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千万贯
苏轼穿着厚重而端肃的官服。天气暑热, 他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却并未像“便面”那样,展开来挡在眼前, 而是完全折起,在掌心有节律地敲击着。
苏轼身后跟着两名杭州府的衙役, 腰间持短棍, 面目不善, 望着眼前那群担任使臣押伴的库管官。
苏轼一声喝问, 那两名高丽健仆装作听不懂,而其余使臣押伴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人大着胆子反问:“你是何人?”
“杭州通判,苏轼。”
这一下, 聚在驿馆附近的杭州市民,便都知道眼前这位长脸男士就是一上任就为民谋福祉,为杭州城里安装“路灯”的苏通判了。
“通判?”
为首的一名押伴闻言笑道:“区区一介通判而已,有什么资格过问此间事务?”
“这里是杭州地界。”苏轼沉声道。
“驿馆与高丽使节若有纠纷,地方官员当然有责任过问。”
“苏通判,”为首的那名押伴不耐烦地道, “你既知那是外国特使,就应知道,地方州县,无权管辖!”
“再者, 高丽使臣是首次来朝。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对方语带威胁,哼了两声道:“这责任你恐怕担不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高丽使节这次是越过辽国, 特地绕海路来杭州, 向中华朝贡。
如果此时地方上冒犯了高丽特使, 人家一气之下, 不来了——这责任就得杭州地方上担。
苏轼微微一笑,道:“别扯什么管辖权的问题。”
“这件事,到目前为止,高丽使节都还未出面。”
“一直是你们这些押伴在挑拨拱火!”
“对!”
“就是你们这些押伴在拱火!”
围观的杭州人将这句话压在心里已经好久了,此刻听见苏轼带头把话说了出来,一时间轰然喊好。
驿馆里的驿丞与驿卒们,听见苏轼的话,也纷纷挺直了腰板,紧紧盯着这些押伴,似乎在以眼光控诉:凭什么欺负人,不就是个押伴?
相应的,这些押伴们渐渐聚在一起,微微出现瑟缩的形容,似乎抵挡不住周围人以眼光发起的攻击。
这时只听苏轼高声道:“驿馆中暂住的远夷既然是仰慕我朝教化而来,自然应该对我朝恭顺有加。如今竟敢如此横暴放肆,不是你们教唆,绝不之如此。”
“如果尔等不马上悛改,杭州府会立即上奏,更换押伴。”
“眼中唯有远夷而无我朝国民者,不配为官为吏!”
苏轼的话掷地有声,闻者无不拍手叫好。
而原先气焰嚣张的押伴们,这时很明显地软了下来。
立即有一人去看刚才那位被打的驿卒,开始左一揖右一揖地道歉。另有些人跳上小舟,从运河对岸那名少年手中,将驿馆的铁锅赶紧给“迎”了回去。
苏轼这时也从驿丞处问明原委,大声道:“提供厨具及菜蔬,乃是我朝为来访使节提供的便利。既然对方不满意,那么这些便利一概不再提供。此后饮食,要么按照驿馆的惯例来,要么由高丽使臣自行解决。”
不想吃驿馆的大锅饭,那就自己想办法解决,我朝不管;还要想继续挑三拣四,那是没门儿的!
这下驿馆跟前的人们都觉得出了一口大气,纷纷鼓掌。
驿馆的驿丞也觉得有苏轼这句话在,他们以后就不必再担责,也都长舒一口气。
明远这时见气氛非常好,趁机在旁喊了一嗓子:“此事明日会上《杭州日报》的报道,各位要是不巧错过了刚才的精彩,记得明日看报道啊!”
如今《杭州日报》刚刚创刊,知名度还不算高。明远趁机宣传一把,借苏轼今日的“爽文情节”为自家打打广告。
苏轼在对岸听见了,不知怎么,却老脸一红,这时想起来用扇子当“便面”遮住脸面了。
这时,种师中也还眼巴巴地望着运河岸边站着的那位与他同龄的“救锅”少年。
明远用手肘请推种师中,示意他手中还有人家的一柄竹竿,正好可以用来搭讪——种师中原该多结交些与他同龄的朋友。
种师中看看明远,咧嘴一笑,便去了。
*
杭州驿深处。
出使大宋的高丽正使王彬和副使金世祯正在对坐,打一盘双陆。
都说杭州城内屋宇众多,布局局促,但杭州驿还是建得宽阔敞亮,纵深极深。外面的吵闹,院内只能听个模模糊糊的声儿。
原本驿馆里专门放置了围棋棋盘,但是王彬和金世祯谁都下不好围棋,都是其他人口中的“臭棋篓子”,现在躲在院内当缩头乌龟,就只能下双陆解闷了。
“王正使,真的不用你我出面吗?”
金世祯无心游戏,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回头问王彬。
王彬是高丽宗室的一支,身份高贵,也一向被高丽国中誉为是有智计有眼光的谋臣。此刻他却只管盯着桌面上的双陆棋盘。
“不必,若是借那些人之手,镇得住宋国人,自然彰显我高丽国的尊荣。”
“若是反过来那些人被镇住,我等也能撇清干系。”
“此事是宋人内务,你我实在无须担忧,不过坐山观斗罢了。”
这时,外面奔进来一名仆役,三言两语,将刚才发生的事向两位使臣描述了一遍。
金世祯郁闷了:“怎么一来就搞砸了呢?”
王彬也是有点头疼:“真的要吃宋人的饮食了啊……”
金世祯顿时无语:他也没想到,一国正使,此刻最头疼的,竟然是伙食问题?!
*
原本那名挺身而出,呵斥押伴的穷酸士子,亲眼见到苏轼出面,三言两语就慑服了无法无天的押伴,他心中的喜悦之情无法用言语形容。
然而事情一旦结束,苏轼便背转身,马上带着那两名衙役离开。
年轻士子追上两步,连声喊“苏公留步”,苏轼都没有听见。
年轻人茫然地停下了脚步,望着苏轼远去的背影,怅惘不已。
——都已经离得那么近了,却还是无缘认识。
忽然,年轻士子觉得身边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偏过头,望向运河对岸,见到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正向自己奋力挥手,做出各种动作,以引起自己的主意,好让自己看过去。
这名年轻士子却不敢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叫自己,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指指自己鼻尖——
“我吗?”
明远奋力点头,然后伸手指指眼前运河中横着的一条平底小船。
这是杭州人临时过河的法子,在河道中横过一条小舟,胆大的跃至舟上,再迈两步,就到对岸了。
刚才驿馆跟前连番大闹,所以杭州百姓便撑了一条船过来,将它作为两岸来去的“临时”桥梁。
年轻士子看看站在对岸的明远,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心一横,便跃上小舟,三步并作两步,已经过河来到明远这边。
两人对视一阵,忽然同时道:“竟然是你!”
明远从适才起就一直觉得此人眼熟。他记性很好,几年前见过一面的人物也都能记得,但这名年轻的士子却令他回忆了好久。
“黄金榜上!”
明远想起来了。
对方也道:“偶失龙头望……”
原来这名年轻的士子,是明远在汴京时,庆贺蔡京与蔡卞兄弟考中之后,从遇仙正店出来时偶然遇到过的落榜失意士子。
当时明远是根本无心科举,而对方则是真的科场失意,而双方当时都有些酒意了,于是对视了一眼,一起合唱了半曲柳永的《鹤冲天·黄金榜上》。
当时明远有些微醺了,因此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但却记住了对方的长相。
两人再见,竟然都能把对方想起来,可见这记性都不赖。
愣住片刻之后,明远与对方同时大笑。
明远当即向对方通名:“我姓明,名远,字远之,京兆府人。”
对方则答道:“在下姓秦,单名一个‘观’字,字少游,高邮人氏。”
明远差点被呛住:“秦……秦……秦少游兄……”
眼前这人是秦观,竟然是秦观啊!
他竟然一年前就和秦少游秦淮海一起在大街上唱过卡拉OK?
啊哟喂他这“北宋名人收集器”的运气真不可谓不好!
明远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
“少游兄,他乡相遇,也是有缘,何妨坐下来与弟小酌一杯?”
然而秦观却回头,依旧带着几分怅惘地望着苏轼离去的方向。
明远心知肚明,当然勉力相邀。
“小弟在这附近的一间酒楼上,应当是预留了一间閤子……”
他到杭州的时日还不久,但史尚已经把这些基础工作都为他做好了。
秦观见苏轼转眼间就溜得人影都不见了,回过头,苦笑一声,道:“小弟怕只是自作多情罢了。”
他当下欣然应允:“那么就叨扰远之兄了。”
两人于是联袂进了那酒楼,临进閤子之前,明远拜托那酒博士,若是看见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也可能是两名,找到这里,就将人带到他的閤子里去。
在閤子里坐定之后,明远命人添了两副碗筷。
秦观一看,席间已摆了五个人用餐的器具,忍不住挠挠头,问:“远之兄……是有约吗?”
明远淡笑:“不过是些亲友罢了。”
他与秦观闲聊两句,得知对方去岁科举落榜之后,一口气咽不下,便回到家乡,重新准备科考,但又觉日日复习经义文章,无所事事,虚度岁月,于是便起心出来游历。
在杭州住了几日之后,秦观发现,一心仰慕的苏轼,竟然外出到杭州来做通判了。
秦观:!
明远马上很贴心地为秦观斟上一壶新酒,眼见他闷闷地饮了,便又斟上一杯。
他算算时间,觉得某人也快要到了,便故意问:“我方才见少游兄在高丽使者面前慷慨陈词,义正辞严。小弟实在是佩服。”
秦观却依旧很郁闷,道:“那里及得上苏眉公?”
明远听见閤子外面有沉重的脚步声、咳嗽声慢慢靠近,心道:来了!
“苏眉公才是临事刚健不屈,应对得体,既不坠我大宋之威,又敲打了那些见利忘义之人。”秦观继续说,这些话,足以证明他是一个铁杆的苏轼粉丝了。
于是明远继续问秦观:“少游兄,如果你有机会见苏眉公一面,你愿见吗?”
秦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某可是连续递了三四次帖子,与苏公都无缘一面。今日在杭州驿之外,又是擦肩而过……”
他突然长叹一声,吟诵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眉州。”
就在这时,閤子的门被猛地推开,苏轼自外跳进来,顽皮地笑道:“快!那‘万户侯’给我!”
第167章 千万贯
秦观万万没想到, 他一旦念诵出“惟愿一识苏眉州”,苏轼就真的出现在面前。
此刻的苏轼,身着便服, 已经换去了刚才出现在驿馆时的官袍,一副公事办完之后出门会友的打扮。
秦观又惊又喜,回头看见明远坐在一旁, 安然地摇着手中的折扇, 心中全明白了——明远是苏轼的朋友,刚才自己的失落与怅惘之情他全看在眼里,所以穿针引线, 刻意安排, 才有了现在自己与“偶像”的相见。
秦观喜不自胜,赶紧拜谢了明远,又从怀中掏出一大叠诗文,恭恭敬敬地递给苏轼,请苏轼点评。
苏轼也不客气,接过了那一大叠抄写工整的字纸, 一目十行, 迅速翻阅。其间苏轼表情严肃, 秦观与明远在旁,左看右看, 都猜不到苏轼会对秦观的诗文作何评价。
只不过, 明远是心中“大概有数”, 而秦观则是真正的忐忑不已,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毕竟苏轼是成名十几年的大才子, 而他秦观, 则是一名落第士子。
眼看着苏轼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秦观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终于,苏轼放下手中的文稿,表情认真地抬起头,望着秦观,指着那些文稿问:
“这些,都是子游所做的?”
秦观点点头。
苏轼伸手拈了拈颏下稀稀疏疏的胡须,道:“某观君有屈、宋之才①。”
明远闻言,反应了片刻,才想明白苏轼在夸秦观有屈原、宋玉之才。
而秦观是真正呆住,呆了好久,突然起身在閤子里暴走,并且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我识得了苏眉公……屈宋之才……啊!”
明远与苏轼相视而笑。
——苏轼这一夸,可真是把年轻人给高兴坏了。
两人都是安然坐着,坐看秦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重新入席。
片刻后,种师中也回来了。
他身后还带着一名与他同龄的少年。这少年身材敦实,脸庞晒得很黑,相貌看起来很朴实,但是一对漆黑的眸子十分灵活。
明远认得这名少年,正是刚才在运河畔抢救了杭州驿厨房那口大铁锅的勇武少年。
种师中刚才溜出去,就是去结交这个小友去的。
明远也觉得种师中到了能够自行打理社会关系的年纪,因此放任他去交友。
秦观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当即三言两语将那少年刚刚的“壮举”形容了一番,听得苏轼也是连连点头。
种师中便一挺小胸脯,大声说:“各位,这是我邀来的新朋友,姓宗名泽。宗兄,这是杭州通判苏轼苏子瞻公,这位是我师兄明远,这位是……”
种师中忙着为宗泽通名。明远则望着宗泽那张表情严肃的小脸发呆。
他听见宗泽的姓名之后,脑子里立即响起三声:“过河!过河!过河!”②
最近他“捞”北宋名人的运气真的很不错啊!今天借高丽使臣的事,一下就捞来俩!
宗泽则有些惊疑地看看明远,挪开眼光,再偷偷看看,最后悄悄拉着种师中的衣袖问:“端孺,我脸上是不是弄脏了哪里?令师兄为什么……总是看我。”
种师中看了明远一眼,噗嗤一笑,安慰这位新朋友:“没事……只是我师兄见你骨骼清奇……”
明远恰好也于此时收回眼光,招呼酒楼中的酒博士:“上菜吧!”
一时间酒楼的各色佳肴如流水般地送上。虽然不如汴京几家正店里的菜品那样精致细巧,但胜在都是本地所产的新鲜材料,天然鲜美,只需稍加烹调便是绝顶美味。
苏轼本是老饕,偏又才思敏捷,妙语如珠,一边吃一边评价,逗得席上笑声连连。
连秦观都有些侧目: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苏眉公。
一时间五人填饱了肚子,明远让酒楼送上消食的香薷饮。众人一边喝饮子一边聊天,这才谈起刚才在杭州驿跟前发生的一幕。
他们五人,无一例外,可全都是亲历者。
秦观叹了一口气,道:“那些押伴可真是可恶啊!”
苏轼拈着胡须不说话。
明远则是唇角微勾,露出几分讥讽,笑道:“背后的高丽使臣,也没有安什么好心思。借这些押伴作威作福,在我朝中造势……”
苏轼显然也是这个观点,摇头叹息着道:“高丽是第一次来朝贡,在这些事上也难免多用了些心思。”
此前一直坐在种师中身旁埋头大吃的宗泽突然抬头,望着苏轼与明远,问:“高丽来贡,岂不是总比亲附辽人要好?”
高丽因为地理原因,此前一直亲附辽人,向辽国上贡。到如今却改弦易张,想要搭上大宋这条船。
閤子里三个大人都有些吃惊,没想到宗泽小小年纪竟然懂这些。
明远顿时将手中的“1127”牌折扇一张,道:“那也未必。”
见苏轼与秦观的眼光都投过来,明远便继续道:“高丽国中,想必也有意欲亲附辽人的一派,和亲附我大宋的一派。这两派在政治角力。”
“此次高丽下决心派出使臣,可能是亲宋一派稍占上风,因此高丽国主下决心投石问路,想要尝试在大宋这里是否能够得到想要的好处罢了。”
“甚至也可能是亲宋一派想要打击亲辽一派,因此派出使臣。”
“届时如果辽国震怒,怪罪高丽,亲辽一派的势力遭到打击,高丽亲宋一派许是能得到更大的政治利益。”
历史上在大国之间玩这种小把戏的国家多得很,只是“长袖善舞”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更多的恐怕是“玩火自焚”。
明远说完,苏轼秦观都觉得有道理。而种师中与宗泽两个小朋友也都点头表示听懂了。
苏轼还在叹气,道:“确实如此,从那高丽人递来的公文,上面但书甲子,不写年号。也不知是因为高丽人当真不通礼仪,还是存了试探之心,故意为之。”
在座之人听说高丽人的公文上只写了用干支纪年法所纪的“辛亥年”,而没有写上当今官家的年号“熙宁四年”,都感气愤,觉得这高丽使臣此举实在是蔑视了整个大宋。
年轻气盛的种师中和宗泽都认为,一步都不能相让,应当挥起大笤帚,马上把这些高丽使臣都赶回去——还想去汴京?想得美!
明远一听,心中一动,赶紧问苏轼:“子瞻公打算如何处置?”
苏轼将手一摊,道:“自然是退回公文,并郑重告知。两国邦交,不是儿戏。对方若真是存了试探之意。那这等邦交往来,不要也罢。”
明远却转了转眼珠,对苏轼道:“子瞻公且不要着急退回高丽使臣的公文,请尽量扣下一两天。我试试来打探一下高丽使臣这次的态度。”
他这话一说出口,苏轼与秦观立即明白了明远的意思。
而两个小朋友却依旧在饭桌上抗议。
却见明远笑眯眯地说:“有一句话圣贤大约从没说过,但是多数时候很管用:‘能够不用武力就办成的事,就不要用武力。”
其实他心中想的那句话是:“靠欺骗可以取胜时,绝不要靠武力。③”
他说这话唇畔带着神秘的微笑,再加上想出令人兴奋的主意,连双眼也似乎在闪闪发光。
苏轼与种师中都是习惯了,见怪不怪。而秦观与宗泽则都是一呆,心中都在想:这个小郎君相貌虽美,但为什么总给人一种感觉——随时能把你带到河沟里去?
*
杭州府那边,苏轼果然扣下了高丽使臣的公文,也没有多说是为什么,只是告诉他们公文出了很大的问题,不能予以放行。
高丽使臣顿时急了。
正如明远所预言的那样,高丽小朝廷如今正是为了自己的权力斗争需要,才有了亲宋之举。但如果使臣第一次朝贡就把事情搞砸了,亲宋的一派便是砸了自己的脚。
他们几次想要向杭州府询问缘由,都吃了闭门羹。
上次他们纵容押伴那么一闹,得罪了整个杭州驿的上上下下。如今杭州驿有苏轼撑腰,不再单独为使团供应菜蔬米粮,也不让他们使用厨房。只有驿馆的大锅菜,爱要不要。
使团里的人既无法前往汴京,也没脸返回高丽。
他们的押伴便给出了一个主意。
“上次的事,很明显是惹恼了杭州府的苏通判,现在有他在从中作梗,使得事情无法推行下去。不如我们安排一下,找一位苏通判的朋友,让他做一下中间人,双方好好把话说开。”
高丽正使王彬与副使金世祯一商量:也只能这样了。
这位中间人,显然就是明远了。
约见的地点在钱塘门外的望湖路,明远在那里有一间长年预订的閤子。
王彬与金世祯换上了汉人的袍服,头戴竹笠,在杭州驿登上小船,直出钱塘门,泊在望湖楼下。
待他们赶到楼上,明远已经在閤子里等他们。
高丽正副使同时觉得眼前一亮,只见明远身穿一身月白色的绸袍,衣袍的颜色与楼外水天之色相当接近,绸衫反映的柔和光线,将明远一张清秀无俦的脸庞映亮。令王彬与金世祯同时暗暗叫了一声好:宋国竟有如此人物!
