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不杀之恩


    其实何止蒙州, 十五年前失陷的辽州、连州和武关郡,大部分战死的将领以及整个战争的过程萧庆宁都了然于心,她无数次重读这段历史, 为的是让自己不要忘记那份屈辱。


    既然知道了这些人的来历,她便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


    “我是萧庆宁。”


    那人一阵木讷, 反应了好一会才想明白“萧庆宁”三个字代表着什么, 他再不敢直视萧庆宁,倏然下跪道:“末将……”随即改口:“草民拜见长公主殿下。”


    他身后那些黑衣人见状纷纷跟着下跪, 萧庆宁道:“起来吧,我这没这么多规矩。”


    那人仍不敢起身, 痛心疾首道:“草民万死之身, 无颜面对殿下。”


    萧庆宁不跟他分辨, 只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拱手回道:“蒙州平北卫千户左胜, 当年也随任将军据守白驼府,可惜燎狗势大,撤退途中我带领的八百弟兄与任将军失散。”


    这人官职并不小, 千户是军卫所下辖的武官,一般统领上千兵卒, 已经是正五品的武将了。


    只是当年从蒙州、辽州那边退回来的文官武将实在太多, 史官不会全部纪录,萧庆宁也不能全部记住, 便问他:“现在在哪当差?”


    左胜如实道来:“草民已无官职, 十年前便是白身。”


    他刚才自称“末将”, 随即又换成了“草民”,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萧庆宁却道:“朝廷对蒙州边军早有优先安置的旨意, 我记得是将你们编入幽州诸卫所原职留任, 你五品千户何至于此?”


    左胜面有难色, 萧庆宁皱了皱眉,自有上位者威仪,“说。”


    左胜再不敢迟疑:“朝廷确有优待我等的旨意,只是自从跟燎人议和之后,幽州年年裁军,我们这些蒙州过来的……”


    他声音越说越细,说得已经很委婉,萧庆宁却知背后肯定是军备废弛带来的腐败,左胜这些从失陷州郡过来的兵将肯定先被处理,左胜能做到五品千户便懂官场的规矩,主动找补道:“草民与这些兄弟都是蒙州人,当年一战全州沦陷,家中亲友皆死于燎人之手,深仇大恨不敢遗忘,从军中退下来便在幽州、蒙州边界来回活动,专找燎人晦气!我们绝没有干扰大宁百姓半分。”


    难怪他们对燎人如此仇恨,刚才对萧庆宁等人也一口一个“燎狗”叫着,背后是有这番因由。


    听完他这番话,萧庆宁等人皆陷入沉默,先帝兵败武神关之后丢掉三州一郡,看起来成了史官笔下里的篇章,也被这些年的粉饰太平遮掩,但随意撕开一道口子,依然能看到血淋淋的惨像,左胜和他身后这些蒙州兵卒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左胜自知刺杀当朝公主罪无可恕,便主动请求:“殿下,草民自知难免一死,但我身后这些弟兄实不知情,还望殿下放他们一条生路。”


    萧庆宁:“你们无罪。”


    左胜:“……”


    上官妙云道:“没听见吗?让你们都起来,就这点事还磨磨唧唧,像打过仗的人吗?”


    左胜和后面那些平北卫的兵卒面面相觑,萧庆宁不跟他解释,问他:“谁让你们来杀我?”


    左胜面有难色,萧庆宁道:“那人能找你们就能找其他人,你要是不说,后面还会有其他人来找我,我今天不把这件事解决掉,后续会有无穷尽的麻烦。”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只是对左胜来说还有一个最大的矛盾,他现在愿意相信萧庆宁等人来自京城,也并非燎人,但他其实不能完全确定萧庆宁这个长公主的身份。


    不过萧庆宁自有办法,她说:“我可以先放了你的人,你自己带我们去跟你的上线复命,就说你已经得手,将我们烧死在客栈之中,到时你的上线一定会杀你灭口,如若不然我便是假的,你拼死护着他逃跑还有一线生机。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否则我也没办法相信你刚才所说为真,你要编造平北卫的来历太简单,我会在这里将你们全部灭口。”


    白靖文:“……”


    萧庆宁很会抓人心,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这么说。


    左胜听罢,果然消除了最后一丝疑虑,萧庆宁还先送了他一颗定心丸,转而跟沈玄道:“都放了吧。”


    沈玄不多言,轻挥了下手,那边的骁骑卫便让出了通道,任由那些黑衣人自行来去。


    见到这一幕,左胜对萧庆宁更是感激,因为萧庆宁完全可以让部分骁骑卫继续挟持这些黑衣人,但萧庆宁没有这么做,左胜拱手道:“长公主不杀之恩,我等誓死以报。”


    萧庆宁:“用不着,给我们带路就行。”


    左胜这才站起来,向那些黑衣人道:“把受伤的弟兄带回去,今日之事不可外泄。”


    那些黑衣人都是跟了他十多年出生入死的兵卒,此时虽不在行伍,却依然保持着纪律,没人多言语,纷纷领命而行,待这些人陆续退去,左胜如实道来:“我与接头人约定得手后,卯时在大名府西郊孤魂冢复命。”


    萧庆宁看了眼沈玄,沈玄说道:“现在过去差不多。”


    萧庆宁:“好,马上出发,你来安排。”


    沈玄和萧庆宁显然有默契,他当即命手底下的骁骑卫脱去紫鱼,换上和左胜一样的夜行衣,白靖文等人便都换衣假装成了左胜的手下,沈玄再让人找来和人数相等的马匹,打点朱仙集的守军放行,连夜骑马奔向大名府。


    整个过程白靖文都是旁观者,到此时才得以歇一口气。


    现在整件事大抵明朗,果然有人要刺杀萧庆宁,背后之人自己不肯自己动手,找了左胜这些替死鬼来,萧庆宁早有安排,她没用内务库的“自己人”,而是请了沈玄和骁骑卫暗中保护,中间得知左胜的来历,萧庆宁抓住机会果断“策反”了左胜,继而通过左胜顺藤摸瓜揪出背后之人。


    朱仙集到大名府有四十里路,夜间骑马要花些时间赶路,沈玄和另外几个骁骑卫押着左胜在最前面领路,白靖文和萧庆宁四人在中间,左右和后方有约莫二十多乔装成黑衣人的骁骑卫保驾护航。


    裴纶看着前后左右的阵势,感慨道:“可以啊,沈玄竟然是你们的人!”


    萧庆宁和上官妙云皆不回话,白靖文对这个沈玄倒有兴趣,因为先前和沈玄对视那一眼,他感觉这人深如沉渊,便问:“他是什么人?”


    裴纶道:“骁骑卫二当家啊!京里传言说大宁朝吃皇粮的,数他武功第一,放到江湖上也是排名前十的高手,我早想跟他打一架。”


    白靖文:“……”


    上官妙云道:“就你?!你先打赢我吧。”


    裴纶:“我跟你能动真格么?”


    上官妙云:“你动真格试试。”


    裴纶:“你这么说就……”


    萧庆宁:“好了!沈玄还要跟赵会那边交代,他是领了皇命带骁骑卫提前来幽州布防,今天亲自过来的事你们少说。”


    裴纶心知其中非同小可,遂缄口不语,不过他悄悄凑近白靖文,刻意跟白靖文放慢了速度,与萧庆宁和上官妙云拉开距离,确定萧庆宁两人听不到,他才跟白靖文道:“你要小心沈玄。”


    白靖文:“为什么?”


    裴纶:“他是你情敌。”


    白靖文:“……”


    裴纶:“我在骁骑卫也有熟人,沈玄心宜长公主这种事我能不知道?你看这一回,对付这些刺客用得着他亲自出面么?随便派几个手底下的骁骑卫过来就能应付了,他骁骑卫二当家出手足够拿六部尚书下诏狱了,就过来抓这么点小虾米?还不是为了在长公主面前显好。”


    要是放在以前,白靖文肯定会说他跟萧庆宁没有关系,与沈玄没有冲突,此时却不同,他反而问裴纶:“这人什么来历?”


    裴纶:“没来历。”


    白靖文:“……”


    裴纶:“这是最可怕的,我找人查过,查不到他的底细,只知他是剑州人,那地方武风盛行、专出高手,反正他这些年在骁骑卫里边声名鹊起,办了好多大案,前年剑州布政使企图拥兵自立,就是他带三百骁骑卫把人绑到京城。”


    剑州在大宁朝最西边,那是滨海之地,以产黑铁闻名,由于常年遭受西海诸国劫掠,致使民风彪悍,家家户户常备武器,男女老幼皆习武学剑,现在只是名义上属于大宁,实则相当于自治,沈玄从剑州来京却得萧庆宁如此信赖,背后必有因由。


    白靖文问道:“他怎么会是萧庆宁的人?”


    裴纶:“因为爱情。”


    白靖文:“……”


    裴纶:“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们这些人秘密太多了,有的真没法查,先把我们的事弄清楚吧,不过我站你这边,他是武功第一,你是堂堂状元郎文才第一,而且我跟你才是兄弟,有我和阿云这层关系,你跟长公主近水楼台先得月。”


    白靖文:“……”


    裴纶把“阿云”这个称呼说得大声了些,上官妙云耳尖在前边听见了,回头问:“干嘛?”


    裴纶道:“小心点看路。”


    上官妙云:“莫名其妙。”


    裴纶跟白靖文道:“不说了,先走着,后面再说。”


    前方旷野幽暗,启明星在天边若隐若现,幽州深秋,黑夜与白昼交接之时分外凛冽,黎明前的黑暗像一头吞噬万物而不甘心散去的野兽。


    ? 52、孤魂冢


    大名府, 西郊,孤魂冢。


    这原本是一片乱葬岗,官府用来埋葬那些没有户籍的流民乞丐或者无人认领的罪犯尸首, 但随着十五年前北边州郡失陷,大量难民涌入, 越来越多的尸首于此堆积, 十多年下来,这反而成为了一片“沃土”, 用死人骨血滋养出来了茂盛的杂草林木。


    此时天仍晦暗,处于昼夜交替的时分, 孤魂冢显得越发恐怖凄冷, 时不时传来的风声像是百鬼嚎哭, 远远听闻便令人毛骨悚然。


    白靖文于昏暗之中看见了那片黑魆魆的草木, 沈玄当先勒住了缰绳,折返回来跟萧庆宁确认:“我带人上去接洽,你们在后面观望, 对方若真打算灭口必有大量人手埋伏,到时候打起来……”


    他这话就不是跟萧庆宁讲而是跟白靖文等人说:“你们护着殿下, 其他人交给我们处理。”


    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陈述, 说完便额外指派了八个骁骑卫跟在白靖文和萧庆宁四人身旁,他则领着左胜和其他穿成黑衣人的骁骑卫一马当先, 直接往前边的黑林穿刺进去。


    萧庆宁道了声:“都小心点, 跟上去。”


    她第一个跟了进去, 白靖文等人紧紧跟在她身旁, 不多时, 他们正式进入了这片草木林, 白靖文果然开始看到许多孤坟野冢, 时不时传来莫名的声响,这地方诡异得怕人,沈玄相当谨慎,吩咐几个骁骑卫下马往四方面八方渗透进去,负责摸清情况以及在前边探路。


    随着不断深入,坟墓越来越多,两边开始出现乱石堆和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令人闻之欲呕的臭味,而是让人感觉到干枯和腐败。


    沈玄在前边抬手打了个手势,他身边的骁骑卫一起驻足,他特意回头确认萧庆宁的位置和他没有靠得太近,这才带着左胜往前走。


    前面一堆乱石之上,果然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在等,他披了一件厚重的披风,几乎与这些乱石融为一体,若不细看,很难发现。


    左胜和沈玄对了一个眼神,其他骁骑卫止步,只由左胜和沈玄上去复命。


    待他们走上乱石,与那黑影距离不过两丈,左胜主动复命:“活办妥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全烧了。”


    那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你办事还算靠谱。”


    左胜:“莫说闲话,弟兄们的卖命钱呢?”


    那黑影道:“自然不会少,给你!”


    这声“给你”异常明亮,像是在发出某种讯号,他话音刚落,抛出一带银钱,于此同时,乱石堆中亮出点点寒芒,沈玄一眼看出那是冷箭的箭头,他反应何其迅速,直接往前推了左胜一把,他自己也往黑影那边冲过去,这么做的目的是让那些放暗箭的人投鼠忌器,要是他们坚持放箭,一定会连这个黑影一并射中。


    这黑影也是反应迅速,果断喝道:“别放箭!杀!”


