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半个时辰之前。
谭太后着人请来了皇帝, 说是有事相商。
彼时,萧晟煜刚刚结束了公务,准备开始他日常的抄经课业。
转佛珠、诵佛经已经不够了, 他觉得应该认真地默写,排除心中的杂念,让自己重归一种平静宁和的氛围之中。
但他也不是那种完全断情绝爱, 枉顾人伦的居士。
他当年回来当皇帝,除了理想, 也有放心不下母后等的意思。
谭太后有请,他自然不会拒绝。
“芙薇不能留在皇宫里, 这对她的名声不好,也不合适。”
“如果皇帝你有心……但我也不想你留她做妃子,芙薇是个好姑娘,但现在的她还不适合那个位置。”
“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最是机灵不过的。”谭太后平静地提醒他,“皇帝,你该做出抉择了。”
萧晟煜不是很情愿这件事情。
实话说来, 他不是非常想要改变当下的状态,近来变数颇多, 不论是之前的进宫还是眼下的出宫,都给他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他是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朝堂之事。
但面对这感情有关的俗世困扰,他却不得不承认, 自己无法从容。
无法强硬地对抗态度同样强硬的说一不二的太后, 无法强硬地要求性子尤其软和、惹他怜爱的小姑娘。
这份不忍心,叫他做不出旁的举动。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
再厉害的朝臣, 回家也难免要面对些亲情纠葛、诸多困扰。
似乎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事情也有了最后的结果。
纪芙薇不太清楚那“明德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头衔, 但似乎于她来说也是个不差的选择。
侍奉太后这件事情的功劳,可大可小。
放大了说,圣睿太后历经四朝,地位非比寻常,又是临近古稀的老人,侍奉这样尊贵的老人家,自然是一种小辈的福气,事情重要,这功劳自然也就大了。
但侍奉有功这个事情本身,并没有额外的佐证。
实际上全凭皇帝和太后的态度,他们觉得好,那就是好,他们说是特别好,那就是特别好。
这嘉奖可高可低,眼下就是得了个非常“正直”的可以立得稳的名头,来光明正大地奖励纪芙薇。
“好了,”谭太后缓声笑道,“都坐吧,吃点东西,一边喝茶一边聊,不好吗?”
“遵母后旨意。”
“是。”
两个人都上了座。
纪芙薇呆在太后娘娘的左边下首,萧晟煜自然是坐在娘娘右边的尊位上。
婢女们一一上来,奉上了茶点,纪芙薇眼前摆上了一碟的滴酥鲍螺,搭配羊乳酥酪,乳白的酥酪上面撒了杏仁与南瓜子,还是温热的。
又有黄杏子切片,用牡丹花蜜做了甜蜜饯,薄荷香叶做装饰,吃起来又甜又软,最是香甜可口。
吃着东西,纪芙薇才渐渐了解这个夫人的名头是如何的。
原是从二品的女官诰命,因为“明德”是皇帝拟给的赐字,所以又算是在此基础上的加封,故而最后的“明德夫人”头衔下,她享受的是正二品俸禄待遇。
这个名头给的是有成婚经历的夫人,因为是同出于一般诰命的名头,所以不拘于是丈夫活着与否的。
往前数几十年,有给家中武将丈夫为国战死而嘉奖于妻子的,有给夫君立功劳而同时恩泽妻子的,当然也有因为夫人本身做了某件事情有功而给赏赐的。
“其实最早这个奖励,是出自于‘顾皇后’。”
“是前前朝那位……?”
“对,是那位开国皇后。”谭太后点点头,“这是她安排出来,专门奖励给女人家的,区别于当时常见的譬如贞节牌坊和源自于丈夫家族荫蔽的诰命。”
“不过到了本朝,这个诰命的封赏原因更多一些,讲究不算很多,也只是个从二品,不算过火。”
她前夫向二公子死的早,但是按照她公公的品阶算,武国公还是一品的大勋爵,而她生父宣平侯爷是实打实的二品爵位,也不算越过了生父去。
综合看来,各方面也还是合理的。
谭太后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早有准备的,但就这么看来,一切还是非常妥当的。
虽然瞧着他人办事“不太机灵”,但实际上不论是他反应够快,还是心里的算盘早打好了,这个安排至少谭太后还是很满意的。
至少不至于委屈了芙薇,也给了回转的余地。
虽然成了明德夫人,但还是有可能进宫的。
前朝本朝,都有二嫁为后的情况,也有某些国公夫人一类的入主一宫的,再近一点,厉宗后院里就有妃嫔是某王妃或臣妇守寡或独身后入了皇宫。
这样瞧着,萧晟煜即使以后想迎娶皇后,也不至于出格。
谭太后听罢,心里也有数了,面上笑容更轻松了几分,就好像没有发现她那好儿子微笑之下的凝重心情一下。
不管萧晟煜的心是如何乱的,反正她谭氏挺满意。
小姑娘不懂,但也知道自己白得了个国家的禄米,这是两个人看中她,她虽然略有些惶然与惴惴,只觉得受宠若惊,但也知道不该推辞,只打算好好做人,好好完成娘娘对她的期待,做个“好人”。
差不多时间,谭太后便表示精力不济。
纪芙薇和萧晟煜这就都起身行礼告辞。
出房间后,萧晟煜看了她一眼,纪芙薇心领神会,跟在他后头。
“陛下。”
“……”
慈宁宫的花还开得正盛。
最惹眼的是那一盆盆的秋菊,偌大的花苞,绽放以后尤其漂亮,白的似雪,红的似火,宛若朝阳,又似霞光满照大地,让这绚烂的颜色都留在了娇花之上。
秋风吹过,凉意微深。
但花香馥郁,别有一番热闹与“争春”。
“到头来,你还是要做女地主了。”
萧晟煜缓了口吻,开口便叫她笑弯了眉眼。
“是陛下与娘娘怜爱。”
纪芙薇含蓄表示。
她捏着帕子,更多了几分脆弱与娇美。
一双灿灿的眼眸呈现出一种剔透的光泽,一如既往执着地映着他的身影,眉眼深深,脉脉含情,红唇莹润,笑意惹人爱怜。
天生几分水色,自然万般风情。
“唉。”萧晟煜再度叹了一声,却并不叫她追问,反而改口问她,“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可好?”
“似乎陛下问了很多次了。”纪芙薇笑道,“娘娘们待我都好,叫我不胜惶恐,但娘娘们都不许我过于谦逊,受得了责备,自也要受得了夸赞,娘娘们不许我拒绝。”
“这样很好。”萧晟煜点头,“你是个好姑娘,没有批评你的理由,是该奖励你的。”
“不过……”纪芙薇迟疑了一下。
“怎么?”萧晟煜凝神看去,微有几分疑惑。
“若是陛下能多来几次就好了。”都要离开皇宫了,纪芙薇心念着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这就轻声告诉他,“娘娘很期待陛下,臣女也想多和陛下说说话。”
纪芙薇说完,又觉得不妥,连忙补充。
“不过您的正事要紧,不敢耽搁半点朝政大事。”
萧晟煜沉默了一瞬。
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双黝黑的眼眸格外深沉,复杂的情感起起伏伏,但最终只化作了他唇边极其规整的那抹真切又虚假的好似有几分慈爱与哀怜的笑容。
“朕知道了。”
“之后……”纪芙薇迟疑了一下,“等我出宫之后,陛下还会愿意见我吗?”
“会的。”萧晟煜平静地告诉她,“你没有自个儿的府邸,是朕送你一座,还是原本的……”
“原本的可以吗?”纪芙薇眼睛一下就亮了,“我在照幽居种的,好似还没有收,种子都该长了几茬的菜了……”
萧晟煜勾了勾唇,下意识便露了个真切的笑。
有心想说“照幽居”不那么合适,但言辞落在嘴边,话语滚了一圈,最后只得了一声“嗯”。
青萝巷宅邸不少,大不了他将旁边的邻家分给了她住着。
不过就算是过户修整,也需要时间,这段时日要她休息在照幽居,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那太好了。”纪芙薇脸上笑容更甚,他分明觉得比一旁的鲜花要惹眼得多,生生叫人平添几分担忧。
这样单纯又好看的小姑娘,他若是不看顾一二,在外头还不是叫人欺负了去。
他只消克制住自己,既眼下她对他不是那男女之情,好似他也不需要过度反应,君子之道他练了这么多年,不至于就此便破了规矩。
他应当能够拿捏这分寸,又修身养性这么多年。
或许他不该如此敏感,反而应当坦然一些,先面对才能够克服与战胜。
这也是对他的磨砺。
萧晟煜这样想着,依然问了不少关于之后生活的事情。
“那便按照你说的这般安排。”他道,“身边可有想带的婢女?”
纪芙薇原是想说天冬等人的,但转念一想,莲心姑姑是陛下或娘娘身边的人,不至于要出宫去,剩下譬如天冬等人也没有明确说可以或不可以。
就她所知,好像只有辛夷是有些宫外的牵绊,很想要帮在外头的家人,其他人似乎是可有可无,不一定非得留在宫里,但也不是不能出去。
“且等我再问问安排?”
纪芙薇不想勉强她们,故而也不想把话说死了。
萧晟煜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情,主子吩咐奴才什么,奴才怎么能有自己的反对意见。
但既然她这么说了,他也不至于驳斥了她去,由她来准备也算是练练手吧。
“也可,有不懂的、不妥当的,你向娘娘们求助便是。”
“臣女明白。”
第52章
“娘娘, 这可会是白费了功夫?”
菡萏侍奉在谭太后身侧,出宫的马车刚刚出发。
天边的云霞刚刚散开。
朝阳漫天,温柔的阳光将霞光带来的五彩之色一并融化在了金色之中。
宫里已经忙活开来。
因为时间尚早, 谭太后没有特地起来,让她看来,纪芙薇是早晚会再进宫的, 不管是以后想通了、成长了,长住在后宫中, 还是后头进宫来短暂地谢恩或如何。
眼下短暂的分别算不得什么,她便也就没有特别改了作息时候。
纪芙薇也知道这一点, 方才出门前在外头给娘娘们行了礼便做了结。
她当然不会盼着娘娘们为她一个小辈“送别”,早几天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给慈宁宫三位娘娘都准备了谢礼,又特地去磕了头,感恩这段时间娘娘们对她的诸多照顾。
“怎么会呢?”太后身上披着件厚外套,坐在窗台前,没有起床, 但看的方向自然是出宫的口子。
在宫中多年,她对内外事情自然算得上了解, 宫门口的位置自然不可能记错。
她甚至知道皇帝出宫的频率,又是如何微服,在外行动。
也不是故意窥探帝踪, 但谭太后对自己这个儿子还是不放心的。
许是亏欠了他多年, 谭太后才免不了操心到现在,她也希望自己能安心颐养天年, 但凭着萧晟煜的性子, 她是怎么都放心不下。
都说金无足赤, 白璧微瑕无可免。
有时候,不是过于完满才是美的,十是好数字,但大家都觉得九才是极数,单数总比那成双的更“稳妥”几分。
萧晟煜是哪哪都好,样样不差,天资过人,又胸怀大志,谭太后虽然不懂治理国家,但她分辨得出好赖,至少知道自己的这个亲儿子才是天生当皇帝的好料子。
但她也不希望他得了皇帝的那份薄情。
就似那微缺的月亮,萧晟煜眼下便是还差了些。
谭太后也会想,他在男女之事上的退避、迟疑与拒绝究竟是好是坏。
俗人绕不开生老病死,求的是个人的权力、金钱、寿数、家族和子嗣……
萧晟煜是有几分佛性的,即便是对佛不假辞色的谭太后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儿子似乎这么十几年来,是练出了些东西,至少说心境上绝大部分人都比不上。
但他好似又不是真的已经超脱到了世外。
若他真那般厉害了,慧智大师也不至于一直拒绝了他去。
虽然其中却有几分谭太后的不同意在,但大慈安寺拒绝萧晟煜出家也是很大一方面的原因。
“日久亦能生情,更何况本就是互有所感的男女……只待那情谊深重起来,是断没有靠硬压就能压下去的。”
谭太后摇摇头,没和菡萏说,瞧着高太妃的样子,就知道曾经一份被压抑的喜欢,能变成何等的样子了。
“越想,才能记得越深,心里的痕迹才越发消散不去,无法忽视。”
她心里再度叹了一声。
谭太后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得那么辛苦,好在他已经处在了那个位置上,除了他和他自己过不去,旁人也没有能够勉强他的了。
更好的是,他寻上的人,此时也没有其他喜欢的人,虽然在男女情爱上不算开窍,但也不是一点儿不懂,只是心理上还没有做好准备。
毕竟除了爱,还有责任,但年纪小就是好,这都是能学的。
“那若是陛下真的借此机会,”菡萏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道,“似那道法里所说,度了这‘情劫’……又该如何是好?”
