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亡国之君31
天空像是在一夜之间被凿穿了般, 雨水哗啦啦倾倒着。
明光宫这一带的地势比较低,来不及排走的积水淹没众人脚踝。
原本因为南流景出现而停歇的厮杀再次开启。
但这一次,胜利的天平正在不断从季玉山一方倒向南流景一方。
落败只是早晚的事情。
六皇子看着不断倒下的侍卫, 对死亡的胆怯和恐惧终于唤醒了他的理智:“伯外祖父, 母妃,我们撤吧!”
“撤?事到如今,我们还能撤到哪里去!”
季贵妃在江南长大,生得一副柔情似水的模样,却不是那种优柔寡断之人。
她上前两步, 从死去侍卫的尸体上捡起两把刀,将其中一把硬生生塞到了六皇子怀里:“乐儿,就算我们成功逃出了京城,也逃不出京都的。别忘了,京都城外还驻扎着北地几万大军。”
刀一入手,六皇子就摸到了独属于鲜血的粘稠感。
这种恶心滑腻的触感让他下意识想要丢开刀, 但季贵妃的话又生生让他止住了这个动作。
六皇子脸色惨白:“母妃, 我明白了。”
季贵妃心下一叹。
她当年生六皇子时伤了身体,不能再有孕, 所以对自己唯一的孩子免不了宠着些。
原本季贵妃不觉得自己养孩子的方式有错误,毕竟六皇子年纪还小, 有她和季家在前面保驾护航, 六皇子有足够的时间去成长,去经受风雨考验。
但知道姚南就是南流景后, 季贵妃再看六皇子这副模样, 突然打从心底生出几分后悔来。
她不肯承认她的孩子不如姚容的孩子, 那就只能自认自己没有教好孩子。
眼下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上述念头只在季贵妃心里一闪而过, 她的神情很快变得坚毅下来,扭头去看季玉山:“伯父,我们应该怎么办。”
季玉山被人搀扶着,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但若是有人因此小觑他,绝对要吃大亏。
可以说,现在才是季玉山最疯狂的时候。
局势走到这一步,他和季家都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像个疯狂的赌徒般,将自己能拿出来的所有筹码都丢到牌桌上。
“这些年来,季家耗费巨资,培养出了一群死士。”
季玉山对着某个方向,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如今,是这些死士为季家尽忠的时候了。”
只要能成功刺杀南流景,他们季家就还有一线生机。
但想要暗杀南流景?
不提一直在警戒的姚容,就说那始终站在南流景身边的齐思,他可是暗阁中人!
刺杀这种事情,暗阁才是最专业的。
这些死士再精锐,到了暗阁面前,都有种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的意味。
齐思不怕他们冒头,就怕他们不冒头。
一个刺客最危险的时候,往往是他蛰伏在暗处没有动手的时候。
当刺客露出行迹,反倒失去了这种威胁。
齐思从南流景身边消失,约莫过了一刻钟,他又悄无声息折返。
南流景问:“都解决掉了?”
齐思擦了擦手:“都解决掉了。”
“那就速战速决吧。”南流景摸了摸自己湿透的衣服,“这雨太大了,再这么站下去,今晚至少得喝三碗姜汤。”
齐思啼笑皆非,知道南流景是在开玩笑。
不过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能开出这样的玩笑,看得出来南流景心态很放松。
“你是得开始行动了。”齐思说,“大哥不见了,他现在肯定是藏到某个角落,准备着给季玉山再来两箭。”
南流景点头,神情一点点沉静下去,眼角眉梢都透出浓烈的肃杀意味。
“动手!”
***
在南流景发起总攻后,原本就处于下风的季玉山一方彻底出现溃败迹象。
围在季玉山他们身前的侍卫接连倒下。
到最后,季玉山他们身前,只剩下十几个人。
“不用扶我了。”
季玉山推开季贵妃和六皇子的手,挺直背脊站立着。
到了这一刻,他输掉了自己整整二十年的谋划,却不愿在敌人面前露怯。
“三皇子,想必你不会放过季家的,对吧?”
南流景握着天子剑,反问:“当年你可曾放过姚家?”
“也对。”季玉山自嘲一笑,“我这般对他人,自然也怨不得他人这般对我。”
所有人都以为,季玉山是要在临死前来一段忏悔,或者对自己的失败发表遗憾宣言。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季玉山竟从袖间掏出一把匕首,毫不迟疑地刺向自己心口。
他的动作太快了。
快到绝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
南流景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了,却来不及阻止他。
但人阻止不了,箭可以!
如流星般的箭矢,越过人群,划破风雨,裹挟着凌厉破空声与惊人杀意,与匕首撞在了一起。
一箭,将匕首撞歪。
第二箭飞至时,季玉山已被南流景摁倒在地。
季贵妃和六皇子也悉数被拿下。
齐明煦从一旁的灌木丛跳了出来,肩上背着箭筒,手里挽着弓箭。
他走到南流景身边,一脚踩在季玉山肩膀上,又用空闲的手搭在南流景肩膀上,笑问:“这一局,算你赢还是算我赢。”
南流景说:“这就要看齐大哥你那一箭,是故意撞歪他的匕首,还是无意间撞上的。”
齐明煦摊手,十分诚实:“好吧,其实我是看你和他在那说话,就悄悄瞄准了他的心脏准备偷跑。谁知道这老东西竟然刚好要用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
他好好的一场刺杀,竟然无意间变成了阻止季玉山自杀。
南流景道:“我们赌的是谁先砍下季玉山的项上人头。现在季玉山被当场拿下了,不如我们这一局就算平局吧?”