明远却将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挥,请王金二人入座。
閤子内的酒桌上,已经摆了一桌精致的席面,菜品的质量,是杭州驿被惹恼之后,每天供应的大锅菜不可比的。
但王彬与金世祯哪里还有心思品尝美味的菜肴。
他们两人局促地坐下,金世祯先用流利的汉话介绍了王彬与自己的身份——王彬是“六王子”,而他自己,是“世家子弟”。他们两人因为仰慕大宋上国的“文采风流”,才促成了此次出使。
明远一边听金世祯自抬身价并拍着各种马屁,一边挥扇微笑,一边心说:吹吧,你就吹吧。
他始终没怎么开口。
金世祯便心中紧张,越说越艰难,到最后,便是与王彬一起齐齐闭嘴,两人都喊着乞求的眼神,望着明远。
明远看火候差不多了,才摇着扇子缓缓开口。
“说实话,苏公前些日子对使团的作为确实相当恼怒。”
“身为外国特使,便可以无视地方州郡官员的管辖权限,你们高丽的商船,以后还要不要来杭州港了?”
王彬的汉话水平没有那么好,但金世祯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喜出望外地问道:
“苏公是希望高丽与宋国通商吗?”
明远却轻轻地摇着扇子,顾左右而言他地回答:“我是今年四月末与苏公一道出发,从汴京来的杭州。”
两名高丽使臣瞬间自行脑补了七七八八,对视一眼,同时起身,都向明远行礼,无比恳切地开口——
“请郎君指点迷津。”
第168章 千万贯【加更】
明远语焉不详, 但很明显,高丽使臣都将他当成了是从汴京来的“大人物”,在用委婉的方式, 向高丽使臣透露重要的“内情”。
这也难怪,明远的穿着打扮,说话的谈吐气度, 对于久居汴京的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在这杭州城里也可以算是一枝独秀,但对高丽使臣来说,这副富贵气象, 已经是他们见所未见, 实在不会怀疑明远的身份。
“本国与高丽,原本邦交友好,适宜通商。奈何有辽国挡在两国之间。”
明远不咸不淡地说着场面话:“好在如今海运通达,密州、杭州,乃至南方诸港,都适宜接受高丽的货物。”
“只是我大宋地大物博, 两位使臣可知我朝真正想要贵国输出什么货物吗?”
王彬与金世祯对视一眼。
两人都知道, 这就是宋国对他们提出的要求, 如果要求能够满足,此行便可顺利建立邦交, 双方通商互市。
金世祯沉吟片刻, 道:“本国出产有限, 不过是高丽参、珍珠之类,请恕在下愚鲁, 不知郎君可否指点迷津。”
明远轻笑一声, 用手中折扇遮住面孔, 只说了一个字:“马!”
“马!”
王彬与金世祯同时回答。
只不过一个是恍然大悟,另一个则是有些胆战心惊。
高丽偏处一隅,但对宋辽、乃至宋夏之间的关系也有所耳闻。如今宋夏之间连年用兵,宋辽之间也偶有摩擦。而大宋缺马。
将马匹贩运到宋境,确实是一笔好生意。
但万一让辽国听到了风声……辽国与高丽接壤,辽人挥师直下,一两日之内就可以踏平高丽王都。
这笔钱,不好赚。
明远见他们各自表情,与自己的预期大致相当。
于是他开口继续忽悠:“而且是耽罗的马。”
这下王彬与金世祯都面露震惊,两人对视一眼,都确信眼前的小郎君必定是知晓内情,甚至是奉命来见他们,否则凭明远的年纪,不可能有这份阅历,竟然知道“耽罗”。
明远:我太知道了,不就是济州岛吗?
耽罗就是他本时空时所知的济州岛。这个岛在唐代以前自立为一国,与高丽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百年之前,耽罗国太子入朝高丽,承认高丽为宗主国。迄今为止,高丽并未正式吞并耽罗,而是以宗主国自居。
耽罗是一个小岛,因为地理环境的缘故,耕作艰难,但是岛上盛产柑橘,另外就是盛产良马。据说耽罗“家家桔柚,处处骅骡。”高丽王室御用的马匹,也全都来自耽罗。
王彬与金世祯没想到,宋人想要的,竟然是来自耽罗的马匹。
两人对视一眼,金世祯努力斟酌了一下,道:“辽东北松花江一带,有部族号‘女真’……”
这是打算推销女真的马匹了?
明远心想:高丽人国土虽小,这算盘还打得真精,想要做中间商赚差价。
却连“女真”现在避讳改名叫做“女直”了都不知道吗?
看来,这高丽使臣在礼仪上确实差了一点,需要好好补一补课。
明远很果断地摇头:“就要耽罗的马!”
不是济州出产的马不要!
他之所以想要进口马匹,自然是大宋军中需要。
但这不能是来自女真的马匹。女真现在只是一群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的游牧民族。明远现在的想法是,避免一切可能给女真人带来变化的行动。
因此他不打算进口女真马匹,从而向女真输出真金白银或者是生铁。
总之一切为女真输血的行为都最好避免。
再者,也避免直接挑衅辽人。大宋把手伸那么长,伸到辽国的后院,那辽人还有不跳脚的份儿吗?
第三个原因,明远曾经与王雱和苏轼分别讨论过——关于新党推出的“保马法”,明远与苏轼都认为弊端颇多。可是明远通过与种建中等人的相处,又很能理解,大宋为了边境防御,实在是太需要良马了。
“保马法”简单来说,就是将官办养马场饲养的马匹交给民间代为饲养。这样就避免了官办养马场的积弊。
但确实又给民间带来了负担——因为大宋缺乏适合养马的马场,从民间的牲畜栏里养出来的马匹,当做运输用的挽马还可以,但绝不是种建中等大宋将士最需要的雄健战马。
在“保马法”下,平民百姓若是没能将战马养好,养病甚至是养死马匹者,是要受罚的,罚没家产、杖责、枷号……都有可能。
所以苏轼相当反感“保马法”,认为这是扰民。
但是“反感”并不解决大宋军中缺马的问题。
因此明远才会动起高丽人的脑筋——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养,而不是直接买马呢?
国际贸易不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吗?双方各自具有“比较优势”的时候,国际贸易就是有利可图的。
高丽人的“比较优势”,在明远看来,也就是良马。
至于开展互市以后,高丽人会不会偷偷向女真人进口马匹,运到济州岛“镀一下金”,就像后世要把大闸蟹放到阳澄湖里泡一下那样——明远可就先不管那么多了。宋人这边,反正就只咬死了只买耽罗马。
“若是能成,我可以向两位担保,此去我国都城朝贡,必能一帆风顺,见到天子,也必能得到丰厚赏赐——”
明远心说:反正赵顼见到任何外国使臣,都会大手一挥,给予“丰厚”赏赐。且在宋人眼中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赏赐,到了高丽人眼中,也绝对会是丰厚的了。
“那苏公那里——”
王彬第一次期期艾艾地开口。
作为正使,王彬显然比金世祯更要着急。但是他的汉话带有很明显的高丽口音,说起来也不那么自信。
“放心——”
明远脸上堆满了笑容,口中却是在放狠话:“只要两位心中清楚,大宋与高丽两国,能够给各自带来什么样的利益就好。”
“对了,这是送给两位使臣的礼物,区区饰品,不成敬意,敬请笑纳。”
明远一拍双手,门外有两个望湖楼的酒博士进来,抱着一对锦盒,送至王彬和金世祯眼前。
“两位,请看一看吧。”
高丽使臣将锦盒打开,顿时都发出一声惊叹。
“天呐!”
锦盒里盛着的,是一枚浑圆的玻璃灯罩,足有一个普通西瓜那样大小。灯罩完全透明,晶莹剔透,在两名高丽使臣面前璀璨发光。灯罩表面却遍布随意延伸的细微裂痕,但这丝毫不影响玻璃灯罩的完整,反而为它平添了一种自然而无法模拟的美感。
玻璃灯罩下方边缘被削得光滑,并且裹上了一圈金灿灿的黄铜边。
整个灯罩可以架在一只同样用黄铜铸就的灯架上,无论是点油灯还是放置蜡烛都可以。
这时,望湖楼外刚好飘来一片阴云。
明远朝身边一名酒博士看了一眼,那酒博士立即转身,去取了半截蜡烛过来。明远用自发烛点了,将蜡烛放在其中一枚灯架上,然后轻轻罩上玻璃灯罩。
室内陡然明亮,而且灯罩上那宛若“金丝铁线”一般的自然花纹,在墙壁上,地板上,酒桌上,都投下了淡淡的影子,让整间閤子里充满如梦似幻的感觉。
王彬与金世祯同时感叹了一声,随即都沉浸在这光与影塑造的奇异的美感里,不敢出声。
明远却轻轻取下灯罩,取出蜡烛,一口吹熄了,再将东西都放回原先的锦盒里。
“这等琉璃器皿,怕不是要价值千金?”金世祯感叹着开口,“一定令郎君破费了。多谢郎君!”
明远却笑:“你们知道这件东西在我大宋,售价几何吗?”
王彬没答话,依旧魂不守舍地望着被重新放回锦盒的灯罩。
金世祯则望着明远,眼中流露出好奇。
“在汴京的街市上,买一件类似的玻璃灯罩和镀铜灯架,只需要一贯钱。或许没有这么精致,但所费并不巨。”
这就是当初明远在汴京大相国寺闲逛的时候,发现的“仿冒品”,仿得很有特点,甚至仿出了哥窑瓷器表面那种“金丝铁线”的感觉,却并不影响使用。
明远当时就挺惊叹,后来便让宫黎去联系了这个颇有“悟性”的仿冒作坊,双方谈成了合作协议。宫黎指点作坊如何提升玻璃的透明度与质感,这边作坊则帮忙承接宫黎作坊的一部分生产任务。
而这个作坊原本出产的“金丝铁线”灯罩,却令明远认为是“别有意趣”,因此保留在产品线上。他这次南下,还带了几个样品过来。
此时此刻,明远面对这些心里小算盘打得响亮的高丽使臣,半点儿也不打算讳言:他送的这件礼物可并不值钱哦。
“一贯钱!”
王彬伸手捧着胸口,而金世祯则流露出万万不能接受的表情。
明远百无聊赖地想:我骗你们干嘛,反正你们到了汴京城,自己也能看到,问到这个价格。
震惊之下,两名高丽使臣坐着,呆在原地,各自默然了半晌,突然对视了一眼,脸上渐渐都流露出“有门儿”的表情。
他们同时想到了,大宋所出产的这些精美商品,在高丽能够受到多么狂热的欢迎,能够卖上怎样的天价。无论是王室,还是世家,手中都掌握着大份额的海贸生意。
只要想一想与大宋进行贸易往来,他们能得到多大的利润,王彬与金世祯眼中便出现狂热。
耽罗的马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高丽使臣的表情,全都落在明远眼中。
至此,他已经确信自己完全说服了这对使臣。
“至于两国给杭州府的公文……”
明远摇着扇子,淡笑着转告苏轼的原话:“高丽称臣本朝,公文上却不禀正朔,叫人怎么敢收?”
王彬与金世祯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时恍然大悟。
王彬起身向明远行礼,金世祯开口替王彬表达谢意:“多谢郎君指点迷津。”
至此,“忽悠”两名高丽使臣的任务明远已经尽数完成。
他正向松一口气的时候,忽听閤子外脚步声急促,随即一个顶着满头蓬乱金发的高大男子冲进了他这件閤子。
“明熊,明熊——”
明远:你才明熊呢!
他一听这变了调的大呼小叫,就知道来人是夏塞里奥。
“我在楼下看到了你,正好来向你禀……禀告!”
夏塞里奥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刚刚闯入了一场有关国际贸易的谈判,他得意洋洋地报告:“《几何原本》的第一卷 ,和第二卷……翻译、翻译出来了!”
两卷都翻译出来了?
明远心头一喜:他的刻印坊可是完全准备好了,只要翻译出来,校对一遍就可以付梓印刷——嗯,中间有些插图还是需要雕版的,好在不少刻印工人原本就有雕版技术在身……
他突然注意到:身边还坐着两个高丽人。
糟糕!
第169章 千万贯
明远留神那两名高丽使臣的反应。
却见他们依旧坐在原位上, 王彬神情傲慢,端坐着并不起身。而金世祯的眼光依旧恋恋不舍地望着锦盒中盛放着的玻璃灯罩。对这种晶莹剔透的工艺制品,金世祯看起来没有半点抵抗能力。
原来他们竟对西洋人的书籍没有任何兴趣?
明远悬起的心渐渐放下。
他很放松地开始阅读夏塞里奥翻译的文字,发觉译得还算通顺, 只是不太文雅, 完全是西洋海商到杭州之后学来的一口大白话。
这倒也不难——
明远放下手中的书册, 心想:到时候完全可以使用那张“润色修辞”的道具卡润色一下,使其达到“信达雅”的翻译标准。
那张道具只要50个蝴蝶值,他现在完全用得起了。
如此想着, 明远谢过了夏奥里塞, 表示他翻译的书稿自己会再通读一遍,有什么意见大家可以后续交流。
夏奥里塞听到明远的称赞, 岂止是得意非凡, 昂首阔步地告辞了,临去还好奇地瞥了一眼锦盒里的东西。令金世祯紧张地赶紧将锦盒扣起。
夏奥里塞这名不速之客离开之后,明远只听王彬淡淡地开口:“……郎君,我等高丽君臣, 一向仰慕中原文翰华彩。刚才那西洋蛮人那里, 难道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文字不成?”
明远笑道:“是呀——”
他望着楼梯上消失的夏奥里塞的背影,说:“这名西洋人士,来自一个名叫‘欧罗巴’的大陆。那里现在正处在一个相对蒙昧的时期……”
他说的没错, 现在的欧洲,还没能等来文艺复兴的黎明, 正被中世纪的黑暗所笼罩。在夏奥里塞的眼中, 远在东方的大宋, 可要比他的故土先进发达得太多了。
但正因为如此, 才更不能轻易放弃这样的领先优势。
也正因为这样, 才更需要兼容并包。
眼前的这些高丽使臣,正准备前去朝觐赵顼。如果他们开口向北宋朝廷讨要《太平御览》,肯定讨要不到,但他们如果要求一本西洋书的汉语译本,没准赵顼会觉得无所谓,并且点头同意共享。
又比如现在,但凡这两名高丽使臣,真的拉下脸,向明远讨教一下这本“西洋书”的内容,明远为了购买“耽罗马”的大业,估计也拉不下脸拒绝。
谁知这两位,竟然对《几何原本》看也不看,没有半点兴趣。
明远在心中感叹:这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
这日望湖楼一聚之后,高丽使臣回去,立即修改了文书,恭恭敬敬地填上了“熙宁四年”的字样,重新呈上。
而苏轼也不再为难这些高丽使臣,批复了使团的请求,任由押伴们将使臣带离杭州,前往汴京。
高丽使团还未离开杭州,明远那边,已经将急信送给汴京。王雱那里会马上收到——
至此,大宋朝廷在面对高丽使团时就会心中有数:双方有基础相互贸易,海上互市,互通有无。而大宋最需要的,是来自耽罗的战马。对于高丽国君的各种请求,当然只会有条件地满足。
而对于高丽国内贵族所喜欢的那些奢侈品,宋国这边倒是愿意敞开供应。负责海贸的中间人能在这项贸易上赚多少利润,大宋朝廷是不屑过问的。
明远如今在杭州、扬州和汴州三地之间设立了信件的中转站。他的信使从杭州出发,能在两天之内抵达扬州,在那里把信件转交来人,两天之内就能到王雱手里。
与朝廷的“急脚递”相比还是要稍慢一些,但是比托熟人捎信效率要高上许多,而且成本也低很多——因为信使一次能捎带上很多封书信。
只是这份业务,如今只在杭州、扬州、汴京、洛阳与长安五地之间进行——主要也是为了满足明远自己目前的需求。
如此一来,在1127提醒明远要注意“等价交换”原则、不能”无偿付出“的时候,明远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老子就是想给最想念的人去个信,怎么了嘛!”
*
明远在杭州城中渐渐适应的时候,种建中已经到了大宋版图的最西面——秦州以西的渭源堡。
这里原本是渭水源头一带修建的一座防御性寨堡,名叫渭源寨。
熙河经略王韶到此后认为此地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因此将渭源寨升格为堡。在此驻军屯田。
种建中到此之后,立即着手训练本地的驻军与民伕,教他们使用这次押运到古谓城的兵器军械,训练他们守城的战术和与西夏党项人遭遇时的各种应对。
今日王韶轻车简从到了渭源堡,听说种建中在练兵,没有让人前去知会,而是悄悄前往观看。
却见种建中带了一群士兵,正在反复训练安装和拆卸投石机。
只见士兵们各有分工,有的扛来圆木,有的架起投石机的主体框架,有的则从四处寻来大型石块。一群人来来去去,像是穿花蝴蝶一样纷扰,但其实各有目的,忙而不乱。
种建中的贴身亲卫向华手中提刀,沉默地肃立在一旁护卫。
种建中自己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恨不得亲自加入士兵的演练。他在一旁大声提醒手下的将校们:“将这拆卸与组装反复练熟了,放在城头可以守城,野战可以进攻——这种军械使用的就只是大石块,可以就地取材,在我们西军的地盘上,遍地都是,从不缺材料!”
王韶听见了,想想也是:神臂弓那样的神兵利器,少了专门配备的箭支都不行。但是投石机却不一样。
它的核心构件是军器监用精钢所铸,很难损坏。而其余圆木,用烂了就直接拆下来扔掉。用于攻击敌军的材料,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石块。
看来这次军器监是开了窍,送了一件真正“管用”的军械给西军。
“但凡你们熟练上一分,在关键时候,都可以救命……”
种建中提醒这些正在训练的士兵。
这群训练拆装投石机的另一边,一群西军将校正在学习如何按照投石机上的刻度盘,调整投掷的高度与远度。
一名小校一边目测,一边说:“将距离调整至二百五十步,方向向右前调两度……准备投石!”
他的手下已经按照这小校说的,将方位和距离都调整到位。另有两名士卒已经为投石机挂上了配重,一松手,需要投掷的石块已经飞了出去。
那名小校手中持有一枚千里镜,石块掷出之后,他便手持千里镜,远远望着靶子的方位,口中不断地说:“好,好……非常好!哎呀——”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可惜了!”
但这名与成功失之交臂的小校显然知道怎么调整了,大声道:“再偏一度,距离调远二十步!”
如此训练,迟早能练到将这投石机用得如臂使指,指哪儿打哪儿的一天。
少时,见到种建中过来,这群正在联系使用投石机的将校们一拥而上,齐声送上赞美:“种昭武,这‘霹雳砲车’当真是神兵利器!”
“您刚带来的时候小的们还不以为意……”
“是小的们有眼无珠……”
“是是,一定听您的,好好练!”
种建中听着各种或兴奋或阿谀的说辞,心中在想:你们是没有见过那威力更大的。
他刚丢下一句:“好好训练,朝中一定会给你们配备更强大、更精准的武器,更有效的护具,更精壮的马匹……我们大宋西军,会从头到脚都强过我们的对手……”
说着他一转身,正好见到王韶面带微笑,站在自己身后。
“王经略——”
种建中急忙大步流星,来到王韶面前,拱手行礼。
王韶见了渭源堡外操练的景象,也不由得暗暗惊叹种建中善于治军。他极少见到哪位军中将领一上任,就能拥有这么高的威信与人望的。
但见到种建中,王韶并未将这份惊叹挂在脸上,而是与种建中说起了另一件事。
“彝叔可曾听说了市易司的事?”