    霎时间,乱石堆中数十道蛰伏的黑影一跃而起,扔掉手中□□,举刀冲向左胜和沈玄。


    左胜见状,大骂道:“你果然黑老子!”


    那黑影凶相毕露,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可惜沈玄比他手快,金陌刀早已拔出,那黑剑看见金陌刀,惊讶道:“骁骑卫?!”


    此时,后面那些穿着夜行衣的骁骑卫全部冲了上去,双方直接进行混战。


    白靖文和萧庆宁等人成了“观众”。


    显然,如果不是沈玄和他手底下这些身经百战的骁骑卫,只是左胜带着他那些兵卒过来的话,早就被黑影设下的埋伏一网打尽,这些黑影的身手也比左胜和他那些手下高出太多,他们才是真正的刺客,正好跟沈玄和那些骁骑卫硬碰硬,一场血战在所难免,这就不是在朱仙集的“小打小闹”了,而是真正的性命相搏。


    看见那边战况激烈,裴纶说道:“帮忙吧?这不帮忙说不过去。”


    萧庆宁:“不用,沈玄会处理。”


    白靖文:“……”


    萧庆宁和这个沈玄之间显然有相当的默契。


    那些黑影伸手的确不凡,但在沈玄和骁骑卫面前仍是有一段差距,打了盏茶功夫,骁骑卫越来越多,黑影的首领心知不妙萌生退意,但他贼得很,表面大声吆喝:“跟他们拼了!”


    自己却收了弯刀往身后的乱石堆逃窜,若是常人必定来不及拦他,但他的对手是沈玄。


    沈玄似早在防着他这一手,向身边的骁骑卫大喊:“弓!”


    骁骑卫分工明确,即便在这种血战当中也有人负责背着弓箭以备不时之需,很快有人把一把鹰角弓连带一根黑羽箭抛给沈玄,沈玄将金陌刀倒插在乱石之上,随后搭弓引箭,绷紧的弓弦吱吱作响,沈玄锁定那逃跑的黑影,倏一放箭,箭矢破空,噗一声闷响,黑箭直接贯穿了那黑影的小腿。


    倒不是沈玄射偏,而是故意留他活口。


    裴纶在那边看了,由衷赞叹道:“好箭!”


    白靖文等人皆不言语,而那黑影既然自己逃跑被擒住,他的手下便无心再战,不肯投降的几个被骁骑卫当场诛杀,还剩下七八个做了俘虏。


    骁骑卫将那黑影首领压过来,沈玄便也带着左胜和其他的俘虏走近萧庆宁等人。


    萧庆宁下了马,居高临下俯视那个黑影首领,她将蒙面巾扯下,那黑影见了她真容,骇然大惊:“是你?!”


    萧庆宁眉头一皱,这个“是你”包含了两重意思。


    第一,这个人认得她。


    第二,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今晚要杀的是萧庆宁。


    沈玄挥动金陌刀将黑影的面巾挑下,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长相和左胜差不多都是方口阔面,但他的皮肤却洁白圆润,整个体型也偏于肥胖,俨然是养尊处优惯了。


    萧庆宁看了他的样貌,冷声道:“竟然是你。”


    这是内务库在幽州负责盐铁的司库,当年是萧庆宁从京城派他到幽州履职。


    萧庆宁问他:“为何叛我?”


    这人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过一介女流,内务库迟早要交出去,我提前布局有何不对?”


    萧庆宁:“所以你就把我派过来的人全杀了?”


    这人板着脸不说话,萧庆宁却似看穿他一般,说道:“以你的能力不至于能杀了我那么多人,你也没胆量杀我,你背后是谁。”


    这人冷笑:“都这样了,我说不说还有区?”


    萧庆宁:“说了我尽量保你家人平安,不说他们随你一起死,我说到做到。”


    这人眼中稍有变动,萧庆宁道:“你说得越多,你家人越安全。”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萧庆宁给了他足够的时间,随后扔给他一把匕首。


    那人捡起匕首,抬头扫视了一圈萧庆宁等人,缓缓说了五个字。


    “布政司衙门。”


    而后挥动匕首往自己心脏部位扎了一刀,随即吐出大口黑血,身体倒地,抽搐了几下,就此死去。


    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仿佛死去的是不是一条人命,而是某种动物。


    白靖文默然无语,这才是萧庆宁需要面对的常态,然而这还不够,她问其他俘虏:“你们是谁的人?”


    那些俘虏相顾无言,萧庆宁等了片刻看无人说话,轻轻挥了下手,沈玄微微点头,那些骁骑卫将全部的俘虏都抹了脖子。


    白靖文:“……”


    这才是萧庆宁的行事作风。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再没有什么一帆风顺的路途,而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死了这么多人,最后换来“布政司衙门”五个字。


    沈玄命骁骑卫搜索那些尸首希望找到蛛丝马迹,其他人皆在旁静默伫立,此时天已显现亮色,沈玄说道:“布政司衙门是秦高说了算,他出任布政使这些年,在幽州已独掌大权,如果是他,你不能……”


    萧庆宁道:“你回去吧,我会直接住进秦高府中。”


    沈玄:“……”


    萧庆宁:“你的人都带回去,免得在赵会起疑。”


    沈玄早已习惯萧庆宁的处事方法,他并不劝阻,只说:“我在大名府已经安插了不少人手,你随时可以用。”


    萧庆宁:“嗯,你自己小心点。”


    白靖文:“……”


    沈玄相当干脆,当即收了他的金陌刀,翻身上马,领着那些骁骑卫往朱仙集的方向折返回去,很快消失在晦暗之中,像是从未出现过。


    孤魂冢这边很快便只剩白靖文五人,以及一地散乱的尸首。


    看着眼前惨像,裴纶也不知所措,问萧庆宁:“接下来怎么办?”


    萧庆宁瞧了他和白靖文一眼:“前边就是大名府,照约定你们可以自己走了。”


    裴纶道:“别啊!刚才你和沈玄的意思,这档事还牵扯到幽州布政使身上了?”


    萧庆宁不置与否,裴纶道:“我来幽州本意是找太子殿下,如今他和慕容雅博还在路上,而辨非兄则是为了查……”


    话到一半他意识到不对劲,转问白靖文:“你查的也是秦高?!”


    刚才听萧庆宁和沈玄对话时白靖文便已听出了巧合,翰林院纵火案的箭头指向和刺杀萧庆宁的背后之人在这里发生了奇妙的重合。


    如此,他跳过裴纶的问题,问萧庆宁:“你要住进秦高府中?”


    萧庆宁道:“对,他现在派这些人过来暗杀说明还不敢公开,我光明正大住进他府中反而安全。”


    白靖文:“好,我也去。”


    萧庆宁:“……”


    ? 53、买卖盐铁


    她到底没有拒绝白靖文。


    而且为了安全起见, 她跟左胜说道:“到了大名府我需要用人,你若是把你那些弟兄都叫来,事成之后我保你们一个去处。”


    若非遇到萧庆宁, 左胜便是再多十条命也过不了今晚,他带人刺杀萧庆宁已是死罪, 萧庆宁非但大方赦免, 现今还肯让他办差,他自然受宠若惊, 拱手道:“殿下但有吩咐,属下誓死相从!”


    萧庆宁道:“大名府你们熟悉吗?”


    左胜:“再熟悉不过, 大名府本就有我们一处落脚点。”


    萧庆宁:“你还有多少人?”


    左胜:“五十左右, 若是殿下有需要, 可征召百人, 都是当年从蒙州退下来的行伍老兵。”


    萧庆宁:“你先把你的人都带到大名府,在秦高府邸旁边安插几条联络线,有事我会让阿云通知你, 但你不能来找我,也不能跟你的手下提这件事。”


    左胜做了这么多年杀手, 自然懂其中的规矩, 回道:“殿下安心,此事到我一人而已。”


    萧庆宁问他:“秦高这个人你了解吗?”


    左胜道:“我们还没资格直接跟秦高接洽, 便是有任务也是通过这种中间人……”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用匕首自尽的人, 继续说道:“不过我们来往幽州、蒙州多年, 知道秦高一直跟燎人做买卖。”


    买卖二字让白靖文听出了重点, 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他终于开口询问:“秦高做什么买卖?”


    左胜:“这便不得而知, 自议和以来, 大名府从军镇转成边贸重镇, 衙门和燎人的交易没人敢问。”


    白靖文:“你能查吗?”


    左胜看了眼萧庆宁,萧庆宁道:“他是自己人。”


    白靖文:“……”


    左胜道:“倒是有些门路可以探听,不过里面错综复杂,许多情报我也无从分辨真假,只怕有所误导。”


    白靖文:“无所谓,关于秦高的情报你尽管打听,先收集起来,有机会我会找你要。”


    左胜:“是……”


    说时未免多看白靖文两眼,因为在场之人,萧庆宁的身份他知道了,上官妙云是萧庆宁的心腹,裴纶他也知道是裴定方将军家的公子,唯独白靖文还不认识,但他又不敢问,想来能跟萧庆宁同行,且萧庆宁又说他是自己人,必有来路,左胜便继续说道:“大人若是有吩咐,可到大名府万年巷药铺找我,只消跟药倌说买‘当归’、‘熟地’、‘附子’三味药材,自会有人接洽。”


    他又跟萧庆宁三人道:“殿下与两位大人也可以通过这个方法随时找我。”


    萧庆宁微微颔首,瞧了眼快要明亮的天色,再看地上那用匕首自尽的人,说道:“他原本是我内务库的人,虽说变节,到底有主仆情分,我们走后,你埋了他。”


    左胜领命,萧庆宁问白靖文:“还有什么要说的?”


    白靖文:“没有。”


    萧庆宁:“那走。”


    四人上了马,出了孤魂冢上了通向大名府的官道,此时天光大亮,霜露深重,万物萧索,在萧索的尽头,白靖文四人看见了一座宏伟的城池,那是“放大版”的朱仙集,两面环山,南北通衢,俨然是易守难攻的地形,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名府了。


    他们自西门进入,一州府城自有繁华气象,天亮才不久,街市店铺,市井小贩均已出动,成群的牛羊穿街过巷,冒着腾腾热气的胡饼肉汤浓香四溢,俨然是一派太平景象,不过只要稍微观察便能看到繁华背后许许多多烧穿的洞,因为街面上除了宁朝百姓,还多出许多带着圆形毡帽,穿着长筒马靴的燎人,这些燎人趾高气扬,大多被养得又肥又壮,与瘦弱谦卑的大宁百姓对比鲜明。


    上官妙云气不过,说道:“我得教训几个出出气!”


    萧庆宁道:“别多事。”


    上官妙云:“晚上我穿夜行衣出来暗杀,能杀多少杀多少!”


    裴纶苦笑道:“你杀了又如何?你杀一个,官府得陪两个的钱,这些钱从哪里来?还不是这些老百姓帮你赔付?”


    上官妙云咬了咬牙:“那就学左胜那些人一样,晚上偷偷溜到蒙州找这些燎狗晦气!”