“也行。反正这老东西死在谁手里都无所谓,就是不能让他死得太轻松。”
两人在这样严肃的场合,针对谁输谁赢展开了一番激烈讨论。齐思在旁边听得哭笑不得,推开他们,示意暗卫将季玉山扶起。
暗卫如同拖着死狗般,将季玉山从积水里拖起。
齐思吐槽:“你们再聊下去,季玉山都要被你们踩断气了。”
看着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季玉山,齐明煦毫无愧疚之心:“我还以为他会被淹死呢。”
“他不会被淹死,但他有可能会被气死。”说完,南流景转眸凝视着季玉山,“你知道我为什么耽搁了一些时间才赶到皇宫吗?”
季玉山愣了好一会儿,心中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我晚到了一些,是因为我带着人去追击季家人了。”南流景声音很轻很轻,落在季玉山耳里,却比惊雷还要让他惊惧,“我说了要问罪季家满门,你们季家的人,就一个都别想走脱!”
“季玉山,任你千般谋划,任你权势再高,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只是小道罢了。”
季玉山瞳孔猛地睁大,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最后一道后手会被南流景察觉到。
豆大的雨砸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抬头,却只觉眼前一切明灭不定。
一道闪电突然划破长空,将天地照得明亮无比,但季玉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浑浊的双眼一点点暗下,抬起的头颅也一点点无力垂落。
就在他的呼吸即将暂停之际,他隐约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宛若死神最后的催促。
“既然都要死了,那就用你的血,来祭我的剑吧。”
冰冷剑锋破空而来。
剑落血起。
这位权倾朝野二十年,野心勃勃的权臣,依旧如原历史线那般,倒在了同一柄剑下,死在了同一个人手里。
第232章 亡国之君32
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平等的事情。
季玉山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被越来越高的积水淹没,与周围那些死去的宫人、叛军、禁卫军没有任何区别。
季贵妃盯着季玉山的尸体,一言不发。
六皇子却忍不住了:“你怎么敢对伯外祖父动手……你怎么敢杀了他……”
南流景将天子剑收入鞘中, 闻言微微偏头去看六皇子, 顺手抹掉脸上的血水。
六皇子仿佛遇到了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般,反复低语:“季家把持着兵部和户部,连父皇都碍于季家的权势不敢出手……你怎么敢,你凭什么能……”
南流景也没想到季贵妃这般心肠歹毒、手段残忍的人,竟然能养出这样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
也许是这些年来永庆帝的退让和软弱, 让六皇子打从心底里认定季家很强大,认定没有人敢随意对季家出手。
但六皇子认定的事情,就是对的吗?
永庆帝不敢动季家,是因为永庆帝害怕季玉山会进行反扑,害怕季玉山会动摇他的皇位。
说白了就是永庆帝心存顾忌。
南流景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和母妃的一场对话。
在很多年前,他一直觉得, 五皇子和六皇子, 都比他拥有更多成为皇帝的资本。
五皇子拥有永庆帝的疼爱,六皇子拥有实力强大的母族。唯独他什么都没有。
但五皇子死在季贵妃手里, 永庆帝从未想过为五皇子报仇;六皇子的母族,今天在他手里灰飞烟灭;只有毫无倚仗的他, 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这突如其来的回忆, 让南流景升起了一丝谈兴。
“权势?我要诛的就是季玉山这样的权臣。把持着兵部和户部?我上位之后,必然要第一个清洗兵部和户部。”
齐明煦在旁边搭腔:“六皇子, 如果你成功继位之后, 顶多又是一个永庆帝。不, 也许你会比永庆帝还要不堪。”
“至少永庆帝没有一个可以影响他、控制他、掣肘他的母妃和母族。而你呢,你根本没有执掌天下的才能和胆魄, 只不过是季贵妃和季玉山名正言顺操纵朝政、掌控天下的傀儡罢了。”
真以为季家的扶持帮助是不需要回报的吗?
真以为季贵妃这种人成为了太后,会甘心居于后宫安详尊荣,不插手前朝政务?
齐思接着道:“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你这种被驯养出来的绵羊,就算看到了雄鹰的风姿,也注定无法理解。”
六皇子脸色青白,唇角开合几下,都发不出声音。
南流景的目光掠过六皇子,看向季贵妃。
比起六皇子,他无疑更关注季贵妃。
季贵妃身上的华服早已被雨水打湿,头发披散,浑身狼狈。
似乎是察觉到了南流景的注视,季贵妃突然抬起头,看着南流景,又像是在透过南流景看着什么人。
“……我特别讨厌你母妃。”
“我从小在江南长大,无论容貌还是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入了京城以后,却处处被你母妃压了一头。”
“好在,我还是有地方胜过她的。我活得比她久,我的孩子过得比她的孩子好。”
“……”沉默一瞬,季贵妃突然发出凄厉的惨笑,“谁知道,二十年过去了,那种被她压了一头的恶心滋味,竟会再次出现。”
笑了好一会儿,季贵妃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
“按照辈分,我也算是你的庶母。”
“本朝重孝道,尤其是天子,当为天下表率。你要是亲自开口处死我,一定会引来无数质疑。”
季贵妃的双手没有被束缚,她用手稍稍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恢复了往日那种高傲冷漠的姿态。
这二十几年来,她为了家族,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无所不用其极,手中沾满了很多人的鲜血。
季贵妃撇了眼六皇子,眸中带着种种数不尽的情绪。
但很快,这种种情绪都化作了决绝。
季贵妃一把拔下发间的金簪,用尽全力刺入自己的咽喉。
“母妃!”
