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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1章


    刘长史的屁股刚刚上完药, 用一块干爽的小棉布巾搭着,地龙烧得暖烘烘的,烤得人想睡觉。


    刚闭上?眼?, 就听外面响起脚步声,管家的声音, 谷捕头来了?。


    谷捕头携着一身寒气进?了?屋, 刘长史打了?个?喷嚏,平日里甚有眼色的谷捕头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好似没看到一样?,兴奋的像个捡了十斤糖的小娃儿,“启禀刘长史,刺伤您的贼人抓住了?,花参军已经将人下了?狱, 就等着嘉刺史和您过去审呢。”


    刘长史腾一下弹起身,“什么?这么快?!嗷——”


    一不小心扯到了?臀部的伤口,惨叫声余音绕梁。


    谷捕头:“刘长史,您慢点?, 小心您的尊屁。”


    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屁不屁了?,刘长史呲牙裂嘴趴回去,扯开嗓门召唤管家, 说要去府衙。


    管家犯了?难,刘长史如今坐也不能坐, 走也不能走,只能趴在床上?,连裤子都穿不上?, 要如何出门。商量半晌,还是谷捕头有办法, 将卧榻四边绑上?轿杠,左边竖根杆子,挑了?个?纱帐,榻上?铺三层棉被,成了?个?简易的“榻轿”。


    刘长史挪了?上?去,盖上?棉被,八个?膀大腰圆的轿夫嘿呦嘿呦抬着走,又稳又快,一路招摇过市,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正走着,后面来了?马蹄声,恰好是嘉刺史的队伍,嘉刺史一身肥肉堆在马背上?,压得马匹气喘如牛,汗流浃背。


    刘长史:“嘉刺史也接到了?花参军的消息?”


    嘉刺史:“刺伤刘长史的贼首到底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谷捕头:“是浮生门门主公飞阳。”


    刘长史震惊,嘉刺史猛一拉缰绳,马匹凄厉悲鸣,前蹄扬起,两条后退咔咔两声,一人一马同时摔在了?地上?。


    马:“嘶嘶嘶——”


    嘉刺史:“我的腿啊啊啊啊——”


    随行的衙吏手忙脚乱,又是抬马,又是抬人,忙活了?好一阵,总算将嘉刺史救出来了?,马断了?腿,怕是没救了?,嘉刺史也断了?腿,去不了?府衙了?,医馆的马车来拉人的时候,嘉刺史还不忘握着刘长史手殷殷嘱托。


    “嘉某信得过花参军,此案就交给花参军全权审理!”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刘长史趴在榻上?继续赶路,路上?听谷捕头复述了?擒贼的过程,林娘子率人连挑浮生门两个?堂口和总堂,一人独战百人门徒,生擒了?浮生门门主公飞阳。


    刘长史听得下巴掉在了?枕头上?,口水渗了?一大滩。


    衙狱大门前挤满了?衙差、不良人和书吏,比过年还热闹,谷捕头拨开人群,将刘长史送进?狱审堂,花参军早已恭候多时。


    刘长史不由多看了?林随安两眼?,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也挂了?彩,但眉眼?精神,显然并无?大碍,身后的狱卒看着她?的眼?神崇敬万分,就差没燃香祷告了?。


    刘长史首先对?花参军卓越的工作能力予以高度的肯定,其次复述了?嘉刺史的指示,最后委婉表达了?对?林随安的感激之情,审讯正式开始。


    第一个?要审的自然是贼首公飞阳,也是被抬上?来的,一条腿血糊糊的,躺在担架上?两眼?翻白,口中呢喃,意识不清。


    方刻做验伤汇报:“伤者,公飞阳,男,三十八岁左右,身高九尺三寸,体?重二百五十斤,左腿膝上?四寸腿骨粉碎,筋肉断裂,乃利刃刺穿伤,目前已做了?伤情处理,暂无?性?命之忧。”


    花一棠皱眉,“为何还在昏迷?”


    “昏迷不是因为腿伤,而是因为中毒。”方刻道?,“此人常年服用龙神果,毒性?早已潜伏在五脏六腑之中,经此一战,毒素游走血脉,侵入脑髓,导致昏迷,就算醒了?,也是痴傻。”


    刘长史大惊失色,之前青州诚县龙神一案,朝廷发送邸报至各大都城郡县,朝官皆有耳闻,想不到安都城竟也出现了?此毒的踪迹。


    花一棠:“可还有救?”


    方刻:“方某尽力一试,但希望不大。”


    说着转身开始在大木箱里翻腾。


    花一棠令狱卒带上?了?第二名嫌犯,浮生门副门主,荣千山,双手双脚锁着铁链,半边脑袋肿成了?猪头,只能用一只眼?睛瞅人,目光触及林随安的时候,全身抖个?不停,尖叫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公飞阳——”


    荣千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方刻取出一个?琉璃瓶子,捏开公飞阳的下巴塞了?进?去,也不知道?灌了?什么东西进?去,公飞阳发出野兽般的吼声,庞大身躯好似油锅里的活鱼疯狂翻腾抽动,嘴里一口一口涌出蓝绿色的沫子。


    整座衙狱回荡骇人的惨叫,如地狱万鬼齐哭,摇曳的火光中,血衣仵作嘴角勾起了?渗人的微笑,慢慢、慢慢将目光移到了?荣千山的脸上?,堪比夺命无?常,“你也想试试吗?”


    荣千山咕咚吞下一口口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端端正正朝花一棠磕了?个?头,“花参军,您想问什么?尽管问!”


    林随安笑了?,刘长史的默默用枕头塞住了?嘴巴。


    坊间传说花家四郎刑讯逼供手段骇人听闻,青州诚县审三犯,疯三人,想不到用的竟是如此手段,好、好生吓人。


    花一棠挑高眉梢,“看来你早就知道?公飞阳体?内有龙蛇果之毒。”


    荣千山:“之前是不知道?的,后来青州诚县的案子传得满城风雨,也就猜到了?七八分。”


    “这毒是你下的?”


    “此事?和我没有半点?关系!”荣千山慌忙摆手,“门主……我是说公飞阳来安都之时,身上?应该已经带了?毒,那、那个?——怎么说呢,他功夫虽然厉害,但言行举止有时会?不太对?劲儿……当时我只道?是此人蠢笨,后来接触久了?,才发现是脑袋不好使。有时公飞阳和人拼斗得狠了?,眼?珠子会?泛蓝光,之后便会?痴傻好几日,连话都说不清楚。”


    “公飞阳何时来的安都?”


    “差不多两年,不,现在算来应该是三年前了?。当时安都城并无?浮生门,公飞阳凭空冒了?出来,着手收服安都城的门派和街头混混,将那些不听话的、不服管的、想反抗的全杀了?,第一批杀的,就是——”


    荣千山小心看了?林随安一眼?,“杀的是净门安都分坛的坛主和六名长老,净门分坛是安都城最大的门派,净门一倒,安都的江湖势力群龙无?首,分崩离析……”


    虽然已经猜到了?,林随安的心里还是不由一沉。


    “仅凭公飞阳一人?”花一棠问,“你不是说他脑子不好吗?”


    荣千山脸皮抽了?抽,“有、有个?人雇用我,协助公飞阳办事?,”


    “谁?”


    荣千山沉默片刻,“我没见过这个?人的样?子,他自称三爷,每月给我三十金做报酬。”


    此言一出,花一棠、林随安眼?睛都亮了?,方刻笑得愈发渗人,还朝着荣千山挪了?两步。


    荣千山一个?激灵,“我虽然没见过那人的样?貌,但我大约能猜到他是谁的人!”


    “哦?”花一棠问歪头,“谁的人?”


    荣千山额头渗出汗来,“烦请花参军屏退左右。”


    花一棠眼?神示意,谷梁将所有衙吏和狱卒带了?出去,审讯室里只剩花一棠、林随安、方刻、刘长史,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公飞阳。


    荣千山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那个?三爷应该和太原姜氏有关系。”


    林随安:哦豁!


    “一派胡言!”刘长史大吼,扯到了?伤口,又呲牙裂嘴趴了?回去,“太原姜氏,千年世家,祖上?万般荣耀,怎会?与你们这些腌臜之人为伍?”


    花一棠眯起双眼?,“荣千山,兹事?体?大,你可有证据?”


    荣千山显出为难之色,“证据我真没有,但——浮生门曾替三爷做过一件事?儿,我觉得蹊跷,偷偷查过,才发现是替太原姜氏办事?。”


    “什么事??”


    “两年前的中秋,三爷命令浮生门去益都城接了?一批货运,二十辆四驾大马车,全是密封的大车厢,三爷要求门主亲自押送,还派了?六十多名门徒,在七日内必须运回安都。”


    花一棠:“车里运的是什么?”


    荣千山面色发白,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吸了?口气道?:“途经弈城的时候,半夜,车里传出了?怪声,因为车厢有封条,谁也不敢打开,我便偷偷在车厢上?钻了?几个?小洞,发现——”


    荣千山脸上?显出惊惧之色,“车厢里全是七八岁的女童,全直挺挺的坐着,圆瞪着双眼?,车厢里明明很黑,那些孩子的眼?瞳却像狼一样?,闪着青蓝色的光——和、和公飞阳一样?。”


    花一棠面色变了?,方刻皱紧了?眉头。


    那些孩子——是被龙神果控制的白牲。


    “当时我吓得屁股尿流,当即命人连夜赶路,一路战战兢兢不眠不休到了?安都城外,来了?一队黑衣人接管了?车队。我心里实在放不下,就偷偷跟着,发现这车队在数家商号辗转三日,改头换面,最终,运进?了?太原姜氏城郊的别院。”


    林随安猛地攥住千净,无?形的杀意弥散在空气里,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


    花一棠声音沉得吓人,“之后呢?”


    “哪里还有之后!我一瞧见是太原姜氏的买卖,自然是逃了?。”荣千山擦了?擦头上?的汗,“好在这种事?儿只有一次……”


    审讯室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公飞阳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案情的发展已经远超刘长史的想象,他趴在卧榻上?,脑袋乱哄哄一片,直到花一棠问出下一个?问题,才想起今天审的到底是什么案子。


    “为何刺杀刘长史?”花一棠问,“也是三爷的命令吗?”


    “不是不是不是,此案是误会?啊!”荣千山尖叫,“这事?儿全赖公飞阳,他他他他脑子不好,认错了?人,我们原本是要寻的人,是郑永言!”


    刘长史:“诶?”


    林随安:“哈?”


    方刻:“谁?”


    花一棠瞪圆眼?睛,“司工参军,郑永言?”


    *


    小剧场


    靳若翘着脚坐在风云客舍的正堂里,若净哒哒哒敲着桌子,“净门的宗旨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都干过什么错事?,识相的现在都撂了?,该自首的自首,该赔罪的赔罪,该赔钱的赔钱,若是之后让我查出来谁敢瞒报谎报,公飞阳和荣千山就是你们的下场!”


    四圣:“你们的下场!”


    浮生门门徒跪了?满地,汗滴如豆,“谨遵靳门主之命!”


    第252章


    林随安记得这位司功参军郑永言, 留着三缕小?胡子,身形瘦弱,面黄肌瘦, 不论干什么都战战兢兢的,仿佛别人?说话的声音大一点?, 都能把他吓着。崇阳楼接风宴时, 他是唯一那个没跌下茅房的人?,林随安有理由怀疑是此人太过瘦弱,力?气太小?,挤不到嘉刺史的身边,因祸得福躲过一劫。


    这么一想,郑参军的身形和样貌的确与刘长史有?几分相似,难怪脑子中毒公飞阳的认错了人?。


    但郑永言只是个从六品司功参军, 人?微言轻,存在感?极低,浮生门?为何?要杀他?


    “冤枉啊,我们不是要杀郑永言, 我是只是想吓吓他,提醒他莫要忘了我们之间的合作。”荣千山叫道?。


    花一棠挑眉,“浮生门?与郑参军有?何?合作?”


    “原本?我们说好?的, 安都城境内凡建造桥梁仓屋的肥差都留给浮生门?,抽成的钱三七分。为此, 我还特意设了个新堂口,招了一批手艺纯熟的匠人?,老?费劲儿了!结果?这郑永言不厚道?, 居然把这个堂口的堂主和副堂主全抓了!”


    林随安:匠人??堂口?喂喂喂,不是吧?


    花一棠挑眉, “你说的那两?个堂主姓甚名谁?”


    荣千山愤愤道?:“堂主郝大力?,副堂主巴云飞,都是浮生门?的得力?干将,年前出城去做工,莫名其妙就被下了大狱,说是什么杀人?帮凶,纯属扯淡,就那俩蠢货,怎么敢杀人?!我一合计,定是郑永言见最近风声紧了,所以打算一拍两?散,卸磨杀驴!花参军,你别看这个郑永言表面老?实,实际上可不简单呢!”


    林随安默默扶额:难怪当时擒抓郝大力?和巴云飞的时候,感?觉此二人?有?些功夫底子,不想竟是浮生门?的人?。


    好?家伙,原来这二人?至始至终都没说实话,大约还盼着浮生门?捞人?呢。


    此案的来龙去脉应该是这般:郝大力?和巴云飞因为三禾书院的案子被抓,荣千山误会是郑永言背后使坏,一怒之下找郑永言寻仇,不想公飞阳认错了人?——总而言之,刘长史成了一连串蝴蝶效应的最终受害者,最大的倒霉蛋。


    荣千山不了解三禾书院的案子,刘长史却是门?清,此时一听,心里就明白了,火冒三丈,拍榻而起?,“好?一个郑永言,原来罪魁祸首是他!来人?,速速将此人?——嗷——”


    起?得太猛,扯到了臀部的伤口,刘长史顿时泄了气,哎呦呦趴了回去。


    “咳,那个——”花一棠道?,“刘长史稍安勿躁,此案尚有?疑点?,不可只听信浮生门?的一面之词!”


    刘长史脸色惨白捂着屁股,“花参军你审、你审……”


    花一棠清了清嗓子,“荣千山,你适才说,郑永言与你们约定,营造工事中盘剥下来的油水三七分,谁三谁七?”


    荣千山:“自然是我三他七。”


    花一棠:“这倒是怪了,郑永言大小?也是个从六品的参军,竟肯让你们拿大头?”


    “那是因为我们手里有?郑永言的把柄!”


    “哦?什么把柄?”


    荣千山眼珠子转了转,“我若是告诉花参军,我能少判几年吗?”


    花一棠:“那要看你手里的把柄有?多大了。”


    “绝对是大把柄!”荣千山道?,“当初浮生门?在安都城刚刚立足,哎呀,花销这个大啊,收的那点?保护费还不够塞牙缝的,我就想着做票大的,便把郑永言绑了,打算讹些钱。”


    林随安张大了嘴巴,花一棠眨了眨眼,“为何?是郑永言?”


    “我们查过,这郑家家学渊源,祖上就是做营造工事的,郑永言还做过几年生意,颇有?些积蓄,后来做了官,又是司功参军的肥差,有?钱。最重要的是,郑永言胆小?怯懦,不经吓,好?拿捏。”说到这一段,荣千山还有?些洋洋自得,“果?然不出所料,郑永言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哐哐磕头,连连大喊:‘我招了,我全都招了!’。”


    花一棠眸光一闪,“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刚开?始也是一头雾水,后来发现,郑永言大约是把公飞阳错认成了——”荣千山放低声音,“成了传说中的——暗、御、史。”


    刘长史倒吸凉气,花一棠和方刻飞快看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一脸不可思议,“什么?!”


    荣千山悄咪咪的,“几位都是大人?物,肯定知道?暗御史吧。暗御史,诞于星辰,行?于暗夜,无人?知其真容,所到之处,如圣驾亲临,常在暗处视察民情,监察百官,肃正纲纪,拨乱反正,在坊间,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刘长史裹紧了身上的棉被,似乎仅仅听到“暗御史”这个名字就浑身发冷。


    真“暗御史”林随安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提出最大的疑问,“郑参军怎会将公飞阳认成暗御史?!”


    这也太荒唐了。


    “我寻摸着吧……是因为公飞阳的磨刀石。”荣千山也有?些不太确定,“公飞阳可宝贝他的刀了,总是随身带着一块磨刀石,有?空就磨,那磨刀石大概半个手掌大,长方的,黑了吧唧的,因为用的时间久,表面挺亮,反光,郑永言就是看到公飞阳掏出磨刀石的时候,才开?始疯狂磕头的。”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眼角乱抖。


    花一棠:唯有?六品以上的官员见过真正的暗御史令,郑永言从六品,级别不够,大约只听说过,没见过真品……


    林随安:这是个大BUG啊!暗御史令的防伪标志基础知识要普及啊!


    花一棠万分心累,口气都有?些不耐烦了,“所以,郑永言到底招了什么?”


    “招了不少,他全写下来了。”荣千山吸气,“花参军,我若供出来,真的能轻判吗?”