    裴纶再不言语,他知道上官妙云是赌气,杀几个燎人有什么用?杀一百个一千个又有什么用?朝廷不争气,他们便杀一万个还是得跟燎人卑躬屈膝。


    他们其实都明白这个道理,随后皆缄默,白靖文留心观察大名府的风俗人情,于繁华街市下马,走了一段路便到了布政司衙门。


    大宁规制,州郡以布政使为最高行政长官,布政司衙门便总领一州一郡之行政,在地方权力极大,有的甚至同时统领军权,那便是集合军政大权于一身,妥妥的“裂土封王”,幽州这种边塞要地,布政使多多少少手握兵权,那么秦高这个幽州布政使至少在权力上非比寻常。


    萧庆宁没有多余的动作,到了布政司衙门直接亮出腰牌,门吏通传,秦高领着布政司众官员亲自出迎,白靖文终于得见这个心念已久的秦高,此人长相倒在意料之外,他一身瘦弱枯骨,两个眼窝深陷进去,但那双眼睛却有异样精光,与他脸上堆满的笑意格格不入,那种笑让白靖文觉得似曾相识,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在就职幽州之前,秦高亦在京城任职,那时萧庆宁与他见过面,此时再见,萧庆宁没有虚礼,只说:“秦大人,幽州苦寒,借你府邸小住几日。”


    秦高脸上依然堆满笑意,回道:“不敢,殿下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今晚便在府中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萧庆宁:“设宴不用了,给我几个干净的房间。”


    秦高拱手领命,随后是各种官员上来一一参见萧庆宁。


    虽说白靖文现在名义上还是在伏龙山行宫陪萧庆宁守陵,但既然到了秦高这种人面前就没必要再隐瞒身份,可能在他踏进幽州那一刻人家就已经知道他的底细,这时便主动亮明身份,状元郎的名头是分量极重的通行证,秦高和幽州当地的官员都给他面子,纷纷见礼,互道官职姓名,裴纶这边也是一样。


    一番寒暄,待这些应有的礼节走完,自有人把他们带到秦高的府邸。


    一州布政使的府邸自然不会寒酸,而且在幽州这种地方不必刻意讲究清廉,秦高的府邸比之萧庆宁的长公主府都不差,光是前门、侧门便占了大半条街,后面的庭院房屋不知还有多少,由于萧庆宁已经在布政司衙门大张旗鼓,让人知道她就住在秦高府中,所以到了秦高府邸便不用再张扬,只见过秦高的正妻和府中一些家眷便直接在一处幽静的庭院住下了。


    没有人质疑萧庆宁一朝公主为何会出现在幽州,秦高对昨晚之事也闭口不提,仿佛他什么都不知道,整个过程水到渠成,就像在宁静的水面晕开一圈圈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对白靖文来说,现在他知道这个秦高有问题,萧庆宁知道秦高有问题,秦高也知道自己有问题,但问题是,怎么查?


    他们要从哪里着手查这个秦高?


    萧庆宁同样感到为难,在幽州,内务库的人她不能再用,孤魂冢除掉的那一个仅仅只是一个,其他的人她不认为能好到哪里去,在这里她也不打算轻易动用沈玄留给她的骁骑卫,这就是她临时决定把左胜留为己用的理由。


    还有另外一个难处在于,她们调查秦高的时间并不多。


    等慕容雅博跟宣和帝到了幽州,她一定会处处掣肘,可别忘了,她这会应该在伏龙山行宫守陵,慕容雅博的谋划且之后再说,目前最重要的是把秦高这个人尽快查清楚。


    事急从权,萧庆宁也是时候把更多信息告知白靖文,因为这一路走来,她和白靖文的距离亲近不少,她对白靖文已有一定的信任,她认可白靖文是值得共事的伙伴。


    “我们查的方向应该差不多。”


    确认房间安全,隔墙无耳之后,萧庆宁让上官妙云把白靖文和裴纶找来,开始她们新一轮的四人会议。


    “我在京城跟你说过,朝廷这些年给秦高的封赏是盐铁,翰林院案牍库烧掉的谕旨副本就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


    白靖文:“没错。”


    萧庆宁:“我再告诉你,那些盐铁就是通过内务库的漕运车马发送幽州。”


    白靖文:“……”


    萧庆宁:“我原本也不知情,直到发现京城到幽州的运输线失控才派人去查,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派到幽州的人要么失踪,要么离奇死亡,那时我就注意到了秦高这个人。”


    裴纶问道:“可他仅仅只是幽州布政使,从京城到幽州隔着北中州、雍州,要是走漕运路线还得走燕州,他怎么把手伸到内务库?”


    萧庆宁:“所以不是他而是他们,他们京城也有人。”


    裴纶愕然看向白靖文,之前慕容雅博就跟白靖文说过这趟水深,除了秦高还有京城的人,甚至还有燎国朝堂的人,现在萧庆宁再度证实了这一点。


    裴纶问道:“他们大费周章蚕食内务库就是为了运这些盐铁?”


    白靖文道:“你应该问他们要这些盐铁干什么。”


    萧庆宁:“我没有证据,但基本猜得到用处。”


    裴纶:“做什么用?”


    萧庆宁:“跟燎人交易。”


    白靖文:“……”


    ? 54、釜底抽薪


    听闻萧庆宁此言, 裴纶重重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道:“岂有此理!”


    他说:“就算是岁贡也不会给燎人盐铁!他们还敢拿盐铁跟燎人做生意?!”


    裴纶此言不假,大宁就算跟燎国议和自认卑微, 但也不至于把盐铁这类涉及民生和军事命脉的物资交给燎人,否则那就不是卑躬屈膝而是自取灭亡了, 大宁群臣膝盖再软, 这点眼光和底线总还是有的,特别是幽州这种边陲州郡, 即便跟燎人通商也是明令禁止盐铁交易。


    裴纶愤慨指责:“现在给燎人送的铁,下次就变成踩在我们头上的铁蹄!”


    上官妙云道:“我也生气, 但有啥办法?他们就这么干了。”


    萧庆宁:“所以要查。”


    白靖文:“你如何打算?”


    萧庆宁:“从秦高入手, 先把京城到幽州这条线上的内务库叛徒揪出来, 切断他们的运输线, 秦高手上肯定有往来的人员名单,拿到名单我把这些人处置了,然后再看如何把秦高背后的人找出来。”


    她特别跟白靖文强调:“刺杀我的人, 放火烧翰林院牵连你的人,就是秦高背后的人。”


    白靖文:“……”


    兜兜转转, 箭头又指向了京城……不, 只是地理位置指向了京城,秦高背后之人, 很有可能就在慕容雅博那些随驾的人员当中, 毋庸置疑, 能跟秦高这种二品地方大员勾连相通, 有本事在京城将赏赐换成盐铁, 从萧庆宁手中蚕食内务库的权力, 放火烧翰林院……起码是六部尚书或者慕容雅博那种级别的人物了, 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个,毕竟主和派文臣基本占据了大宁朝堂。


    白靖文大胆问了句:“你觉得是谁?”


    萧庆宁很严谨,说道:“我觉得要讲证据。”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是遗臭万年的罪过,以萧庆宁的谨慎,就算她心中真有嫌疑人,没有证据也不会说出来,相反,如果有了证据,她一定会追根究底,哪怕对方再位高权重,就算是她的骨肉至亲。


    白靖文道:“好,那就一起查。”


    到这里,他和萧庆宁的目标达成了统一。


    萧庆宁问:“你想怎么查?”


    白靖文陷入沉思。


    现在有两个方向。


    第一是顺藤摸瓜。左胜昨天说过他们也知道秦高在跟燎人做买卖,现在既然知道这笔买卖就是盐铁,那么现在只要想办法追查跟这桩买卖相关的人,溯流而上,揪线摸鱼,总能找出内务库上头的人,让萧庆宁一个个处理掉,只是这个办法费时费力也费人手,他们没那么多时间和人手。


    第二是釜底抽薪,直接从秦高入手,这厮这些年拿了天量的盐铁,肯定需要大量的人手帮他调运,说不得大名府哪个犄角旮旯就有他和燎人交割的仓库,这种数量的交接不可能单纯记在脑子里,他一定有很多白纸黑字纪录下来的重要资料甚至是相关人员的名册。


    毫无疑问,第二个办法更符合他们当下的现实条件。


    白靖文将自己的想法说了,特别说道:“秦高在大名府的仓库据点可以让左胜那些人去查,我们四个负责找名册。”


    裴纶为难道:“今天我看这老小子精廋得像只猴,想从他手上找名册可不简单,整个幽州都是他的地盘,我们不能对他用强,也不能跟踪,现在还住在他家里,不用说,外面肯定全是盯我们的眼线。”


    白靖文敲了敲装猫的箱子,雪爪及时从里边跳出来,白靖文道:“我们还有它。”


    众人:“……”


    这会终于清醒认识到一只能听懂人话而又肯听人话的猫的用处了!


    在白靖文的筹划下,他们四人一猫果断制定了一个计划……


    实际上,裴纶说得一点没错,他们住处四周早就布满了眼线,而且秦高为了限制萧庆宁的行动居然先发制人,当晚派了布政司衙门的卫队过来驻守,说是他们在西郊孤魂冢发现了许多无名尸首,查到有人要对萧庆宁不利,故此派人日夜守卫,生人勿近,等宣和帝到了大名府禀明之后再做打算,这其实就是变相将萧庆宁软禁起来。


    但秦高怎么也没想到,他漏算的是一只猫。


    自萧庆宁住进他府中之后,一连三日都不曾离开过秦府,而且不止萧庆宁,连白靖文、裴纶和上官妙云也都寸步不出,除了偶尔跟府中家眷喝茶谈天,便连登门的访客都一概不见,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似乎不用秦高软禁,她们也不会离开秦府半步。


    而在这三日之中,白靖文等人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信息,因为在这三日内,雪爪已经完全熟悉了秦府的地形,摸清了各处的暗哨,现在就差最后一步。


    第四天,萧庆宁终于答应秦府的女眷举办一场宴会,邀请大名府各高官富贾家的公子小姐赴宴,大宁长公主的面子比天大,赴宴者百八|九十,秦府再大也显得乱哄哄,这样的变动秦高自然将全部的眼线放在这场宴会上,于是到了夜间宾客云集,笙歌燕舞,令人意外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席间,萧庆宁、白靖文、上官妙云和裴纶四人照常宴饮,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直到杯盘狼籍 ,宾主尽兴她们也没有离开厅堂半步,而后,这样一场宴会便在异常的平静之中结束。


    宴席结束之后,月上中天,夜深霜重,秦高卸下了平日里那副笑容可掬的伪装,板着脸亲自到萧庆宁四人所住的院子外观察,他看了一阵并没有发现异样,但直觉却让他惴惴不安,他问一旁负责监视萧庆宁等人的暗哨:“你亲眼看着她们回来的?”


    暗哨答道:“回大人,自始至终不曾离开半步。”


    秦高:“与往日可有不同?”


    暗哨答道:“没有。”


    秦高陷入一阵凝思,他这个位置恰好可以俯瞰萧庆宁四人住的那个院子,他再看了一阵,吩咐道:“继续盯着,人手日夜轮换,若有半分松懈,明日去孤魂冢找尸首。”


    暗哨低头领命,秦大人的手段他们比谁都清楚,秦高将视线收回去,但他相当谨慎,连夜去了书房,屏退左右,不准任何人进入,他来到贴墙的书架之前,移开一套古籍,现出一个暗格,按下暗格开关打开秘库暗门。


    这秘库是他存放各种隐秘账册、名单、谕旨以及与帝京往来信件的地方,便是连内妻也无从知晓,他在秘库之中仔细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常,这才稍微放心,走出秘库,重新关上大门。


    秦高离开书房之时,一只灰黑斑纹、雪腹白足的狸花猫也跳上了书房的屋顶,悄然遁入黑暗之中,接着,这狸花猫在秦府的屋顶跳跃疾驰,没有任何人发现它,直到它回到萧庆所住的院子,白靖文四人早就在等了。


    白靖文问它:“如何?发现秦高的秘密没有?”


    雪爪点头。


    白靖文问道:“是秘库之类的地方?”


    雪爪再点头。


    白靖文:“知道如何打开吗?”


    雪爪仍点头,刚才秦高打开秘库的时候,它就藏在另一个书架的暗处,目睹了整个过程。


    裴纶忍不住赞叹:“猫兄,你立大功啦!我要给你吃大鱼!”


    上官妙云也笑意盈盈摸雪爪的头,说:“那是,这可是我和殿下养的猫。”


    实际是白靖文抓住了秦高的心理,一连几日假装无事,忽然办一场宴会秦高肯定起疑,一定会怀疑他们趁着宴会有所动作,白靖文却反其道而行,宴会上全无动作,秦高反而心中不安,宴会结束之后果然去看了他的秘库,自己暴露了秘密所在,白靖文巧妙利用雪爪将这个秘密偷取过来。


    如今得手,白靖文便问萧庆宁道:“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后面怎么把秘库的东西取出来?”


    萧庆宁道:“秦府有我早年派过来的暗线,现在可以用了。”


    白靖文:“……”


    要不萧庆宁怎么能掌管内务库那么多年?