六皇子完全没想到季贵妃会这么做,惊得瞪大了双眼,下意识想要扑过去,被禁卫军死死摁在原地。
鲜血从伤口处溅出,季贵妃面露痛苦之色。
她直勾勾望着南流景,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我季巧儿宁愿死在宫变之日,宁愿随着季家一同覆灭,也绝不愿在失去一切后,如同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
“我只求你留乐儿一条性命……贬为庶人,或者永远圈禁,都可以……他从没有害过人,将来……也绝不可能威胁到你的……你的……”
话未说完,季贵妃已彻底失去气息。
“母妃!!!”
六皇子泪如泉涌,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痛苦,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惶恐。
这一天下来的变故实在太大了,他不仅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还失去了所有能为他遮风挡雨的亲人。等待着他的,也许就像母妃刚刚说的那样,贬为庶人,一辈子都被圈禁在某个地方……
南流景对季贵妃的死亡没有任何触动,对季贵妃的选择也没有任何意外。
姚容倒是多说了一句:[季玉山说过一句话。他曾感慨,在季家一众晚辈里,季巧儿是和他最像的那个人,只可惜季巧儿不是男儿身。]
这句话没说错。
至少在面对同样的境地,季贵妃做出了和季玉山同样的选择。
南流景道:“季玉山教出来的儿子全都是废物。在这方面,季贵妃也和季玉山像了个十成十。”
他厌恶季玉山和季贵妃,也同样看不起软弱无能的六皇子。
姚容哑然失笑,却觉命运有趣。
原历史线里,季玉山和季贵妃同样发动了宫变。永庆帝这个疯子对六皇子几乎没有任何父子之情,他在感觉到自己末路将至时,为了报复季玉山和季贵妃,竟派暗阁首领去刺杀六皇子。
宫变之后,季玉山和季贵妃都活着,六皇子这个本该继承皇位的人却死在了暗阁首领的手里。
所以最后南流景才能继承皇位。
但这一次,一切都完全反过来了。
“把六皇子带下去。”南流景吩咐齐思,“看着一点,别让他自杀。”
“放心吧,我会让人好好盯着的。”齐思应好,扫了眼失魂落魄的六皇子,不屑之意溢于言表,“要是他敢像季贵妃一样自尽,兴许我还能高看他一眼。”
强势专||制的母亲,很容易会养出软弱无主见的孩子。
六皇子根本就没有自尽的勇气。
***
六皇子被带下去之后,梁光誉过来了。
梁光誉小声道:“永庆帝一直吵着说要见你,还说有事要和你商量。”
南流景笑了笑,道:“梁师父,我要沐浴更衣。”
梁光誉瞬间明白了南流景的心思:“我这就去准备。”
在梁光誉的安排下,南流景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原本湿掉的头发也被宫人一点点擦干了。
梁光誉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套华丽又合身的玄色礼服,让南流景能够换上。
南流景在宫人的伺候下换上礼服,戴好发冠和玉佩。
整理好仪容,南流景走出里屋。
齐明煦四人和梁光誉都在外面候着。
南流景在主位落座,吩咐道:“将罪帝南陵带来明光宫。”
永庆帝在碧落宫里等了很久。
这种等待十分难熬,就好像有一柄剑正悬在他的头顶上,他已经能感受到长剑冰冷森然的气息,却不知道剑何时才会真正落下。
终于,这柄剑落下来了。
梁光誉重新折返碧落宫,对永庆帝道:“陛下,殿下愿意见你了。你跟我走吧。”
永庆帝脸色十分难看。
永庆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和暗阁首领,看着梁光誉的目光也非常不善。要不是梁光誉临阵倒戈,他们未必会落得这般下场。
梁光誉道:“陛下要是不愿意跟我走,那我只好用些手段将陛下请过去了。”
永庆帝咬牙道:“好,朕可以跟你走,但在此之前,朕要你回答一个问题:你为何要背叛朕?”
“这个问题,陛下不该问我。”
“那应该问谁。”
“陛下应该问一问天下百姓。”
永庆帝脸色变幻莫测,他明白了梁光誉的意思,但根本无法接受:“就因为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理由!?”
梁光誉笑了笑,语气却变得比方才冰冷许多:“请吧。”
永庆帝最后还是认命般跟着梁光誉走了。
内侍总管抱着一个匣子跟在他们身后。
当永庆帝站在大殿之下时,齐明煦四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这位昏聩迟暮的老皇帝,早已被多年酒色掏空了身体。
即使穿着一身龙袍,戴着天子冕旒,也没有半分天子气概,反倒因为浑身湿透而尽显狼狈。
于是齐明煦四人又去看南流景。
永庆帝也在看南流景。
这是他和南流景的第二面。
刚才外面暴雨倾盆,再加上隔得稍微有点远,如今借着殿内明亮的灯火,永庆帝才能够好好打量南流景。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姚家人的长相,可当他看清南流景的相貌时,他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南流景长得好像姚家人。
但南流景又不像姚家人。
比起寻常大臣,姚家人更害怕被帝王猜忌,所以姚家人在他面前永远表现得恭敬、谦卑、顺从,从来都不敢抬头正眼看他,更别提像南流景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这种居高临下地审视,永庆帝太熟悉了。
这是独属于上位者的眼神。
第233章 亡国之君33
烛火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大殿之内,一时十分沉默。
永庆帝很不习惯抬头看人,他与南流景僵持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 先行妥协:“你能坐在这里见朕,看来季玉山和季贵妃已经被你拿下了。”
南流景淡淡道:“他们已经认罪伏诛了。”
永庆帝脸色一僵。
他知道季玉山和季贵妃肯定赢不了南流景,但他没想到南流景居然会直接解决二人……
夜风喧嚣,永庆帝突然觉得自己的脖子也有些凉。
南流景瞧了眼永庆帝的怂样,有些明白他家小舅舅姚盛安的心态了。
他母妃是世间一等一的奇女子。
这个世界上, 只有配不上他母妃的,绝没有他母妃配不上的人。
可偏偏是永庆帝这样的人成为了他血缘上的生父……
察觉到南流景的表情不太好,永庆帝急忙又开口:“朕就要死了。从老六出生起,贵妃就开始给朕下毒。”
“那个毒妇在朕常年用的香料里,混入了一种名为断忧的剧毒。经年累月下来,毒素已经深入朕的五脏六腑。就算没有今天这场宫变, 朕也活不了几年了。”
南流景似笑非笑地看着永庆帝:“所以呢?”