王韶所说的在渭源一带设市易司之事,是他此前上书天子,声称渭源到秦州一点,良田弃置无人耕种的田地有上万顷。这些田地都是良田,只要稍加垦殖就能耕种。
因此王韶提议设置市易司,与藩部互市,以经商之利用来治理田地。
待这里的田地全部有了出产,便不需再动用陕西其他几路的粮秣奉养熙河一路。届时熙河路能自给自足,反而能为国家反哺商税田赋。
谁知王韶是将这事想得太美了。
他上书天子之后,便有秦州知州李师中上书反对,声称秦州与渭源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多无人耕种的良田。
后来李师中因故被撤换,秦凤路副都总管窦舜卿接替。这一位更绝,上书天子,声称彻查之后,在秦州与渭源之间,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的田地,还是有主的。
天子所遣的走马承受①李若愚便据此奏报,声称真的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的田地。
这是一个令人无语的数字,事情如此荒谬,偏偏数字听起来还很精确。
种建中望着王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这位熙河经略当初招揽人才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麾下武将之间无那等倾轧掣肘之事,结果现在只好独自一人把文官之间的攻讦攀扯全自己扛了。
但这些种建中不能表露在口头上,只能岔开话题道:“王经略,属下今日收到了家师的来信。”
听见种建中提起横渠先生张载,王韶一抬眼,表示很感兴趣。
“家师的建议,渭源到秦州一带,可以考虑种木棉。”
“木棉?”
王韶来了兴趣。
“是,横渠书院试种木棉已有一阵子。这种作物耐旱,不需要过多照料。除了收成时需要大量人手之外,其余时候所需人工有限。”
“采收之后,只需送往关中。如今已有不少人家掌握了纺织吉贝布之术,也乐意收购棉桃。”
“还有一项,这东西不能做口粮。就算是西夏党项人来,也不能将木棉当饭吃。”
王韶听了微微地笑了起来,口中说:“即便如此,我等也不能任由党项人在渭源与秦州之间驰骋不是?”
听起来应当是接纳了张载的建议了。
“另外,家师还托人运来了一批‘酒精’,专为伤员料理患处之用,据说有‘消毒’之效。”
王韶也已听过“酒精”之名,知道经此物治疗,伤口便不易出现溃烂、化脓之症。昔时常有士卒未受致命伤,却折损于看似不起眼的创伤。“酒精”一出,这种现象便可大幅减少,更为严重的创伤也有更大的希望被治愈。
“如此,多谢令师。”
王韶的声音里终于也带上了一丝激动。
“关于荒田的事,属下也会给家师去信,看看有无更好取信于人的方法。”
当然——此时此刻,种建中心中在想:也要给小远去一封信,看看他有什么意见。
第170章 千万贯【加更】
杭州, 明远接到了种建中的来信。
这封信上,记着种建中发出信件的日期。他将信件托付给渭源堡的驿递,与军中日常公文一道,送到长安城, 并送到明远家, 总共花了三天时间。
随后这封信就进入明家正在“试验”的邮政系统, 明家的“邮递”接到过明远的重托,一旦接到种官人的来信,就会在当天, 启动一程“邮递”, 用最快的时间将信件递往洛阳。
若是有其它“投递”的邮件,明家邮递也会顺带带上, 但若没有也无所谓——总之, 明氏邮递收到的指令是:只要是种官人的信,就要不计任何成本,用最快速度传递到杭州。
洛阳之后,汴京、扬州这两个“转运点”也都是这样做的——这从转运点改在信件封皮上的“日期戳记”可以看出。
信件从渭源堡发出, 送到明远手上, 总共用了十天。
明远看了看:从长安到杭州的信件只用了七天。这个速度,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非常令人满意了。
但再想想,这信函, 一来一去至少要两旬……梦魂不到关山难,他与师兄之间的距离, 还真是远啊!
明远凭空叹了一口气, 拆信细看。见到张载的横渠书院已经将“酒精”运到古渭城, 又建议渭源一带种植棉花, 明远顿时心怀大畅, 心想:不愧是他的师门,做起事来就是靠谱。
他几乎想要马上回复种建中:渭源一带可以放手种植棉花,让他明远来负责销路。
再往下看,看到信中提及王韶被弹劾“谎报”渭源到秦州一带的荒田数目。明远也有点纳闷:这一顷四十七亩荒田的数字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与种建中一起,看过熙河路的舆图,虽然那舆图画得不甚精确,但是古渭到秦州一带多是河谷,种建中描述过,河谷两侧较为平坦,在党项与吐蕃人进犯之前,多是有人耕种的。
一顷四十七亩,太荒谬了。
最荒谬的是,这数字越精确,就越容易被人相信。
如果王韶不能尽快说明实情,那这一身兜头泼下的脏水,就难再洗净了。
种建中在信中问明远有什么办法,明远仰着脸想了半天。
他心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些想法,但这想法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他还无法触及。
所以这天他只管待在自己在凤凰山的新宅院那里,哪儿也没去。
午后,与明远的居所只有一墙之隔的刻印坊来人,向明远禀报:“刻印坊来了一位客人,想要看看咱们刻印坊使用的刻印术。”
在汴京时,明远名下刻印坊的技术是从来不瞒同行的,因为汴京的同行要么与他进行“技术合作”,要么被他入股。毕竟只有他家的铜活字作坊能够提供活字印刷所需要的全套活字。
但到了杭州,刻印坊的管事就不那么确定了,见有访客不请自来,便从匆匆忙忙地来请示明远。
“当然可以!”
明远还是那个大方的态度。
那管事刚要回去招呼访客,明远多嘴问了一句:“来人说了姓名吗?”
“说是杭州人姓沈。”
明远听见这个称呼突然跳了起来——杭州人姓沈?
“走,我和你一起去见那位去。”
明远足下生风,急不可耐地穿过自家的厅堂,拐一个弯,就到了隔壁的刻印坊。
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毕昇的孙子毕文显,曾经提到过,有一个年轻人曾向毕昇详细打听过活字印刷术的具体内容。
问起那名年轻人是谁,毕文显只说“杭州人姓沈”——
于是明远脚下又快了几分。
很快,他就来到刻印坊用来招呼客户的那座小厅里。
只见来人身穿粗麻布制成的衣衫,腰间围着一条土白色的腰带。这副打扮,应当是还未出孝期。
来人听见脚步,转过身来,见到明远年轻的面庞,免不了地有些吃惊。
作为一位管事需要去请示的东家,明远实在是太年轻了。
来人四十来岁年纪,国字脸,相貌堂堂,颏下蓄着一小把胡须。见到明远,尽管惊讶,还是拱起双手见礼,自报家门道:“在下钱塘沈括。”
明远尽管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准备,还是没能忍住,蹦出一句:“你……你就是沈括?”
沈括:……?
明远赶紧找补:“久仰沈兄大名,小弟姓明名远,京兆府人士。”
沈括的表情还是有点不自然,这位很明显不太自信,应当是在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这么有名了?……我真的这么有名吗?
明远想了想,问:“阁下可识得苏子瞻苏公?”
苏轼那天提到,他有一位友人居于杭州,但在孝期之中,不便饮宴,因此没有马上介绍给明远认识。现在明远看见了沈括的穿着,才想起来:苏轼说的那位朋友,可能就是沈括,所以开口试一试。
果然,沈括一听苏轼的名字,脸上的表情放松,似乎在说:哦,苏轼啊,那没事了。
“沈兄今日来,是想看看我这间刻印坊?”
明远开口询问。
沈括脸上有点红,开口道:“不请自来,唐突勿怪。我实是被这些日子里的《杭州日报》所吸引,才想起,到印制这些日报的刻印坊来看一看……”
原来沈括居家守孝,闲来无事,便留意到了近两日在城中流通的《杭州日报》。
先是市政工程——杭州城内各处安了路灯。主持工程的还是沈括的好友苏轼,这份报纸顿时吸引了沈括的眼光。
但他立即生出一项疑问:这杭州城内的路灯安装,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怎么这么快就被刊载于这“报纸”之上了呢?
制一副用来印刷的雕版,应该没那么快吧!
偏偏这报纸的印制质量还很好,报上的每个字都不大,但是边缘清晰,无笔划粘连,得是技术相当高超的雕版匠人,忙乎个好几天,才能办到。
沈括开始对《杭州日报》上心——直到出了高丽使臣的事。
高丽使臣唆使押伴,在杭州驿作威作福,被正义士子秦观当街训斥,又立即被杭州通判苏轼言辞警告。
这件事第二天就见报了。
当看见《杭州日报》上刊载着“昨日杭州驿前”的文字,沈括当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快!
所以他基本可以确定,这绝不可能是雕版刻印。
唯有他年少时,曾经见过的一位姓毕的雕版匠人所独创的“活字印刷术”可以办到这一点。
但是,自从那位毕姓匠人离世,沈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印刷术了。
明远听见沈括提起《杭州日报》,心里也有些得意。
如今《杭州日报》的办报宗旨已经与在汴京时不太一样了。
当初在汴京时,因为考虑到汴京是政治中心,而《汴梁日报》是初办,没有多少经验,所以起步时都是以刊登实用信息和打广告为主。
到了后期,开始加入一些对瓦子的节目,正店与脚店的食物进行评测的“探店”报道,偶尔会加入一些娱乐八卦。
《汴梁日报》从未涉及任何时事与政治的内容。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汴梁日报》没有受到开封府的监管与约束。
但是在杭州,明远开始做出尝试,在报纸上刊登时事新闻——虽然都是对事实的报道,几乎不带任何倾向性。但是这报纸的“舆论导向”功能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市政“路灯”推出后,曾亲自考察路灯放置地点的苏轼,被杭州市民们一致称赞。
而那些高丽使臣和他们身边的押伴,当然也收获了一边倒的骂声。
但明远万万没想,竟会将沈括引来他的刻印坊。
他这是什么运气啊!
当下,明远引沈括去参观刻印坊里的排版与印刷过程。
沈括一面看一面感慨:当年毕昇曾经让他详细看过活字印刷的整个过程,但是毕昇过世之后,这活字印刷术,就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似的。
如今这种省时省力的印刷术在沈括眼前重现,却似乎比毕昇那时更快,印刷的质量更好。
沈括随手拿了一枚活字,入手沉重,才发现已不是毕昇那时用的泥活字,而是铜活字。
“整整一套铜活字,那得花上多少钱啊!”
沈括忍不住喃喃感慨。
明远将这当成是一种夸奖,微笑着不说话。
但这确实证明了一点:“钱”的重要性——历史上有才能的工匠很多,但他们确实需要有慧眼识才的东主,舍得投入本钱,才能让他们的发明得到推广,最终应用于最需要的领域。
沈括看完一圈刻印坊的生产过程,明远将他带回那间刻印坊用来待客的小花厅中,递给他一本《横渠学刊》,又递给他一本正在试印的《几何原本》样稿。
“存中兄,您看看这些用活字术印出的学刊,怎么样?”
沈括得知明远是横渠弟子之后,便先看《横渠学刊》,只翻了几页,就望着印制精良的书页啧啧称赞,道:“张横渠真是有福,有弟子不遗余力为其推广学术。”
明远美滋滋地想:那是当然的。
沈括再看《几何原本》——他看书极快,只翻了几页,便“咦”了一声,然后迅速地向后翻去,在一盏茶的时间里,沈括就将整本翻完,随后便抬头,望着明远,一句话不说,似乎正神飞天外。
良久,沈括方才缓过来,道:“明兄,这本书册是何人所写?”
他不等明远回答,马上接着道:“书中所述的‘命题’都很浅显,然而其‘证明’的过程,却是滴水不漏。”
“依我看,此书真正的意义,恐怕还在于其论述的逻辑。这……这与我历来所见的算学经典完全不同。”
明远顿时点赞:“您说得真是太对了。”
当沈括得知这《几何原本》,竟是来自黑衣大食翻译的希腊著述时,惊得眼都睁圆了,然后连连点头,还补充称赞道:“这译著也相当不错,用词雅致而精准。”
明远的脸“咕叽”一红:这是“润色修辞”道具卡的功劳,不能算在他头上。
他掠过这点不提,开始向沈括抛出诱饵:“要印制这样的学刊和书册,您也行!”
沈括“嗯”了一声,眼神疑惑地望着明远,似乎在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也有些著述想要刊印的?
明远继续抛诱饵:“有润笔之资哦!”
听说有钱,囊中大约有些羞涩的沈括顿时眼中出现神采,换了个升调又“嗯”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样的内容能够刊印?”
沈括扫了一眼面前的《横渠学刊》和《几何原本》,自我总结道:“经义、数算,都可以对吗?”
明远问:“那您有经义、数算方面的文章吗?”
沈括微红着一张脸,道:“我不是什么大儒,经义这方面真的不行,每每被苏子瞻笑……但是数算,隙积术和会圆术可以吗?”
明远一凛,郑重点头:“可以!”
“天文仪器与历法方面呢?”沈括又问。
明远连连点头:“可以!”
“地理与地图制法呢?”
“可以!”
“医药方面呢?”
“可以!”
“磁石的应用……这个听上去不太出奇,也可以吗?”
“可以!”
明远感觉自己快要成为啄木鸟了
“胆水置铜法呢?”
“可以!”
明远恳切地望着沈括:你所有研究过的内容,都可以拿出来出书。
他们的谈话提到了天文、地理、律历、医药、数算……各个自然科学科目的各个领域。
明远颇有点儿较上了劲儿的架势,望着沈括,心想:还有吗?您这本行走的“百科全书”?
沈括想了想,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音律方面的可以吗?刊印这些个,我是不是有些……太不务正业了?”
明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重重地点头:“当然可以!”
第171章 千万贯
明远手快, 三下五除二,就为沈括草拟了一份“出版计划”和“分润协议”,墨迹未干地就推了沈括面前。
沈括读着读着,脸上露出一丝羞赧, 非常惭愧地告诉明远:“远之兄, 这个计划能不能成, 还要……问过内子才行。”
明远:原来大名鼎鼎的沈存中,竟是一位“妻管严”?
他笑笑:“这是自然!沈兄尊重夫人的意见,足见伉俪情深。”
“不过, 存中兄也可以向尊夫人解释一二, 这样大规模的刻印,这样丰厚的分润……不是小弟自夸, 这莫说在杭州, 即使是在汴京,也是独一份。”
就算是“妻管严”,也要学习着管理一下太太的预期嘛!
沈括想了想,觉得也是:明远开出的条件, 的确是他平生所未见。
而且据明远所说, 所有的刻印书籍上又都会印上“正版授权”的字样,即使旁人盗印,之后也可以追责——他实在是没什么可以不放心的。
于是, 沈括开开心心地收下了明远草拟的协议,在肚内事先准备说辞, 打算回去向妻子解释。
恰在此时, 明远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沈括精于地图学。
他连忙问:“存中兄, 小弟是否可以向你打听打听, 如果想要以最直观的方法, 向天子呈现一地的地貌,展示该地的河流、山川、谷底……可耕种的良田……这应当怎样做?”
沈括想也不想,便道:“那就做立体的舆图啊!”
“立体的舆图!”
明远的声音显得又惊又喜。
此前他已经模模糊糊地想到了,有一种方法,可以解决王韶与种建中在渭源堡遇到的难题。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而沈括看似浑不在意的一句话,就点醒了明远。
立体的舆图……这不就是后世的军事沙盘吗?
沈括还在继续比划,侃侃而谈:“取一幅木盘,事先计算好尺寸,上置沙土、泥土,混以浆糊,堆制成为山川形状,晒干以固定。再以青苔覆盖,以标出山林、草地等不同地形,又可以小型木件代表城池、村落、寨堡……”
“更有甚者,可以寻高手匠人,制那等极小的小人……”
“然一切皆需合乎比例,比例若错,此舆图便无甚用处了。”
“为了地图能够合乎比例,最好能用‘飞鸟图’,而不是用传统的偱路步数法制图。”
沈括正拈着胡子说话,一抬头,刚好看见明远双眼发亮,正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
“沈兄说说,这‘飞鸟图’究竟是如何做法?”
沈括也没想到明远对这制地图法竟然也这么感兴趣,心里忍不住想:难道《出版计划》上还能再补一条,我这制图法也能集册出版不成?
他连忙详细解释,这所谓“飞鸟图”乃是“取鸟飞之数”,也就是两地之间飞鸟直达的距离,比丈量地面距离的地图精度更高。
明远一边听一边发怔。
沈括见状吓了一跳:“怎么了,远之兄……”
明远双手一拍,只说:“太好了,多亏有沈兄点醒,如此一来,熙河幸甚,我大宋边疆幸甚!”
沈括一呆:他也没想到明远能把他这几句话拔高到如此程度。
明远赶紧将熙河路关于屯田市易而发生的这一段纠纷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沈括。沈括从没想到,西北官场上竟会发生这样的纠纷,而他随口提出的建议,对于远在西北的熙河开边策略,竟有如此重大的意义。
明远连忙诚心请教,试图把沈括肚子里关于制地图的“墨水”全都掏出来。
他们从上午一直谈到傍晚,明远从沈括口中听到了很多实地测量和制图的方法与建议,赶紧都记了下来。沈括见天色将晚,实在是不能不回去了,明远才用自家车驾将沈括送归,并随车附上不少精美礼品,送给沈括的夫人,以讨好这位“严妻”。
他一旦作别沈括,立即奋笔疾书,将今日见过沈括的经历,和从沈括口中听说的制地图技术,全都写在信中。
这封信一写,待他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
明远连忙将信用火漆封口,准备第二天清晨就交与“明氏邮政”的“专员”,用最快的速度发往陕西。
若是真能制出军事沙盘,那渭源到秦州之间所谓的“一顷四十七亩地”的谎言,便不攻自破。
另外,军事沙盘对于大宋西军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可以用来做战斗决策。
大宋西军在准备迎敌应战之时,可以凭借的,将不再只是比例尺偏差巨大的平面舆图,而是可以展现山川地貌的沙盘。
所有战略战术,都可以在沙盘上事先演练,并推测对方的反应,做出各种预案。
令明远感到震惊的是,这么有用的东西,率先想出来的,并不是他这个“穿越者”,而是本土人士,多才多艺的斜杠中年,六边形战士沈括!
明远一想到这里,就很佩服自己“偶遇”宋代名人的好运气。
他实在太过兴奋,索性一夜未眠,去旁边的刻印坊和夜班工人们一起,看着翌日的《杭州日报》一份份地被印刷出来,然后被送上前往杭州城的马车,在道路两侧明亮“路灯”的映照下,将这“新鲜出炉”的报纸送到城中去。
*
有了那份《出版计划》,明远和沈括很快就熟悉了。
沈括得到明远的建议,主动开始管理起妻子张氏的“期望值”,张氏很快便将《出版计划》和《分润协议》都批准了。
于是,沈括成了明远这刻印坊的“契约作家”,将文稿一份份地递出来,交给专门的编辑审核,然后付梓印刷。
这期间,明远与沈括经常相约在西湖边的茶亭内喝茶,一面观赏西湖风景,一面谈天说地。
明远对沈括在各种科技领域的深厚知识佩服得五体投地,沈括则对明远超人一筹的“见识”而惊异不已。两人都是相见恨晚。
这事被苏轼听说了之后,这位杭州通判顿时心痒不已,一旦处理完所有的公事下班,他就匆匆往西湖边赶。
“远之,存中,某一直想要安排你们认识。谁曾想你们自己就认识了。”
苏轼一进这间小小的茶亭就嚷嚷着。
明远耸耸肩:“谁让子瞻公您太忙,我们只好自己认识了。”
处理完高丽使臣的事务之后,苏轼就自动进入了“办公”模式,火力全开。
他的职务是杭州通判,问囚决狱是他的主要职责。前两年两浙路推行新法,造成的诉讼与下狱颇多,因此苏轼每天也有忙不完的公务。
直到傍晚来到西湖边与明远沈括饮茶,苏轼才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
苏轼与沈括原本就是好友,而苏、沈两人,现在又都是明远的“忘年交”,三人坐在一起畅谈,别有一番乐趣。
苏轼听说沈括成了明远的“契约作家”,自然面露羡慕,突发奇想:“存中兄,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府学里的学子,能以你存中兄写的书作为教材,朝廷科举取士,也考的是你写的书中内容?”