    “花某看看东西才能决定。”


    荣千山咬了咬牙,坐在地上,脱下靴子,撕开?鞋底,原来他的鞋底是垫高的,里面有?夹层,夹层里是一片油布,油布里包着一张写满字的白布,一尺宽,两?尺长,方刻提溜过来时候,还散发着浓郁的脚丫子味儿。


    花一棠捏着鼻子,拽下腰间的香囊球倒出香粉一顿乱洒,总算堪堪压住了味道?,借了方刻的两?个小?镊子夹住布两?角,提起?来看,林随安、方刻、刘长史都凑过去,眉头皱成了疙瘩。


    林随安:“艾玛,郑参军人?挺实诚啊,啥都写。”


    刘长史:“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方刻:“呵呵。”


    白布上的字迹杂乱颤抖,枯笔甚多,能看出当时郑参军的精神状态十?分堪忧,内容更是令人?惊叹,诸如:


    某年某月某日帮某县造桥收取钱银多少,抽成多少,与县中主簿分成多少;


    某年某月某日为某大户建屋偷工减料多少,分包几层,贪钱银多少;


    某年某月某日修店铺几处,某某木料换成某某木料,某某石料换成某某石料,与工匠管事合作,克扣基层工匠钱银多少,抽钱银多少……


    期间还穿插着不少风流韵事,某年某月某日偷看隔壁张寡妇洗澡,某年某月某日去广都城藩坊区狎|妓,甚至还有?和同乡妻子偷|情的记录……


    “嚯!”花一棠评价,“郑参军居然还是个性情中人?!”


    林随安:“……”


    看来此人?对工事分包、抽成提油水这一套很是熟练,难怪最后能混到司功参军的位置。


    神奇的是,如此乱七八糟的供词居然还是按时间线梳理的,能看出此人?二十?多年的履历,先在青州几个县城待了一段时间,后去了广都城(风流韵事几乎都集中在这几年),然后去东都得了功名,做了个小?官,又辗转数年,来到安都做了司工参军。


    因为是倒叙,最后部分记录的都是他在青州贡县、鸿县、硫县建屋修桥的经历。


    花一棠目光在最后几条供词上流连几番,脸色渐渐变了。


    林随安:“有?发现?”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贡县、鸿县、和硫县是当年蝉蜕铺诈骗案最多的地方,郑永言参与的这十?五家铺子的地址,就是最开?始的蝉蜕铺,当时是做成了真铺子,用来骗取青州商家的信任。”


    林随安忙问,“时间呢?”


    花一棠飞快扫了一眼,“郑永言的供词是玄昌八年,也就是二十?二年前,正是蝉蜕铺连环诈骗案爆发的前一年。”


    刘长史傻了,“什、什么铺?”


    方刻啧了一声,“你俩这运气——”


    花一棠笑了,“鸿运当头,挡都挡不住!”


    *


    郑永言缩在被窝里,全身抖个不停。


    他已经装病告假两?天了,之前三禾书院的案子爆出来,虽然他想办法弄个几个下属当替死鬼暂时平了事儿,可只要郝大力?和巴云飞还在牢里,他和浮生门?的勾当迟早是瞒不住的。


    雪上加霜的是,刘长史当街遇刺,郑永言甚至不用想,就知道?是浮生门?的干的好?事儿,只是想不通为何?要刺杀刘长史,难道?刘长史也分了一杯羹?还是说刘长史也得罪了浮生门??浮生门?竟然连从五品下的大官也敢杀——郑永言全身冰凉——背后的势力?果?然是暗御史!


    郑永言想起?了公飞阳的那块暗御史令牌,想起?了他亲笔写下的口供,抖得更厉害了,这样下去,那件事迟早会被翻出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


    想到这,郑永言钻出被窝,套上衣衫鞋袜,从床下的暗格里掏出一个木匣,紧紧抱在怀中,坐在床边等着、等着——


    从半夜等到了天亮,又从天亮等到了黄昏,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的生命也在一点?一点?消逝,终于,在入夜前,等到了捕头谷梁来访。


    “郑参军,刘长史遇刺一案如今需要您去做个旁证,请吧。”


    谷梁的态度很强硬,与平日里判若两?人?,郑永言的心拔凉拔凉的,知道?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交待了管家几句,踉踉跄跄跟着去了。


    谷梁甚至没准备马车,好?在郑宅距府衙也不远,路上见到行?人?百姓皆是面带喜色,热络聊着什么,郑永言脑子乱哄哄的,自然没在意。一路到了衙狱审讯室,进门?就看到趴在卧榻上的刘长史,郑永言腿一软,跪地咚咚磕头,“我招了,我什么都招了!”


    “哦?花某还以为郑参军已经招过一次了,莫非还有?没招的?”


    朗朗嗓音响起?,郑永言一个激灵,抬头定眼一瞧,坐在审讯主位上的不是刘长史,也不是嘉刺史,竟是新任司法参军花一棠。


    而身边跪着的,是浮生门?副门?主荣千山,隔壁躺着的,竟然是浮生门?门?主公飞阳!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公飞阳不是暗御史吗?!


    谁敢动他?!天底下还有?谁能打得过他?!


    花一棠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接下来一句就是,“公飞阳不是暗御史,是假冒的。”


    郑永言如遭雷击,全身僵住了。


    假冒的?!


    不可能!他分明看到了暗御史令,那块蕴藏了千万星辰之光的黑色玄铁令牌,和之前听说的明明一模一样……


    “暗御史是假冒的,但你这份供词应该是真的。”花一棠捻起?写满口供的棉布道?。


    郑永言脑袋嗡嗡乱响,全身抖若筛糠,几乎抱不住怀里的木匣,“我我我我什什什么都都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哐当”一声,木匣掉到了地上,盖子摔掉了,八本?轴书滚了出来。


    郑永言如梦初醒,尖叫一声要去捡,突觉眼前劲风一闪,所有?轴书连木匣眨眼间都到了花一棠的案上,郑永言看到了花一棠身侧的林随安,脑中叮一声,记起?来了。


    林随安是以一敌百的千净之主,天下唯有?她能擒住公飞阳。


    花一棠眉眼弯弯,随手展开?一卷轴书,“看来这就是郑参军今日要招供的证词了,且待花某好?好?品评一番,啊呀呀,是账簿啊,巧了不是,花某最擅长读账簿——”


    花一棠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目绷圆,飞快拉完轴书扫了一遍,往旁边一撂,又拉开?一卷,唰唰唰扫阅完毕,又开?一卷……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八卷账簿全看完了,面色苍白,额角青筋若隐若现。


    郑永言全身虚脱,脑袋一歪晕在了地上。


    林随安和方刻甚是纳闷,也抓起?账簿看了看,可实在看不出端倪。


    刘长史好?奇,“花参军,这账簿有?何?问题?”


    花一棠眉眼一展,笑着抱拳道?:“此案有?些复杂,花某还要回去再琢磨琢磨,时间也不早了,刘长史还有?伤在身,不若先回去歇息,案情若有?进展,花某定然第一时间上报。”


    刘长史累了半日,屁股疼得厉害,一听这话自然求之不得,交待了两?句场面话,八名轿夫进来,抬着“轿榻”嘿呦嘿呦走了。


    花一棠令谷梁将郑永言带到府衙偏院严密看管,收拾起?账簿,出府衙,上马车,路上一句话不说,垂着眼皮,眉头深锁,入了花宅直接回房,门?一关,连木夏都不见。


    众人?早对花一棠时不时抽风反常的怪异行?为见怪不怪,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懒得理他。


    靳若和四圣忙着处理浮生门?的烂摊子,顾不上回家,伊塔提着六个大食盒去送饭,林随安难得吃了顿安静的晚膳,回院睡了一小?觉,醒来的时候,已过亥正,木夏忧心忡忡来报,说花一棠有?些反常,请林随安去瞧瞧。


    花一棠这次住的园子名为“不夜园”,特色之一就是园中各处设了花氏特制的“琉璃灯”,烛光一耀,光影错落,五彩缤纷,梦境一般。


    花一棠披着狐裘斗篷,坐在灯影之中,俊容胜雪,眼瞳倒映华光幻色,仿若随时随地都将乘风归去的九重天仙君。


    他面前的小?案上摊着那八卷账簿,看样子已经翻看了数遍。


    木夏替林随安搬了把椅子,飞快退下。


    林随安随手拿起?一卷账簿翻了翻,“说吧,遇到什么难事了?”


    花一棠睫毛颤动几下,幽幽吐出一口气,“这是玄昌八年前后,硫县八家蝉蜕铺的流水账,里面详细记录了蝉蜕铺银钱的走向。”


    林随安放下账簿,“然后?”


    花一棠看向林随安的双眼,“蝉蜕铺的钱银辗转过广都、益都、东都十?余家银号、商行?和商铺,最终汇入了四家商队。四家商队分别是高云商队、东风商队、南海商队和北川商队。”


    “所以?”


    “这四家商队就是花氏穆氏商队的前身。”


    *


    小?剧场


    靳若吃得满嘴流油,四圣吃得红光满面,伊塔叉腰站着,一本?正经对着浮生门?门?徒训话:


    “跟着猪人?,跟着斤哥,听话,干活,有?肉吃哒!”


    浮生门?门?徒馋得口水直流:猪人?是啥?听着好?好?吃的样子啊!


    第253章


    林随安眨了一下眼, 又眨了一下眼,半晌,“啊?”了一声。


    花一棠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表情, 自顾自继续道:“花氏上任家主没有经商的天赋,大哥接手花氏时, 唯有这四家商队还算有些规模, 大哥对商队进?行了重组、扩建,又开辟了数条商路,方成就了如今的穆氏商队。说句不夸张的,这四家商队堪称花氏崛起的根基。”


    林随安的脑细胞随着花一棠的话转了好几个?圈,终于捋清楚了,“你是?说?,这些账簿显示穆氏商队是?靠蝉蜕铺骗来的钱起家的?”


    花一棠垂着眼皮, “青州白氏当年背靠青州商界,风头一时无两。但二十多年前的蝉蜕铺连环诈骗案致使青州商界元气大伤,青州白氏也被波及,实力大大削减, 之后,扬都花氏与青州白氏商战,白氏一步一步败下阵来, 最?终被逼回广都城,放弃了东都和益都的市场。”


    林随安:诶?


    花一棠的呼吸越来越沉, “先以蝉蜕铺削弱青州白氏的势力,将蝉蜕铺骗来的钱财输入四家商队占为己用?,待壮大之后, 再步步为营蚕食青州白氏的商业版图,最?终取而代之, 如此残酷的连环计——”


    林随安:诶?诶??诶???


    “你可还记得苏飞章临死前说?的一句话??”花一棠突然问?出一句。


    林随安:“啊?”


    花一棠眼瞳深不见底,语速越来越快,“他说?,迟早有一日,花氏会落得和苏氏一个?下场,他还问?我——若是?有一日,家族存亡和国之律法背道而驰,当如何抉择?当时,凌六郎毫不犹豫选择了律法,而我却——莫非苏飞章早就知道些什么,亦或是?——”


    “花一棠!”林随安猛地拍下花一棠的肩膀,花一棠一个?激灵,抬头,怔怔看着林随安。


    林随安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你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是?什么?”


    这次轮到花一棠愣住了,“啊?”了一声。


    “你最?大的优点是?聪明,能从最?小?的细枝末节推理出案件的真相?,但你最?大的缺点也是?聪明,”林随安道,“想?的太远,想?的太多。”


    花一棠无辜眨了眨眼。


    “其一,郑永言送来的这些账簿到底从何而来,是?谁写的,记录是?真是?假,皆未曾考证,也就是?说?,这项证据的真实性存疑,那么,根据这项证据推测出来的任何结论?自然也不可信。”


    “其二,我虽然对花氏知之甚少,但俗话?说?得好,窥一斑而见全豹,观滴水可知沧海,我与你搭档了两年,见过?花家主、花二娘、花三娘、花二木,你们皆是?诚实守信,内心良善之人?,我相?信花氏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靠歪门?邪道赚钱。”


    花一棠眼眶红了。


    林随安:“你这般聪慧,我能想?到的,你又岂会想?不到?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花一棠定?定?看着林随安的眼睛,“若是?万一呢?”


    林随安眉眼一展,“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信你定?会做出真正正确的选择!”


    水光在花一棠眼底闪动?,他歪着头,勾起嘴角,“若真有一日,我背后没有了花氏,那该如何?”


    “大不了我带你私奔呗。”林随安道。


    花一棠双眼猝然绷得溜圆,“你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林随安笑道,“我的功夫还凑合,保护你应该足够了,和你搭档这些日子?,也存了些私房钱,只要?你别太臭美,少买些衣衫、簪子?、扇子?、靴子?、熏香,足够我们花几辈子?了,天下之大,海阔天空,何愁无处容身?”


    花一棠静静看着、看着,突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目光又定?在了林随安脸上,瞳似秋水,温柔无尽。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心道今天真是?超常发挥,可算把花一棠乱七八糟的脑洞给塞上了,待她再说?两句结束语为今日的演讲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好。”花一棠突然冒出一个?字。


    林随安一怔:“啥?”


    花一棠身体缓缓前倾,口中呢喃之音缠|绕着暧|昧的嘶哑,“和你私奔,好……”


    花一棠的脸越来越近,林随安的眼珠子?几乎掉出来,喂!喂喂?!喂喂喂???你想?干啥?!


    暖暖的熏香像两只无形的手臂拥住了身体,林随安手脚僵硬,感觉自己是?个?受惊过?度的木桩子?,动?也不能动?,花一棠长长弯弯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在眼前合起,鼻尖上的皮肤如凝脂一般,连个?毛孔都看不到,唇瓣好像樱桃色的果冻。


    林随安吞了口口水:尝一口……好像也不是?不行……


    “花一棠你这个?蠢货!”


    突然,空中劈下一道惊雷怒喝,林随安倏然清醒,足尖踏地,连人?带椅退到四尺之外,花一棠身体一歪,连人?带椅摔到了地上,哎呦呦直叫唤。


    一个?人?冲破浓浓夜色疾行而至,浓眉大眼,火冒三丈,手里还举着一根戒尺,破口就骂,“你个?不着调的东西,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说?着,抡起戒尺挥向了花一棠的屁股,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闪身上前,一把握住了戒尺,愕然,“花家主?”


    花一棠趁机爬起身,呲溜一下钻到了林随安身后,“大、大大大大哥,我刚刚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您您您您您您别误会!”


    花一桓青筋暴跳,“你错就错在什么都没做!”


    花一棠:“诶?”


    林随安:“哈?”


    “来了安都这么久,一件正事儿没干!我扬都花氏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废物?!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是?吧?!我若再不来,这还得了?!”


    花一桓不愧是?花氏家主,骂人?的词汇虽然没有花一棠丰富,但气势绝对碾压,这大嗓门?一顿劈头盖脸,震得林随安脑瓜子?嗡嗡的,忙后撤一步,为兄弟二人?让开发挥空间。


    花一棠脸涨得通红,“兄、兄长,这、这种事,不可操之过?急,还需徐徐图之——”


    花一桓:“都什么时候了,还徐徐个?屁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干柴烈火共处一室,再徐徐下去,孩子?都要?生出来了!”


    花一棠整个?人?炸成了烟花,林随安震惊一瞬,回过?味儿来,脸烫得能烙饼,“花、花家主,刚、刚才……那个?……您可能是?误会了——”


    花一棠:“我我我我没没没没没——”


    花一桓怒发冲冠,“我让你好好看着二娘,结果你什么都没调查就把二娘扔在了三禾书院,那何思山又老又丑,还是?个?跛子?,哪里配得上我家妹子??!你可知那何思山出身军户,后来改名换姓换了户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户籍更换,定?是?有问?题!”


    一瞬死寂。


    林随安瞬间站得端正,皱眉道:“竟然是?这样!”


    花一棠当即恢复端庄,正色道:“真是?出乎意料啊!”


    二人?角色转换得无比顺滑,若不是?两张脸红得像熟柿子?,还挺像模像样的。


    花一桓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拉过?椅子?落座,“不然呢,你们以为我说?的是?谁?”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尴尬坐在了花一桓对面。


    花一棠清了清嗓子?,“若是?军户,何思山原本在何处从军?”


    林随安:“他原名是?什么?”


    “我只查出何思山出身青州万氏,本名不明,替他改换身份的应该也是?青州万氏。”花一桓瞥了眼花一棠,“听说?凌家的老六和青州万氏颇有些交情,你想?办法去查查何思山的底。”


    花一棠抱拳,“谨遵兄长之命!”


    花一桓叹了口气,给林随安斟了杯茶,“依林娘子?所见,那何思山人?品如何?”


    林随安想?了想?,“何山长心志坚毅,为人?温和敦厚,最?重要?的是?,待花二娘是?真心。”


    花一棠忙不迭点头。


    花一桓皱眉,“但此人?对身份有所隐瞒,恐有后患,我定?要?亲自去会会他才放心,”又瞪了花一棠一眼,“我倒要?看看你信上写的是?真是?假。”


    花一棠捣头如蒜,“是?是?是?,兄长慧眼如炬,定?是?比我靠谱的!”