俗人是那般,但萧晟煜还是个佛门居士。
菡萏免不了多忧思几分,尤其是纪姑娘出了宫,到时候两个人还又是有了“分别”,宫里娘娘也没有帮忙创造机会、点拨一二了。
就怕陛下回过了神,自己给自己度化了。
“哈哈。”谭太后闻言便笑了,眉眼都舒展了开。
“那便是我儿的造化了。”
笑罢,她敛了喜色,眉目肃静而平和。
“慧智大师不也说他有此一劫吗?若他命里该是如此,注定是该当个和尚去的,我还能真的拿了绳子把他捆了,强迫他和人小姑娘在一起吗?”
“若是真的没有这个机缘,”她叹了一声,“我便是大罗神仙也改不了,反而给这世间徒增一对怨侣。你没瞧着故事里牛郎织女要在一起,哪怕是王母划了星河,叫他们分开两地,人还是盼着鹊桥再会?”
“他们若真是那天作之合,自然会慢慢地走近。哪怕隔了住的距离,隔着身份的差别,隔着年纪,隔着性子……他们都会在一起。”
“我就是有王母娘娘的本事,也分不开他们。”
听罢,菡萏已经有数。
所谓事不过三,娘娘已经尽了所能。
不管哪边选了进或是退,她都会选择支持,不论以后是无望还是恩爱,人事已尽,只待天命。
“奴婢明白了。”
隔了一会儿,谭太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话虽如此,哀家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叫莲心去伺候着吧,且看看两个人的情况。皇帝是不要人多操心生活上了,芙薇是个脆弱又玲珑的小姑娘,叫她多看顾一二吧。”
“是。”菡萏脸上笑容更深。
另一边,纪芙薇在青萝巷的照幽居重新住了下来。
随她跟出宫的,还是原来那几个婢女,天冬是领头的大丫鬟,辛夷、连翘也是一等,不过负责不同的方面。
另外几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是跟出来做洒扫的,出自慈宁宫,太妃娘娘们那儿的人手一贯多,分出来几个给她一点不辛苦。
至于小太监那是没有的,原还有个李顺的徒弟李全给她跑跑腿,纪芙薇自觉麻烦不到他们,加上作为李顺徒弟的李全也还算得脸,在宫里日子过得好好的,本身也不愿意出宫。
这样,纪芙薇顺水推舟,便顺利出宫了。
进宫的时候是轻装简行,但如今出宫却是大包小包的。
打头一辆是她坐的四匹白马拉的马车,后面乌压压地跟了四辆,都是装得满满实实,各种的赏赐、御用之物。
“可算是忙好了。”
纪芙薇叹了一声,坐下来喝了口水,是菊花茶,里头放了干果皮一并泡的,香味浓郁。
“主子,用些水果?还是让厨房做了糕点送来?”
“都行。”
天冬于是让人两个都准备了。
水果是一盘摞起来小塔似的小橘子,又有一碗洗好的金桔,再有一碟切好的梨子,一块块的,银签子戳着就能吃。
糕点是新做的一套御用的珐琅葵花盒装来的,一小碟五香干丝,一盘五个不大不小的滴酥鲍螺,一碟四个还热腾腾的奶油松瓤卷酥,一碗牛乳酥酪。
“辛苦了。”纪芙薇先用了起来,婢女们则帮着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陈列,该收入库房的收库房。
一个多月前离开的时候没有全收起来,只是该遮灰的遮着,当时大家都以为不会有出来的机会了,没想到又出了宫,甚至好些人算着,指不定没多久又要入宫,不过在伺候主子一事上还是不会马虎的。
“东西也别全拿出来。”想到什么,纪芙薇忙道,“指不定过段时间陛下又要给我安排新的宅子,大略我也是不能常住在这儿的。”
纪芙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话说出口,还是觉得怪憋闷的,很不舒服。
她抿了抿唇,毕竟是惯会忍耐的小姑娘,她强迫自己忽视这部分感觉,面上露出个淡淡的笑来,一双好看的眼睛里闪烁着水色的光泽,平白透出两分委屈。
所幸,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了晚些时候,听得萧晟煜又带太医来给她复诊,她脸上便重新露出了真切的笑来。
“陛下怎么这个时候出门?”
黄昏暮色时,纪芙薇还以为陛下会在宫里吃用完再说。
何况她今天刚出宫,他便也跟着一道出来了。
别的不论,她心里还是高兴的。
“带你到外头吃,算……接风洗尘?”萧晟煜玩笑一声。
纪芙薇配合地跟着笑笑,又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还是要重新梳洗一下。
“好。”他眼里满是笑意。
旁人都是准备充足地来见皇帝,独她一个,自在得很,也不是不庄重,只是出门还要再整理一番,像是怕堕了他的面子。
他有心想说这些都是小事情,没得叫她辛苦,他也不至于因此被人小瞧了去,但看她已经高高兴兴地回房间挑首饰去了,他便也不再多说。
“那便再等一等吧。”萧晟煜坐了下来。
他一身赭黑色的长袍,并不显皇帝的身份,没有龙纹在上。
但本身气度卓然,身居高位多年,自有不怒自威的内敛与霸道。
“陛下,用茶。”
李顺接过来,仔细地奉上,心里觉得陛下可真是给自己找事情做。
他不懂旁的,但叫他看来,这事儿就是太后娘娘不满意纪姑娘留在慈宁宫里,宫里空置的宫殿那么多,陛下把人安排去随意哪个都成,结果非得与娘娘对着干。
现在好了吧。
人才出宫,办事都定不下心,平时一个时辰三五件事情做完,今天三五个时辰,一件事情没做好。
也不知道又念了几个时辰的经书是什么用……还不是凑着时间立马就出宫来了。
何必呢?
这种话不敢落在嘴边,脸上也分毫不能露出半点颜色,只是李顺也觉得无奈。
这大概就是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唯一不足的地方了。
这别扭劲儿……
唉。
第53章
小憩了几日之后, 纪芙薇差不多重新适应了在照幽居的生活。
虽然宫里头谭太后等娘娘们对她极好,但纪芙薇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宫里的生活就是比外头好。
实际上, 她在照幽居生活远比在慈宁宫生活来得舒适和轻松。
她自己也琢磨了一下——
从娘娘希望她多思考,为自己树立一个信心和目标开始,她便有心将部分的注意力花在了反思和理解上。
她不一定是最聪明的人, 但她也没有笨到那个程度。
好的是她对自己还是了解的,即使没有别人指点, 她也可以通过反复思索和记忆,为自己的行为举止做到约束和修正。
“大概是身份不一样, 人也不一样。”
她心想。
在慈宁宫的时候,她是不如在照幽居住得自在的。
她知道自己能出去,哪怕萧晟煜不在府上,她只要吩咐一声,一样能够出去,不论是逛街还是如何,她是自在的。
但是宫里不行, 宫规森严,即使她出慈宁宫, 也要与其他娘娘们汇报一声,宫里没有她能找的人,与两位公主也无法做到十分的亲密, 更何况她是进宫侍奉太后来的, 她不能随意地外出、闲逛。
除此之外,心态也是不一样的。
在宫里时候, 纪芙薇很难不紧张, 到处都是她不熟悉的环境, 宫里的红墙黛瓦,好似天生有一股奇怪的魅力。
这既是权力中心带来的森严与巍峨,也是无法撼动的大概可以命名为“刻板”的极其坚硬的东西。
在紫禁城中,纪芙薇做不到放开自己,也没有分毫的力量和底气去撼动或是说改变。
她对抗不了这延续几百年的森严与规矩。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越发思索,才越发感到娘娘们的伟大。
宫中妃嫔殉葬何其之多,一代一代,每一任皇帝都至少有十位以上的妃嫔侍妾殉葬,这其中还不算可能存在的宗室女眷殉葬和皇宫婢女、太监活殉。
在这样压抑的可怖的环境里,谭太后娘娘坚定了立场,庇护了许多人,保证了三任皇帝的后宫无一活人殉葬,只有早逝的陪葬和以后走了的再入皇陵。
除此之外,娘娘们的努力还有很多。
但纪芙薇只要想想,便觉得这种“撼动”本身就有一种鼓舞人心也是震撼人心的力量。
可是落到她自己身上,她只能够想象自己在这种规矩森森之下被无情地“碾”碎的模样。
毫不夸张。
纪芙薇自己虽然躲了不幸,但她很清楚自己的逃跑成功是有诸多侥幸在里头,根本上还是恩人皇帝的帮助,再有娘娘们此类“模范”的带头引领。
谭太后是太后,曾经是皇后。
张太后是太后,曾经是皇后。
她们都是一国之母。
虽然瞧着很不起眼,甚至不被男人们放在眼里,但细细算来,她们已然足够伟大,做出了足够感人也足够出色的事情,她们是万民表率,也庇护了世间许多的女子。
纪芙薇也是受到帮助的其中之一。
“也许我也能够帮助别人。”
纪芙薇轻声地道。
她趴在窗台前,瞧着外头的阳光。
快入冬了,温度降得很厉害,但外头的冷风虽然吹得呼呼作响,但阳光却依然存在着,即便不够热烈,也足够温暖。
她眼神清澈纯善,瞳仁清透明媚,弯弯的眉眼如月牙儿一般,透着点温柔的笑意。
无数的阳光就像是切开来的上好的金色绸缎,飘洒在茫茫大地之上,细看去,她的眼睛里便好似盛着这许许多多的光的碎片,整个猫眼儿都显得神采奕奕。
“主子,才炸好的羊角蜜,可要吃一些?”天冬提着食盒进来,“说是用的上好的百花蜜,最是清甜可口,而且不腻,正热乎呢。”
“再给我倒杯茉莉花茶吧。”纪芙薇笑道,“花茶里就不加蜜水了,不然我怕太憨甜了些。”
“奴婢明白。”
她穿了件松花色的宽袖葛纱长褙子,姜黄色团花马面裙刚刚到脚踝的地方,头上一对漂亮的蝴蝶流苏钗,随着走动,微微晃动。
她所在院子的正厅用的是如意纹的,主位是透雕万字纹黄花梨木椅,不过房间的桌椅不太一样,原本的成套的螺钿漆器桌椅收了起来,在太后娘娘寿辰之前换成了八仙拜寿图案的六方扶手椅。
纪芙薇回来之后,也没有改,就继续沿用了这图案的家具,她尤其喜欢小部分镂雕的浑圆寿桃,看起来胖墩墩的,格外可爱。
“主子,一会儿陛下要来。”
“可有说什么事情?”
“前儿问了您要不要出去爬山的?”
“哦!”