明远闻言,便大声鼓励沈括,将来写一本“教材”出来。
而沈括却连连摇头,苦笑着说:“不不不……我最拿的出手的大概是算学,但国家取士怎么可能考算学?经义才是取士要考的。”
苏轼的笑容立即变淡。
朝中新党已经于二月间宣布了要改革科举制度,诗赋文章不再作为考试内容,专考经义,只考《易》、《诗》、《书》、《周礼》中的一经,兼以《论语》、《孟子》。
王安石父子编撰了《三经新义》,差不多就是标准教材,科考必备,除了这些之外,士子们再不需要读其它书籍,读书的范围,似乎比改革之前更窄了一些。
苏轼因此而感到十分沮丧,觉得这取士之策的改革,似乎矫枉过正,刚从嘉佑年间雕镂割裂的靡丽文风中掰过来,渐渐又拐进了另一条死胡同。
明远却笑着对沈括道:“存中兄何不考虑在府学中开课,教授算学。先教一阵,等到实践证明,这确实对国家有利,再上书改革,将算学加入考试之中呢?”
苏轼便笑道:“可见远之是横渠弟子了。”
明远点点头:的确,他们横渠弟子,才不管科举取士到底要考什么呢。
当初张载觉得有必要研究井田制,横渠书院上下就一起跟着老师试验井田制;现如今,张载在努力研究生产力发展与天地大道之间的关系,横渠弟子就一个个努力从事生产,单看着“生产力”,究竟在什么条件下才能得到提高。
沈括却还是怂,他嗫嚅着说道:“我……我如今还在守孝……再说了,上书建言也实在非我所长……”
明远算是看出来了:这沈括,于自然科学上,实在是太聪明太厉害了,然而却个性偏懦弱,对自己的观点也往往不能坚持——因此实在不是一个从政的料。
但是中国的科举取士制度向来是不分自然科学、人文科学还是政客的,只管用科举考试先将聪明人一网打尽,然后却全部当成是政治人才来使用,才不会管你政治上擅长不擅长。
明远心里暗想:沈括啊沈括……
他突然灵机一动,对沈括和苏轼说:“两位看这样如何?也不必专门在府学中开课,不如按兴趣划分,喜欢算学的,就结一个‘算学社’,闲时就聚在一起研究算学,如何?”
他这个主意是把原本正儿八经的算学课程搞成了兴趣班,顿时就与国家取士的大方向不冲突了,自然也不至于得罪谁。
这回沈括终于吁了一口气,点头道:“我看行!”
苏轼则在一旁矫情:“那……那某也要在府学里结一个‘文学社’,专门聚在一起吟诗作赋。”
明远马上接口:“那我不如也结一个‘吃喝社’……”
他话都还未说完,苏轼就马上回答:“那一定得算上我一个!”
明远憋了半天,终于和沈、苏两人一道,在茶亭中爆发出欢畅的大笑声。
*
秦观如愿以偿,认识了他最为崇拜的苏眉公苏轼之后,开始纠结今后该怎么办。
“我想要进府学,准备明年的府试。”
秦观在席间自言自语:“我必不负苏公的期望,下一科,我一定能取中的。”
坐在秦观身边的种师中偏头看看他。
“还是别,我现在在府学里都觉得是在天天炒冷饭。“
种师中呛人时语气实在太过老成,害得秦观看了看他,才意识到是这个十二岁的“小朋友”在说话。
旁边宗泽却说:“我觉得府学挺好……有饭吃,能吃饱!”
宗泽由明远推荐,作为种师中的“陪读”,进入杭州府的府学。府学里教授的学科内容且不论,单是府学的伙食,已经能让这个饭量特别大的小小少年非常满意了。
三人谈谈说说,冷不防明远进来,宣布好消息:“各位,决定了,杭州府如今决定在府学里开办兴趣班……啊不对,是结社,目前已有的是‘算学社’、‘文学社’、‘航海社’和‘农田水利机械社’……”
这是明远在杭州府“游说”的结果。
如今传闻杭州知府沈立即将入京,杭州府暂时处于“没人管”的状态,在府学里要办各种社团,只要能筹集到经费便可。
偏偏“出经费”这件事情,是明远最喜欢干的。
因此府学名下,一时间就多出若干花里胡哨的“社团”。
第172章 千万贯【加更】
“我肯定要去苏公的‘文学社’!”秦观斩钉截铁地说。
明远瞅瞅这位弱冠青年, 心想:丝毫不出意外。
而宗泽看了看那张清单,想了半日却道:“我有些想去……‘航海社’。”
“明郎君,这‘航海社’是专教人驾船航海吗?”
明远倒是没想到宗泽会选择这个社团,倒是费心解释了一番:“嗯, 既有航海的内容, 也有关于磁力学和观星的内容。”
夜观天象向来被认为是“钦天监”的主场, 民间任何涉及观星的活动都是犯大忌讳的事。但是神奇的沈括在这个领域也出类拔萃,在观星上有很多心得,甚至那本《航海书》上记载的星象内容, 沈括也能够给予解释。
于是明远做主, 揉吧揉吧,把“星象”的内容全都揉进了“航海社”里, 以避免出现为官府所忌的情况发生。
而观星辨位, 也确实是航海术中的一项重要内容,重要性不输于与使用磁针指点方向。
现在明远问起宗泽:为什么想去“航海社”。宗泽只是回答:“以前在这杭州城里见过几个夷人海商,也听从海上回来的水手讲过冒险故事。就挺想去那些从没去过的地方看看的。”
明远望着这个小孩说话时认真的模样,笑道:“相信你会如愿以偿的。”
如果一切顺利, 他能够成功扭转这个时空的命运, 宗泽日后也许就不必为“过河”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而种师中则皱着小眉头,看了看明远记在纸上的社团,最后说:“那我就捧个场, 去一下没人报名的算学社吧!”
明远顿时扶额:算学社确实是现如今报名人数最少的。以至于明远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自己也混进府学去凑个数, 免得主持算学社的沈括太受打击。
好在有种师中!
但是种师中这小孩绝对不是好糊弄的。
这瘦削少年转头看看明远:“明师兄难道不打算去报个社团吗?”
明远心想:你既然去了我就不去凑数了, 免得露怯。
但表面上他却郑重其事地回答:“这是因为, 我在办学。”
一听见“办学”两个字, 所有人望着他的眼光都有不同, 各自肃然起敬。
而明远也确实在办学——他在办“会计学校”,也就是将之前在汴京曾经办过的短期“经理训练营”搬到杭州来,搞得正式一点,推出了各种不同的学制,主要有三个月、半年和一年制的,并且颁给结业证书。
之前他利用“经理训练营”推广大食数字和复式记账,起到了非常显著的效果。
如今汴京城中的不少大商户,都开始启用了复式记账。
更有不少大商人凭借各种关系找到明远,想要送自家的账房与管事,来学习这特别“管用”的记账法。当然,作为这些账房与管事的东主,他们自己总不能看不懂这些账目,因此希望明远能够在“经理训练营”之外,再开办一个“东主训练营”。
明远这“会计学校”便应运而生,不同的学制,也正是为了这些各不相同的需求而制定的。
现在,明远感受着看向自己的钦佩目光,忍不住也有些飘飘然——
十一世纪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人才!
如今他正通过杭州府学的“结社”,与民间自办培训学校的方式,快速推进这个时代对于人才的培养。
至于这些人才是否符合朝廷的期许,明远目前还没有心情去管这个。
“另外,”明远故意清了清嗓子,要宣布一件大事。
“我打算写一本书刊印!”
看着他的几个人同时睁大了眼睛,纷纷流露出类似于“哇哦”的表情。
明远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他到如今,都还没有满二十岁。
未及冠的人,竟然妄想可以出一本书刊印。
但这实际上是老师张载给了他极大的支持。
上次明远与王雱一番长谈,将他所知的一系列与“市易”有关的原理都告诉王雱之后,明远也自行整理了他所说的内容,并加以总结和提炼,寄给了张载。
前不久,张载的回信到了。
张载竟然认为他的想法“很有创见”。
明远当然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些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观点,他只是把另一个时空里,前人们在商业活动中所观察到基本原理,用自己的话又阐述了一遍而已。
张载鼓励明远将这些内容写出来,刊印,让世间能够看到,并予以讨论。
也就是说,张载并不认为,明远所说的这些,会是足以诠释先贤的“经学大义”,但这些的的确确足以“经世致用”。
然而这份鼓励,对于明远来说已经足够了。
因此,当其余几位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并且询问明远打算写什么书刊印的时候,明远便大言不惭地答了五个字:“经济学原理!”
——相当之不要脸。
*
这天,明远在望湖楼召集惯例聚会,苏轼姗姗来迟。
年纪较小的种师中和宗泽,明远已经让人送回府学附近的住处休息了。沈括尚未除孝,不便饮宴,因此没有出现。
只有“狂热粉丝”秦观,和明远一起,在等待苏轼的到来。
苏轼一进聚会的閤子,便招呼酒博士上酒。稠酒一至,苏轼抬手便给自己斟了,一扬脖,饮了个干干净净。
“子瞻公,”明远察觉不对,赶紧喊停,“举杯消愁愁更愁,再者,饮酒也不是这样饮的。”
虽然眼下杭州的天气并不冷,明远还是让酒博士将酒先去温了,免得苏轼喝冷酒伤身。
“远之说得对……某确实是烦恼……”
苏轼摇着头叹息道。
他一回头,同时看到秦观与明远两对关切的眼眸正殷切望着自己。
苏轼顿时觉得心中舒畅了些,露出苦笑:“都是因为公事……却连累两位小友为某忧心。”
秦观听说是公事,便不敢再说什么。明远却对苏轼道:“苏公不妨说说,我等就算是帮不上什么忙,苏公这一说出口,也算是一种开解。”
倾诉是缓解忧愤情绪的一种好办法——明远: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苏轼顿时笑道:“还是远之仗义。”
于是他将心中的烦恼一一说来。
原来,竟还是有关新法推行的事。
先是募役法。
王安石为了充裕国库,推出了“募役法”,又称“免役法”,也就是让需要轮流服劳役的平民可以交上一份“免役钱”,免除服劳役。
此法推出的时候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最后实际推行时却没有遇到那么大的阻力。
这主要是因为,有钱人只要交上一份免役钱,就可以免除繁重的劳役,自是乐意去交。而出不起免役钱的贫民,原本就要服劳役,现在的情况却并不比以前更糟糕。
只是,想想此事的公平性,就不免让苏轼唏嘘。
“富人可以交钱免役,而穷人却无法逃避此等重役,某观此法,真是何其不公也。”
明远的想法却不完全一样:“此法从公平性上来说确实欠妥。但是国家拿到了富人所缴纳的免役钱,反过来可以以市场价格雇佣平民百姓,让他们付出的劳力能够得到报偿。这实际是将一部分富人缴纳的免役钱,让穷人以劳力换取。是将财富在贫富之间转移的一种做法。”
苏轼头一回听见有人如此解释“募役法”,有点犯傻。
“只是公平性上确实欠妥。依我看,富人所缴纳的免役钱,应当超出同等工作量雇工工钱更多些;而且越是富户,应缴的免役钱就应当越多。”
如果能把累进税率搬到宋代来就更好了——挣得越多的人缴税越多,而不是现在这样,只凭借名下土地田亩的数量收税,不少富人还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免缴税金。
当然了,明远希望引进累进税率也有一份私心:如果他自己也能多缴一些税金,会让他的花钱大业也更轻松一点。
苏轼一凛,将眼光转过来,问明远:“依远之之意,‘募役法’如果加以完善,其实也大有可为?”
明远点头:“是的。”
秦观在一旁早已听得傻眼,此时此刻,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止是“文学社”,我还应该追随明远,去学习那个……经济学?对!经济学!
苏轼努力思考了半天,始终没能绕过这个弯子,但是刚才那般烦恼与苦闷已经暂时都抛在脑后了。
他像是获得了一线希望似的望向明远,道:“远之,那些还不了‘青苗钱’的小民应当怎么办?”
明远:……啥?青苗法?
——他只知道,青苗法在陕西推行得颇为顺利,他完全不清楚此法的弊端竟会如此严重。
苏轼也知明远不了解,便将青苗法在杭州一带推行的流弊细细讲给他和秦观听。
原来,当初两浙路推行青苗法时,便不像陕西路那时那样,百姓得到足够的信息,能了解青苗法的本质。
杭州一带,官员在推行青苗法时为了自己的政绩,多有“强迫推销”,或者在明知百姓并无还款能力的情况下,“忽悠”百姓借青苗贷。
现如今,正好到了百姓还不出“青苗钱”的时候。按照“青苗法”,无法还钱,官府便需将这些百姓逮捕、追偿、追保,甚至还有拷打、枷号之事。
苏轼这几天里,就每天都在面对这些人间惨剧。
他早年曾激烈反对青苗法的推行,如今却不得不亲手再将枷锁套上受此法所害的百姓颈中。苏轼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明远则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是他完全始料未及的。
明远曾经就“青苗法”做过不少实事,也曾经直接给王安石写信,细细陈述此法的弊端。但是却没有想到,这项法令的一切弊端,在两浙路几乎被彻底放大,造成了无数人的痛苦。
“他们……这些百姓,所欠的,大概有多少钱?”
明远犹犹豫豫地问。
他要阻止自己犯“圣父”病,如果他资助这些无法还钱的百姓,绝对是“违规花钱”,于整个计划并无益处。
苏轼却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连声道:“不多,不多!多是末等户,所借的大多只有一两贯,加上利息和互保的钱,也不过三四贯而已……”
明远顿时垂下了脑袋,伸出手抱着头,几乎连呼吸都乱了:造孽啊……只为了一两贯,就把人逼成这样。
此刻与苏轼一番对话,是明远自进入这个时空以来,第一次对这个时空里底层平民的痛苦与困窘获得清醒而直观的认识。
一两贯钱,他或许眼都不眨,随手便挥霍出去了。
但是这世上还有另一群人,因为一两贯钱的债务,被官府责打、上刑……
可以确定的是,王安石在设计“青苗法”的时候,绝对无此初衷,也断然无法预见这样的后果……
这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苏轼见到明远的模样,顿时觉得有门,连忙道:“远之,我知你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但俗语说得好,‘救急不救贫’,若是能帮这些百姓度过这个难关……”
明远抱着头思考了良久,才抬起头,将眼光向苏轼转过来。
“苏公,正好,这件事我需要您的鼎力帮忙。”
苏轼几乎立刻伸手去挽袖子:“远之,要帮什么忙,请尽管吩咐!”
明远很郑重地说:“我要雇人!”
第173章 千万贯
明远有一个压箱底的法子, 能够既遵守“等价交换”的原则,又拿出钱财,帮助借了“青苗贷”的百姓偿还对官府的债务——
那就是雇人。
他在雇佣人手时,会订立契约, 并且预付一部分的薪资。被他雇佣的百姓便可先用这部分预付的薪资去还债。
而预付的这部分薪资, 会在以后数年内逐月扣除, 也就是在每个月的工钱里扣除一百文,对这些百姓的日常生活影响不大,让他们依旧能靠工钱供养家中的父母子女。
与此同时, 这也为明远确保了长期稳定的雇佣关系——有这份契约在, 明远在三五年之内不必考虑解约重新聘用的问题。
但这就需要苏轼的鼎力帮忙了——
明远需要确定他帮助的百姓究竟是良善的还是奸猾之徒,当初借“青苗贷”, 是被官吏压迫被迫接待, 还是图官府的贷款利钱低,借了之后又刻意赖账不还。
苏轼明察一宗宗案卷,发现两种人都有,前者占绝大多数, 但抱着“占一把便宜就跑”一类赌徒心态的, 也不是没有。
因为明远是受苏轼所托,苏轼于此事感到义不容辞——总不能坑了仗义相助的明小友。
于是苏轼打起精神,将一宗宗案卷详细看过, 又亲自审讯,询问过程, 并从旁观察, 考察借贷百姓的人品。
最终他筛出一部分品行无缺的, 推荐给明远。
少数那些本性奸猾的, 仍由杭州府照章处罚。
而明远则接收了一大批有强烈工作意愿, 想要赚钱糊口养家的普通百姓。
他们大多数是“末等户”,家中原本有一两亩土地,又或者是一间破屋。但在经历了“青苗贷”的风波之后,仅有的财产也都被抄没抵债了。如今一个个都是身无分文,来投奔明远。
明远则带着史尚一起,将这些人按照技能分门别类。
手巧的,加入刻印坊,学习刻印技术,开始处理书籍的印刷、装帧与分发;
能骑马的,会驾船的,甚至是体力好,能耍一两下刀棍的,加入明远的“运输安保公司”,开始在两浙路一带的道路上“跑运输”。
只有体力的,去帮忙筑路;体弱的,则在各处从事一些洒扫、保持卫生之类的轻省工作。
稍许识字的,和愿意学习读写数算的,甚至是这些百姓家中的适龄少年,都可以进入明远开设的“会计学校”学习数算和记账。
明远名下所有的产业如今都强制要求详细登记账目,每一季进行一次核对清查,因此对会计人才的需求非常大。进入会计学校学习的学员自然是多多益善。
明远与苏轼联手,在半个月之间,帮助了绝大部分杭州府因“青苗贷”而丧失财产的百姓。
他们纷纷与明远名下的产业订立契约,从此避免了官府的追索与刑罚。
此外,他们每月照样还能拿到一笔固定数额的工钱,这笔工钱虽然不算如何丰厚,但是足够家里嚼用。
他们还被告知,只要再多干上两三年,将早先东家代还的“青苗钱”还上,他们每个月的工钱就还能再多上一两百文。
杭州城中的百姓听闻此事,纷纷发生感慨——
“天呐,这岂不是……坏事也变成好事了啊?”
“我瞅那些差事营生都挺好的,工钱一点儿都不少,我没借青苗贷,也能去应聘不?”
“也是,那些‘末等户’原本穷得不像样,竟然遇上了这等好事。这教人该怎么说?”
“要我是他们,就不要那些田地了,天天在土里刨食有什么意思,种出来的连田赋都未必够交。不如去‘会计学校’去学做账房,每年拿到的工钱,用来交‘免役钱’都是绰绰有余的……”
“哦,汴京城里王相公搞出来的恶法,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才赐了苏通判和明郎君来杭州,来救苦救难来了……”
这最后一句议论,刚好让从“会计学校”里出来的明远听见。
他顿时有些无语,不晓得王安石和王雱听见这评价会怎么想——王家父子平白做了恶人,好名声却教他这等人得去了。
不过,他对近来“会计学校”的工作是相当满意的。
杭州的几大商会已经来托人来试探他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提前聘用”从学校里结业的学员。看来,已经有不少敏锐的商人意识到了方便、快捷,且自带一定风控功能的记账方法,能给自家产业带来多少好处。
他今日本来是邀了史尚一起去谈收购一间茶馆的事的,刚从学校里出来,就看见史尚鬓边簪着一大团绣球花,面带笑容,快步向自己这边过来。
他刚向史尚那边迈了两步,忽听身边一声虎吼:“不许过来!”