    花一桓哼了一声,端起茶盏嘬了一口。


    林随安和花一棠可算松了口气,齐齐喝茶。


    花一桓抬眼,“好了,现在让我瞧瞧到底是?什么账簿,能逼得林娘子?要?带我家四郎私奔。”


    “噗——”林随安和花一棠齐齐喷了。


    一刻钟后,花一桓放下了账簿,“这账簿表面看起来很合理,做账的人?是?个?老手,每笔账目的来龙去脉都有逻辑,而且是?二十多年前的老账,我接手花氏是?十五年前,说?实话?,就算是?我,仅从账面也很难判断是?真是?假,恐怕只有经历过?当年蝉蜕铺连环诈骗案的旧人?方能辨别。”


    花一棠沉默,林随安本想?问?是?否能请前任花氏家主看看,转念一想?,认识花一棠这么久,从未见他提过?前任花氏家主的事儿,十有八九人?已经没了。


    “经历过?蝉蜕铺连环诈骗案的旧人?,现在还能找到吗?”花一棠问?。


    花一桓笑了,“巧了,我恰好知道一个?。”


    “谁?”


    “青州白氏家主,白嵘。”


    *


    四日后,青州,白氏祖宅。


    白向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跑进?书房,“阿爷阿爷阿爷,花家主又来信了!”


    白嵘从账簿山里抬起头,怒吼,“催什么催,催命啊!我这不正写回信呢嘛!”


    白向探头一看,大喜,“阿爷,你查到随州苏氏那些蝉蜕铺最?后钱银的走向了?”


    白嵘冷哼一声,“这么多年了,用?的还是?几十年前老掉牙的办法,当我青州白氏是?吃素的吗?这次终于让我抓住了小?辫子?!”


    “阿爷威武!”白向压低声音,“所以,随州苏氏的钱最?后去了哪儿?”


    白嵘拿起毛笔,沾满墨汁,在纸上写出四个?浑厚大字:


    【太原姜氏】


    白向倒吸一口凉气,“了不得!”


    白嵘:“花一桓那小?子?非要?查,我倒要?看看现在查出来是?太原姜氏,他打算怎么办?”


    “可这次花家主问?的不是?随州苏氏的蝉蜕铺,而是?二十年前的案子?。”白向道。


    白嵘:“哈?”


    白向奉上小?木匣,“这是?净门?送来的账簿誊抄本。”


    白嵘抓过?账簿展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摇头,“这些账簿是?假的。”


    白向:“何以见得?我瞧着挺真的啊!”


    白嵘一巴掌呼了过?去,“让你平日里多看看以前旧账簿你就是?不听,瞧清楚了,这里面记载的广都汇通银号是?咱们白氏的产业。”


    白向捂着脑袋,“然、然后呢?”


    “玄昌八年五月,这家银号的掌柜突然暴毙,关门?一月有余,根本不可能有银钱往来的账目,可这账簿里却有三笔五月的记录,自然是?假的。”


    白向大惊,“阿爷,二十多年的事儿您竟然还记得?”


    白嵘不爽,“那掌柜死的蹊跷,他家里人?来闹,最?后花了五百金才平了事儿,我当然记得清楚!”


    白向:“……”


    “行了,两件事儿都调查清楚了,速速给花一桓写回信,这小?子?天天催,烦死了!”


    “这回信还是?阿爷您亲自写吧,”白向扭头就跑,“义兄让我调查一个?人?,我得去趟广都府衙——”


    说?完最?后一个?字,人?已经没影了。


    白嵘气得吹胡子?瞪眼,“张口义兄闭口义兄,也不知道花一棠那臭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嘴里骂着,手里的笔写的飞快。


    【花氏家主,展信如晤:为兄自收到老弟飞鸽传信之后,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全力调查蝉蜕铺,幸不负老弟所托,如今已有结论?……】


    *


    半个?时辰后,广都城府衙。


    广都城太守车庭举着花一棠誊抄的“郑永言供词”副本,啧啧称奇,“这位郑参军的生平倒是?颇为传奇啊!”


    白向:“花四郎说?此人?曾在广都城住过?一段时间,还为太守府建过?货仓,想?问?问?太守府可有人?认识他。”


    车太守想?了想?,将不良帅赵正止唤了过?来,递出证词,“赵帅对此人?可有印象?”


    赵正止挠头,“二十年前,我还在青州万氏当小?兵呢,哪里能识得此人?。”


    车太守:“我记得老梁做不良人?快三十年了吧,你唤他过?来问?问?。”


    不多时,老梁到了。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不良人?,发鬓斑白,精神却是?不错,车太守问?完话?,皱眉想?了想?,“当时的太守府扩建货仓,仅工匠就有好几十个?,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且慢,”赵正止指着口供道,“此人?来修建货仓的时间和与同乡妻子?偷情的时间相?隔不到一个?月,这等桃色八卦,工匠们定?会私下传谈,老梁你可有印象?”


    “啊!”老梁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当时负责建造仓库的匠人?行请了一个?记账的账房先生,年过?六十,刚续弦娶了新妇。新妇貌美,日日来给账房先生送饭,一来二去的,就和一名匠人?勾搭了上了,当时闹得挺厉害,还报了官,案牍堂应该有卷宗。”


    赵正止当即去了案牍堂,不多时带了卷宗回来,上面记载得很清楚,玄昌八年九月十六,接民案,原告郑才,状告同乡郑永言偷窃,后因证据不足,原告撤诉。


    老梁恍然,“原来那个?偷情的小?子?叫郑永言啊,时间太久,我都忘了……”


    车太守:“怎是?盗窃案,还撤诉了?”


    老梁的表情欲言又止,赵正止皱眉,“有什么话?快说?!”


    “妻子?与人?通奸传出去毕竟不好听,换个?名头报案是?常规操作——原告将那被告、也就是?郑永言狠狠打了一顿,皮开肉绽的,抬过?来的时候只剩了一口气,太守怕闹出人?命,和稀泥,让郑才撤诉,这才不了了之。”老梁叹了口气,“这郑永言回家后一病不起,过?了俩月,又染了风寒,一命呜呼,死了。”


    “死了?!”车太守大惊失色,“你确定?郑永言当年已经死了?!”


    老梁:“听说?这个?郑永言是?个?外室的私生子?,不成器,还未成年就被家里逐出了门?,无亲无故,死后没人?管,还是?我替他收的尸。错不了。”


    赵正止:“郑才和刘氏呢?”


    老梁:“刘氏知道郑永言死了,也跳了河。郑才没两年也病死了,连个?血脉都没留下,家里的仆人?也散了。估计这案子?啊,整个?广都城里只有我还记得喽。”


    白向张大了嘴巴,车太守和赵正止对视一眼,“速速给花参军回信!”


    *


    小?剧场


    白向OS:艾玛,花四郎只写了一封信就能牵扯出陈年的人?命案,这运气,服了!


    第254章


    安都司法署的桌案上摆着广都净门送来的两封信, 一封是白向写给花一棠的,内容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


    林随安:“如果二十二年前广都城的‘郑永言’已经病死,那么现在这个在安都城的郑参军又是谁?”


    “莫非现在这个郑参军是冒名顶替?!”靳若愕然, “不仅顶了另一个人的身份,居然还能参加科考, 做了官, 甚至做到了参军的位置?这也太离谱了吧?!”


    “若是背后操控的势力够大,也并非不可能。”花一棠道。


    靳若:“谁能有这么大的势力??”


    林随安和花一棠都没有说话,盯着?第二封信,来自青州白氏白嵘,本是给花一桓的,花一桓转给了花一棠,说明了随州苏氏被蝉蜕铺骗走的钱银走向, 过程甚是波折,总而言之,最终入了太原姜氏的口袋。


    做个通俗的比喻,太原姜氏仿佛一直贪得无厌的巨兽, 将奄奄一息的随州苏氏吞噬了。


    “时隔二十年,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蝉蜕铺——”花一棠笑了一声, “你们猜,二十年前的蝉蜕铺和太原姜氏有关系吗?”


    靳若:“我?用今年的白糖糕打赌, 二十年前也是他家干的!”


    林随安:“太原姜氏为何要伪造一个郑永言?”


    靳若:“把郑永言抓过来打一顿不就知道了。”


    花一棠摇头,“郑永言胆小如鼠,上次吓尿了裤子也死咬着?这个身份不放, 说明这个身份关乎他的性命,若无实证, 他不会松口的。而且如今又牵扯出了太原姜氏——花某有预感,这背后?定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林随安:“如今咱们在太原姜氏的地盘上,不可太过张扬,先顺着?郑永言这条线索秘密探查,待寻到实证,再审讯,定能一举攻破郑参军的心理防线,查明真相。”


    靳若:“要不咱们吧广都府衙的证人老梁弄过来?”


    “老梁只认识死去的郑永言,并不认识郑参军,且仅有这一个人证,没有任何物证,时间又隔了这么久,郑参军大可矢口否认。”花一棠想了想,“我?们真正要查的,是郑参军的真实身份。”


    林随安摸下巴,“应该从郑参军顶替郑永言身份的时间点?入手?。”


    花一棠:“根据郑参军的口供,他在玄昌九年入东都参加制举科考,中?进士,入官场,那么吏部定有他的文?书?履历档案,从此处查是最快的。”


    “我?懂了!”靳若大喜,“找东都的凌老六帮忙!”


    “先不急,”花一棠摆手?,“还有一件事,花某觉得有些蹊跷。”


    林随安:“你是想说公飞阳的磨刀石吗?”


    花一棠点?头:“若郑参军当真与太原姜氏有联系,以?他的背景,很有可能见过真正的暗御史令,那么,认错暗御史令的概率就微乎其微。”


    “喂喂喂,公飞阳不会真的是暗御史吧?”靳若冷汗都下来了,“师父你不会是将同僚打傻了吧?”


    林随安翻了个大白眼,“暗御史都是圣人亲自面?试挑选的,就公飞阳那品貌资质,圣人瞧得上吗?”


    靳若了然道:“公飞阳自然不能和威武霸气的师父相提并论?!”


    花一棠站起身,抓起衣架上的斗篷,“既然公飞阳身上没搜到这块磨刀石,那么十有八九在他家里。”


    *


    公飞阳的宅在位于大宁坊槐树街七十三号,距离原浮生门总部不过一盏茶的脚程,带路的是老熟人,屠户胡不令。


    浮生门门徒中?,那些作恶多端的,身上背了人命案的,皆被靳若压着?自首下了大狱,余下的还算有救,大多数都是民事纠纷,挨家挨户去百姓家里赔钱磕头认错,争取到了宽大处理。


    东都距离安都最近,靳若飞鸽传书?将七星调了过来,大刀阔斧重建净门安都分坛,天枢暂代?坛主,和四圣联手?对浮生门门徒好?一顿修理培训,具体?流程是净门管理高层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但瞧如今胡不令对靳若诚惶诚恐的态度,恐怕过程不咋舒服。


    “门主,林娘子,花参军,这就是公飞阳的宅子。”胡不令躬身抱拳,“自公飞阳被捕后?,这宅子就封了,门下弟子日夜看守,绝无任何人出入。”


    林随安打量着?眼前的宅子,矮墙黑瓦,很普通的民宅,没什么特色,进门之后?,是二进宅院,外?院正堂一间,偏堂一间,内院有一处空旷的场地,摆着?兵器架,地上铺着?细碎的砂石,应该是公飞阳平日里练功的地方,另有三间厢房,主厢房是卧室,一间偏厢是客房,另一件被改造成了兵器库,堆着?各种长短的横刀,四尺长的横刀最多。


    靳若率人去翻兵器库,花一棠显然对公飞阳的卧室更?有兴趣,林随安在练武场上溜达,顺手?抓起兵器架上的刀枪耍两下,突然,兵器架隔板上有明光一闪而逝。


    林随安眼睛一亮,隔板上摆着?一块长方形黑石块,四角四棱已被磨得圆润,握在手?里凉滑如玉。


    “找到了!”林随安高呼。


    花一棠和靳若冲了出来,定眼一瞧,倒吸凉气。


    花一棠用帕子将磨刀石仔细擦干净,和林随安的暗御史令并排放在一处,映着?阳光,两块黑石表面?灿光流转如水,仿若九天银河蕴藏其中?,材质一模一样。


    林随安:“是真的。”


    花一棠:“真正的暗御史不会将令牌当做磨刀石,认识暗御史令的人自然也没这个胆子,所以?公飞阳定是不知道这令牌的来历。”


    靳若:“公飞阳到底是从何处得到暗御史令的?”


    林随安:“更?重要的是,这块暗御史令真正的主人是谁?”


    三人对视一眼。


    花一棠砸吧牙花子,“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


    每年的旦日大朝会之后?,便是东都皇城官员期待已久的新年长假,虽说年假有十天,但六部九寺五监的官员们都会提早一日回皇城,清洗洒扫,拜拜年,串串门,送点?礼品特产,和各部司的同僚们打好?关系,以?求来年的工作顺顺利利。


    也只有这一日,官员们可以?明目张胆互赠拜年礼而不被监察御史参一本。


    拜年礼颇有讲究,要么是“雅礼”,比如亲笔所作的字画、篆刻图章、诗集卷等等,要么是“品礼”,如自家做的小菜、点?心、糖糕,家乡特产等等,都不值什么钱,但定要取个好?名字,博个好?彩头。


    若是送钱银古董,就算御史台的人不查,也定会被同僚们嘲讽庸俗。


    大理寺司直凌芝颜为人古板抠门,是皇城出了名的“一根筋”,与拜年串礼的习俗从无瓜葛,可今年,破天荒收到了一份“土特产”——十小罐百花茶。


    随茶一起送到的,还有一封信和一个小木匣。


    信是花一棠写的,茶叶是林随安挑的,物美价廉,量大够喝。


    凌芝颜直觉此事不简单,先拆开了花一棠的来信,一目十行看完,面?色微变,又打开小木匣,取出其中?的黑石验了一遍,皱紧眉头,沉默不语。


    明庶和明风见凌芝颜这副模样,便知又是遇到了疑难大案,默契退出,关上了房门。


    凌芝颜将花一棠的来信又看了一遍。


    信中?简单叙述了刘长史遇刺案的来龙去脉,的确不是什么复杂的大案,但牵扯出来的东西却是有些蹊跷。


    一是蝉蜕铺,二是安都城司功参军郑永言的身份,三是浮生门和暗御史的关系。


    三条线索,表面?看似没有相关,但细细一品,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花一棠让他查的是后?两项,尤其是暗御史令的来历。


    暗御史的身份,只有圣人和御史台一把手?——御使大夫知晓。


    凌芝颜本想入宫面?圣,转念一想,这块暗御史令可能年代?久远,御史台的记录应该更?加完整,而且今日尚在年假时间,圣人去了郊外?的温泉度假,明日午后?方归。


    想到这儿,凌芝颜唤来明庶、明风,备了五个书?箱,将十罐百花茶分装其中?,出门直奔御史台。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北位,临着?宣仁门,御史台则在皇城正南,临着?端门,从大理寺到御史台,需过宾耀门、左春坊,几乎斜穿整个皇城,沿途遇到了不少六部九寺五监的同僚。


    大家见到鼎鼎有名的大理寺凌司直行色匆匆,身后?跟着?两个长随,提着?书?箱进了御史台,皆是惊掉了下巴。


    要知道御史大夫方飞光和大理寺卿陈宴凡积怨许久,两个老家伙加起来快两个甲子,年前还因为案宗存在分歧在朝堂上厮打起来,陈宴凡的头发又被揪掉了好?几根,圣人脸都气青了。


    凌家六郎是陈宴凡的得意门生,竟然来御史台送拜年礼,莫非是天要下红雨了?


    皇城里消息传得最快,凌芝颜踏入御史台大夫书?房门槛的时候,御使大夫方飞光已经得到了消息,第一反应是大理寺卿陈宴凡派人来找后?账,心中?警铃大作,将最近和陈宴凡骂仗撕架的大小案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打好?了骂人的腹稿,严阵以?待。


    可凌芝颜进门施礼后?第一句话居然是:“属下见过方公!”


    方飞光怔了一下,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这位凌司直还是个暗御史,算下来,也是他的下属,大松一口气,拉着?凌芝颜入座,泡上茶,令人守住房门。


    暗御史行事隐秘,若非大事,凌芝颜绝不会贸然前来。


    方飞光:“六郎此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案子吗?”


    凌芝颜将书?箱里小木匣递给方飞光,方飞光打开一看,大惊失色,“这、这是——暗御史令,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面?令牌是林随安在一个叫浮生门的江湖门派中?寻到的,门主公飞阳不识得此物,将令牌当成了磨刀石。”凌芝颜道,“此令牌与林娘子所查之案关系紧密,不知方公可能查到令牌的主人是谁?”


    林随安是圣人钦点?的暗御史,又与花家四郎颇有交情?,二人携手?破了数宗大案,深受圣人器重,方飞光不敢怠慢,将手?中?的暗御史令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是第四代?的暗御史令,六郎且看此处,”方飞光指了指暗御史令的侧面?,“你仔细摸一摸。”


    凌芝颜用指腹细细摩挲,有种奇特的颗粒感,“是暗雕纹?”