    她说:“我已经让她待命,到时候让雪爪给她带路就行,我们依旧不用出面。”


    白靖文:“让她最好不要破坏现场,把重要信息抄录下来就行,免得秦高起疑。”


    萧庆宁:“知道。”


    如此说定,雪爪便住到萧庆宁的房间,接下来她们生活依然如旧,只是情况已不相同。


    很快,萧庆宁多年前埋下的暗线起了作用,她在雪爪的带领下成功进入秦高的秘库,她在京城受过窃密方面的训练,不动秦高秘库分毫,却把里面重要的信息纪录下来,她一共写了两页纸,折成小方块让雪爪叼回来,到了萧庆宁手中,变成两份至关重要的情报。


    第一份,从京城到幽州这条线,内务库与秦高有来往的人员名单。


    第二份,一封信,或者是许多信件的内容摘抄集合。


    萧庆宁看过之后,将第二张纸交给白靖文,说道:“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白靖文接过纸张开始阅读。


    “宣和九年,黑物十万,白物九万悉办妥,速交接。”


    “宣和十年,黑十二,白十二……”


    “宣和十一年,黑白皆十五……”


    ……


    这是经过处理的信件内容,萧庆宁那暗线特别标注黑的是铁,白的是盐。


    这是从宣和九年开始,京城那边给秦高的“信”。


    但是很可惜,只有内容,没有署名,使得这信更像是备忘的“账册”,否则秦高早就把它们烧掉了。


    不过白靖文依然读出了线索,“宣和九年”这个起始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问萧庆宁:“秦高是宣和九年出任幽州布政使?”


    萧庆宁:“对,那年正好京察,他从户部调任幽州。”


    白靖文在翰林院查卷宗目录时,发现那些被烧掉的谕旨副本也是从宣和九年开始。


    第一封信件发出的时间和谕旨颁布的起始点重合了,如果拿两者仔细对比的话,不止宣和九年,宣和十年、十一年、十二年……就会得出一个巧合——


    京城发给秦高的信件与朝廷颁布赏赐谕旨的时间全部重合了!


    白靖文迅速整理各种碎片,筛选拼接,最终得到了一条清晰的“操作线”。


    ? 55、部分真相


    秦高那些人大概如此操作——


    先由秦高这边向朝廷“上报军功”, 朝廷“论功行赏”,颁布赏赐谕旨,随后赏赐之物巧妙变成了特定的盐铁。


    为了掩人耳目且迅速将这些盐铁运到幽州, 他们把手伸向了萧庆宁的内务库,控制了京城到幽州的运输线。


    盐铁从京城出发之后, 同时有“一封信”寄给秦高, 这封没有署名的信实际上用来交代盐铁的具体数量,可以看做是京城那边跟秦高的“交割单”。


    当然, 这里边必然还有许许多多各种设计,但大概的轮廓正如白靖文所想, 通过这样的操作, 秦高这些人把朝廷明令禁止的盐铁源源不断送到了幽州, 到了幽州之后又转运给了燎人。


    而为了消除证据, 京城那边的人把留在翰林院案牍库的谕旨底本一把火烧了,为了掩盖真相,他们故意选择在状元白靖文当值那天放火, 攀扯上萧庆宁,让人误以为是萧庆宁放火, 一箭双雕。


    整个过程中, 状元白靖文遭受的完全是无妄之灾,秦高那些人只不过顺手把他捎带进来而已, 他是谁无所谓, 只要借他状元这个名头, 利用他和萧庆宁之间的牵扯。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 状元白靖文是个死脑筋, 拼了命也要亲自冲入火场救火, 于此同时, 另一个世界的警|察白靖文为了救一只猫也冲入了火场,两人“双双殒命”,最后在晋江作者月白作秋衣的安排下以及那些美丽读者的见证下,两人完成了奇妙的灵魂穿越。


    穿越过来的白靖文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白靖文将整个过程复述了一遍,萧庆宁和上官妙云听罢皆不作声,她们多多少少提前知道了里边的蹊跷,裴纶却是反应激烈,说道:“哪来这么多军功给他们封赏?!他们见到燎人恨不得跪下来叫爹,还有脸上报军功?”


    白靖文道:“我在翰林院问过那个秘书郎,他说除了燎人还有一些其他的草原部族,秦高这些人专门挑那些软柿子捏。现在看来,应该是燎人在统一草原时除掉了那些部族,把部分功劳给了秦高,让他向朝廷邀功换取盐铁。”


    裴纶不怒反笑,或者说怒极而笑,毕竟他嘴上说在大理寺当个闲差,但说到底他自小在裴定方身边耳濡目染,心里对大宁朝局总归抱着几分希望,特别是对边军的操守还有幻想,现在听白靖文这么说,眼前又有赤|裸|裸的证据,他最后一点幻想破灭了,这已不是骨头软的问题,而是甘愿当汉奸走狗自毁长城了。


    然而此时不宜闹情绪,既然查到了这一步,那么就要在这些证据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查清楚最后一个问题。


    谁给秦高写的信?


    这人有本事将赏赐换成盐铁,还能做秦高背后之人,其分量可想而知。


    “你有眉目吗?”


    白靖文把纸张还给萧庆宁,问道:“能做这些事的,必然在朝中身居高位。”


    萧庆宁摇了摇头,却说道:“查军功的核准。”


    秦高给朝廷报奏军功,朝廷给他奖赏,这套操作得走流程,首先是上奏,照宁朝规制上奏一般有三种途径,第一种是由五军都督府或者兵部转呈中书省,左右丞相判断是否递交皇帝;第二种是直接送到通政司,通政司负责替皇帝掌内外奏章,也有权力接受军功奏报;第三是直接给皇帝的秘奏,这种比较少见,一般的官员没有资格直接将奏本秘密呈交御前,但秦高这种品级的地方大员可以做到。


    奏折经过皇帝批阅之后会给出意见,这里就有很多种可能和不确定性,比如军功奏报,皇帝看了要是高兴,直接就会下奖赏的口谕,然后由相应的官员写成谕旨文书,也有可能简单批红,发回中书省或者兵部,让相关的官员议定如何奖赏。


    这里边就会涉及军功核准以及赏赐等等关键点,但很显然,要从这些着手追溯的话牵扯太大了,他们也不可能回京城去找中书省,兵部或者通政司这些衙门核对,且不说白靖文身份不合适,就算能查,那人连翰林院案牍库都能烧,还能留多少痕迹给他去找?


    白靖文知道这一套流程,也深知其中的难度,便说道:“这不现实,除非慕容雅博那种人来查,你……”


    随即意识到他知道这里边的难度萧庆宁也知道,而萧庆宁刻意这么说就是话外有话。


    “你知道?”


    萧庆宁:“……”


    白靖文:“你有线索?”


    萧庆宁道:“你来幽州算是得到了部分答案,其他的后面再说。”


    白靖文不言语,这显然不能说服他,但萧庆宁道:“在慕容雅博他们到大名府之前,我要先照这份名单处理掉内务库这些人,你们不好掺进来,后面的事我和阿云办。”


    言外之意就是到了这一步,她们要分道扬镳了,萧庆宁还把第二份情报换给白靖文,“不是不让你查,是让你回了京城再想办法,这里是幽州,秦高连我都敢杀,他不会在乎你的性命,不要在幽州触怒他。”


    白靖文:“……”


    裴纶道:“你们清理内务库的人我们也可以帮忙啊。”


    萧庆宁摇头道:“这边内务库的人就是秦高的人,我住在他府里他有忌惮,你们却未必,这件事你们不插手秦高就不会找你们麻烦,我多少了解他这个人。”


    裴纶哑然,看了看白靖文,白靖文问道:“之后呢?慕容雅博他们来了之后你怎么打算?”


    萧庆宁:“我也不知道慕容雅博具体要做什么,一开始他就防着我来幽州,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我尽量跟你们保持联系,你们尽量不要直接找我,实在有事可以通过左胜那条线,我让人查过了,他这人底子干净。”


    白靖文:“好,如果你有不方便做的,随时可以找我——”


    他指了指雪爪:“我们可以通过这猫传消息。”


    萧庆宁:“……”


    白靖文:“猫留给你们,有大用。”


    萧庆宁点头,话到这个份上,也就不用再多说其他,裴纶跟上官妙云嘱咐:“这是幽州不是京城,你悠着点,别什么事都往上怼,动手之前问问殿下的意见,你再能打防不住人家人多下黑手。”


    上官妙云:“行了,别整得你是我爹似的。”


    裴纶道:“爹不爹的你都得收着点,秦高逼急了是不敢动殿下,你就难说了,在这点上你跟我跟辨非兄没多大区别。”


    萧庆宁:“放心,我有分寸。”


    裴纶:“听长公主的话。”


    上官妙云摆手:“行行,赶紧走,赶紧走。”


    白靖文向萧庆宁道了声:“万事小心。”


    萧庆宁道:“你、你们也是。”


    裴纶:“殿下放心,我会保护好辨非兄,到时候完完整整把他还给你。”


    萧庆宁:“……”


    上官妙云作势要打他:“就你能说是吧?”


    裴纶缩着脖子赔笑,白靖文道:“走了。”


    裴纶收了笑意,跟上官妙云道:“走了。”


    上官妙云:“走就走……”


    但等裴纶和白靖文将要出门,她还是说:“自己小心点,别整天嬉皮笑脸。”


    裴纶背对着她做抱拳的手势,随后和白靖文一道出门。


    第二日清早,他们随便找了个借口,跟秦府的管家递了个话便正式搬离秦府,上了马到大名府南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不用多言,他们刚走出秦府后面便有秦高的眼线盯着,等他们入住南门客栈,旁边很快就来了监视他们的暗哨,不过无所谓了,他们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而且白靖文听从萧庆宁的建议,至少在大名府,他不会再去查秦高,这些暗哨无论怎么监视都不会看出端倪。


    接下来就是等。


    等萧庆宁处理内务库那些变节之人,等慕容雅博与宣和帝抵达大名府,后面一桩才是接下来的大事。


    此时已是十月上旬,照日期算,慕容雅博那些人也快到了。


    在这之前,白靖文先等到了两位熟人,他花了些钱请客栈的跑堂到南门外租用了一块民用告示栏,贴上“寻人启事”,这是古人相约见面的一种巧妙的办法,他写的是请林、姜两位兄台到南门客栈相见,下面留了地址和署名,这是他来之前和林少游、姜明允约好的见面方式。


    林少游和姜明允果然看到了他的留言,而且他们先慕容雅博一步了大名府,他们两个的目的是追随慕容雅博,弄清楚慕容雅博此番促成北行的谋划,所以过程当中他们绕道走了一圈燕州云梦府,云梦是燕州府城,也是慕容雅博的家乡。


    “金骨阿隼那率领燎国使团来京之前,慕容长子回了一趟燕州……”


    见面寒暄之后,姜明允便直入主题,作为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以及慕容雅博的忠实拥趸,在场之人他和慕容雅博走得最近,对慕容雅博也最为了解。


    “慕容长子回燕州很有可能私下和金骨阿隼那见过面,甚至跟燎国其他高层有过接触,因为我们在燕州查实他在云梦府逗留不过短短数日,他到了云梦府直接从燕州北上,走幽州和山海郡之间的道路,这条路……”


    他指向大名府的北边,“直指通天阙。”


    白靖文:“……”


    姜明允补充道:“那段时间金骨阿隼那就在通天阙外驻军,幽州有军报递到中书省说了这件事,我不信这是巧合,而且我们离开云梦府时,还确认了一件事。”


    裴纶问道:“怎么?”


    姜明允:“岳芝也到燕州了。”


    裴纶和白靖文相视一眼,姜明允道:“岳芝当年从慕容长子手中接过五千燕州卫军,于南边的朱仙集一战成名,斩杀燎国三太子金骨狼突,俘虏拔都极勒烈伊稚合速,在燕州威望极高,私底下他和慕容长子更是知己至交,这个节骨眼上他来燕州干什么?”


    裴纶有这方面的嗅觉,岳芝这些年一直在山海郡不出,朝廷征兆他也不肯来京,忽然到燕州必有异常,裴纶便道:“他到燕州领兵?!”


    姜明允:“这我不敢说,但可以确定跟慕容长子有关,天下之大,也只有他能叫动岳芝了吧?”