纪芙薇恍然。
之前萧晟煜卡着平时办公的点,提前了旬休,纪芙薇一开始还奇怪,以为他是为了她——虽然她不知道这确实是临时做的修改——后来她便听得他要去大慈安寺礼佛,她思前想后,觉得大概是轮上了他日常清修的时候了。
不过整体说来,纪芙薇还是很高兴的。
才回来了照幽居不过三天半,有两天都是见着面的。
都不用数手指头,纪芙薇就能明显感受到,在外头见到萧晟煜的可能性更大。
她也不敢说是恩人看重了她,但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情颇为奇妙。
“是好事儿。”纪芙薇道,“这羊角蜜可真不错,让准备一批不那么甜的,我给陛下送去。”
“是。”天冬立马应是。
“哦对了,今儿是不是辛夷出门了?”纪芙薇放下了筷子,用帕子擦了擦手,准备换身衣裳,等连翘上前来伺候了,她才恍惚想起来。
“是。”连翘一边帮她换衣裳,一边道,“辛夷是罪臣之女,属于额外开恩罚入宫中的,但她的女眷亲人都在‘红亭’,那儿是官妓们住的地方。”
红亭的全名叫做十二楼红亭,有叫十二楼的,有叫红亭的。
本来萧晟煜是想要直接处理掉这些的,但多种原因之下,也不过是将将削减了规模,主要是他前头那位皇帝,厉宗曾经大力支持过这种秦楼楚馆的发展,所以到了现在都不好取缔。
只是来来回回换了几个地方,从原本的大摇大摆开在闹市街口,变成了现在需要藏在巷子里头。
但即便是如此,出入的王公贵族、平民百姓,其实也不少,有钱没钱的,都想掺和一脚。
男人好色本性罢了。
“咦?”纪芙薇露出一点好奇之色。
连翘自觉失言,但她已经奉纪芙薇为主,这时候主子提问了,她就不能装不知道,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很快地简单说了说。
十二楼红亭,其实不是具体的某一家青楼,而是原本连着的一条巷子,一共有十二幢高楼,又有红色的亭子相配景。
厉宗时候曾暗中支持过发展并且从中攫取了不少利益——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已经做过这方面的生意了。
后来,一部分罪臣家眷获罪之后,也就是被这么送去了这些地方,也就是大家理解上的“官妓”。
她们基本上是不可能脱身,一辈子就只能为奴为婢,做那皮肉营生,伺候人、看人脸色过活。
□□难为,绝大多数都活不过四十来岁,像是这种官妓,有些性子烈的,处罚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自尽了,但如果自尽可能会再次祸及家人,所以更多人是无可奈何地熬日子。
“像辛夷家人那般的……”连翘小声道,“可能三十岁都活不过,她母亲就已经没了,几个姊妹其实也……之前听说她给她最小的庶妹所在地方的‘妈妈’一大笔钱,就是希望能够给她妹妹稍微好些的待遇……”
连翘说得含糊,脸上也有些唏嘘,但纪芙薇瞧得明白。
大略,这些人的日子都会很难过,而辛夷即便是努力地想要帮助她们,对她们的生活改善程度也很难说。
“这……唉……”
纪芙薇原还有些高兴去见萧晟煜,可这个话题未免有些过于沉重,她很难笑得出来。
以至于,直到了萧晟煜那边,她脸上的笑容仍显得十分勉强。
“来了?”
“给陛下请安。”
“起来吧。”萧晟煜主动从书房座位上下来,扶了扶她,没有叫她跪。
“怎么心情不好?”
“没什么。”
纪芙薇摇摇头。
这事儿似乎是不太好开口。
一来涉及到获罪官员和罪名的,她不知道辛夷家原本犯了什么事情,不能随便议论处理判决的官员,二来这又是厉宗朝时候的事情,先帝的事情多少有点忌讳,后头人不好驳了前头人,对皇帝来说也是一样的。
但重要的是,纪芙薇自己也没有弄得很清楚,没了解的事情,不好直接到皇帝面前说,反而显得她搬弄是非了。
如果她真的有疑问,多少也要等到自己真的了解清楚了,不论是辛夷家的情况还是什么十二楼的事情亦或者是所谓□□、下等人的日子……
“这样。”萧晟煜面上若有所思,却也没有再往后追问。
小姑娘有了自己的心事。
他也疑心是太后与她说了什么,但不管怎么样,瞧着并不是太糟糕的发展。
这样就好了。
第54章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 但萧晟煜仍免不了有股别扭的感觉。
好在他养气功夫过人,又是一贯熟练掩饰自己情绪与想法的人,他有心想要隐藏时, 罕有人能够琢磨他这个皇帝的心思。
“陛下?”纪芙薇迟疑地看着他。
萧晟煜立在那儿,一双黝黑的眸子明明灭灭,仍是芝兰玉树、气度卓然的模样。
“没事。”萧晟煜缓声道, “点心吃了没?”
“是尝着觉得好,才想与您分享的。”纪芙薇腼腆地笑道。
“嗯, 那便尝一些吧。”他点点头。
萧晟煜于是顺着又问了一些纪芙薇的安排和打算。
“接了纯佳郡主的帖子,过两天她会来……或者我和她一道出去玩耍?”
“都行。”萧晟煜无不可的, “在家接待也可,出去一起逛逛也行。”
纪芙薇出宫这一趟,虽然才在照幽居住了几天,却有几分“家”的感觉,听到他说“家”,她也忍不住心跳飞快。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觉得她确实得了宫里看重, 给她下帖子的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不少甚至是她完全陌生的。
按照纪芙薇已婚又守寡的身份, 她本来应该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夫人”,身边有个得力的嬷嬷帮衬着管理内院大小事情,便也差不多了。
但实际情况是, 她嫁人太早, 向二死得太早,娘家婆家一点没有教过她。
纪芙薇唯一学的那些还是前儿莲心姑姑教导她的——好在莲心姑姑还是出宫来帮她了——另外便是寿诞期间和宫里头太后娘娘学来的一点点东西。
只是宫里和外头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就算对宫规烂熟在心, 却不清楚外头的规矩, 尤其这外头的许多规定是约定俗成的,不会写成文字,没有东西可以参考。
若没有人引领,少说也要摸索个几年,吃些亏,得了旁人几分排头,才能探出名堂来。
这也是有些贫寒人家娶了平头夫人,但这些出身不高的夫人没法打开夫人社交,为自家做结交的原因之一。
不熟悉圈子,少不得要麻烦几个引路人,再有便是得吃些亏,要么是多花些钱,要么是多费点劲试错,等脱了这新人稚嫩的帽子,才能一点点地打开门路。
纪芙薇旁的处理不了,但是熟悉的人的拜帖,她还是有经验能应付的。
“也是,既然与纯佳关系好,那叫她带你一二也可以。”萧晟煜倒是不反对,态度也很平常,并且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她把外人带进他这栋一贯宁静的宅子里来。
纪芙薇还担心扰了他清净,但一来他知道她是乖巧的姑娘,定不会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二来他自觉自己也不是久住在此,一年加起来最多也就住上一个月不到。
也就纪芙薇住进来,萧晟煜有些不放心小姑娘一个人在外头,不比皇宫里既有娘娘们看护照料,又有宫规森严罩着,他这才多跑动了些。
不过他也不否认,在外头住着比在宫里舒服多了。
不然,他前前后后这么多年,也不会总喜欢往宫外住着,私心里也能理解某些皇帝到了行宫便不想离开的心情。
不如说,大家其实都这么想。
但也无可否认,紫禁城自有它的地位在,多少人渴求成为这里的一员甚至成为它的主人。
“就是有一件事情……”纪芙薇缓声和萧晟煜说着。
她提到了自己这些时日收到的许多帖子,能送到她这里的,基本都不是无名小辈,像那种外头人试探递来讨好之用的拜帖,基本是到不了她的手里,能让她瞧见的,绝对是身份地位足够的人家送来的。
像是高家女眷、林家女眷等,都给她下了帖子,有拜帖,有请帖。
还有熟悉些的比如衍圣公府,也有长安公主的帖子——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孔家给她下帖子,虽然只是普通的小姑娘之间的问候帖,但孔家的与长安公主的居然是分两处论的。
公主与驸马,竟是实际上两家来处,可见不一般。
帖子也是有学问的,纪芙薇跟着莲心姑姑学了好些。
能回的她都回了,甚至还给宿茵茵回了帖子,宿家似乎是出了一点小麻烦,在寿诞结束之后第一时间,宿茵茵就写了帖子给她,其中还有几分求助之意。
“是哪家的?”
“纪家的。”
萧晟煜一顿,抬头看向纪芙薇。
纪芙薇面上还带着几分困惑,并不像是为此伤心或如何。
他原本提起的心又稍微放下了。
“宣平侯府纪家?”
“是。”纪芙薇点点头,“给我下帖子的是我的四妹,我倒也没有想到……”
她迟疑了一下:“好似是我四妹要大婚,纪家便也给我送了张帖子,落款的是‘向二夫人’。”
给纪芙薇下帖子的大部分人家,都知道她虽然原本是武国公府向家的夫人,但实际已经拿了名帖回来了,她的身份这块是皇帝帮她处理过的,也没有归置回纪家,但是能再嫁的寡妇,只要她不是当众表示要守节的,按照俗规,一般都会按照她原本姓氏称呼。
便是不说她是“纪小姐”,那也是称呼她“纪夫人”或是“纪姑娘”的,尤其是纪芙薇如今成了明德夫人,赏赐是皇帝给的,宫里太后等数位娘娘都跟了不少礼,当时天使到来,带来大批东西的场面照幽居一条巷子的人都瞧见了。
这样,直接称呼她为“明德夫人”或是“纪夫人”的人,也更多了些。
这时候,其中多了个“武国公府向二夫人”可不就是扎眼得很。
纪芙薇不是很相信这是她的好四妹真心想要给她送的帖子,在纪家的时候她没少吃亏,好四妹纪花梧最喜欢给人上眼药了,她得了许多的暗亏,最要紧的是,这个是纪花梧占了原本属于纪芙薇的位置。
纪芙薇十来岁刚回纪家的时候,对父母的孺慕之情还是很深的。
她虽然多年没有和他们相处过,但没有小孩子对亲生爹娘没有期待的,即便她不见得那么情深,能够为他们卧冰求鲤,但这份亲近是刻在骨子里。
她虽然依赖奶娘,却也同样期待生母的关照。
但在一次次失望后,看着纪唐氏将所有的注意力和喜爱投注在她的庶妹上,数次让她受罚、吃苦头,叫她看着纪花梧在她眼前得意与炫耀,纪芙薇就算不心生怨怼,也不再期待这份亲情。
现在想来,那些曾叫她恨不得自绝的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纪芙薇一定程度上看开了,这是为了不使她自己落得个心胸狭隘的地步,让那些糟糕的情绪和记忆蒙了眼睛,但她不愿原谅他们。
再说,他们也没和她道歉,道歉都没有,又谈何原谅呢。
“应该是纪老爷和纪夫人想要试探,”纪芙薇平静地分析道,“可能纪老夫人还眼馋了我的头衔儿,她是个特别精明的老人……说起来我都比纪夫人头衔高了呢。”
宣平侯府的女眷诰命落在了纪老夫人头上,是二品的诰命。
但纪夫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纪老爷给她弄了个从四品的名头,她若是想要侯府夫人的诰命头衔,就要等她婆婆死了,她才能去请封。
萧晟煜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最后淡淡地笑了:
“成长了。现在知道分析这些了。”
“您不要笑话我。”纪芙薇当下红了脸,原还冷静端着想要分析的样子这就没了,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萧晟煜再度笑了一声。
“就是成长难免带着伤痛……”
“可我不疼。”纪芙薇轻轻地拉住他衣袖,晃了晃,“已经不疼了,早不疼了。”
对上她明媚的笑容,瞧着那一点不见尘埃的明净双眸,视线里是她白嫩到似乎能叫人咬上一口留下痕迹的肌肤,红润的唇,圆润分明的唇珠,还有娇媚的下巴线条……萧晟煜微一晃神,随后匆忙低头,避开那目光。
“嗯。”他先回了一句,随后又觉得过于突兀了,掩饰地道,“你说的不错。”
说完,他忙在脑内过了一遍他方才所说,想到调查道的纪家那一家子的性子与举动,他压下心中不自然涌起的不愉,自然地回答。
“纪家对你必有所图,不过当下应该还是试探居多。”他想了想道,“你那庶妹的夫家是哪家?”
