了些风寒,自觉有些昏沉与发热,只能让史尚送信给戴朋兴,向他说声抱歉。
到第三日晚上,明远才发了一身透汗,自觉全都好了。待到第四日清晨,他便起了个大早,决定履约,前往海事茶馆。
杭州城郊寺院林立,每日清晨四更时分,寺院中便有钟声响起。僧人头陀们还会手持竹板或是木鱼,敲打着行于大街小巷,长声播报天气,晴则报“天气晴明”,阴则报“天色晦阴”,下雨则直接报“雨”①。
明远住在凤凰山脚下,自他搬来之后,附近二里之外的寺院僧人便也会拐到这里,敲起木鱼报晓,抵达的时间正好是五更。
这对明远来说虽然没有多少实际用处,但至少增添了一份仪式感,且令他轻易睡不成懒觉。
这日五更,明远已经穿戴整齐,等待史尚到来,两人并辔,一起前往海事茶馆。
史尚没忘了关心明远:“郎君,您的身体……”
明远此刻正裹着一件厚实的外袍,闻言“阿嚏”打了一个喷嚏,然后用手绢撸了撸鼻子,才瓦声瓦气地笑道:“没事,都好了,闷在家里才会生病。”
他原本还想借病多躲两日,避免出门遇上蔡京。但总这么闷着,估计会把自己当真憋出毛病来,倒不如出来走动,到茶馆里办些大事来得好。
到茶馆时,时间还早,茶馆还未到开业的时候。
但是戴朋兴夫妻和明远专门雇来的厨子已经早已在忙碌了,后厨的烟囱中已升起袅袅的炊烟。
只听身后大车车轴“吱呀吱呀”响着,明远回身一看,见车上是盛放着数个巨大的木桶——原来是凤凰山上汲来的清泉水送到了。
这“海事茶馆”的重心虽然在“海事”而不在“茶馆”上,但是属于“茶馆”的本分却是样样都能做到。
沏茶与烹饪用的水都是来自凤凰山的清泉,大约是内含矿物质的缘故,沏出的茶格外香醇,实在不比虎跑的水差多少。
后厨那边也已经开始准备茶馆的各色茶点。明远特地雇来的那名擅做主食的厨子,已经开始蒸馒头与炊饼。
而戴朋兴的浑家则在做一种叫做“丁香馄饨”的面食,在明远看来,已经很有后世“柴爿馄饨”或者是“小馄饨”的风貌,是一个个包着肉馅的薄皮馄饨,煮熟后捞出来,盛在羊骨熬的高汤里。
那小馄饨的薄皮宛若绉纱,在清澈的汤水中悠悠地摆动,宛若一朵清晨初放的花朵。
大约因为这个,这道点心才得名了“丁香馄饨”。
明远吃到了茶馆今日供应的头一碗馄饨,吃得很开心,甚至连仅有的一点点鼻塞都好全了——他意外发现,自己用作信息交流目的而开的茶馆,似乎也能误打误撞成为美食圣地。
当他热乎乎地喝完了馄饨汤,海事茶馆中安放的那枚“自鸣钟”时针指向上午九点,并且开始报时。
报时的声音也不甚响,只是一柄铜槌敲击空心铜管的笨拙声音:“笃”、“笃”、“笃”……
但很清晰——明远清清楚楚地听它响了九下。
戴朋兴出去,将茶馆的门板一扇一扇地放下来,再去将四面的窗户都打开。再去在茶馆中显眼的位置放上一叠今日刚出的《杭州日报》与前日出版的《海事新闻》。
没过多久,就有海商们结伴进来,多半先叫上一壶茶,一份馒头或是馄饨之类的点心,先垫垫肚子。
随后他们要么去取一份《杭州日报》或是《海事新闻》慢慢地看着,或者等待机会,要与茶馆掌柜戴朋兴攀谈。
戴朋兴在这里是个大忙人。
在整个“海事茶馆”中,数他掌握的消息最多,有不少海商都曾拜托戴朋兴打听消息,现在是来问结果的。
也有人往茶馆中那幅黑板望过去,那上面字迹宛然,但大多是昨天的消息——戴朋兴每天下午三点钟才会更新上面的信息。
于是这些海商便会遗憾地将视线转开,看向茶馆中的那枚自鸣钟,按自己估算今日该在这间茶馆里耗费多少辰光。
这时,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进来,戴朋兴一眼瞥见,便堆上笑容,招呼道:“老邓!劳你久候了。”
说着将这人引到明远这一桌来。
明远留神看来人。
只见他身上的装束是海商常见的,上衣下裳,戴着巾帻。但是他肤色很黑,倒像是常年跑船的水手,又似需要亲自下地劳作的老农。
最要紧的是,这身海商衣裳不太合身,好像根本不是这个“老邓”自己的衣服。
老邓望着明远,似乎也在为明远的年轻而吃惊,眼光中带着猜测,慢慢将明远上下都打量了一番,才有点迟疑地望着戴朋兴。
戴朋兴点了点头,似乎在确认:对,就是这一位,没错。
明远起身,拱手见礼:“陕西明远,阁下是姓邓吧,该如何称呼。”
对方便通名,他姓邓,名叫邓宏才,是广南西路合浦县人氏,今次是头一趟押着海船到杭州来。
明远看一眼戴朋兴,神色里透着满意。
戴朋兴接受到了明远的鼓励,便也流露出得意的表情,喜笑颜开地起身离开,又去取了一件东西过来。
而邓宏才深吸了一口气,便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一枚水囊,伸手拧开了水囊的塞子。
而戴朋兴取来的东西也已经递到了邓宏才面前,那是一枚通体透明的玻璃杯,颜色纯正无色,宛若天然水晶一般晶莹剔透。
邓宏才显然没见过这个,盯着玻璃杯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将手中的水囊递到杯口,慢慢倾倒。
从那水囊中流淌出色泽纯正的金色液体,似乎比水的质地更要醇厚些,但又不及蜂蜜那样粘稠。
邓宏才往面前玻璃杯中倒了半杯,就将水囊重新塞好,用满怀期待的眼神望着明远。
明远提起玻璃杯,举在空中,仔细观察色泽,再将玻璃杯凑至唇边,低头饮了少许,而后闭目品味。
这过程中,邓宏才一脸紧张的表情,肤色黝黑的一双手不安地来回搓动。
明远却笑着睁开了眼,向邓宏才点头,道:“味道与去年的那一批一样好。”
这邓宏才带来的,不是别的,正是去年由丰乐楼引进,并且风靡整个汴京的“甘蔗酒露”。
邓宏才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小郎君,您觉得这酒,还能卖上去年的价钱吗?”
明远放下手中的玻璃杯,诚实地问邓宏才:“说实话,我还不太明白,戴掌柜告诉我说,您在这里逗留了一阵,还未找到买主。这是为什么?”
邓宏才脸上一红,叹了一口气,道:“今年船只北上时遇上了些事,到港便晚了。先是到的泉州……没能卖出手,听了一名海商的劝,现下到杭州来碰碰运气。”
明远回想了一下:好似是的。
去年丰乐楼是从中秋时就开始广为宣传这种“甘蔗酒露”,待他一个多月之后再尝到,酒露已经不剩多少了。
“可是,我现在都还记得,去年汴京城里,丰乐楼推出这‘甘蔗酒露’的时候,盛况空前,将这酒露炒到千金一瓶……”
“怎么到了今年,邓兄这酒,就买不出去了呢?”
邓宏才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原委向明远和盘托出,他们邻桌忽然有一名海商走过来,向邓宏才和明远打招呼:“请问……小郎君手中这玻璃器皿,有货吗?”
海商对明远手中的玻璃杯,兴趣竟还要大过杯中的酒露。
明远礼貌回复:暂时没货,但是南方的玻璃器皿厂已经在筹建了,对方若是有兴趣,可以在戴朋兴那边留个联系方式,将来玻璃厂有出产的时候双方可以洽谈。
等那打岔的海商随戴朋兴去了,明远才将视线转回邓宏才面上,用一种柔和且饱含关心的语调问:“是不是制酒的方子泄露了?”
这话似乎戳到了邓宏才的痛处,这位看起来“过于诚实”的南方商人身体一震,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随即羞赧万分地承认:“确实如此。”
“我……我家祖上本是蔗农出身,积累了好几代的家业之后,才开始慢慢尝试自己制糖与酿酒……原本是想要让乡里乡亲们日子能一点点好起来的,谁知道……”
按照邓宏才所说,这甘蔗酒露是他们乡最先制出来的,去年他鼓起勇气,将这一批酒露用小船运到广州港,在广州搭上了一条大海船,先是将酒露运到泉州,在泉州终于找到了买主,将酒露全部出清,带着钱回到广西。
将钱分到每一家,父老乡亲都高兴坏了。大伙儿一合计,觉得应当多制一些甘蔗酒。
于是大家伙将原本用来制糖的甘蔗,大部分用来酿酒,因此也多耗了些辰光。
最终邓宏才带着“全村的希望”,再次前往泉州。
但出奇的是,这次他随船到了泉州,上一年原本约好的买主却没有依约到来。
这邓宏才也是实诚,在约好的日子之后又等了十来天,才确认对方是真的不会再买他的“酒露”了。在泉州港一打听,这才知道——
去年他们乡里制出的“酒露”,在汴京城大红大紫。
消息一传回泉州,立即有人找来了福建广南一带的蔗农,开始仿制。
第184章 千万贯
邓宏才说的这些, 明远已经大致猜到。
他去年在汴京时就已经预言了,这种独家出产的“酒露”,最多只有一季。到了今年, 南方必然有大规模仿制。
只是按照邓宏才说的, 当初他在泉州时,将那“甘蔗酒露”卖了个好价钱, 一高兴, 嘴上没把门,就对前来收购的商户将大致做法给说了。
随后是泉州的几家大商户, 联袂南下, 前往广南东路与西路,专门寻找甘蔗产地, 许以高价, 引得蔗农们将大量的甘蔗榨汁用来酿酒。
原本这些甘蔗都是用来制糖的。
大家一窝蜂酿酒之后, 制糖的甘蔗反而短缺,制糖厂开始高价收购甘蔗用于制糖。
邓宏才眼看着甘蔗的价格一天天上涨,偏偏自家乡里的出产都已经酿了“甘蔗酒露”。
他在泉州没能将“酒露”卖上期望的价格,于是想要到杭州来碰碰运气。
谁知杭州的情况更糟糕些——杭州不似泉州, 去年经历过一次“甘蔗酒露”的狂热。
这座城市大约是本性温婉, 对于蒸馏浓缩后的烈性酒不像汴京那样感兴趣。再加上“甘蔗酒露”在本地几乎没有经过宣传, 所以邓宏才抵达杭州之后才终于感到绝望。
他既没办法把手上的存货按照期望的价格卖出,又无法再次承担一回将酒重新运回南方的费用。
因此这几日邓宏才坐困愁城, 几乎有走投无路之感。
直到前两日听说了“海事茶馆”, 听闻不少海商都在那里打听到了买家卖家的信息,所以才赶去碰碰运气, 遇上了戴朋兴, 然后又等了两日, 戴朋兴才将他约来,见到了明远。
要知道,过去这两日,他过得真如那热锅上的蚂蚁,无时无刻不在被煎熬。
此刻明远坐在对面,望着老实巴交,满脸悔意的邓宏才,心里只有一个感受:
——论信息对称的重要性!
邓宏才能够带领同乡的蔗农,酿出“甘蔗酒露”,这份勇于开拓的精神,的确值得敬佩。
但是他的风险意识太低,没有认识到着甘蔗酒露其实工艺简单,很容易仿制。
且邓宏才不了解泉州一带的商人,那些人都是数代行商,常年在业内打滚的,一旦听闻有“甘蔗酒露”那样的新品,竟能带来那么丰厚的利润,哪有不像苍蝇一样马上叮上去的道理。
如今,甘蔗都酿成了酒,再想要反过来眼馋制糖的利润,就难得很了。
不过……
明远瞥眼看了看邓宏才,心想:这也情有可原。与其说邓宏才是一位“经销商”,不如说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生产商”,还是来自原产地的。
如果邓宏才这一次遭受严重打击,明远可以想象,以后这位在乡里的名誉与信用尽丧,恐怕那里也没有人愿意再听从邓宏才的建议,将出产的甘蔗交给他,用来制作一些利润率更高的制成品了。
明远想了想,开口问邓宏才:“你这一批‘甘蔗酒露’,期望的价格是多少。”
邓宏才嗫嚅着道:“每升二百文……”
明远脸色古怪:“什么?”
当年风靡整个汴京城的甘蔗酒露,让蔡京这样的身家,买下一瓶都肉疼不已的新品,竟然只卖每升二百文?!
“这是你今年提价之后的价格?”
明远又问了一遍,心里很怀疑这邓宏才是不是在“清仓甩卖”。
邓宏才诚实地点点头,回答:“去年在泉州卖出的时候,是每升一百文。”
明远差点儿一巴掌呼在自己额头上。
都说这“甘蔗酒露”暴利,感情生产方根本就不赚什么钱——大头全都让丰乐楼赚去了。
明远已经能想象,邓宏才从南方运来的酒露,估计就是用这些朴实无华的水囊或是木桶运来的,一直运到汴京。
在那里,丰乐楼将它们都灌注进光芒璀璨的水晶瓶里,用水晶杯盛放;又在《汴梁日报》上天天报道,广告做尽……
明远估计这甘蔗酒露最终在丰乐楼出售的价格,是邓宏才出手价格的二十到三十倍。
但这话他完全不敢再对邓宏才说了,怕对方真个儿“悔得肠子都青了”。
于是他想了想,开口道:“我会按每升两百文的价格将你这一船‘甘蔗酒露’全部买下。”
邓宏才立刻睁圆了双眼,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明远。
随即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他一撞,在地板上划拉出一道响亮的声音。
而邓宏才那副表情,已经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了——
“明郎君,你——”
明远意识到整个海事茶馆的人都在向他这边看,看众海商的表情,似乎大家都觉得明远就是一名“奸商”,严重地伤害了邓宏才的感情。
明远赶紧伸手招呼,让邓宏才先坐下来,道:“邓兄千万别误会,只是小弟去年在汴京城中饮过一次酒露,确实很喜欢……”
正是那瓶酒露,试出了师兄对自己的感情。
“……而小弟自家有一间正店,今年正愁没有新鲜好酒供应,正好遇上了邓兄……这酒的价格在我看来是合理的,我本人么,赚多一点赚少一点,没什么打紧,倒是对邓兄这份同乡情谊,感佩得要紧……”
邓宏才这才慢慢坐下,八尺男儿,眼眶竟似乎有些发红。
很显然,这些天他一直背负着很大的压力,在明远答应收购酒露的那一瞬间,这压力终于得到了释放。
“而且……”
明远慢悠悠地等着邓宏才的情绪恢复正常。
“我想要收购你们的甘蔗。”
邓宏才的嘴张得可以吞下一枚鸭蛋,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今日怎会如此好运——难不成真的是这钱江的潮神显灵不成?
但是他太老实了,自己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赶紧说:“不行!”
明远一呆:“不行?”
邓宏才说:“我们那里的甘蔗还没下种!”
他认真地给明远解释:他们广南西路那里,种植甘蔗是秋种春收。他们乡里的甘蔗通常是每年二月收获。他如果现在从杭州出发,趁着季风及时赶回去,应当能赶上乡里下种。
明远顿时笑道:“就是因为没有下种才要事先订下。”
邓宏才:……啊?
“而且,我想要给乡里最诚实的蔗农们送一件礼物——”
明远说着回头看向一直候在一边的史尚。
史尚闻言,笑嘻嘻地去了后厨,少时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瓷盅。这瓷盅是专为厨下订制的,因此盅身上写着一个字——“糖”。
邓宏才不解其意,连忙道:“我们就是制糖的。”
明远却将手里的糖罐推到邓宏才面前,将那瓷盅的盖子轻轻一揭。
邓宏才探头一看,顿时“啊”地惊呼了一声。
那里面,晶莹如白雪的细细糖粉,竟是邓宏才从未见过的……
*
下午六点,海事茶馆早已打烊歇业了。
戴朋兴忙于整理他最新收集到的入港出港信息,赶着要将今天的最新消息也整理出来,给《海事新闻》编辑部递过去,看看能不能赶上明天要刊印的版面。
戴妻勤快且伶俐,几乎是一个转身,已经将茶馆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叫上阿宝,母女两个赶紧到后厨去,打算为偶尔到此的明远和史尚这两位收拾一桌晚饭。
明远却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流经的运河,和河上挂着船帆的运货小船——这副景象,自他这间茶馆开业,几乎从未改变过。
不多时,史尚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明远陡然闻到一股清甜至极的香味,一怔,才意识到,史尚这家伙一定是簪了一支丹桂。
谁知一回头,发现这厮簪了何止是一枝,简直是一头——都是朱红色的丹桂,芬芳馥郁。
“郎君在烦恼什么?难道是担心邓宏才此人是否可靠?”史尚见到明远出神,忍不住好奇地问。
明远摇摇头:“不太担心。”
他哪里是会随随便便就相信他人的人?
今日邓宏才所说的,戴朋兴早已打听过一遍,基本可以确认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巧的是,戴朋兴去年也去过泉州,和邓宏才在泉州时是同一个时间。戴朋兴甚至对那批酒露还起过一些些的兴趣,去问了个究竟,后来因有来自汴梁的大商人竞争,他才作罢的。
所以戴朋兴可以侧面证明邓宏才的诚实可信,为明远的判断又多加了一层保险。
“那就是郎君适才看邓宏才可怜,所以买下了那批酒露,现在觉得赚少了,后悔了?”
明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轻轻地虚踢一脚,笑着斥道:
“史尚,你见过我为赚多赚少后悔的样子吗?”
他到这个时空的任务就是“管花不管赚”,别说是一升200文买一批酒露,哪怕是一贯一升,只要他喜欢,都可以尽情买下。
再说了,今年汴京城里的“酒露”行情一定是群雄并起,追寻丰乐楼去年的老路未必就能再赢一把,倒不如由他来独辟蹊径。
“那……我来猜猜郎君是为了什么在烦恼……”
史尚将手指点在太阳穴上,假装思考:“我猜郎君是在烦恼——分身乏术。”
“既想自己亲自跑一趟南方,又担心杭州的这么多事,无人主持。”
明远转过脸,故意睁大眼睛打量史尚:“我到底是怎么教的,竟把你教得精明成这样?现在竟会读心了?”
他刚才确实是很烦恼。
认识邓宏才,让他看到了打开南方资源宝库的希望。
但是他又确实分身乏术——他在杭州的一切都刚刚起步,实在是无法抛下一切,前往南方。
史尚见自己猜中了明远的心思,便也从袖中抽出了一枚折扇,与明远那柄“1127”差不多,打开,在身前轻轻挥动着,毛遂自荐道:“明郎君,你看小人……我……怎么样?”
“可以替郎君跑这一趟否?”
第185章 千万贯
“你?”
明远对史尚的提议非常吃惊。
但是他飞快地想了想, 觉得这个提议未必不可行。
而且这样一来,他有一部分在南方的布局可以提前开始进行了。同时有他本人在杭州坐镇,这效果可能比他亲自去南方还要好些。
但是……这回是史尚。
自从在汴京认识, 史尚已经在明远面前证明了他的忠诚与能力。
如今, 史尚已经成为明远身边最为可靠的助手。更有甚者,史尚与他有几分相像, 都是穿着考究, 处处精致。有时明远会恍惚觉得史尚像是另一个自己。
如今史尚来了杭州,他以往身为“汴京百事通”的能力多少打了些折扣。但是他的眼界和见识始终在提升, 而且心性也越发稳健。
要将这个最得力的助手放到两广去吗?
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舍不得。
于是明远眼中疑惑, 望着史尚:“你难道不怕南方的瘴疠?也不怕海上的风波?”
如今的两广,在北方人眼中依旧是可怕的不毛之地。只有犯事的官吏才会被谪贬到荆南两广去任地方官, 而罪不及死的罪囚也有不少会被流放到那里去服役。
人们惧怕那里的理由之一, 就是那里瘴疠遍地, 去者万一不幸染病,往往不死也去了半条性命。
此外,前往广南两路,最快最便捷的方法是走海路。但是明远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们去杭州市舶司那里, 上了夷人海商的船, 一路过去江上略有些风浪,史尚都已经惊白了脸。
而史尚竟然主动提出随邓宏才前往广南两路, 这令明远吃惊之余, 心里有些感动。
史尚看清了明远眼里的神色,一时竟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郎君, 当初我选择追随您的时候, 曾经努力试图想象——郎君会带我看多大的世界呢?”
明远一时想起他招揽史尚的情形, 轻轻抿着嘴,没说出话。
“说老实话,您在汴京的时候,就已经很让我满意了……”
这世上,很少有管家会当着雇主的面说雇主“令人满意”的话,但是史尚当着明远的面就敢这么说:“而现在,您令我更加惊讶!”
“我听说冬天里前往南方,听说邓家那里又是在海边,瘴疠会少些。至于大海嘛……我问过戴朋兴,他说他第一次出海的时候也吐得一塌糊涂,但后来就慢慢好了。”
“郎君放心,我总能习惯的!”
史尚说得很自信,而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欢畅。
因为明远低下头思考了片刻,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此去广南,主要目的是为我争取到一批愿意与我们合作的蔗农、制糖匠人,在广南建立糖业生产基地。”
“目前我比较看好邓宏才——因为旁人或许会甩开我们单干,但是邓宏才最需要的就是我们。”
明远一边说,史尚一边点头,同时快速记下明远的话。
“主要是糖业,等到糖业起来之后,我们再考虑‘酒露’的事。”
“对了,到了广南,托人去买一些上等的好木头回来,造成木桶——”
明远低声指点史尚几句,而后又笑道:“只要他们耐得下性子,我保证他们,会将那些急功近利的蔗农与商人全都比下去,酿出真正优秀的‘甘蔗酒露’。”
“哇——”
史尚闻言快要拍手鼓掌了。
“郎君,您这么说着,我现在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明远想了想又道:“我父亲在广州与一些商号有些往来。所以你除了随身带去一些银钱钞汇之外,或许还能从这些往来商行中提出一些款项。”
“你到时可以自主决定用钱,只要将账目做清,资产负债表做平。定期将财务报表都寄给我就行。”
明远心想:远距离花钱,这一点试验方应该有经验才对。就算不成,他也可以让“同盟”1127去试验方那里打饥荒。这点要求应该能够通过。
但是他这句话对史尚却有巨大的影响。
史尚原本大约只是将自己看成了为明远跑腿的大管事,却没想到明远竟果断赋予了自己充分的财政权力。
他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只管盯着明远,满头插着的那些丹桂,小小的,一朵朵,正在微微发颤。
“明郎君……”
他声音有些哽咽,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把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史尚,我会为你准备足够的药物。”
明远一面努力回想自己在本时空里对南方气候与地理的了解,一面提醒史尚:“去了南方,尤其要注意这些:不要喝生水,水一定要喝煮开之后的。在喝不到凉开水的情况下,哪怕是喝酒,都比喝生水要好……”
史尚知道明远的提醒一定有他的道理,连忙凝神记忆。
“找到落脚点住下之后,一定要注意驱除蚊虫,晚间休息要睡在纱帐里……”
“必要时点燃艾草,在屋前屋后都熏一熏,避免有蚊虫靠近……”
“到了南方之后,寻找一种叫做‘防蚊菊’的植物,尽量移植到盆里种植,随行携带……”
“对了,去寻访一种名叫‘金鸡纳树”树木,万一得了急病,高热却全身发冷,将那种树的树皮煎水服下,可以救命……嗯,这一条你也尽可以告诉当地人,他们也很需要知道这个!”