几乎同时,有两个人影迅速越过他身旁。
明远眼角余光一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想起了一件曾经让他受到惊吓,直到现在还会偶尔在噩梦里重复的往事。
那是一柄尖刀,锋锐的刀刃上反射着寒光。
这柄尖刀被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汉子所持,抵在另外一人的脖颈里。
“劫持人质!”
明远也被劫持过一次,劫持他的人,好巧不巧,还是一个因为明远引进新技术而丢掉工作的刻印坊工匠。
那次若不是有种建中、贺铸,和开封府弓手的共同努力,明远还不知道自己会是个什么了局。
直到现在,他回忆起那件往事,都还能想起刀锋横在脖颈上,那种凉飕飕,略微刺痛的感觉。
明远发呆的时候,史尚已经来到他身边,低声安慰:“明郎君,别怕!”
明远定定神:“我没事!”
这次被劫持的可不是他。
刚才那一瞬间,明远身边越过好几十人,将劫持者和被劫持者堵在了杭州城中一道运河的河岸边。
持刀那人见无处可去了,突然大喊一声:“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明远却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人我见过!”
他连忙带着史尚,从围观的人群里挤了进去。
“这人不是戴朋兴吗?”史尚也说。
持刀的那个男人,正是他们前些日子去杭州港泊着的夷人海船那里参观时,顺手救下来的落魄海商。
他也确实是落魄,身上穿着一件粗制滥造的麻衣,虽然浆洗得颇为干净,但是麻衣上的破洞还是让他手肘、膝盖等好几处的身体皮肤暴露在外。
而他劫持的那人,却穿着丝绸袍服,戴着方巾,左手拇指上还戴着一枚玉石扳指,看起来绝对是一位有钱人。
“老戴,你冷静……冷静一点!”
围上前来的几名身穿绸袍的男子,个个都是豪商模样,一起冲戴朋兴大喊。
也有人转身招呼去报官。明远还听见有人在身旁说:“去把他妻女带来!”
“洒家一人做事一人当!”
戴朋兴突然一声愤怒的大喝。
“你们凭什么扣住我妻女?”
明远在心里悄悄叹气——
这个时空里,债务承担一向是无限责任。不止是父债子偿,丈夫欠下巨债,妻女都受其害。
“将我妻女还来!”
戴朋兴一声大喊:“否则陶行老今日就别想活着离开这儿!”
这位昔日在海上叱咤风云的海商激动无比,太阳穴附近爆出一排青筋。
他站在河堤旁,此刻也一时退无可退,一只脚的脚跟已经超出了堤岸,甚至令人担心,他若是脚下一滑,没准便两人一起滑入河道中,两命呜呼。
双方一时僵持在原地,谁都不敢擅动。
被戴朋兴控制着的那位“陶行老”大约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放了……放了他妻女……救命,救命……”
突然,戴朋兴眼中一亮,他竟在人群中见到了明远。但他随即脸上一红,眼光转黯,应当是记起了上次他连谢谢都没说一声,就直接脚下抹油开溜的事。
少时,真有人将戴朋兴的妻女引至这里,一大一小,俱是荆钗布裙,装扮整齐却很俭朴。两人都是满脸的惶惑,戴妻脸上犹有泪痕,而戴家的小姑娘应当只有五六岁,此刻正睁大了眼睛,仰头茫然地望着身边的大人们。
人群立即分开一条道路,让戴朋兴的妻女上前。
戴妻见到眼前的情景,声音一颤,凄然唤道:“戴郎——”
戴朋兴却精神一振,道:“兰娘,你听我说——”
“你们两人,日后去投奔明郎君,求他庇护……”
明远此刻就站在那一对母女身后,闻言彻底傻掉,心想:我要你妻女做什么?
戴朋兴却继续说:“他此刻就站在你们身后,快上前拜见,也只有他日后能庇佑你们平安……”
明远差点当场摇手:“我哪有这种本事?!”
戴朋兴的妻女却当真转身,齐齐望着明远。
偏偏明远的气质与身边那一干铜臭气十足的海商们迥然不同,一下就能教人认出来。
戴妻双眼落泪,道:“您就是杭州城里有名的菩萨心肠的明郎君吧!”
明远进来帮了很多被官府追债的百姓,因此在杭州城中声名鹊起,几乎有了个“大善人”的美名。
戴家的小闺女这时突然径直上前,拉了拉明远的袍角,用娇嫩的孩童嗓音向明远开口:“大哥哥,你帮帮我阿爹,救救我阿爹吧……阿宝给你剥水菱角吃……”
小姑娘低头,从自己身上挂着的小荷包里摸出一枚仅有的新鲜菱角,向明远面前高高举起。
“阿娘今天给人干活,人家送了阿宝菱角!”
很明显,在这姑娘的小小心灵中,将嫩生生的水菱角剥出来送到他人口边就是表达感谢与爱意的至高方式。
戴朋兴在妻女身后仰天长叹一声,道:“想我戴朋兴,读书不成,转行贸易,白手起家,独自支撑起偌大的家业……”
“却是时运不济,接连损失了两条船……”
他低下头,眼中满怀留恋,看了自家小闺女一眼。
“只要你们能放过我妻女,我戴朋兴今日在此,就以一己之性命,偿还所有债务。”
他手中的利刃,离开了那名行老的脖颈,往自己脖子上划了划,引来他妻女的齐声尖叫。
其他人却对于戴朋兴的命不感兴趣,其中一人大声开口道:“我们给了你时间筹钱,你却把手上仅有的那些钱都散了出去……谁信你会还债?”
戴朋兴顿时也厉声回应:“那些都是抚恤!”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些都是一起出海的水手船员,他们都死在海上风波里,唯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当你面对他们的父母妻儿,你得狠狠地攥着自己的良心才能告诉他们海上发生的事……”
“钱的事,我戴朋兴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是你们要我再将已经支出去的抚恤再收回,我死也做不到。”
说着,他突然将此前控制着的“陶行老”用力推开,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划向自己的脖颈——
人群中反应最快的是他的小女儿阿宝,小姑娘迈着小短腿冲上前,扯住了戴朋兴的衣袍,委屈万状地放声大哭:“阿爹,阿爹不要阿宝了……”
顷刻之间,那戴朋兴手中的利刃就停在空中,实在是无法划下去。七尺男儿,眼中的泪水再也无法止歇,簌簌地流了满脸。
戴妻也终于反应过来,抱住丈夫与女儿,一家三口哭成一团。
这时,明远极其不耐烦的声音响起:“说来说去,这个戴朋兴,到底欠了你们多少钱啊?”
“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一贯!”
七万多贯……
明远讶然道:“才这么点?”
第174章 千万贯【加更】
明远这种口气让周围人听傻了。
“七万多将近八万贯……”
怎么能说少呢?
明远从人群中迈上一步, 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唇畔挂着欠打的微笑,开口道:“当然,对于一个‘末等富商’来说, 七万贯确实不少了。”
这句话就像是打在在场每名海商脸上的耳光。他们平日里多说嘴是家赀巨万, 但是七万贯绝对不是小数。
海商是个奇怪的群体——从南洋成功带回来一船香料, 能让他们十万十几万贯地赚,但这背后往往也是以小博大,四处拆借, 风险高得吓人。
像戴朋兴这样, 损失船只之后将一切身家全部赔光,还倒欠他人很多钱的, 其实不在少数。
但是像明远这般, 当众揶揄,说他们是“末等富翁”,才会在意这么一点点小钱——实在是有伤自尊,让这些海商们一个个都憋红了脸, 没好意思接话。
七万多贯是戴朋兴欠债的总额, 他们这些海商,没有哪个是借给戴氏超过一万贯的。
只是——海商们纷纷打量明远,心想:说我们是“末等富翁”, 您又是哪一等富豪了?
明远抵达杭州城的时间还不长,尚且没有叫得上字号的大产业在本地办起。此前帮助欠下“青苗贷”的百姓, 虽然是善举, 但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支出。“会计学校”也是一样, 虽然新奇, 但很难直接证明明远自身的财力。
但见明远身上穿的是一件接近白色的锦缎襕衫, 头戴逍遥巾,脚上蹬着一双白色的高底靴子,除了手上的折扇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有些海商便想嗤笑一句:哪里来的穷酸士子,却口出大话。
却有人“咦”了一声,道:“是云锦——”
明远身上这一件,是完全用同一种颜色的素色丝线织就的锦缎,不仔细看看不出,唯有衣料在反射光线时,才能看出这衣料上其实用提花机杼织就了缠枝莲纹。
海商生意中丝织品是很大一个品类,因此在场也有人能看得出明远这一身的金贵。
云锦素有“一寸云锦一寸金”的说法,讲究织造精细,锦纹炫丽——偏偏眼前这小郎君身上袍服,只用同色的丝线织就图案——这是一掷千金却又不欲令人察觉,是真正的衣锦夜行。
得到提点的海商们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听明远摇着扇子继续问:“你们为了区区七万贯,就眼睁睁看着这姓戴的去死吗?”
几名海商便是一怔,但也有人很不服气,梗着脖子回复明远:“但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地里长的……也是我们辛苦赚来的。”
“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明远摇摇头:“我不是说他现在看起来可怜就应该要赖账,做生意要是人人都这样那业内就没有信誉可言了。”
海商们纷纷点头。
“但是,”明远话锋一转,“你们把他逼死了,死人也还不出来钱啊!”
目光立即都聚在戴朋兴身上,过了片刻,又转至他妻女身上。
眼前这一家子,就是把自身全都卖了,也凑不出七万贯。
明远却还在唠叨:“当然,这姓戴的死了以后,没准能够阴魂不散,保佑你们,财源广进,步步高升……”
海商们人人出了一背心的冷汗:这还是免了吧。
“但是他活着也还不出来七万贯啊!”
有个声音躲在人群后头说:“他现在就是个末等户,就算是从官府借青苗钱,也只能借上一贯……”
这也是大实话。
明远摇摇扇子,望向戴朋兴,问他:“你觉得呢?”
戴朋兴双眉一轩,马上开口道:“只要有谁能借上我一万贯本钱,我一定连本带利连那七万贯,全部都还上!”
“算了吧!”
“姓戴的,你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是什么处境!”
“谁还敢借给你钱?”
“喂,戴朋兴,你借到钱第一件事就是该还我们的欠款,别想着又把钱砸海里——”
吵吵嚷嚷,倒也令戴朋兴认清现实。
海贸这一行讲的就是信誉,只要你能将欠债都还上,你的信用在,就能借到新钱。
可是你一旦欠款还不上,你就完蛋了,这一辈子在海贸这行当里都永远抬不起头来。
或许能在船上找个当水手的职位,可是水手又怎能养得起家人,怎能还得上成千上万贯的欠款。
正想着,戴朋兴忽见对面锦袍少年郎将手中的折扇“刷”地一收,一对形状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望着自己,口气懒洋洋地道:“你先在我这里做事吧。只要你肯用心,我保证你能在三年内还上他们的欠款。”
戴朋兴一呆: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其他海商也是一呆:“什么,难道放这姓戴的就这样跑掉?他可是欠了好几万贯的巨款!”
一群人激动起来,一起越过明远身边,向运河畔踏上两步,几乎要将戴家一家三口人挤到水里去。
史尚在他们身后一声大喊:“别闹啦。这人有我们郎君作保,说三年还得上就是还得上。”
众海商们又都是一呆,眼中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有人作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戴朋兴自己也不太相信耳中所闻,一手拉着妻子,一手牵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女儿,浑浑噩噩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人是我从夷人的海船上救回来的,总不能我救了他,还看着他们生生被你们逼得上绝路。”
明远淡淡地说:“谁要是怀疑我的财力,就去杭州府问一问苏通判便知。”
海商们不相信谁,也不能不相信杭州府和苏轼。
“回头我让他做一份还款计划给各位,第一年还得少些,第二年倍增,第三年还清。”
明远轻描淡写,仿佛未来几年全在他眼中,清晰可见。
“看在明郎君的面子上,诸位且先散去。”
刚才曾被戴朋兴持刀威胁,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的陶行老声音颤抖地开了腔。
“此事当然不会就此了结,大家的利益行会会保障……会,会和这位明,明郎君详谈……”
这名行老声音依旧在抖,足见他也没把握,明远画出的“大饼”和他提供的担保是否可靠。
但显然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海商们闻言,悻悻地散开。也有人立即去打听明远的事迹和身家,看看这究竟是“哪一等”的富翁。
河岸边挤着的人群终于渐渐散去,终于只剩下戴氏一家三口,和明远史尚两人。
戴阿宝小脸上犹有泪痕,却从抱着手中的那枚菱角,仔细地剥开了,露出里面晶莹细白的菱肉,跑到明远面前,高高举起,递给明远道:“谢谢你帮我阿爹。”
戴朋兴手里的匕首则已经被戴妻抢走。他万般无奈地安慰妻子几句,然后走到明远跟前,拱起双手,满脸惭色地道:“明郎君,您……又救了我第二次……”
他的声音在喉头哽了一会儿,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最终他开口道:“您……为何愿帮我?”
这戴朋兴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一来,明远与他萍水相逢,为什么愿为他的巨额债务作保;二来,他也实在是想不通,明远为何那么笃定,他能在三年之内还完七万贯的债务……难道,这小郎君自己也想要涉足海贸生意,而缺一个熟悉海事的人手吗?
明远却不答话,先笑着从阿宝手中接过了那枚剥开的菱角,将里面清脆的菱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还闭上眼品味了片刻,随即睁眼,冲阿宝一笑,道:“真好吃,谢谢阿宝!”
随后他才抬起头,正视戴朋兴,平静地道:“因为阿宝答应请我吃菱角!”
戴朋兴顿时呆在原地——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不理解。
但事实是,他不必理解。
明远马上安排,让史尚带着戴朋兴去杭州府,签订一个三年的契约,约定在三年之内,戴朋兴遵从明远的指示,为明远工作。明远在这三年期间内,为戴家所欠的债务提供担保。
史尚最近因为明远雇人的事,跑了无数趟杭州府,办契约的手续早已熟练得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甚至还将这些繁琐手续教会了明远身边的罗姓长随。明远索性将那罗姓长随提拔了做“秘书”——罗秘书。
“办完就到‘那里’找我。”
史尚与戴朋兴临去之前,明远吩咐了一句。
戴朋兴肃然应是,而史尚则笑嘻嘻地扶了扶鬓边的绣球花,并且向明远挥了挥手。
办完契约,戴朋兴暂时先将妻女安顿在亲戚那里,随即被史尚带出了杭州城。
戴朋兴依旧对明远没什么概念,他除了知道明远认得夷人海商,以及他衣饰华美,相貌俊美之外,实在是不知道任何关于明远背景、性格、脾气的任何详情,只能向史尚打听。
另外,他也心里很好奇——
明远说能让他在三年内就还上所欠的七万巨额债务。
究竟是什么生意可以让他在短期内赚到这么多钱?
史尚看看戴朋兴又是期待又是紧张的面孔,心里却在想:不知你会不会觉得被我家郎君坑了?
于是他相当委婉地告诉戴朋兴:“你知道,我家郎君,刚刚在杭州城外买下了一间茶馆,正好现在缺一个主事之人?”
戴朋兴呆住:“什么……茶馆?”
那明小郎君担下那么大的风险为他作保,竟然只是要开一家茶馆?
戴朋兴一时气得说不出话——
他这算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吗?堂堂海商,经手过无数价值千金的货物,现在让他来经营一家平平无奇的茶馆?做个“茶饭量酒博士”吗?
史尚知道他不信,于是伸手一指前面:“你看,就在那里,我家小郎君正在外面等候着。”
果然,明远见到史尚一行人过来,面露笑容,伸出手热情地招呼。
“朋兴兄,快来看!这是史尚前天刚刚敲定,买下的茶馆。”
明远丝毫不顾阴沉着脸的戴朋兴,兴致勃勃地“抱怨”着:
“各处都很合我意,唯一可惜的是价钱太便宜,这么大一间茶馆,竟然只要一千贯……”
——竟然“只”要一千贯!
“负资产”的戴朋兴闻言顿时感觉自己的风中凌乱。
“朋兴兄,以后这家茶馆就交由你照管了——放心,它绝对能够帮你挣回足够的钱,偿清你的债务。”
戴朋兴:……就这?
这间茶馆外表看起来并不出奇——一座青砖黛瓦的小院,月洞院门将客人引入一座工字型的宽敞厅堂。
但戴朋兴一迈入这座茶馆,立即意识到了不一般。
只见一进茶馆的大门,立即见到迎面的粉墙上挂着一大幅舆图,不是大宋的山川地理,而是一幅《海疆图》。
茶馆中最多的装饰,则是海船的模型——距离戴朋兴最近的地方就有一座,是福船的模型,单龙骨,尖底平面,比例得当,惟妙惟肖。
再看其他地方,也放着各种大小船只的模型,零零总总,大约十多只。
而这间茶馆,地点不在游人如织的西湖边,而是在前往市舶司的必经之路上,是一个海商们愿意聚在此地,聊天饮茶,交流信息的地方。
戴朋兴顿时来了兴趣,驾船疾驰海上,那种乘风破浪时热血上涌的感觉又回到了戴朋兴身体里。
明远却还在饶有兴致地叮嘱紧跟着他的史尚和罗秘书:“替我记下,尽快订制招幌和大招牌……不,不必彩楼欢门,只要招幌和匾额。”
“上面就写四个大字:海事茶馆!”
第175章 千万贯
坐在明远新置办的“海事茶馆”中, 戴朋兴深深吸了一口带有湿润水汽的空气。海事茶馆前面就是一座小型的运河码头,河上船只来来往往,钱塘江也距此不远。
此时此刻, 戴朋兴回想回到杭州之后这一个多月的生活, 恍如置身梦中, 兀自不太敢相信。
明远却与史尚一道,坐在戴朋兴对面。
明远悠闲自得地分了一盏茶,待“咬盏”的茶水表面汤花渐渐散去之后, 才慢慢悠悠地饮了一口,看似随意地问戴朋兴:“朋兴兄, 我听闻你在自己出海之前, 一直在杭州港跑码头,想必对各地海商都有些了解?”
确实如此——戴朋兴少年时家道中落, 所以弃学从商, 从跑码头开始, 家业最大的时候曾经挣下了两条远洋海船的身家,在一众海商口中,曾经被视为“咸白手起家”的奇迹。
戴朋兴骄傲地扬着眉, 道:“那是自然, 不管那海商是来自大食的、天竺的、南洋诸国的, 还是两广、福建、密州, 甚至是……我戴朋兴都打过交道。”
他说到半途吞下的话是“胶东”。
虽然辽人对与宋人互市多有限制,但胶东还是偶有船只借前往高丽的名义,半途悄悄南下,运些货物到南方来。
话说到这里, 戴朋兴突然一凛, 晓得对方早已将自己的身世与经历全都打听过了, 可谓有备而来。
“明郎君……可是要小人做个掮客吗?”
此刻戴朋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底是放下了以前身为海商豪客时的身段,小心翼翼地询问明远。
他猜测明远开设这家茶馆,是想要将海商集合于此,从中撮合交易,赚取佣金。雇佣他这个各方都比较熟悉的人来做“茶饭量”,大约就是为了这个。
却见明远微笑着摇摇头:“不完全是。”
“第一步,我只需要你收集信息。”
“收集信息?”