永庆帝对南流景的态度早有心理准备, 除了听到季玉山和季贵妃的死讯略有些失态外,这会儿他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平静地朝身后的内侍总管招了招手。
内侍总管抱着一个样式古朴精致的匣子上前。
永庆帝一边打开匣子上的锁,一边为南流景介绍道:“匣上的锁是机关锁, 必须要先用子钥插入锁孔, 向左拧三圈,再复原机关, 最后再用母钥向右拧三圈, 如此才能打开匣子。有一步出错, 都会触发匣子里的自毁装置。”
话音一落,匣子便打开了。
里面装着的东西, 也映入众人眼底——
可以调动暗阁的暗阁令。
可以调动军队的虎符。
天子私印。
以及传国玉玺。
永庆帝轻轻抚摸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象征着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
“季玉山他们在今日发动宫变,为的就是从朕手里得到这几样东西,名正言顺登上皇位。但朕和季家早已不死不休,朕宁愿毁掉它们,也绝不可能让季家得偿所愿。”
永庆帝呼吸沉重了几分,脸上流露出浓浓的不舍之色,但还是道:“可你不同。”
“说到底,这么多年,是朕这个做父亲的亏欠了你。”
“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有了这些东西,就能更加顺利继承皇位。”
齐明煦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不明白永庆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难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眼下南流景已经胜券在握,所以就不挣扎了?
永庆帝接下来的话语,好像证实了齐明煦几人的猜想:“梁光誉,你过来检查一下这些东西的真伪。”
梁光誉微微一愣,抬头去看南流景。
见南流景颔首,梁光誉才走到内侍总管面前,细致地查看了两遍,才做出判断:“确实都是真的。”
永庆帝道:“那你将这个匣子献给你的主子吧。”
内侍总管直接将匣子塞进梁光誉怀里。
梁光誉只好跨过几级台阶,来到南流景面前,将匣子放到南流景手边。
南流景随手拿起传国玉玺,放在手里把玩,语调颇有些漫不经心:“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要给我的?”
永庆帝脸皮一跳。
梁光誉都能从永庆帝的表情读出永庆帝的想法:我给了你这么多好东西,你就这个反应?
沉默了下,永庆帝道:“你还想要什么?”
南流景问:“传国玉玺都到我手里了,传位诏书写了吗?”
永庆帝有种自己被预判的感觉:“……朕确实写了。”
南流景身体微微前倾:“那将诏书给我吧。”
永庆帝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深起来:“这份诏书稍后再给你也不迟。反正朕写出来就是给你的。你说对吧。”
南流景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永庆帝身后的内侍总管突然跪伏在地,痛哭道:“三皇子,老奴知道,您心里一定在埋怨陛下,恨陛下这些年对您不闻不问,留您在冷宫里自生自灭……”
“有些事情,陛下不愿告诉您,但老奴实在不忍心看你们父子再度隔阂下去了啊。”
永庆帝恼火道:“你这奴才,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内侍总管膝行几步,靠得离南流景更近了些:“三皇子,您还记得五皇子吗。”
“从五皇子出生起,他就成为了季贵妃的眼中钉。这些年来,陛下和五皇子生母丽妃都在小心翼翼保护五皇子,但就算如此,五皇子还是糟了季贵妃的毒手。”
“季贵妃和您的生母昭妃关系恶劣,从闺中时就一直不对付。昭妃去世,您的母族尽灭,如果陛下关心您、爱护您,您觉得季贵妃会放过您吗?”
“正是因为陛下刻意装出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季贵妃才没有对您痛下杀手,您才能在冷宫里平安长大啊!”
似乎是怕南流景不信,内侍总管再次向前膝行,被齐明煦拦住了才没有靠得更近。
“殿下,您还记得春玉这个人吗。”
“也许您会觉得,春玉是昭妃留给您的人,但奴才要告诉您的是,其实从一开始,春玉就是陛下派去保护昭妃的。在昭妃去世后,春玉又奉陛下之命留在冷宫里照顾您!”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没有什么太大的漏洞。
至少,齐明煦等人没听出漏洞。
永庆帝脸上露出一种秘密被戳破的尴尬:“你这奴才……”
内侍总管第一次仰起头直视南流景,语气决绝:“奴才知道,殿下未必会信这番话,但奴才愿以死明志!”
说罢,内侍总管向着一旁的柱子冲去。
原来他方才几度膝行,不仅仅是为了靠近南流景,也是为了靠近这个石柱。
他距离石柱实在太近,就算齐明煦反应极快,内侍总管也还是一头撞在了石柱上,当场血溅三尺。
齐明煦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内侍总管的脖颈,朝南流景摇头:“没救了。”
永庆帝先是震惊,而后悲伤。
“何至于此!”
“你这奴才,何至于此啊!”