纪芙薇看过了帖子,还特地找了莲心姑姑给她参谋,又觉得靠他们还不够,这才拿来问问萧晟煜,对这些事情是牢记在心。
“是昌平侯府陈家的世子。”她道。
萧晟煜略一挑眉。
陈家是独子,嫡子小儿子来得晚,很讨昌平侯府家老人的喜欢,似乎那小子本身性子也不算很差。
比起纪芙薇不等及笄就送出门的亲事,她这妹妹不仅留到了16岁,还得了个想到不错的夫家。
差别可是相当明显了。
旁人都瞧得出来的分别,萧晟煜也不是傻子。
回过神来,他微眯了眯眼睛,转动佛珠的手都快了几分,心头没有来得升起一股戾气。
这份怒火来得迅猛,叫他觉得——
佛亦有怒目金刚,他似乎该做点什么。
“陛下?”纪芙薇都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了,他寻常不会动怒,更因为修行的原因,基本已经把养气的功夫练到了极致。
就好比慧智大师,今年六十多岁,据说已经五十多年没有发过火了,脾气练到了这个程度。
萧晟煜固然没有到这个程度,但他轻易不会外露。
眼下,他的火气已经算得上是相当分明了。
第55章
纪芙薇的四妹纪花梧的夫家挑得极好。
同是门第之内, 三公五侯在大家的理解意义上是一个层次的勋贵,不过彼此之前也有几分差距。
其中,宣平侯府纪家已经是到了末流, 而昌平侯府陈家虽然只是比纪家稍微好一些,但陈家比纪家更得圣眷一些,更何况陈家只有一个嫡子, 如今便许给了纪花梧做夫婿。
这门亲事是很早就着手在商量的。
按说纪芙薇这个比纪花梧稍大几个月的嫡姐,应该早安排亲事,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嫡女配嫡子的好亲缘不可能落到纪花梧身上——
但现在的情况是,经过了多年的努力, 纪花梧顺利地勾住昌平侯世子陈平的心,没有多久便是大婚之日了。
纪芙薇原本也不太清楚这事情,实在是她离家很早,13岁便去了向家,那个时候纪花梧差不多才刚刚开始准备相看——她已经出嫁了。
后头到了武国公府,纪家更是不闻不问,并且理由也很“正当”, 能义正言辞地表示,她是需要守孝的寡妇, 不宜与外头多往来,实际上就是直接不管她了,任凭纪芙薇等死去。
“你说早有首尾?”纪芙薇惊讶地看着李顺。
打从她和萧晟煜说了, 他一声吩咐下去, 自有更多的消息递到他手下,自然昌平侯府与宣平侯府之间的那些门门道道, 尤其是纪家的那些藏起来的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一并都查得是干干净净。
“正是呢。”李顺恭敬地候在下头, 纸质的内容交给了皇帝萧晟煜,他这儿也不忘给两个主子简单地介绍。
“从纪姑娘出嫁以后,唐夫人便以思念女儿和与四小姐有缘为由,一直在着手安排,想要将纪花梧小姐放到自己的名下。”
“昌平侯府能答应,也是因为实际上血缘上的庶小姐已经得了嫡女的名头,后面自然会以嫡女的身份和规制出嫁,这也是昌平侯府勉强按捺下的原因。”
昌平侯夫人对纪家这门亲事并没有特别的偏好,不如说她依然认为纪花梧的身份太低了一些。
就算是名义上的嫡女,实际上大家不还是都知道她只是个媵妾的女儿吗?
当然,纪唐氏将其视若己出,一直带在身边宛若嫡女般照顾着的行为,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宣平侯爷对这个女儿也还算看重。
故而,最终这门亲事还是成了下来。
萧晟煜仍在看手上的信息,他原打算给纪芙薇瞧一眼的,她也认了不少字,虽不能全将这些内容通读下来,但至少应该能够认识一半左右了。
纪芙薇的学习进度不算快,但也不慢。
学习难处在于要领悟道理和书中哲学,要分析字句等等,但纪芙薇如果知识点单纯地认字,按她的才智和记忆水平,再有她的努力程度,她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即使她起步晚,但成果上还是比较喜人的。
又不是奔着考状元去,她也不必过于紧张,宫里内外,包括萧晟煜本人,在学问上对她也没有特别高的要求。
“那这……”纪芙薇迟疑了一下,“我还要去吗?”
她穿了条橘色的羽纱拖地长裙,配上流苏发饰,更显得飘逸出尘。
一双眼睛在淡妆映衬下,显得尤其漂亮,香腮粉黛,秋水星眼。
即使是坐着,也别有一番韵味,尤其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
笑着便是风流袅娜,最是姿容绝代,瑰姿艳逸。
“要去的。”
萧晟煜想了想,还是如此回答。
不过他没有把手头的调查到的内容给她看,原本是打算叫她瞧一眼的,结果他也没有想到纪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纪花梧与陈世子已经有了首尾,两个人不仅私底下交换过信物,私相授受,更有可能已经发生了关系,根据锦衣卫的一些调查,纪花梧最近正在服用一些“药物”。
从查到药渣的情况看,应该是一些保胎的药物。
好在是卡在了他们成亲前后,并且极有可能目前来说月份还不大,所以即便是这大婚时间就在眼前,也应该不至于露出马脚。
“陈家可提前了婚事时间?”萧晟煜问。
他压下了手上的东西,纪芙薇好奇地看了一眼,既然他不让她瞧,她听李顺说也成。
“没有。”李顺回答,“原定的就是十一月初七,大概是大半年前定下的时候。”
萧晟煜便冷笑一声。
纪芙薇不明所以,但他们却很是明白。
按照时人规矩,即便是订婚夫妻,小年轻之间也该维持有一定的距离,偶尔见见倒也无妨,甚至私底下拉个小手也没有人多说什么,送送荷包、香帕子、玉佩络子之类的更是常见,不少更有长辈帮着打掩护。
但是,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朝代,都没有两个年轻人订了婚便能够无所顾忌地行男女之事,更弄出子嗣在腹中这种荒唐的事情的。
就从这一点,萧晟煜对纪家这个小姑娘的印象便变得很差,不自尊自爱,还容易影响了纪家其他的姑娘,可见宣平侯府纪家的家风是愈发差了。
眼瞧着似乎是规矩严苛事情多的人家,他现在想想,似乎这规矩都约束到了纪芙薇一个人的头上,把她险些教成了个迂腐怯懦的小丫头,其他人却享着优渥。
当然,萧晟煜也没忘了昌平侯世子。
“陈家这个世子,不堪大用啊。”他再度冷笑一声,“竟是这点自控能力都没有,半分不爱护未婚妻的。”
“若是没有他与纪花梧姑娘的‘心心相印’,想来陈夫人是不会拗不过儿子,点头这门亲事的。”
李顺和锦衣卫等是多厉害的人,为了这门亲事,把两家都快查了个底朝天。
他当下报了好几个名字,都是在相看时候,眼瞧着陈夫人其实是很喜欢偏好的,其中大部分都是五侯家的嫡出姑娘,还有一些是权臣、实权官员家里的小姑娘。
“倒是不枉陈世子一番痴心了。”李顺笑呵呵地说着,话好像是在夸,但其实眼里藏着嘲讽的笑意。
纪芙薇一会看看李顺,一会看看萧晟煜,终于差不多明白了前后。
她是一点儿没有想到纪花梧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尤其纪家还有个五妹妹,给她的印象是不差的,若是纪花梧的事情“败落”,一旦暴露出来,已经出嫁的不说,至少五妹妹是头一个要倒霉的。
“但我还是要去的。”她小声地道。
“嗯。”萧晟煜点点头,“应该的,毕竟是你母家。去瞧一眼也好,但也不必太过在意,如今你不比他们差什么。”
“我知道。”
纪芙薇点点头,显得格外乖巧。
好歹是宫里头娘娘们教导过的,别的不说,她自觉自己胆子还是大了不少,有了些底气在身的。
虽然对纪家仍然有一些阴影,但她知道这是必须面对的人和事。
“陛下可要陪着一道?”李顺冒犯地问了一句。
萧晟煜原是打算点头的。
他们原本约了要去一道爬山,但纪芙薇身体不行,她自觉自己是爬不了多久,但若是叫人抬上去,又未免显得她心不够诚,而且皇帝都在那走路爬山,然后礼佛,纪芙薇根本不好意思自己一个在那拖后腿。
她若是勉强爬下来了,只怕也要酸疼个三五天。
临近纪家给帖子的时间,纪芙薇总希望自己能够保持一个比较好的甚至是最好的状态回去,所以她思前想后,答应了去婚宴,就不去爬山了。
“……”萧晟煜叹了一声,“便算了。”
他有些不放心纪芙薇一个回去,纪家对她影响太深,又有血缘和孝道压在她身上。
正如他虽然不放心,但也不能关着不让她与纪家人见面一般,他们是必然要互相买你对你的。
“不妥当。”
萧晟煜又回了一句,不知道是在和谁说。
他确实有些担心,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够处理好——
可是,他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生了“别心”,不单是照顾小辈姑娘的心思,萧晟煜劝了劝自己,再不放心,也该要放手几分,免得自己越陷越深。
这尤其陪她回娘家纪家的事情,他似乎便不太好参与了。
李顺打眼看着陛下脸上多了几分焦灼的颜色,似乎是相当焦虑,满心满眼的不放心了。
两边商量了有一会儿时间,眼瞧着到了晚上,纪芙薇这就礼貌告退。
除了这桩事情,大概也没有什么值得众人费心的了,那些帖子能回的她都已经回了,大部分能见面的好朋友都让她记在了心里。
萧晟煜还是思索,并不阻拦,李顺叫他徒弟给纪芙薇打了灯,提着灯笼一直送她到门口。
抬眼看了看月亮,纪芙薇叫月华照着,只觉得心格外安定。
今天的月亮尤其漂亮,月光皎洁又明亮。
辛夷和连翘就像是某种特别的门神一般,守在她的身后。
夜幕深深,鸟鸣声渐渐停止,风吹过,带来沙沙的声响。
似乎有些凉意弥漫开来,但又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刺骨。
“兴许明儿是个好天。”
低头看去,池子里的锦鲤吻碎了月亮的倒影。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一定要注意用眼卫生!