    “这是第四代?暗御史令密文?,标注了暗御史的姓名,密文?格式与如今使用的第六代?密文?略有不同,”方飞光又摸了摸,“只是这块令牌磨损得厉害,已经辨认不出来了。”


    凌芝颜:“第四代?的暗御史令是何时发放的?”


    “差不多在三十年前。”


    凌芝颜眉头紧蹙,沉默了下来。


    日光正好?,落在凌芝颜俊朗的眉眼上,窗外?的腊梅开了,满园都是香的。


    方飞光有些恍惚,许多年前,也有一个眉眼舒朗的青年坐在这园中?,说要去查一宗案子,之后?,便一去不回。


    “第四代?暗御史中?可有下落不明的?御史台可有记录?”凌芝颜问?。


    方飞光点?头,铺开白纸,毛笔蘸墨,“他们的名字刻在每一任御史大夫的脑子里,永不遗忘。”


    凌芝颜蹙着?眉头,看笔尖流淌出一个又一个名字,这些名字都很陌生,他从未在朝堂上听说过,暗御史的选拔标准果然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


    【凌修竹】


    “十六叔也是暗御史?!”凌芝颜大惊。


    方飞光神色怀念又悲伤,“凌氏十六郎,是那一辈中?凌氏最有前途的,当年,他说要去安都城查一宗案子,自此之后?便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凌芝颜心头狂跳,“他查的是什么案子?!”


    “青州万氏万乐意的失踪案。”


    凌芝颜瞳孔剧烈一缩,凌修竹,万乐意,此二人都在太原姜氏原家主姜永寿的那卷……那卷“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上。


    万乐意失踪的时间是三十一年前,凌氏记录凌修竹的死亡时间是三十年前,换句话说,他二人真正的死因,都是因为——


    凌芝颜狠狠闭眼,不忍再回想。


    “这次的案子可是与太原姜氏有关?”方飞光问?。


    凌芝颜睁开眼,瞳若燃火,“是!”


    方飞光重重叹了口气,将暗御史的名单点?燃烧毁,“我?不能肯定这面?暗御史令是否属于凌修竹,但——既然它?到了你的手?里,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凌芝颜正色抱拳,“凌芝颜请方公授予属下启动暗御史查案之特权!”


    方飞光点?头,“六郎与林娘子尽可放手?去查,待圣人回宫,我?自会为你二人上报!”


    “谨遵上命!”


    方飞光欣慰拍了拍凌芝颜的肩膀,正要再嘱咐两句,就听门外?侍从呼道,“姜中?丞请稍等片刻,方公正在会客。”


    姜中?丞,是太原姜氏的姜文?德!


    凌芝颜和方飞光飞快对视一眼。


    方飞光压低声音,“你书?箱里是不是还带了两罐百花茶?”


    凌芝颜尴尬,“是林娘子让我?带给您的特产……”


    “甚好?。”方飞光一笑,从书?箱里取出一罐百花茶狠狠摔碎在地,高声大骂,“凌家老六你回去告诉陈烦烦,那几个案子我?跟他没完,他有理?我?比他更?有理!改日上了朝堂,我?定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凌芝颜瞠目结舌,整个人都傻了。


    方飞光砰砰砰拍着?桌子,飞快向凌芝颜使眼色,“赶紧给我?滚!”


    凌芝颜这才明白,诚惶诚恐抱拳,垂着?脑袋夺门而逃。


    门外?的姜文?德看着?凌芝颜红着?脸一溜烟跑了,再看房里的方飞光跳着?脚追着?骂,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进屋施礼,“方公消消气、消消气,大过年的,和大理寺那秃头置气不值当——”


    *


    凌芝颜走出御史台大门,长吁一口气。


    刚刚方飞光教科书?般的翻脸演技着?实惊到他了,果然,能做到御史大夫之位的绝非凡人。


    明庶很担心,询问?是否是在御史台受了气,凌芝颜摇头,整衣衫,正官帽,继续下一站,吏部。


    吏部尚书?司马器今年五十八,是六部一台九寺五监里人缘最好?的老头,加上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核、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职责重大,每年这一天登门送拜年礼的人络绎不绝,排队能出了二里地去。


    司马器早就习以?为常,按部就班接待同僚,收取拜年小礼,再说几句场面?话,所有流程都在吏部的正堂里进行,公开公平公正,方便大家监督。听到大理寺司直凌芝颜来了,司马器也着?实吓了一跳,破天荒跳过流程,请凌芝颜入了内堂,又瞧凌芝颜从书?箱里取出了两罐百花茶,脸色变了。


    “六郎啊,虽然老夫与凌家主是多年老友,但你也看到了,吏部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油水啊!”司马器揪着?袖口擦了擦眼角,“老夫年纪也大了,这身体?啊就好?似那风中?的残烛,说不上哪天两腿一蹬就过去了,手?里存的这点?钱银都是棺材本,动不得啊!你的难处,老夫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凌芝颜怔了一下,“家主又向您借钱了?”


    司马器掩面?而泣,“往事不堪回首啊!”


    “咳!”凌芝颜甚是尴尬,“小侄此来是有公务——”


    司马器眼泪一收,换了张脸,“大理寺的公务?怎么查到吏部来了?”


    凌芝颜抱拳,掏出暗御史令推了过去,司马器神色大震,起身施礼,凌芝颜忙扶住司马器,放低声音,“小侄需要查一查安都府司功参军郑永言的甲历。”


    “甲历”即是唐国官员的人事档案,类似“档案”和“简历”的总称,每一位官员从步入官场开始,他的出生地、家庭概况、授官情?况,官名、品阶、任职的详细经历、为政功绩,考选等所有信息都有专人记载,从州县向三省六部层层报批递交,形成存档,最终汇入吏部的“甲库”。


    官员的铨选和考课每年一次,因此每年“甲库”都将更?新一遍,作为甲库的最高管理机构,吏部甲库的甲历是最详细完备的。


    根据花一棠提供的线索,凌芝颜重点?要调查的是玄昌八年前后?郑永言的履历,以?及郑永言的身份背景。


    甲库位于吏部案牍库中?,资料数据十分庞大,事关暗御史,司马器不敢假手?他人,亲自翻找甲库目录,查询甲历,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找到。


    凌芝颜迫不及待打开,龙鳞书?页翩翩翻动:


    【郑永言,祖籍太原六安县,郑氏郑七重之庶子(排行二)。父郑七重(已故),嫡母郑黄氏(已故),生母王氏(已故),兄郑永寿(已故),无其他兄弟姊妹。】


    【幼年于青州求学,兼做营建工匠为生,勤奋好?学,技艺超群,永昌九年,由青州府推荐入制举,博学通艺科二甲进士第三十六名,入工部虞部,任主事,从九品下。任后?两年,调任至安都府,任司工署书?吏,从九品。】


    甲历文?书?贴有郑永言的画像,凌芝颜取出花一棠送来的画影图形仔细对比,虽然年龄有差距,但的确是同一人同一张脸。


    还附有郑永言参加科考时的试卷,与平常的科举试卷完全不同,是一张库房建造设计图。凌芝颜对图纸毫无研究,只是觉得此图绘制得甚是工整,标注的字迹很有特点?,凡是撇捺的笔画,都带有微微向上的小弯钩。


    司马器:“那一年的制举特别开了博学通艺科,主要是为工部招收一批营造技术人才,郑永言就是其中?之一。六郎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去工部问?问?。”


    凌芝颜卷起轴书?,“多谢世伯!”


    *


    小剧场


    林随安:“给凌司直的茶叶不贵吧?”


    花一棠:“放心,便宜货!一罐茶叶二十文?。”


    木夏:“只是装茶叶的罐子有些特别。”


    林随安:“特别在哪?”


    花一棠:“放心,也是便宜货,一个罐子最多一百五十贯。”


    林随安:“……”


    我?们对便宜货的理解不在一个位面?!


    第255章


    从?吏部出?来的时候, 已过戌时,距离皇城城门关闭不到一刻钟,再去工部显然来不及了, 凌芝颜想了想,直接出?皇城, 直奔工部侍郎卢英杰所住的进德坊。


    卢英杰前脚刚到家, 衣服还没来得及换,门外就有侍从?来报,说大理?寺司直凌芝颜前来拜访,报信的侍从?还特别补充了一句,凌司直提了两个油光锃亮的书箱,瞧着像是来送拜年礼的。


    日间凌家六郎去御史台送礼,被御史大夫方飞光轰出来的光辉事迹已经风靡皇城, 后来还去了吏部,出?门时吏部尚书?亲自相送,想必是凌六郎这次的拜年礼不同凡响。


    卢英杰当然是不信的,荥阳凌氏的抠门可是祖传的, 到了这一代更是发扬光大,青出?于蓝,凌六郎就算来送礼, 大约也只是几文钱的糕点——若是超过二十文,他就将这书?桌吃了。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 卢侍郎大人表示:他家的书?桌是上好的乌金木,吃下去着实不好消化,要?不还是算了吧。


    凌六郎的拜年礼是茶叶, 花氏出?品,价格走的是亲民路线, 的确没超过二十文,可这装茶叶的罐子是内丘白瓷,釉色细润洁白,如霜胜雪,若是不识货的,只觉此罐平平无奇,与?市井所售外之俗物并?无差别,可偏偏卢英杰是个?行家,一眼就认出?来了,若是没记错的话,一个?相似造型大小的内丘白瓷容器,年前的最新市价,一个?一百八十贯。


    但瞧凌芝颜一脸坦然的表情,显然不知道这茶叶罐的真正价格,百花茶又是花氏的特产,卢英杰当即就悟了,这礼物定是花家四郎准备的。


    “这是林娘子托凌某带给卢侍郎的拜年礼,粗鄙的很?,还望卢侍郎莫要?嫌弃。”凌芝颜笑道。


    卢英杰爱不释手摩挲着茶叶罐,“原来是林娘子送的啊,难怪难怪。”


    凌芝颜:“林娘子最近遇到一宗渎职贪墨案,查到了一个?嫌犯,此人之前曾在工部任职,所以特请凌某来询问?一二。”


    虽说御史大夫已经授权启用暗御史令,但毕竟还未上报圣人,不符合程序流程,之前去吏部查阅甲历,乃为越级越权,只能以暗御史的身份行事。卢英杰与?大理?寺少卿江淮有交情,且对林随安……呃,的千净很?有兴趣,所以凌芝颜还是先隐下了身份,打算先套套交情。


    果然,一听是林随安要?查的案子,卢英杰顿时来了精神,“林娘子的千净最近养护的如何?”


    “林娘子说自从?用了卢侍郎提供的养刀法子,千净稳定了不少,武艺颇有精进。”


    卢英杰很?满意,“林娘子想问?谁?”


    凌芝颜:“安都府现任司工参军郑永言。”


    “郑永言……郑……”卢英杰挠头,“此人可是太?原六安县人?”


    “正是。”


    卢英杰:“那便错不了了,就是他!当年我?在工部水部的时候,他在隔壁的虞部做主?事,你说他牵扯的案子是什么来着?”


    “渎职贪墨案。”


    “哎呦,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个?郑永言性格胆小怯懦,平日里深居简出?,想不到去了安都府,居然还生出?了贪渎的胆子。”


    卢英杰对郑永言的形容与?花一棠信中所写并?无二致,凌芝颜想了想,又问?,“郑永言平日里可有朋友,或者关系较好的同僚?”


    卢英杰摇头,“此人独来独往,很?少与?他人接触,估计也没什么朋友,我?对此人有印象,也是因为他——”卢英杰顿了一下,“他不像六安郑氏的子弟。”


    凌芝颜眼睛一亮,“莫非这六安郑氏有什么说法?”


    “太?原六安县有两个?世代制造军器的家族,一为六安郑氏,一为六安徐氏,郑氏擅长设计,徐氏擅长制造,两家协作互补,曾为唐国军器制造技术最高之家族。郑氏前前任家主?曾在军器监任掌案,负责当时唐国所有军器的设计和制造。后来军器监归入工部虞部,权力被大大削弱,郑徐两家的势力也大不如前,后来便改做营造建筑设计。”


    “我?见过郑永言的设计图案,很?是一般,完全没有六安郑氏的灵气,听说是个?外宗分支的庶子,大约是没有得到本宗的真传。若不是郑氏本宗人脉凋零,又靠着祖上积攒的军功,只怕根本做不了官。”


    凌芝颜:“六安郑氏祖上有军功?”


    “郑氏当年设计制造的攻守城械可是首屈一指的,尤其?是三十年前的弈城大捷,郑氏军器立过大功,我?还收藏了不少郑氏军器设计图,这就拿给凌老弟瞧瞧。”


    卢英杰兴致勃勃翻出?了两大箱设计图存稿,好几十卷,种类丰富,包括:车型云梯、攻城作业车、临冲吕公车(一众巨型战车)、搭车、钩撞车、夜叉擂、拒马(阻挡马匹的障碍物)、狼牙拍等等。


    卢英杰开始如数家珍般讲解,“就比如这守城械狼牙拍,榆木材,长五尺,阔四尺五寸,厚三寸,狼牙铁钉二千二百个?,钉长五寸,重六两,并?钉于拍上,出?木三寸,四面?施一刃,刀刀入木寸半。前后各施二铁环,贯以麻绳,钩于城上,敌人如蚁附登城,则使人掣起下而拍之。后设绞车牵引,滑轮均力,操控更易。杀敌无数,堪为利器。”


    “你看这设计图,处处精细,颇有巧思?,还有场景使用图示、制作细节草案,而且每张图都有徐氏工匠的添笔。”


    凌芝颜:“何为添笔?”


    “一般来讲,设计图和实际制作总是存在偏差的,所以一份军器成?品要?经过设计匠和制造匠多次沟通磨合方能完成?,在具体制作过程中,制造匠会根据具体制作流程中遇到的问?题提出?改进建议,这些建议也会标注在设计图上,称为添笔。”卢英杰指向设计图左下角的签名栏,“根据个?人对设计图的贡献大小,按排序签名。”


    签名栏共有七栏,前面?四位皆是郑氏子弟,分明名为郑青雀,郑青华,郑青岳,郑永沣,后面?三人是徐氏子弟,徐前鸣,徐前宗,徐柏水。


    卢英杰:“郑青雀,郑青华,郑青岳这三人是本宗兄弟,技术是最好的,可惜,都过世了,郑永沣是外宗的,名号只能挂在最后,应该和郑永言是一辈。”


    凌芝颜目光却?是死死定在了“徐柏水”的名字上,三个?字都有撇捺的比划,撇捺的收笔都带着微微的小弯钩,和“郑永言”制举试卷上的字体十分相似。


    “这个?徐柏水是何人?”凌芝颜问?,“如今在何处?”


    卢英杰沉默片刻,“三十二年前,六安徐氏一族已被灭门。”


    “为何?!”


    “徐氏一族勾结外族,叛国。”


    凌芝颜骇然色变,“叛国?!为何我?从?未听过这个?案子?!”


    “你自然没听过,因为这个?案子涉及的不仅仅是六安徐氏,还牵扯到了当年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家族,”卢英杰长长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三十二年前的弈城大捷?”


    “自然!”


    “那你可知道弈城大殇?”


    “什么?”


    “弈城大捷前一个?月,弈城守将叛国投奔图赞国,引图赞军队突袭过境,弈城仅存的军士与?敌军对峙一月之久,弹尽粮绝,死伤无数,谓之弈城大殇。”


    “青州万氏临危受命,千里奔赴弈城,血战十三日,击退图赞精锐骑兵万人,方才是弈城大捷。”


    凌芝颜心脏狂跳,“那个?叛国的弈城守将是谁?”


    卢英杰直直望着凌芝颜,“唐国第一战神,太?原秦氏,秦南音。”


    *


    安都城,花氏八宅。


    等了三日,终于等来了凌芝颜的回信,花一棠迫不及待读了第一页,众人全都傻了眼。


    林随安掏出?怀里“战神娘娘”的版画,心道果然。


    果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个?关键道具。


    弈城的战神娘娘是秦南音,三禾书?院白汝仪提到的“千秋破军”也是秦南音,甚至云中月还特别划了重点,说这位秦将军有以一敌百的战斗力,和她很?像。


    难怪在花一棠走哪哪死人的“四郎定律”光环笼罩下,他们竟然三个?多月都没遇到一宗人命案,感情是在这儿等着憋大招呢!


    花一棠翻开下一页信,“凌六郎现在怀疑郑永言就是徐柏水,已将军器图纸和郑永言的制举试卷一并?送去了大理?寺,只是军器图上徐柏水的标注和签名字数太?少,鉴定字迹需要?时间。”


    “御史大夫已经授予林随安暗御史令启动查案的特权,至于公飞阳的那块令牌,原主?人已不可考。”


    林随安叹了口气。


    靳若:“既然牵扯到以前的旧案,大理?寺肯定有卷宗,凌老六又是大理?寺司直,又是暗御史,调阅卷宗应该不难吧。”


    花一棠又翻开下一页,啧了一声,“六郎查遍了大理?寺的案牍库,并?未找到此案的卷宗,后又去秘牍库查阅,无奈二十年前秘牍库曾失过一次火,戊字号秘牍库被烧,烧毁的恰好是玄德二十五年至玄昌元年的秘案卷宗。也就是叛国案前后五年的秘案卷宗都烧了。”


    方刻哼了一声,“这案子若是没鬼,那才见鬼了。”


    靳若两眼一翻,“完球了!”