“……”
史尚逐一记下,同时不住口地道:“多谢郎君关怀。”
对这位什么都知道的小郎君,史尚简直佩服到极点。
“最重要的是,不要想着为我省钱!”
明远突然噗嗤一笑,想起这一点是他最需要强调的。
史尚能花他的钱,就是在帮他一起完成任务。
说完明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史尚,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大管家了!”
“咦?”
史尚惊讶地抬起头。
“有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运气。”
至此,明远说什么也不能再将史尚当成是一位大管家看待。
“从此,你是我的生意合作伙伴,南方首席代表。”
史尚也不管这些听起来好厉害的名头是什么意思,只管笑嘻嘻地向明远行礼称谢。
“必不辜负郎君的期望。”
“郎君,小人……我……这就催着那邓宏才一起出发吗?”
史尚的声音里自有一种激动,激动到发颤。
但是他却始终不敢再看明远的眼睛,生怕一看就会流露出真实情绪。
明远却摇摇手笑道:“不急,等我试着谈完几桩‘保险’生意再走也不迟。”
*
汴京,长庆楼。
明巡接到了明远从杭州寄来的急信,随信还附上了一只盛满酒浆的木桶。因此这一套不是通过明远的“邮递”,而是通过他的“快递”系统,快马加鞭,从杭州送来的。
明巡拆了信件,匆匆读过,便去寻主厨万娘子和几名酒博士商议。
“远哥从杭州来信,说是有一件重要的任务要交给我们长庆楼。”
万娘子与酒博士们同时发出吸气声——
“明郎君有任务要交给我们!”
人们相互看看,眼中纷纷流露出激动。
万娘子面上罩着的纱巾背后传来坚定的话语:“儿郎们,听见了没,我们长庆楼可不能输给朱家桥瓦子!”
就在半个月前,朱家桥瓦子开始公演新式杂剧《阿拉丁和神灯》。
这出新式杂剧和以前几出著名杂剧一样,剧情曲折,唱词优美;除此之外,舞台布景和演员行头处处是异域风情,令人耳目一新。
更有甚者,这出新式杂剧在公演时还加入了特效——阿拉丁摩擦那只茶壶似的油灯之后,油灯真的能放出烟雾,随后出现灯神;还有一只据说是能飞的飞毯,在勾栏前无数观众的见证下,当真在空中飞来飞去……
因此朱家桥瓦子的新式杂剧再次大获成功,全汴京一票难求。
明远手下的各家产业大多是行业翘楚,长庆楼与朱家桥瓦子之间也隐约存在几分竞争关系。
既然朱家桥瓦子大获成功,长庆楼也就不能落后。
因此,万娘子等人对明远交待的“任务”便格外重视。
明巡继续说:“远哥在杭州收购了一船的‘甘蔗酒露’,随后就会通过运河运来汴京。”
“甘蔗酒露呀……”
戴着面巾的万娘子与几名酒博士一起交换眼神。
这——似乎晚了一点。
因为去年有丰乐楼的“独占”,今年还未入秋,就有好些正店放出风声,他们今年秋天都会供应南方来的“酒露”。
去年只有丰乐楼供应的“酒露”,今年全城有售,价格就肯定不能像去年那么高企,应当会比较“亲民”。
正好,去年汴京城还有不少酒客没机会品尝,今年总算有机会喝个痛快。
但是长庆楼此前并没有凑这热闹,还是坚持“传统”,搞了一回螃蟹节,同时供应窖藏多年的老酒,令京城普遍认为长庆楼今年的风格偏“保守”,也算是一种特立独行。
但是现在东家却从南方收购了“甘蔗酒露”,也要送来汴京供应。
万娘子与酒博士们都有些不解:难道……东家这是跟风也跟晚了一步?
谁知明巡笑道:“远哥在信上说,这酒,单饮没有意思,其实可以加入水、糖、勃荷,就能调出一种格外独特的味道……”
“还可以加入一些时令水果,让这酒露带上水果的清香,风味中也会增加酸、甜等不同味道,可以随配方的不同而千变万化……”
明巡将信念到这里,万娘子等人已经是相互看着,眼中流露出惊喜。
那名最擅长刀功的酒博士来不及明巡将信念完,一转身已跑向后厨,要按照明远说的,要去取水、糖、香草、水果等物来试验。
“经过调制的酒不会太烈,不胜酒力的食客们也可以品尝。”
明巡继续往下念明远提出的各种建议:
“调制酒可以用玻璃杯盛放,食客能够从玻璃杯中看出不同层酒浆的不同颜色。届时还可以用各种水果的果皮或是切片,放在玻璃酒杯上,作为装饰。”
万娘子不由得喃喃念道:“明郎君真是无所不知啊……这世间就根本没有他想不到的。”
一时间,长庆楼诸人已经按照明远的建议,将几种调制酒配方一一试过。按照万娘子的说法,她确信还能再开发出好几种全新的风味,以满足口味不同的各位主顾。
主厨与帮厨们都是连饮了好几杯,这时终于有些反应,要么酡红上脸,要么说话时略有些大舌头。
依旧用面巾将面孔捂得严严实实的万娘子问明巡:“十一郎,你……你说,东家管这调出来的酒叫……叫什么?”
“叫……美味鸡尾酒。”
明巡大着舌头,小脸红扑扑地回答。
他的回答,自然是在明远来信的基础上,又加了自己的一点点“发挥”。
“鸡尾酒?”
长庆楼里诸人面面相觑。
他们万万没想到,明远聪明一世,给调制酒起名字,却起了这样朴实无华的一个。
“鸡尾酒……”
无语的万娘子想到了鸡毛掸子的模样。
她实在是接受不了了。
“这样吧,东家是将长庆楼的重要决定都交给我们大家一起来做的,对不对?”
“推出本季的重要新品调制酒也算是一件大事,对不对?”
万娘子连问两句“对不对”,大家都跟着一起点头。
于是万娘子大声说:“我建议,将东家建议的这种调制酒改名叫‘凤头酒’。谁赞成谁反对?”
说着,她自己先腾地举起了手——
*
而明远这时在杭州,还完全不知道他带来这个时空的“鸡尾酒”,已经被他忠诚的小伙伴们给改了名字。
如今他正在纠结,怎样才能将“保险”这件东西推销出去。
第186章 千万贯
如今明远开始认真向日常光顾他“海事茶馆”的海商们推销“保险”。
原本戴朋兴第一次听明远说起保险的时候, 根本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竟然会有“这种好事”。
但是明远给了极为详细的解释——只要参保的商船足够多,每家都能缴纳一定的保费,这便相当于将所有海商们的力量联合起来, 相互为彼此保障风险。而明远在其中,只是作为组织者和管理者的作用。
当然, 明远也为这桩生意提供了一份庞大的资本金作为缓冲。
戴朋兴听的次数多了, 自己也就渐渐信了——因为实在没办法从明远的逻辑里挑出什么毛病。
然而他自己出面,向认得的海商们推销保险的时候,却往往一开口就被人喷一脸吐沫——
“老戴你这是咒我吧!”
“你自己丢了船, 遭了难, 现在就要咒我和你一样吗?”
戴朋兴无言以对。
他将这些真实的“反馈意见”回报给明远, 明远也十分无语。
的确,中国人一向寄望于“好彩头”而讳言灾难之事。
住在海边的渔民, 连吃鱼的时候都忌讳将鱼身“翻过来”吃另外一面,又怎么肯当面与戴朋兴大谈特谈发生“海难”之后会怎样?
明远想了想,只能鼓励戴朋兴:“老戴, 考验你能力的时候终于到了。”
“想想吧, 你每谈成一笔‘保险’合约, 就能得到一成的佣金。谈下来的越多, 你就越有望还清你的欠款。”
一成就是百分之十。
如今一艘海船上所载的货物, 少则三五万贯, 多则十万贯以上,按照明远的说法, 这“保险”合约的保费,至少是千贯起步。
戴朋兴能拿一成的佣金, 确实比一般市面上的牙侩的待遇要好很多。
于是, 虽然这任务艰难, 戴朋兴还是不厌其烦,哪怕是磨破嘴皮子,哪怕是被人当头就喷上一头一脸的吐沫星子,他也很坚决,不懈努力着向他人推销明远新推出的“保险”产品。
终于,有一位与戴朋兴颇为相熟的朋友,觉得戴朋兴一家可怜,松了口问:“如果我给你一千贯,你可以保我一船平安吗?”
这位海商朋友姓屈,叫屈察,是专门跑杭州到泉州,再到广州一路的,每年五月从泉州港出发,八月从杭州港返回。十月抵达泉州,十二月抵达广州,之后再返回泉州修整两个月,继续一年新的海运旅程。
现在正是他装了满满一船货物,准备南下的时候。
这批货物不算是昂贵的奢侈品,因此总估价在四万贯左右。明远方面“核算”出这一船货物的保费是两千贯,但是他的“保险”生意刚刚起步,所以保费直接打五折,只要一千贯。
这船货如今已经在市舶司备案,不日就要出发。
戴朋兴正色道:“屈兄,我这东家绝非是什么神仙佛祖,他只是一平平无奇的商人。你缴给他的这笔金额,若是你平安无事,他就赚了。但若是你的船损失了货物,他就要照价赔偿。”
屈察听着想了想,道:“怎么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关扑’?”
戴朋兴从未往这上头想过,现在听见,顿时哑口无言:确实……
明远就像是关扑时买定离手,在赌屈察的船,能够平平安安地到港,不受任何损失,这样他就能把那“保费”给全额赚回来。
如果运气跑到了明远的另一面,也就是屈察的船出了问题,明远的财政就要“大出血”,按照契约,他需要向屈察全额赔付损失。
“当然了,我也希望你那位东主的运气比较好。”
屈察笑着回应——毕竟任谁也不会希望自己的货船在海上遇到风浪而有所损失。
但是,每个跑船的海商,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有数。
他们的对手,是那喜怒无常、变幻莫测的大海,而站在他们这边的却只有“运气”。
虽然嘴上讳言,但是海商们哪一个少得了每天烧香拜佛?还不是盼望关键时刻“运气”能够站在他们这一边。
“老戴,你跟我交个底,你说的这份‘保险’,究竟有没有用?”
屈察向老朋友直接了当地询问。
戴朋兴则抱着双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身上背负着巨额债务,日日在这间小小的茶馆里坐困愁城。我时时回想我的船出事之前的光景,现在想起来……”
屈察看见了戴朋兴眼里一闪而过的晶莹泪花,便追问了一句:“怎样?”
“若是真的能有一份‘保障’,能够保我不致受如此大的损失,云娘和阿宝不致于经受那许多惊吓和苦楚……”
只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这世上根本没有后悔药卖。
“……如果世上真有‘早知道’……”
“……如果那时候明小郎君已经到了杭州……”
“我无论如何都会为自己,为家人,买上这一份‘保险’。”
戴朋兴如此声情并茂的一番内心直白,终于打动了屈察。
最终双方在杭州府的见证下,签订了协议:屈察以一千贯的价格,为他那价值四万贯的货物买了一份“保障”。
这份“保障”涵盖了屈察的船从杭州到泉州,再到广州的全部水程。货物价值以屈察向杭州市舶司上报的货物清单为准。
若是屈察的海船在此程中出现问题,需要在泉州或者广州的市舶司获取“海损报告”,交由明远这边确认,就能收到赔付了。
除了这些文件手续之外,戴朋兴还亲自上屈察的船看了一次。
“屈兄莫要见怪,这是敝东家特地嘱咐的,需要我亲眼看一看船的情形。万一船上有什么隐患……这是为了对敝东家负责,也是为了对您负责。”
屈察怎会见外:毕竟戴朋兴是个在海上跑船多年的好手,若不是运气不好,接连两次遇上了大风暴,他也不会亏成这般模样。
于是,屈察真的让戴朋兴在他的船上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遍。而戴朋兴也向这位老朋友指出了两个问题:压舱石的位置不对,前舱的货物装得略多。
戴朋兴建议屈察在开航之前调整一下,屈察却都觉得是小问题,有些不以为然。
除了屈察之外,很快就又有两三家找到了戴朋兴。
对这两三家,戴朋兴一开始并没有怎么上心——因为他消息太过灵通,知道这几家都是往来杭州与密州港的小船商。每条船的载货量都不大,总货物价值也就在一万贯上下。
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小海商多半不愿意花那钱去购买什么“保障”。
可是他们却都神神秘秘地找到戴朋兴,问:“明小郎君家新近推出的‘保险’……能买吗?”
戴朋兴:……?
这怎么回事?
以前他一跟人提起这个,就会被人喷一脸的吐沫星子。
现在怎么……有人专程找上门来了?
但即便是对方找上门来,也是戴朋兴赚佣金。
于是戴朋兴一面热情洋溢地将保险的详情介绍那几位知道,一面旁敲侧击,打听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来凑这份热闹。
“嗐,你竟不知道吗?”
其中一名海商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反问戴朋兴。
“你那位东家……明小郎君是有些‘神通’的!”
说到这里,来自密州的高大汉子放低了声音,连连看看左右。
“是呀是呀,汴京那里都说他是‘财神弟子’。”
另外一名海商也连声附和:“‘财神弟子’开口,说要给我们的船多加一重‘保障’……这样的好事,上哪儿去找?”
戴朋兴听得目瞪口呆,他也实在是没想到过,自家这位东家竟然被以讹传讹,传成了是“财神弟子”。
不过戴朋兴想想也是:明小郎君年纪轻轻的,就出手如此阔绰,而满脑子是一个又一个行商的点子。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财神弟子”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于是,戴朋兴又顺利推销出去总额约两千贯的“保险”。他赚取的佣金一下子就有了好几百贯。
除了戴朋兴经手的这些,明远也大方地出手了一次,他自己掏钱,为史尚和邓宏才即将要乘坐的那艘海船买了足额的“保险”。
明远亲自将史尚和邓宏才送上船,并且正告那条船的船主和水手:“不管发生什么,都请千万保住我这两位朋友的安全。”
“哪怕所有的货都丢了,都没关系——买了这份保险,丢进海里的货自有人来赔。”
“只有人是最要紧的。请你们,一定一定……要平安啊。”
“保险”最早的作用,其实是令在海上航信的船员与水手们将人的生命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毕竟损失的货物可以用保险赔偿来弥补,船员们只需要自救即可。
明远说这话的时候,史尚就站在他对面的甲板上,伸出手扶着桅杆。他鬓边簪着一朵秋葵,唇畔挂着看似玩世不恭的微笑,手臂却恨不得紧紧地抱住桅杆。
但听了明远的话,史尚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点异色,甚至于腾起一层浅淡迷蒙的水雾。
他松开身边的桅杆,迈步上前,似乎想要再握一握明远的手。
恰于此时,明远刚好扬起手,向他们一行人挥手道别,然后带着戴朋兴离开了这条福船。
*
“处厚兄,”
种建中端坐在体态骁悍的骏马踏雪背上,腰间别着一柄刀身带有细密水波纹的钢刀。他手搭凉棚,正在眺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地形。
“那沈存中的‘飞鸟法’确实管用,原本我等以为从渭源堡到狄道城的距离,用‘飞鸟法’调整,现在看来要少上几十里。”
他口中的“处厚”姓王名厚,与种建中年纪相仿,是王韶的次子,王家的二衙内。但王韶家教甚严,王厚在西军中就如普通将校一般无异,该上阵时上阵,并无特别优待。
今天种建中与王厚并辔离开渭源堡,乃是专为勘察地形。因此两人都没有带多少随行的士卒。
渭源一带到秦州的地理沙盘已在制作之中,如今种建中与折可适一起出来巡视,是为了向西到洮水一带的地形。
渭源堡到种建中口中所说的“狄道城”,隔着一道分水岭鸟鼠山。鸟鼠山中有一道山谷,名叫大来谷,在唐时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唐军曾在这里大败吐蕃大军。
王厚正要开口,忽见身边种建中脸色一沉,低声道:“处厚兄——”
王厚一凛,只见他们面前远处,通往鸟鼠山的山道尽头,缓缓出现了一队披甲骑马,手中持槊的骑兵,乌压压地在山道上列队,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是铁鹞子!”
种建中微眯双眼,知道见到了老朋友。
铁鹞子是西夏党项人的一支重骑兵精锐,骑良马,着重甲,所向披靡。且眼下人数远远多过宋人这边。
王厚纵是见过了千军万马的大场面,此刻以寡敌众,对手又是精锐的铁鹞子,他紧握住佩刀刀柄的手心里还是渗出些汗水。
“处厚不必担心。”种建中转头,向身后的向华点了点头。
没心没肺的向华脸上丝毫不见惧色,伸手便从背上解下一个袋子。
第187章 千万贯
明远满头大汗地醒来, 四周一片昏暗。
他坐在榻上,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才觉得自己身上的贴身衣物都浸透了汗水。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点幽光, 明远往卧室里放着的自鸣钟那里看了一眼——才早上三点多。
这架自鸣钟他昨晚亲手上的发条,报时想来不会有错。那“擒纵机构”咔咔转动的响声在不断提醒明远——他现在置身杭州……很安全!
明远围着衾被,呆坐良久,慢慢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
他梦见种建中一行人遇到了西夏党项重骑兵的袭击。
这并不出奇——他早有心理准备。种建中此去西军, 就是跟党项人为敌的, 迟早要接战。
但是他做梦做到这个节骨眼儿上的时候突然被吓醒了,梦中他在师兄身边,直面党项骑兵, 对方锐利的眼神从头盔下冷冷地投到自己与种建中身上……那种真实的恐惧感令他在那一瞬间心跳加速, 汗出如浆。
如果他将整个梦做完整, 也许会梦到师兄和他的袍泽们每个人刷地抬起一柄吴坚他们正在试验的火铳, 等到那些党项骑兵进入射程范围之内,铳口火光迸现,党项骑兵连人带马, 纷纷倒地。
然而并没有,他在最危急的那一刹猛地惊醒了。
体会到了所有的恐惧, 却看不清这一幕戏剧的结局。
最郁闷的噩梦大概就是这样的。
不知什么时候1127悄然上线了:“亲爱的宿主啊, 请问您需要什么道具帮助吗?”
“道具帮助?”明远很好奇。
“嗯, 我来看看哈——”
1127拖长了声音仿佛在调明远的胃口。
“您现在的状态很符合诗仙笔下‘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①’的诗意, 所以我为您推荐‘长相思’次卡, 需耗费蝴蝶值200点。它能够直接将您带到思念的人的梦境里, 让您在梦中与之交流……”
“还有一张比较昂贵, 需要耗费500点蝴蝶值的道具……”
明远这时已翻身下床, 趿上鞋子,顺手为自己披上袍服。
“1127,我现在不需要那些劳什子道具,我需要的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1127似乎还在道具库里搜索:“唔,亲爱的宿主,您说的这一件……我担任本时空系统这么多年,似乎还没有听说过。”
明远这时已经走出自己的卧室,向被他惊醒的长随们投去不好意思的笑容。
“不用你们随行,只是我突然想到一句偈子,要去北高峰下的僧院。”
明远让仆役们帮助他套马。
他打算借着这凌晨的月色,和杭州城外如今越来越多见的“路灯”,启程前往北高峰下的军器监南方作坊。
“偈子”“僧院”什么都是代号。他一说,明家的长随便心领神会,立即为他准备马匹。明远匆匆忙忙用过一点早餐,便赶去北高峰下,去指点军器监吴匠作即将进行的火器试验。
一切担心都是无用的,最有用的,是尽快将必须要做的事付诸实践。
西夏铁鹞子是可怕的,但在铁鹞子之后,还会有女真的铁浮屠,还会有横扫大半个欧洲的蒙古铁骑……
在明远看来,阻止草原民族重骑兵的唯一手段,就是装备火器。毕竟在他的本时空里,当近代火器真正出现的时候,人们才终于意识到——原来骑马与砍杀根本就不是战争的终点。
而以如今的科技与财政实力,能够为军中装备火器的,只有大宋。
明远赶到北高峰下军器监作坊时,天色已大亮。但吴坚等人都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早抵达。
吃惊归吃惊,明顾问对于火器研发的重视,也令吴坚等一干匠人十分振奋,于是,这新一天“试验——记录——调整——试验”的工作立即展开……
*
近来明远总是这样,当他发觉自己的心神被一些“无意义”的情绪侵占的时候,便不再多想,直接去做他该做的事,去军器监,流连在“海事茶馆”里打听远洋船只的消息,与“食货社”的同学们一起钻研经济学的理论,或者干脆去杭州市面上,掏出两串钱,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小摊贩就给钱——
明远表示:解压,特别解压!
但是最解压的事还要数接到明巡从汴京寄来的信件。
明巡每季度会给明远寄一份长庆楼经营的财务报表,并且在信上简述长庆楼的营业情况。
这次明巡的信字里行间都透着骄傲,主要是围绕长庆楼本季推出的新品“凤头酒”的。
明远顿时懵了:凤头酒?