我就是……直接揉眼睛,导致长了东西一阵阵刺痛orz
宝子们吸取教训,不要学我,尽量不要揉眼睛哈。
*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贝们,啾咪
第56章
纪芙薇穿了一身衬喜色的偏红色蜀锦云纹刺绣长裙, 上身是碧翠色的窄绣小袄,外罩着莺色的褙子。
天冬和连翘抓紧时间帮她整理了头上的发髻,刚刚出门上马车的时候晃了一晃, 原戴的流苏便歪到了一边儿去,她们用马车上的东西为她紧急调整。
所幸,虽然装饰华丽, 妆容华贵,但纪芙薇也不是头一次做这样盛大明艳的装扮, 也能习惯这一头的珠钗。
连翘在一开始装扮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 眼下更是只要稍微调整一下其中几根簪子的位置,尤其是保证流苏不会纠缠在一起便可。
“没问题了,主子。”
“嗯。”
纪芙薇点点头,一双水色的双眸里映着温柔的笑意,眉宇间并没有原料想中的那些愁苦与不安。
她离开宣平侯府纪家的时候,是哀默大于死的,尽管当时她已经叫人迷晕了去, 毫无知觉。
但眼下,她隔了三年半快四年, 终于要回到宣平侯府宅邸了,她心情意外的平静。
如萧晟煜所说,这份底气是他和宫里太后娘娘给她的, 也是她自己给她自己的。
想到这里, 纪芙薇便忍不住又勾了勾唇。
“不知道晚些时候陛下会不会来。”
“奴婢也不知道。”天冬摇摇头。
萧晟煜爬山礼佛回来了,纪芙薇看不出他有没有得到大师的点播和指引, 只觉得似乎和之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 好像还是那般。
她也没有多想, 便循着之前的惯例和痕迹继续努力下去。
现在,她每天早起做功课,练字、识字、读书、背书,占据了她很大的日程。
学习了一段时间,到了临近朝食的时候,她便去她自己的菜园子小花坛里摘点什么东西送去厨房,若是没有便也了事。
她种的都是些不麻烦的收获快的,像是韭菜一茬茬的,豆芽发得也不慢,再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豆子种子,还有些绿叶蔬菜,像是小青菜、生菜之类,长得都很快,她也就摘一些,送去厨房很快就能做出来。
吃好了东西,她在院子里散散步,随后回去继续学习,待得午后,小憩一会。
醒来之后,纪芙薇的空闲时间就不少了,大部分是趁着白天的时候做做绣活,女红是她擅长的,不管是做衣服还是绣小花,她都能处理好,隔壁屋子里也放了张小的绣绷,感兴趣就过去忙活一会。
接着就到了用点心的时候,她一般是喝茶吃酥饼,听天冬等人与她闲话一番,有时候是汇报最近院子里的情况,像是待客与库存的内容,叫莲心姑姑教导她掌家、管账、看账本之类的。
更多时候,她就是坐在那儿听她们聊些外头的趣事,各种的八卦,有时候是照幽居里发生的——这种时候不多,毕竟人手都是陛下的,他们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不敢多置喙——更多时候便是讲些外头的趣闻。
像是听说最近又来了个说书班子,就在他们照幽居所在的青萝巷子不远的茶楼,在外头门口直接就表演着白沙撒字的活计,把人吸引到茶馆里听说书吃茶,还有隔壁的戏楼,似乎是编排了新戏。
当然,最近最厉害的事情莫过于南班和北班的剧团“斗”起来了。
似乎是寿诞之后的事情,因为谭太后娘娘多点了一支昆曲,说是南边儿拍的新戏有意思,所以得了上头的喜欢。
但北班本身是在燕京城里扎根多年的,自然不能叫唱着吴侬软语的外来南班子抢了他们的风头和市场。
一方面是北班也匆忙地推出了新戏,还戏曲了南边传来的新奇物什,不仅是唱词内容,还有一些表演和道具的更新。
一方面,北班也通过这种“竞争”,来确定和巩固自己的地位。
纪芙薇听得是格外新奇,和萧纯佳一道约定了之后去听。
两边的都要听,虽然他们两个都对这方面不了解。
萧纯佳听的是兰阳当地的戏曲,区别于燕京城的京戏,兰阳王夫妇作为地方上名头上最高的人,必须得对地方有所表示,故而王妃即便是京城出身,也多听的是兰阳地方的,以表示他们对本地的亲近,也好多得几分百姓的爱戴。
他们不是刻薄的藩王,也没有其他的野心,但若是打好了关系,他们在当地行事也方便,还不至于被御史参一折子。
兰阳王是要国除的,但也不至于当个“滚刀肉”。
虽然藩王有诸多好处,但有时候还得考虑到上头皇帝的心情,尤其是当皇帝是个勤勉为政的人时,他们就不能这么肆无忌惮。
当皇帝自己都不在乎御史时,他们下面的人自然不必畏惧畏惧。
但萧晟煜并不限制御史的权力,并且也会采纳一部分他们的建议,是个能听得进去的皇帝,那就导致下头御史直言纳谏,也会跟着敲打起其他官员和宗室了。
没有了厉宗时候的“自在”,大家都“夹起尾巴做人”。
“到了。”
递上了帖子,唱帖子的小厮说完,便感觉门口都安静了一瞬。
纪家的客人大都知道纪家的情况,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位新封的明德夫人会真的到来。
今天纪芙薇也是做足了准备的。
莲心姑姑是她身边最鼎力的,她身边是辛夷在伺候着,另坐了一辆马车,纪芙薇身边是天冬和连翘,一个给她管事和提醒,一个负责她的着装等杂事。
“明德夫人好来啊。”越氏首先招呼了一句。
在门口迎客的,男宾这儿是纪老爷本人,女眷这儿则是纪唐氏带着她的“好姊妹”媵妾越氏一道。
纪芙薇先看到的便是她血缘和名义上的生母。
侯府夫人唐荷其实长得不错,不然也不至于能生出纪芙薇这样天生的美人来,但她脑子里拎不太清却是众所周知的。
还在家时,她就是“有名”的草包美人,身边都是靠着越氏帮她打点,出嫁之后更是相当依靠这位提拔成媵妾的妾室。
她今儿也穿了身喜庆的衣裳,面上是欣然的笑意,听着众人对她女儿纪花梧亲事的恭喜,她笑得分外开心。
只是见着纪芙薇时,唐荷脸上的笑意明显收敛了。
她没说话,纪芙薇也知道自己没必要接一个姨娘的问候。
何况,她现在大概还是“外嫁女”的身份,早就是纪家泼出去并且一点儿不想要回来的水了。
“……”莲心姑姑是有品阶在身的,她着人递了礼单和礼物,对越姨娘的讨好也不假辞色。
越姨娘生得不算很出色,但气质温和,尤其耐看,完全不见纪唐氏才有的那种“神经质”,唐荷是性情不稳定的人,喜怒不定都不算什么,但越姨娘就始终很稳重,能帮着把所有事情都“盖”下去。
也许因为今儿是她亲生女儿的大喜之日,印象里极为低调的越姨娘今天也难得穿戴明艳了不少,那套头面就比以前记忆里能见的要高调得多,也华丽不少。
“给母亲请安。”纪芙薇才笑着开口,面上不露半分差错。
纪芙薇明显在唐荷的眼里看到了一抹复杂之色,但随后只余下了厌倦与不喜,她一双眼睛很大,眼瞳中黑色的部分特别多,意外的黝黑透亮,但有时候瞧多了反而多出几分可怖来。
好在纪夫人还知道今天是不能露出什么不好的表情的,勉强摆摆手便算作完事。
“……”
纪芙薇大约能猜出她的想法,纪唐氏估计是不想她进屋的。
对于她“命中带煞”之说,纪家最信的头一个是纪老爷,第二个就是她。
纪唐氏从来都盲目地跟着夫君,她是相当爱护她这位夫君的,不能容忍半点可能对夫君不好的事情。
但她胆子也没有多大,老夫人给她立规矩,她是半点不敢吭声,说不能欺凌了府上庶女,她便是心里再不喜,也只能对付纪芙薇这个亲女,对那些庶子女,反而要做出贤惠的样子。
不过,府上子嗣最受宠的,还是那老夫人宝贝金孙。
想到她那造孽的弟弟纪梶桥,纪芙薇心中的厌恶更盛。
但现在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藏不住心事的纪芙薇了,好歹脸上不见半点忧愁与憎恶之色。
“主子?”
“没事,”她轻声道,“就是瞧见了熟悉的景色,可惜这段路,我是没有走过的印象的。”
这是从闺房到正门出嫁的那条路。
纪芙薇原本应该被亲兄弟背出去的,但实际上是她半点记忆都无,她那“好弟弟”对她也没有任何的感情,反而没少欺凌她。
“我那时候,好像是直接别人哄着出来的,无外乎是抬出来或是拉扯出来。”纪芙薇轻笑一声,眼里多了几分冷色,“当时除了迷药还要蛊惑人的药,我整个意识都是朦朦胧胧的。”
“因为都知道是‘冲喜’的亲事,更没有人敢‘热闹热闹’的,到了出嫁时候,反而显得格外冷清。”
“哪有眼前的这般热闹啊……”
纪芙薇叹了一声,天冬等低下了头,莲心姑姑提醒了她一句。
“我晓得,不会失态的,姑姑放心。”她道,“还得去瞧瞧新娘子呢。”
第57章
结亲的人需得在黄昏吉时顺利接走新嫁娘, 但若是作为女方宾客,不论旁的,至少都是早于这个时候的。
纪芙薇明面上作为娘家人, 以“添妆”名义到来,给自己的四妹妹纪花梧作贺,自然也要稍早几分。
更亲近的, 基本上是上午就来了,不少是朝食之前就到场了, 帮着一道收拾,甚至到新嫁娘的院子里去, 看着人装扮,走完一系列的礼教活动。
这些是纪芙薇没有接触过的,她那时候出嫁,纪家虽前头举办得十分隆重,但因为知道向二公子身体不行,也不会亲自来迎亲,于是最后一刻他们样子都不做了, 纪芙薇便是直接昏睡过去的。
当时,她还想着逃婚的事情, 早起被拉起来,自然也无心那些琐事。
至于说那些新嫁娘的闺阁好友给她打气鼓劲之类,纪芙薇是根本没有认识人的。
不过和她不一样, 纪花梧有纪唐氏和越姨娘两个仔细地关照, 她们自然会一早为她挑选好合适的朋友,种种几乎都是宣平侯府能做到的最好。
纪芙薇也不稀罕旁观前头那些, 只是面带淡而疏离的笑容, 顺着热闹但不属于她的喧嚣一道往纪花梧的院子去。
纪花梧的院子叫做“天池园”, 顾名思义,里头有个漂亮的大池子,是宣平侯府上除了主院和最好的客院以外,景致最好的院子。
纪老夫人所在的院子是面积最大的,主院的院子是样样都好的,客院则是给贵客所用的“门面”,在自家人住的里头,天池园是最精湛的。
纪芙薇十来岁从农庄上回到纪家时,就不止一次听过家中姊妹等对此表示羡慕,言辞之中颇有几分酸意。
说给她听的理由也很分明,因为这个院子原应该是给嫡女安排的,甚至必要的时候能住几个嫡女一道,但偏偏给纪花梧这个媵妾之女住进去了。
且她非嫡非长。
论长幼有序,当时有回家的纪芙薇和另一个备嫁的庶姐在。
论嫡庶之分,宣平侯府唯一的正统嫡女是纪芙薇,别说当时她还没被记名在册,就是记上了,也比不上正统的。
他们说给她听,是希望纪芙薇去闹,当然也有看好戏的意思,就想知道纪花梧会不会把这个院子让出来——
当年她为了住进去还费了一番功夫。
“那时候我傻乎乎的,回到光鲜靓丽的侯府,便以为这是世上最好最豪华的地方,连吭声都不敢,唯恐自己乡野小地的粗糙与穷酸,真的污了这纪家的门楣。”纪芙薇小声地道,眼里虽有几分冷意,却又不显得十分怨怼。
“几句话便叫那纪夫人哄了去,真以为是亲娘怜惜,令我住在她的院子里。实际上是一府嫡女连个自个儿的院子都没有,断绝了与外交往的可能,白成了众人眼里的笑柄。”
“也是那时候我脾气太软和,做事没有底气,也不懂得什么道理,凡是皆懵懵懂懂,又惦念着血缘亲情。俗话说‘包子不怕狗惦记’,我自己都立不起来,无怪人人都觉得我好欺负。”
要怨恨,纪芙薇早该怨恨了,可她天性如此,只能说往后再不叫人这般踩在脸上。
说她对于旧事一点疙瘩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她确实没有修养到这等境界,不说以牙还牙,让她以德报怨她确实很难做到。
但现在她也知道了不少道理。
总归没有叫一群乌七八糟的人毁了她自个儿的心境的,纪芙薇难得获得了自由,又得了陛下和娘娘们的看重,纪芙薇便不想再捡着这斤斤计较。
事情过去多年,没有个由头,她也不想旧事重提。
只是见着了园子里张灯结彩,贴满了喜字的热闹,她便忍不住想到了曾经。
“姐姐?”声音响起的时候,纪芙薇还带着宫婢们走在离人群不远但又不近的地方,耳畔全是众人对今天新娘子的恭维与夸赞,当然其中最多的,便是夸奖侯府老夫人、老爷和夫人的。
大略,相比而言,人们更多的还是感慨侯爷夫妇大气,对个庶女能教养到这般比嫡女还“稀罕”了。
若是纪芙薇没有寿诞的风光,没有得到娘娘们的赏识,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晋封,便是她身为向二夫人和侯府嫡女,也得不到半点注视。
众人皆是人精,知道侯爷夫妇不喜,从不提及这个女儿,他们便也不会再提。
但现在摆明着纪芙薇是颗明珠——武国公府似乎对她颇为宽厚,并不是想象中的拿她冲喜殉葬,还听说叫她养好了身子,也没强迫人守寡守贞;天家对她更是多有看重,不论是宫里的太后太妃娘娘们,还是当今陛下,都似乎很是熟悉这位很年轻的出嫁女,还封了明德夫人的诰命给她——如此比来,倒显得宣平侯府纪家不分鱼目和珍珠,整个纪家恐怕也就她一个,能得此风光圣眷。
虽然说三公五侯显赫,但陛下登基十年多以来,大家也不是瞎的,肉眼可见的,这位并不似前头那些那般给他们面子。
前儿刚刚对三公里的武国公府和文国公府“动过刀子”,一刀砍下来是没有留多少情面,剩下的也是一声不敢吭,再不敢有任何触犯天威的行为。
五侯里,宣平侯爷纪老爷本就是不见特别才华的,都知道纪家江河日下,已经排到了最后一位。
结果,好不容易有个能得皇家看中的姑娘,他们家对她竟是这般的态度,这才叫众人觉得十分微妙。
“纪茹桐?”纪芙薇愣了一下才认出人来,“五妹妹?”
“给三姐姐请安。”纪茹桐笑起来还和过去一样,虽然模样长开了,但圆润的苹果脸蛋和笑起来的一对酒窝还在。
没表情的时候还不大好认,但这一笑起来,纪芙薇就看出来了。
“五妹妹不必客气。”
“给姐姐请安是应该的。”
纪茹桐是云姨娘的女儿,纪芙薇一贯觉得云姨娘的一儿一女养得极好,都是懂礼貌又心地善良的弟弟妹妹,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奇怪——
她那祖母纪老夫人也不是什么慈善的人,但她那远房侄女云姨娘就很懂事,教导出来的孩子也周正。
因为和纪老爷是表兄妹关系,所以小云氏哪怕得了纪夫人的许多嫉恨,也依然在府上有一定的地位。
云姨娘瞧着素来是不争不抢,平常就是在自己的院子里闷着,出来的时候不是侍奉老爷就是侍奉纪老夫人,并不会和越姨娘或是纪夫人对上。
纪芙薇在宣平侯府上呆了几年,因为生母纪唐氏不怎么避讳她,倒叫她看了不少“争锋”。
云姨娘从不主动出招害人,但纪夫人带着越姨娘从没有在她手上讨得好,她一双儿女也被护得很好。
有段时间,纪芙薇是很羡慕五妹的。
五妹妹纪茹桐曾经帮过她几次,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还与纪芙薇分享过她自己的吃食,叫她不至于一直饿着肚子,纪芙薇记得这份情。
“离迎亲的过来还有一会,姐姐可要到院子里走走?”纪茹桐笑得可爱,“或者,我请姐姐吃茶?”