    裴纶若有所思,笑言:“这就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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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6、饮尽


    在来幽州之前, 裴纶就打听到过京城那边的军调动向。


    他曾明确跟白靖文说过,除了他爹裴定方率领的都督中军先行北上,都督府的左右两军也有动静, 北线这边自不必说,他确定这是近十多年大宁朝最大的军事行动, 现在如果再加上岳芝和燕州卫军……


    “岳芝也来的话, 慕容雅博真可以跟燎人开战了。”


    裴纶说出他这个结论,白靖文却道:“不对, 慕容雅博不会打的。”


    裴纶看向白靖文要答案,白靖文道:“这个问题在京城我和照之兄、瞻原兄已经讨论过, 除了宣和帝, 慕容雅博钦点的随驾文官都是赵会那些主和派, 其中不乏阿谀奉承之流, 战端一开,这些人即刻便成累赘,兵家大事, 慕容雅博不会这么儿戏。”


    姜明允也道:“辨非兄说得在理,慕容长子不会如此粗糙。”


    裴纶蹙眉道:“这么大的军调, 岳芝都来了, 总不能真跟燎人谈一谈,然后那些文官打道回府, 慕容雅博和岳芝带兵帮着燎人去打西凉吧?”


    白靖文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姜明允和林少游也陷入沉思, 现在问题几乎又回到了起点——


    他们没法猜透慕容雅博的意图。


    白靖文需要更多的信息, 便问:“除了岳芝和你爹, 这次领兵的主将都是些什么人?”


    裴纶:“都督左军主将是陆安国, 右军主将是李良弼, 前军——就是幽州这一线是张泰。”


    白靖文:“都是主战派?”


    裴纶点头:“武将几乎都是,张泰除外,这厮是兵部派过来的傀儡,不文不武,跟秦高那些人穿一条裤子,否则幽州也不至于烂成现在这样。”


    白靖文:“可以这么理解吗?你爹和岳芝这种主战派将领都是能打的,他们跟慕容雅博算‘一党’。像张泰这种主和派就是朝廷派过来的摆设,并没有多少领兵能力。”


    裴纶:“就这个意思,而且除了我爹和岳芝,陆安国、李良弼这些主将当年都是和慕容雅博守过通天阙的,只是议和之后被打压得厉害,在朝中几乎没了声音,一般都在地方军府练兵,很少回京了。”


    白靖文听罢又陷入一阵凝思,他对大宁朝堂的文官集团算是有了了解,但武将方面却是一知半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从裴纶的言语之中提炼出“共同点”,这正是他擅长的总结。


    “你们看……”


    白靖文蘸了茶水在桌面画出一条线,说道:“文官多主和,武将多主战,慕容雅博把皇帝跟主和的文官带到幽州来,同时又让主战的武将领兵集结,而慕容雅博跟燎人仇深似海,他必然主战,现在促成皇帝北行,燎国国主领兵亲至,这么大的机会,如果你们是慕容雅博,你们会怎么做?”


    裴纶三人面面相觑,白靖文道:“大胆一点,异想天开也无妨,一个个说。”


    裴纶先说道:“如果是我,我假装跟燎人合兵,等他们发兵攻打西凉,我趁机倒戈,跟西凉里应外合。”


    白靖文凝肃摇头:“不成立,皇帝跟那些文官不允许慕容雅博这么做,他们是主和派,没有跟燎人开战的决勇气和决心。”


    林少游道:“那就‘挟天子以令诸侯’,除了皇上,朝中半数文臣随驾,将这些人押回燕州,逼他们跟燎人开战!”


    裴纶伸了个大拇指,“瞻原兄,你比我大胆。”


    林少游道:“戏言,戏言。”


    白靖文却严肃道:“也不合适,燎军势大,敌强我弱,慕容雅博这么做会导致内部分裂,别说左王右崔和端亲王还在京城监国,就是跟过来的太子也会首先跟他完全对立,他不会用这种自毁长城的办法。”


    林少游:“确实,是我思虑不周。”


    白靖文:“也是一个办法了。”


    说完看向姜明允,他们之中也就姜明允对慕容雅博最为了解,而且他是中书舍人,和慕容雅博都在中书省任职,又是资深拥趸,由他对慕容雅博进行换位思考,可能有更为贴切的说法。


    姜明允思索之后,说道:“以我对慕容长子的了解——如果我是慕容长子,事情得从京城就开始谋划,我会提前把那些主和派文臣都处理掉,该贬的贬,该杀的杀,然后在皇上身边安插主战派文臣,大力提拔主战派武将,造成皇上御驾亲征的形势,在这个基础上联合西凉跟燎人开战。”


    姜明允的说法相当于综合了裴纶和林少游所说的优点,问题在于,宣和帝肯御驾亲征吗?他有跟燎人开战的决心吗?可别忘了,议和是在他亲政之后开始大力推行,随后造成如今这种文修武废的朝堂局面,要说主和派,他才是最大的主和派。


    白靖文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还是冒险,这没法彻底解决主和派文官,慕容雅博头上还有左王右崔,六部尚书也多有主和派,他还不是乾纲独断的权臣,如果战端一开就是撕破脸,开弓没有回头箭,万一皇帝跟主和派又来一次议和,大宁承受不起了。”


    姜明允:“是,所以慕容长子的心思不能以常理踱之,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子衣和瞻原的说法我不是没想过,但最后也是自己否定,我们身在局外又是职小位卑,要提前读准上位者的谋划太难了。”


    裴纶和林少游点头赞同,姜明允倒是看向白靖文,问道:“辨非兄有其他想法?”


    裴纶道:“对啊,我们仨都说了,该轮到你了。”


    白靖文:“……”


    他的想法未必比姜明允成熟,但如果站在一个“现代人”的角度看待问题,他倒有一定的前瞻性。


    “你们有没有想过慕容雅博会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白靖文用谨慎的语气发问,毕竟他知道自己所说,对裴纶三人来说必然是骇人听闻。


    裴纶问他:“根本是什么?”


    白靖文:“皇帝。”


    裴纶:“?!”


    姜明允和林少游骇然相视,甚至下意识打量四周以确定没有外人听见,如果有骁骑卫在这探听,光凭这话已经可以拿白靖文下狱了,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白靖文对他们有足够的信任才会这么说,白靖文干脆把话说开。


    “议和为什么能成?朝中为什么文官打压武将?症结不就在大宁有一个主动议和的皇帝吗?就拿这次北行来说,看着是慕容雅博一手促成,实际是皇帝自己的意思,慕容雅博不过是顺水推舟,这点太子知道,左王右崔知道,裴纶他爹知道,就连我们翰林院的赵老学士都知道,只是没有人站出来说穿,如果我是慕容雅博——”


    白靖文把桌面上用茶水画出来的线抹掉,郑重其事道:“我就换一个皇帝。”


    姜明允:“……”


    裴纶和林少游各自对望,咽了一口唾沫,但不敢说话。


    白靖文继续说道:“慕容雅博是太子少师,而太子自小是主战派,在朝堂有文臣拥护,慕容雅博却有岳芝这些武将尊崇,这对大宁来说不是最好的明君贤臣吗?”


    裴纶舔了舔唇:“可这是逼宫谋……”


    白靖文:“为国家千秋计,我觉得慕容雅博不会在乎这种骂名。”


    姜明允开口了,“慕容长子的确是这种人。”


    白靖文:“你们来之前,我们已经查到幽州布政使秦高和京城那边的人已经给燎人送盐送铁,再议和下去就是源源不断吸大宁百姓的血养燎人的刀兵,这种事慕容雅博能看不见吗?我敢说他比谁都清楚,来幽州之前他就跟我说过秦高背后有京城的人,甚至有燎国的人,那时候他其实就在给我暗示,我没读懂而已。”


    姜明允三人皆陷入沉默,倒不是他们否认白靖文的说法,而是这种说法对他们来说太过超前,他们自小学的是天地君亲师,就算是裴纶这种较为开明的年轻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他心里也是不可违背的铁律,逼宫造反四个字说起来轻巧,放到他们头上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别说亲朋好友的株连,他们自己心里也过不去,这不能怪他们,谁都有受限于时代的局限,但是……


    白靖文愿意相信慕容雅博有超出时代局限的高瞻远瞩。


    他觉得慕容雅博应该是那种人。


    他问姜明允:“你说慕容雅博之前跟金骨阿隼那或者燎国高层见过面?”


    姜明允点头,白靖文道:“有没有这种可能,慕容雅博成全燎人攻打西凉,燎人成全他带皇帝离京北上?这是他们的‘交易’,否则很难解释幽居深宫十多年,整日修道炼丹的纳贡皇帝舍得离京北行,一定是燎人给了他压力,大宁群臣的话他可以不听,燎人的话他不敢不听。”


    裴纶恍然大悟,“所以这次燎人催讨岁贡是金骨阿隼那带使团过来,什么递交国书,两国合兵都是慕容雅博跟他们先前的约定?”


    白靖文问姜明允:“照之兄最了解慕容雅博,你觉得呢?”


    姜明允苦笑:“我现在觉得辨非兄比我了解慕容长子。”


    白靖文:“这只是我的猜测,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数,只能说根据目前你们给我的信息以及我自己对慕容雅博的认识,换位思考,我站在他那个位置,我会选择这个最优解。”


    换皇帝,立新君,清庙堂,重武备……彻底改变面北而侍的媾和姿态。


    姜明允三人皆是默然,虽然这种做法在他们心里过不去,但无碍他们认为白靖文言之有理。


    裴纶大着胆子先说道:“要是太子殿下提前登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我裴某人第一个赞成!”


    姜明允和林少游亦表态:“这么说来,我们和子衣兄也是太子党了。”


    裴纶笑道:“意气相投,意气相投,来,值得干一杯。”


    饮尽。


    姜明允问白靖文:“辨非兄,下一步当如何?”


    白靖文放下酒杯。


    ? 57、通天阙


    “我们主动投太子军中, 这是唯一可以接近慕容雅博的机会。”


    白靖文肯定道,以他们现在的身份和来幽州的方式,投入萧景行军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以萧景行的仁厚,最多责备他们几句私自北上的莽撞, 不会真跟他们计较, 更不会勒令他们返回京城,他们甚至可以依附在萧景行帐下, 间接参与这次大宁与燎国的“会猎”。


    除此之外,白靖文还有一个关键点没说。


    假定他的假设成立, 慕容雅博真要逼宫扶持萧景行提前登基上位, 但以萧景行那种性格绝不会同意, 可别忘了, 当初在京城为了阻止宣和帝北上,他不惜在宫廷宴会上跟慕容雅博痛心直陈,最后闹到慕容雅博这个太子少师与他和东宫众臣割袍庭辩的地步, 而当宣和帝确定北行之后,他又不惜放弃监国之权亲自担任三千京卫指挥使随驾北上。


    所以对慕容雅博来说, 即便他用通天手段逼宫成功, 将宣和帝赶下龙椅,若是萧景行不肯点头做新帝, 那换帝一说也是有始无终, 故此, 白靖文问裴纶:“以你对太子殿下的了解, 要是慕容雅博逼宫, 他肯当大宁的新帝么?”


    他特意补了一句:“如果我们猜对了慕容雅博的谋划的话。”


    裴纶果断摇头道:“不会, 太子殿下绝不会做这种无君无父之事, 端亲王那种人倒是乐意。”


    白靖文:“那我们应该还忽略了某些东西,因为慕容雅博比我们还了解太子,他也知道太子不肯登基,所以他一定留了其他手段,纵观萧氏皇族诸皇子,除了萧景行,没有人更适合拥立为新君。”


    姜明允道:“会不会跟慕容长子提前与燎人会面有关?”


    白靖文:“这就没法判断了,总之,我们先投太子军中,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


    姜明允道:“我们今日所言,特别是辨非兄你这番推论不宜跟太子殿下直言,否则有可能破坏慕容长子的谋划,我也是太子党,但我容我说句僭越之言,殿下那种心性在太平盛世足可当中兴之主,但在眼下这种朝局反而会让他优柔寡断,他被仁孝两个字束缚得太紧了。”


    裴纶道:“你说得对,这是真话。”


    姜明允:“所以越是这样,我们这些做下臣的越是要为殿下做他不肯做之事,我们四人走到一起,不正是希望看到殿下上位,重新启用主战派,不说犁庭扫穴灭了燎国,起码将北边丢掉的州郡收回来吧?”