    林随安:“可还能找到其?他涉案旧人?”


    “按此案的严重性,当时肯定是三司秘密会审,”花一棠收起信,“参与?此案的应该是当年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御史台大夫,这三个?老头坟头的草都两尺高了。其?余知道此案的,都和卢侍郎差不多,只是听说过判决结果,具体内情完全不知。再年轻一点的,甚至连这案子都没听过。”


    方刻:“六安郑氏的人呢?”


    花一棠:“六安郑氏参加过弈城大捷的老一辈已经死光了,下一辈里最年长的,就是咱们这位郑参军了,按年纪算,若他真是徐柏水,那么当年最多也只有十二岁。”


    林随安皱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又能知道多少真相?


    “现在最麻烦的是卷宗被烧了,”方刻道,“此案细节我?们一无所知,如何继续往下查?”


    靳若举手:“给郑永言灌三斤伊塔的熏茶,他肯定连祖宗八辈都招——”


    林随安反手一个?暴栗敲上靳若的额头,靳若捂着脑袋倒在了桌案上。


    “谁说没有卷宗就查不到线索了?”花一棠道,“这么大的案子,国史中肯定有载录。”


    林随安愕然,“查国史,能查到案情细节吗?”


    在她的印象里,史书?的记录风格都十分言简意赅,许多大事往往只有概述,估计这案子在国史里最多也就一段话内容,如:某年某月某日,查太?原姜氏秦南音叛国,证据确凿,如此云云。


    花一棠一笑,“国史或许记载不够详细,但还可以查实录、查起居注——”


    林随安倒吸凉气,起居注不是记载圣人言行的文字记录吗?


    查个?案子居然查到皇上的吃喝拉撒睡上,这不是找死吗?


    “这个?……不合适吧?”林随安提醒。


    花一棠一锤手掌,“啊呀,确实不合适。那不如查查世家大族的日杂录吧。”


    靳若腾一下坐起来,“啥实录?啥日杂录?别以为我?没读过书?就胡扯,这听着就不靠谱。”


    “实录是记载政务大事的编年体记录,按年月日记述一朝政、经、军、文、灾、祥等大事,日杂录是世家大族逐日记载言行举止的记录,”花一棠敲着暖手炉,“根据起居注、日杂录、时政记、官府各部司记录表章,再加上民间笔记、碑文、书?籍、诗歌、乐谱等等,编撰成?实录,然后再以实录为基础,编撰成?国史。说句不夸张的,天文五行、地理?人口、官职兵制、农业工商,大事小情无一不在其?中。”


    靳若:“若是这些也被烧了呢?”


    “烧了?”花一棠笑出?了声,“哪个?大族世家没有几套国朝实录抄本?更何况,唐国风气开发,威名远播,凡新罗、扶桑、波斯、高丽、大食、西域诸国使臣归国之时,皆会将实录抄本带回国学习借鉴,烧得完吗?”


    靳若下巴掉了。


    林随安扶额,“总不会要?查到国外去吧?”


    花一棠换了个?坐姿,提起笔来,“那倒也不必。五姓七宗之中有一族专喜收集这类东西,他家的日杂录更是面?面?俱到,颇为详实,只查他一家的日杂录估计就足够了。”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你说的该不会是白汝仪他家——”


    花一棠嘿嘿一笑,笔走龙蛇开写回信,“白汝仪如今供职御书?司,距离大理?寺也不远,送给凌六郎的茶叶大约还有剩,顺便去拜访一下白十三郎也未尝不可啊!”


    “那个?——”林随安道,“你说的那什么世家的日杂录,大约有多少啊?”


    花一棠咬着笔杆想了想,“大约就几百卷吧。”


    *


    两日后,东都城,御书?司。


    “陇西白氏两朝的日杂录加起来共有三万八千六百七十七卷。玄德二十五年至玄昌元年的日杂录有两千四百五十四卷。”白汝仪苦着脸道。


    凌芝颜手里的书?箱掉到了地上。


    *


    小剧场


    凌芝颜: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256章


    御书司成立时间不长, 根基尚浅,为了扩充书库,替独苗白十三郎铺青云路, 唐国第?一藏书世家陇西白氏几乎是倾尽全力,无偿献书、献册、献画, 甚至将压箱底的国朝实录抄本和本家日杂录抄本也?一并贡献了。


    白家主说得冠冕堂皇:普学于天下, 乃我辈之天职,陇西白氏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圣人对陇西白氏的义举大为赞赏,对白氏捐赠书籍录册甚是?重视,特别?建了十二所藏书库,以十二地支命名排序。


    玄德二十五年至玄昌元年的日杂录藏在卯字库,放眼望去, 阁架高耸如林,轴书堆砌如山石,陈年书牍的霉味儿直冲脑门,凌芝颜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


    白汝仪举着烛灯, 额头渗出汗来,“日杂录送到?御书司刚刚四个月,还未来得及整理?, 只是?简单按照年份堆在了架子上,这查阅起来——”


    后?半句话实?在说不出口:查起来要命啊!


    凌芝颜叹了口气, 从怀里?掏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还配了玉石底座,递给白汝仪一个, “查吧!”


    白汝仪眼睛瞪得溜圆,“还有我的份儿?”


    “林娘子说, 案牍库防火安全第?一,莫要用火烛,这是?北海夜明珠,光线明亮不伤眼,最适合长时间查阅案牍。”凌芝颜举起灯托,“就?从玄德二十七年开始吧——”


    说了半晌,不见回话,扭头一看,白汝仪眼中泪光莹莹,怔怔望着手中的夜明珠,白玉般的容颜散发出一股子凄凉气息。


    凌芝颜突然想起净门弟子送信时带来的八卦,这位书呆子曾在三禾书院给林随安送过定情诗——当然被拒绝了——回到?东都后?,日日以泪洗面,颓唐了好一阵。


    凌芝颜原本只当笑话听,白汝仪和林娘子根本没?见过几面,怎么就?突然情根深种了?


    可如今瞧白汝仪这情态,传言不虚啊!


    “嗯咳!”凌芝颜提醒,“白十三郎,请带路。”


    白汝仪点头,收起情绪,领着凌芝颜在书库中左转右转,到?了最北侧的阁架前,阁架上挂着木牌,写着“玄德二十七年”,正是?三十二年前,上面排摆着密密麻麻的卷轴,起码有好几百卷,时间顺序全部混乱,只能一卷一卷挨个找。


    事?已至此,唯有撸起袖子加油干。


    凌芝颜和白汝仪摆好桌案坐塌,摆上夜明珠,开始拆阅日杂录。


    不看不知道?,一看要疯掉。


    陇西白氏不愧是?赫赫有名的诗书世家,堪为唐国“记小账”第?一名,日杂录中的内容包罗万千,事?无巨细,啥都要记一笔。


    日常起居自不用说,几时起床(穿了什么衣裳、什么鞋袜,束了什么发带),几时干饭(饭菜品类,碗碟几个,筷子什么花纹),几时喝茶(烹茶的茶具和时间),几时读书(读了几本书、书名是?什么、写了几篇读后?感、用的什么笔、什么墨、什么纸,写了多少字),几日入睡(睡前熏了什么香、泡脚的时间、泡脚时读了什么书,被子是?否晒过)……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无人来访还则罢了,若有人上门求学,还要记录谁人来访,来了多少人,待了多久,辩学辨理?的内容、主题思想、是?否有结论?,是?否约了改日再辨等等,而且这帮书呆子老?学究,往往一辩就?是?好几个时辰,随随便便就?能写一大卷。


    更恐怖的是?,这个时间段日杂录的主角是?白氏上任家主白皓君,在白氏是?个异类,不仅是?个话痨,还喜欢凑热闹,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他都要去凑一脚,隔三差五就?出门溜达游学,途中记录了不少游记杂文?和道?听途说的风月八卦,居然还是?东都城红俏坊的常客,也?多亏了此人不懈努力为白氏开枝散叶,这书呆子的家族总算没?绝了后?,也?算白氏一大功臣。


    凌芝颜才看了十几天的内容,已有发际线后?退的不祥预感,心道?若是?花四郎在就?好了,效率起码能提高三倍。


    好在白汝仪常年泡在书库里?,阅读速度也?不慢,凌司直也?在案牍库练就?了一身速读的功夫,二人同心合力,从黄昏看到?凌晨,终于发现了线索。


    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廿八这一天的日杂录上,出现了弈城的消息。


    【申初一刻,午憩毕,收老?友急信,称弈城城危,恐有变,望近日居宅莫出。】


    “我记得弈城大捷是?在年末,卢侍郎所说的弈城大殇在一个月前,日子对的上。”凌芝颜大喜,“就?是?这段时间。”


    “白某刚看过之前日杂录,”白汝仪翻出一卷展开,“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初三,前家主游学至东都,暂居友人家中,本来只是?打算小住几日,不料圣人旧疾复发,病重,前家主心中忧虑,便继续住了下来。”


    凌芝颜:“武灵高祖龙御归天是?玄德二十八年四月。”


    白汝仪点头,“还有不到?半年。”


    “前白家主的友人是?——”凌芝颜飞快翻阅前面的日杂录,“有了,这里?写着,为友人提了一幅字,赠:真如。‘真如’应该是?这位友人的‘字’。”


    白汝仪眼睛一亮,“仲琴,字真如,号明月散人,白氏祖宅留有此人的画,此人是?平乐公主的驸马。”


    平乐公主,五灵高祖最受宠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人的姑姑,按年纪算,当时的平乐公主和驸马仲琴都已过六旬。


    这个发现甚是?惊喜,这就?意味着白家主能从驸马仲琴那里?得到?许多第?一手消息。


    凌芝颜和白汝仪立即将附近的卷轴全都搬了出来,一卷一卷细细查阅,琐碎的日常记录越来越少,弈城和宫城的消息越来越多,很快就?占据了日杂录的主要位置。


    【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廿九,友人被急召入禁宫,一夜未归,心焦如焚。】


    【十月三十,子时三刻,城门突开,八百里?加急军报入长厦门,传令声响彻长街。】


    【冬月初一酉初一刻,友人从禁宫传信,称圣人病重,皇后?急召三皇子、贵妃姜氏入殿侍疾,东宫太子巡广都城尚未归,友人伴圣人左右,不得归。】


    【冬月初二,朝会停。友人未归。无心读书。】


    【冬月初三,西市采购,从西域商人闲谈中得知,弈城危,图赞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归家途中,见百姓人心惶惶,心中悲切。】


    【冬月初四,宫城闭,友人消息尽无。】


    【冬月初五,朝会停,宫城闭。无信。】


    【冬月初六卯时,弈城八百里?军报二次入城,百姓惶恐。】


    【冬月初七,西市遇藩人,惊闻弈城伤亡无数,后?援不至,秦家军孤守弈城,血染城河,骇人听闻,堪为国殇。呜呼哀哉!】


    之后?几日的日杂录不知道?被塞到?了的那个犄角旮旯,没?找到?,凌芝颜和白汝仪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玄德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的日杂录。


    【冬月十五,西市关市,南市关市,北市关市,百姓无要事?者,不得离坊。】


    【冬月十六,朝会停,宫城闭。无信。】


    【冬月十七,无信。】


    【冬月十八,无信。】


    【冬月十九,无信。】


    凌芝颜和白汝仪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他二人皆出身世家大族,此时已经?猜到?了部分事?实?。


    圣人病重,边城失守,内忧外患之时,东宫太子却无法?及时归来,唯有皇后?、三皇子和贵妃在宫城之中。皇后?来自乾州姜氏,贵妃则是?太原姜氏女,两?姜氏在朝堂之上的势力几乎不相上下,当年的唐国,正处在最危急的时刻。


    【冬月十七,弈城八百里?军报五次入城,驿马蹄声震撼夜空,星辰俱碎。朝会已停十日,皇城闭,无信。】


    【冬月十九戌时,东都所有城门闭锁,坊门封。入夜,皇城突暴火光,坊外杀声震天,兵戈马蹄不绝于耳。忧心惶惶,一夜无眠。】


    【冬月廿日,曙光新生之时,应天楼报晓晨鼓响彻天地,坊门开。皇城重开,朝会启,太子归,东宫监国。】


    【冬月廿一日,东宫诏令青州万氏驰援弈城,西市、北市、南市开市,百姓鼓舞,如年节欣喜。】


    【冬月廿二日,友人来信,称朝中已定,勿忧。】


    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但凌芝颜和白汝仪仿佛身临其境,置身于那惊心动魄的时光里?,如今见到?朝堂大定,不由同时松了口气。


    之后?的日杂录又恢复了往日的话痨风格,起床、用膳、喝茶、逛街、购物,日子过得挺滋润,二人查阅的日杂录速度越来越快,过去的时光在手下迅速流逝,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二月。


    【二月初五,友人来访,甚喜,同饮满碧酒十坛。入夜,友人酒醉,突然痛哭流涕,醉言醉语中听闻一惊天大案,大骇。】


    凌芝颜心都吊起来了,飞快往后?翻,之后?的日杂录居然再无关于此案的记录。


    “且慢且慢且慢,待白某想想——”白汝仪团团乱转,“前白家主喝醉酒就?喜欢吟诗作赋,尤擅赋文?,这些赋文?繁杂字多,不会在日杂录中,而是?收在《皓清词录》中,《皓清词录》应该在酉字库!”


    二人端着夜明珠,急急忙忙冲到?了酉字库,寻到?《皓清词录》的阁架,好家伙,这词录居然也?有六十卷,凌芝颜和白汝仪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翻找,这一次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找到?了这篇《祭千秋赋》,洋洋洒洒六百多字,字墨豪放,情神悲愤。


    凌芝颜无心欣赏文?笔,目光飞快在文?赋中搜寻线索。


    【天降武曲,国之良将,千秋破军……叛国之罪……荒之大谬……呜呼……六安徐氏,国之硕鼠,贪婪可怖,军器腐朽……纵百死,其罪难灭……国之栋梁,惨遭国鼠荼毒,何其冤枉……秦氏英烈,孤城守国,巢倾卵覆,山河同悲,天地恸哭……贼臣恶匪,蟾蠹呱呱,证词污秽……竟称亲眼目见良将奔敌,弃厌国土,抛弃家军,啖之狗屎,放之驴屁(此处省略骂人词汇百字)……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白汝仪边看边记,凌芝颜时不时顺出要点,很快就?将案情脉络梳理?了出来。


    “此案的关键证据有两?个,第?一,六安徐氏。”凌芝颜指着抄录道?,“六安徐氏负责制造军器,却贪墨军器维护修理?费,致使军器年久失修,是?弈城大殇的一大诱因。”


    白汝仪:“而且这六安徐氏还将这贪墨军费的罪名扣在了太原秦氏的头上。”


    凌芝颜:“第?二项证据,是?弈城守将——也?就?是?秦家军的主帅秦南音投敌,且有目击证人亲眼看到?她投敌——前白家主骂了一百多字,显然他的证词才是?决定性证据。”


    “这太离谱了,哪有自己单枪匹马去投敌,将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兄弟留下御敌的?”白汝仪道?,“而且适才我读到?几卷玄德二十八年的日杂录,再没?有任何关于秦将军的记载,难道?——从弈城大捷之后?,秦南音就?失踪了?”


    凌芝颜想了想,“不对,秦南音领兵如神,武艺超群,若有她坐镇弈城,弈城当不至于陷入如此苦战,所以在弈城大殇——也?就?是?在玄德十月之前,秦南音已经?不在弈城了,方才被图赞国钻了空子。”


    白汝仪:“她去了何处?”


    凌芝颜皱眉半晌,摇了摇头,“最可疑的是?这个目击证人,此人到?底是?谁?为何凭他的证词就?能定太原秦氏的罪?”


    白汝仪盯着赋词,“贼臣恶匪,蟾蠹呱呱,证词污秽……前家主也?真是?的,除了骂人的话就?不能写点正经?的东西吗?”


    凌芝颜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总算确认了六安徐氏与叛国案有关,先顺着这条线往下查,错不了。”


    白汝仪又翻了翻《皓清词录》,翻到?了一篇奇怪的小作,“这是?什么?”


    凌芝颜皱眉瞅了半晌,“平仄有些怪,不像是?白家主的手笔,倒像是?一首野词山歌。”


    白汝仪:“白某倒觉得更像是?——军歌——”


    二人正说着,一名侍从匆匆来报,说一名叫明庶的长随求见的大理?寺司直。


    明庶跑得气喘吁吁,递上了一封信函,“这是?鉴书堂刚刚送来的。”


    鉴书堂是?大理?寺新设的专门鉴证笔迹的机构,成立不到?一年,只有两?个鉴证技术顾问?,都是?从民间聘请的文?书名家,名气大,脾气也?大,平日里?都是?被人求着办事?的,效率奇低无比,凌芝颜等了快五日,总算等来了结果。


    鉴定书上的字迹豪放风流,甚是?不羁。


    【军器图卷签名与试卷笔迹笔痕鉴比完毕,是?同一人。】


    *


    小剧场


    林随安:“这夜明珠明明是?你送的,为何要说是?我送的?”