“老夫人呢?”纪芙薇思索了一下问。
“奶奶身体不好,大略要等到接亲的人来才会出来和人说话了,至于父亲和母亲,想来门口就见着了。”
来的宾客不少身份贵重,主要是纪家日薄西山,才让他们夫妇不得不“高兴地”亲自在门口不远迎客。
“那便去妹妹的院子坐坐吧。”
纪芙薇笑道。
和其他出嫁女不同,她在纪家本就没有自己的院子,现在在这娘家更没有属于她的地方让她歇一歇,纪芙薇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说不准他们还嫌弃她来得这么迟,没给四妹纪花梧做脸子。
她也不想进去看新娘,至于添妆——
送了礼就算了,要她亲自对着他们,她也不自在。
“姐姐请。”
不管纪茹桐是什么心思,至少她瞧着还是很可爱,也会说话的,比一直看不起她、欺负她的纪花梧好多了。
府上各处都热闹,天池园和纪茹桐的园子隔了一段距离,连热闹都好似被隔了开,总归是清净了不少。
茶过了两杯。
纪芙薇和纪茹桐瞧着都是高高兴兴的。
来接亲的唢呐声近了。
纪茹桐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然后凑近了她,似乎是想说些姐妹的私房话。
“姐姐知道不知道?”
“什么?”
“其实四姐夫已经有庶子了。”
纪芙薇一愣,面上惊愕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真的?”
“真的呢。”纪茹桐一撅小嘴,“姐姐不要不信我,其实父亲早查到了,只有母亲不知道,但是这门亲事很好,再加上四姐……订婚后,已经在母亲等授意下与四姐夫有了首尾,这才如常进行了。”
“纪花梧知道吗?”
“不晓得。”她摇摇头,“听说是养在黄鹤巷子的,都以为是个寡妇带着儿子,结果是外室和外室子。”
纪芙薇微愣,随即颜色一冷。
黄鹤巷,她哪里会不知道?
梦里的她被向二世子从那处宅子地方带走后,便是送去了黄鹤巷的宅子,她就是在这里断腿,又受了向家小叔的折磨的。
这是“有名”的外室巷,巷子头尾住的都是伥鬼,盯着外人不让靠近,又抓着里头的不让随便出。
哪家的小娘皮子想跑,分分钟就给逮回去了。
住在这儿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了命,不仅不想着重回良家,还日夜盼着“恩客老爷”过来,对于想离开的人更是毫不留情,只盼着一起在那儿沉沦。
纪芙薇当下便对今天的新郎官陈世子生了强烈的厌恶。
第58章
昌平侯府世子是陈家独子, 二十多岁的年纪,说是家里压着打算先让他下场科考,得了个小功名后再成家娶妻, 之后立业。
如今,他过了乡试成了举人,但因为竞争激烈会试落第, 没能得举人功名,不然如今成亲时还会更热闹些。
举人是能当官了, 但像是昌平侯世子这般出身的,肯定不愿在地方做个小官员一步步往上爬。
不管是他还是他背后的家族, 期待的都是他能够成为进士,至少要上大殿,经历了殿试的恢弘,不说前三甲的进士及第,也得往二甲进士努力,随后昌平侯再帮他略略运作,留京入职翰林院。
“听着是前途大好的, ”纪茹桐笑道,“自然那外头的也盼着能得名分, 毕竟是已经有了孩子,想来不久就会接近府区,只是如今他还未娶妻, 若是先有了庶长子出来, 难免叫人说些不太好听的。”
他们这样的人家,事情是做的, 但却不愿意人家在背后说。
纪芙薇对这种又当又立的行为最清楚不过。
“说不定是为了留住他的心, 才赶着怀上子嗣。”纪茹桐叹了一声, 面上倒无未出阁姑娘的羞怯,反而有几分感慨。
“四姐辛苦着呢,虽有母亲和越姨娘帮着掩饰,但她怀相艰难,如今头个月反应不小。但已经有了庶子,嫡子再晚些,怕是要吃大亏,侯府的资源都要全倾斜去长子那儿了。”
纪芙薇微微垂眸,并不多言。
她那两个弟弟不就是这般吗?
庶长子和嫡长子相差三岁,就已经出现了不小的差距。
当然,纪家的情况根本上是因为溺爱,没有人好好地严格地教导,才让嫡子长成了那般不成器的样子。
纪芙薇对亲弟弟纪梶桥不仅没有多少姐弟情深,相反还颇多厌恶,对她来说,这几个弟弟里,反而是同父异母的大弟弟最得她好感,至少是个孝悌有礼的小子。
纪芙薇之前听说他对四妹纪花梧一往情深,在昌平侯夫人不太赞成的情况下,依然坚持与纪花梧在一起。
如今,顺利订婚,众人皆认为这是一门好亲事。
在这个热闹的氛围里,想来谁都不会没眼色地去说一些有的没的。
“那五妹妹呢?”她笑道,“家里可有在安排相看了?”
说到自己的事情,纪茹桐便是脸皮再厚,也忍不住微红了脸。
“姨娘去求了老夫人,有祖母带着,偶尔母亲也会带我出门活动活动。”
十四岁的纪茹桐也是该准备订婚的时候了。
只是真正能拿捏大权的,估计还是纪老爷。
为了攫取最大的利益,虽然纪茹桐说着自己想做平头人家的大夫人,做头个正房可比做继妻和妾室要轻松得多,但纪芙薇按着自己对纪老爷的了解,不把女儿家当个人的侯爷恐怕不会那么“温情”。
纪芙薇之前的那些姐姐嫁得也不能算好,同出一房的有两个庶姐,不同房的依附在纪老爷之下的人家里的姑娘,也大都顺了宗族的安排——也就是顺了纪老爷的意去“投资”。
那些姊妹们,她们要么是许了眼瞧着有希望的寒门举子,这算得上好了,成了宣平侯府的姻亲,在名头上也好听不少,这些大都下放到各个地方的亲族目前还不见一飞冲天的。
要么就是成了某些望族大家的继夫人,甚至还有往阁老后代家里当妾室的,这些姐姐们的生活就说不准了,人送过去,也就生了儿子的时候纪家会送份礼物,其他是不怎么能见走动的。
当真是应了那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纪芙薇也算见了不少勋贵人家了,像这样的大家族也有,不是独独宣平侯府纪家唯一一个,但她每每想起,都觉得齿冷。
不知道纪茹桐或是她姨娘有没有办法避免,但她还有个眼瞧着会有出息的亲生哥哥,大弟纪杉榡瞧着是念旧情、重亲情又讲孝悌的,纪茹桐大概会比其他无依无靠的姊妹好一些。
“让姐姐费心了,想来长辈们都会安排好的,”尽管这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但纪茹桐面上并不露怯,“姐姐且用些点心。”
说罢,她亲自给她端了一碗莲子羹奉上。
莲子银耳羹上撒了几瓣小巧的干桃花瓣,桃花是酿制过的,有一丝丝的白糖甜味,与银耳羹一道吃正好。梅花烙与红糖酥皆是厨房刚刚做好的,还散发着馨甜的热气。
纪芙薇曾经经常得到来自于纪茹桐的分享,两个人吃的最多的便是这个。
“倒叫我想起了以前。”纪芙薇自然笑道,“五妹过去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呢。”
“姐姐太客气啦。”纪茹桐笑得酒窝格外分明,“说起来,姐姐一会儿可要去昌平侯府吃酒?”
“应该要的。”想到进门之前纪夫人与她说的,纪芙薇心里叹了一声,面上还带着妥帖的笑,“总要有几个娘家人一道过去,瞧一眼陈家的情况。”
“咱们家里没有旁的出色子弟了。”纪茹桐是去不了的,但她完全能够理解,还盼着纪芙薇能够稍微照顾一二,“一会儿就劳烦姐姐操心了。”
纪家除了纪老爷是个侯爷,但没有实权官位,只有个六品的挂名小官,其他人并没有入仕。
纪茹桐的亲哥哥纪杉榡小纪芙薇几个月,也才将将16岁,距离入朝为官还早,他走的是科举入仕一道,家里捐官的名额估计会给瞧着难以成器的嫡子,他这个庶长子在本身有才华的情况下就要多努力一番去争取功名。
一会儿送嫁娘出去的是嫡子纪梶桥,也不知道纪家是怎么想的,在明明有长兄的情况下,让13岁的纪梶桥去背新娘子出门。
纪芙薇完全想象不到那个性情恶劣纨绔的敦实小胖子能扛得起这个大梁。
当然这个安排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听说纪家已经给他请了侯府世子的折子,只是上头还没有批准,少说要压到纪梶桥成年及冠。
纪夫人唐荷估计是想要借此再次证明新娘纪花梧的“嫡出”身份,并且让自己的亲子给她撑腰,表示未来的宣平侯府哪怕换了个侯爷,也会一直给新娘撑腰。
“你客气了。”纪芙薇摇摇头,“男宾女宾皆是分席而坐,又有舅舅等亲眷在,恐怕轮不到我来看顾。”
“不过若是有事,我也会尽力帮扶,毕竟我也姓纪。”
“有劳姐姐费心了。”
纪茹桐对她的回答已经非常惊喜,脸上笑容更深一些。
她对四姐做出的不规矩的行为其实非常反感,这是可能会给家里所有女子蒙羞的行为,她尤其暗恨这种不检点的拖累,但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三姐好歹是嫡姐,纪家的唯一的正经嫡女,又是嫁得最好,目前身份最高的出嫁女,她要说一句管教,还是很有分量的。
纪茹桐心里惴惴,也担心事情败露丢了所有人的面子,哪怕过了今天就能松口气,她还是有些担心。
告知纪芙薇有关事情,也是期盼她能照顾纪家声名一二,一方面是看顾一下一会儿会去陈家吃酒的她亲哥哥、纪家庶长子,另一方面就是希望若是真的出事,三姐能出手帮忙掩盖一二也好,总归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怕姐姐一无所知,到时候事情意外败露,处理不及,反污了自家人的声名。
“来了来了!”
“新娘子出来了!”
“快放鞭炮,不要停——”
“都点起来,快快快!”
“看新郎官高兴的!”
纪芙薇和五妹纪茹桐站在距离人群有一段距离的女眷圈子里。
周围都是热闹的笑意,不时还有与她们搭话的,大都是想和纪芙薇搭上线,谁都知道她圣眷在身,才被赐封,还有令牌能进宫。
纪芙薇自觉自己脸上的笑意从没有这么强烈过,应对得也还算得体,从另一侧莲心姑姑的表情看,想来也是做得不错。
“那便是陈世子啊……”
纪茹桐凑在纪芙薇的身边,不然还得不到这么好的位置,能把从天池园出来到正门口一路的情况看得那么清楚。
“纪梶桥背得动吗?”纪芙薇眉头一皱,十三岁的小胖墩背着新娘,眼瞧着晃悠悠的,便是旁边喜娘尽力地帮忙稳住,脸上也不见半分忧色,但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不放心。
纪梶桥对纪芙薇这个亲生姐姐极其厌恶,但对纪花梧这个自小一起长大有感情的姐姐却很是亲近。
当年,纪花梧没有少借此炫耀,纪芙薇曾经很努力想要得到这份亲情,但最终只能忍受这份欺辱。
她心里各种念头飘过,但面上不见半点不愉,尽力掩饰了眉眼间的忧色。
想来,周围人也是如此的。
纪梶桥背着新娘子,走得是越来越慢,他瞧着敦实,但现在大家都发现他是虚胖了,根本没有半点本事。
纪芙薇已经能想象之后纪老爷是怎么和纪夫人发脾气了,这个主意十有八九是纪夫人和媵妾越姨娘出的。
“是不是要……”纪茹桐迟疑了一瞬。
“要迟了。”纪芙薇接上。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新娘子这边,但为了不让场面过于尴尬,仍然维持着热闹的场景,互相说着贺喜的话,炮仗点个不停,耳边就没有停过喧嚣。
“送到门口就好了吧。”
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纪芙薇在心里默默地点头。
看纪梶桥的体力,整个人都快虚脱了,走路跟挪动似的,亏得喜娘还能编出“娘家人舍不得新娘”的吉利话。
估计是送不到正院了,就在天池园的门口停下,换个方式比较好。
喜娘果然也是这个思路,巧舌如簧改了口,只说到了院子门口就行,到时候让纪梶桥牵着新娘子,送到新郎官的手里,然后这对新人再一道去正院,拜别娘家亲长。
纪梶桥大汗淋漓,妆粉浓厚、打扮艳丽的纪花梧也是暗藏紧张。
纪芙薇皱了皱眉头,又松开,想到新娘子大概率还是怀孕的状态,更觉得不好。
纪夫人一直便是这样没有脑子,眼前这情况怎么看怎么那么不吉利。
“就这儿——”
“新郎官来了!快这儿!”