系统在无尽空间里都看呆了:【永庆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它就低头吃个数据薯片的功夫,怎么又死一个!?
姚容道:[继续看下去吧。]
殿上,永庆帝还在为内侍总管的死捶胸顿足:“你跟在朕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现在就为了这点小事自绝……傻啊,你真是傻啊……”
“就算你以死明志,难道老三这孩子就会信了吗,朕和他的隔阂如此之深,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抹平的……”
南流景右手支着下颚,静静听着永庆帝的话语,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饰演一场无厘头闹剧。
等永庆帝哭得差不多了,南流景问:“接下来又是什么戏码?”
永庆帝哭声一收,抬头怒视南流景:“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朕在骗你?”
“好,你刚刚不是问朕要传位诏书吗,朕这就给你!”
“有了这个诏书,从此以后,你就是大烨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天子了!”
永庆帝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道明黄色诏书。
原本是想要递给梁光誉的,但实在是气不过,永庆帝干脆将诏书丢到了地上,任由诏书滚动到台阶之下。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诏书上。
南流景起身,亲自走到台阶之下,弯腰捡起诏书,缓缓打开。
诏书显然是新写的,墨迹还未完全干涸,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大意就是:三皇子南流景仁爱孝顺,当封为储君,即日继位。
永庆帝声音冰冷:“你看完诏书了吧?觉得哪里有问题?可还需要朕重新给你写一道新的?”
南流景合上诏书:“你想要什么?”
永庆帝沉默了下,声音变得柔和下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自称朕:“我这一生,活得糊涂。虽然是出于保护你的心态将你放在冷宫里,却仍然是亏欠于你的。这些东西,就算是我给你的补偿了。”
“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你的一生还很漫长,我不希望你永远活在对父亲的怨恨之中。如果可以的话……看在我没有多少年可活的份上,你能不能……”
永庆帝的神情复杂又温和,期待又忐忑:“……能不能唤我一声父皇。”
南流景垂下眼,重新看向那道诏书。
系统瞬间紧张起来了:【原来永庆帝在这里等着呢!一个劲打感情牌,还将这些东西都传给南流景……天呐,根据我看过的小说和电视剧来看,父子两在这个时候一笑泯恩仇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姚容心说,系统平时看的东西还挺杂。
[他不会开口喊的。]
姚容自信道:[我的孩子,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南流景终于抬起了眼。幽幽烛火被长而卷翘的睫毛过滤,悉数洒在他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里。
也许有人会被这种刻意的温情与怀柔所打动,但他不会。
他的意志,绝不会被虚情假意轻易左右。
“你凭什么觉得,你把这些东西给了我,我就应该感激你?”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认为我是一个容易糊弄、心软的人?”
“南陵,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心里的算盘吗。一旦我接受了这封诏书,成为了大烨的天子,你就是大烨的太上皇。毕竟在所有人看来,这天下是你送到我手里的,父子之间就算有再大的仇恨,也都应该就此一笔勾销了才对。”
可这种他根本就不需要的虚情假意,要之何用?南流景走到宫灯旁边,将诏书放到宫灯之上,任由火舌一点点将它吞没。
第234章 亡国之君34
南流景的反应, 完全出乎永庆帝意料。他呆呆望着南流景,一时间竟忘了做任何反应。
梁光誉等人也被南流景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只是出于对南流景的信任, 才没有开口说什么。
眼看着诏书被烧了大半, 永庆帝终于回过神来。他额头青筋直跳,震惊道:“你疯了吗,烧了这道诏书对你有什么好处?”
南流景将诏书丢进火盆里,让齐思带下去处理干净。他用帕子擦掉残留在指尖的灰烬,转身去看永庆帝:“不装了?”
永庆帝恨得几乎咬碎了牙。
南流景走回主座, 理了理衣摆,从容坐下:“不得不说,你还是有点小聪明的。”
南流景用手托着下巴,一条条分析起来。
“从我带着梁师父出现在皇宫那一刻,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我一定是这场宫变最后的胜利者。”
“你知道我恨你, 也知道我有废帝之心, 一旦我掌权,你的结局未必会比季玉山好到哪里去。所以你决定以退为进。”
“第一步, 你先向我示弱,说你中了断忧之毒, 最多只剩下几年寿命。”
“第二步, 你拿出足够份量的筹码。暗阁令、虎符、天子私印、传国玉玺,这些东西都是天子身份的象征。”
“第三步, 让内侍总管跳出来, 解释这么多年你对我不闻不问的缘由。”
“春玉姑姑早就死了, 我根本无法去查证她的真实身份。再加上内侍总管说完这番话后,就直接一头撞死在了我面前, 用自己的性命去增加这番话的可信度。”
“只要我心生出怀疑和希冀,哪怕只有一点点,你的目的也达成了。”
“第四步,你将传位诏书赠予我,将皇位奉到我的面前。”
“一环接着一环,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最后提出的要求只是让我唤你一声父皇。”
说到这儿,南流景看向一旁的齐明煦等人:“永庆帝付出了这么多,所求不过是我唤他一声父皇,这个要求听起来好像不过分吧?”