他往下看,才晓得自己上次从邓宏才手中收购的那一船“甘蔗酒露”已经运抵汴京。
这次他们长庆楼动作确实晚了一点,全汴京城已经将南方出产的“甘蔗酒露”沸沸扬扬地炒作了一番。
长庆楼先是被汴京的其它正店嘲笑为“假清高”,后来长庆楼也进货酒露,立即又被嘲笑为“真跟风”。
谁能想到,长庆楼是推出了一种基于“甘蔗酒露”,但是又完全不同于“甘蔗酒露”的新品,叫做“凤头酒”。
这种酒的特别,在于它的千变万化。
它能够与各种时令水果与香草搭配,瞬间便能够变身为前所未见的新鲜饮品,花样之多,连汴京城里最流行的那些饮子铺都要甘拜下风。
它又被盛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酒客们能看见酒浆与果浆、清水等一道,在杯中慢慢地融合——汴京城中的雅人骚客将其视为一种独特的视觉享受。
而且“凤头酒”没有“甘蔗酒露”原浆那样性烈,容易上头,
至于玻璃杯上所专门用于装点的鲜花、精美绝伦的雕花水果、各种别出心裁的装饰,明巡在信上都没有特别提。
这位明家的十一哥只提了一句,如今汴京城里提到名酒,就只流行一句话:“凤头凤头,绝无仅有,尽在长庆楼。”
明远顿时扶额——他当时只是启发了一下长庆楼的员工们调制“鸡尾酒”呀,怎么现在竟是这样的局面了?
明巡的信上还提了一句,如今“凤头酒”中有一种配方已经被基本固定下来,就是在甘蔗酒露中调入糖与水,将勃荷叶片捣碎调味,最后将勃荷叶片装饰在酒浆表面。
如今汴京人给这种“凤头酒”的固定配方起名叫做“莫回头”,寓意尽情豪饮,莫要回头。
按照明巡说的,好些熟客一踏上长庆楼的楼板便道:“来一杯‘莫回头’②!”
明远:???
——这竟是不同时空联动了吗?
不过,将明巡的信翻到末尾的那一瞬间,他险些一跃而起。
明巡在信的末尾,提了一嘴,此前熙河路迎来了一场大胜,报告胜利喜讯的急脚递高喊着“万胜”疾奔入城。
明巡在长庆楼上似乎也听见有人谈论种官人,种建中在熙河路应当是立功了。
明远看到这一段,激动万分地回去找十一哥寄来这封信的封皮,去看上面的时间戳。
这封信从明巡寄出,一直到明远手里,只用了三天。
他的邮政系统时效性是越来越强了。
明巡的信到了之后约十天,种建中的书信终于到了。
种建中书信上所记述的熙河路战况,可要比明巡轻描淡写地提上一句“大胜”要惊心动魄得多。
种建中提到他与王韶之子王厚一道离开渭源堡向西面勘察,正面与一队党项人的骑兵“铁鹞子”正面相遇。
对方人数明显占优,但是种建中与王厚都保持了极度的冷静,不仅与对方对峙了足够长的时间,还趁其不备,向铁鹞子发起攻击。
种建中在信上大赞向华,说这少年表现勇敢,而且粗中有细,在铁鹞子靠近时冷不丁地就投出一枚“烟火弹”,那枚烟火弹在铁鹞子的马队中炸开,将党项人的马匹一时惊散。
这样一来,党项人的铁骑从冲锋阵型变成了溃逃阵型。
种建中和王厚那个区区十余人的小队,不仅没受到任何损伤,甚至还抓到了一个俘虏活口。
经过询问俘虏口供,宋军问出了盘桓在洮州一带的吐蕃藩部背后本有党项人支持。种建中也问出了党项与藩部的兵力分布与布置。
掌握这些重要信息之后,王韶果断下令,宋军立即出击,越过渭源堡西面的大来谷,一举歼灭了依附青唐藩部的羌人蒙罗角部,斩首千余人。按照种建中的推测,这其中应当有相当一部分不是羌人或者吐蕃人,而是背后支持他们的党项人。
明远看到“斩首千余”的时候,心头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已经可以想象战争的场面,枪林箭雨,马蹄声动地而来……上千敌人就此丢掉了性命,首级变成了用来论功行赏的战利品。
种建中信上没提宋军的伤亡,但是提到了由横渠书院发明,并千里迢迢送去渭源堡的“医用酒精”这次在军中要派上用场了。
明远想象着眼前一幅又一幅为血与火所填满的景象,忍不住掩信叹气。
这就是必要的战争,必要的代价。
只有让人真正面对,才会意识到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的残酷与惨烈。
此刻明远只有越发佩服种师兄,要是换他明远上了战场,不用想,肯定是会连累他人的那一个。
*
转眼到了十一月。江南多雨水,往往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没了。
明远无须面对大风大雪这样的恶劣天气,却需要应付“湿冷”这一无处不在的“魔法攻击”,因此他那只镌刻有大食数字的铜制手炉几乎从不离手。
家里的仆人几次好奇那手炉究竟用的是什么炭,要不要加炭之类,都被明远用话岔开。
1127对此表示:我是用“爱”发热的,要加什么炭?
江南的冬日虽然湿冷,但有一件好处,靠近大江大海,河鲜海鲜特外丰富。
秋天里肥美的螃蟹就不必说了,杭州本地出产各色各样的鲜鱼,腌制后风干制成的鱼鲞、风鱼、腊鱼也别有一番风味。
明远去了一趟婺州拜见苏颂,回杭州时就带回来好多婺州特产的火腿。
他得了这些材料之后,便将种师中等人从府学里约出来,摆了一个小炭炉,放了一只砂锅在火上炖着。
那砂锅里炖着的是婺州火腿和用清水泡过的鲭鱼鲞,稍一揭盖便香味直窜。
种师中和他的小伙伴宗泽都被馋得口水直流。
明远却不着急,只管小心将砂锅里汤头上的浮沫一点一点撇去,然后再往砂锅里填入冬笋片、豆腐、用蛋皮包的馉饳和时令鲜蔬,又炖了一会儿,才点头示意,可以让那两个急不可耐的小子大快朵颐了。
明远看着种师中与宗泽的吃相,心里算算时间,暗暗想:
史尚应该抵达广西的糖厂了吧!
听说前一阵子已经在广州提钱了。
第188章 千万贯
史尚在十一月头上就到了广州。
他在随船刚刚离开杭州的那几天, 晕船晕得厉害,吐得昏天黑地,恨不得连苦胆水都吐出来, 只能成天躺在船舱里。
船行第十日上,史尚已经勉强能到甲板上转转。
待到了泉州,史尚已经在甲板上如履平地,只是偶尔还会觉得头晕。
等船到广州, 史尚站在船板上, 已经完全能与一名老练水手相匹敌。
他在两个月里经历海上的风吹日晒雨打,史尚的皮肤已经晒得微黑,鬓边也不再簪花, 但是举手投足之间, 已经隐约有了些见过大阵仗的海商气质。
邓宏才钦佩地对史尚说道:“原本以为史兄吃不下这个苦, 还没到泉州便会打道回府的。”
史尚得意地一挺脊背, 笑道:“邓兄看我是这种人吗?”
但史尚很清楚,他不是没打过退堂鼓。可只要一想到离开杭州之前明远那些谆谆嘱咐,和自己在明远面前所做的承诺, 这些苦就全被抛在了脑后。
明小郎君身边就他这么一个可靠的人,想要在南方开拓必须得靠他。
总不能因为这一点小挫折就辜负明远的一片信任吧。
回忆起这些, 史尚也难免为自己感到几分自豪。
“这就是广州港了呀!”
他转头, 与邓宏才一起眺望船舷两侧, 珠江两岸的景色。
史尚与邓宏才南来所乘坐的,是一艘中等大小的福船, 载货量在2000料左右——驶在杭州湾算是中等规模, 但走在珠江水道中便只能算是小船了。
珠江水道异常繁忙, 大大小小的商船在江中依次有序穿行, 中间时不时载有市舶司官员与兵士的小船在船只中穿行, 提示船只进港,或者勒令船只停下接受检查。
一切行进得都很慢,但是有一种隐性的条理与秩序在背后,给人以一种不慌不忙的感觉。
史尚心知急切不得,也晚不到哪里去,便将一颗心放在肚子里,慢慢观赏珠江岸上的街景。
珠江两岸几乎全是供货船停泊的码头与栈桥,此刻早已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各种为船上人员运送柴草与饭食的小船正在与船上水手交接货物与补给。间或还有一两艘渔船经过,船上载着今日的渔获。
越过密密麻麻的停靠船舶,珠江岸上先是一条供运输货物的道路,道路另一边则是一排整齐的房屋,沿街的一面都是商铺,此刻都打开了门板正在营业。
这些房屋外都建了一道风雨廊,遮阳避雨。这道风雨廊下自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而史尚留意到街道上的行人中有不少夏塞里奥那样形貌的“夷人”,他们大多身材高大,或蓄着大胡子,或顶着金色、棕色的长发,穿着不中不夷的长袍,在街道上来去。
除了这些形貌明显有别于华夏人士的“远夷”之外,还有好些来自南洋的海商——邓宏才对这些人相对熟悉,便一一指点给史尚看。
他们大多身材不高,肤色被常年烈日晒得黝黑,他们不喜穿长袍,大多穿着颜色十分艳丽的短褐,还将裤脚卷高,露出两条细腿。走在珠江畔平整的街道上,他们索性打着赤脚。
反正南方的天气一向暖和,十一月间,也不至于冷手冷脚。
路边的商铺多半是海商们展示货物所用,也有一部分开来是向海商们兜售日常必需的用品。路边也有些小摊贩,时不时能看到卖花的小贩提着花篮,花篮中盛放着今日刚刚采撷的鲜花,用史尚听不大懂的当地乡音大声叫卖。
史尚与邓宏才所乘坐的船只一直等到日头西斜才抵达泊船的地点。
市舶司官员上船检视登记之后,史尚便下船。
他先用两个铜板买了一串珠兰,请卖花女帮着簪在鬓边上,然后打开明远交来的信件,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了一家金银钞引铺。
这家铺子门外写着“今日铜钱兑罄”的字样——史尚听说过,广州一带也闹“钱荒”,缺铜钱缺得厉害。
大宋的铜钱因为铸造精良,广受欢迎。宋境之外的不少小国,交趾、三佛齐、真腊、占城、高丽……的商人都乐意将大宋的铜钱带回国使用。
在那些小国,大宋的铜钱能够像是本朝发行的货币一样畅通使用、兑换。但是却永远不会被再运回宋境来。
因此如今大宋各市舶司都已经得了严令,禁止铜钱出海。如有查到,便会重罚。
而金银钞引铺也没有多少铜钱可兑,很多地方一到午后便会将铜钱兑尽。
史尚心想:这倒是一条重要的“商讯”应当尽快告知明小郎君。
他步入金银钞引铺,取出明远给的信件——那信件是用火漆封好的,里面应当是明远给这间铺子掌柜所写的亲笔信。
信上还有印鉴——掌柜拆信之后,连忙取来店铺中用来记录事先预留印鉴的簿子,仔细核对了印鉴的细节。
“史郎君,”
这掌柜转向史尚,自报家门说他姓钱,而后便满脸堆笑地问:“明郎君的吩咐,小店莫有不从的。请问您这一次要支取多少?”
当初,明远告诉史尚,到了广州可以直接找金银钞引铺提取款项。那时候史尚心里还不那么敢于相信。
宋境内有不少大商家,是在四处都开设有商行,本家的生意可以到本家的商号里提取钱钞——这些史尚都很清楚。
但是他没想到明远竟有那样的神通,隔了那么远,天南地北的,竟也能在金银钞引铺这样的地方提取钱钞。
明家的信用当真是卓著啊!
于是史尚问:“我在这里最多可以支取多少?”
钱掌柜并不犹豫,直截了当地回答:“二十万贯。”
这回是史尚自己的脸皮僵了僵,心中一股热意涌起,令他莫名觉得自己将要失态。
“二十万贯呀……”
为什么世上就有明远这种人,能够随随便便将这样的巨款交给一个全然非亲非故的外姓人。
“您一次要全提去吗?金多少,银多少?还是茶引、盐引?本地其实还有矾引可用……我们铺子丑话说在前头,铜钱可不行,凑不到20万贯这么多……”
钱掌柜一口气地说下去,史尚连忙摇摇头,笑着解释:“这些是明郎君交与本人日后收购货物的本钱,但现在只是探一探路,这次只提一万贯——一千贯铜钱、其它金银五五开。”
“好!”
钱掌柜也很爽快,刷刷在面前的账簿上记下史尚的需求。
“一千贯铜钱要明天上午才能为您准备好。您到时来取,或是让小店为您将钱钞送去您船上,都行。”
史尚办完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然后便是在广州城随意闲逛。
他专捡那些与达伊尔和夏塞里奥那样模样行商出没的茶馆和脚店进去,将明远高价收购来自黑衣大食的译本的消息传出去。
早先明远和夏塞里奥已经专门整理出了一份清单,用大食文字抄写成清单,由史尚一份一份地分发。
商人逐利,这些夷人海商只听闻“高价”两个字,都动了心,不管将来能不能搞到这些译本,先把那清单揣了去,打算带回本国再慢慢打听。
这件事做完之后,史尚才去与邓宏才会合,两人一道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清洁的脚店吃饭。
史尚牢记明远的指点,只肯喝煮开之后的水,不行的话就喝酒。
连邓宏才劝他尝一尝本地的特色鱼脍,也被史尚优雅地“婉拒”了。
“邓兄,你不是急着想要回到合浦吗?小弟在广州的几件要事都已经办完,等明日与金银钞引铺交割了明郎君汇来的钱钞,小弟就可以出发了。”
邓宏才大喜过望。
他将史尚带来广州,心中一直很担心,广州繁华,会令史尚流连忘返,留在此地,迟迟不肯动身前往合浦。
没想到史尚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的事情办完,表示可以动身了。
史尚听了邓宏才的话,忍不住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用双手抱住后脑,嘿嘿地笑,心想:你那是不知道我以前一直是住在汴京的。
广州虽然热闹,但论繁华,还要属汴州。
当晚,史尚就将今日的见闻和想法匆匆写成了信件,将他之前的泉州南来时路上写的那些一起,装在一个大信封里,第二天交给了金银钞引铺的掌柜,请他托人捎给明远。
随即他与邓宏才换了一条较小的福船,出广州港,前往合浦一带。
这条福船的载重量较小,只有1000料。邓宏才便警告史尚:“这回可不比来时,风浪一起,这小船上就更颠簸了。”
史尚站在甲板上,却唯有迎风大笑。
自从他得知明远将20万贯的家财全都托付给他之后,史尚眼里已经再看不见任何风浪与困难了。他唯有想着:既是明郎君将事业交给了自己,那他纵使赴汤蹈火也要为明郎君建起来。
他当然不知道:明远得知史尚第一次只从广州支去了一万贯的时候,着急得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心痒痒地说:“史尚这家伙,怎么就不能帮我一次性多花点儿呢?”
经过十来天的航行,史尚与邓宏才已经绕过广南最南端雷州,驶进一片风浪较小、气候宜人的海湾。
如此船又行了一日,才到了邓宏才的家乡所在。
这里古称“涠洲”,如今是广南路合浦县下辖。
涠洲当地风景优美,海边尽是绵延的银白色沙滩——当然,适合船只停泊的地点也不少。史尚所乘的船只在靠近陆地的地方先下了锚,放了小艇下来,两个水手先将邓宏才和史尚送上了岸。
邓家在涠洲是大族,邓宏才带来的船只到港之后自有人安排卸货。
而邓宏才上岸之后,带着史尚直接前往当地乡民自己建的糖厂——他们两人各自跨上了一头小毛驴,邓宏才“得儿得儿”地吆喝着,泄露了他急切的心情。
一路行去,史尚看见道路两旁广阔,都是蔗田。眼看蔗田里一片翠绿,蔗苗长得茁壮,史尚正在艳羡:大冬天里,竟还还能种植作物。
谁知邓宏才却叹着气,说他们这里土地挺肥,但是却只适合种甘蔗,不适合种植稻米。
“难怪,邓兄这次乘船而来,1000料的货船,除了郎君说的木桶以外,全都装了稻米。”
就算是能制最好的糖,酿最好的酒——人是铁饭是钢,大家也都是要吃饭的。
邓宏才点点头,刚要答话,忽见前方远处一座村落,突然涌出好多乡民。一群孩子奔得最快,冲邓宏才和史尚的驴子直直地冲过来。
在孩子们身后,一群乡民闻讯也赶了出来。
“宏才,是宏才回来了!”
“宏才,这次的‘酒露’……卖上了大价钱没有?”
第189章 千万贯
邓家村是距离涠洲海边港口较近的一个村庄。邓宏才就出自邓家村。
邓家是耕读传家的大族, 于百年之前避乱至此。邓家村因为地理位置卓越,近年来时常有送子弟出海行商。
邓家于几十年前出了一位有头脑也有威望的海商, 出海去见过世面之后, 为村里添置了制糖与酿酒的工具,建起了作坊。因为邓家行事厚道,渐渐地十里八乡的蔗农就都愿意把收成送到他们手中。
经过这几十年, 邓家便俨然是涠洲一带最大的蔗商了。
这次邓宏才回来, 虽然没有兴师动众,但是居住在附近的很多乡里人家,听到消息都迅速派了代表赶过来, 想要从邓宏才这里听到关于“酒露”的最新消息。
史邓两人抵达邓家村两个时辰之内, 这村里就聚了上百号人。
只可惜,邓宏才一上来就没有告诉他们好消息。
这位邓家出身的海商将他押船前往泉州,甘蔗酒露却受到冷遇, 无人问津的事给说了, 随后又解释了原因——甘蔗酒露的制法泄露, 一时间竞争者倍出。偏偏涠洲这里又不通消息, 巴巴地将新酿的酒露送到泉州去, 收购酒露的商人早已收足了别家出产的酒露,送去汴京去了。
聚在邓家村的众乡民一团期望顿时化为乌有, 一群人开始相互指责起来。
“邓宏信!”
一名邻村的男子叫着邓家长房长子邓宏信的大名:“我早告诉你, 这酒露虽好,但是不用炫耀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吧……你看现在!”
那邓宏信反唇相讥:“祝心思,好酒也怕巷子深, 如果不宣扬, 谁能知道咱们涠洲这里也能出好酒?再说我们邓家虽然对外宣扬‘酒露’, 却一个字都没提过做法, 倒是你们祝家……”
那名叫“祝心思”的汉子顿时涨红了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身旁一个老实巴交的蔗农连忙劝:“也未必是他们祝家……谁家没有个亲戚朋友?听说咱们这儿的甘蔗酒露在泉州卖上了大价钱,谁不好奇,过来尝一尝,问一问的?“
这名蔗农原本只是想帮祝心思解围,谁知他马上被人误会了,几十道眼神都向他这边聚过来。
“郑来,难道说……这制酒露的方法,竟是你们泄露出去的不成?”
这甘蔗酒露的制法,说难也不难——不过就是在以前用甘蔗汁酿酒的基础上,多一道蒸馏和冷凝的工序,便能够获得比寻常水酒更“烈”的“酒露”。
这些酒露刚制出来的时候很是辣口,需要再调入少许清泉,再放置一段时间,以去除酒的“燥气”,这“甘蔗酒露”就制成了。
刚制出甘蔗酒露的时候,邓宏才就立志要让这种品味独特的新酒走出他们十里八乡的小地方,卖到广州、泉州去。
他也确实做到了,让这“甘蔗酒露”在泉州一炮而红,甚至还被贩卖到汴京城里,天子脚下。
谁知老家这边,人们得意便忘形,对着好奇上门打听的“亲朋好友”,任谁也做不到完全守口如瓶。
一来二去,这“酒露”的做法便再不是什么秘密。
望着乡里乡亲们一张张沮丧、自责、内疚的面孔,邓宏才心想:不对啊,他这趟赶回家明明是要来报喜的才对啊!怎么一上来就让大家的情绪低至谷底呢?
“后来,我便想要换个地方试试运气,于是将那一船酒露运去了杭州。”
“在那里,是这位史尚史郎君的东主,用比去年高一倍的价钱,买下了我们那批酒——各位不用太担心!”
“哎呀……”
“宏才你早说呀!”
邓宏才欲扬先抑的工作做得太好,邓家村的气氛在一瞬之间变好,人人都松了一口气,转忧为喜。
还有人拍着心口嗔怪着道:“宏才,你倒是一口气把话说完啊!”
年初收下的甘蔗,辛辛苦苦酿出来的酒,总算都卖出去了——这一年没百忙,可以过上个好年了。
还有人赶着向史尚道谢:“多谢史郎君,还有您那位东主。”
“您竟还陪着宏才到我们这里来,真是仁义呀……”
史尚听着各种感谢的话,顿时有些飘飘然——百来人赶着谢他,虽然有些人说的话口音浓重,听不大懂,但是听得出他们说的都是好话。
“但是,”邓宏才将双眉一轩,“往后怎么样,咱们今天得好好商量商量!”
听邓宏才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去年好不容易新创出的“甘蔗酒露”,才一年,就被人仿制了去。邓家村附近十里八乡都是蔗农,以种甘蔗为生,然而甘蔗却不能当饭吃,他们必须为今后的生计再商量出一个对策出来。
“既然甘蔗酒露卖不上价格,那咱们就还是……熬糖?”
“熬出来的糖不耐保存,想法设法运出去了又卖不上几个价钱……”
“咱们这又是过上了原来那种,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偏偏又换不来几个钱的日子了吧!”
“唉……确实是够愁人的!”
史尚看了一眼邓宏才,伸手扶了扶鬓边簪的一支南方的叫不上名字的粉色花朵,清了清嗓子,道:“敝东家这次派我随邓兄来这里,主要是仰慕这里的乡亲,匠心独运,竟然能制出‘酒露’这样的琼浆美酒。”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史尚一边朗声说,一边感受着周围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变得越发友好。
“因此敝东家临行前千万嘱咐,要我待他向各位问个好——”
“同时也问问各位,想不想与敝东家一起合作,做制糖和制酒露的生意,一起赚钱,发财!”
财帛动人心,并非世人都会像司马光那样,对“利益”二字不屑一顾。
聚在邓家村的附近乡民们听见这话,都是精神一振,纷纷望向邓宏才。
只见邓宏才重重点了点头:表示他亲眼见过史尚的东家,也和对方洽谈过——是一位可靠的合作对象。
“只不过,俗语说得好,吃一堑,长一智。咱们已经吃过了‘酒露’被人仿制的亏,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以后咱们再制什么新品,一定要将那‘核心技术’好好保存好,再不让外人学了去了?”
“对!”
史尚的建议马上有百十人呼应。
“史郎君你现在千万别当着我们把做法都说出来,免得那些人回去又悄悄传给自己的表弟、小舅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那边邓宏信、祝心思、郑来几个人相互看看,眼光再次流露出几分敌意。
“因此,请各村各家各自推选出一名代表出来参与制糖,并且立下字据,保证绝对不会将这项技术的秘密泄露出去。如果事后消息走漏,泄露消息的那一方承担全部责任。”
“这是个好办法!”