    裴纶颔首道:“理当如此。”


    林少游道:“来,这也值得我们满饮一杯。”


    白靖文陪着他们又喝了一杯,话到此处,他们四人算是结成了官场上的小同盟,而其他的就不需要多说了,接下来只要等萧景行到幽州,他们四人一起投奔,不过在这之前,白靖文还是跟萧庆宁说一声,现在萧庆宁在清理内务库那些人,正在跟秦高斗法,白靖文不好直接去秦府找人,便取了个巧,将他和裴纶三人密聊的内容择重写下来装到信封里,当然没有明言慕容雅博逼宫换帝这件事,主要是说他们打算去找萧景行。


    然后找到左胜在孤魂冢跟他说的那个药店,问了“当归”、“熟地”、“附子”三味药材,果然有人请他后堂说话,他把信件交付,请他们转交萧庆宁。


    做完这件事,他们在大名府购置了马匹、御寒衣物、干粮等物品,等了一天,药材铺的人说信送到了,但萧庆宁没给回信,只让带了句万事小心,白靖文便不再耽搁,和裴纶三人从大名府北城门出城,正式往北线边境的通天阙出发。


    大名府和通天阙之间有一百里左右的缓冲地带,中间是地势起伏不平的山丘,越往北走越是陡峭,到了通天阙堆积成最高的一重天然屏障,只留出很小的几个山口筑成城阙,自古以来都是幽州和蒙州的分界线,可惜现如今出了通天阙,北边蒙州的千里草原已成燎国国土。


    往事休提,且说通天阙如今仍是军事重地,便是大宁与燎国议和也不做商业用途,时常有重兵把手,城关大门紧闭,只留一道小门审查往来的行人商贩。


    此时已近十月中旬,通天阙已是凛冽肃杀,有一股渗入人心的森寒。


    白靖文四人于昨晚抵达通天阙前十里处,但他们没有靠近城阙大门,而是在十多里外的一处山腰扎营,今日一早他们轻装简行,到了中午终于爬上最高一座山峰,这是附近的制高点,通天阙内外尽收眼底,一览众山小,只见大宁这边群山莽莽,一条延绵不知尽头的山脉拔地而起,横亘于幽州与蒙州之间,蒙州那边则是一马平川,一望千里,两者形成鲜明对比,以通天阙为天然的军事分界线。


    白靖文四人费了大力气爬上这个制高点当然不是为了观光,而是亲自考察通天阙内外的地形,可以这么说,他们脚下这座山峰,当年慕容雅博和岳芝这些将领早把一草一木都踏烂了。


    “你们看……”


    裴纶和林少游拉开一幅军用舆图,这地图是裴纶凭借自己的记忆复制而来,他自小跟在裴定方身边,军事水准比白靖文等人高出不少,此时化身讲解员:“通天阙三重城关,完美嵌合了山形地貌,原本只有一重城关,慕容雅博守通天阙时别出机杼多建了两重,这样的妙处在于借两边的山势和前后城关形成两个瓮城,就算第一第二重城关被攻破,后面还有固守的机会,当年金骨太玄就是攻破了前两重城关,硬是被卡在第三重……”


    这些往事裴纶以往只是在书上或者听裴定方等人口述,如今身临其境观察,他自己也难掩激动。


    “第三关之后,那座最高的门楼和旁边那一片是都督前军的府衙和军队驻扎地,左右两边是大名府的军卫所,也受都督前军管辖,中军府定的驻军人数是不能少于三万,但兵部那些人把张泰送过来之后,这厮吃空饷,你们看军营就知道……”


    裴纶指着那一片白花花的营帐,“都督府规定一个营帐住八个士兵,这里最多一千营出头,加上左右两翼两个军卫所,一个军卫所一千人,最多也就一万守军。”


    姜明允道:“令尊知道吗??”


    裴纶:“他当然知道。”


    姜明允:“据我所知,张泰只是前军府的主将,照理说要受中军府的节制,令尊是中军府都敛事,既知张泰虚报守军人数,何不加以惩治?”


    裴纶苦笑:“张泰也是二品都敛事,和我爹平级,中军府已经很多年没有左右都督了,谁能治他?靠兵部那些人弹劾?”


    姜明允:“……”


    裴纶:“知道了吧?这就是朝廷撤销左右都督的‘妙处’,想要查张泰只剩兵部出面,但张泰跟兵部那些笔杆子全都是主和派,别说一万人,就是一千守军他们都觉得多了。”


    宣和帝多年不设中军府左右都督,兵部又全都是主和派文官,张泰原本是兵部侍郎,他调任前军都敛事,领兵驻守幽州,可以看成是主和派把手伸向军权的一个实际操作,而因为主和派的议和理念,军备一废再废,以至于发展成这种局面。


    姜明允叹了一口气,“还好其他军府不曾堕落至此,否则慕容长子再有手段也无力回天了。”


    裴纶一脸凝肃:“再这么下去迟早的事。”


    姜明允苦笑道:“我还真希望辨非兄推测成真,慕容长子早点扶持殿下登基。”


    白靖文:“……”


    林少游:“还是说回当下吧。”


    裴纶重新指向地图对照实际地形,说道:“殿下这次担任三千京卫指挥,等他带人过来,最好的驻军地是这一块,到时候我爹的中军,陆安国的左军,李良弼的右军,加上张泰的前军依次照左右前中的方位铺开……”


    林少游:“大概有多少兵马?”


    裴纶摇头道:“这是军密,只能猜,我爹从京城带出来的八千,加上京郊驻军可能有五六万,但不会全部都带过来,陆安国和李良弼带多少人就更不知道了,大军开拔为了增长士气、迷惑敌人往往虚报人数,嘴上说百万大军,实际有一半不错了,因为就算只带十万部队,后线补给、粮草消耗也是天量数字,将领要根据实际情况、敌我对比估算具体兵马人数,少了不行,但绝不是越多越好。”


    白靖文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岳芝呢?他不是统领燕州卫军了吗?”


    裴纶顿时醒悟,说道:“对啊,还有岳芝。”


    说完下意识看向姜明允,姜明允道:“我在中书省倒是看过一些军报,慕容长子这些年苦心经营燕州诸军卫所,燕州六府十九县,严格执行先帝时一县一卫,一府三卫的军事编制,规定男子弱冠之前要到卫所至少参军两年,听说百姓踊跃参军,一个卫所编制往往超过一千人,比其他州郡强太多了。”


    裴纶道:“这么算的话,燕州卫军差不多有四万人,岳芝就算带一半过来也有两万兵马。”


    卫所可以看做是州郡的“地方武装”,军费来源由地方和兵部共同承担,直接由该州郡的都指挥使司统辖管理,岳芝的父亲岳洵就是山海郡军卫所的都指挥使,手下管辖着数十个卫所,一个卫所的编制是一千人,被萧庆宁收服的左胜曾经是蒙州平北卫的千户,意味着他曾经是带领一千兵马的武将。


    如果说卫所是地方武装,那么五军都督府就是直属皇帝的中|央军了,一般来说,都督府前后左右中五路兵马肯定要比诸地方卫军要强,天子王师嘛,无论军费粮草、武器装备、兵源将帅都是最好的,但也有例外,燕州卫军就特别能打,慕容雅博当年就是带着三万燕州卫军北上,在通天阙构筑防线才稳住大局,最后燕州卫军打剩五千人,慕容雅博全部托付给岳芝,岳芝带着这五千人在朱仙集一战大捷,最终配合慕容雅博在通天阙成功打退燎军,真正是扶大厦于将倾,解大宁之倒悬。


    而白靖文再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岳芝也来通天阙吗?”


    ? 58、岳芝善攻


    这个问题裴纶回答不了, 姜明允和林少游也不知道,或许只有慕容雅博和岳芝能给出答案。


    但这并不意味这个问题无关大局,事实上, 这是慕容雅博和岳芝的妙笔,其他人看不到, 只能等时间给出最终结果。


    接下来, 白靖文四人几乎用脚丈量了通天阙周围所有的高地,裴纶用一张舆图带领他们实地考察, 亲身实践,和他们印证兵法的实际运用, 特别是慕容雅博当年固守通天阙的巧妙。


    而随着时间流逝, 他们于野外扎营, 风餐露宿, 明显可以感觉到“冷”这个字了。


    原计划慕容雅博与宣和帝一众文臣在十月中旬可以到,最后却是拖到了十月下旬仍未见到行在大营的影子,胡天八月即飞雪, 幽州不是胡天也算临近胡天,十一月的幽州便要大雪如卷席, 足可以泼水成冰了。


    所幸, 裴定方这些将领总归没有怠慢。


    其中,由裴定方率领的都督中军率先抵达通天阙。


    陆安国和李良弼亲领的左右军依也是此抵达, 大军在第三道城阙之后的平地有序铺开, 阵型正如裴纶之前所说, 张泰的前军居于前, 裴定方的中军居中, 陆安国和李良弼的兵马分居左右, 他们完成集结驻扎之后, 只等行在大营御临,在这之前,白靖文四人依然在周边一处隐秘的山腰扎营,而亲眼目睹如此之多的兵马抵达、汇合、驻守扎营……白靖文等人难免心生澎湃,说不得有一番感慨。


    “从驻军扎营就能看出主帅的领兵水准,你们看……”


    他们在细雪菲菲中又爬上了一处高地俯瞰,裴纶开始进行实地分析。


    “我家老头、陆安国和李良弼的军营看似乱七八糟,但中军大营、军粮屯、制高点、哨塔、步兵、□□兵、骑兵……全部都是根据具体地形和位置做具体布置,你想数他们有多少兵马很困难,想要偷他们的大营几乎没可能,再看张泰这厮……”


    张泰的前军距离第三重城关最近,由于之前已有一万前军驻守,后面从幽州其他边线靠过来的兵马直接在一万人的军营外围驻扎,营帐格局基本没有改变。


    “中军大营向外扩散,军营一个比一个排得规整,行归行列归列,行列一数就知道他有多少人马,要是敌军偷营,直接从他们开出来的康庄大道去冲主帅大营,都不用抓俘虏带路。”


    白靖文补充道:“而且他粮草屯放处跟□□兵营靠得太近,步兵、骑兵全压在城关之前,对方派一两百死士摸过来,不用找中军大营,就烧那一片□□兵营都有不少收获。”


    裴纶看向白靖文,惊喜道:“辨非兄是学得快还是以前就懂兵法?”


    白靖文:“……”


    前世他上过两年军事理论课,这些天又跟裴纶实地考察,听了不少实际案例,他的确做了些融合,但只限于理论层面,如果实际运用,或者说让他带兵打仗,他是绝不敢妄自托大,自欺欺人的,便回道:“我不懂兵法,只看过一些兵书,这些天又听你说了不少,恰好这张泰水平太差,我看了个漏洞。”


    裴纶笑道:“你就别谦虚了!我还不知道你吗?”


    他转跟姜明允和林少游说道:“我刚遇到他那会,一起查翰林院纵火案,那什么白磷就是他找出来的,后来又一直找到秦高身上,我问他是不是学过断案刑名之术,他说只是看过一些案件卷宗;来的路上他跟长公主学剑,短短七日有了常人七年之功,问他以前是不是学过,他又说是看过一些拳经剑谱;现在问他是不是懂兵法,他又说看过一些兵书——”


    “辨非兄,你是文状元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三百六十行,你看看书就全懂了?你让我们这些人怎么活?”


    白靖文:“……”


    说起来,这些的确全都是巧合,查案是他本职,练剑他有武术的底子,兵法他学过一些军事理论……


    林少游道:“辨非兄大才,慕容雅博和岳芝那种天人之姿方可与他比肩,这点我和照之早就自叹不如了。”


    白靖文道:“各有所长罢了,以后不管是慕容雅博联合西凉主动攻打燎国还是燎国铁骑南下,局势都与军争脱不开关系,我们虽是文官,多学些兵法总归不会有错,先看眼下吧。”


    他指着通天阙第一道城关之外,外边就是燎国抢占的蒙州地界了。


    “我们这边的驻军大抵已经完成,且能看出将领水准,燎人呢?”