    花一棠:“若说是?我送的,白十三郎定然不肯用,万一看坏了眼睛,陇西白氏岂不是?要找花某的麻烦?”


    林随安失笑:“白汝仪又不是?你,怎么可能那么小肚鸡肠?”


    花一棠叹了口气,“你不懂,男人的妒忌之心啊,很是?可怕呢!”


    林随安:“……”


    我信了你的邪!


    第257章


    郑永言裹着被子窝在榻上, 屋里明明烧着地龙,可心里却好像塞了一块冰,冷得打?摆子。


    刘长史屁伤未愈, 嘉刺史又断了腿,双双在家?养伤, 整个安都府衙以花参军马首是瞻。


    距浮生门的案子第一次审讯已经过去了十六日, 花四郎一直将他?关在府衙的偏厢里,不下狱,不审讯,问也不问一句,一日三餐两茶,顿顿不缺,送饭的是一个叫伊塔的波斯少年, 唐语说?的磕磕巴巴,无论?郑永言问什么?,都是鸡同?鸭讲。


    日子过得越久,郑永言愈发不安, 仿佛在不知道的暗处藏着一只野兽,随时都会跳出来吞了他?。


    今日伊塔来迟了,已经过了戌时, 还未见晚膳,郑永言慢慢搓着手脚, 饿得肚子咕咕叫。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飘了进来,大红色的长衫如血泼一般, 黑黝黝的眼珠子不似活人,这一瞬间郑永言还以为见到了地狱无常, 直到此人将食盒放在了桌上,才想起来,此人是花四郎的仵作,方刻。


    为何要派一个仵作来给他?送饭?


    莫非是打?算毒死他?,死了以后验尸也顺手?


    方刻撩袍坐在床边,冷冰冰道,“手。”


    郑永言嗷一声抱头,“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我已经全?都招了!”


    方刻:“伊塔说?你得了风寒,我来诊脉。”


    郑永言叫声哑然而止,“你你你你不是仵作吗?还会看病?”


    方刻:“其实我对你的尸体更感兴趣,可惜,还不到你死的时候。”


    说?着一把抓过郑永言的手腕阵脉,冰凉的手指激得郑永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少顷,方刻耷拉着眼皮掏出一颗药丸,“吃了。”


    郑永言尖叫,“这是什么??!”


    “你心思郁结,身染风寒,这是药。”方刻薅过郑永言的脖子,硬生生将药丸塞进他?嘴里,郑永言又惊又吓之下竟是咕咚一下吞了下去,连连干呕,可根本吐不出来。


    还别说?,药效不错,才吞下去不过几息时间,就觉腹中?隐隐传来暖意。


    方刻很满意,“吃饭。”


    郑永言摇头,“……没胃口。”


    “不吃,就走吧。”


    “走?!去去去去哪儿?”


    “花参军提审。”方刻出了门。


    郑永言哆哆嗦嗦套上鞋,哆哆嗦嗦跟在后面,天已经黑了,府衙里静得吓人,仿佛除了眼前的红衣仵作,再?无任何活物。


    郑永言走着、走着,突然一个激灵,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铁器摩擦。


    “方方方方仵作,你你你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方刻步伐稳如泰山,“没有。”


    “铮!”又是一声。


    “是刀出鞘的声音!是大刀!很大的刀!”郑永言尖叫着扑向前,方刻像身后长了眼睛,一个利落侧身避开,郑永言摔到了地上。


    方刻居高临下看着他?,刺目的红衣在风中?荡荡飞舞,宛若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没有声音,你听错了。”


    郑永言慌乱四顾,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呼呼的风声。


    “走。”


    方刻继续前行,郑永言踉踉跄跄跟在后面,从后衙沿着回廊一直到了偏堂,方刻停住脚步,向堂内一指。


    花一棠身着六品官服,头戴幞头,端坐堂案之后,右侧摆着一台烛架,烛光摇曳,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另半张脸冷如冰霜,眸光锐利,刀一样。


    郑永言扑通跪地,“花参军,我已经招了!我真的全?都招了!”


    “哒!”一捆账簿扔到了面前。


    “你说?的是这些账簿吗?”花一棠幽幽道。


    郑永言一个哆嗦,“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这些账簿里记录了二十年前蝉蜕铺连环诈骗案钱银的最终走向,是扬都花氏。”花一棠道,“扬都花氏就是蝉蜕铺的幕后黑手,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郑永言连连磕头,大汗淋漓,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拿到账簿的时候,他?被告知?,这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就是一场赌局,赌的是花家?四郎的选择。


    如果花四郎发现蝉蜕铺与扬都花氏有关,选择息事宁人,就此作罢,那就万事大吉,但如果他?选择继续往下查……


    【家?族是世?家?子弟立身的根本,没了家?族庇佑,那纨绔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要不是傻子疯子,查到这一步,当然会放弃,绝不会自掘坟墓。】


    郑永言吞了吞口水:花四郎应该不疯也不傻吧。


    “可惜花某请青州白氏查过了,这些账簿全?都是假的。”


    郑永言脑袋嗡一声,面如死灰:赌输了!


    花一棠冷笑一声,“花某还查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二十年前,真正?的郑永言已经死了!”


    郑永言如遭雷击,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滴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哒”,一卷卷宗飞到了郑永言的眼前。


    花一棠:“这是广都府衙不良人老梁的证词,郑永言的尸体是他?亲手埋在了乱葬岗。”


    郑永言剧烈一抖。


    “哒”第二卷卷宗落地。


    “这是大理寺的鉴证文书,你制举试卷的字迹与工部存档军器设计图上徐柏水的字迹一模一样。”花一棠骤然提声,“你根本不是郑永言,而是三十二年就该被斩首的徐柏水!”


    郑永言嗓子里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哀嚎,瘫在了地上。


    “哒”第三卷卷宗飞到了郑永言——不、现在应该称他?“徐柏水”——的眼前。


    “这是太原六安县衙提供的郑氏和徐氏婚书存档记录,六安郑氏和徐氏世?代交好,数代联姻,两氏子弟几乎都有血缘关系。徐柏水虽然姓徐,但也是郑氏家?主的外孙。三十二年前,徐柏水年仅十二岁,便能在军器设计图上署名添笔,可见是徐氏和郑氏子孙中?极有天赋的子弟。”


    徐柏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后背被汗水浸透,嗓子里发出压抑又痛苦的呜呜声,胸口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痛彻心扉。


    “哒”第四卷卷宗飞过来。


    “这是青州白氏的调查书,去年害死随州苏氏的蝉蜕铺最终钱银流向是太原姜氏。”


    “哒”,第五卷卷宗。


    “这是二十年前青州蝉蜕铺连环诈骗案的调查案卷,里面有半数蝉蜕铺的掌柜都是郑氏人,行骗方式与二十年后蝉蜕铺如出一辙。若是花某猜的不错,你献上的账簿,应该就是那位被带了绿帽子的账房先生郑才的手笔,他?也是郑氏的人吧?“


    “徐氏被判叛国罪,满族抄斩,与徐氏关系紧密的郑氏却全?身而退,不仅如此,甚至还在弈城大捷中?得了军功。之后郑氏又入了商界,做的还是太原姜氏蝉蜕铺一本万利的买卖,背靠大树好乘凉,过的可真是滋润啊!”


    “别说?了!别说?了!”徐柏水抱着脑袋疯狂发抖。


    花一棠常常眯眼,“甚至,你这个本该死去的徐家?叛贼竟然还改名换姓考了进士,入了工部,当了参军!徐柏水,你根本就是踩着累累白骨和滔天血海才登上了这官位!”


    “不是我!不是我!我也不想的!如果我能选,我宁愿和他?们?一起去死!我真的不想的!”徐柏水嘶声尖叫,泪水、汗水和鼻涕在脸上糊成了一团。


    花一棠凝下神色,深吸一口气,坐得笔直,却是一个字也不再?说?,只是定定盯着徐柏水失控嚎哭。


    徐柏水哭着哭着,就觉背后越来越冷,四周越来越静,倏然,他?又听到了另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马蹄声。


    蹄声从身后传来,徐柏水颤抖着回头,目眦欲裂。


    茫茫夜色中?,一人一马踏雾而至,马匹毛色如珍珠锦缎,莹光缭绕,不似凡间物,马匹上的女子身姿笔直,黑衣软甲,脸上带着一张银色的面具,手持六尺斩|马|刀。


    马蹄声声,不紧不慢,每一声都踏在了徐柏水的心跳上。


    徐柏水泪水滂泼,手脚并用爬前几步,团身叩头,哀嚎不已,“秦将军!秦将军!都是我们?徐氏的错,是郑氏的错,是我们?贪得无厌,我们?不该将贪墨军费的罪名推到您的身上,是我们?卑鄙无耻,我们?不是人!”


    “可我们?也是被逼的!姜督军说?了,若是我们?不将这贪污的罪名推到秦家?军的头上,郑氏和徐氏一个都活不了,看在我们?徐氏一族为秦家?军陪葬的份上,您饶了郑氏的子孙吧!我给您赔罪,我给您赔命,我这条烂命早该赔给您了!秦将军,我们?错了!我们?该死,我该死啊啊啊啊啊!”


    洁白的马蹄停在眼前,□□嗤一声插地半尺,刀身嗡鸣不止,仿若屹立不倒的旗帜。


    堂内响起清凌的女声,“你刚刚说?姜督军?”


    “是姜文德,太原姜氏的姜文德!全?是他?逼我们?的!我们?真的不想啊,可当时将军您突然不知?所踪,图赞国突袭,我们?苦守了二十六日,守城器械都废了……都怪我们?、都怪我们?,害得秦家?军几乎全?灭……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啊啊啊……”


    “青州万氏赢了,太原姜氏来了,姜文德是督军,他?说?若是我们?肯听他?的话,就能保住郑氏和徐氏其中?一脉,阿爷和外租抓阄,留下了郑氏,可他?们?舍不得,想发设法留下了我,我当时就该死的,我应该一起死的!”


    徐柏水仰起头,泪光赤红,看着黑衣将军的目光愈发虔诚,仿若望着庙中?的神明,“秦将军,我再?也不想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求您赐我一死!”


    说?着,徐柏水竟是两眼一闭,朝着□□的刀刃撞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黑衣将军一个探身揪住了徐柏水的脖领子,踏鞍腾空,飞身跃至大堂中?央,将徐柏水向地上一送,地面上放着一张记录完整的供词。


    “画押。”黑衣将军冷声道。


    徐柏水怔住了,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是秦将军!”


    黑衣将军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长眉凤目,瞳色如星,是林随安。


    徐柏水怔怔看着,看着,泪眼中?却是带出了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果然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两把抹去眼泪,抓起笔在供词上画押签名,“这是我们?徐氏和郑氏欠秦家?军的!我画押!我认!”


    *


    明明案情有了质的飞跃,可众人盯着这份血迹斑斑的供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就算之前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此案背后的龌|龊和恶毒,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将徐柏水秘密单独关押,由?四圣看管。”花一棠将供词交给了方刻,“次案干系重大,牵扯甚广,请方大夫先将这份供词妥善保管,待花某与东都凌六郎联系之后,再?做打?算。”


    方刻收起供词,和林随安对视一眼,抱拳离开。


    林随安忧心忡忡,“真的是太原姜氏,你——”


    和太原姜氏对上,能有胜算吗?


    花一棠叹了口气,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久久不语。


    *


    小剧场


    回到花宅的方刻有些发愁,这份供词至关重要,到底要藏在何处才能万无一失呢?


    在屋里转了两圈,方刻的目光落在了装满内脏标本的大号琉璃缸上。笑了。


    第258章


    凌芝颜拎着最后两罐茶叶站在万林的宅院门前, 替青州万氏守门的不是普通护院,而是身形魁梧的退役军士,看到?凌芝颜甚是惊诧, 忙进门通报,不多时, 万林嚷嚷着大嗓门奔了出来, “我就说今儿早上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凌老弟你也太客气了,就咱俩这交情,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啊——”


    凌芝颜准备好的客套话根本没机会说出口,就被?万林拖进了书房, 又是烧水沏茶,又是点?心果子,好一通忙活。


    凌芝颜十分过意不去,“万大哥, 莫要?张罗了,凌某此来是有事相询。”


    万林忙屏退左右,关了门, “瞧凌老弟这模样,定是又遇到棘手的案子了吧, 有什么地方需要?万某人?帮忙的,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你万大哥都能替你办妥了!”


    有这句话, 凌芝颜安心了不少,深呼吸几次, 定声道,“凌某和林娘子、花四郎最近在查一宗陈年旧案,其中涉及青州万氏,所以特来问问万大哥可有线索。”


    万林一怔,“什么陈年旧案?”


    “玄德二十七年的秦家军叛国案。”


    万林的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周身气场大变,这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爽朗好说话的老大哥,而是一个是从战场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战士,全身腾起骇人?的凶残煞气,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你怎么知?道这宗案子?!”


    凌芝颜眸光凛冽,“此案有冤!”


    “什么冤?!”


    “四郎已经得到?了前安都府司工参军郑永言的证词,此人?本名徐柏水,是前军器监掌案六安徐氏仅存的子孙,他亲口承认,当年秦家军贪墨军费一事?纯属诬陷。”


    “凌某还查到?秦家军叛国的经过,是因为贪墨军费之事?败露,所以秦南音投鼠忌器逃向了图赞国,换句话说,贪墨案是秦家军叛国的前提,但?现在这个前提根本不存在,秦家军叛国一事?自然存疑。”


    万林眼眶越绷越大,白眼仁上布满鲜红的血丝,“你说的是真的?!”


    “如今徐柏水的证词就在花四郎手中。”


    万林咬紧牙关,通红的眼眶漫上了水光,在战场上断了四根肋骨都没哼一声的铁一般的汉子,竟是怔怔落下泪来。


    凌芝颜愕然,“万大哥,您这是——”


    万林双手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从袖子里扯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擤了擤鼻涕,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他奶奶个腿儿!我就知?道这案子是天大的冤案!什么狗屁三?司会审,全是他娘的扯淡!就算天塌下来,秦家军也不可能?叛国!这帮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们?就是嫉妒秦将军,嫉妒秦家军的声望,才污蔑秦家军,冤枉秦将军!一帮狗屎玩意儿!全都该死!”


    凌芝颜第一次见到?万林如此激动,震惊片刻,“万大哥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我他娘的太知?道了!我十一岁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在玄德二十七年的弈城!”


    “为何从未听万大哥提过?”


    “有什么可说的,那场大捷,根本就是、就是——”万林摇了摇头,几乎难以说下去。


    凌芝颜拍了拍万林的肩膀,“万大哥,此案难查,当年弈城到?底是什么情形,可否详细说与凌某听听?”


    万林抹了把?脸,“那是十一月二十五,祖父接到?朝廷的旨意,驰援弈城,万氏上下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能?拿得动兵器的,全都披甲上马,日夜兼程,终于在七日之内赶到?了弈城。”


    “当时的弈城已经和图赞国黑骑兵对峙了一个多月,弹尽粮绝,我们?抵达的时候,刚刚击退了一波攻击,满地断肢残骸,血红的护城河里飘着人?头,城门和城墙上插满了羽箭,我清楚地记得,城墙上吊着两个残破的狼牙拍,铁钉掉了满地。”


    “入了城,满眼荒凉,收拾残局的不是军兵,而是老弱妇孺,没有男丁。待登了城才发?现,城墙上守城的半数兵丁都是城里的百姓,而剩下的半数,是仅存的秦家军……”


    “我从小就听秦家军的传说,说他们?是唐国最英勇的战士,所向睥睨,战无不胜。可那天所见的秦家军,破烂的铠甲像抹布一样挂着,没有几个完整的人?,断了腿的,没了胳膊的,剩了一只眼的,还有肩膀少了半截的,染血的绷带和守城的石头堆在一起,泛着腐臭味儿,他们?横七竖八背靠着城墙躺着,闭着眼,几乎没有呼吸。”


    “可即便如此,他们?手里还紧紧握着刀,握着弓箭——阿爷喊了好几声,他们?一动不动,我以为他们?全死了——城外响起了马蹄声,图赞国的骑兵又发?起了进攻。”


    说到?这,万林顿了顿,“你一定想不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凌芝颜喉头发?紧,“什……么……”


    万林眼中落下泪来,“我听到?了歌声……”


    凌芝颜:“歌?”


    万林泪眼带笑,喃喃哼唱起来,曲调澎湃又悲凉,仿佛苍茫大漠中随风而散的狼烟,歌词的咬字十分奇特,像什么方言,刚开始听不清楚,听着听着,几个熟悉的音蹦了出来,凌芝颜豁然反应过来,这首歌就是《皓清词录》中记录的那首军歌!