不少人纷纷赞同。
各家推举代表,意味着这项技术只会局限于少数的几个人知道。如果再有泄露,那多半还是能顺藤摸瓜,找出人来的。
涠洲的蔗农大多个性爽快,各家三下五除二就推举出了代表。
邓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当晚先招待这几位代表住下来,第二天再和史尚聚在一起,详谈合作的事宜。
谁知第二天这邓家的“闭门会议”一开,与会的蔗农代表们都惊呆了。
“啊?”
“你确定?这样也行?”
来自祝家村的祝心思性格最为火爆,当即握着拳头对史尚说:“史郎君,不要欺负我们没见识,不要拿我们开玩笑!”
史尚却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凡事都讲究一个‘眼见为实’。邓家眼下就有熬糖的设备,何不按照我说的法子试上一试,看看成与不成,再说我开没开玩笑,也不迟啊?”
其实史尚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跟着明远的时日一长,说话行事的做派多有模仿明远,而明远态度里那份“舍我其谁”的自信,此刻更是让他人都觉得史尚可以信赖。
邓宏才与邓宏信相互看看,都点点头。
反正试着熬一锅糖,也不费多少力气与柴火。
那边祝心思还在皱紧了眉头思索,突然问:“史郎君,您是哪里人?”
史尚扇子轻摇,回答道:“区区不才乃是汴梁人氏。”
蔗农们一起称赞:“好地方!”
史尚还没得意完,祝心思就补问了一句:“汴梁也产甘蔗吗?”
史尚:啊这……
他连忙补充一句:“这个制糖的法子,是我家东主提出的。”
只不过他家东主——明小郎君,是个陕西人,陕西是更加不产糖的地方……史尚凭空想象了一下明远是如何知道这些独特方法的,想了片刻就放弃了——反正明郎君自有他的法子。
但是祝心思等人都不再追问了,都期待着“眼见为实”。
虽然史尚提出的方法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耗不了多少本钱与人工,“材料”又都是极其易得的,试一试也没什么。
于是邓家取来了最早收下的一批甘蔗,榨出甘蔗汁,准备按史尚的法子开始制糖。
参与的几人之中,祝心思等好几人都是把式,于是他们也没叫上其它子弟,只是聚在自家的糖坊里操作。
史尚也不懂这些,他又有些怕热,将方法“传达”完之后,就闲着无聊地等在外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史尚只见到祝心思、邓宏信、邓宏才等人相互搀扶着从糖坊里走出来,每个人都是脚步虚浮,迷迷瞪瞪地像是在做梦一样。
史尚大吃一惊,赶忙上前。
却见之前对史尚一向不大信服的祝心思“扑通”一声拜倒在史尚面前:
“您……莫不是神仙投来地上的吧?”
史尚扇子一收:“唉哟,对不起,我还真不是!”
但他心里却隐隐约约藏着个念头:看这样子……我家明郎君,倒很有可能是。
第190章 千万贯
史尚教给涠洲人的法子, 就是在熬制的糖浆中混入黄泥,搅匀后过滤, 再将汁水用来熬制, 熬出来的便是白如雪,看起来毫无杂质的白色纯糖。
整个过程就像是做梦一样,邓宏才等人做梦也想不到, 赤红色的甘蔗浓浆, 与黄泥混在一起过滤一遍,得到的汁水就能用来制白糖了。
这白糖制成之后,盛放在一只小碟子里, 摆在众人面前。
邓宏才、祝心思等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勇气去尝上一口,似乎生怕希望越大, 失望也就越大。
史尚却不管那么多, 直接舀了小小一勺倒入口中, 吧唧两下, 赞道:“甜, 甜极了!”
有了这下铺垫,邓宏才等人再无心理负担, 抢上去各自舀了那净白纯正的糖粉送入口中, 然后相互看看——他们都是同一个表情:笑得快要合不拢嘴了。
这糖的滋味,比他们所制成的所有糖品味道都要好。甜味浓,且正, 没有其它的杂味, 更加尝不出半点与“黄泥”有关的味道。
而且, 按照史尚的说法, 这种“白糖”更耐保存,不像用老法子熬出来的红糖,放个半年就坏了。这种白糖放个一两年,只要避免潮湿和雨水浸泡,都没有任何问题。
都是制糖制了多年的行家里手,突然制出了这样的成品,对整个行业意味着什么——眼前几人全都涨红了脸,心潮起伏,思绪已经飞出很远。
“那么,各位愿意应我家东主之邀,用今年蔗田的出产来制这白糖吗?”
史尚扇扇手中用来模仿明远的那柄折扇,笑眯眯地问聚在邓家小客厅中的“代表”们。
这时邓家的长房长子邓宏信实在没忍住,开口向史尚请教:“史兄,有一事小弟实在是不明……贵东家竟然就这样,毫无保留,将法子全都告诉了我们,贵东难道就不怕,就不怕……”
史尚知道邓宏信在说什么:这个担心他也有过,也曾亲口向明远提及。
他们难道就不怕涠洲的这群蔗农把他们甩掉单干吗?
“各位,我们东家是位急公好义之人,当日在杭州城中机缘巧合,认识了邓宏才兄,因为信得过邓兄的为人,才想起要与各位合作。”
“当初若不是存了合作之念,我家东主就不会以高出市价的价格买下宏才兄运去的那一船‘甘蔗酒露’。”
史尚这是在提醒:涠洲的蔗农之所以没有蒙受巨大的损失,今年照样用“甘蔗酒露”换回了急需的稻米等物,都是因为他家东主想要“合作”。
“如果当时认定了宏才兄不是值得托付的忠义之辈,后来的这些事就都免谈了。”
邓宏信与邓宏才这两位邓家人被史尚不着痕迹地又拍了一圈“马屁”,忍不住左右看看,露出得意的笑容。
史尚笑得越发雍容,心里却想起了明远的话。
明远根本不担心邓家会抛下他们单干——因为明远派史尚这次过来,就是要花钱直接预订下涠洲一带,各处甘蔗田里所有的收成,将它们都送去邓家的糖厂制糖,然后分润。
这里几家虽然得以窥见这无比神奇的制糖术,但是如果手中没有原材料——甘蔗,他们拿什么去与明远竞争?
但现在,邓家与周围几个村庄的代表听见史尚给予的优厚条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根本想不到:这是明远在用这种手段预先防止他们昧下制白糖的方法单干。
此刻他们唯有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
“史兄,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明远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
他以往年各家糖厂收购甘蔗的市价,再加上二成,作为甘蔗的收购价格——他这么做的理由是:制白糖的利润更高,理应将这些纯利回馈一部分给蔗农。
这下,涠洲的蔗农还不死心塌地地跟着明远混?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吃惊的。
史尚这次到涠洲来,随身带着价值一万贯的财物,就是为了“事先预定”各处甘蔗田所有的收成——
也就是说,各家按照自家甘蔗田的规模,大致估算来年二月的出产,报给史尚。史尚会按照“收购价格”,先预付给蔗农一成的定金。
有了这一成的定金在,就约束了蔗农在收成后不能把成熟的甘蔗卖给别家。
等到正式收成,甘蔗收下来榨成蔗桨之后,史尚会再与蔗农结算买卖甘蔗的全部款项。
所以这次来史尚要预付这些“定金”,因此他才在广州预支了一万贯的财物,带到涠洲来。
“那……那现在赶着再种还来得及吗?”
祝心思急急忙忙地问。
涠洲一带,地气温暖。甘蔗即便在十一月下种,也赶得及在来年二三月收上一茬。
“当然来得及,只要在签订契约之前开出来的田地,做好准备下种,就可以与我们签订契约。”
“那……”
邓宏信却完全是另一个性子,他只担心:万一这有个什么天灾人祸,地里的甘蔗绝收,到时没法儿将甘蔗卖给史尚,要不要蔗农倒赔钱哟!
“当然不会,”史尚这回连扇子都懒得扇,笑着摇头解释:“等有了收成,就按实际收上来的甘蔗,扣去当初我们预先支付的定金,作为收购款项。”
“但是如果收成少于当初预付的定金数额,就不会再扣了。”
“这……什么意思?”
作为整个地区最有商业头脑的邓宏才听到这话,声音便微微发颤,双眼紧紧盯着史尚,似乎已经辨识到了一些他闻所未闻的商业条款。
史尚一张俊秀的面庞笑得温和,道:“也就是说,即使最后这些田地里遭了灾,绝收了,我们郎君也还是会付出两成的收购价给到蔗农。”
“为……为什么?”
邓宏信与其他人一样,闻言都呆住了: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产出作物的风险,就都是由农人自己承担的,如果绝收了就得自认倒霉,要么去等官府救济,要么背井离乡找个营生。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过,竟然会有人向他们提出——我预先向你们买下这土地的出产,即使绝收了,我也愿意付你们两成的款项,作为你们一番辛苦的补偿。
这……这到底是什么大善人啊!
面对这样的疑虑,史尚却轻轻巧巧地笑道:“我们郎君就是这样说的……”
他能回想起明远第一次跟他说这些的时候,自己所流露出的震惊,并不比眼前这些人少。
明远当时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既然是合作,便要共享收益,共担风险。蔗农朋友们都已经应我们的要求种上甘蔗了,原本他们其实可以种别的。为了他们所做出的的选择,我们总要有所表示,不能把风险全都让蔗农担了吧!”
此刻史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模仿着明远的表情,温和笑着娓娓道来。
而对面几人却都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们作为蔗农,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份待遇。
“史兄,您东主的这番话,我们可以转告给乡里的蔗农吗?”
祝心思抹着眼睛问史尚。
“当然……这又不是什么机密!”
史尚赶紧补充。
他原本还担心蔗农们会心存疑虑,打算各个击破,从邓家开始,一家一家地劝说。
但是从现在的反馈看来——应该不用这么麻烦?
果然,史尚代表明远给予的优厚条件,受到了当地蔗农的热烈欢迎。
他们一开始都有些疑虑,不明白明远/史尚这么干的用意是什么。
但后来有人总结给他们听:只要与眼前这位史郎君签订契约,他们已经种下的甘蔗地就会获得一成的定金,将来再把种出的甘蔗卖给史郎君,能比以往多两成收入。
退一万步,万一今年真遭了天灾,彻底绝收,史郎君那里也会再给他们一成的收入——只要契约一定,这两成收入就是旱涝保收的了。
天下竟会有这种好事?
所有的蔗农都是这个反应。
再加上有家大业大的邓家率先与史尚签订了协议,周围十里八乡的农人赶紧跟上,纷纷与史尚订立契约,并且从他手中拿到了定金。
这时,史尚在泉州一带订购的柏木酒桶也送上了岸。明远原本叮嘱史尚,尽量找一种名叫“橡木”的木材制作的酒桶,但是史尚没找到,就退而求其次,买了柏木的。
他挨家挨户地收购,将各家各户已经制成,但是没有成功卖出去的“甘蔗酒露”都盛放在木桶中,仔细密封,然后都储藏在邓家挖的一个地窖里。
这也是按照明远的要求安排的。史尚告诉邓宏才:“还记得我们小郎君说的吗?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能够得到圆满的结果。”
邓宏才现在哪里还有半句话不信史尚的?当然是照办了。
然而当史尚一人静下来独处的时候,他却想起临行前明远的叮嘱:
不要指望这制白糖的技术不会传出去——外传是一定会外传的,只是早晚的事;
但是,这也足够让涠洲的蔗农获得一个“先发”优势了。
这个“先发”优势,足以让乡里的日子过得好起来,但如果当地人处置不当,目光短浅,都可能让这大好局面白白浪费掉。
因此明远建议史尚,让他指点涠洲乡里,修建道路,建设货运码头,寻找良好的深水港,让涠洲港能够驶入更大的海船,并且让周围乡里的孩童能够读书习字,学些数算,将来与人买卖商品至少不会吃亏。
而按照史尚自己这几天的考察,也觉得此地各种海产品出产丰富,各种海参鲍鱼、花胶瑶柱,若是运往北方,都有不错的市场。更不用提这里还是南珠的主要产地。
“若是制糖业快速发展,也能带动当地其他产业的发展与输出——”
明远当时便是这样提醒史尚的。
史尚将这些事前前后后一番仔细思量,心里难免唏嘘:
明远摆出的分明是“功成身退”的架势。他在涠洲大手笔的投入,然而除了期望能够赚回自己的本钱之外,一概都是为了让当地人的日子能够越过越好。
“明郎君这是心怀天下苍生,所作所为,未必便逊于朝堂上的那些相公们。”
史尚自忖自己若是在明远的那个位置上,却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一点。
但是史尚想不到,明远现在其实也有他自己的麻烦。
他承保的一条海船,好像出问题了——
杭州收到了一个坏消息:屈察的船遇上了风浪,损失了九成九的货物。
第191章 千万贯
“海事茶馆”坐落在杭州城外, 通往钱江的运河畔。
开业三月有余,这里已经成为了在杭州逗留的海商们每天必去的固定地点。
为此, 不少海商强迫自己习惯了茶馆使用的“新式计时法”, 会在每天早间“九点”时分,准时步入茶馆,点上一壶茶, 一份丁香馄饨或者其它从食, 然后开始看报纸。
放置在茶馆中的报纸,除了《杭州日报》和三日一刊的《海事新闻》以外,还多了从汴京“邮递”来的《汴京日报》, 和正在试刊行的《扬州商事周刊》。
在杭州只能看到三天前的《汴京日报》, 但是在区区三日之内,就能将报纸从汴京城送到杭州,而且每天不间断, 这速度, 已经足以让所有杭州的商旅咋舌了。
《汴京日报》以汴京本地的“吃喝玩乐”新闻为主, 间或刊印一些广告, 不涉及政事朝局, 但很有助于商人们了解汴京城中的流行风向。
《扬州商事周刊》则更加简单粗暴,上面刊登的就只是各种大宗商品如今的市价, 和大笔求购以及出售的信息——因此受到商人们的广泛欢迎。
除了这些报纸刊物, 在茶馆里放置着的那本《航海书》已经快被翻烂了,以至于茶馆东家已经应承了,这本《航海书》增补编排之后将予以再次刊印, 到时店里的老主顾每家可以送一本。
因此, 海商们到这里来得就更勤了。
如今杭州正在冬月里, 茶馆里生了火炉, 将潮湿的寒意逼出室外。火炉上顿着镣炉,清新茶香从镣炉旁的紫泥茶壶中飘出,萦绕在整座茶馆里。
然而今日茶馆的大管事戴朋兴脸色却不大好。
他推荐一位好友屈察从明远处购买了“保险”。结果前两日坏消息传来——屈察的船在广州港外遇上了风浪。屈察带着船员们与风浪搏斗,抛掉了巨大多数货物,最终成为一条残船,苟延残喘地浮在海面上。
一两日后屈察的船被拖进广州时,基本上只剩一船浮木。
屈察自己和船上大多数人员一样,侥幸逃生。但是船上的货物基本上损失殆尽。
这条船也完全损失了,此后屈察就是再想做海商生意,也需要再花很多钱,才能为自己再搞到一条船。
现在戴朋兴一想起这件事就头疼。
他很清楚,按照当初东家明远与屈察签订的“保险”协议,明远需要赔多少。
要知道,当初明远只收到了一千贯的“保费”,其中还有一部分被当做“佣金”付给了戴朋兴。
现在明远却需要向屈察理赔将近四万贯的货款——戴朋兴心里有事会有点恶作剧地想象一回:明远那样的小郎君,抚着胸口吐出一口老血,会是怎样一种楚楚可怜的光景。
但是明远又不能不赔。
如果他现在找了个理由,左右搪塞,拒绝赔付,那么明远在海商之中的名声就彻底臭掉了。以后海商们就只会将“保险”这事当成一件“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
戴朋兴很想暂时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不去想它,但是茶馆里的环境不由得他不想。
满茶馆似乎都在议论屈察的船。
“听说屈大官人这次损失不小……不知道和他早先故意‘触霉头’,买的那‘保险’有没有关系!”
“这可是,刚一买下,就出事了呀!”
“就是!”
“……这话可不能乱说。”
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去密州那边的商船不都已经平安回来杭州?听说又买上了一份保险,往密州去了。”
“嗐,他们那小船,哪有办法与屈家大船的规模比?”
“话不能这么说,你们知道吗?我听说,屈家的船之所以会遇上风浪,是因为……屈官人……”话越说,音量放得越轻。
“是因为……屈官人……他心不诚!”
“哈哈哈哈!”
茶馆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随即“嘘”声大起,阻止人们继续发笑,犯下更多“心不诚”的罪过。
戴朋兴却听得极其郁闷,连忙转头,看向茶馆外,那条一如往日般繁忙的运河。
突然,戴朋兴的视线被一个身影吸引住。他愣了一下,马上抢出门去迎接。
在戴朋兴身后,一名海商愣了一回才开口:“哟,是屈官人……”
来的正是屈察。
经受了打击的商人变化很大——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那一身惯常穿的宝蓝色万字纹锦袍,蹬着厚底官靴。但很明显,他两眼下发青发黑,显然是来杭州的路上经过了好多个不眠之夜。
他那身锦袍袖口处甚至有两片污渍,这对于以前的屈大官人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老戴!”
屈察的眼光缓慢移到戴朋兴脸上,他似乎费了些工夫才认出来人。
“屈兄——”
两个同病相怜的船难苦主此刻见到,一时都是满心唏嘘,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明郎君,何时能见到明郎君?”
屈察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戴朋兴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自鸣钟,说:“他昨日提过,今日正午12点到。现在11点半了,屈兄再坐一刻钟便好。”
屈察听到这个消息,依旧失魂落魄,神思不属,但好歹跟着戴朋兴进了茶馆里。
满茶馆的人中大约有一半人是认得屈察的,剩下一半就算不认得,现在也知道了。他们一听说还有半个小时明远就要到了,当即牢牢占据了坐着的位置,续茶的续茶,点菜的点菜,准备待会儿好好看一场“热闹”。
而戴朋兴则极其关心地坐在屈察身边,让女儿阿宝给自己浑家带个信,先给屈察送一碗馎饦过来,然后便眼带焦急,一会儿看看屈察,一会儿抬头望望墙壁上挂着的自鸣钟。
时针指向十二点时,自鸣钟开始“叮叮当当”地报时。
明远脚上蹬着的厚底靴子则刚好踏进海事茶馆内的水磨青石地砖上。
“郎君——”
戴朋兴马上迎上去,挤眉弄眼地使了一堆眼色。
明远却很沉稳,似乎四万多贯的损失在他眼里根本不算是什么。
他冲戴朋兴点点头:“戴兄放心,我已听说了。”
紧接着,明远踱着方步,来到屈察所坐的那一张方桌跟前,冲屈察轻声打了个招呼。
“屈兄——”
屈察却像是听见了世间最怕听见的声音似的,蹭地跳了起来,脸上带着惊惧的神情望着明远。
明远心里默默叹息:这位是不是遇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了。
他连忙轻声安慰:“屈兄,广州港发生的事我已听说了。只要您出具广州市舶司给出的货损清单,我这边就会按照货损价值给您赔付。”
但凡船只损失,船主多要报至港口市舶司,市舶司可以给予盖有官印的一份文书,证明船只确实遇上了船难,有所损失。
像戴朋兴那种,船只损失在远海,只有他一人费尽周折才得以逃生的,证明会比较难办:但像屈察这样,船难发生在广州港外的,由广州港出具这种“海损报告”,应当很容易。
“这么大方?”
海事茶馆里顿时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些海商船主们,平日里都讳言“船难”二字,可是他们大多心里清楚,无论是多熟悉的海路,多么精明能干的船长和水手,只要船只置身于变幻莫测的波涛之上,风险就始终如影随形。
早先明远提出他要为海上的船只“保险”的时候,多少人认为他是“脑子有坑”,又或者是某种新奇的骗术伎俩。
真出了事,便有不少不肯相信的海商想要拆台看热闹,看看这小郎君到底如何收场。
谁知明远爽快无比,只要对方拿出了市舶司提交的“海损报告”,就能把损失的货款全部都赔付给屈察。
原来……明远当初承诺的那些,都是真的呀!
一时间不少海商与此刻的屈察感同身受——他们的商船或多或少地经历过与大海覆舟、海上盗匪这等巨大的风险擦肩而过的事,能够体会屈察此刻的痛苦与绝望。
若是在这等绝望时刻,有人能够将损失尽数赔来……
有人能够记起屈察早先是向明远交了1000贯的“保费”的,但是此时此刻,那1000贯,和亟待赔偿到手的四万贯相比,那简直不值得一提啊!
此时此刻,就在这座海事茶馆里,不少海商都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察觉到他们对“海事保险”的看法,正在迅速改观。
听见明远说得如此干脆,屈察双手猛地一撑桌面站起身,直接撞倒了原本坐着的椅子,砰的一声。
屈察却对这么大的声响毫无察觉,他只管站着,盯着明远,眼里先是闪过一丝狂喜——那是溺水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
随即这一丝狂喜变成了质疑与斗争,继而成为退缩、绝望……
屈察双脚一软,有些站不住,想要再坐下去,身后的椅子却已经被他撞倒了。
好在有戴朋兴在一旁,猛地一拽朋友的胳膊,帮助他站住。
戴朋兴看着屈察眼中慢慢沁出的泪水,大惑不解地问:“屈兄这是怎么了?我们明郎君已经答应赔偿你这次的损失……这是当初契约上约定好的。”
屈察由戴朋兴扶着,踉踉跄跄地来到面露惊异的明远面前。
“明郎君!”
屈察向明远拱手,面露痛苦。
他虽然有戴朋兴从旁搀扶,可看他的样子,已经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颓然倒下。
明远赶紧道:“您请说,没什么不好商量的。”
屈察嗫嚅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我……没法儿昧着良心说话……”
“我的船遭逢风浪,不是在与您契约约定的海程之内。”
当初明远与屈察所订立的“保险”契约,是约定了从杭州到泉州,和泉州到广州这两程。
但是这次屈察的船出事,却是在他在广州将满船的货物卸下重装,再次驶出广州港的时候。
明远与屈察的契约,在屈察在广州卸货时就终止了。
屈察这一番话,让整个海事茶馆瞬间安静了片刻。
海商们都惊呆了——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商人”。
一个急公好义,见到海损就干净利落地打算按契约给予巨额赔偿;
另一个诚实不欺,如实交代自己的损失不在被偿付的范围之中。
“损失这一船货,于我是巨大的打击……但将心比心,这对明小郎君又何尝不是。”
屈察越说越是畅快,显然是心中原本折磨他很久的那个“死结”终于解开了。
但是他一时的“嘴上畅快”,意味着那几乎不可承受的损失,现在又要完全由他自己承担。
屈察把话说完,脸上的血色便褪得干干净净,长叹一身,掩面跌坐在戴朋兴帮忙重新扶起的那张椅子上。
明远轻轻颔首,他走到屈察身边,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这海商的肩上,微笑着开口:“感谢您的坦诚!”