蒋定差点儿就要点头了。
李观棋眼疾手快,狠狠扯住蒋定的头发。
蒋定哎呦一声,捂着自己的头,不敢再做出任何反应。
南流景眼眸微微一弯:“蒋三哥的反应,其实也代表着这世间绝大多数人的反应。这个要求,好像是不过分。”
“但——”
在说到这里时,南流景的语气急转直下,神情霎那间冷硬如霜:“如果我开口唤了这一声父皇,接受了永庆帝写下的传位诏书,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他承认了永庆帝是他的君父,他是永庆帝的儿臣。
他承认了他的皇位是从永庆帝手里继承过来的。
如此,他还能像以前一样,义正言辞地审判永庆帝,要永庆帝下罪己诏向全天下人谢罪吗。
他还能像以前一样,不尊奉永庆帝为太上皇吗。
只要他敢逼迫永庆帝,只要他敢慢待永庆帝,孝道的帽子就会死死扣到他头上。
这并非他想得太多,又或者是他在阴谋论,而是确确实实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不能退。
一步都不能退。
他决不允许自己被这样的假仁假义蒙骗,更不可能与永庆帝达成任何和解。否则,他在过去十几年所遭受的一切,他母妃和姚家的仇恨,还有那些被永庆帝辜负的天下百姓,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南流景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永庆帝身上:“当年五皇子还活着的时候,你就总表现得对五皇子比对六皇子更好。还总喜欢在六皇子面前夸奖五皇子,让六皇子好好向五皇子学习。”
“你报复不了季贵妃,就利用六皇子对你的濡慕之情,通过这种小手段去打击他,伤害他,进而达到报复季贵妃的目的。”
就是从那时起,南流景彻底看透了永庆帝的自私凉薄。
永庆帝不爱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我从小在冷宫里长大,很有可能是个缺爱的人,所以你就把你用在六皇子身上的手段,如法炮制用到了我的身上?”
“真以为你那点儿小心思,没有人看得出来吗。”
如果南流景从未体会过真正的关怀,也许他也很难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永庆帝的意图。
但他见识过不夹带任何算计、不掺杂任何私心的爱。
他就是被这样的爱包围着长大的人。
永庆帝希望用这番惺惺作态来换他态度软化,但永庆帝不知道的是,这番作态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南流景对永庆帝的厌恶更上一层楼。
“方才你说的那一大段话里,只有一句话是对的。”
“感谢你多年不闻不问,我才没有被季贵妃迫害,没有成为你的傀儡,没有受到你的影响,长成你这样虚伪、昏庸且无能之人。”
齐明煦几人傻眼了。
他们没有蒋定那么傻,但要不是听了南流景的分析,他们也没办法品出其中微妙。
永庆帝几乎暴跳如雷。
南流景这番说辞,和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有什么区别!
如果南流景知道永庆帝心中所想,一定得说一句: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系统夸奖道:【这孩子也太清醒了。】
它看过的那些影视作品里,无论主人公在家庭里受到了多少伤害和冷待,到了最后,主人公一定会与家庭和解,迎来大团圆结局。
也许有时候与亲人和解,是为了放过自己,让自己能从家庭困境里走出来,但并非所有伤害都值得被原谅。
至少永庆帝这样的人渣是绝对不值得被原谅的。
姚容笑道:[需要我再跟你强调一遍吗。这可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天下共主。]
【也对,就南陵这点儿小道行,还想PUA我们未来的皇帝陛下?】
***
永庆帝的脸都涨成了青紫色。
他已经被南流景扒了个干干净净,所以也懒得再装了,放弃从情谊去糊弄南流景,转而从利益去说服南流景。
“如果朕是你,朕一定会收下那道诏书。”
“现在宫里的消息还没有扩散。”
“一旦消息传开,朝臣知道你就是姚南,你觉得他们会如何看待你?青史又会如何评价你?你明明可以用一种更简单更轻松的方式来获得一切,又为何要给自己增加难度?”
永庆帝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意味深长道:“年轻人,不要为了一时意气之争,就做出让自己将来后悔莫及的事情。”
南流景冷笑:“朝臣如何评判我,我不知道。”
“青史如何评价我,我不在意。”
“我不在乎千秋万世的盛名,我只要眼下的公道,我只要未来一百年的太平盛世,我只要我这一生问心无愧,不负天下。”
“但你放心,朝臣会如何看待你,青史会如何评价你,我已经能预见了。”
堵得永庆帝再次说不出话来,南流景继续开口。
他替自己质问,替他母妃质问,也替这天下万民质问。
“明知姚家冤屈,却不为忠臣主持公道。”
“养大季家的野心,却无法遏制他们,最终让朝政落入季玉山之手。”
“如屈建白这样的贤臣,就因为不愿同流合污,在朝廷里寻不到一个容身之所。”
“明知季贵妃在后宫残害妃嫔,甚至亲手害死了你的皇嗣,你却不思悔改。”
“拿到了季玉山通敌叛国的罪证,却没有第一时间治他的罪,公然践踏刑法律令,让朝廷进一步失去民心。”
“在我看来,今日这场宫变,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你将大烨王朝推向了深渊。”
“放肆!”永庆帝色厉内荏,“只要朕一日没有退位,你一日没有继位,朕都是大烨的天子。你敢审判天子?”
南流景反问:“如果天子有罪,为何不能审判天子?”
他开始一一细数永庆帝的罪过:“你在位这么多年,做出的恶事不计其数,做出的功绩却几近于无。”
“你可知道大烨人口始终在锐减?苛捐杂税越来越多,每年收缴上来的赋税却越来越少?有多少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
“你可知道今年黄河决堤,直接损失了多少农田,直接造成了多少民众受灾?”
“如果觉得这些问题问得太广,那你可知道今年的米价相较去年涨了多少?”