戴朋兴初识明远,还不大熟悉明远口中的各种术语。
“这一家海事茶馆,我会为你大力宣传——”
明远手下已有《杭州日报》,要宣传一下这间新开的“海事茶馆”,这完全是关联交易,连广告费都不用出。
“届时海商到你这茶馆里来,你就尽管打听,了解杭州港最近有哪些船只进港,卸下了哪些货物,大约几日之后再装船出港,将驶向何处,需要何等样的货物……”
“到时你可以将这些信息都记下来,写在那边一块黑板上——”
明远朝茶馆中位置明显的一块用黑漆漆过的平面木板努了努嘴,补充了一句:“用这种‘粉笔’来写,便于你修改和更新。”
说着,明远已经朝戴朋兴面前推去一只小小的木匣。戴朋兴低头一看,见那里面装着整整齐齐,一枚又一枚两三寸长,手指粗细的白色圆柱体,看起来像是用白垩制成的。
戴朋兴似乎在短短片刻之间便被迫接触海量的新鲜事物与信息,他只管集中精神,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记下来,随后再去消化这些都是什么。
明远还在提醒:“对了,船东的信息不要写得太详细,这样,这些船东相互交流的时候就不能越过你去。”
戴朋兴心想:……那是必须的。
“这些信息,除了写在那块黑板上之外,我希望你能够用最快速度整理出来,我另有编辑和刻印社,他们会将之编排刊印,称为《海事新闻》,这份报纸一周……一旬刊印三次。”
戴朋兴傻了:……竟然还要办报纸。
他自海上逃生,回到杭州之后,见识过《杭州日报》,甚至有一次走投无路饿极了,还去送报纸换了几个铜板。
他知道这份极其新鲜的“报纸”,在杭州很受欢迎,只要是稍识些文字就会每天弄份报纸来看看,杭州城里开了哪家新店,哪家瓦子在捧新人……就算是不识字的,每天也会凑到那专门为人“讲报纸”的说书先生那里,听听杭州城中最新的八卦。
可谁能想到,他的新东家,竟然要他也来办报纸?
而且是专门交流海商货物有无信息的报纸。
戴朋兴自己做过海商,知道信息交流的重要性——海商的信息虽然有时比较滞后,但事实上这些信息相当丰富。
与来自不同地方的海商交流,能够很快了解到不同的海港口岸不同的货物需求,以帮助海商决定走哪条航线,带什么货物。
“嗯,对了,最好还要增加一些趣味性。朋兴兄,你看看能不能再‘采访’一两名海商……我是说,就是问问他们,从他们口中套出来一些异域的风土人情,越奇葩越吸睛越好……”
戴朋兴:这倒不难,毕竟海商团体里从不缺少这些八卦,哪家国王娶小妾啦,哪家年轻的太后与摄政王不清不楚……
“最好将关注点放在海外有哪些出产,哪些物价便宜,而哪些价格较高,以及山川地理气候一类的信息……”
明远看着戴朋兴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的思想已经“跑偏”了,赶紧往回收一收。
“除此之外,我这边与杭州市舶司还有些关系,市舶司中颁布的最新法令,各种货物的税率,也会时不时整理出来,刊印在《海事新闻》上。你可以以此为亮点,吸引更多的海商到这件‘海事茶馆’里来,也可以鼓励他们多买这份报纸。”
戴朋兴连连点头:如果隐隐约约能够透露出东家在市舶司里“有人”,那他这间“海事茶馆”几乎板上钉钉,必定会是主顾盈门的了。
“怎么样,朋兴兄,我让你一人打理这茶馆,忙得过来吗?要不要再为你安排些人手?”
“不……不必了。内子原是茶农之女,茶馆经营的事,让她来便好。小人来为明郎君处理那些与海商打交道的事。”
戴朋兴脸上一红。
他其实是想为妻子也讨个职位。
明远却非常大方,转头对史尚说:“替我记下,为戴娘子也开一份工钱。”
史尚笑嘻嘻地应下。
戴朋兴没有想到,明远竟然这么大方。
他一直在等,等明远交待自己,在收集这些信息之外,他还能再做些什么。
谁知道明远却看似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起身要走。
戴朋兴睁大眼,连忙问:“明郎君……东家,我……我要怎样才能赚回需要还的钱?”
他身上还背着七万贯的债务……七万贯呢!
他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偿还完所有债务,才能成为一个信誉上没有缺憾的人,他才能重新积累财富,才能再次购置船只,才能驶向他挚爱的大海。
所以戴朋兴很着急。
明远却一点儿也不急,起身笑道:“这不还有三年呢,急什么?”
“放心,三年之内你换不了钱我也得跟着受累——所以我不会忘记你的事的。”
明远为戴朋兴提供了债务担保,如果戴朋兴还不上,明远就得自己出。
戴朋兴便一下子讪讪的,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明远却转了转眼珠,将眼光投于戴朋兴脸上。
他问:“戴朋兴,你将全部身家都倾注在你的海船上,甚至还借了巨额的外债……现在,你后悔吗?”
戴朋兴低头想了想,缓缓抬起头,说:“不,我不后悔。”
他眉眼一凛,认真地道:“历来富贵险中求,不冒这样的风险怎可能有这样的回报,想我戴朋兴,昔日也不过是一读书不成的穷小子。若是成功了,自然能让光宗耀祖,为子孙后代挣下一大爿家业;如今不过是亏个精光,但我戴朋兴还有命在,焉知我就不能东山再起?”
明远击掌叫了一声好:“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不过,朋兴兄,如果你出海之前,先签了一份契约——若是万一你的船与货物,都倾没于波涛之中,签署契约的另一方,会按船与货物的价值,将钱尽数赔付给你,这份契约……你愿意签吗?”
戴朋兴听闻,顿时睁大了眼睛,盯着明远。
他当然愿意签。
如果他真的葬身于万里海疆,那他至少希望妻女的后半生能够有所依托,不至于因他受苦……
可是——
戴朋兴始终想不通:明知海上风险巨大,稍欠运气那船只便会葬身鱼腹,永不归来,怎么还会有人愿意为他做这种保证?
“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提供这种契约?这……这不是傻吗?”
*
明远离开“海事茶馆”之后不久,就收到了1127的信息。
“亲爱的宿主,这是1127第一次向您发出‘进度条’警告。”
明远凭空想象了一下:……进度条警告?
“您此前在京兆府与汴京,都是一开始便进展顺利,大手笔的钱钞马上顺利地被花出去了——”
“然而您现在到了杭州,在过去这一段时间里,您的花钱进度都还不到目前阶段额度的百分之一……亲爱的宿主,您需要加把劲儿呀!”
明远听着,心里吐槽:现阶段他得花掉一千万贯,一千万的百分之一,也有十万贯了好吗?
杭州无论是地价还是物价,都比不上汴京,他来之后,花钱的速度慢上一点,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但明远尽管心里吐槽,脸上却依旧露着雍容的微笑,说:“1127,凭你的阅历与智商,难道看不出,我现在正在筹备的是什么吗?”
1127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太肯定地答道:“您……似乎想要在杭州口岸开展海商保险业务。”
明远:“正是!你认为,我要能够成为一位能为海上船运提供保险的大保险商,需要多少资本金?”
1127顿时犯了难:“这个……亲爱的宿主,1127没有什么概念……1127以前接触过的试验者,都没有考虑过您现在计划中的这个行业!”
“100万贯有吗?”
1127发出没有什么底气的猜测声。
明远很有把握地说:“如果我能把宋朝的远洋航运保险业建立起来,大宋的海上运输与远洋贸易额至少比现在翻上三倍。”
“届时海商出海,更无后顾之忧。甚至可以将海运直接交给专业人士。”
“而我预计将在此项目上投入大约500万贯。”
500万贯,这就是现阶段任务的一半。
这个金额,是在杭州买房子买地,建瓦子开酒楼……都远远无法企及的。
“500万贯——”
1127也像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口气也瞬间转为谄媚,并发出类似“失敬失敬”的叹息声。
“您早说嘛!”
第176章 千万贯
明远将“海事茶馆”交与戴朋兴之后, 当真放手不管,任由戴朋兴自己打理。
刚开始时史尚还小小地为这间茶馆担了一把心,但很快就不得不佩服明远看人的眼光一流。
“海事茶馆”隆重开业之后没多久, 就立即吸引来一大批海商, 有杭州本地的商人, 有泉州、广州、密州等地到此的商人,也有好些海上而来的胡商。
这些人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坐在茶馆中,谈天说地, 交流信息。很快只靠戴朋兴的浑家一人就忙不过来了,又从杭州城里专门请来了一名厨子, 专门烹饪些主食, 让聚在此地的海商在交流信息之余,也能填填肚子。
据海商们说, 这间“海事茶馆”的店内装潢, 令他们一入内, 便感到这就是属于他们海商的地方。
墙上悬挂的海疆图,各处摆放的大小船只模型,都令海商们感到非常亲切。
而茶馆内那面被漆成黑色的木板, 如今是海商们最重要的, 交流信息的工具。
戴朋兴每天都会把进港和出港的船只数量标在黑板上, 然后将海商们有意收购的商品品类记在左边, 将有意抛售的品类记在右边。
他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让到此的海商们迅速了解市场行情。
很快,这里出没的客人就不止是跑海路的商人,连有意对外出售货品, 或是做转口贸易生意的本地商人, 闻讯也都来了, 人人都想从这里了解他们最关心的信息。
这样一来,当第一份《海事新闻》刊印出来,摆在“海事茶馆”中发售的时候,立即供不应求,不得已,又加印了200份。
除了每三日一刊的《海事新闻》之外,明远陈放在茶馆里的《航海书》也非常受欢迎。
不少海商带着他们的船长和大副,赶来这茶馆里借阅这本《航海书》以及沈括所作的《增补版》,甚至还有人将自己船上的观星和指北仪器都从船上拆下来,带到这里,与书上注明的使用方法做对照。
“这真是好东西!”
海商们提到这本《航海书》都赞不绝口:“若是将上面的经验都记牢了,不止行船要快上几分,怕是还能少好些事故。”
唯一令人感到不便的是,这套《航海书》只有一册,放在“海事茶馆”里,只能现场借阅,并不出借。
顿时有海商通过戴朋兴建议明远排版印刷——更多的海商表示同意:他们声称,哪怕再贵,也一定要买一套回去,这都是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重要的技术与经验。
明远这边当然没问题:《航海书》放在海事茶馆里,原本就是为了吸引海商来此聚会。现在海商已经全都来了,《航海书》难道还有必要作为“孤本”存在吗?
于是明远决定,出版这本《航海书》的汉语译本,连同沈括所做磁力学原理在内,作为“增补”。
待到译本付梓印刷时,经常到这“海事茶馆”做客的海商们纷纷解囊,连胡商也不例外——他们表示,将这汉语版本的《航海书》带回去之后,自会找懂得汉语的人士,译成自己的文字。
因为这套《航海书》是明远主持印制的,这些胡商还主动给书籍名字加了两个字:《中华航海书》。
明远:效果有点出乎意料啊。
不过,这本书籍本就是他花钱请人翻译成为汉语,而后又请了沈括,不仅增补了内容,还校正了原书中两处明显的谬误。
因此可以说,中华人士对这本书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既然海商们主动将其冠名“中华航海书”,明远也就笑纳了。
*
除了《航海书》的付梓印刷是一件大事以外,戴朋兴那里,也按照明远的要求,收集了不少海外风土人情的信息,杂七杂八的都一概记了下来。
有趣的是,海商们口头叙述的这些信息里,很快就同时出现了非虚构与虚构的两种信息。
有些是能与海疆图一一对上号的海外王国与海港的信息,也有些是海商们口中所传说的“仙山”。
戴朋兴因为受明远所托,连海商们所讲的这些“故事”也都全方位地记了下来。
但他人很聪明,自己主动做了一个筛选:听起来不那么靠谱,像是传说故事的,都专门整理成了一个集子交给明远。
明远闲来无事,抽空一翻,见那集子里全都是听过的地名和人名:萨桑王国、山鲁佐德、神灯、阿拉丁……
他忍不住以手扶额。
老天爷,这《一千零一夜》①的故事,这么早就已经出现了吗?
不过,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最近汴京那里的朱家桥瓦子,正在探索排演新的“新式杂剧”。他们如今要人才有人才,要舞美有舞美,唯一缺的就是好的脚本。
明远遥想一下,若是将海外的故事也搬上汴京的勾栏大舞台,是不是又能给渐渐习惯了新式杂剧的汴京市民又注入一剂新鲜?
只不过,这件事不能由戴朋兴来做。
一来戴朋兴忙于收集和整理海商之间的商品信息,二来他本不是文学造诣深厚之士,记故事用的都是大白话,易懂是易懂了,但缺乏美感。
明远想了想,自然是去向杭州府学内,苏轼挂名社长的“文学社”求援。
而秦观现在正由苏轼“委托”,主持“文学社”的日常工作——日常不过是写唱和应酬,和韵写诗之类的活动,时间久了也闷。
现在秦观听说明远想要将“一千零一夜”的海外故事,改编成为用中华方式表达的杂剧——这个工作特别具有挑战性,比之前的“文学社”日常要有趣得太多。
秦观:怎么竟有这种好事?
于是他便一头扎了进去,立志要将这些充满异域情调的故事,改编成为唱词优美、故事流畅的杂剧脚本……为此,他经常向达伊尔和夏塞里奥请教。
于是,奇特的对话经常在年轻文士与夷人海商之间发生。
秦观:“西方的春天有什么样的风景?也有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吗?”
达伊尔与夏塞里奥:“鱼……鱼丝切片?不,我们那里的鱼不用切丝切片就能直接被晒成鱼干了。”
秦观:……
“大食的油灯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人们看不见里面躲着的灯神?”
达伊尔:“这……简单,窝来给您画一个!”
等到达伊尔将简笔画画成,秦观皱着眉头问:“你确定,这是灯,不是茶壶?”
达伊尔与夏塞里奥对视一眼,纷纷点头:“是个……浩主意!”
他们在中国待久了,都觉得用大食油灯用来沏茶没准也可以。
秦观:“啊这……”
——拜托你们,都严肃一点点啊!
可怜的秦观在心中呐喊。
明远有时路过文学社,见到秦观身边满桌放着的稿纸和绘制的道具图样,粗粗看了一圈,便点头赞许:“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少游兄,干得不错。”
秦观:谢谢……我原以为这些都是常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不过明远下一句话令秦观仿佛打满了鸡血,马上振作起来。
“等完成这一部分,我就为少游兄结算润笔费!”
初秋时节,沈括除了孝,去汴京述职去了。在那之前,明远也是一样,为他结了一大笔润笔费。沈括拿回去尽数上交,竟然破天荒得了妻子几句夸奖和殷殷期许,令他上京述职也多出几分底气来。
*
远在西北边陲,渭源堡中,种建中很快就收到了明远的建议。
明远信中还附上了沈括所建议的详细制图方法。这些方法里,除了有详细讲述如何用木板和其它材料,制作立体舆图;还有利用“飞鸟图”,减少因为地貌变化而造成的视觉误差等重要的制图原理。
种建中见信马上回复——这次,他的回信不到十六天抵达了杭州。
明远一瞧各个“中转站”所盖的时间戳,发现这次是渭源堡到京兆府那段又快了一点。
主要原因是,明远因为心急,便命京兆府的“邮递站点”,派出专人,为他与种建中之间的往来信件特地跑了一趟,到了渭源,又等到种建中的回信之后,立即赶回长安城,于是又将信件的“投递”时间缩短了几天。
明远忍不住想:他这民间的快递公司,速度竟然快过了军中的“急脚递”?
或许以后应该建议王安石,把一部分公文往来传递的工作也交给私人的快递企业才对啊。
他一面想一面拆开信件,种建中在信上告诉他,来信已收讫。王韶那边对明远提的建议相当赏识,他也很感激明远想得如此周到,竟然还找到了有这方面专长的“能人”,提供了制作沙盘的技术指导。
“不愧是我家小远。”
信中种建中用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表达信中的感激。
明远看着信上的这些文字,心里那叫一个得意。
按照种建中所说,一顷四十七亩的荒田之事,王韶就打算用这个方法将李若愚这等愚宦都顶回去——但是这不着急,因为王韶管那件事就叫做“扯皮”,且得扯上一阵。
真正重要的,则是用明远说的方法,将河湟一带的地形做成“沙盘”,做得尽量精准,以帮助戍边的将领们作出精准的军事判断。
“说得对!”
明远忍不住掩信而笑,心想师兄还是分得清主次的,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糊弄糊弄就行了的。
他再看那信的结尾,说是前一阵子横渠书院那里有人给种建中送来了一样东西。但按照种建中的猜测,这个应当是明远当年路过横渠时,指点横渠镇的铁匠做的。
吕大临还特地记下了这件东西的做法,明远收到东西之后,自行寻找铁匠,应当能很顺利地将其复制出来。
“横渠镇的铁匠……”
连明远自己的印象都不深了,于是他将信将疑地去打开随信寄来的小包裹。
“当”的一声,一个黄铜色的,圆柱形的小东西从包裹中掉出,落在地上。
明远将东西捡起来,举至眼前。
这时史尚刚好进来,见到明远的时候,察觉明远脸上的笑容已经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了。
“明郎君这是……收到种官人的信了?”
史尚笑着猜测。
“是——而且我还收到了两年前在横渠镇时,旁人允诺我要做出来的东西。”
明远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给史尚看。
史尚见这是一个将细细的铜丝,均匀地卷成螺旋状的器物。除了着东西表面铜色明亮之外,史尚完全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特别,又有什么作用。
明远却笑得格外欢畅,冲史尚说:“果然,工匠的一诺值千金。”
他轻轻托起手中的黄铜物件,笑道:“这是一位郑铁匠答应过我,终有一天会替我做出来的‘弹簧’。”
“这东西价值千金!”
史尚有些发呆。
小小的,圆圆的,用细铜丝均匀绕起的物件,看起来毫无特别,他完全没想到明远竟会说它价值千金。
但绝大多数时候,明远对于物品价值的判断都是基本准确的——史尚迅速接受了这个结论,并且指着随信而来的小包裹说:“郎君,这里面似乎还有一件物品。”
明远倒是没料到这个,惊讶了一声,道:“还有?”
他连忙打开那枚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团片状铜条。铜条厚薄均匀,紧紧地卷成了一团。
“这是……”
明远的声音竟不自觉地发颤。
“——发条!”
这……
这加在一起,就真的不止千金了。
更何况,现在是在他最需要这些东西的时候。
第177章 千万贯
郑铁匠研制出弹簧与发条, 都由吕大临带其他横渠弟子在旁观察,记录了制作方法——
“载其方法”也是张载对弟子们的要求:一旦发现了一件对提升生产力有用的物品,就要确保将其方法记录下来, 避免像历代匠人那样,口口相传, 最后将重要技术传丢了。
就因为这个, 明远要在杭州复制这两件重要零件, 也就非常容易。
明远:感谢先生!感谢郑铁匠!