在屈察将真相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明远曾经感到心中某处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时空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此时此刻,整座海事茶馆里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明远身上,都在等待,这位小郎君面对屈察的境遇,他和他的“保险”生意,究竟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第192章 千万贯
明远早已做好了向屈察赔付的全部心理准备。
他深知“海事保险”这一行当能够发展起来, 信用极为重要。而他也实际上正需要一件“理赔事例”,向所有海商展示:原来这笔买卖是这样运作的。
谁知屈察竟然当面向他坦诚:自己的船是在保险契约失效以后才出的事,不应当受到保险契约的保护。
明远一时想起他以前与海商打交道时教导他人的话:道义靠边站, 利益放中间, 制胜靠手腕……
但现在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海商这个群体,即便是面对上万贯难以负担的损失……这个世界上, 依然有诚实的人, 有愿意将心比心的人。
明远原本坚持认为:人是理性的动物, 而这份理性本是建立在与利益相关的规则上的——毕竟能够得利,才能生存。
但是他现在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华夏传统道德的力量——礼义仁智信,这些本是他父辈们的名字。或许有些人只是口头上“礼义仁信”, 但也有更多的人被这世界默认的行动准则所约束。
这种力量能让他的目标能够更容易实现——明远心想:他理应有这个自信。
此刻, 整个海事茶馆中的视线都落在明远身上, 等待他有所决定。
或者说, 更多的海商都向屈察投去同情的目光——这个人因为他的诚实, 让自己陷入了痛苦和肉眼可见的贫困中。
稍稍思考片刻, 明远清了清嗓子:“屈兄, 这一次你的船只发生海损, 虽然不在我们契约约定的海程上, 但是冲着你是我这‘保险’生意的第一批客户,我还是决定,给予屈兄‘人道主义’理赔。”
屈察惊讶地抬起头,惊得连眼中的泪光都收了。
茶馆中的其他人也都是一样,惊异地望着明远:大家都听不懂明远口中的“人道主义”是什么意思。
“屈兄损失的货物,我会按照货款的八成予以理赔。”
屈察的福船上当时装载的货物折合货款大约在四万贯上下, 八成就是三万二。明远肯这样“大出血”式的理赔, 整个海事茶馆里都安静了。
要知道, 屈察当时只支付了一千贯的“保费”,付出的钱还没有现在拿的零头多。
怎么想这笔生意都做得很值:不亏,不亏……
屈察则带着不敢相信的眼光,反复打量明远,确认对方真的不是说笑之后,他眼中才流露出一阵狂喜,握紧双拳,拼命抑制住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只是在喉头低声喃喃地连声说:“谢谢、谢谢……”
谁知明远还没有说完:“另外,如果屈兄想要修造新船,我愿意出资一半。”
屈察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虽然这次他因为一场风浪,就几乎将本钱折了个精光,但是有了明远理赔的三万二千贯,他很快就能东山再起,这是毋庸置疑的。
更不用说,明远甚至还愿意为他修造新船资助一半。
激动之下,屈察实在没忍住,终于低声问道:“明……明兄,你……你究竟为何要这般做?”
明远笑着回答:“这是我在向屈兄致以歉意。”
——歉意?
茶馆中的海商们,包括屈察自己,此刻也都是一头雾水。
“这项‘海商保险’业务,如今正在草创,不过刚刚起步,只在杭州可以签订‘保险’契约。因此广州还没有能办理这项业务的地方。”
众海商们一听: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我想,若是广州也有这样一间‘海事茶馆’,可以为船只办理保险,屈兄一定会毫不犹豫,将此前的那份保险给续上。”
明远话音一落,屈察心想:那可未必。
按照他的脾性,当初那一千贯就如同扔进水里,连个响儿都没听见。离开广州港的时候,就算广州有明远的保险“分号”,他也不会去续保的——估计连想都想不起来。
可是现在,他终于意识到“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老话有多么可怕——经历过几乎葬身鱼腹,又几乎散尽家财的惨痛之后,他就仿佛被痛苦与绝望狠狠地咬了一口,十年之内,都不肯再重蹈覆辙。
明远说毕,向屈察微微躬身,表示歉意。
“因为这个原因,小弟愿意给予屈兄这八成的理赔,希望屈兄不要嫌弃,以后还会继续与我们签订保险的合约。”
而屈察也向明远行礼:“明兄,日后小弟恐怕是年年都要续买你的保险,绑在你这条大船上,再也不肯下来了。”
一时间两人相视而笑。
“对了,”
明远补充说道:“经历过此事,屈兄的品行也打消了我以前的一些误解。因此屈兄在我这里,还会得到信用的加成——以后您的货船如果发生任何损失,都可以找到我,先行垫付大笔款项,之后再将单据一一送来,我们一一点验结算也不迟。”
这项“优惠”就更加友好了。
海贸生意的风险高企,容易发生损失,不止在于海上遇到风浪,发生海损,也在于海商无法及时重获资金,投入新的买卖与运输。
如果屈察在损失了一批货物之后,能够马上获得理赔资金,重新购置最紧俏的货物,用最快速度重新踏上海上商路,那么此前的事故对他们几乎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在一旁的海商们听见这样优厚的条件,一时竟经不住纷纷嫉妒。
“唉哟,怎么我就没有这眼光,成为这海事茶馆的第一批保险客户的呢?”
恰好明远于此时转过身来,面对坐了满满一茶馆的客人们。他清清嗓子朗声说:“各位,这就是‘保险’的作用,花一些小钱,多个保障,在关键时候,可以帮助各位抵御风险。”
“这次屈官人的花费是1000贯……各位平日在烧香拜佛上花的钱钞,或许不比这个少吧?”明远笑着问众人。
底下一片哄笑声,纷纷应是。
紧接着又有人问:“明小郎君,阁下是究竟怎么想出这个绝妙的主意的?”
明远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当下微笑着回答:“这源于家父讲过的一个故事。”
大家都没有见过明远家中的那位“大人”,但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明远之父。此刻听见明远竟主动提起这位“神秘富豪”,忍不住一个个都支起耳朵聆听。
“家父说他曾经认识一群海商,这些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不算大的一个岛屿。大家都是跑海贸生意的,因此也经常彼此照顾,你替我看顾看顾家人,我替你打听打听消息……”
不知道夏塞里奥是不是“也”听说过这个故事①。
“有一天他们突发奇想,说:‘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拿出一小部分本钱,放在一起,作为不时之需。万一哪位兄弟的船遇上风浪了,可以不管那些货物的安危,只管保住最为至关重要的,人的性命!”
“人回来以后,可以用这部分钱来补偿货物的损失!’
“原来是这样!”
茶馆里一名海商突然明白了,出声感叹。
原来这“保险”真正的着眼点,还是在于“人”啊!
“是的,家大人原本说他昔日曾与海商与市舶司打过交道,收益良多……”
明远这就是满嘴跑马车,随口胡吹了。
“……他想,原本这可能就是各位海商之间联合,自发的行动。可是现在各位都家大业大的,每跑一次船至少也是好几万贯的货。若是哪位的船发生了损失,但是几家几户联合,也无法弥补这损失。”
“因此,大人曾经设想过,由他来牵头,发起一个名为‘海事联合保险’的团体。大人前些年经商,多少有些收益,就以他的这份本钱作为缓冲,每次只从希望得到保障的海商手中收取少部分费用,但在发生损失的时候给予大额补偿。”
明远一边说一边想:有个“爹”真好啊!
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往“爹”的头上安。
“大人相信,这世间的船越造越好,各位的船长与水手也越来越有经验。因此船只遇到风险而损毁货物的几率其实很低。”
“因此,每一位海商只要缴纳少许保费,聚沙成塔,就足以弥补偶尔发生的货损。”
“这就是大人认为这‘保险’生意大大可行的原因。”
“这是一个需要大量本钱以应付不时之需,但是无风无浪的时候又收入丰厚的行当……”
明远侃侃而谈,而在座的海商无论哪一位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背后的道理一旦解释清楚,这些处处精明算计、以“利益”为先的商人们反而更加放心——这是一笔用来牟利的生意,而不是什么陷阱或者骗局。
“那么,明小官人,您现在对这笔生意的投入是多少?”
茶馆中不知哪个角落响起一声——这也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大家都想了解明远口中的“保险”生意,至少能够承担多少风险。
“100万贯!”
明远微笑着回答。
“等到大人回来,我得到他的许可,应是可以投入500万贯作为这门生意的备付金。”
100万……500万?!
整个茶馆里顿时响起一片“嘶”的声音。
难怪这位小郎君对于屈察的损失一点都不在意,明明可以不赔的,也给了个八成的补偿。
人家根本就“不差钱”啊!
这时,屈察高兴得双目流泪,一时间竟跪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自从这件事得到了一个完满的结果,他身上背负的压力一时尽去,此刻唯有尽情宣泄的份儿。
而戴朋兴在一旁,想起他自己当初的经历,也忍不住唏嘘——
如果,如果他的船出事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保险”;如果他身负巨债,赔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会有“保险”理赔向他伸来援手……
戴朋兴正在胡思乱想,却见明远走过来,用手肘推推戴朋兴,说:“你忘记你身上还背着债务了吗?”
戴朋兴猛醒:对啊,他身上还背着七万多贯的债务。
此前做成了几笔保险生意,获得的佣金才不过几百贯。
可是现在,现在正是推广保险业务的绝佳时刻啊!
戴朋兴猛醒,赶紧收拾了茶馆里的一张小桌子,转身唤躲在一边的小丫头:“阿宝,去将阿爹的簿子取来!”
阿宝一直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此刻却知道撒腿就跑,去将戴朋兴平日里记录保险生意的“台账”取来。
戴朋兴赶紧出声吆喝:“各位都已经了解了这‘保险”是怎么回事,尽可以为自己的商船货物投一份‘保障’啊!”
“您只需要告诉我您船只的出发点是哪里,到港哪里,船上的货物几何,到时我们自会核算出一个保费金额,并且到您的船上看过,就可以在官府的见证下签订契约了——”
戴朋兴早已将这一套流程练得精熟,但此前没有多少使用的机会。
谁知机会不来则已,一来吓人,整整一个下午,他招揽了价值将近六十万贯货品的“保险”生意,算下来保费应当至少有三万贯。
也就是说,他一个下午,光佣金就赚了三千贯。
海商保险生意,迎来突破,开始突飞猛进了。
第193章 千万贯
因为屈察的这一场“海损”, 导致明远的“保险”生意就像是突然打通了关窍一样,开始突飞猛进。
这个现象或许明远曾有所预期,但是戴朋兴绝对没有预料到。
他在忙碌了一整天, 并且破天荒地将“海事茶馆”的营业时间延长了1小时之后, 终于意识到一点:他身上背着的债务终于有望偿清了。
当初明远可是亲口承诺了,三年之内一定能够让他还清欠款的。
此时此刻, 戴朋兴畅想一回未来, 觉得三年之内他应该不仅能够偿清债务, 或许还能再挣下重整旗鼓的本钱。
可到了那时,他守着如此赚钱的“保险”生意,又何必再去辛辛苦苦地跑海贸呢?
茶馆打烊的时候, 戴朋兴带着妻子和女儿阿宝, 向过来帮忙的“同事”们道别:
这是明远一早就给这保险生意安排了一个账房, 是杭州府的“会计学校”毕业的“优秀学员”。他来此就专门负责收取保险缴费, 并且时不时会来核对戴朋兴手中的账目。
另外还有一个文书, 专门负责订立契约, 以及跑杭州府, 在官府的见证下“立契”。
在屈察这件事之前, 这间海事茶馆虽然生意兴隆, 但是“保险”生意能成交的实在寥寥。
这两个账房和文书每天到海事茶馆来“上班”,基本上就是吃吃喝喝,以及跟着戴朋兴学一些海商的门道。
戴朋兴私心里实在是觉得没必要——明远竟然肯为了这冷冷清清的“保险”生意,多养这两个人。
但是现在,“保险”生意一旦“爆发”,戴朋兴明显觉得自己一人之力根本不够用。有两个帮手帮他处理钱财和文书上的事实在是太棒了。他自己只要和人去磨嘴皮子就好。
第二日, 戴朋兴提前一个小时将茶馆的门板放下来, 就见到已经有海商早早地候在茶馆外面, 等候与戴朋兴“详谈”了。
这些海商大多是昨日错过了亲眼见证屈察获得史上第一笔“理赔”,但昨晚听到风声,今天匆匆忙忙赶来,想要占个好位置,与戴朋兴好好谈一谈的。
谁知他们却都只能等在明远后面。
明远也提前一小时到了茶馆里,借着他东主的身份,“提前”点了一壶茶,和一碗馄饨,一面吃喝,一面与坐在对面的戴朋兴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往后这一阵子才是你最忙的时候。”
明远告诉戴朋兴。
“大冬天里的,总在码头和水面上来来去去,辛苦你了!”
明远甚至还热情推荐戴朋兴买一个质量好的铜手炉,平时可以揣在怀里取暖,他还特别给戴朋兴看了自己手炉的样式,说这个非常好用。
戴朋兴有点疑惑地望着明远:难道不是说,他将这些保险契约谈下来,就可以安安心心地从这些海商们手里收保费了吗?
但戴朋兴也是个聪明人,只是略微想了想,就明白了:“郎君是要小人在海船出发之前,去船只上查验一下,有没有与市舶司签发的货物清单对不上的,有没有什么……安全隐患。”
他跟着明远的时日久了,时不时也能从明远口中冒出一两个“时新”的词儿。
“对!”
明远对戴朋兴的“上道”表示赞许,脸上挂着他那惯常的笑容,点着头道:
“的确,你需要留意的是,一切……异乎寻常的状况。”
虽然屈察是一位非常诚实,却非常有同理心的海商,但是明远从不期盼所有的海商都像屈察那样。
俗语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既然要做长久的生意,就要把整个行业应该有的规则从一开始就好好勾勒出来。
如果等行业野蛮发展了一阵之后再加以约束,那就是费时费力,事倍功半了。
这件事,无论是从“会计学校”里调拨优秀学员,还是从汴京借调信任的管事来做,都不行——这时候明远必须要倚仗做过多年海商的戴朋兴,借助他的经验、能力,还有……野心。
戴朋兴在心里暗暗将整个过程想了一遍,说:“感觉辰光有些太紧了,怕来不及。”
明远却极其轻松惬意地答道:“无妨,只要将他们出发的日子列一个清单,按次序,提前两三天去看过就行。”
他还用右手中的筷子轻轻敲击面前盛放丁香馄饨的瓷碗,笑着说:“现在……应该是他们求着你去看才对。”
戴朋兴恍然大悟,一时有些心中感慨:过去几个月来他尝尽了人情冷暖,如今终于能够扬起头做人,终于有人来求他而不是他去跪下、乞求他人了。
于是戴朋兴在心中暗暗下决心:他务必要辅佐明郎君,将这门生意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不能让它出现什么“安全隐患”。
一时间自鸣钟开始报时,海事茶馆到了开业时间。等候已久的海商们一拥而入。
明远向戴朋兴点点头,表示他可以先去忙了,不用招呼自己。
等到戴朋兴那边和海商们热烈地聊起来,明远才悠闲地开始品茶。
个头尚小的阿宝从后厨拿了一份澄沙团子和一碟乳糖浇出来,踮着脚将碟子放在明远桌上,细声细气地告诉明远,这是阿娘送给郎君品尝的。
明远认真道谢之后,阿宝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回后厨去。
明远望着桌上的澄沙团子,略扬了扬唇角,召唤出1127,低声问道:“试验方对我赔偿给屈察的三万二没有异议吗?”
从理论上讲:他给屈察理赔,是出于他个人同情心的“圣父”行为,不符合“等价交换”的基本原则。
但他也可以强词夺理狡辩为:这是为了保险行业的长远发展,在海商中树立一个信誉卓著的“典型”。
三万二千贯,不是一个小数目。因此明远才会特别关心,试验方对他这次略微“出格”的做法,会不会有所反对。
谁知1127回答:“亲爱的宿主,这是您自己的生意哦!规矩都是人定的,只要您合理合法地做生意,试验方是不会对您的正常商业行为有所干涉的。”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是明远却从1127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丝帮忙掩饰的味道。
明远打着官腔应道:“很好!”
心里悄悄地回应:谢谢你,1127。
至此,需要他做的重大决定都已经做完,之后的日常事务都交给戴朋兴就好。
他尝过澄沙团子和乳糖浇,便写信给远在南方的史尚,告诉自己准备在广州设立办理保险业务的办事处“分号”,请他帮忙留意。
做完这件事,他便离开了海事茶馆,出门吩咐自己的两名伴当:“去北高峰下山坳。”
现在出发,赶去北高峰下山坳,抵达时大约就要傍晚了。
但好在军器监南方作坊那里,已经为他预留了住所,明远也留了一些日常物品在那里。明远可以随时前往。
北高峰下山坳,冬日里的景象与汴京一带冬令时的萧瑟气象截然不同。这里翠竹丛生,天气虽冷,但依旧是满眼翠绿,生机勃勃。
明远抵达北高峰下的时候,沈括也正在那里。
这位在世界科技史上都留下了重要一笔的人物,刚刚巡视了一圈两浙路的农田水利,就先忙不迭地回到了军器监作坊——可见他的两份工作,哪个是本职,哪个是兼职,沈括自己分得很清。
见到明远时,沈括与吴坚都露出笑容。
“就知道远之会赶着过来。”
吴坚说:“明顾问来得正好,我与沈存中公正在谈论火铳!”
明远兴奋地一挑眉,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沈括:“存中公这里是有眉目了?”
“嗯,”沈括从袖中取出了一叠稿纸,一张一张地铺开给明远看。上面是用类似“界画”的法子,按照1比1的比例,绘制出的某种机械的草图。
明远挑出几张,凝神看了看,问沈括:“存中公的灵感来自于……自鸣钟?”
他早先送了一盏自鸣钟给沈括,但因为知道这位肯定不可能老老实实把这种钟表放在家里,所以没有送“钟芯一体化”的那种,而是送了一份易于拆卸的。
只见沈括点点头。
明远:果然……
他仔细看看设计图,突然双眼一亮,道:“所以存中公的意思是,用这种转轮结构击打燧石,打出火花点燃枪械?”
沈括矜持地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是这样设想的,但究竟能不能成,还要看制出之后具体效果如何。”
明远便道:“这可巧了……”
他赶紧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份用油纸密密包着的手稿,递给沈括,道:“我刚刚接到苏子容公的信件,他与存中公的想法如出一辙,也是想到用燧石点火。”
沈括的眼神亮了亮,随即流露出几分紧张,赶紧低头去看明远递来的那份图纸。
看了片刻,沈括便指着其中的一枚零件道:“这是什么?”
明远一拍后脑:糟糕,早先竟然忘记把工匠发明出来的弹簧和簧片拿给沈括看了。
早先他拿到了凤翔府郑铁匠发明的弹簧与簧片时,当时就赶着送了一份给苏颂。
沈括那时刚刚除孝入京,没赶上。
而此次苏颂送来的图纸,正是画了一件用扳机和弹簧共同作用,让燧石打击火门点火的设备。
沈括一听明远解释了弹簧和簧片,他虽然连实物都还没看到,就已经下了断语:“苏子容公的这个比较好。”
明远是个剧透党,不方便直接评价,但他知道,后来正式登上各国军备大舞台的,正是和苏颂这个版本比较接近的“燧发枪”。
但此时此刻,吴坚还是有些疑问,他开口问明远:“明顾问,日前工匠们已经制出的那一种……实战真的不行吗?”
明远摇头道:“不是不行,而是……有局限。”
沈括差点就伸出拇指夸了:这位真是会说话啊!
“之前制出的‘火绳枪’威力巨大,但是发射时操作繁琐,且最紧要的一项——受天气的影响太大。”
明远向沈、吴两人解释。
“如果我等向军中提供一件用时极其不便,甚至让军中将校觉得‘用了还不如不用’的火器,那么我可以断言,军器监此次投入巨大的火器项目,很快就会走到尽头。”
沈括与吴坚对视一眼,他们都感觉自己完全被明远说服了。
毕竟他们都是一脚踏进了官场的人,功名与前途是他们最为热衷的。虽然明远所建议开发的“新型”火器可能需要多花一些时间,但是收获最好的成果,能够让自己加官进爵,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如果将之前制成的“火绳枪”马上报上去,眼前的功绩看似有了,但到时西军觉得不好用——那他们可能就真的没法儿从官家那里再得到想要的资源了。
明远非常确定——有他这位“先知先觉”者在,为什么还要绕历史上曾经绕过的那么多弯路?
他想要的是大步前行,一步到位。
*
“1127,有没有关于‘时间’的道具?”
讨论间歇,明远召唤1127上线,问他这“金牌系统”这样的问题。
他记得当初1127向他介绍道具的时候是这么说的——道具能给的,都是钱买不来的东西。
那么,道具能不能为大宋的火器研发买来“时间”。
1127听明远将他的要求形容了一遍,有些支吾地开口:“啊……这个,亲爱的宿主,您说的这种道具,有是有……但是您现在还没有达到使用条件……”
明远:啊……怎么还有使用条件?