    从他们这里可以清晰看到,通天阙外地势陡然下降,变成了一片一望无垠的草原地带,燎人倒没有在那边构筑城防与宁军对峙,只有一些负责审察行人或者收税的官军,但这几天下来,白靖文等人明显可以看到燎军也开始大量集结,此时他们的军队已经在通天阙外铺开,形成了不输于宁军的阵势。


    裴纶凝肃道:“我学兵法时,我爹最常说的就是一句话——燎军不能用寻常兵法来看。”


    他咬牙:“我们嘴上说燎狗,但到了战场上,他们就是虎狼。”


    裴纶所言的背后还有许多燎军强大的原因,燎国完全就是一架锐利的战争机器。


    他们没有农耕传统,不讲城邦文明,下了马饲喂牛羊,上了马抢夺猎杀,哪怕是对自己族人,兄弟父子之间也是实行弱肉强食的原则,礼仪没法让他们吃饱穿暖度过寒冬,刀剑□□却能让他们活下去,在这种环境和传统的影响下,他们互相争夺内耗很难形成统一的大部族,但如果有一股绝对强势的力量将他们集结起来,将劫掠的对象一致对外,特别是对准大宁这种富庶之国,他们就会驱动出野蛮战胜文明的力量,他们不会讲什么兵法,更像是凭本能和野性去劫掠屠杀。


    “你们看对比……”


    裴纶张开手抚过通天阙外一望无际的燎军,“我们有步兵,□□兵,骑兵,押运兵……这些都是照兵书和实际需要来设立兵种和编制,一万人的部队,各兵种数量有明确的配比限制,但燎人呢?他们不跟你讲什么兵法规制,他们只有一个兵种。”


    林少游:“他们都是骑兵。”


    裴纶:“是,也不是,他们的骑兵都配了□□,燎人自小就会射箭打猎,而且他们打仗基本不吃官家军粮,吃的都是自带的干粮,他们几乎是□□兵、押运兵和骑兵的混合体,这就是他们一个骑兵能当我们好几个士兵用的原因。原先说‘燎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不是凭空捏造,一万燎人骑兵在平原地带冲起来,我们没有十万人根本挡不住,但你想十万部队需要多少后勤补给,我们能随便拿得出来吗?别信书上动不动就说百万大军,百万大军的消耗谁负担得起?”


    从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看,燎军的驻扎方式完全就是“随心随性”,他们并非大军团统一行动,就拿集结来说,他们是小股小股的骑兵在各种百夫谋克,最多是千夫猛安从草原的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到了地方就地安营扎寨,根本不讲章法,而这正突出了他们百战百胜的一个关键点——机动性。(注)


    这种集军看似随意,实则是他们可以实现大军团迅速集结和迅速分散,攻守之间迅速切换,哪怕被打散也能迅速逃跑保留实力,战场上,机动性是杀敌制胜的法宝,特别是在古代战场,骑兵对其他兵种具有碾压优势正出于这个原因,反观宁军这边,处处讲究章法,军队依次有序择地驻扎,这没错,但对比下来就太笨太臃肿了!


    这一点宁军和燎军双方都知道,白靖文等人也知道,但他们需要知道的是怎么化解燎军骑兵的机动优势。


    “要破他们骑兵一般有三种办法,第一,我们也用等量或者人数占优的骑兵跟他们对冲,看谁命硬,这种办法损耗极大,还要我们这边军纪严明,将士用命抱必死之心,一句话就是得有血性,当年岳芝打朱仙集就这么干,他敢跟燎人斗狠!一战成名!第二,用步兵引诱,□□兵设伏,骑兵冲锋,但在平原地带很难实现,燎人是勇猛不是颟顸,这种办法只能放他们进幽州之后凭借丘陵山峦的地形再用,但我们不能放;第三就是慕容雅博的办法……”


    裴纶指回通天阙的三重城关,说道:“利用地形和城池化解燎军的骑兵优势,迫使燎人打攻城战,他们攻城就要下马,下了马就好处理,慕容雅博当年为什么果断舍弃蒙州和武关郡?他就是把这件事看透了,就是要把燎军吸引到通天阙来打攻城战,不要以为这很容易,兵法人人都懂,真正敢执行和运用一般人没这个能力,我爹都承认他当年轻视过慕容雅博,因为同是吸引燎军攻城,我爹和大部分将军选的是武关郡,但武关郡不到三个月就被金骨太玄攻陷,还好慕容雅博坚持己见,提前在通天阙构筑城防,我爹他们这才拥护先帝跑过来,要是没有慕容雅博和这三重城关,我们现在应该是燎人的奴马奴。”


    裴纶越说越激动,而作为慕容雅博的忠实拥趸,姜明允也对慕容雅博的高光时刻有了新的认识,感叹道:“慕容长子天人也!他真有匡扶社稷之功!”


    林少游道:“岳芝……岳将军也令人钦佩。”


    裴纶:“所以说岳芝善攻,慕容雅博善守,他们找到了对付燎军的办法,后面再跟燎人打,他们的经验举足轻重,这次借机会,我们一定要跟慕容雅博和岳芝讨教。”


    白靖文在旁没说话,任由山风吹刮细雪掠过他的面颊和眉发,他抱着手俯瞰这一片苍茫的天地,看到南边两山之间的峡口不知何时已走入了一片黑压压的兵马,那应该就是萧景行的京卫军了,他说:“下去吧,他们到了。”


    作者有话说:


    注:猛安、谋克是燎人古语,有“官长”的意思。他们战时为军队长官,领兵打仗,平时为行政长官,收税主政,与之前提过的那颜(大官长)一个意思,只是级别不同,那颜是万户,统领至少上万军队,猛安相当于千夫长,统领千人,谋克是百夫长,统领百人。实际上,作者是根据历史上金国的猛安和谋克相关制度引用得来,与历史事实有相当偏差。


    ? 59、太子殿下


    十一月上旬, 自裴定方率领的都督中军、陆安国率领的都督左军、李良弼率领的右军,相继抵达通天阙之后,皇太子萧景行率领的三千禁卫也终于在三军之后成功抵达。


    而萧景行既然来了, 以中书平章政事慕容雅博为首的庙堂重臣与宣和皇帝御驾所在的行在大营便在后军的护卫下,于同一天开进通天阙, 当然, 宣和帝并非马上天子,他手底下那些庙堂文臣也住不惯军营毡帐, 他们在第一时间住进了都督前军主帅张泰打扫干净的前军衙门。


    这一天是宣和十五年十一月初三,自九月初三离京两个月之后, 大宁宣和皇帝应燎国国主金骨乌虎之约来到了通天阙城关, 这是时隔十五年之后, 两国皇帝走得最近的一次。


    也是在这一天傍晚时分, 白靖文四人从通天阙一处高峰冒着零星的碎雪缓缓走下,他们上了马直奔皇太子萧景行的中军大帐,很快消失在群山风雪之中。


    第二日清晨, 霜露结成冰晶挂在树梢草尖,它们会为十一月的通天阙保存一整日的冰寒。


    经过一日修整, 萧景行的三千禁卫已基本完成扎营, 不过萧景行并没有安心,一大早起来他便带着亲卫到前军府衙给宣和帝请安, 可惜连宣和帝的面都没见着便被大内监赵会“请”了回来, 萧景行不得已又去找了慕容雅博询问“会猎”相关, 如何与燎人交涉, 慕容雅博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 以还有要务在身将他打发了。


    作为皇太子, 其实一路上萧景行便感觉自己无处下力, 所有人对他毕恭毕敬,但所有人对他都是阳奉阴违,最简单的,哪怕跟宣和帝请安,宣和帝都不肯见他,便是师长慕容雅博都对他不再推心置腹,这一切都令他倍感苦闷。


    他也知道这苦闷的由来,他不像端亲王那样会讨宣和帝喜欢,甚至为了北行之事不惜跟慕容雅博闹翻,所以到了幽州,他当然是处处不受待见,宣和帝不喜欢他,慕容雅博也不再跟他说真话,不过如果再给他选一次,现在还在京城讨论是否应该北行的话,他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意见,因为这么做让他的父皇冒险了,他作为国之储君,作为大宁皇太子,于公于私,于忠于孝都不能让君父以身涉险。


    “既来之则安之,先配合几位将军把布防做好,这才是当务之急。”


    出了前军府衙大门,萧景行自顾自安慰自己:“父皇会理解我的。找机会再跟慕容先生好好聊聊,就是要道歉,我也没什么放不下身段的。”


    说完吸了一口气,看向远处高耸入云的通天阙城关,他坚信只要抱着忠孝仁义之心,用诚意去对待人事,他最终会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他坚信这一点。


    这时,他帐下的执戟郎急匆匆跑过来通传,说道:“参见殿下,营外卫兵方才到中军大帐传信,说外面有四位大人求见,这是他们的腰牌。”


    执戟郎将四块腰牌递上来,萧景行看一块嘴里念一个名字:“子衣?瞻原?照之?辨非?!”


    他越看眉头锁得越紧,将腰牌一收攥在手里,问道:“他们怎么来了?!他们来干什么?!”


    执戟郎和旁边的副将亲卫面面相觑,“他们”是谁?


    执戟郎问道:“殿下是否准见?”


    萧景行:“请他们到中军大营相见,我马上来。”


    说罢把腰牌还给执戟郎,执戟郎领命自去,萧景行对他的副将说道:“昨夜裴将军与都督府其他三位将军约了我到前关去看燎军阵营,你先替我到后关城门前等候,仔细迎接,我随后便到。”


    副将领命,带了四个亲卫自去,萧景行则带着剩下的亲卫返回他的中军大营。


    进了营帐,果然看到白靖文四人,裴纶第一个赔笑参见,白靖文三人一起行礼,萧景行并没有责备他们突兀到访,而是先让他们各自落座,命人奉茶,他自己坐在上首,白靖文四人分左右而坐。


    “你们为何忽然到此?”


    一开口,萧景行当然要问这个问题。


    白靖文四人来时已商量过让裴纶答话,裴纶早想好了说辞,他说:“现在这种局面,我们的心情和殿下一样,于公,实在不能躲在京城安享太平;于私,殿下舍弃监国之权护驾北上,我们难道就无动于衷吗?皇上不是我们的君父吗?再说,我爹也在中军……”


    萧景行是仁孝忠厚不是愚笨,裴纶这种大义凛然的说辞听了让人想笑,便抬手制止道:“好了——”


    问姜明允:“照之,你做事向来稳重,此番何以如此冒进?”


    姜明允能从翰林院直接跳到中书舍人任职,背后就是萧景行在提拔,当时慕容雅博还是太子少师,还是萧景行的慕容先生,姜明允能力出众,又是慕容雅博的忠实支持者,萧景行便将他送入中书省,故而他们在京城已经相熟。


    姜明允比裴纶严肃得多,也不讲那么多弯弯绕绕,直言道:“殿下,我们四人此来,凭一颗报国之心罢了。”


    萧景行最吃这一套,实际上看到白靖文四人能来,他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因为他离京也是“逆行”,说起来他是孤独的,白靖文四人不远千里到幽州来,不正跟他一样是逆行之人么?


    事实证明,白靖文四人来找萧景行是最合适的选择。


    一阵思索后,萧景行也不问其他了,而是说:“你们各自都有公职在身,私自离京到底有违法度,这样吧,你们暂且在我帐下担任行军书记,吏部若是追究,便说是我将你们征召过来。”


    他这么说不仅是接纳了白靖文四人,还帮白靖文四人扫清了后顾之忧,吏部负责考核百官,要是知道他们擅自离京肯定会给予惩处,严重的还可能解职,萧景行帮他们作保便再无这方面的忧虑。


    白靖文四人哪能听不出萧景行的心意,四人一起拜谢,萧景行道:“说说吧,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又有什么打算。”


    这就是由白靖文来回答了。


    白靖文将跟萧庆宁到伏龙山拜谒皇陵,随后一起到幽州,再住进秦高府中,跟姜明允林少游会合,一起到通天阙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当然关于慕容雅博要废弃宣和帝扶持萧景行做新帝的猜想略去不提,出于保密将沈玄和骁骑卫也略去不提,其他事无巨细,逐一分说。


    萧景行听罢,重重捶了下案面,说道:“秦高作为幽州布政使,朝廷钦派的地方大员!竟然跟燎人交易盐铁,知法犯法,无耻之尤!”


    白靖文道:“这件事现在不宜追究。”


    萧景行道:“这件事必须追究!”


    白靖文:“……”


    萧景行到底还是有自制力,补充道:“等回了京城我亲任主审,子衣把大理寺带进来,我再把刑部和都察院拉进来,三司会审!不管秦高背后是什么人,一定要彻查到底!这是在挖大宁的根基!吸大宁百姓的血去供养燎人的刀兵!”