他也万万没想到, 郑铁匠能将他随口一说的请求就这样牢牢记住, 并且坚持不懈地尝试了两年, 才真正研制出了这两样东西。
果然, 高手在民间。
果然, 这个时空里还有很多看重承诺的人, 一诺千金重,不为时间所冲淡。
明远一面专程写信去横渠镇, 感谢老师张载、吕大临和郑铁匠, 谢仪自然也准备了不少。
与此同时,他立即请身边的高手铜匠将这两件零部件复制出几件,然后送去北高峰下吴坚那边的军器监研究所。
按说这两种东西,对于火炮和兵械的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
但是明远根本不懂兵械构造,不知道哪里要有弹簧, 哪里要安弹片,发条就更不知道应该装在哪里——只能请能工巧匠们自己去研究。
但为此他还是专程跑了一趟研究所,向工匠们研究与展示了这两项工具。
从北高峰脚下山坳里回来, 天色已近傍晚。明远正在犹豫是进城会友, 还是先回凤凰山他的住所歇下。
却见这回是种师中找了来:“明师兄, 师兄……苏子瞻公正在到处找你。”
也只有苏轼能够差得动种师中, 亲自到杭州的城门口来找人。
“找我?”
“嗯,有一位官人路过杭州,子瞻公邀您去见见。”
“官人?”
明远听得心中惊疑不定:“不是……那谁……吧?”
他想问是不是蔡京,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想提起这人的名字。
种师中似乎能看清明远的心事似的,随口道:“不是——”
明远就更窘了:连你小子都知道了,这……
“来的这位与子瞻公是同宗。”种师中没什么表情地回答。
明远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来人也姓苏,不姓蔡……那就好。
他开始搜肠刮肚地回想这个时代有哪些姓“苏”的官员,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苏辙。
但如果是苏辙,那苏轼岂不得高兴得上天?
明远果断否定了自己的判断,既然猜不出来,就干脆直接与种师中一道前往他们常聚的那间酒楼。
他与种师中到时,秦观已经在那里作陪了。明远与种师中站在閤子外,能听见秦观在里面恭恭敬敬地应道:“确是如此,子容公。”
明远听着,站在原地,低头想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般地抬起头。
“里面是苏子容公?”
他惊问种师中,随即露出惊喜无比的笑容。
种师中没什么表情地看看他,点点头。
明远几乎要大笑出声:此刻他觉得自己“捡名人”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苏子容,且是与苏轼彼此认得的官员,那便是苏颂了。
这一位也是和沈括一样的“六边形战士”,博学多才之人,于数算、天文、地理、山川、本草、机械、律吕等学几乎无所不通——绝对跟沈括有的一拼。
在北宋科技史上,最为重要的两名官员,都在短短数月内被明远“捡到”了。
而且看看这时机——他可是刚刚得了弹簧与发条啊!
明远正大喜,突然心头一沉。
这是因为他突然想起,苏颂还是苏轼的“狱友”,苏轼因为“乌台诗案”下狱的时候,苏颂正好也同时被弹劾下狱,而且据说就“住”在苏轼隔壁,亲眼目睹了苏轼所经历的折磨……
当然,这一切现如今还都没有发生,明远只是在为这些科学家与大文豪们“未来”的命运而担忧而已。
倒是种师中,看到了明远这副忽喜忽愁的样子,扁了扁嘴,故意大声咳嗽了两声。
只听閤子里面苏轼喜孜孜地道:“子容兄,想必是端孺与远之到了。那两位都是横渠书院的年轻才俊,子容快来见见。”
閤子门一开,明远果然见閤子中主位上坐着一位五十出头的官员,须发已白而肤色微黑,双目炯炯,正盯着明远和种师中。
苏轼打横相陪,而秦观只坐在下首。
明种两人依次进閤子,向苏颂行礼,并自报了家门。
苏颂看起来颇为随和,伸手抚着颏下的花白胡子,微笑道:“好,好……”
苏轼便介绍,明远这才晓得:苏颂之所以来到杭州,情况和苏轼差不多——也是因为得罪了新党,因此出知婺州,也就是后来的浙江金华。
明远自己与新党的关系密切,但苏轼显然是为他遮掩了,没有在苏颂面前提这件事。因此苏颂望着他与种师中的眼光相当“和蔼”,颇有赏识后辈的模样。
席间主要是苏轼在与苏颂谈谈说说,也说到了朝中新法推行的一些重要关节。
明远插不上嘴,索性与种师中与秦观一样,埋头吃。
但是明远心里装着事,所以有些话必然要向苏颂打听。
因此,他待到苏轼与苏颂叙旧之后,双方都情绪比较好的时候,以目示意苏轼,并向苏颂送上微笑。
或许是他少年人的清澈微笑太引人瞩目,没过多久,苏颂便转过脸来,望着明远:“远之有什么想要问老夫的吗?”
“我想请教的是——”
明远恭恭敬敬地提问,对面的绝对是一位科技大佬,而且按照他的人生轨迹,在政治上要比沈括成功不少。
于是明远做足了姿态,才问:“您知道擒纵装置吗?”
苏颂很明显地一怔,转头望向苏轼:“子瞻没提过这少年郎长于数算与机械啊!竟然连擒纵机括都知道?”
苏轼拈着胡子呵呵地笑着。
而明远汗颜:他也确实不擅长数算机械的,只是小时候爱玩,曾经拆过自家老爹价值几十万的机械表,后来又都给装了回去,而且还没被打。
“子容公谬赞了,小可并不长于数算与机械,只是听闻,很想见一见这擒纵机括的图纸……不知子容公可愿指点一二。”
苏颂拈须哈哈一笑,道:“没什么值得藏着掖着的。”
他当即叫过一名伴当,让将他随身带着的书稿取来。
等取来时,明远见那些是时人常用的手稿,大约是一尺见方的大张字纸,厚厚的一大叠,用细绳扎起,卷成一卷。
苏颂将其展开,明远之间最上面那一张上无甚字迹,只写着四个大字:“仪象法要”。
明远完全惊呆了。
“这……这是……苏子容公已经在着手筹备水运仪象台了吗?”
他对此有印象,但是完全不知道苏颂在熙宁年间就已经开始在策划他一生中最伟大的科学成就。
“水运仪象台?”
坐在明远一旁的秦观与种师中完全呆住了,根本不知道明远在说什么
苏颂却佯装发怒般地拽了拽自己的胡子,板着脸道:“连老夫要制水运仪象台的事都已知晓?这难道还不长于数算机械?”
他转脸看着苏轼,忍住笑意道:“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子瞻要说此子‘有些特别’了。”
苏轼在一旁得意地冲明远眨眼睛。
明远顿时脑后出汗,真想知道苏轼到底是怎样在苏颂面前介绍自己的。
但好在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苏颂很快就爽快地将自己的手稿翻了翻,找到了一张专门绘制零件的图纸,看看这张手稿已经标记过顺序,便将其抽出来,递到明远手里。
明远一瞧:界画。
这是一种界尺引线的作画方法,极其工整地将擒纵机构的形态与细节都画出来了,旁边还附注了比例尺——这甚至已经超出了界画范畴,和后世的工业制图相当接近。
这意味着工匠们只要得到这张图纸,按照比例尺放大或者缩小,就可以将这一组擒纵机构制出来。
明远望着这张图纸,心中迅速措辞,在想,怎样才能请苏颂允许他将这张图纸描画一张。
苏颂却问他:“远之,请问,你因何问起这件机械,是也想像老夫一样,研制出一架仪象台吗?”
明远摇摇头,诚实地回答:“不,晚生想要制作机械时钟。”
苏颂与苏轼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苏轼还好,苏颂是真的非常吃惊。
閤子里一时很安静,秦、种两人完全插不上话。而苏颂却只拈着颏下的胡须,盯着明远,似乎很想了解,明远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片刻过后,苏颂开口。
“水运仪象台,是必须禀明天子之后,才能着手制造的……”
仪象台,说白了是一件天文观测用具浑象,上层是观测天梯的浑仪,中层是演示天象的浑象,而下层是令浑象、浑仪一起随天体运动而运动的机械装置,同时也是报时钟。
只因为涉及“天象”,便必须奏报天子——这也是为什么杭州府学没有单独开办一个“天文社”,而是将“天文社”也并在“航海社”里。
“天象”是一种只有皇家掌握的知识。
因此,明远老实地回答:“小可不想做一件宏大而多用的仪象台,只想做一枚小小的报时器,并且能让它步入千家万户,为百姓所用。”
苏颂与苏轼听见,都很惊异。
苏颂见到明远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尺许见方的样子——要知道,他在那《仪象法要》中设计的仪象台,可是数丈高,像一座楼房一般巨大的巨型仪器。这件设计中的仪器甚至有九块活动的屋板,可以随使用而打开闭合,以避免雨雪等天气对整座仪象台的侵蚀。
然而明远却想着,将这仪象台中的一部分,缩减成为数寸见方的一座小匣子。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老夫所设想的仪象台乃是用水力驱动,远之既然想要做一台小小的报时器,那又要用什么来驱动呢?”
明远便去摸他腰间佩戴着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枚小小的物件。
苏颂细看,才发现竟是一团紧紧卷在一起的铜条,卷紧时这些铜条紧密地团成一枚扁平的金黄色圆柱,但明远只要手一松,那圈铜条便“腾”的一声散开,仿佛被神秘的力量所操纵。
这种力量,或许确实是可以用来驱动擒纵装置的。
苏颂想了又想,一时竟无法确定明远的设想能不能成功。
“但是,你要办成此事,有一个重要的先决条件——”
苏颂继续拈着胡子望着明远,很直白也很实际地问眼前这少年:
“你有钱吗?”
“噗——”
刚才苏颂还未开口之际,苏轼刚好喝了一口饮子。谁料苏颂竟然问了这样一句,害得苏轼将刚刚饮入口中的饮子全给喷了出来。
第178章 千万贯
苏颂与明远一道, 讨论机械时钟的内部结构,一直讨论到深夜。
原本苏颂不了解“发条”的工作原理,明远便一边演示, 一边解释给苏颂看。
他口中一直说着“势能”“势能”,苏颂竟然也听得有点懂了。
“你是说, 将着发条上紧, 便相当于将‘势能’蓄于其中, 随后再由其一点点地释放出来……所以, 这种‘势能’可以代替水力, 驱动擒纵机构, 使……你说的‘指针’转动?”
明远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苏颂拈着胡子, 仿佛获得了什么启发似地重重点头。
他又将“擒纵装置”的结构与原理说与明远知道, 而明远则将之与他以前拆装机械表的原理结合起来, 在纸上大致画出了“机械钟”钟芯的基础模型。
酒楼的閤子里,酒席已经全部撤下, 桌面早已被酒博士收拾干净。上面除了苏颂那一卷文稿之外, 还堆放了许许多多用过的字纸。
明远画过一张,苏颂指出其中的问题,他就立即着手改动,重画一张……
秦观在一旁,完全听不懂, 但勉力表示感兴趣。
种师中则完全抵抗不了“生物钟”的威力,坐在一旁,仰着头, 已经先闭上眼睡着了。
苏轼赶紧找秦观帮忙, 把种师中背出酒楼閤子, 先送回府学的学生宿舍里去, 然后再让秦观回家休息,自己再回头赶回酒楼来看苏颂和明远这一对“机械迷”。
这时已是三更。
明远与苏颂已经交流完毕,此刻明远正心满意足地抱着一团图纸。
“苏子容公,您在杭州还会再多呆几日吗?”明远问。
苏颂拈拈胡子,点头道:“杭州风物甲天下,在此地逗留两三日也是要的。”
他是出知婺州,和当初苏轼来杭州时一样,路上也不着急。
“太好了!”
明远白皙的面孔上浮现笑容,他与苏颂聊了这么久,竟依旧是神采奕奕,一点儿都不觉得疲累。
“若是在这两三日之内,我还有问题,应当还赶得上请子容公赐教?”
苏颂点点头,表示没问题他随时恭候。
但是苏颂根本没有在意——
如今虽有图纸,但是制作这机械钟的所有零件都必须是极其精密的铜件。所以苏颂确信,两三日之内,这名少年根本来不及做出实物,最多也是整理一下理论。
“不妨事,”苏颂表现着他对后生晚辈的“关怀”,“远之若是之后还有问题,也可以递书信到婺州……我在婺州,想必也不会太忙。”
当晚,明远借着路灯,赶夜路回凤凰山驻地。
之后的两天,他都没有在杭州城内出现。害得翘首期盼着明远的种师中和宗泽两人都有些失望。
第三日上,苏颂前往婺州赴任,作别苏轼。
新任婺州知州的行李已经都运到了一条在驿馆外泊着的小船上,只待苏颂上船,就可以驶出杭州城中如同阡陌一般的水道。待到了城外江面,再换大船,慢慢沿富春江溯游而上,便可抵达婺州左近,那时再换车马。
“子容公——请留步!”
明远却乘船匆匆而来,他所乘坐的小舟将他在最近的小码头上放下。明远一跃便上岸,船公放下手中的摇橹,赶紧将一枚放在船舱中的匣子递给已经上岸的明远。
“子容公,”明远抱着那枚匣子,快步来到苏轼与苏颂面前。年轻人脸上挂满笑容,开口道:“幸不辱命。”
苏轼见状大喜:“远之,你是成功了吗?”
苏颂却想:这……这不可能啊!
距离上次与这少年讨论擒纵机构的原理,才不过区区两日的工夫。怎么可能真连实物都做出来了。
苏轼却对明远的能耐深信不疑,连忙将明远往驿馆里迎。
“快来,远之……子容兄,放心,耽误不了你的行程。”
三人赶紧来到驿馆用来会客的一个小花厅中。明远刚才一路行来,走得有些急了,额头有些汗津津的,倒更衬得他肌肤白皙,像是刚刚洗过一把脸似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木匣放在桌面上,然后打开。
苏轼与苏颂同时探头,只见里面填满了稻草与刨花,在这些东西里,放置着一枚大约七寸长、五寸宽的物品。
与此同时,二苏都能听见一种轻微的,但极有节律的声响:咔嗒、咔嗒、咔嗒……
明远伸手进匣,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抱出来,放在桌面上,推到苏颂面前。
苏颂这才看清,这是七寸长、五寸宽、六寸高的一个木匣子。
最奇特的是,这木匣子的一面是一面浅色木料制成的平面,上面标有十二枚刻度。
在这个平面的正中央,钉有两枚指针,正各自指着平面上不同的方向。
二苏同时大声问道:“做出来啦?”
声音里苏颂多是“惊”,而苏轼多是“喜”。
明远点点头,指着与那标有刻度的平面相对的匣子一面上突出的一枚旋钮说:“一天两次,将这里的发条上紧,这里的时钟指针便可以指示时间。”
苏颂是万万没想到,明远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实物做出来了。
他看了明远一眼,强抑着激动,道:“打开给老夫看看!”
明远一点头,显然是早就料到了苏颂会有这要求。他立即伸手,将这只木匣上方的一片薄木板先卸了下来,露出里面的器件结构。
与此同时,早先那还嫌轻微的“咔嗒”声,此刻听来格外清晰,正是那发条牵动擒纵装置的声音。
苏颂细看,果然见黄铜打制而成的擒纵装置运作良好,并带动大大小小的齿轮,最终造就两枚指针,令其能够按照既定的速率运动。
明远为二苏解说:“……这一枚是时针,每半个时辰会移动一格,而这一枚是分针,每半个时辰会绕轴一周。”
他话音刚落,苏轼好奇的声音响起:“为什么偏偏是半个时辰呢?”
明远早就打过腹稿,当下回答道:“一开始在表盘上设计了十二个刻度。但是后来发现,这种机械钟,每六个时辰就要上一次发条,否则发条失去了劲道,指针就不动了。”
“所以我就让工匠们退而求其次,让每个刻度指示半个时辰。如此一来,指针走过一圈就意味着要重新上发条了。”
听起来挺有道理的。
但其实明远只是找了个借口——他实在是习惯了一天24小时的计时制度,无法再改回十二时辰的计时习惯。
苏轼从不怀疑有它,当即点点头,道:“有道理!”
明远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补充道:“这样改动了之后,我觉得,好像时间变紧迫了。以往玩乐一个时辰不觉得如何,现在则是一下子抛费两个‘小时辰’……让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苏轼与苏颂同时低头想了想,两人都道:“似乎是这样的。”
将一天的时间分为更精细的等份,似乎能做成更多的事。
于是,苏轼便道:“不如远之你先按这种方法制作机械钟……”
苏颂也道:“不如先将这枚机械钟赠与老夫,让老夫先替你体验一回?”
明远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苏颂,没想到这位斜杠中年、各个领域都有涉猎,无所不能的大科学家,竟然如此看重他赶制出的机械钟,一开口就想把这个平行时空里的第一个时钟样品讨走。
“岂敢岂敢,”
明远假客气:“子容公见爱,小可焉有不与之理?”
“但我本来还想着,在这机械钟上多做一点花样,比如,时针每转过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辰,就能敲动什么东西,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又或者是有什么能从这钟面上弹出来,提示我等……逝者如斯夫,时光不等人。”
明远杂七杂八地将他记忆里所知的那些花式“自鸣钟”都形容了一通。
苏颂却笑着道:“不难!”
明远:唉?
“远之将这一台机械钟交与老夫。老夫此去婺州无事,一路上就替你把那‘报时’的装置都给你画成图样!”
明远:“真的?”
他见到苏颂一脸的跃跃欲试,终于明白了。
敢情是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打动了苏颂,让这位也忍不住技痒,也想出一分力,将他脑海里构想的“机械钟”成为现实。
“比之皇家钦天监所用的水运仪象台……”
苏颂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远之所做的这台‘机械钟’,似乎你我日常生活中更实用些。”
*
苏颂说到做到,真的在他前往婺州的路上,又绘制出了几种“自鸣钟”的图纸,托驿递送来杭州,交到了明远手上。
但是明远的作坊并没有就此等着,而是开始使用较为昂贵的材料为机械钟制作装饰。
北宋的杭州城中,聚居着不少珠宝匠人,专为达官显贵、富户豪商打制各种金银饰品,所用的材料也是五花八门,金银、珍珠、珊瑚、玳瑁……这些都是材质本身昂贵的;
此外也有很多材质不贵但是工艺精湛,令人叫绝的,比如烧瓷与漆器。
明远也不是舍不得花钱的主儿,自然派人延请能工巧匠,尽力设计,将这机械钟的外壳与钟面制成极其精巧的样子。
及至苏颂的图纸送来,作坊的工匠没费多少工夫,就又研制出了一种能够到点自动敲打一枚小铜铃的“自鸣钟”。
明远便将这枚“样品”放了一枚在“海事茶馆”中。
效果自然是炸锅。
无论是在沿海各处大港跑船运的宋人海商,还是自海外远道而来的夷人,都没见过这种能够指示具体时辰的报时器,更何况到点还能发出声响,自动报时。
一时间人人追着戴朋兴询问:这件东西到底是何处出产。
戴朋兴便借此机会,按照明远的指示,开始推广“小时辰”的概念。
“海事茶馆”每天早上九点开业,九点到十二点供应茶水和从食;
十二点之后海商可以在茶馆内随意交流;
下午三点戴朋兴开始在茶馆内的小黑板上更新从各家海商处打听到的海事信息。
茶馆只营业到晚间五点,之后戴朋兴要回家陪妻子与阿宝。
明远:朝九晚五,戴朋兴给自己安排的工作时间,相当不错啊!