第194章 千万贯
前些时日, 军器监作坊在吴坚的带领下,在此前的竹火筒基础上制出了一种新式的火器——火绳枪。
该火器的主要结构是一枚细长的铜管,里面填入火药与铅子, 将引线点燃之后,铜管内的空气受热急速膨胀, 将铅子推出。射程最远可达150步。
这种火器的杀伤力比弓箭更强, 虽然准头不甚佳, 但是铅子散出之后是一片散射,在对付集体来犯的敌军时效果会很显著。
但是明远对点燃引线的方式并不满意。
吴坚等人设计出的点火方式,是将一枚在硝石溶液中浸透的引线点燃, 然后填入枪膛中。因为引线燃烧的速度不快,令持有枪械的人有充足的时间瞄准。
这种点火方式, 持枪人最快可以在二十个呼吸之间完成一次发射。
明远对这种表现摇了头。
他向吴坚等人解释:“这种火绳枪的射程目前只有150步,如有大批敌人来袭,150步时我方才能放第一枪。”
“等到20个呼吸之后,手脚快的士兵能够放第二枪的时候, 在第一轮攻击下还有活动能力的敌人已经冲到眼前了。”
吴坚等人都默默无语——明远的话无法反驳。
“这意味着,我们现在的研发方向只剩两个:一是如何解决快速发火的问题;二是努力提高射程。”
明远随口总结。
军器监的人听了便又都稍许振作一二, 明远这么一总结,好像要解决的问题一下子变得简单明了, 听起来没那么难了。
于是, 明远分别写信给在两浙巡视农田水利的沈括,和在婺州担任知州的苏颂, 请他们两人帮助研究“发火”的结构。而军器监这边则专门安排了工匠解决在枪膛中铸造膛线的工艺难题。
除了单兵火器之外,吴坚等人还带着工匠们造出了与之前“竹火筒”同样原理的“松木炮”, 乃是用粗壮的松木, 用炽热的烙铁将木材正中烫出空洞, 形成一个深槽。然后再在松木外侧加上五道铜箍箍紧——这样的松木炮便可以填入圆形的石弹,向外发射了。
松木炮初次试制的时候,第一发就射出了六百步的超远距离。后来经过反复调试角度,试验出最远可以射出七百到八百步的距离——这还是考虑到松木炮的材质,往里填火药十分有限的实验结果。
明远与吴坚等人计算,如果这大炮完全用铜铁铸造,射程完全轻轻松松地达到一千二三百步。
这是此前投石机完全无法企及的远程攻击。
如今军器监作坊里上下众人,虽然受到明远“高标准、严要求”的一再监督,但是大多心里有底,遇事不慌——毕竟他们都非常清楚:立功立定了,也就是立的功绩是大是小的问题。
此刻在北高峰下的山坳院落里,沈括与吴坚一起钻研了一番苏颂寄来的“燧石发火设备”的详图。
明远从旁观察沈括——只见沈括对苏颂率先发明了更为简便实用的发火装置,并没有多少嫉妒之心。
这可能是因为苏颂比沈括年长,官阶也更高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明远之前没有把弹簧单独寄给沈括,因此沈括根本没有想到可以用弹簧控制燧石,去击打火门发火。
总体上明远感觉沈括的心思偏单纯,并不坏,思虑也不重,只不过政治上的观点都还不大成熟。
若是能把他拉到科技发展和教育改革上来,可能会比在官场里打滚的前途更为光明。
那边沈括完全不知道明远正在暗暗评价他的人品和前程,他将手边“燧石发火装置”和另一边军器监已经造出样品的“火绳发火装置”比了又比,最后小声嘟哝:“其实吧……还是这火绳发火器,造价要便宜一些。”
明远断言:“不怕,只要效果好,能够触动官家,多少钱官家都会拨下来的。”
他这可是记得很清楚——但凡历史上坚持火绳枪就足够了的,最后都被打脸了①。
“既然咱们现在有时间,有钱,能够用来使劲造,那就一定要造最好的!”
*
种建中立在一截矮矮的城墙上方,手持一柄单筒千里镜,眺望着远处的滚滚烟尘。
在他身后,向华伸出右手,搭向腰间挎着的一柄长刀的刀柄上,却始终不动声色。
这名一直跟随着种建中的年轻亲卫向来以“面无表情”著称,从没有人从他脸上看到惧怕或是紧张的表情。
但是此刻,只有最熟悉向华的人,才能从他眼中看出几分仇恨与愤怒。
站在种建中身边另一名指挥使此刻却眼中流露焦急,望着种建中,盼望身边主将手中的“千里镜”能够给一个明确的答案。
少时,种建中移开千里镜,将它收短,放在怀中,转过头来,告诉身边的人:“是吐蕃人,旗号上是‘禹藏’。”
向华听了根本没反应——管他是姓“禹藏”还是“野利”,是吐蕃还是羌人,在他看来都是党项人。
那位名叫窦和泰的指挥使却吃惊地道:“怎么是‘禹藏’……吐蕃禹藏家不是一直盘踞在兰州的吗?”
禹藏家向来在西夏国中任着高官,但却是出身吐蕃族,与青唐吐蕃关系密切。
种建中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冷冷地道:“管他来的是谁。”
他说着回身,向身后看了一圈,冷静地发号施令:“放出哨探去打探消息。我们现在总共有三个指挥,一个指挥去清点粮秣与军需,保护水源,另一个指挥去清理这座城的城墙,剩下一个指挥在城中巡视,但有敢散布消息,动摇人心者,斩!”
“是,种昭武——”
连同那窦和泰在内,几名指挥使和指挥副使立即领命而去。
种建中站在女墙跟前,冲远处道路上的烟尘望了一眼,咬了咬牙,低声念道:“禹藏……”
此刻他所在位置,是在鸟鼠山的另一侧蒙罗角部此前控制的主城。
前些日子他率领三个指挥,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了依附党项人的别羌蒙罗角部,夺下了这座蒙罗角部的主城,并依王韶之命,在此暂时驻扎。
但很显然,连王韶这样富有智计的人都未料到,蒙罗角部背后的党项人来得这么快。或许别羌的这个部族,就只是党项人的一枚棋子,抛给宋人的一枚鱼饵而已。
在宋人眼里,羌人筑的城哪里能算是城,多半只能算个大土丘。然而蒙罗角这座主城因为是在唐时寨堡的基础上修建,所以基础打得还不错,可以勉强算是一座能够抵御袭击的城池。
在他离开城头的那一刻,党项人的旗帜已在距离城外六七百步的地方高高飘扬着。
到了晚间,种建中麾下几个指挥已经大致将他吩咐的任务完成,聚在种建中帐中回报。
“城中的粮秣还够支持六天,城中有水井,饮水方面没有问题。”窦和泰大声回答。
种建中带来的总共三个指挥,其中一个马军指挥四百人,另外两个步军指挥五百人,另外还有六百左右负责粮秣转运的厢军与民伕。总人数在两千人。
此外,城中还有数百名被蒙罗角部直接丢下的羌人妇孺。通常宋军不会对他们如何,只是会在合适的时机将人一并迁入陕西路内各城,与汉人混居。
“派遣人日夜看守水井,不许任何羌人靠近。”
种建中严令一下,窦和泰悚然一惊,才想起即便是羌人妇孺,只要里面混了探子,就可能会对己方不利,连忙称是。
“立即搭建‘霹雳砲车’,命令砲手寻找合适的观察地点和发砲地点。”
窦和泰又问:“种昭武,‘霹雳砲车’设成是定点还是机动?”
种建中略想了想便答:“两驾砲车,其余定点,设在最矮的那几道城墙跟前。”
“对了,还有‘那件东西’,确保任何人不得随意触碰。放在防水的地方,千万不能被雨水打湿。”
种建中肃容吩咐。
“窦指挥,就连你自己手下也要千万小心。一旦失误,那会是粉身碎骨之祸。”
窦和泰听说过那是一种威力极其巨大的武器,但具体如何,他还没有见识过。此刻听种建中吩咐,便匆匆应了,自去安排。
紧接着帐外报探马回来,却是两名探马同时快步进帐,向种建中行礼。
一人是早先从蒙罗角主城出去的探马,另一人风尘仆仆,明显经过长途奔袭。种建中与帐中几个指挥使马上都站了起来——这第二名探马,明显是从渭源堡来的信使。
他们带来的消息更是令人心惊——
“党项禹藏家与青唐藩部木征联军一万一千人,同时攻打渭源堡与蒙罗角城。”
种建中脸色一沉,其余三个指挥使脸上的肌肉同时跳了跳。
一万一千人——只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党项铁鹞子。
如果只是青唐藩部,以种家训练出的强悍西军,一般以一敌二没问题,一千人足以抵挡两千人。
但如果对手是铁鹞子……
种建中一挥手,先命人将一只木盘取出来,放在大帐正中的一张桌子上。
这是按照明远所转述沈括的方法制出的军事沙盘。种建中即使出征在外,也还是带出来一张小幅的“简易版”,以显示周围的山川地理——在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党项与木征联军的兵力分布是——”
种建中沉声问赶来的两名哨探。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是事先已经有过交流。
其中一人伸手在沙盘上指点,并开口解释:“禹藏家大约有两千精锐,正守在大来谷中。”
大来谷正是渭源堡与蒙罗角部之间的一条交通要道,党项人的精锐守在那里,便相当于将种建中与援军之间的道路完全切断了。
“另有三千羌兵和一千党项人将渭源堡团团围住。”
闻言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这绝对是一个最坏的坏消息。
王韶身为熙河经略,此刻正坐镇在渭源堡中。而党项人竟然纠结吐蕃与羌人,前往攻打渭源堡。须知渭源堡刚刚修建未久,此刻尚未完全建成。
“余下一千党项骑兵,带同四千青唐羌,就在我们蒙罗角城周围。”
“五千人?!”
“这么多?”
听到这个数字,种建中帐中人人变色——除了那个一直跟在种建中身后,表情永远木讷的小亲兵。
“所以王经略派小人来送信时,特地提了一句,种官人您要小心——这次党项羌人合兵,恐怕是想要先行拿下蒙罗角城。”
第195章 千万贯
翌日是个大晴天。
西北便是如此, 冬日里阴云密布的日子未必冷,但如果是大晴天,阳光虽好, 但是往往劲风如刀,割得人脸上、手上生疼。
种建中巡视蒙罗角城防时便是如此,朔风如刀, 呼呼刮得十分猛烈。
种建中一眼便瞥见两个守在城墙后,负责操作霹雳砲车的小校, 手上冻得裂出一道一道,全都是鲜红色的细小血口。
“我那里还有一盒马油, 向华去我行囊里取出来, 先分发给将士们用。”
向华应了一声, 转身回去,须臾间已经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锡制的圆形盒子, 二话不说,先递了给站在霹雳砲车旁的小校。
那小校看见手中那雕刻精美的锡盒,已经愣了神,一时竟忘了要将盒子打开, 将里面的马油取出涂在手上。
“怎么这盒子这么好看?”
另一名小校凑过来,见状忍不住惊叹。
随即大家都聚了过来, 然后纷纷将眼光投向种建中——
西军中默认都是老粗,而种建中也一向与下级兵士们打成一片,大家也都知道他性格豪爽粗放。
但谁也没想到, 他用的东西竟然如此精致。
“人设崩塌”的种建中脸庞微微涨红, 但没忘了再强调一句:“盒子记得还我!”
“哦!”
明白了——
小校们相互看看, 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一定是种昭武的心上人送的。
种建中年轻有为, 二十出头却尚未婚配。但现在看起来,这位种昭武一定是已有心上人,等着回去迎娶——如果这次大家都能打胜仗,能平安回去的话。
“城外的动静如何?”
种建中看向站在城头一截用夯土堆成的女墙之后,举着一枚千里镜正在瞭望的士兵,大声相询。
“种昭武,羌人……您知道的!”
羌人向来被视为乌合之众。他们的单兵马上战斗力不可谓不强,但是失之懒散,无法团结起来像宋人那样运用集体战术,因此宋军除非中伏或是落单,很少会在羌人手下吃大亏。
现在瞭望兵这么说,所有站在城墙后的将校们便都在脑海中想象:羌人们此刻应当是刚起,正在点燃晒干的马粪埋锅造饭。
“铁鹞子呢?”
种建中并未因羌人的懒撒放松警惕,继续询问党项人的行踪。
那名瞭望兵熟练地将千里镜的镜筒抽出,左右转动以调整焦距,仔细观察之后回复:“党项骑兵在羌人的营地后结阵!”
果然!在松散的羌人士兵身后,是训练有素的铁鹞子。
种建中与他身边的所有人顿时都绷紧了脸孔。
“种昭武……”
瞭望兵一边瞭望一边继续高声说道:
“铁鹞子的人数似乎少了,现在只能见到四五百骑。”
“一定是埋伏在哪里,等待我们弃了蒙罗角城,然后在半道上袭击我们。等到我们这一支尽数溃败,敌人便会趁渭源堡军心动摇的机会,大举进袭渭源堡。”
种建中沉着脸,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他身边的将帅们听。
“党项人肯定认为我们一定会放弃,一定会跑……所以选择了守在路上偷袭,指望能全歼我军。”
“但是,他们或许忘了,或许时日太久了没人教他们——这里,我们脚下的这座城池,自汉唐开始就一直是汉家的土地。儿郎们,我们这才刚刚踏出渭源堡几步?绝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往回跑——”
“对,当然不能溜回去叫渭源堡那些家伙们笑话!”
不知不觉中,蒙罗角城中的禁军、厢军和民伕们都慢慢向种建中这边靠拢。听见种建中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不少人热血沸腾,扬起握紧的拳头,大声应和。
然而,此刻就站在种建中身边的几名军官,比如指挥使窦和泰,都知道种建中这只是激励士气的言语——其实他们是跑不了的。
此刻在蒙罗角城,连稍许强壮的民伕都算上,他们也只有两千人不到。以这点兵力,离开蒙罗角城,那就是自寻死路。
窦和泰心想:为今之计,只有勉力支撑到渭源堡之围解开,王韶带兵来援。
但是……真能撑到那时候吗?
于是他不露痕迹地挤上前,凑到种建中身边,小心地问:“昭武……我们现下只有六天的粮草,最怕是……箭矢会不够……”
只见种建中异常豪迈地一挥手:“不怕,我们必在六天之内,解决这里所有的对手。”
窦和泰:……?
他以前不觉得种家的十七哥是个爱说大话的家伙啊!怎么这次去京城转了一圈,被王韶请回来加入熙河路西军之后,竟转了性子,变得这么“自信”?
“各位都准备就绪了吗?”
种建中再次询问操作霹雳砲车的将校们。
“回禀种昭武,我们都准备好了!”
用马油滋润过双手,暂时不用再考虑皮肤冻裂烦恼的小校大声应道:“一切准备妥当!”
种建中嘴角轻扬,笑容不易察觉。
“那些羌人、吐蕃人、党项人……若是还用原来的眼光看待我们大宋的西军,那对不起,他们要失望了。”
*
时至正午,艳阳高照。在这等暖阳的照耀下,连北方刮来的强劲冷风似乎都少了早间的那等凛冽。
羌人们吃饱喝足,开始向蒙罗角城发起进攻。
在西北这里,最擅长进攻和野战的,或许是西夏党项的铁鹞子,但最擅长守御的,绝对要数宋军。
他们只要凭借一座寨堡,和精良的守城器械,以及足够的粮草和清水,他们就可以长久与党项人耗下去,耗个海枯石烂,耗到党项人耐心丧尽。
只可惜,蒙罗角城并不是宋人所修筑的寨堡。
这座“城池”是别羌在唐人留下的城寨遗址上修修补补,大概齐修成了一座“城池”的样子。
但实际上这座城的城墙矮处只有丈许,也就比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稍微高些。城墙内外的地平等高,城内没有女墙,城上也没有箭垛——说白了,这城墙几乎与宋境内大户人家的院墙一个样。
于是羌人们打过来的样子也颇为儿戏。他们从身上接下一件皮袍或者布衣,就地取土,然后随随便便地一扎,快步冲至蒙罗角城下,将土洒下,然后转身便跑。
数百人冲了几个来回,蒙罗角城城墙最低矮的一段之前,便堆起一座小土包。
相反,宋人这边,倒是只稀稀疏疏地放出几支箭。
羌人们一见大喜,用叽里咕噜的土话相互告知:“宋人的箭支不够,箭支不够!”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无论是羌人还是党项人,都擅长骑马和用刀,箭术则是宋人最强。
这几年西边不太平,宋夏吐蕃,连番混战。党项人与羌人都怕极了宋人的箭矢,尤其是那些威力极强、射程极远的神臂弓和床子弩。
但现在看见宋人连射出来的箭支都稀稀疏疏,更加没有什么准头,羌人们欣喜万分,纷纷大喊:“加把劲儿,今晚就能在蒙罗角城里过夜啦!”
于是羌人不再过分惧怕宋人的箭矢,一窝蜂冲上前,指望能迅速堆土,搭上蒙罗角城最矮的这段城墙。
城头上,那名负责瞭望的小校躲在一幅盾牌后,却依旧在尽忠职守地瞭望远处党项铁鹞子的动静。
“种昭武,铁鹞子没有动静。”
种建中此刻正站在蒙罗角城的城墙背后,双眼微闭,似乎正在倾听对方的动静。他略想了想,脸上多少流露出几分遗憾。
“铁鹞子到底是谨慎。”
他低哼了一声,随后大声下令:“霹雳砲手,用石砲。”
蒙罗角城中的霹雳砲车都是从渭源堡运抵这里之后现场组装的,所以选址相当灵活。它们大多数被安置在城墙最为低矮的几段之后,另外还有两驾被安置在可以来回移动的车驾上,作为机动。
早先羌人还在远处营寨里呼呼大睡的时候,这边的霹雳砲车就已经调整好了发射的角度,梢臂的距离。霹雳砲手们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主帅一声令下。
此刻听闻种建中下令,他们无不流露出兴奋的表情,似乎想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羌人好好尝尝这新式“砲车”的厉害。
种建中一声令下之后,城墙内立即搭起矮梯,训练有素的砲手攀上城头,迅速观察外面的情况,而后指点负责调整角度的砲手同袍:“右前,十五度,二百步……放砲!”
这是砲手们事先训练时就约定好的口令。十五度是指砲车轴上表盘所指的刻度,二百步是调整梢臂长度,也有刻度与之相对应。
一声令下,一枚又一枚的砲石接二连三地飞了出去。每一辆霹雳砲车配备了至少三名砲手,一人负责观察并且给出指令,一人负责调整角度与距离,最后一人就只管放砲。
一时间西瓜大小的石块接二连三地飞出,城墙内,梢臂此起彼伏,煞是好看;城墙外,则传来惨呼声连连。
羌人们根本没有想到宋人会用投石机来对付他们,一时猝不及防,纷纷被巨石砸中,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筋断骨折,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见势不妙,羌人们立即向远处退却。
但是随着“观察砲手”的号令,霹雳砲车投掷的距离也被迅速调远。
更何况这些“观察砲手”事先受过专门的训练,懂得预判敌人退去的方向和速度,因此会在投掷时预先留出一定的空间。等到石块掷出,落点刚好在羌人们逃跑的路径上。
被打中没被打中的羌人,一时间俱个心胆俱裂,觉得宋人新填的这项兵器简直是长了眼睛,能如影随形般地跟来。
这些“霹雳砲车”一直追踪到约三百步左右,才会依依不舍地放弃对羌人的攻击。让这些羌人在射程之外得以喘息。
当这些羌人想要返回抢回同伴的尸身和伤者时,霹雳砲车便很仁义地暂时回归沉默。
但是只要羌人手持弓箭之类的兵器重新上阵,这些“长了眼睛”的霹雳砲车就会卷土重来,令靠近的羌人们再次头破血流,忙不迭地退去。
*
城下,种建中问那名瞭望兵:“党项人怎样了?”
瞭望兵手持千里镜,将远处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朗声回答:“没有动静!”
结成骑兵阵的党项铁鹞子,在蒙罗角城外不动如山。
种建中低头思忖了片刻,回头忽然看见踏雪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他爱怜地拍了拍踏雪的马脖子,小声道:“如果你有办法给你的主人送信就好了——”
“要他不要担心!”
“要他知道,这必定又会是一场大胜。”
第196章 千万贯
蒙罗角城第一天被围的战事结束之后, 城中宋军很是轻松,甚至还派出了一个小队,大摇大摆地出城, 取了樵薪回城。小队之中还派出几名民伕,将两匹被羌人弃置在道旁,半死不活的战马拖上, 回到城中。
就在附近的羌人与党项联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城,进城, 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被今日宋人以“霹雳砲车”展现的强悍战力给吓住了。
窦和泰见状, 忍不住心生疑惑, 问种建中:“种昭武, 这会不会令党项人猜到我们的粮秣已经不足了?”
拖将死的战马回城做什么?——自然是填肚子。
战马是西军将士们心中的珍宝,但是将死的战马则会为西军贡献最后一份力量,成为他们口中的美味。
马肉的脂肪还会被炼成马油, 让更多士兵冻裂的双手得到防护。
但是……这样似乎也暴露了蒙罗角城中粮秣不足的弱点。
谁知种建中闻言笑眯眯地回答:“窦指挥,这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粮秣不足了。”
窦和泰:……
“那……那件东西,您打算什么时候派上用场?”实在按捺不住的窦和泰追问了一句。
这位指挥使早就听闻种建中这次随行带来的辎重中, 有一项威力可怕的“神兵利器”,听说还是官家亲眼见到效果之后, 下令配备军中的。种建中到此之后,几乎每天叮嘱一遍:千万防潮、放火、要小心轻放、没有他的命令,材料不可轻易混合……
甚至窦和泰还曾出于好奇, 偷偷溜去看了那件东西的模样。最后发现只是味道刺鼻的各色粉末而已。另外还有整整一麻袋, 不知道是铅子还是铁珠的物品。
现在听窦和泰问起, 种建中唇角突然流露一丝诡笑。
“快了!”他答道。
这件东西, 是专门留给党项铁鹞子的“礼物”。
*
围城的第二天,第三天……宋军的处境一点点地变得艰难。
羌人避开了蒙罗角城最矮的两段城墙,另外捡了几处,试图堆土攻城。
虽然宋人及时调整了霹雳砲车的位置,但是羌人也对这种兵器也渐渐熟悉起来。
他们尝试毫无规律的前进方向,和忽快忽慢的前进速度,成功破坏了“观察砲手”的预判,令石砲开始出现不能命中目标的情况。
这下子羌人都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原本都以为霹雳砲车乃是被宋人施了法术,让每一枚石头都长了眼睛,飞出来就直接打在他们羌人的头上。
现在看来……不是。
另外,也有羌人用弓箭“误伤”了一名伏在城头上的“观察砲手”,进而导致一台霹雳砲车直接“失灵”,再也无法有效地组织起对羌人攻城的回击。
这天,蒙罗角城外好几处都有土堆成功堆起,虽然还没到能够攻城的程度,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城里的宋人应该支撑不了太久了。
当晚,有两个蒙罗角部的羌人少年偷偷翻出城墙,找到木征麾下的羌人大军。两个孩子都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一进羌人的营地就没停过嘴。他们最后才告诉同族,蒙罗角城里已经没粮食了,宋人的军队自己都已经粮食减半,他们这些妇孺更是只能饿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入为主”,第四天白天的时候,羌人们看见城中投出的石弹,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虚弱无力。
“石屋子都拆得不剩了。”
他们想起羌人少年告诉他们的话。
果然,宋人掷出的石弹越来越少,开始有些木头、半截房梁之类的建筑材料从城中飞出,但这些不是石弹,所以全无准头,四下一通乱飞。
倒是羌人在城外堆起的土堆越来越高,眼看城破在即。
“快看!蒙罗角的城门已经要开了。”
“宋军要出城突围!”