    说罢,他把京城那边从宣和九年到十五年给秦高的“信”还给白靖文,说道:“你且保管好这份证据,到时候我再问庆宁姑姑要其他的,她这段时间在大名府应该会查到不少新东西。”


    白靖文微颔首,萧景行道:“好了,这件事暂且放下,如今燎人已经在通天阙城关外集结,父皇跟燎国国主会猎当在不远,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


    白靖文道:“正当如此。”


    萧景行道:“你们初来乍到先住下吧,军中不比京城,你们又是文官,幽州苦寒,注意身体。”


    说罢叫来录事官和军需官,让他将白靖文四人的“行军书记”记录在案,再给白靖文四人安排了一座附近的营帐,这些琐碎做完之后,裴纶摸近萧景行,说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萧景行:“但说无妨。”


    裴纶:“殿下也知我爹并不同意我来幽州,他要是知道我投了殿下军中,一定会大为光火,他那边……”


    萧景行会意:“这件事我跟裴将军去说,不过下不为例,裴将军既是你父亲,他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我们做儿子的不能违逆君父。”


    裴纶笑道:“感谢感谢,下次我一定听他的。”


    萧景行道:“裴将军几十年戎马疆场,皇祖父时便跟着四处征战,他身为武将为国尽忠已当之无愧,但自古忠孝难全,对你们家里自然有所欠缺,你作为他的长子,多少需要体谅。”


    裴纶不断点头,连声说:“记下了记下了。”


    萧景行哪能不知他是随意应付,便道:“正好我昨晚我约了裴将军与都督府其他三位将军到前关去视察燎军,你一起来吧,这件事你先当面跟裴将军讲。”


    裴纶瞬间苦了脸,说道::“还是殿下先跟他说一声,让他先消消气吧?我就这么溜溜过去,他很可能当着你们的面殴打我。”


    萧景行:“打你也是为你好。”


    裴纶:“这……我会很丢人,我二十多三十岁的人了。”


    白靖文正要借此机会去见一见大宁朝这些武将,便说:“殿下说得有理。去吧,我们也去,裴将军当真动手,你就当长个记性。”


    裴纶:“??”


    姜明允拍了拍裴纶肩膀,笑道:“子衣兄放心,我们见势不对定会从中劝阻,不至于让你太难看。”


    裴纶:“……”


    他可能交友不慎了,因为林少游在那边“库库”笑,明显和白靖文、姜明允等着看他笑话。


    ? 60、文官施政治民


    不过这次裴纶显然是反应过度, 到了军中,裴定方完全变成了“将军”,在他眼中根本没有父子, 只有将军和士兵这种上下级关系,得知裴纶是萧景行的行军书记, 他只瞧了眼便自顾跟萧景行交谈, 话题只谈军务,讨论敌我之间的驻军情况, 将裴纶完全无视了。


    裴纶逃过一劫,跟白靖文等人在旁侍立, 静静听讲。


    不多时, 其他都督军府的主将续带领营中部将到来, 这些都是大宁朝拥有实际统兵权的顶级武将。


    第一个是左军都督府的陆安国, 此人和裴定方一样也是方口阔面,身材魁梧,自有一股经久沙场的威严, 不过他比裴定方年长,此时已是须发皆白, 但绝不腐朽老迈, 相反给人一种精神矍铄、老而弥坚之感,他的性格也较为爽朗豪迈, 跟萧景行行礼参见, 与裴定方寒暄之后发现了裴纶, 他过来拍了拍裴纶肩膀, 又往裴纶胸口“笃笃”叩了两拳, 声音洪亮道:“身板还算硬朗, 不知底子怎么样, 晚点到老夫营里去,陪老夫摔一跤试试你身手。”


    裴纶笑回:“不敢,小侄不是陆伯伯对手。”


    陆安国:“是不是摔过才知道。”


    向裴定方喊话:“老裴,你不会舍不得吧?”


    裴定方一脸凝肃道:“军中哪来父子叔侄?太子殿下在前,你说话注意分寸。”


    裴定方“啧”了一声,嫌弃裴定方不知变通,萧景行赶紧说道:“无妨,上阵父子兵嘛,大宁没有军中无父子的说法。”


    陆安国道:“对喽,太子殿下高见。小纶子,千万别学你爹这么死板。”


    裴纶偷瞄裴定方的脸色,自然是不太好,赶紧岔开话题,“陆伯伯,这几位是我好友,都是进士出身的翰林,现在和我投在殿下营中担任行军书记。”


    这年头文官肯入军营便是难得,况且陆安国是那种身居高位却不摆架子的将军,看向白靖文三人,裴纶在旁介绍:“这位是姜明允姜照之,现任中书舍人,在慕容雅博手下当差,这位是林少游林瞻原,今年的探花郎,与照之兄是江州同乡……”


    姜明允和林少游一起向陆安国见礼,陆安国点头应下,稍转严肃,以长辈语气勉励道:“年轻人就该到边关磨砺,不要老琢磨官场那点破事,加官进爵是跟老百姓抢饭吃,眼界放长远点。”


    姜明允和林少游两人道:“晚辈谨听陆都督教诲。”


    陆安国是仅存的一位都督,他在先帝时已经领左军府右都督一职,是正一品武将,比裴定方等军府主将的官职和资历都要高出一级,宣和帝不再设置各军府左右都督,也不敢把陆安国降职,便一直留到了今日,所以姜明允和林少游称他“陆都督”。


    陆安国看向最为瘦弱的白靖文,不禁蹙眉,裴纶道:“这是白靖文白辨非,今年的新科状元……”


    不待裴纶介绍完,陆安国恍然道:“是你啊。”


    白靖文拱手行礼,“正是标下。”


    陆安国颔首道:“听说了,你在那些读书人里边算有骨气的,从金骨太玄的儿子手里要了一百两黄金,做得不错。”


    白靖文:“……”


    当时在安定门外陈桥驿,实际上他只向金骨阿隼那要了一块金锭赔偿给那个老店家,最后以讹传讹,变成了一百两黄金。


    裴纶道:“错了,谁传的一百两?我当时就在场。”


    白靖文稍安心,在长辈面前,裴纶还是讲操守的。


    裴纶道:“是一千两黄金!”


    白靖文:“??”


    裴纶:“陆伯伯,你跟燎人打了这么多年,还没从燎人手里拿过一千两黄金吧?”


    陆安国也是“实诚”,说道:“确实,朝廷还是有人才的,白靖文,你有没有从军的打算?投老夫帐下如何?老夫先给你一个卫军,保你从千户做起!”


    白靖文:“……”


    正想着如何答话,身后又有另一位将军领着几位部将到来,相对裴定方和陆安国,这人倒是削瘦矮小,留着一戳稀稀落落的胡子,从气质上来说不像一个武将,更像一个精与计算的老商贾,以至于他身穿的盔甲与他这个人的气质并不相符。


    毋庸赘言,这人就是都督右军府的主将李良弼了。


    来之前白靖文向裴纶了解过这些将领的基本信息,这个李良弼在大宁武将之中属于一个“异类”,像裴定方和陆安国这些人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多多少少靠家族给了起点,或是世族推举,或是家中长辈本就在军中任职直接提拔,李良弼却是起于微末,此人年少家贫,不得已投军续命,在军中从马倌做起,自学成才,花了数十年功夫,一步步走到今天,先帝给他的评价是“智计无双”,是一个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将领。


    李良弼一到场脸上便挂着笑意,也是先向萧景行见礼,他显然听见了陆安国方才对白靖文的劝说,便接话道:“陆公,眼下这种世道便不要为难状元郎了。”


    白靖文:“……”


    陆安国:“老夫如何为难他了?”


    李良弼:“状元郎要是投入你军中,他那些科举出身的恩师官长不得与他掷枕割席?朝中哪有文官纡尊降贵当武将的道理?”


    陆安国讷言,李良弼一双眼睛时不时打量白靖文,白靖文知道对方有意试探,他便不能不开口了。


    “文官武将皆食百姓俸禄,文官施政治民,武将保家卫国,只要为百姓办事,在我这里没有文武之分。”


    众人皆是一愣,便连裴定方都多看了白靖文一眼,李良弼收了部分笑意,说道:“状元郎谋国之言。”


    白靖文:“不敢,李将军过奖。”


    如此一来,白靖文算在几位将军面前留了个好印象,接下来可以进行一些恰当的交谈,可惜这时身后又有一个将军“姗姗而来”,作为都府前军的主将,也就是主和派推到前线的第一个文官,张泰显然不像武将,白靖文一眼看出此人身上并没有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身上那种杀伐禁止的将帅气质,相反透露着一股阴柔愚钝,并不是说文官就不够阳刚果决,而是张泰这人作为一方主将确实离谱——


    他是一只巨大的胖子,形如硕鼠!


    其他主将都是与部将步行而来,张泰却是自己骑着马,让他的部将亲卫在后方步行跟随。


    待两个亲卫伺候他下马,马在喘气他也在喘气,但还算注意仪容仪表,下马后先整理盔甲佩剑,然后才带人往白靖文等人这边靠过来,不过他看都不看白靖文这些人,而是直奔萧景行,说道:“末将参见殿下,实在是皇上召见,末将这才来迟。”


    白靖文:“……”


    这厮一来就说“皇上召见”,显然是炫耀自己受宠,裴定方、陆安国甚至是李良弼自然不给他好脸,萧景行却依然保持着和善待人的风度,回道:“无妨,幽州本就是前军驻地,张将军作为前军主帅,自然辛苦些。”


    张泰道:“为皇上和殿下办事,便是再辛苦也值得,末将愿为皇上和殿下效犬马之劳!”


    白靖文:“……”


    他现在确信这个张泰一定是兵部那些人派过来的傀儡。


    萧景行也知道不能跟张泰耗下去,便说:“既然人都齐了,诸位将军,这便到前关去吧。”


    众人齐声领命,萧景行居中,张泰点头哈腰在他左手边领路,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刻意走在萧景行右侧与张泰这厮区别开来,作为萧景行的行军书记,白靖文四人“恃主隆恩”,获得紧跟在萧景行身后的资格。


    很快,他们步行至通天阙第三重城关,也就是后关之前。


    在远处看就知道这些城关依山而建,非同小可,此时实地仰望才知其雄伟壮观,左右完全嵌入了两边山体,白靖文目测宽度不下百米,至于高度,比帝京的城墙也要高出不少,至少有二三十米高,而不同的是,这里的城墙没有城门,或者说没有传统意义上城门,只开了一个“城洞”,大小是刚好可以容纳两辆马车通行,高度最多三四米,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不给敌军攻破城门的机会,单从这一点来说,已将城防做到极致,对方想要攻破这种城墙,其难度可想而知。


    待白靖文进了城洞,里边森凉阴暗,真就像走进了一个狭窄的山洞。


    而白靖文也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张泰依然在前边给萧景行领路,裴定方、陆安国和李良弼这三位将军却凝肃起来,他们亲自用手触摸城洞的砖石,甚至弯下腰抓起地面的泥土,仔细观察,用心分辨,这是在判断城墙是否坚固,有无修缮加固的需要,一个好的将领,正需要从这些细微处入手,这是必要的素质。


    走出城洞,前边豁然开朗,前方自然是第二重城关,也就是中关了,白靖文发现左右两边的山壁显然经过人为加工,因为底部的山壁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有的已经布满青苔,几乎与地面成垂直角度,这是为了防止敌人攀爬,而在山壁的上方则硬生生开凿出许多“廊道”,足可以容纳上千□□兵朝下放冷箭。


    在缺少炸药和机械工具的时代,这种工程的难度可想而知。


    裴纶忍不住说道:“虽然战后经过多次开凿加固,但这些城墙和两边廊道原本都是慕容雅博和燕州军民用双手抢建出来的。”


    众人听罢皆不语,就算是裴定方也没有责怪裴纶胡乱说话,因为裴纶说的是事实,亦是他们心中所想,裴定方这些人基本都亲历过十五年前的通天阙攻防战,他们比谁都了解这个地方的重要性,也就比谁都了解慕容雅博的功绩,他们都不会忘记,当年燎太|祖金骨太玄已经带兵冲破了前面两关,是慕容雅博和在朱仙集的岳芝遥相呼应,最后令燎军止步于他们脚下的黑土。


    继续前行,约莫六七十米,抵达第二道城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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