    【铁甲亮兮,挎长刀兮,马蹄踏风去兮,路漫漫兮,何日还兮——将兵百战兮,与子同袍兮,生死无畏兮,归日来兮,故乡月明,千秋太平兮——】


    万林的声音开始发?颤,“歌声越来越大,那些?只剩了一口气的秦家军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站了起来,举起了刀,搭上了箭,染血的弓弦响彻天地,万箭齐发?,城外的图赞骑兵队马嘶长鸣,怒吼、叫骂,却根本不敢攻上前来——原来这帮强盗早被?秦家军吓破了胆,强弩之末而已——”


    “祖父和阿爷带着我们?冲出了城门,和图赞国黑骑兵决一死战,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我也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只是觉得手上的血重得厉害。”


    “我们?从天明杀到?了黄昏,天上下起了雪,红色的夕阳照着漫天的雪花,像一场血雨,就在这个时候,茫茫原野上奔来一人?一马,杀入了敌阵,黑色的马,黑色的战甲,还有一柄仿佛能?劈开天地的斩|马|刀!”


    “雪太大了,我们?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身形,只能?看到?刀光所到?之处,血光飞射,哀嚎震天,当时好像有人?喊了‘秦将军’,但?万氏中无人?敢确定来人?的身份,当时的秦南音已经消失了一个多月,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眼前的景象——或许只是大家杀红了眼,看到?的幻影……”


    “突然间?,我听到?身后杀声震天,那些?断了腿的,瞎了眼的秦家军伤兵们?骑着战马越过了我们?,和漫天的大雪,和那柄斩|马|刀一起刺入了敌阵……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背影——”


    万林深深吸一口气,沉下声音,“我们?杀了整整三?日,第四天天亮的时候,终于赢了。后来大家都说,弈城大捷是青州万氏以半族人?的性命换回来的,但?没有人?知?道,那场大捷,秦家军全族战死,无人?生还。”


    凌芝颜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酸楚,“后来呢?”


    “后来?”万林冷笑一声,“弈城城危的时候,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等弈城胜了,那些?蝇营狗苟的东西全都冒出来抢功,不仅要?抢攻,还要?泼脏水,说弈城大殇全是因为秦家军外通敌军,六安徐氏非说守城器械老化破损,是因为秦南音贪污了军费,上面还说接到?了什么密报,说有个什么秦家副将亲眼看见秦将军投奔了敌军!放他的狗屁!”


    凌芝颜:“那个副将是谁?!”


    “鬼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万林咒骂,“我们?抵达弈城的时候,秦家军的将领都战死了,只剩下几个校尉苦苦支撑,哪里来的什么副将!定是他人?假冒的!更可笑的是,如此荒唐的证词,三?司居然就这么信了,还判了!”


    “祖父和阿爷气不过,几次上奏替秦家军翻案,全被?打了回来,三?司传出话来,说此案已被?定为铁案,任何人?若再?敢质疑,便与秦家军同罪!”


    说到?此处,万林重重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


    凌芝颜皱眉,“此案审定是什么时候?”


    万林:“玄德二十八年二月左右。”


    凌芝颜心中飞快梳理着时间?线:玄德二十八年元月,出身太原姜氏的贵妃和二皇子突然暴毙,二月,秦家军叛国案定罪,四月,太皇玄昌帝驾崩,先皇玄明帝继位,太后出身乾州姜氏……之后便是几十年乾州姜氏和的太原姜氏的抗衡对峙。


    新旧两帝交替,最是朝堂不稳,也是小人?最容易作祟之时。


    凌芝颜突然冒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秦家军和秦南音就仿佛是被?太原姜氏当成了贵妃和二皇子的殉葬品。


    凌芝颜被?这个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秦南音为何会突然莫名消失?


    她到?底去了哪儿?


    最后战场上出现的那个人?,是真的秦南音,还是——她其实早就已经死了,那只是她的归来的魂魄……


    万林看着凌芝颜的表情,有些?担心,“凌老弟啊,你真要?查这个案子?”


    凌芝颜回神,“是。”


    万林:“隔了这么久,这案子又……唉,陈烦烦能?同意吗?”


    凌芝颜:“万大哥可记得冯氏文?门的案子?”


    “当然记得,那又如何?”


    “冯氏与陈公其实是姻亲。”


    万林“啊?”了一声。


    “审讯冯氏之时,有不少人?来为冯氏说情,皆被?陈公骂了回去,当时便有人?说陈公不讲人?情,连亲家都不肯保。凌某记得陈公当时回了一句,他说大理寺就是辨真相、断公理的地方,无论犯案的是谁,大理寺皆绝无徇私的可能?。”凌芝颜眸光坚毅,“凌某相信大理寺上下定会助我查明此案真相!”


    “陈烦烦的头没白秃啊。”万林感慨,想了想,又道,“你查这个案子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平常出门多带点?人?,别落单。”


    凌芝颜一怔:“万大哥何出此言?”


    万林踌躇半晌,“实不相瞒,我一直猜测姑姑的死可能?与这个案子有关。”


    “你是说青州万氏的万乐意?”


    “其实我姑姑不是暴毙,是失踪了。”万林道,“三?十一年前,她说在弈城附近发?现了秦将军的衣冠冢,想去祭拜,结果一去不回。后来,你十六叔凌修竹受我祖父所托去查探,也没了。说起来,此事?的确实是万氏亏欠你们?凌氏!”


    凌芝颜狠狠攥紧了手指。


    他知?道万乐意和凌修竹都在太原姜氏的那卷轴书上,也大约猜到?了他们?的死因。


    可这件事?,该如何告诉青州万氏?


    “万参军,”门外护院敲门,“御书司白书使求见。”


    万林愣了一下,凌芝颜眸光一闪,“应该是来寻我的。”


    白汝仪的确是来找凌芝颜的,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白某又翻了一遍前家主的日杂录,发?现一条记录,”白汝仪指着卷轴道,“玄德二十六年八月十五,仲秋日,参加大理寺卿黄山罄收徒宴,此徒性情耿直,年纪尚轻,却鬓发?稀少,着实有趣。”


    凌芝颜愕然,“莫非上上任大理寺卿的徒弟是——”


    白汝仪又翻了几页,“后面有提到?,姓陈,字忠岩。”


    万林:“那不就是陈烦烦嘛!”


    凌芝颜腾一下站起身,“我回一趟大理寺!”


    *


    安都城,花氏八宅。


    林随安坐在屋檐上,探着脑袋,竖着耳朵,不远处的凉亭里,花氏兄弟二人?正在谈心,气氛十分凝重。


    花一桓:“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废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一棠深吸一口气,“若是彻查此案,太原姜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定会伺机报复花氏,所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来问问兄长的意思——”


    花一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扬都花氏像太原秦氏一样被?灭族,还是像随州苏氏一样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花一棠攥紧双拳,不敢做声。


    花一桓哼了一声,“花一棠,你是不是傻?”


    “诶?”


    “扬都花氏如今是唐国首富,声名远播,就算没有你和姜东易的恩怨,就算你不查这旧案,也早已是太原姜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如今还没有对花氏动手,只是还没寻到?合适的机会罢了,若真让他们?寻到?机会,定会将我们?赶尽杀绝,就如同对待秦氏和苏氏一样!”


    说到?这,花一桓眉眼骤厉,“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今你抓到?太原姜氏这么大一个把?柄,当然要?先下手为强,弄死他们?,不仅要?弄死,还要?斩草除根,挫骨扬灰!呵,这种杂碎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到?了此时你还瞻前顾后,裹足不前,莫不是将花氏的祖训全都忘了个干净?!”


    花一棠瞠目结舌,“咱家的祖训不是——特立独行……咩?”


    “是特立独行,睚眦必报!”


    “……何时多出了后半句?”


    “我刚加的。”花一桓勾起嘴角,“何况你天天将这些?话挂在嘴边,早已传遍五湖四海,不是祖训也是祖训了。”


    花一棠愣了半晌,灿然一笑,眸光莹动,“兄长所言甚是!”


    花一桓狠狠敲了一下花一棠的脑门,“以后这种小事?不必问我,放手去做即可,为兄还有大事?要?办,需出城几日。”


    花一棠愕然,“有什么事?儿比太原姜氏的事?儿还大?”


    “自然是你二姐的婚事?!”花一桓站起身,“在安都城耽误了这么久,没干成一件正事?,我已备好马车,今日就上三?禾书院会会那何思山!”


    说完,风风火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住,“太原秦氏灭门之时,你我皆未出生,无缘见到?秦家军的风采,这案子既然到?了你的手上,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忠勇之臣,不该如此结局。”


    花一棠起身,郑重作揖,“花一棠谨记家主之命!”


    花一桓点?了点?头,离开了。


    花一棠怔怔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长长松了一口气。


    林随安跃入凉亭,抱着千净感慨万千,“要?不花大哥是家主呢,果然是高瞻远瞩,格局大了。”


    花一棠点?头,“兄长果然是兄长,花某自愧不如。”


    二人?相视一笑,落座饮茶,继续梳理案情。


    花一棠:“现在案情脉络已然清晰,唯独中间?差了一环。”


    林随安:“这个目击证人?到?底是何人??如今又在何处?难道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恐怕也如徐柏水一样改名换姓,成了另一个人?。”


    “若真是这样,以现在我们?所掌握的线索,想找到?他,就如同大海捞针。”


    “凌六郎和白十三?郎那边可还有消息过来?”


    “净门已经三?日没有收到?东都城的信了,不知?道凌司直是不是也遇到?了瓶颈——若是能?寻到?接触过旧案卷宗的人?,知?道更多的细节就好了……”


    “不若我们?再?梳理一遍,或许能?发?现其他线索。”


    “嗯。”


    天色轻淡,日薄西山,木夏送上取暖的火盆,挂上遮风的账幔,将晚膳送到?了凉亭之中,林随安和花一棠从黄昏聊到?了华灯初上,夜渐渐深了,亥时更鼓敲响时,靳若带来了安都城最新的消息。


    “向朝廷密报秦南音通敌的人?,是个秦家的副将?”花一棠诧异,“姓甚名谁?具体?是何官职?”


    靳若摇头,“凌老六信上没说。”


    林随安:“只有这些?吗?”


    “还有一个,在这儿。”


    靳若向后一指,居然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净门东都分坛的弟子。


    “见过林娘子、花参军,凌司直托我给二位带了一份口信。”净门弟子二十出头,长得虎头虎脑,行完礼,双手叉腰,气沉丹田,开始放声高歌,嗓门挺亮,精神饱满,嗷嗷的,唯独调子荒腔走板,完全听不懂唱的是什么鬼。


    花一棠,林随安和靳若都惊呆了。


    一曲唱罢,全场死寂。


    林随安哭笑不得,“这位兄弟,你这歌喉着实惊人?啊!”


    净门弟子得意,“这是我跟京兆府的万参军学的,他就是这样唱的。”


    花一棠扶额,“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歌?”


    “万参军说是秦家军的军歌。”净门弟子掏出一封信,“这是凌司直写的歌词。”


    花一棠忙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又递给林随安。


    林随安看着歌词,回忆着刚才不着调的曲调,心里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花一棠踱步两圈,眼睛一亮,“在三?禾书院!何思山重伤昏迷时,哼的就是这个调子!”


    “不,还要?更早一些?,”林随安闭眼,飞快回忆,弈城、版画、云中月、安都城、接风宴的画面碎片在脑中飞速掠过,豁然睁眼,“接风宴上,嘉刺史醉酒时,唱的也是这个!”


    花一棠的脸色变了,靳若大惊,“你说谁——”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震天巨响,西南方向腾起一道火光,耀亮了半面夜空。


    三?人?骇然。


    靳若:“是安都府衙的方向!”


    同一时间?,东都城大理寺案牍堂。


    大理寺卿陈宴凡盯着《皓清词赋》,紧蹙着眉头,“《祭千秋赋》里这句‘贼臣恶匪,蟾蠹呱呱,证词污秽’应该不是骂人?的话,而是说这个证人?的样貌特征……”


    凌芝颜:“什么?!”


    “我师父、就是上上任大理寺卿黄山罄,许多年前曾有一次吃多了酒,不小心说漏了嘴,说那个密报秦南音通敌的副将长得不咋好看,瘦得一根筋,嘴很大,像只青蛙,军中绰号大嘴蛙,还提到?过这个人?的字,叫……叫什么来着?佳期?不对,佳人??佳菜?也不是,好像和羊还是牛有关系,啊,我想起来了,叫佳牧……对,就叫佳牧!”


    “佳牧……嘉穆……”凌芝颜惊惧变色,“安都府刺史也叫嘉穆,同音不同字!”


    陈宴凡:“这么巧?”


    “恐怕不是巧合!”凌芝颜旋身冲出门,“四郎和林娘子有危险!”


    第259章


    夜空被火光映得一片暗红,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怪异的味道,仿佛藏在地下多年的血污重见天日,腥臭又腐朽。


    林随安很快意识到?, 这场火是朝着徐柏水去的,有人要杀人灭口。


    花一棠:“木夏, 备马!”


    神出鬼没的木夏露头应了一声, 林随安和花一棠急匆匆往外赶,靳若大急,“我也一起去!”


    林随安:“靳若你留下。”


    花一棠:“万一是调虎离山,花宅就靠你了。”


    靳若神色一震,“好!”


    两匹高头骏马在门外候着,林、花二人翻身上马,扬鞭冲入坊巷。


    花氏八宅所在太平坊距离府衙只有一条街, 奔到?坊门,已经能感受到?炽热的火浪,火比想象的更大,太平坊和兴禄坊都受了波及, 谷捕头带领着衙吏和不良人正在紧急安抚疏散两坊的百姓。


    “武侯铺”(唐国的消防队)的火兵扛着“溅筒”(类似压力水枪)和水袋逆着人流狂奔,一边跑一边呼喝着某种特殊的口号,随着口号声, 火兵们迅速分流到?了各个街巷,人数最多的一队冲进了府衙。


    谷梁看到?了花一棠, 扯着嗓门大叫,“花参军,嘉刺史已经带人去救火了, 您——”


    后面的声音被人流冲散了,人太多太乱, 林随安和花一棠当机立断弃了马,随着火兵一路冲进了府衙大门,府衙的东南、东北、西南方向都起了火,看火势,西南方向最大。


    西南方坐落着刺史书房,案牍库,六司署,是府衙运转的中枢,喊声最乱,人影众多,火兵们毫不犹豫便冲向了那?边。


    林随安和花一棠则是冲向了相反的东北向,衙狱所在,位置偏僻,路上遇到?不少狱卒拖着灰头土脸的囚犯往外逃,一路询问过来,无人见过四圣和徐柏水,二人越向前跑,人越少,待到?了衙狱门前,早已空无一人,整座衙狱被埋在烈烈的火焰之中,热浪烫得眼球生疼。


    林随安心?脏狂跳,花一棠的脸被火光映得一片惨白?,这么大的火势,不可能有人生还?。


    “或许他?们早就逃了。”花一棠飞快道。


    林随安:“若真是如此,他?们定会回花宅——”


    突然,“铮”一声,数道黑光从天而降,林随安左手扯过花一棠往身后一甩,右手千净出鞘,旋出一朵炫目的刀花,就听“叮叮叮叮”数声,七柄横刀被震开?丈外,横刀后面,是七个黑衣蒙面人,瞳光幽诡,犹如狼兽。


    他?们手中的横刀都是四尺长,三指宽,黑色刀刃泛着冷光,刚刚一招对击,林随安手臂隐隐发麻,这几名黑衣人不仅刀和公飞阳很像,甚至连力气也不相上下。


    林随安低声对花一棠道:“跟在我后面,有机会就逃。”


    花一棠拽着林随安的衣袂,疯狂点头。


    对面七人发动了围攻,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向,刀光裂空,携风带煞,林随安心?道不妙,这些人的速度比想象还?快,容不得细想,沉腰下腿,左掌压下花一棠肩膀,千净逆撩斜上,嗤,一道血,顺势环手,斜下荡出一刀,咔,斩断一人腿骨,抖肩滑步,千净突刺,噗噗,两人手筋尽断。


    脑后一凉,两道厉风同时逼向后颈,林随安头也不回,反手按下花一棠刚抬起的脑袋,千净环脖一荡,叮叮两声震开?攻击,又一道刀光擦过鬓角,林随安偏头避开?,整个人好像失重向地面栽倒,滞空的一瞬间,千净脱手回旋,咚咚,两个黑衣人倒地,单掌拍地,翻跃飞脚,啪,踹飞最后一人,落地、接刀,甩去刀上的血。


    三息时间,五招放倒七人,花一棠只觉低了两次头,眼前花了花,再抬头之时,七名黑衣人已经全?躺在了地上,林随安稳稳站在身前,千净刀光忽明忽暗。


    花一棠几乎要鼓掌叫好,突然,倒地的七人又直挺挺立了起来,身体歪斜着,腿扭曲着,提起了刀,一字一顿异口同声道,“这二人,必死!”


    花一棠:“喂喂喂,怎么像七个公飞阳!”


    “搞不好比公飞阳更难缠,”林随安指了指其中一个黑衣人,刚刚对招之时被削去了袖子,肩膀上有一处刺青,形似羽毛。


    花一棠眯眼,“太原姜氏的金羽卫?!”