“这是党项人才关心的事了,咱们只管收下蒙罗角城,听说里面还有好些羌女,姿色都不差……”
木征手下的羌人部族很有分寸,知道他们在这一场战争中的角色是什么。
而党项人的骑兵这时终于开始向蒙罗角城靠近。
一千党项骑兵,分成三个小队,有两支骑兵队在蒙罗角城的城门前列阵,互为犄角之势,骑兵们手中的长刀已经出鞘,此刻正反射着冬日倾斜而黯淡的日光。
另外一支骑兵队中,有一名铁鹞子肩上扛着将旗,旗帜上用生造出的党项文字书写着“禹藏”二字。
这名效力于禹藏家的铁鹞子主将似乎对宋人的石弹感些兴趣,带着麾下的铁鹞子从蒙罗角城城墙一侧靠近,在大约三百五十步的地方停下。
党项人主将望着城上垂死挣扎般地抛出一两枚石弹,饶有兴致地提起缰绳,上前两步。
“竟然就是这样的器械,竟能让宋人以区区这点兵力,毫发无损地挡住羌人。”
“你们谁去给木征的人带个话,进城后随便他们怎么折腾,这些器械要留给我们党项人。”
“是——”
他麾下一名亲兵立即转身,飞快奔去羌人的营地,将主帅的“命令”通知羌人。
“差不多了——”
铁鹞子主将看看羌人那边好几处堆土都几乎堆到了城头,笑道:“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张开口袋,让那些突围的野鼠们自己钻到口袋里,就成事了!”
他身边的党项铁鹞子中有些曾穿行过八百里瀚海。在瀚海中生活着野鼠,但凡这些铁鹞子想要开个荤解解馋,就去找这些野鼠的洞口,用袋子套在洞口上,然后在洞口周围的地面上敲击,不多时,就会有野鼠自动投身到那口袋里去。
此刻主帅一说,他身边的铁鹞子们顿时齐声附和,纷纷笑出声。
*
然而这时,全身戎装,全副甲胄的种建中问资格最老的一名“观察砲手”:“有把握吗?”
“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那名砲手用力点点头:“种昭武放心!”
种建中点头表示他是放心的,但还是忍不住又嘱咐了两遍:“准些,尽量再准些!”
“是——”
那名“观察砲手”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探出头,看了党项铁鹞子的将旗一眼,立即缩了回去。
只此一眼,砲手已经将党项将旗的方位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他准确地报出坐标:“左前,十七度,三百五十步。”
在他身后的霹雳砲车上,训练有素的砲手已经迅速调整了方位和射程,而负责投掷砲弹的那名砲手,则小心翼翼地抱出一枚圆球。这枚圆球上挂着一枚引线,正嘶嘶地燃烧着。
“去吧!儿郎们!”
种建中见霹雳砲这里一切都准备就绪,便不再关心结果,牵起踏雪的缰绳,径直转身与他麾下那四百马军会合。
踏雪和其它战马一样,耳中都塞了一团棉絮。
蒙罗角城外,向来持重的党项主将与属下稳稳地在距离城下三百五十步的地方列阵。
忽听破空之声传来,只见城上飞来一枚“石弹”。这石弹来得太快,等到了近前,党项士兵才突然察觉不对——这枚石弹的投掷射程比刚才那些远得太多了,甚至可以直接砸来,落在他们的脚面上。
训练有素的党项铁鹞子临危不惧,各自操控着马匹,向后退了一两步——只要向后退开少许,将这枚石弹让开,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事情确实如他们所料,那枚“石弹”正好落在他们眼前。
好险——甚至有人在“石弹”落地的那一瞬间吁出一口气。
岂止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党项将旗附近腾起一片烟雾。
这声巨响宛若晴天霹雳,惊动了所有在蒙罗角城附近扎堆的羌人,就连守在城外的两支铁鹞子小队,也因战马受惊,而迅速陷入慌乱。
烟雾散去之后,只剩一副残破的将旗,勉强支在一个被打成筛子的党项骑兵肩上。
他所在之地附近是一片血污,一地狼藉,已经分不出到底是人还是马。
羌人与铁鹞子无不大骇。
而蒙罗角城上的宋兵,此刻却如同得了统一的信号一般,迅速跃上城头。
一时间蒙罗角城头成为羌人与党项人的修罗炼狱,到处只见石弹如雨,箭矢如蝗,向已经距离城墙无限接近的羌人袭来。
与此同时,蒙罗角城城门大开,一个指挥的骑兵冲出,如入无人之境。
事先列好了阵势,但是此刻战马受惊,无法阻止有效防御的党项铁鹞子猝不及防。宋军骑兵的刀锋过处,唯有人仰马翻、身首分离。
尤其是宋人骑兵中当先一骑,他手中的佩刀表面,附有一层宛若水纹的奇特花纹。这口钢刀极其锋锐,再加上持刀人武艺精强,党项人再厚的皮甲也挡不住他凌厉万分的攻击,任由他就像是砍瓜切菜一般在阵中纵横来去。
七八百铁鹞子,在宋人四百骑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围城的四千羌人,无可阻挡地从城头溃败,拼命奔逃,仿佛他们身后持着普通兵刃追出来的一千宋军是恶魔厉鬼……
*
这一晚,明远在军器监作坊里睡得格外踏实。
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了自己指点发明出来的火器帮助师兄,在战场上大获全胜。
这令他第二天起身的时候神清气爽。南方湿冷的清晨也没法儿影响他的好心情。
就在他对着巍巍的青山开始做广播体操的时候,1127突然上线了,并且通知明远:“亲爱的宿主,为您结算一部分发明火器的‘蝴蝶值’。”
明远:咦……怎么突然开始结算火器的“蝴蝶值”了?
第197章 千万贯
明远听见1127的通知, 很有些纳闷: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结算发展“火器”的蝴蝶值,而且据1127说,只是一部分。
试验方只计算出了“火器”对这个时空的“一部分”影响力吗?
他带着疑惑询问:“有多少?”
1127回答:“恭喜宿主,您获得了200点蝴蝶值。”
“哇哦!”
在体验了各种“二百五”之后, 明远竟然觉得200点还不错——毕竟1127也说了, 这只是试验方给他结算的第一部 分, 意味着以后还会有。
这次结算后大约13天,明远收到了种建中的来信。
明远将信读得眉飞色舞, 差点儿就要拍案起身了——
种建中在信上为他描述了熙河路的一场大胜:
当时种建中领兵挫败了投靠党项人的蒙罗角部,领了约两千人驻扎蒙罗角城, 以便修筑堡寨。
西夏保泰监军司统军禹藏花麻联络青唐藩部首领木征, 总共征调一万一千人,包括党项铁骑、吐蕃与别羌战士,合成联军同时突袭蒙罗角城和渭源堡,并切断两处的交通线。
种建中驻守蒙罗角城,手下兵将人数不及对方的一半,且只有六七天的粮秣。面对对方的大量兵力, 种建中故意示弱,诱使党项吐蕃合兵大举攻城, 最终用火器诱杀了禹藏花麻的儿子,本次出击的主将禹藏平真。
种建中随即出城,以一个指挥的骑兵,将一千铁鹞子诛杀了六百多。而四千羌兵受到惊吓, 再也无心恋战,在蒙罗角城外留下一千多具尸首之后, 一哄而散。
种建中知道对方主将殒命, 便大胆携胜追击, 冲入大来谷,面对大来谷中的两千党项人,再次用上了火器。
王韶在渭源堡中得到消息,也打开城门,令两个骑兵指挥从渭源堡中杀出,待大来谷中硝烟散去,便对西夏铁鹞子展开两面夹击。
此役一毕,清点战功,种建中一一个马军指挥,两个步军指挥的兵力,再加上王韶最后派出的两个马军指挥,总共两千两百人,剿灭了西夏精锐骑兵两千七百骑,吐蕃藩部近两千人,获得战马九百余匹。
堪称熙河路设路以来,最为酣畅淋漓的一场大胜。
而种建中在信中反复感谢明远,感谢他一力坚持,开发出了威力如此巨大的火器;也感谢沈括指点的方法,将火器的原材料安全运到了蒙罗角城——否则他与他手下将士,恐怕就只有坐等救援的份儿。
“霹雳砲车所投出的‘炮弹’,对于西夏战马惊扰极大,一旦开战,对方纵是精锐,往往也不战自溃。”种建中如是写道。
明远心想:那倒是——只不过这多半是因为党项人第一次见识到火器在战阵上的应用,全无准备,且马匹从未经过训练罢了。
他相信,随着火器越来越广泛的使用,党项骑兵必然很快会开发出相应的骑兵战术——他那个时空里欧洲大陆战场上的运动战正是经历了这样一个渐进的适应过程。
但还是那句话——如今大宋拥有了“先发”优势,便无论如何也要把握住这个“先发优势”,为本国争取到最大利益才行。
想到这里,他放下信笺,撑住下巴,望着玻璃窗格之外幽深的冬日景象,心里却在油然想象种师兄在战场上的勃发英姿。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他大声召唤1127上线。
“1127,难道……我之前获得的200点蝴蝶值,是因为师兄在战场上用它打了一场胜仗?”
1127的声音也似乎含着笑:“亲爱的宿主,谁说不是呢?!”
“毕竟这是一场战略意义重大的胜利哦!”
听1127的意思,火器带来的影响,试验方似乎觉得很难计算,因此采用了“影响一点结算一点”的方式。每当宋军使用火器获得一场有意义的胜利,就会直接给明远带来蝴蝶值。
“啊——”
明远轻呼一声,伸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至此,他和远在熙河的种师兄之间就真的建立起了一道隐形的纽带。只要他能够主导发明更好的火器,促进大量生产,那么西军的胜利,就能够直接为他带来好处!
“来人,备马,我要去北高峰下山坳。”
这下子,明远就更有动力,推动宋代的火器研究迅猛向前迈步了。
*
“官家,官家——”
“官家,您在哪里?”
这一声声女子轻柔的召唤,却并非在大宋汴京城的皇宫中。
“官家,原来您在这里。”
兴庆府的西夏宫室中,一名小宫女轻轻掩着笑,向眼前的那个身形瘦弱,脸色颇为苍白的十五岁少年缓缓行礼。
她面前,正是七岁即位,到现在已经当了七八年西夏国主的李秉常。
“嘘——”
李秉常冲对面的少女吁了一声:“千万莫要让母后听见了,会罚你!”
小宫女顿时吐了吐舌头,马上改口:“是,大王。”
随即又灿烂一笑,小声道:“我知道大王喜欢被称作‘官家’。”
李秉常看看自己身上色彩艳丽、花里胡哨的党项人衣饰,顿时叹了一口气。
他也喜欢“官家”这个称呼,也喜欢穿戴汉家衣冠,像他的父亲一样……
他有一个在西夏国中人人都景仰,但是人人都害怕的祖父——李元昊;又有一个人人都恨,但是人人又都有点害怕的父亲——李谅祚。
父亲李谅祚一力主张用汉礼,群臣虽然反对,但因为李谅祚凶残,所以党项大族们敢怒而不敢言。
父亲李谅祚过世,小秉常即位,秉常的母亲梁氏即位,便在宫中废止了一切汉礼,恢复藩礼。
但那时秉常已经六岁了,已经习惯了见人行礼,习惯了整齐典雅的汉人衣冠,也习惯了小宫女们软软地唤他“官家”。
秉常总也想不明白:明明母亲自己也是汉人啊!
“官……大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小宫女好奇地望望帘外来回走动的人群。显然,宫中刚刚举行了一场朝议——只有事发突然,才会在这个时候举行朝议。
秉常面对好奇的小宫女,低声道:“是禹藏家遣人进京,说他们在熙州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
小宫女睁着圆圆的眼睛,根本不知道秉常口中的“大败”,意味着什么。
“他们还说……他们还说……”
回想起刚才禹藏家的臣子在殿上说的话,秉常脸露忧色,眼中甚至透出一丝忧色。
“他们还说这次失利是因为宋人引动了天雷,以天雷杀人!”
“而太后不信……”
那小宫女听说有“天雷”,也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便冷静下来,冲秉常露出笑容,小声安慰道:“官家……大王……天雷,不总是打坏人的吗?大王又不是坏人!”
秉常一听:这不正是这个道理?
年轻人在这笑靥与软语的抚慰下,心情竟神奇地快速平复了,也回给小宫女一个笑容,然后道:“去替我把那些汉人的书都收起来,免得母后看见。”
小宫女欢欢喜喜地应了,转身离去,将秉承留在原地。
“大王又不是坏人——”
小丫头说的那句话却还在秉常耳中回荡。
这年轻人忍不住苦笑——他真的,不是坏人吗?
他身体里流淌的,是两个野心家的血脉。
他的父亲李谅祚杀掉了自己的权臣舅舅没藏讹庞,而他的母亲梁氏,正是没藏讹庞的儿媳,与李谅祚私通,于是将没藏氏的一切计划都事先通知了李谅祚。
这道德吗?——秉常暗想。
但如果没有这些,就不会有他出世,更不会由他在李谅祚过世之后即位,成为西夏的王。
如今他软弱而又无助,太后梁氏擅权,任用诸梁,秉常的舅舅梁乙埋正把持这夏国的大权,为所欲为。
这次说动禹藏家与青唐藩部联手进攻熙河,也是梁氏与梁乙埋一力促成的,说是宋人在熙河开垦田地,设立榷场,互市贸易,这明摆着是在蚕食夏国的土地,侵犯夏国的利益。
而秉常却总是觉得——只要母后这么说,梁氏与夏国国内各大贵族的内斗,似乎就会稍稍缓和些。毕竟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在那里,能令夏国国内暂时抹下纷争,一致对外。
只是如今秉常年纪渐长,支持他亲政的夏国臣子越来越多。然而母后显然已经尝到了权力的甜美滋味,不会轻易放权。到那时候,还不知会怎样……
李秉常如此想着,信步在宫室中向前走去,眼神没有什么焦点。
也不知在宫中闲逛了多久,他忽然一凛,悚然上前,恭恭敬敬地向面前的人行礼。
“母后——”
一身华服的西夏太后梁氏对秉常的恭敬十分满意,笑着颔首,眼中似乎满是母子亲情:“大王今日朝议上累了,不妨早些歇下。”
“对了,那个为你收拾汉书,整理汉服,用汉家称呼对待的大王的贱婢已经被母后叫人拖下去杖杀了。”
梁氏的眼神依旧温情脉脉,似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秉常一时间如坠冰窟,呆在原地,喉头哽住,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梁氏身后有一两名侍女与宦官似乎在以同情的目光注视这位大夏国的国王,但在梁氏的积威之下,他们都立即收回了视线,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侍立在这一对母子身后。
半晌,秉常终于勉力动了动喉结,艰难地开口,道:“多……多谢母后关怀……”
梁氏见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嫣然一笑,转身便走。
过了很久,秉常才终于感受到知觉渐渐回到他身体里。
此刻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侍从或是婢女。
但秉常依旧能感受到宫室中始终有暗中投向他的视线……
秉常就这么艰难地前行,拼了命控制着自己,前行……一直到回到他的卧室里,放下卧榻四周的所有帐幔,将脸埋进柔软的毛皮衾被里,他才能放任自己,无声无息地哭起来。
第198章 千万贯
进了腊月, 明远收到了母亲舒氏娘子的来信。
信上字迹颇为稚嫩,但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想必是十二娘代笔。
明远想起他曾经写信回家,提醒十二娘一定要读书习字, 同时也要学会管账理财——现在看起来十二娘应当正在努力中。
他明远的妹妹嘛, 将来不愁妆奁不厚。
但也要防那些诡计多端的求亲男——明远不知不觉已经在心里构思好多篇“快跑”文学。
舒氏娘子在信上回复:向华很好, 明远无须担心——她当年能收养十二娘,现在就能收养无依无靠的向华, 给他一个家。
舒氏信上第二件事,便是过问明远的婚事, 借口是十二娘已经快要到及笄之年, 总不能哥哥还打着光棍,妹妹这边已经开始提亲——不知十二娘代笔时会羞成啥样子。
明远看了信便想,他与种建中之间的约定,是不是可以开始向舒氏先铺垫一下了。
至此他才醒悟过来,在自己心里,其实是早已经拿定了主意, 一定会信守那个“三年之约”的。剩下的就要看种师兄那里了。
他再往下看……发现信上除了提到思念儿子,以及嘱咐明远不用过分担心家里之外, 就再没别的话了。
舒氏娘子竟然完全没过问明高义。
没有任何打听他这位“亲爹”的字眼。
明远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反应过来:母亲已经彻底死心了。
舒氏以前是担心明高义出了什么意外,但现在知道丈夫“有了钱”,生活得很好很体面, 但还是迟迟不归,那便必然是根本不想回家了。
估计现在舒氏娘子只盼着儿女们能有个好出息。等到明远与向华各自成亲, 十二娘出嫁, 她就返回横渠, 依附娘家度过余生,也不是不可以。
明远掩信唏嘘,心想:不知道母亲晓得父亲只是一位“工具爹”以后,会有什么想法。
明远自然是知道明高义的“消息”——
明高义因为一桩“紧急”的事务前往广州了。
每次都是这样,眼看就要能见面了,明高义就“跑”了。
只是这消息是试验方代为传来的,不知这究竟是不是明高义的“真实”行动轨迹。
明远对明高义一直很感兴趣,最近也一直都在从旁打探任何关于明高义的消息,但除了上次宝严院的诗僧清顺提过一嘴,说他的父亲是个“不为富贵所困”的人之外,明远没有打听到任何有效的消息。
对于明远眼下的所作所为,世人多半会评价为“不孝”。
但是他爹既然这么“有钱”,世人即便想要批评,也会先考虑考虑自己是不是在多管闲事。
明远便想:很好,今年这个“年”,就又要带着种师中一起在杭州过了。
*
腊月间杭州下了一场大雪,杭州城外,西子湖畔立时宛若仙境。
明远抱着手炉悄立湖边,但见湖山雪景,瑶林琼树,翠峰似玉,画亦不如,心中正在感慨,便见到苏轼事先订好的无篷小船慢悠悠地驶过来,船夫手中的船橹发出极有节律的吱呀声。
苏轼与种师中此刻都已坐在船上——他们与明远事先约好了,一道前去西湖中观雪景。
小船靠岸,明远上船。他很快发现自己手中的手炉似乎不那么必须。因为船上正载着一只小炭炉,上面顿着镣炉正在烧水。
苏轼与种师中并肩坐在小船上,腿上都盖着厚厚的皮毛,将双手伸近镣炉取暖。
苏轼还喜孜孜地对明远说:“远之,这是杭州府府衙后院腊梅上的雪,拙荆收了一早上才收了这么些。我们一会儿便烹茶尝尝。”
听说这是雪化水,明远第一反应便是:啊,有污染。
但又一想:煮开了的……没事!
一时他便不再有任何心理负担,专等着镣炉水开,沏一盏带有腊梅香气的好茶,如此,才不辜负了眼前的西湖,水天一色的美景。
在船橹的吱呀声中,明远所在的小船渐至湖心。眼前的美景让明远不仅开口叹道:“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苏轼刚品了一口茶,顿时颔首应道:“远之说得好。”
明远续道:“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①”
听到这里,苏轼已经放下茶盏,拊掌大赞,道:“远之,你竟敢还说你不擅长诗词文章,你看这寥寥几句,已经将湖上气象,描得分毫不差……言辞更是清高拔俗,某真是不得不佩服!”
苏轼夸了这么一大通,竟然作势要去拉明远的衣袖:“回去就加入我那‘文学社’去。”
“文学社”是苏轼倡导,挂靠在府学下的社团,平日里以点评诗赋文章为主要活动,间或翻译一些夷人文字,看看海外文学是何模样。
“文学社”里苏轼最得力的干将一直是秦观,但是自从前日里熙河路大捷的捷报也传到了杭州之后,秦观的爱好就变成了议论军事与外教,对文学社不那么上心了。
因此苏轼很想拉明远入伙。
然而种师中听见了明远的“即兴背诵”,狐疑地看看明远,然后又看看苏轼。
“这湖上……好似没有湖心亭啊!”
小朋友皱着鼻子,眼神里竟流露出少许“怎么好像见鬼了”之类的恐怖。
明远:糟糕!
他曾经发誓不当文抄公的。
结果还是触景生情,把本时空后世的文章给说漏嘴背出来了。
果然这就算是“间接剧透”——他剧透出了若干年后这西湖上会有一座湖心亭。
却见苏轼表情自然地拈须而笑,望着种师中,安慰似地说:“湖心亭会有的,以后都会有的!”说罢与明远相视一笑。
三人在湖上荡舟,尽情赏雪。冬日里暮霭沉沉,即便正午也像是傍晚一样。
明远等人只能见到远处湖面上有一舟,宛若一枚小小的黑点,不断慢慢靠近,逐渐变大。直到那小舟到了眼前了,明远才发现,船上的人竟然是蔡京。
“子瞻公、远之、端孺。”
蔡京隔着船舷与船舷之间窄窄的一道湖面,含笑向这边打招呼。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和煦,笑容也温文尔雅,仿佛戴着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精致面具,面具上雕琢的尽是“标准”表情。
明远没有让自己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但是种师中的反应很直接——
这个小朋友马上伸出双手扒住两侧的船舷,与此同时,明苏等人所在的这一条小船马上左右摇晃起来。
种师中“惊吓”得小脸煞白,连声道:“不可以了,不可以了,我们这船不能再上人了。”
明远望着对面这小孩:演技好似有点拙劣啊!
种师中则冲明远皱皱鼻子:还不是为了你……和我阿兄?
但蔡京却似并无意与明远等人共坐一舟,他只是笑着与苏轼相约:“各位,稍后在岸上见——”
苏轼拈着胡子笑应道:“那是自然。今日也是府学的‘社团日’,各家社团怕是都在等着元长,想求一幅元长的好字以壮声势呢!”
明远看看种建中:“社团日”?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种师中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苏公竟然会邀你入“文学社”啊!