“大烨朝历代皇帝若是知道后世出了你这样一个不肖子孙,他们九泉之下怕是都不能瞑目。”
这些问题,永庆帝一个都回答不上来。他愈发恼羞成怒,指着南流景破口大骂。
看着神情扭曲癫狂的永庆帝,南流景淡淡道:“如果我是你,我早已无颜活在这个世间。”
“而且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死得太体面,以免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无法对列祖列宗交代。”
“行了,外面的雨快停了,我们的谈话也该到此为止了。”南流景从旁边取来一道空白的诏书,“我不需要你写什么传位诏书,但这罪己诏,你还是要写的——还姚家清白,向天下人承认罪行,宣布退位。”
永庆帝充分体现了死不悔改的精神:“朕何罪之有,朕只不过是受到了季玉山的钳制,受到了季贵妃的蒙蔽,受到了那些利欲熏心之辈的欺瞒。”
“而且,你不是不愿受朕的恩惠吗,那你为何要收下朕给的那个木匣!”
南流景朝齐明煦使了个眼色。
齐明煦立刻上前,将永庆帝摁倒在地。
南流景起身,走到永庆帝面前,一脚踩在永庆帝的肩膀上:“暗阁不是你的所有物,暗阁是为皇帝保驾护航的机构。”
“军队也不是你的所有物,军队是大烨朝的军队。”
“至于传国玉玺和天子私印,就更是如此。”
这些东西,是给“皇帝”这个身份的。
所以永庆帝这种“我给了你这么多好东西,你受到了我的恩惠”的言论,真让南流景腻歪。
“东西给了我,才能发挥它们真正的价值,你总算是做了一件对得起大烨列祖列宗的事情。这么一想,应该是你受了我的恩惠才对。”
第235章 亡国之君35
无论是从情谊入手, 还是从利益入手,永庆帝都无法说服南流景。
肩膀和膝盖传来的剧烈疼痛,向永庆帝清晰传达出这样一个信号:眼前这个流着他血脉的少年, 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既然如此, 永庆帝也懒得再忍让了。
这罪己诏,他是绝对不可能写的。
他不仅不写,还在旁边口出狂言,各种侮辱性的言语不堪入耳。
南流景唇角微微上挑,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他在永庆帝面前蹲了下来, 双手轻轻摁住永庆帝的头。
“你要做……唔……”
永庆帝话没说完,就感觉到自己的下颚好像失去了知觉。
南流景凝视着永庆帝的眼睛,语调没有一丝起伏,永庆帝的后背却瞬间被冷汗打湿。
“骂我可以,但谁允许你折辱我母妃的。”
“现在只是让你下巴脱臼,要是以后再敢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你的舌头也没必要留着了。”
威慑住永庆帝, 南流景这才扭头看向齐明煦:“去看看小舅舅进宫了吗。”
齐明煦退了出去,不多时就扶着姚盛安走了进来。
“小舅舅, 你来了。”南流景道。
永庆帝霍地抬头,盯着姚盛安瞧了好一会儿, 才从姚盛安的五官轮廓依稀认出他来。
姚盛安刚才进宫的时候, 已经看到了季玉山和季贵妃的尸体。这会儿瞧见永庆帝跪在地上,他心中只觉畅快。
“你急忙寻我进宫, 所为何事?”姚盛安问。
“是有一件事情要拜托小舅舅。”南流景将空白诏书递给姚盛安, “我们这位皇帝陛下, 直到现在都没能认清自己的过错,不愿意写下罪己诏, 小舅舅来代他写吧。”
姚盛安微愣:“这是不是于礼不合……”
南流景道:“我说无妨就无妨。”
旁边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姚盛安接过空白诏书,走到桌案前。
在姚盛安准备提笔写字时,南流景突然开口,吩咐齐明煦:“齐大哥,你将永庆帝带到桌案前跪着磕头忏悔,罪己诏何时写完,就何时停下。”
永庆帝没想到南流景会这么做,吓得瞪大了双眼。
齐明煦将永庆帝拽到桌案前,双手一按一松,永庆帝再挣扎,这头也结结实实磕了下去。
每一下都磕得砰砰作响。
南流景满意地点点头,对姚盛安道:“小舅舅,慢慢写。将你知道的永庆帝的所有罪行,都一一写出来。”
“一道罪己诏不够,那就写两道;两道不够,那就再多写几道。”
“等这些罪己诏写完,我会将它们昭告天下,还会将它们一字不改地写进史书里,放到皇陵里。”
姚盛安心中愈发痛快。
这份痛快落到他的笔端,就化成了酣畅淋漓、直抒胸臆的文字。
两道罪己诏已尽,罪帝南陵的罪行依旧没有写完。
四道罪己诏,仍觉有罪。
连着下了五道罪己诏,姚盛安才开始慢悠悠收尾。
而跪在下首的永庆帝,已经磕得头破血流。
“我写完了。”
片刻,姚盛安停笔,转头去看南流景:“接下来要做什么?”