    林随安:“猜猜今天在背后指挥他?们的是谁?”


    “能将姜氏引以为?傲的金羽卫炼成破军的,除了姜文德不做第二人想,但姜文德如今远在东都,鞭长莫及,而能代替姜文德指挥金羽卫,又能趁乱调走所有衙吏和不良人,还?会唱秦家军军歌的——”花一棠冷笑,“当然是咱们的嘉刺史咯!”


    夜风吹散了花一棠的声音,火光外的阴影发出淅淅索索的响动,无边的黑暗沿着地面慢慢扩大,十个、十五个、二十个、三十个……四十多个黑衣人从黑暗中浮现?,火光在他?们虚无的眼瞳中弥漫,变成了诡异的水蓝色。


    林随安叹了口气:看来今天姜氏和嘉刺史下了血本?啊!


    刀风骤起,蓝瞳闪动,杀气如海扑面而至,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突然一个转身,揪住花一棠的腰带旋身一轮,花一棠好像一个铁饼飞了出去,啊啊啊尖叫着吧唧贴在了一棵高大茂密老槐树上,手脚并?用抱住树干,屁股往下出溜了两尺,坐在了树杈上。


    “林随安,你作甚?!”花一棠怒吼。


    “老老实实在上面待着,别来碍事?!”林随安刀光一转,杀入了敌阵,霎时间,刀光霹雳,血光漫天。


    *


    同一时间,花宅。


    靳若率领伊塔和花宅护院在大门口击退了第三波黑衣人的攻击,心?道姓花的果然是个乌鸦嘴,前脚刚走后脚就来歹人偷袭。虽说当机立断放出了求救信烟,但安都分坛刚刚重组,总部设在城南长乐坊,加上现?在是宵禁时间,援兵赶过来起码要两刻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来偷袭的黑衣人似乎脑子都不太好,攻击方式简单粗暴,用林随安的话来说,全?是失败的破军作品,目前为?止,靳若和花宅护卫尚能应付。


    很快,第四波攻击开?始了,这一次人数更多,近乎五十人,靳若手臂夹刀擦去血迹,大喝一声,“兄弟们,跟我冲!”


    花氏护院也不是吃素的,抄刀迎击,两边再次陷入混战,只是花宅这边已经经历了三场厮杀,体力即将告罄,逐渐处于下风,仅靠靳若独撑。其实靳若也快撑不住了,但他?现?在就是大家的主心?骨,撑不住也必须死扛。


    靳若内心?叫苦不迭:原来师父每次压轴的心?理压力这么大啊。


    一个黑衣人突破了防守,狠狠劈下一刀,靳若招式用老,眼看就要挨砍,说时迟那?时快,一柄横刀从天而降,替靳若拦了这一招,青龙、白?虎二人身如旋风加入战局,众人精神大震,大喊着重新?扳回劣势。


    玄武背着不省人事?的徐柏水冲入正堂,朱雀唤来了方刻。


    徐柏水面如金纸,好像离开?水的金鱼一样,张着嘴剧烈喘息着,方刻几针下去,毫无用处。


    朱雀是四圣里面口齿最清楚的,用最快的语速汇报,“衙狱突然失火,我们、冲进去,他?已经变成这样,救他?回来,最快的速度。如何?”


    方刻:“他?中毒了。”


    玄武:“能救否?”


    方刻又飞快下了几针,掏出瓷瓶灌了些药进去,徐柏水喉头一滚,连药带血一起吐了出来,喘了几口,七窍流血,双眼暴突,气绝身亡。


    方刻咬牙,“他?被灌下了大量的断肠草汁,神仙也救不回来。”


    朱雀和玄武的脸黑了。


    靳若那?边的战斗进入焦灼阶段,黑衣人似乎用了阵法,只有五十人却?打出了上百人的围困效果,朱雀和玄武也加入了战斗,无奈收效甚微。


    方刻观察半晌,面色微变,“是云水河上的九宫玄武阵!”


    木夏:“对对对,看着的确像!”


    伊塔飞出一拳,“四郎,会破阵。”


    靳若连挥两刀,“今天没有四郎,方大夫,要不你试试?”


    方刻面无表情?,“方某对阵法毫无造诣。”


    “那?怎么办啊?!”木夏快哭了。


    “木夏,备金叶子。”方刻提起袍子往内宅跑,“剩下的人跟我走!”


    一嗓门把大家全?喊懵了,木夏行动力最强,当即唤人抬着两大箱金叶子跟着方刻奔到?内宅北侧。


    花宅占地面积庞大,一宅几乎横跨整个太平坊,对着衙城方向的正门已经被堵,后宅北院临着坊墙,隔壁则是通义坊。


    方刻提起一袋金叶子,手脚并?用攀上墙头,抡起一袋飞进了通义坊内,大叫,“有贼人闯入花宅,凡协助擒贼者,可得百金!”


    后面的侍从侍女有样学样,爬墙抡起金叶子漫天狂撒,喊声震天,“花宅进贼了!来擒贼者可得百金!”


    通义坊内顿时灯火通明,百姓们出门一瞧,惊喜过望,一传十十传百,提着锄头扁担铁锹斧头翻过坊墙,在方刻的指挥下,搭木梯,爬墙头,进内院,好家伙,呼呼啦啦起码有上百人,在木夏和方刻的带领下涌向了正门,“那?些穿黑衣服蒙着脸的就是胆大包天的贼人,大家一起上!有金子!”


    几乎就在同时,西北方窜起了大红色的信烟,天枢率领的净门弟子也到?了。


    靳若大喜,振臂一呼,百人大军前后夹击,一拥而上,什么玄武王|八阵顿时被剿了个粉碎。


    方刻扒在墙头上,目光盯着火光浓烟的府衙:


    那?两个家伙应该没问题吧……


    *


    小剧场


    木夏:方大夫这招“一掷千金”果然深得四郎真传!


    第260章


    花一棠坐在大槐树上, 死死咬着牙关?。


    树下,林随安已经和金羽卫缠斗了近两刻钟,依然不分胜负。


    千净刀风呼啸作响, 刀光璀璨难以逼视,金羽卫的四尺横刀密密麻麻, 寒光渗骨, 犹如从地下生出的无数黑色荆棘,一层一层将林随安包裹其中。


    千净刀光劈开?一层,又包裹一层,仿佛永远都劈不尽一般。


    花一棠本以为和云水河上一样,用的是阵法,观察半晌,才发现与阵法无关?, 这恐怖的包围阵势完全是用人肉堆砌起来的。


    这些被龙神果炼制过的金羽卫不仅速度快、力量大,用的刀法也?颇为奇特,与十净集的“刀釜断殇”和“割喉血十丈”有些神似,皆是一击必毙的杀招, 招招都?朝着林随安的致命处攻击,相比之下,林随安明显还在手下留情, 只用“迅风振秋叶”的灵活攻击,凌厉刀锋犹如风暴中旋飞的树叶, 绽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金羽卫的手脚早已血流如注,显然是手筋脚筋受损,若是常人, 早已瘫倒在地,可他们的痛觉和神经似乎也?被龙神果麻痹了, 依然像没?受伤一般持续不断的攻击着,甚至——花一棠有种错觉——因为血的刺激,攻击越来越趋于疯狂。


    林随安的攻击渐渐变慢了,眼瞳偶尔会出现瞬间空洞,那是体力即将消耗殆尽的信号。


    花一棠心急如焚,手指狠狠扣下一块树皮。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


    怎么办?好像不太妙!


    林随安连刺五刀,五朵血花在眼前爆开?,染血的千净嗡鸣不已,好像有百十来个未接电话,震得手掌、手腕和手臂一阵一阵发麻,无法分辨是因为超时战斗导致的肌肉疲劳,还是——嗤,几点血浆落在了脸上,针刺似的疼。


    林随安飞快抹去脸上的血,可早就?迟了,适才太过专心战斗,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微小的刺痛,血早已溅了满身?,在千净碧绿刀光的映照下,金羽卫的血隐隐透出一股诡异的紫蓝色。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他们的血里面含了龙神果的毒素,对?于她这具身?体来说,是个大麻烦。


    刀刃交接之声越来越远,渐渐地,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林随安不停游走腾跃避开?致命的攻击,不停挑断敌人的手筋、脚筋,不停敲断他们的肋骨、筋骨、手臂,执拗地想要保全他们的性命,可是,似乎所有一切都?是无用功。


    如此压制的打法不仅消耗了大量的体力,雪上加霜的是,每一次金羽卫受伤飙血,龙神果毒素对?她的污染便会更甚,变成了恶性循环。


    潜伏在身?体深处的血腥杀意伴随着心脏跳动涌入了血管,鼻腔和咽喉都?仿佛吞了火炭,眼瞳烧得厉害,林随安强迫自己压抑沸腾的杀意,几乎是靠着本能和手感在战斗。


    千净攻击的准确性越来越低,不得不放弃精密攻击的“迅风振秋叶”,换成大开?大合的招式。林随安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这些金羽卫应该快撑不住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只要再伤他们一次,他们定?会倒下去,她能赢!


    【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呢?不是有更简单的办法吗?】


    突然,脑海里钻出了一道声音,仿佛恶魔的呓语。


    【以你的力量,轻而易举就?能杀了他们。只要杀了他们,便是永绝后患。】


    林随安:闭嘴!


    【不杀他们,你就?会死。杀了他们,你才能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林随安:吵死了!


    【你到底在怕什么?】


    【是怕自己杀了人,变成真正的破军吗?】


    【因为这个身?体本就?属于破军,不属于你,你怕你根本控制不住它?】


    【呵呵,你怕的,从来不是杀人,也?不是破军,至始至终,你害怕的都?是你自己。】


    【其实?,你最无法相信的人,是自己。】


    滚!林随安心中怒吼。


    【滚?可笑,我就?是你啊……】


    一道刀光狠狠劈向了林随安的额头,黑色刀刃上倒映出林随安的眼瞳,视线中白?光一闪,金手指发动,这一次,白?光中出现的不是他人的执念,而是林随安自己的记忆。


    一扇棕红色的防盗门?。


    小学四年级时,家?里的大门?。


    林随安站在门?前,瘦小的手指捏着一柄钥匙,抵在锁孔边。


    她不敢开?门?,因为从这扇门?开?始,将会是至亲之人一次又一次的的背叛和欺骗,最终导致母亲的悲剧,还有……自己的死亡……


    【如果不打开?这扇门?,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你或许还能活在那个美好的时代和世界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你一直都?知道,最初的一切,是从你开?始的。】


    【如果重来一次,你要怎么选?】


    【害怕吗?那就?不要打开?这扇门?。】


    【安静地离开?,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好么?】


    钥匙缓缓、缓缓离开?了锁孔……防盗门?一点点隐入了黑暗……恍惚间,飘来了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


    【一切都?没?发生过?幸福的生活?呵——】


    林随安猛地攥住手中的钥匙,刺骨的剧痛中,钥匙幻化成了割开?手掌的千净,手腕一抖,千净刀光炸裂,拦在眼前的防盗门?瞬间碎成了粉末。


    【啖狗屎!与其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幸福里,我宁愿面对?鲜血淋漓的现实?!】


    五感瞬间回归,首先是嗅觉,鼻腔里满是熟悉的果木香,然后是视觉,她看到了一个人的耳朵和发簪,最后是触觉和听觉,有人紧紧抱着她,还有呼啸劈来的寒光刀刃——


    是花一棠!他什么时候——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狠狠荡出千净,凌空劈下的黑刀断成了两截,腥臭的血浆如喷泉乱洒,一个金羽卫飞到了半空,直勾勾盯着林随安,重重落在了地上,青色的白?眼仁中留下蓝色的泪来,光芒泯灭,死了。


    林随安心脏骤停,眼前幻化出一片冰蓝,整个人仿佛撞进了一块万年寒冰,冷得刺骨,周围此起彼伏响起惨叫和哭喊声。


    【杀了我!】


    【杀了我们!】


    【求求你,让我们去死吧!】


    【我们已经不是人了,让我们去死吧!】


    【好痛苦!好痛苦!】


    【杀了我!】


    【杀了我!】


    【杀了我!!】


    “林随安!林随安!!”花一棠的喝声几乎震破耳膜,林随安一个激灵回神,看到了花一棠通红的眼眶,眸光一转,看到了周围金羽卫们歪斜淌血的身?体,和眼中冰蓝色的泪。


    林随安眼眶烧得厉害,喉头一片酸楚,把花一棠揪到了身?后,“让开?。”


    花一棠的声音都?在发抖,“你……”


    “我很清醒。”林随安上前一步,撕下袖子将右手和千净绑在了一起,定?定?扫望四周的金羽卫,“这是你们最后的愿望吗?”


    金羽卫没?有回答,只有无声的泪,他们再一次举起了黑色的横刀。


    “好!”


    林随安抄起千净杀入了敌阵,这一次,没?有任何花哨的走位和风骚的招式转换,只有最纯粹清澈的杀意。


    一招“割喉血十丈”砍断脖颈,两招“刀釜断殇”开?膛破肚,三招“待斩若牲畜”斩飞双腿,四招“迅风振秋叶”刺穿心脏——这是十净集真正的威力,杀人之刀,杀人之招,用最残酷的刀法收割人命,十酷之后,便是十净。


    花一棠瘫坐在地上,彻底傻了。


    林随安在杀人!在飞快地杀人!!


    一招一个,一刀一个,刀光所到之处,人命如草芥,血光如泼墨,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那些金羽卫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不过片刻之间,所有的金羽卫都?变成了尸体、断掉的四肢、翻滚的头颅、流淌的内脏——、


    血海和火光之中,黑衣少女提着诡绿色的横刀,微微仰着头,看着夜空,风吹落她身?上的血,滴答、滴答,好像赤红色的泪。


    这才是真正的千净之主?,是真正所向睥睨的——破军!


    花一棠的全身?都?在发抖,心脏也?在发抖,挣扎着爬起身?,一步、一步,踩着血走了过去……


    林随安感觉自己很安静,原来杀人是这样的感觉。


    无悲无喜,无恨无怒,整颗心一片旷芜,仿佛茫茫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她垂下眼皮,看着金羽卫尸体的眼睛,什么都?没?看到,想必是因为她已经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他们满意地死去了,再无任何执念。


    那么她自己的执念呢?


    刚刚好像被她亲手打碎了。


    如此,也?好……


    世间万般清净,何必留恋——


    突然,一片洁白?如雪的花瓣飘到了手心,温柔的香气牵住了她。


    花一样的俊丽少年红着眼站在了眼前,美丽翩飞的衣袂和她血染的黑衣在风中缠绵。


    那种孤独的空旷被花香充满了,脚下再次踏实?了大地,头顶的苍穹闪耀着星河。


    林随安有些恍惚,怔了半晌,笑了,“我赢了。我没?有变成破军。”


    花一棠轻轻拥住林随安,有些哽咽,“我知道你一定?能赢。”


    “你别哭啊……”


    “我没?哭!”


    这货又骗人,她的肩头都?被他哭湿了。


    林随安叹了口气,软软靠在花一棠怀里,几乎握不住千净。


    “杀人好累……”


    “你好好休息。”花一棠拉着袖子飞快抹了抹脸,利落背起林随安,突然,他听到了嘉刺史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呼喊着什么“歹人……杀无赦”之类。


    不好!


    花一棠脸色骤变,此时若是再来一波金羽卫,他二?人必死无疑。


    就?在此时,瘫在他背上的林随安突然反手荡出一刀扫向黑暗的灌木丛,一个人影尖叫着跳了出来,“是我是我是我!别乱杀啊!”


    那人穿着衙吏的制服,脸上土苍苍的,佝偻着身?体,看起来像个不起眼的小吏,眼珠子倍儿亮,开?口就?是暗号,“宫廷玉液酒!”


    林随安眯眼,“云中月?!”


    花一棠:“怎么哪哪都?有你?”


    “了不得了不得!”云中月嘿嘿笑着绕着二?人溜达了一圈,“我只是晚来了一小会儿,咱们的林娘子居然真的大杀四方,啧啧啧,这些可是太原姜氏花费数年炼制的宝贝,居然全成了破抹布,惨哦,太惨咯!”


    林随安抬刀,“再说废话,你就?是下一块破抹布。”


    云中月根本不怕,仰着笑脸,“接下来你俩打算怎么办?整座安都?城都?是太原姜氏的人,继续留在这儿就?是个死。要不,跟我走如何?”


    花一棠冷眼:“带火油了吗?”


    云中月挑眉,“干嘛?”


    “将这些尸体全烧了。”花一棠道,“太原姜氏既然想让我俩死,那我们死在这儿就?好了。”


    林随安如今也?只剩下说话的力气,“我们死了,靳若和方大夫他们才能安全。”


    “金蝉脱壳,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好计谋。”云中月连连点头,变戏法般掏出一个小油桶绕场一周,扔出一个火折子,霎时间,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花一棠背着林随安,跟着云中月钻进了黑暗。


    林随安回头,看到金羽卫的尸体被火光吞没?,火海的另一边,传来了嘉刺史尖锐的怒吼声,很快,就?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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