“舅爷带着新娘子来了!”
喜娘笑呵呵地喊着,嗓门极大,几乎盖过了吹喜乐的喇叭声。
纪梶桥最后一口气一松,整个人一晃,直接把新娘子从背上摔了下去。
纪芙薇旁边的五妹纪茹桐直接倒抽一口凉气。
人群亦是一阵低呼。
第59章
纪芙薇与亲弟弟纪梶桥的恩怨与憎恶是有些渊源的。
她和四妹纪花梧的矛盾更是有了不小的积累。
她虽然不希望他们过得好, 但却同时也不希望他们的糟糕影响到她自己和家中其他的兄弟姊妹。
他们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恶人,但偏偏与她有斩不断、扯不开的血缘关系。
想来,五妹纪茹桐也是这样的心情。
既瞧不上眼, 也不指望提携,唯独期望不要碍着自己的眼、挡着自己的路、拖自己的后腿。
这紧要关头,便是当事人也知道好歹。
只是身体累到脱力不是一般人能处理的, 但喜娘也不傻,拿了纪家的钱, 必不能叫今天的婚事出了差错,砸了她的牌子。
喜娘机灵, 先垫在了下头,旁边丫鬟等也反应很快,拉人的拉人,做肉垫的做肉垫。
新娘子纪花梧下意识便护住了自己的肚子,跟着踉跄一番,但似乎没有怎么摔到。
陈世子忙上前几步,其他人也拥了上去。
喜娘飞快地爬起来, 纪花梧也被人搀扶起来。
没有点嘴皮子功夫,是做不了这事情的, 喜娘三言两语就将事情扭了过来,仿佛纪梶桥虚弱无能、办事出错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一般。
纪花梧也厉害,也许是浓重的妆粉掩盖, 她一手放在自己小腹, 另一只手仍叫婢女搀扶着,面上还是温柔又幸福的笑容。
但即使耳边鞭炮声还响着, 也无法掩盖这气氛一时之间陷入了微妙境地的尴尬。
尤其是陈世子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 突然来了一句。
“怎么不见大哥?”他说, “杉榡兄来送嫁不是正好?省得老累了梶桥弟弟。”
陈世子对小胖墩的嫌弃溢于言表,对纪家庶长子纪杉榡倒是多有推崇,但是他已经被安排着要跟去陈家吃酒,是重要的送嫁人之一,纪夫人不想叫自己的亲儿子落在后头,又想借着亲生嫡子帮纪花梧稳定她记名嫡女的身份,体现姐弟亲情。
纪芙薇明显能感到她旁边的五妹纪茹桐抖了一下。
特别是听见新郎官的话之后,她当下就觉得不好。
纪梶桥一头的汗,惨白着脸,但更难看的是他被当众羞辱。
他本就被养得娇纵无能,纨绔得很,明明与陈世子一样是世子,都是侯爷唯一的亲嫡子,他便受了这样的奚落,以他的脾气,那是当下就想闹的。
至于纪茹桐,那是纯粹在为自己的长兄担心。
这话传到母亲耳朵里,纪夫人是肯定会记恨的,孝道在上,纪杉榡对着嫡母注定是要受委屈的,而纪茹桐还没有订婚出嫁,谁知道会不会因此出了差错。
宣平侯府纪家,纪夫人唐荷一向是个脑子不清醒的人,这几乎是府上共识了。
她除了脸蛋好看,又有个不太差的出身,旁的当真是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陈世子还想叫纪杉榡过来,距离院门口还有一段路,他是想换个看得过眼的小舅子,也好借机拉近些关系。
在他看来,纪家这个嫡子是没有前途的,反正皇帝还没有首肯,请封世子的折子还没有过,到时候换个宣平侯世子也可以。
而这个长子学问不差,下场科考之后保不齐就与他是同僚了,到时候有姻亲关系在,能在官场守望相助,是天然的同盟。
“杉榡兄呢?”他笑呵呵地喊着,喜庆的日子里,谁也不好抹了新郎官的面子。
纪杉榡也被架在了火上。
他当然知道这时候出来换个人送嫁是得罪人的事情,也不愿意违背父亲和母亲原本的安排,但他就在不远,总不能当做没有听见。
“这儿呢。”随新郎官一块的伴郎找到了人,笑嘻嘻地拉着人就过来了。
“陈老弟是等不及要接走新娘子了啊,哈哈哈哈……”
他们调侃着,倒是极为熟稔。
纪家这儿却无人能够压住他们了。
在场的是有些老夫人,但她们高高挂起,并不想掺和这其中暗藏的交锋,纪家的亲眷还在。
但宣平侯夫妇都在正厅等着新人夫妇过来跪拜辞别,纪老夫人也在正厅。
唯一辈分高一点的是纪夫人的娘家人唐夫人,但唐夫人不是纪花梧的亲舅家,家世也比不上昌平侯府陈家,唐夫人即便有所阻拦,还拉着喜娘让说好话,也没有改变新郎官的意思。
一群人在边上看着,已经品出了一点门道来。
虽然说是新郎对新娘一番情深,但昌平侯陈家对宣平侯纪家倒是真的不太看重,同是五侯,宣平侯府是真的成了末流了。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新娘此时已经怀了孕。
这个“拿捏”是双方的,纪花梧坐稳了昌平侯家世子夫人的位置,还提前为自己的孩子图谋了个位份,压住了外头的庶子,但同时也就让她没有与陈世子翻脸的底气。
她左右不了新郎的想法,也没有办法阻止这换人送嫁的行为的发生。
想来,陈世子也是知道,为了这点事情,她是不会翻脸,最多有些为难罢了。
“三姐姐……”纪茹桐看出亲哥的艰难,纪芙薇也不能让人就这么落了府上的面子。
纪梶桥确实无能,但对外依然是他们侯府的世子,看他被挤到了一边儿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听懂新郎官等人的嫌弃,茫然中还憋着被孤立的火呢。
新娘纪花梧安抚他已经花了所有的力气,估计刚才一下到底是影响到了她,何况她还是个怀孕的……
想到这里,纪芙薇心里叹了口气。
“劳烦莲心姑姑帮个忙了。”
“两个都是我的弟弟,也不好让外人看了笑话,虽说今天这一遭事故免不了被人说嘴,但好歹掩饰一二吧。”
“奴婢明白了。”莲心姑姑点头,这就上前去说和。
四两拨千斤地,她以乾清宫女官、曾经东太后身边大宫女的身份轻易便镇住了场子。
陈世子到底还没有入仕,就算是朝廷官员,轻易也不敢得罪乾清宫的宫女太监的,就怕哪一天被人轻飘飘一说嘴,在皇帝面前得了坏印象。
“当年张太后嫁于厉宗,圣睿太后让奴婢过去观礼,打眼瞧着张家人也会这样千万的不舍,几个舅爷轮番上来,才送了圣显娘娘进王府。”她客气笑道,又高高兴兴地搀起新娘子的手来。
“好不容易养成的花儿似的姑娘,就这样嫁到了别人家,新郎官还不容他们依依不舍一番吗?”
“姑姑客气。”陈世子忙道,“正是知道纪家兄弟姊妹情深呢,我一定好好对待娘子!”
“不过结亲是大好事,吉时也耽搁不得,不若叫纪世子这个弟弟牵着新娘子,所谓有始有终,又让大公子在另一边,也全了大公子与新娘的兄妹情。”
也许是莲心姑姑口才极好,也许是陈世子认出了人,最终他改了说辞。
“应该的,应该的,”陈世子笑道,“梶桥弟弟年纪还小,就按着喜娘先前说的吧,牵着走也是一样的。我先前也不过是瞧着梶桥弟弟似乎有些脱力了,既然无恙,那就只要辛苦我两个大舅子了哈哈。”
纪杉榡和纪茹桐兄妹都暗自松了口气。
莲心姑姑这便退开到了边上看着。
“多谢三姐。”
“不客气。”
陈世子已经走了进来,便干脆站在了左边,不过没有拉着手,而另一侧纪梶桥缓过了神,搀扶着姐姐到了新郎官面前。
纪杉榡跟在后头,借机给了纪芙薇一个感激的眼神。
他们两兄妹,倒确实是知道好歹的。
至于新娘纪花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即便知道莲心姑姑是纪芙薇带来的人,也依然没有往她这儿看一眼。
不过,纪芙薇本也没有指望她的感恩。
“走吧走吧。”
“该去正厅了。”
一群人相拥着过去,眼见着在喜娘的引导下,新人夫妇拜别了纪老夫人和侯爷夫妇。
看着是热闹得很,但混在人群里的纪芙薇仍然能够听见大家极其小声的议论,新郎新娘是不好议论,再说之后新娘就是昌平侯府家的了。
但旁人却可以说道一二,尤其来的宾客基本都是冲着宣平侯府纪家的门楣面子,来借机看纪家的情况的。
纪家准世子出了这样大的丑,表现得又是这般差劲,虽说他年纪小,但处事确实差些,脾气似乎还一般。
虽事情被盖了下来,但他本就没有什么的风评依然是更差了一些。
“不知道纪夫人听见人这么议论她的宝贝儿子,会不会气吐血。”她心想着,“这下可真是成了笑话了。”
当年他们没少嫌弃自乡下归来的她,说她言行粗鄙,不懂规矩,出去就是丢人现眼的份,类似这般的侮辱没有少过,纪夫人更是指着她鼻子骂,旁边就是笑嘻嘻的纪梶桥,几岁大的小孩子跟着大人一起嘲笑她,当时他便已经显露出些极其糟糕的品性。
现在真的丢人事情发生了,也许是她成熟了不少,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纪芙薇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当然,一点儿高兴和嘲笑还是有的。
新娘上了轿子,新郎骑上了马。
嫁妆装了许多箱,听说有二十四抬,几乎是超规制了,每一个箱子都沉甸甸的,肉眼可见的贵重。
浩浩荡荡,就这样出了宅邸。
纪芙薇正想上马车,准备跟在后头去陈家吃酒席,就被府上管家拦了下来。
“三姑娘,老爷有请。”
人客客气气地候着,面上是热络的笑意,可她还记得当年这管家是如何冷漠地看着她的。
她顿了顿,有些意外,但仍是平静点头。
“带路吧。”
第60章
纪老爷是个冷酷而心狠的中年男人, 虽然嘴上说着一切为了宣平侯府的荣耀,但实际上想的永远是他本人。
当然,他可以说自己是宣平侯府的侯爷, 为了侯府就是为了他,但有些事情终究是掩饰不了。
自私的人套上了再多的壳子,还是自私的。
曾经, 纪芙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轻信一个道士的批命, 而不是信任自己的亲生孩子。
她的命格是府上找了长生观归一大师算的,这位据说是云游四海去了, 她觉得其实是这人已经跑没影了。
正如同在寺庙里抽个运势签子,也要拿去给师父们进行解说释义一下那般,除了算出本身随着她出生后而存在的客观情况,还要有个解读,也就是所谓的批命。
从命理来说,纪芙薇与亲爹纪老爷是天生相克的,但如果单看纪芙薇本人的命数, 那原来该是一路顺遂至于青云直上。
大虎小虎雄虎雌虎,都是好老虎。
但偏偏又有一山不容二虎。
所以在听说“生而带煞, 尤冲父命”的批命之后,纪老爷不愿意承受任何可能的风险,也不考虑化煞或改写, 只打算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一干二净地解决。
从一开始,他就没期待过这个女儿, 他想要的是能传承侯爵的嫡子——
果然生出来的也是个孽障。
但是那归一大师也说了:
“不能直接落胎或夭亡, 煞女幼而枉死, 怒冲本家气运,恐化鬼刹女前来复仇。”
“少不得养到及笄,再……”
所以,没有在一开始就想法子弄死,纯粹是怕鬼婴带怨复仇,又因为她命本身太好,与纪家又是血缘联系,纪老爷很怕镇不住这妖邪。
同时,当今陛下萧晟煜自登基以后,大力整治了这些乱象,虽他是佛门居士,但从紫河车炼丹到邪尼淫僧,他处理了不知道多少人。
即使是宣平侯爷想要在家里开坛做法,也少不得要斟酌一二,一个小冒险就可能丢了家里传下来的爵位,他侯爷的风光不再。
故而,也不是什么慈父心肠的不忍,甚至影影绰绰的,纪老爷还盼着纪芙薇在乡下受不了苦日子,一个小孩子就这样很自然地没了也好。
偏偏,纪芙薇活了下来。
纪老爷努力了很多年,有一直以来潜移默化的抵制和忌讳在,他很清楚知道他那爱他至极的好妻子不可能再对这个亲生女儿有任何怜悯,在她心里,她生下来的那个女儿是四姑娘纪花梧。
果然接回来之后,纪芙薇的日子过得并不见好。
若不是出了向二公子病重,向家需要门当户对的姑娘给儿子冲喜甚至殉葬的事情,纪老爷是一定会冷眼等着她去死的。
命是他给的,还让她活了十几年,也不算亏待了她了。
直到此时,看着着装明艳而容色出众的纪芙薇,纪老爷才不由地心生感慨:
“命可真硬啊……这么多次,怎么就让她侥幸活下来了呢?这命格就真的这么好?怎么就偏偏克了我纪?呢?”