但不管怎样,明远“文抄”也“文抄”了,“剧透”也“剧透”了。在苏轼的一力坚持之下,他只能与苏种两人一道坐船,前往府学。
果然,今日是府学的“社团日”,各大社团在府学各处,各自占了一间屋子,并且在门口的布帘上贴上写有自家社名的字帖,以期能够招揽到一些新的“社员”。
明远逛了一圈,见到秦观等人正在“文学社”中作诗,苏轼要联句,想来拉明远,明远只有立刻逃掉的份儿。
而“航海社”这边,宗泽正在与社员们一道模拟福船在海上行驶的情形。
他们将明远“赞助”的透明玻璃水箱注满水,用竹筒浸没于水面以下。注水以模拟水流的方向。水面以上则用了类似“竹蜻蜓”似的螺旋叶片模拟水面上的风。
两人分别负责模拟水流与风向,其余人则负责观察。
明远见到宗泽全神贯注,心想:他也不晓得是不是已经悄悄影响了宗泽的命运,让这孩子不再总想着“过河”,而是想着“跨海”去了。
除了这些已经入社的社员之外,航海社还迎来了一位稀客——蔡京。
这位书法极佳的钱塘县尉亲笔题了“破浪”两字给“航海社”送来。“航海社”的社员们顿时大喜过望。
而明远也没想到蔡京也会对“航海社”感兴趣,想了片刻才想通:蔡京也是福建人,许是家中也有一部分财产投在了远洋贸易上。所以蔡京很乐意这样惠而不费地表示表示支持。
正想着,蔡京那边已经冲明远微微颔首,似乎在说:远之,你想的,都对……
明远:这……
他实在是没想到,在长庆楼之后,蔡京还能摆出这样一副毫无芥蒂的态度出来。要是换了明远自己,估计会被视为奇耻大辱,这辈子不愿再见到对方。
这时,苏轼刚好从外面进来,还带了一个人——戴朋兴。很显然,他是靠了苏轼才得以进入府学,面见明远的。
“东家,小人有急事要禀——”
戴朋兴脸色稍许有些不太好看,匆匆过来,在明远耳边附耳说了几句。
明远也是眉心微蹙,一副心生烦恼的模样。
“远之可用帮忙?”
蔡京坐在明远对面的一张交椅上,面上笑容不变,悠悠地出声问道。
“若是与海商有关的,京许是能帮上一二!”
苏轼也在旁边瞎掺和:“是呀,元长能帮上不少忙的。”
明远只能敬谢这两位。
他深知蔡京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物,自己的事,若是不能给蔡京带来合理的回报,就算是贸然相求,只怕也是自取其辱。
“小弟先去看看能不能处理得,若是实在不能,再求到子瞻公与元长兄这里。”
苏轼点点头,而蔡京却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以及那种欠揍的眼神,似乎在说:相信你迟早会求到我头上来的。
第199章 千万贯
戴朋兴在这样的大冬月里把明远从府学里叫出来, 自然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明远心知他这位海事大总管在情商方面还过得去。
两人在离开府学的路上,并未做过多交流,明远只管披着一件领口镶着短绒小羊皮的长羽绒服, 怀里揣着“1127”牌手炉, 带着两个长随, 上船,匆匆前往海事茶馆——这方向同时也是离开杭州城, 前往钱江的方向。
戴朋兴这才凑近明远, 道:“明郎君, 您之前嘱咐小人,每一条买了保险的船只在出港之前都要去看一看的。”
“哦?”
听了这开场白, 明远很好奇:“竟然有海商这大冷天的出门吗?”
“再说, 马上就是年节了。”
明远本能地嗅到了一点点不对劲。
“不是的, 东家,这时节出航不算不寻常——这在我们海商来看简直太寻常了。”戴朋兴赶紧解释。
“腊月里是杭州和密州最忙的日子, 一来各处的商旅为了年节, 总想把手里的货出空,都换成钱。所以我们收购起货物来, 那价格总要便宜些……”
戴朋兴改行执掌“海事茶馆”已经快半年了, 提起海商这个群体,他还是“我们”“我们”的, 改不了口。
“再说, 出发这事看风, 有风的时候就走, 别说过年节里——只要看风向有利, 哪怕是成亲成到一半, 也要抛下洞房花烛夜赶紧上船啊!”
商人重利轻别离——戴朋兴以此表示, 最近这段时间,风向非常适合福船出海向南行驶。
明远顿时笑道:“这样一说,我有些同情阿宝了。”
戴朋兴顿时想起他闺女,眼中立即浮起温柔神色。再一想到自己自成婚和阿宝出生以来,自己忙于跑船,与家人一向是聚少离多,陪伴妻女的时间少得可怜。也就是自己成为海事茶馆的大管事之后,才过上了能与妻女一道,共同打拼,同时也共享天伦之乐的日子。
戴朋兴这么想着,眼中马上多了几分愧疚,愣了片刻,似乎竟忘了自己原来想要说什么。
“对不住,是我跑题了。”明远赶紧提醒,“你刚才是说,去某条买了保险的海船上看了看。”
“嗯,对!”
戴朋兴赶紧继续。
“您曾经提过,留意一切不寻常的情形。”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到了那船上,我只觉得那船长异常聒噪,始终不停地在与我说话。当然他看起来确实是个生性开朗且话很多的人。我当时就没在意——”
“但是你回来之后现在再回想,却发觉哪里不对了?”
明远笑着问。
这种伎俩他听说过,就是不断分散检查人员的注意力,让人的精神无法集中,无法思考,以至于眼前即便有什么异常,在不予深究的前提下,也就变得正常了。
“是的,正如郎君所言,我回到家中,甚至是歇了一宿,才突然省过来有哪里不对。”
“那条海船,确实是向市舶司报告了今日出航,船上所载的货物也确实与市舶司那里给出的记录一致。”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突然省起,那家装船的时候是将龙泉窑出的瓷坛子装在了船舱的最上层,相反,绢匹、吉贝布和茶……这些东西反而都装在了船舱的最下面。”
“船上还备了好多绳索,我跑船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备下那么多绳索的船只。”
“我当时还笑他们,是要贩绳索吗?”
“那船长便也笑我,问我绳索丢了也保吗?我当时答说,只要市舶司肯出海损清单,我这边就肯保……”
“但现在想起来,他确实是不肯让我细想一层——这些绳索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明远笑道:“当然不想。”
“现在看起来,这船一定是为了‘骗保’,而且驶不远,应当是很快就把货从海船上偷偷卸下来。”
戴朋兴一说,明远就猜到对方要做什么了。
将沉重的货物装在船舱上层,容易受潮损失的货物装在下层,这是装船的大忌。海商除非是傻才会这么干。
当然,如果他们事先知会了船长和船员,告知他们很快货就会卸下来,不明就里的水手就很可能会因为图省事,干出把重的货物放在上层船舱,轻便的货物塞在下层船舱的“蠢事”。
所以明远料想他们一定走不远。
“戴兄,这钱江上,除了澉浦港适合泊大海船之外,还有哪里,是既适合泊船,又比较隐秘,不易被往来船只撞见的?”
澉浦是钱江北岸最适合泊船的一个深水港,但那里常驻着市舶司的官员。
戴朋兴也正是想到了这一层,听明远问,马上回答:“入了钱江南行,行十余里,便能见到一处江滩,岸边还有一座隆起的小丘遮挡视线。等到绕过那处江滩,其实有一个深水湾,可以泊大海船。因为有那座小丘,所以江上船只往来时看不见那里的情形。”
“如果将货卸在那里,便可以接着曹娥江的水道,将东西运往会稽一带,再转运婺州,也是轻易。”
“只不过那里水道复杂,不是非常熟悉那里的水手船工,很容易搁浅。因此那个深水湾很少有人用了。”
明远顿时笑道:“等过再过两天,他们就可以说船只在海上遇险,险些倾覆,货品损耗颇多。”
“到时候他们就是白拿一份保险赔付,然后又得了一船货。”
见到戴朋兴变了脸色,明远又笑嘻嘻地续道。
“东家……您,您怎么不生气?”
戴朋兴紫涨着脸瞪着明远,完全想不到明远在分析出了这个恶劣的计划之后,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回想起当日明远在“海事茶馆”中的慷慨陈词,记起明远那时说的,“保险”即是所有海商联合起来,拿出一小份资金,保障这个联合体里的海商可能遇到的风险。
可现在这算什么?用来自所有海商的善意,作为自己的垫脚石,让先行“牵头”开启保险生意的明远,来当这个“冤大头”吗?
“老戴啊,我不生气,因为这是人性啊!”
明远笑着感慨。
“只有用契约与规则将这种贪婪约束起来,才能让一个人的私心与所有人的利益取得一个平衡。”
“懂了!”
戴朋兴虽然似懂非懂,但大致摸到了明远的意思,知道东家会出手有所动作。
他顿时精神抖擞地问:“您要我戴朋兴做什么?”
明远想了想,道:“他们既然说是今天出航,今天能驶到你说的那个深水湾吗?”
戴朋兴看了看风向,断言:“现在他们应当是刚出航,两个时辰之后抵达我说的那边。”
“那好,老戴,这件事你暂时不方便出面,你指点一个认得那条船的水手,送我去那条船旁。我们这小船,应该是能赶上的吧?”
“能赶上是能赶上,但……这怎么行……”
戴朋兴还是觉得此举不妥。
“得了,去追这条船的有我这个‘傻白甜’就够了,你先回杭州府去,在刚才的府学那里找到苏公,告诉他有这样一件事……”
明远“如此如此”地面授机宜,而戴朋兴兀自震惊于明远居然自称“傻白甜”……这什么意思?是对海事门外汉的称呼吗?可偏偏明小郎君看起来对海事懂行得很啊!
少时,明远和戴朋兴已经分乘两条船,分头行事。
戴朋兴回城去寻苏轼去了,而明远所在的乌篷船支起了船帆。
冬日的钱江上,朔风似刀,将小船的船帆鼓满。这样一条快船,自然比泊在钱江的深水港中,刚刚起航的福船要快多了。
大约大半个时辰的工夫,明远的船已经追上了戴朋兴所说的那条海船——今日出港的海船本就不对,所以极其好认。
船上的人见到有小船追来,船上的人还指名道姓要见船东,立时便是一阵慌乱。
少时那名姓蔡的船东在船舷上冒了个头,问:“有事吗?”
仔细一看,才发现,追来的船上站着的,不是那个精明老练的戴朋兴,而是有钱小郎君明远,心中不由得便稍稍放下了几分。
在海商们心中,对于海上的事,真正最懂行的还得是戴朋兴,而明远,商业财计上精明无比,但对海事只能算是个“门外汉”。
便见到明远异常兴奋地冲船上挥动双臂:“蔡兄,我是来通知你的!”
“你——中——奖——啦!”
少年人清亮的嗓音顺着风传到福船的船头上,话音里的喜气无法掩饰。
“什么?中奖?”
那名姓蔡的船东有些傻愣——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反而是通知中奖的吗?
“对呀,您难道忘了前阵子我们讨论,说这‘保险’有些像‘关扑’吗?”
明远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后来我想,不如干脆借此机会搞一个‘关扑’,便问了杭州府,是不是要等到正月放禁时才行。”
宋时“关扑”平日里是被禁的,只有到了年节时,才会“官放关扑”,让大家在喜庆气氛里玩上一把。
但明远所说的“关扑”,类似于抽奖,就是在所有“参保”的海商中,抽中一户,返还保费,或者是给予金钱奖励。
“杭州府却说不用,我想什么时候抽奖都可以。”
那蔡船东听见,不由得兴奋。
“真的吗?”
明远笑道:“蔡兄,你看我都亲自来追了,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有多少钱?”
蔡船东急不可耐地问。
“不多,只有一千贯!”
明远大声回答。
蔡船东的脸稍稍有些扭曲:……“只有”一千贯?
“不过啊,蔡兄,您得跟我回杭州城去。否则的话,我怕是会顶不住压力,不得不再玩一次‘关扑’,把这笔奖金给新的中奖者。”
明远耸耸肩,表示他也不想这样。
“不如您随我的船先回杭州城,我们把这笔账先结了。这大船就让它先在江上慢慢走着,我回头再让小船送您赶上,可好?”
蔡船东眼珠转转,思索片刻,便叫来船长和水手,低声嘱咐几句,又使个眼色。
随后这名船东便下了福船,来到明远的小船上。
明远的笑脸依旧,看不出与以前在“海事茶馆”的时候有什么差别,倒是恭喜的吉利话说了一大堆,让蔡船东有些飘飘然,仿佛他已经将那一千贯和上万贯的赔付的保费都拿到了手里。
这一条乌篷船便调整了船帆,慢慢驶回杭州城去。
“怎么……不是在‘海事茶馆’吗?”
蔡船东见船只路过海事茶馆,却并未停留,有些惊讶。
“是呀,杭州府允的‘抽奖’,所以奖金要到杭州府去领。”
“要到杭州府去领啊?”
但是那一千贯,和即将骗到手的全额货款令蔡船东冲昏了头脑,一时想不到其他。
少时,那条小船径直摇到杭州府门前,明远下船,带着蔡船东直奔公堂,在这里,他当着杭州通判苏轼的面,拍拍双手,笑道:“恭喜啊,您中奖了,我正是来和您解除保险合约的!”
而苏轼口中咬着一杆笔,流露出一副“明明诗性大发却被突然打扰了”的样子,凶巴巴地道:“某就是杭州通判,阁下既然恶意骗保,那么对不住,除夕你来陪某吧!”
第200章 千万贯
苏轼是杭州通判, 每年除夕要在牢狱中清点狱囚。
现在苏轼说让这蔡船东“除夕来陪”,意思就是对方此等行为触犯了刑律,势必要下大狱。
蔡船东扭过头, 狠狠瞪了瞪明远, 心里暗恨这小郎君说谎不打草稿, 竟然用“中奖”这等事来诓骗。
但此刻他被困在杭州府的公堂之上,别无他法, 只能暗暗期盼他手下的船长和水手行事谨慎, 而选中的卸货地点又足够隐蔽, 让杭州府拿不出真凭实据。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将黑, 戴朋兴匆匆忙忙地赶来, 向苏轼与明远汇报:蔡船东这条船偷偷卸货, 被连人带货押了个正着。
“是蔡县尉带了一对水兵,乘坐小船巡视钱江。听到我等的禀报, 便悄悄地将钱江南面的深水湾围起, 等到对方开始卸货的时候,众船一拥而上, 将行事的众人都拿了个正着, 口供也都得了。”
戴朋兴说得眉飞色舞。
那蔡船东则早已脸色青白,强撑着挺立在公堂上, 像是一条杭州人在年节时专门晒来吃的鲭鱼鲞。
而明远却暗暗吃惊——他嘱咐戴朋兴去找一些泊在杭州城外的海商帮忙, 但他没有让戴朋兴去找蔡京啊!
他所站的地方距离那蔡船东不远, 此刻听见对方正磨着牙低声发狠:“都是福建人姓蔡的, 竟然也半点不肯通融, 白白给他送了这样的厚礼——”
听起来, 这蔡船东事先已经在蔡京那里打点过, 而且送了厚礼;但是现在蔡京却翻脸不认人,将同姓同宗这伙人的骗保行为逮了个正着。
这是……早就知道了可能会有此事,故意隐忍不发,现在向自己示好。
明远自觉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发酸发僵。
他眼前似乎浮现早先蔡京那张雍容的笑脸——
“远之可用帮忙?”
主动示好的声音兀自萦绕在明远耳畔。
可是笑脸背后的深沉心思才是真正可怕的。
此案清晰明了,苏轼决断起来也非常爽快。主犯是蔡船东,他心图不轨,用一船向杭州市舶司申报的货物参保,然后再试图将船上的货物悄悄运走,以此骗取全额货款。
苏轼因此判处解除蔡船东与“海事保险”之间的契约,并将蔡船东按照恶意欺诈处以罚金,所有货物充公没收。蔡船东本人也要在杭州府吃两天牢饭。
其余船长与水手等,知情不举,但因他们大多不懂海事保险的规则,只是稍作惩罚与教训,便遣散各自归家,并在半年之内,无法在杭州市舶司登记的海船上供职。
这一次,明远的“海事茶馆”头一回经历“骗保”事件,就顺顺利利地全部解决,没有蒙受半点损失。
然而明远却觉得好像吃了个大苍蝇似的恶心。
蔡京这是在“作秀”,还是在“市恩”呢?
末了苏轼还告诉明远:“远之可知元长手下那些水兵是哪里来的吗?”
明远茫然不知。
“就是咱们八月里去钱江观潮时见到的弄潮儿啊!”
“是他们?!”
明远顿时想起来了——当时在钱江上,迎着那么大的潮头,还有好些弄潮儿手持旗帜,在钱江中迎着风浪踏水。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①。
显然,那些弄潮儿中有不少人是水性极佳的年轻儿郎,对船只的操控显然也介一流。
只是,蔡京是个去年年底才到任的钱塘尉,八月才招募了这些弄潮儿,如今就能将这批人用得如臂使指。
不得不说,蔡京确实是一个能力出众的人。
如果不是他功名利禄之心那般重,他原本是能成为一名治世能臣的。
明远郁闷地吁出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既然选择了杭州,作为发展海商贸易和保险业的起点,那么他就不可避免地需要与蔡京打交道。
怎样既能够与蔡京合作,但又不至于受制于蔡京——
明远觉得至此他真的需要好好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了。
*
那名蔡姓船东“骗保”的消息,立即通过《海事新闻》和“海事茶馆”里的口口相传,在杭州海商们之中传遍了。
“这人真不地道!”
“是啊,我得赶紧写信给认得的几处产业,告诉他们这人不能处——不能和这人做生意。”
“……”
冬日的“海事茶馆”里,到处是温暖的水汽氤氲。人们一面抱着盛满热茶的茶盏暖手,一面热烈地讨论此事。
等明远到了茶馆里,他给出了更加直接而鲜明的观点:
“各位,海事保险,原本是大家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各自贡献出一份‘保险金’,为冒着风险在海商行船贸易的海商们提供的一种保障。小弟不过是个组织者,并且提供一部分用来托底和周转的资金而已。”
“可一旦有了蔡船东这种人,你也骗,我也骗,大家真的需要保障的时候,能用的钱却都已经被骗走了。”
“所以,这其实损害的是咱们这些老实本分,遵照保险契约行事的诚实海商,损害了我们所有人的利益。”
“我们能容许这些人用这等诓骗的伎俩,继续鲸吞蚕食大家的利益吗?”
“当然不能!”
原本也有些海商依稀觉得事不关己的,此刻听说自己利益也被损害了,一时也义愤填膺起来。
“这人既有了这一次的劣迹,所有认得他、与他往来的商人,便都认清了他的真面目。自然不会让他在海上还有立足之地。”
海商们平日看起来各做各的生意,但真要联合起来,所涉产业极多,所涉地域也极广。他们联起手来对付一家海商,有足够的实力将对方彻底挤出行业。
“但是,”明远的目的却还未全部达到,如果仅仅是同仇敌忾地对付那蔡船东一人的话。
“今日出了一个姓蔡的,如果之后还有姓王的姓李的,也想要通过这种手段,从我们手中骗取利益呢?”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次姓蔡的在杭州湾里卸货,距离杭州城根本不远,但若是以后有人在明州②卸货呢?甚至到了外海上再卸货呢?……”
明远独自一人,站在海事茶馆当中。他周围的人全都坐在座位上,扬起脸望着这位鹤立鸡群般的小郎君。
他提出的问题是此前众海商都没有想到过,此刻大多心内“咯噔”一声,心道:竟还有这种狡狯的手段。
“所以,我可否要求大家加入一个‘行业自律组织’——海商联合会。既然是为了共同抵御风险而诚心参保,那么就意味着各位已承诺,以诚意对待契约,绝不欺骗。”
“那自是当然的!”
明远话音刚落,立即有好几名海商迅速站起身,大声应和。
明远却以他清朗的目光在海事茶馆内静静地扫视一圈,道:
“另外,还有一点——”
“如果有哪一方像今日那蔡船东一样,以欺骗的手段获取保险赔偿,那么,日后他在我们这一行中,便是永远失去信誉,逐出海商行业联合会,永远不得反悔。”
“如有发现这种情况,不应予以欺瞒,而是勇于检举,相互监督,令联合会中的所有成员都自觉遵守联合会中制定的规则。”
“我的提议,各位可还同意吗?”
明远这个“行业自律”的主意是从屈察那里来的。
他在这个目标时空里认得了不少儒生、商人……甚至是贩夫走卒。他对这个时空的认识也在逐步加深。
原本他认为商人都是逐利的,这由“钱”的本质决定——钱的存在,就是为了能变成更多的钱。
因此,秩序必须要靠周密详尽的法规才能建立,秩序约束人们的行为,并给予警示与预期,让人们认识到违背规则就会受到惩罚。
但经历了屈察那件事之后,明远开始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依旧拥有质朴而秉正的道德观念,“是”与“非”在大多数人心中有清晰的区分。那么,他为何不先利用这种道德观念,将海事规则的大框架先制定起来呢?
待到大框架稳定且深入人心之后,就可以于小处着眼,制定更多的细则。
明远早就想建立海商之间的联合组织了。眼下这个“海事茶馆”说白了只是一个用信息交流将众海商吸引到这里的场所。
因为蔡船东的“骗保”,明远获得了一个天赐良机,令海商们能够同仇敌忾,同意设立一些对不法行为和不守信行为的共同抵制与相互约束。
此时此刻,一经明远提议,海事茶馆中的海商们纷纷响应,争先恐后要加入这个“联合会”,生怕别人都加入而自己却落了单。
于是明远慨然向戴朋兴招呼:“老戴,拿纸笔来!”
“借着大伙儿都在,让我们把这个‘联合会’的章程都商量出来!”
*
如此这般,熙宁四年的最后几天,明远就在各种忙碌与应酬中度过。
他几乎一直忙到年关,惊觉的时候,已经又到了该守岁吃馎饦的日子。
随着熙宁五年正月到来,明远发现自己又遇上了难题——年节时亲朋好友相聚,他免不了要与蔡京面对面。
此外,日前蔡京麾下的水兵出击,帮助他阻止了一次明目张胆的“骗保”行为。不管怎么样,蔡京都是给明远帮了一个大忙。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明远怎么都得还上这份大人情,否则就是真的不知礼数了。
于是,在一个苏轼、沈括、秦观、种师中等人都在的饮宴场合,明远笑眯眯地递给蔡京一只匣子。
“元长兄,这是小弟送给你的。”
明远冲蔡京笑道:“区区薄礼,还盼元长兄莫要嫌弃才好。”
就在明远身旁,种师中小朋友仿佛替人吃味似的扁了扁嘴,板起了脸,令明远竟莫名有些心虚。
蔡京闻言抬头,认真地看了明远一眼,眼里有些得意,似乎在说:远之,你也有今天!
明远抿紧了嘴唇:……不要就算了。
蔡京却立即回以雍容大度的微笑,柔和地回答:“远之送的,自然是世间最好的。”
只不过,他望着手中的匣子,颇为好奇地问:“但这是什么?”
苏轼在一旁见了,忍不住撺掇:“远之送的肯定是新奇有趣的好东西,元长快打开来让大家开开眼。”
蔡京眼神在明远脸上一转,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头应好,然后打开了这只外观精美的漆盒,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哇——”
苏轼距离蔡京最近,当即双眼紧紧地盯着匣子里的东西,发出一声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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