第179章 千万贯
不多时, 高丽使臣完成了入京朝贡的使命,从汴京返回杭州,将从杭州港上船, 返回高丽。
副使金世祯在望湖楼上约见明远,而高丽正使王彬却自恃身份, 再也不来见明远这等“普通商人”了。
明远也无所谓, 反正对高丽使臣就从没有太高的期望值。
但见面时, 金世祯却表现出了对明远的十二分感激——感谢明远提供的信息。
他谈起在汴京的经历, 提到似乎大宋君臣只对耽罗所出产的马匹感兴趣。高丽使团一旦提出, 愿意以耽罗的马匹交换, 执政们就很快同意了, 并且赠予使团大批礼品, 令使团颇感到受宠若惊。
明远外表没有任何异样, 内心却暗暗好笑——
这是他事先给王雱去信,在信上将他所了解的高丽详情尽数告知, 并且建议宋廷以耽罗的马为主要条件, 同意与高丽的互市。
王安石那边权衡利弊之后,自然会做出相应的安排。
此刻明远却只是恭喜金世祯,并表示了对日后“合作”的期待。
他还另外给了金世祯一张清单,上面列明了大宋允许向高丽出口的物品清单,主要包括瓷器、玻璃器皿、丝绢布匹、香料、糖和一部分高丽需要但是本地不出产的药物。
清单上有列出大致价格, 但也提示了交易时自当“随行就市”。
金世祯对清单上的价格很是满意,这意味着高丽王室王彬这一支若能垄断与大宋的海上互市,就将赚到巨额的利差。因此, 他对明远的周到格外感激, 但是却提出了一项明远令很难答应的要求——
高丽人想要买机械钟。
“怎么, 金副使已经去过‘海事茶馆’了?”
明远假作惊讶问道。
“声名如雷贯耳!”
金世祯文绉绉地回答:“可惜上次来时错过了。”
明远暗自好笑:高丽使臣上次来时, 海事茶馆还根本还没有开业。
但是高丽使臣去了一趟海事茶馆,就看中了不久前才放在那里的机械钟。
“这机械钟尚且是本国极其罕有的商品,金副使真是好眼光。”
明远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狠狠地拍一记马屁再说。
金世祯顿时脸有得色,有点飘飘然的样子,又说:“一枚机械钟,我国商人愿用10匹,不,100匹耽罗马来换。”
100匹耽罗马……
明远心想,高丽使臣还真将这机械钟看得很重。
只不过,他很担心,高丽人一旦将机械钟买回去,回头拆开来看明白原理,就说这是高丽人先发明的。
明远想了想,坐正了笑着回答:“可以!”
“下一次高丽的商队带着耽罗好马来到杭州的时候,这机械钟就应该可以批量生产了,到时候副使想要购买,自然没问题。”
刚才那一瞬间,明远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做一体化机芯。
他完全可以将制作机械钟的作坊分开,让一批工匠专门做机械钟的钟芯,再招一批审美出色的能工巧匠,专门为这些机械钟制作各种各样美观的外壳。
届时,机械钟的内核可以完全做成一体化的,外面用铜壳包装,不用特殊方法无法打开。
另外他也很有把握,这些机械钟的钟芯零件需要特殊的技巧,这种技术极难为外人所掌握。
除非高丽建成整个从源头开始的产业链条,否则还真的难以将机械钟仿制。
于是他便慷慨地答允:可以,只要你们将承诺的耽罗马运来,我们就换给你。
金世祯显然还有些不甘,希望明远有些“商业头脑”,主动将机械钟的样本送一枚给正使王彬。
但有现在这样一个承诺,其实也不错了。
于是,金世祯抱着一丝遗憾,作别明远。高丽使团随即离开了杭州——准备向大宋输出来自耽罗的好马。
明远松了一口气:原本他打算找机会去北高峰下山坳里的军器监作坊看一看。但是有鉴于以前的“经验教训”,他一定得等到使臣确实离开杭州港之后,才会考虑前往军器监作坊。
正好,这时他又从京兆府那里收到了不少吴坚等人需要的材料,便命人赶了一辆大车,自己骑马押运。
车驾从杭州城外到北高峰下山坳,需要走上大半天。
明远清早从凤凰山出发,预计抵达时天色将晚,打算在北高峰下山坳住上一夜,第二天检视过军器监作坊的进展,再与吴坚等工匠详谈过,再回杭州城。
前往北高峰下的山路崎岖不平,有车驾在,便行得较慢。
但走着走着,明远心中突然生出异样——这种情况他似乎以前遇到过的。
于是明远勒住马缰,翻身下马,来到那辆为军器监作坊运输物资的大车后,伸手一掀车帘——
满载着的各种物资之中,坐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此刻正相互看着,各自都伸出一枚食指,凑在嘴上,似乎在示意对方:好像被发现了,噤声!
片刻后,种师中与宗泽,一个接着一个地从车驾上下来,乖巧地站在明远面前。宗泽低着头不敢看明远,种师中则面带羞赧,小声小声地叫了一声:“明师兄……”
明远伸出手指,很想指指点点一番:要不是知道你俩未来都是大宋的名将,这会儿就要把你们当奸细抓起来了!
但是他看看天色,只能又把手收回去,说:“罢了,你们先跟着我,去到地方之后,你们谁也不许乱跑乱动,更加不能随意触碰那里的任何东西,做得到吗?”
两个熊孩子一个劲地点头。
种师中更是露出讨好卖乖的笑容,对明远说:“我们都懂得,阿兄对我说过的,凡是到这样的地方,一定要听明师兄的话,否则,砰——”
这孩子竟然还会自己形容一声“霹雳砲”的震响,然后补充道:“我们的小命玩完不要紧,万一肢体伤残,以后无法上阵杀敌,报效国家,那才是真的亏!”
……
明远只觉得自己脑后都是汗水:这哪里来的熊孩子,这话都是谁教的?
但是算算时间,他也的确没工夫重新折返,再将两个孩子送回杭州城,便干脆让两个小的坐在马车夫后面,一起带去军器监的作坊,好让吴坚他们也认一认脸:下回要是敢再偷摸溜去,就直接将这俩熊孩子关起来,直到自己来接。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北高峰下的山坳里。
军器监的作坊远看实在是不显眼,掩映于一片密密的翠绿竹林之间,只能依稀见到作坊外一排竹制的栅栏篱墙——这里一带盛产毛竹,当地乡民甚至有用毛竹扎制住所的。
但军器监这里,毛竹栅栏上方密密麻麻的都是削尖了的竹茬,既防止有人窥伺,也防止野生动物误入,闹出什么大乱子出来。
待进了有人盘查的第一道门户,这里立即显示出与普通南方乡野人家的区别——
第二道门户上写着大大的“严禁烟火”字样,画着异常显眼的防火标记。这些最早是在京兆府的蜂窝煤厂出现的标记,后来到了山阳镇,现在又被极其明显地书写在这里。
种师中与宗泽见到,都肃然起敬。
两人脸上郊游般的笑意暂时都没有了,多少都感受到了肃穆与压力。
军器监匠作官吴坚已经快步出来迎接明远——当然,令他最开心的,是明远押运过来的那一车材料:有吴坚最需要的硝石和经过专门去脂的棉花。
“明顾问!”
吴坚招呼明远。
这声称呼让两个小家伙相互看了看。
种师中悄声说:“怎么样,我师兄也是个大官吧?”
宗泽则咂咂嘴,一伸大拇指:“真厉害!‘顾问’这个官衔我都没听过。”
明远只能装没听见,转告吴坚:“京中来信,不久会有一位沈官人到此上任。”
“他是一位无所不能的全才。”
想到这里,明远心中还有点小雀跃。
他在与王雱的信件中提到了沈括,提到这位于科技上表现突出的官员,也提到他最近刚刚除了孝,即将进京述职。
在信上,明远将沈括在科技方面的能力吹嘘得是天下少有,但是也极其极其委婉地向王雱暗示,沈括的政治敏感度不太高,是一位非常能干实事的通才,但是却不一定能做得了一个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官员。
明远也没把握,不知道自己的委婉暗示王雱能不能看懂。
但反正结果是尽如人意的,王雱在回信上说,经过王安石与官家赵顼的商议,沈括之后会奉旨巡视两浙农田水利,并有一个兼理军器监南方作坊的职务,只不过后者不会明旨昭告天下,只有当事人晓得就好。
“各位,最近有没有什么成果,可以向沈公展示一下的?”
明远笑问吴坚。
而他身边两个小的,都将双眼睁得圆圆的,满脸期待,想要见识见识这座神秘的作坊里究竟捣鼓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倒……倒是有些……”
吴坚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
但在明远的鼓励下,他还是将东西拿了出来。
于是,明远见到了一枚长长的竹管,另一头拖出一枚引线。
明远的惊讶之情无法用言语表述。
“这……这是将爆竹横过来?”
事实上,这枚物品已经有了一点点后世火铳的模样。但是因为材质的关系,它看起来非常像是一枚大号的爆竹。
吴坚吞了一口口水,似乎他自己对这东西也有些信心不足。
但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吴坚将明远和两个小的都迎去了北高峰下山坳中的一片开阔地带。这里原本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竹林,自军器监搬来这里之后,就在竹林正中伐出一片空地,铺上“水泥”地坪,作为试验场。
明远和种师中一行人都站在“安全线”以后观看。
吴坚自己则带着两个军器监的小校开始演示这种“横过来的爆竹”。
只见,这枚竹筒中的隔层已经被全部打通,吴坚等人将药料填进之后,又塞进了一枚刚好竹筒大小的椭圆形石子。
吴坚随即将这竹筒架在地面上的一枚铁架上,并且令竹筒与地面形成一个向上的仰角,然后点燃。
明远一手揽着一个熊孩子,避免他们因冒失上前而有所损伤。
随着引信被点燃,滋滋声响起,突然火光迸现,那竹筒猛地发出一声脆响,随即只见那枚石头从竹筒的一头弹出,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弧线,远远地落下。
明远:这……这难道真的不是大号爆竹,斜过来放?
只听吴坚怯怯地向明远禀报:“明顾问,属下们将这种‘火器’,暂时只叫做‘竹火筒’。”
第180章 千万贯
明远眼看着吴坚为他演示了“竹火筒”的使用, 脸上的表情十分震惊。
吴坚见了,大约是以为明远对这项“发明”还算满意,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事实上明远却在想:我希望你发明火器, 但是你给我做了一个大号的爆竹出来?
他脑海里不住地脑补种建中抬着大号爆竹上战场——
场景很滑稽,但是明远有点笑不出来。
可是明远身边,两个熊孩子却非常雀跃。他们等到吴坚点头之后, 飞快地冲上前。
种师中第一个跑去看那枚从竹管口远远飞出的“砲弹”究竟飞了有多远。
“一百步,一百三十步……这次有一百三十步!”
种师中高声喊着。吴坚这边立即有军器监的小校将这个数据记下来。
一百来步, 并不算是一个特别“优秀”的结果, 毕竟弓箭也有这种射程,而且带有箭簇的弓箭,杀伤力会比一块小石子更大。
这种“竹铳”的研究结果若是递到朝堂上去,官家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而宗泽却满怀好奇地查看那枚被用来“发射”砲弹的竹管,伸手去比划它的口径。
吴坚却看着明远面上的震惊尽数褪去,眉头一点一点地皱起来。
这名军器监中的匠作官, 一颗心顿时也悬起。
却见明远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这时明远突然领悟到:自己是从未来“空降”到这个时空的,他预先知道了火铳与火炮, 但是现在的人都不知道。
他们这才是在按照正常思维, 将老祖宗留下的物品进行改造。
过去数百年间, 中华之人都用爆竹与烟花来庆贺新岁, 让爆竹爆裂听它的声响,让烟花将可燃物飞上高空, 让空中的那一瞬燃烧在人们的记忆里成为永恒。
如今吴坚提出将爆竹横过来,架在架子上发射砲石, 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发明, 是在火药的使用上迈出了伟大的一步。
明远想:他这其实是在见证历史啊!
而这个时空所需要的, 正是牢牢抓住人们偶然间迸发的智慧火花, 让它迅速燃成一片熊熊巨焰。
“吴匠作,这‘竹火筒’总共试验了多少次?”
“回明顾问,总共试验了四百多次。”
四百多次?
明远一怔:果然是快要把硝石存货都用完了。
他突然有点庆幸,吴坚先选了造价最便宜的毛竹作为试验品,如果一上来就用铜铁之类的材料,官家赵顼再有钱也不够军器监挥霍的。
“试验数据都记下来了吗?”
吴坚回答:“按照顾问的要求,都记下来了。”
他一挥手,一名在军器监服役的小校立即将一本簿子拿来。这簿子的封皮上写着“参数表”三个字。
明远一翻——果然,每一次试验的参数都在里面。
从这些试验数据的记录就可看出,吴坚是怎样辛辛苦苦地将火药计量减小,才调整到竹管能够承受的范围,又刚好产生足够的推动力,能够令其发射石弹。
明远正翻看着,宗泽抱着那柄刚刚用过的竹管跑来,指着上面的裂纹告诉明远:“这竹管裂了。”
明远一看,果然如此,只见竹管内部被熏得昏黑,早先火药被点燃的位置竹管果然裂开了,露出一条条细细的竹子纤维,仿佛在刚才那发火的一瞬间被直接劈成了竹篾。
他马上问吴坚:“以前也炸过膛吗?”
“炸膛?”
吴坚凭空想象了一下,马上就理解了明远的意思,而且还觉得挺形象。
“会!”
吴坚回答:“炸了好几次,才慢慢地调整到了现在的用药量。”
“有没有人受伤?”
明远赶紧问。
他最怕的就是在火器试验中发生事故,出现伤亡——毕竟这是官家赵顼亲自“赞助”的项目,若是影响不好,官家可能就没有信心让这项目继续进行下去。
“没有没有——”
吴坚赶紧回答:“属下们都穿着火浣布做成的防护服,还戴上了头盔、胸甲与面罩。后来调整了用药量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只要人都退到安全线以后就行。”
说起那“火浣布制成的防护服”,明远还挺得意的——
那是他“海淘”淘来的珍品。
一艘海商船主通过达伊尔向杭州的商人们推销黑衣大食某地出产的“火浣布”①两匹。刚好被明远撞见,连价都没还,直接买了下来。
当然了,他也是请达伊尔当场试验,确认了那确实是“火浣布”才买下来的。
在明远买下“火浣布”之前,杭州的商人们纷纷猜测,这种织物到底是用什么纺织而成的。有人说是昆仑山中的“火鼠”皮毛制成,又有人说是从蛮荒之中的矿脉开采而出的神物。
但明远当然知道这火浣布其实就是“石棉”,是一种矿物,碾碎后能形成冒险一般的细丝,经处理后可以用来织布。
由于杭州的商人大多犹豫这种“火浣布”到底吉还是不吉,纷纷错过了出手的机会,于是让明远捡到了这个便宜,以五千贯的价格买下了这两匹火浣布。
当然,一匹布2500贯,这也创造了杭州港开港以来纺织品成交价的天花板。这个价钱也是令杭州其他商家望而却步的原因之一。
达伊尔和他的黑衣大食朋友都非常满意,并且应明远的承诺,日后再来中华,必定要为明远多带几匹这种“火浣布”。
五千贯两匹火浣布,对于明远而言完全是“超值”——因为这在火器试验中派上了大用场,能够为参与试验的工匠和将校提供防火方面的保护。
至于火器试验中的爆炸冲击,工匠们就只能依赖头盔、胸甲和一种用细铜丝制成的面罩来进行保护。
那种细铜丝密密编织而成的面罩,是明远参考现代击剑运动的护具专门订制而成的——既能够为工匠们保留清晰视野,也能保护他们的面部与眼睛不受任何高速迸出的碎片影响。
因此才有了吴坚等一干人,在经历了四百多次有成功有失败的试验之后,还一个个的完好无损。
这时,宗泽突然跑上前,将那枚被炸开的竹管用手指圈起来,向明远提议:“明郎君,如果我们在这个位置,套上一个铜环……”
吴坚一凛,连忙道:“这也正是属下想要向顾问提议的。是否可以考虑在竹管上增加几枚铜环加固,以此避免竹管被炸裂,这样就可以一定幅度地增加给药量,让砲弹飞得更远。”
明远点点头:“确实是个好主意!”
他先肯定了宗泽和吴坚的建议,眼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位都因为受到肯定而露出笑容,随后他又露出诡笑,补充道:“铜环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呢……既然咱们要玩,就干脆玩个更大的!”
“我已邀请了擅长铸铜铸铁的工匠前来杭州,何不用铜铁精钢之类的材料,完全代替竹木,这样铳管岂不是便能承受更大的压力,因而能具有更大的威力?”
吴坚与宗泽对视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已经量过步数,手里提着那枚“石弹”,赶回明远身边的种师中。
他们两人突然同时迸发出一声兴奋的喊声。
“好也——”
种师中莫名其妙。
而明远却莞尔而笑,开口道:“将铜铁精钢铸为管状,作为火器,如此就不便再称之为‘竹火筒’了。不如,我们将它称为‘火铳’。”
“就是竹管的这个形态,吴匠作不妨量了尺寸绘制一幅新的结构图出来。竹管的长度、口径等等,可以参考之前的参数表。”
明远迅速地分配任务。
“另外,吴匠作再考虑一下,如果我们要制出能够将‘霹雳砲车’所用的那种规模的砲弹,也用这种方式远远地发射出去,需要多大口径的炮,又需要多少火药用量。”
宗泽与种师中都没有见过“霹雳砲车”,对那砲弹的大小完全没有概念。
但是吴坚彻底震惊了,睁圆双眼,半晌才问:“真……真的能行吗?”
明远指着宗泽手中的竹管笑道:“原理都是一样的,你能制出‘竹火筒’,就能做出火炮。”
吴坚顿时眼亮了,似乎心里笃定了一些,然后立即低头思考。
最终,他向明远提出了一个问题。
“明顾问……试制‘火炮’,我们能不能先使用圆木来试验……而不是铜铁?”
明远惊讶不已。
他没想到吴坚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凭空想象一下,如果能够找到质地坚硬的硬木,将内部挖空,然后钻上一道小孔,用来放置引线,再填上药,装上砲弹……
确实已经是一门滑膛炮的雏形了。
“可以!”
明远果断点头。
“只是要注意安全,试验人员所有护具都要佩戴整齐,必须退至安全线以后……”
一开始用圆木代替铜铸炮,确实可以有效地降低成本,等到试验出合理参数之后,再铸造铁炮钢炮也不迟。
于是计划就这样定下。
军器监的火器研究从此拥有了两个具体方向——
一是轻便易携,能够一人携带使用的“铳”类火器;
一是射程较远,威力巨大,需要靠车马运输的大型火器。
当晚,明远带着两个孩子在北高峰下借宿。三人睡在一间屋子里,明远听见两个小孩兴奋得根本睡不着,小声议论,直到半夜。
已经不知有多晚了,宗泽突然冒出一句:“若是有了火炮……那些在海上为非作歹的海寇,就再也不怕了吧?”
明远本来已经有些困意,昏昏沉沉地正要睡去,听见这一句,忽然又睁开眼睛——
前两日,“海事茶馆”那里确实听人提起了海寇的消息,似乎有一两条船只受了害,全船的人都被活活抛入海中,船和货物都被抢去……
是呀,若是船上能够配备火炮,那就再也不会为海寇的事担惊受怕了吧。
将来他做起海事保险的生意,也不会因为海寇而赔得回不了本。
但是他隐隐约约地又觉得不大对,似乎有什么重大的障碍拦在这个愿景跟前。
但是这一天来照顾两个熊孩子令他实在是精疲力尽,明远在想明白这个“障碍”之前,先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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