可是,他现在已经拿捏不住她了。
按着纪老爷的习惯,像这种被明确说了会阻碍他道路的人,不管是克他性命还是克他功业,他都半分不会姑息,绝对不会容忍。
此类的事情他没有少做,尤其是官场上挡着他的人,不管是什么手段,他不介意去做。
可偏偏陛下就是不多看他一眼!
“给父亲请安。”纪芙薇福了福身,双眸自然低垂。
她原以为自己会很害怕,但此时面对曾经让她困惑与恐惧的好像深不可测的亲爹,她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纪老爷的视线落在纪芙薇身上,他没有喊起,纪芙薇也不多客套,这就自己起来了。
他眸色一凝,却素来欺软怕硬,面对此时的纪芙薇反而不敢厉色相逼,嘴上倒是和缓着口吻,应了声好。
好一个明德夫人啊!
他恨不能咬牙。
“怎么不说话?”
“父亲不开口,女儿不敢冒犯。”
“你我父女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
“规矩大过天,女儿便是出嫁多年,如今更成了明德夫人,也不敢忘记当年家中给予的教养和训诫,万事律己。”
两人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换做以前,纪芙薇可能还没办法如此“自如”地对答,但如今想想,又有什么好怯懦的呢?
纪老爷要名声,要荣耀,要他一个人风光无限,不容许自己内外有半分的瑕疵,所以凡事他哪怕心里想着也绝不沾手,就如同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却永远只暗示纪夫人等人来磋磨她一样。
纪芙薇一双猫眼儿显得格外浅淡,淡到好似没有了情绪,红唇微抿,莹润的双唇与饱满圆润的唇珠更加分明。
她抬头看去时,才让人觉得女娲在造人时果真是有偏爱的,有些人天生便是用心创造出来的尤物。
可纪老爷只觉得这张年轻又漂亮的面孔好似那恶鬼套上了人皮。
看看,她在算计我这个亲爹呢!
他心里想着,嘴上却道:
“梶桥是你的亲弟弟,少不得要你多看护一二,以后还得仰仗弟弟给你撑腰。出嫁的女儿家,没有娘家人是不行的。”
纪芙薇勾了勾唇,仍是浅浅地笑着。
原来他们是知道的。
“虽说你们当年有一些小矛盾,但这不是梶桥当年还是个几岁的小娃娃吗?”纪老爷道,“我记得那是条小土狗吧?死了便死了。”
“再说,你们姐弟情深,你又何必那么计较。你弟弟当时没见过这样的小狗子,你与他分享一下又何妨?不过是一条狗。”
七岁都该男女分席了,纪芙薇可清楚的记得当时他已经过了八岁的生日。
她面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来了,随着他的叙述,她一下便想起了曾经的噩梦,那种可怕的感觉又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好像闻见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那是尸体的味道。
她好像摸到了僵硬的毛绒绒的躯体,那是死亡的残骸。
她的眼前似乎重新陷入了黑暗,以至于她不得不用指甲掐进了手心里,来让自己不至于当众失态。
这一刻,纪芙薇无比想要见到她的陛下。
这世间最强大的人,这世上最厉害的人,这所有人里独对她最好的人——
她的恩人,她是如此渴望又思念他。
“怎么这般的表情?”纪老爷面上多了几分埋怨,但不知为何声音里多了几分古怪的笑意,“你弟弟当时不懂事,只是懵懂,是那背了主的下人自作主张,才叫人打死了那小狗……”
“唉,我还听说你从一群奴才手里把那土狗抢了回来,为此还遭了你母亲惩罚……”他说。
“你这样不好。”
纪芙薇只能感到手心愈发尖锐的刺痛,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些被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噩梦,那不敢对任何人言说的更深的恐惧——
是她没能照顾好那可怜的小狗儿。
“你既是姐姐,就该让着弟弟。一早让梶桥摸一摸小狗不就了事了?梶桥这么活泼可爱,你怎么人心拒绝他?”
不是这样的!纪芙薇清楚记得这“好弟弟”是如何拿着弹弓找了大块的石子对着狗眼睛弹射的。
“梶桥本性不坏,就是你母亲教得太娇纵了一些,但毕竟年纪还小,一点小任性也是不妨碍的。一家人,怎么能这么斤斤计较?”
那孽障打狗,抓狗尾巴,撕扯狗毛,还说要人把它杀了给他做狗皮脚垫……
“父亲。”纪芙薇咬了一口舌尖,剧烈的疼痛之后,她微笑着问他,“您可知道今天纪梶桥丢了府上的面子,又被陈世子瞧不起了?”
“我旁的不懂,这大略就是父亲和母亲教养出来的好弟弟吧。”她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撕破脸皮的不可置信,在那其中还有被撕扯下假面之后类似于窘迫和恼怒的情绪。
纪芙薇却觉得一阵快意。
她很早就想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能够说出口。
她觉得自己好像仍然被关在柴房里,在那片黑暗中抱着濒死的小狗儿,感受着它的呼吸慢慢地消失,它的温度一点点褪去。
最后,不知道过去了多长的时间,她闻到了一股更加恐怖的又微妙的味道。
那味道在她身上好像停留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洗了三五遍澡被何奶娘骂也没能够洗干净,久到她似乎现在都能感觉小狗儿的灵魂就在她的身边。
她好害怕。
但又好像被注入了一股更可怕的力量。
那股力量让她冲破了孝道、血缘等一切之规矩对她的约束。
让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嘲讽却又不那么“失礼”的语气说话,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也能说出这样的辛讽。
最后,她用一种似乎是担忧但又更像是嘲笑的语气问她的“好爹”。
“纪老爷,有您这样英明正直的老爷,有母亲这样公正无私的夫人,还有梶桥这样天真可爱的世子——”
从她的鼻尖发出一声很轻的笑声。
“这宣平侯府,还能有未来吗?”
纪老爷的脸色倏然就变了。
“放肆!”
他被激怒了,但也正是因为她说准了,他才会那般生气。
纪芙薇收敛了所有的表情,连做面子请罪的动作都不想做。
她是被陛下和娘娘看重的人,他们都不是死守规矩、会叫她委屈的人,不如说——
陛下看不惯的事情,便拨乱反正了。
娘娘见不得的事情,便从此取消了。
孝悌是很重要,可惜打从一开始,宣平侯府就没有能够实现哪怕一点,既无长、也无嫡,法不法、尊不尊。
当爹的不教,当娘的不管。
后院给媵妾分权,前院被族亲占据。
小的藐视大的。
庶的抢夺嫡的。
奴才拿捏主子。
本来就是没规矩的地方,立再多的假规矩也没用。
至于下面的人,更不可能遵守了。
纪老爷愤怒地指着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纪夫人唐荷突然闯门而入,一脸悲戚:
“老爷啊!”
“你可知道今儿发生了什么?!”
“咱们儿子可受了大委屈了……”
纪老爷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只是习惯了装作不知道,但实际上内外都在他的监控之下。
“时候差不多了,再不赶去该吃不上昌平侯府家的酒席了。”纪芙薇面无表情地说着并往门口退,压根没看她的纪夫人也得不到她一个眼神。
“芙薇在此告退。”不用他们回应,她已经走出了屋子。
才走了几步,纪芙薇就听到了身后屋子里纪老爷责备纪夫人的声音,甚至她猜测他又一次对她动了手,但很快,纪夫人唐荷委屈又疯狂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老爷,贱妾都是为了您啊!”
像是尖叫,又像是哭嚎,在她记忆里,纪夫人经常会有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
只有纪老爷能让她这般激动,也只有纪老爷能让她重新安静下来。
如果纪老爷不出现,她就会疯狂地砸东西,打人,辱骂,做所有疯狂的事情,直到筋疲力尽。
很快,后头院子里的声音又变小了。
好像安静了下来,但纪芙薇知道他们只是放低了声音说话,只需要纪老爷稍微做出一番温柔小意的体贴模样,纪夫人就会像是得到骨头的狗狗那般,乖乖地坐在那里,听他吩咐、按他指示。
纪芙薇也不想这样在心里形容生母,但她对纪夫人已经没有半分的母女之情了。
“走吧。”她说,“我们快些上马车,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婢女们没有跟进去,并不知道屋子里纪老爷和纪芙薇说了什么,只看见纪夫人哭丧着脸进屋子,似是想要抱怨什么,想来想去,不外乎是今天送嫁发生的那点儿事情,但纪家的应对着实差劲。
光是这番作态,就让他们皱起了眉头。
再怎么说今天也是府上小姐的大婚,还将喜宴办得这般隆重,但身为长辈却哭哭啼啼的,活像是死了人一般,哪里是疼爱女儿的样子?
“主子,怎么了?”天冬面露担忧。
“这里真冷。”纪芙薇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凉意从心底泛上来。
“那便与姑娘说个好信儿。”莲心姑姑方才有事没有候在外面,这下回来了,脸上还多了几分笑。
“怎么?”她一张白皙的面孔被红色的狐狸皮衬得分外娇小,红唇又格外艳艳,宛若雪中梅花。
“那位……”莲心姑姑含糊道,“咱们府上的大主子在外头不远等着主子呢。”
这一刻好似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雷灌溉的宝子们,啾咪。
*
另推推自己的古穿预收《福运小医女》
文案:
闭眼睁眼,中医传人归期迟发现自己成了古代农家的小女儿阿早。
亲娘病卧在床,亲爹累得说不上话,大嫂等着养身子怀孕,二哥正需娶媳妇,大姐到了议亲时候。
她撸起袖子——
虽然我人小,但我是穿越的。
咱们归家人这么勤劳,怎么就不能富起来?
村里人都知道了归家小女儿是个能干又有福的姑娘。
归家住上了镇上的房子。
小姑娘成了有名的医女。
官老爷排着队请她去府上看病。
顺便还捡了个才貌双绝的小郎君回家。
*
理工科母单教授戚含章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和这辈子的空白醒来了。
他穿越了,幸运的是睁眼见老乡,还是人美心善事业型女神。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他果断求婚——
阿早,我的美丽老婆。
然后有一天,戚含章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其实是婴儿穿,只是意外忘记了这辈子的记忆。
他是当朝五皇子,通过十几年努力将朝野内外声望刷到了最高,大国基建和开疆拓土的地图已经画了大半,京城里还有偌大一个皇位等他去继承。
*
失踪多时的五皇子带着一个农女身份还行医的女人回京了。
众大臣纷纷劝说,直言区区医女不配为后。
结果,
当皇后为人剖腹取子、母子均安时,他们震惊了。
当皇后带人发明青霉素、战场救万万人时,他们颤抖了。
当皇后写出医典,将医道传播至每一个人时,他们——
没有他们了,全王朝的人都拜服在皇后的才干之下。
只有某个皇帝因为多天没有见到老婆,抑郁地把御花园的牡丹都采了说要铺满整个龙床。
戚含章:老婆康康我[缓缓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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