南流景取出传国玉玺,用永庆帝的手握住传国玉玺,而后,他用双手托起永庆帝的手,帮永庆帝在每道罪己诏上都盖了章。
做好这一切,南流景收起传国玉玺。
“将罪帝……”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南流景改口:“将废帝南陵带下去,与六皇子南乐暂时关押在一起。”
审判完了季玉山、季贵妃和永庆帝这三个罪魁祸首,也是时候去清算其他人。
南流景道:“梁光誉,齐明煦,齐思听令。”
三人抱拳行礼:“臣在。”
南流景将三份名单分别递给三人:“趁着雨还没有停,带齐人马,清缴季玉山同党。天亮之前,将名单里的所有人缉拿归案。”
并不是说季玉山的同党都是坏人。
季玉山把持朝政太久了,朝中很多官员为了能够安心做官,或多或少都会和季家有接触,甚至是直接进行站队。
如果一棒子打死所有官员,那未免会让人寒心。
所以南流景拿出来的这份名单,是经过暗阁调查的,有确凿罪证的一批官员。
不趁着如今局势未定进行一场彻头彻尾的大清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果将大烨王朝比作一颗苍天大树,天下黎民就是树根,那些贪官污吏就是害虫。
失去了民心,大树就会根基不稳。
稍微来场暴风雨,大树就会被掀翻。
所以想要让大树生长得更好,想要让大树变得更生机勃勃,就需要想办法稳定民心。
而那些覆盖在树上的蛀虫,便如附骨之疽,不断蚕食着大树的生机以强壮自身。
不下一剂猛药清除他们,大树很难恢复生机。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就是举起屠刀铲除祸害的最好时刻。
***
原本有了转小势头的暴雨,仿佛预感到了京都即将发生的事情般,再度席卷而来。
此时已是深夜,帝都却无人入眠。
没来得及退去的积水铺满街道,只要有人经过这里,都会掀起哗啦啦水声。而这种哗啦啦的嘈杂声响,从这场雨开始下起来时,就没有消停过。
没有人看见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所有人都能猜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暴雨与杀戮,沉闷与惊慌,构成了京都百姓对这一夜的所有印象。
当天边露出一点点拂晓之光,暴雨逐渐停歇,这场杀伐也进入到了最后尾声。
有胆子比较大的百姓推开窗户,探头向外看去,却觉街道上的一切都与平时无异。顶多就是暴雨之后街道变得脏乱了一些。
只有那些有资格出现在大朝会上的官员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昨天深夜,有禁卫军硬生生敲开所有官员的家门,犯事的当场带走,没犯事的都被告知今天要按时来皇宫参加大朝会。
官员们按照平时的位置站着,放眼望去,整个大朝会几乎空掉了四分之一的人。
这四分之一的人去了哪里……大家都心中有数,不会傻乎乎问出来。
“户部尚书、户部左右侍郎,兵部尚书、兵部左右侍郎都没有出现。”
“季家的人也没有出现。”
一些站位比较近、关系也比较好的大臣们互相交换着信息。
很明显,昨天那场权力的角逐里,季家落败了。
“昨天来府上知会我的,是禁卫军。”
“宫中井然有序,禁卫军和暗阁的实力都应该保存下来了,没有出现太大损伤。”
这些官员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从一些细节就能猜到大概的走向。
“难不成最后胜者是……陛下?”
就在其中一些人刚刚得出结论时,一队装备精良的禁卫军护卫着一行人从偏殿走进来。
当那一行人绕过垂落的帷幔,出现在一众朝臣面前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受控制地落在为首之人身上。
少年穿着王侯级别的玄色礼服,腰佩长剑。
许是昨夜没怎么睡好,他眼下带着淡淡的倦怠之意。然而当他一抬眼,那股倦意便转瞬无踪,只余万年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积雪般的冰冷彻骨,压得殿下众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再随意直视他的容貌。
但那短暂的打量,已经足够众人猜出他的身份——
镇北王,姚南。
所以最终的胜者不是季玉山,也不是永庆帝,而是镇北王?
南流景站在大殿之上,站在龙椅旁边,将下方众人的反应尽纳眼底,这才开口脱去自己的马甲。
当知道南流景的真实身份后,众人纷纷面露震惊之色。
南流景命人在龙椅旁边加了张凳子,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继续道:“今天将大家召集过来,是有几件事情要知会大家。”
第一件事情,是关于季家的处理。
第二件事情,是为姚家平反。
对于前面两件事情,众人都没有异议。但对接下来的事情,众人反应就非常大了。
因为南流景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那五道罪己诏。
头发花白、面容古板的礼部尚书表示质疑:“三皇子殿下,敢问这些罪己诏,可是陛下所书?”
南流景微微一笑,没有隐瞒:“不是,是我命人所写。”
底下的哗然声更大了。
就算有南流景在上面压着,不少人还是窃窃私语起来。
“三皇子殿下,这与礼制不合啊。”礼部尚书道。
“确实与礼制不合。”南流景轻轻叹气,又问,“这位大人叫什么名字?”
听说了对方的名字后,南流景点点头:“他不肯认罪,我只好帮他向天下百姓认错,让天下百姓彻底认清他的真面目。”
“如果江大人觉得与礼制不合,不如你帮我去劝劝他,让他乖乖写下这几道罪己诏?”
礼部尚书面色一僵。
这……
这是他能劝得动的吗!
南流景状似不解:“怎么?礼制没有告诉江大人该如何劝永庆帝吗?”
礼部尚书还没有说话,负责掌管皇家宗族事务的宗人府宗正礼亲王开口道:“殿下,您是臣,陛下是君。”
“您是儿子,陛下是父亲。无论是从尊卑还是从孝道,您都不应该做出这种令皇家蒙羞,令天下人耻笑的事情。”
站在南流景旁边的齐明煦唇角泛起冷笑。
南小兄弟在冷宫里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怎么没见礼亲王站出来说永庆帝的所作所为有问题?
李观棋、蒋定和齐思也都面色不善。
尤其是齐思,已经琢磨着过些时候给礼亲王套个麻袋。
礼亲王仿佛没有察觉到他们吃人的目光,挺直腰杆,浑身透出一股大义凛然、威武不能屈的气势。
南流景一点儿也不恼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礼亲王对吧?”
确认了礼亲王的身份,南流景同样点了点头。
“既然我说的第三件事情让大家反应这么激烈,那我们暂时将这五道罪己诏放到一边,先来说第四件事情。”
“这第四件事情,与礼亲王你也有点关系。”
“我记得,我出生那会儿,因为永庆帝的厌恶,我一直没有上过皇家族谱。所以我其实,算不得皇室中人。”
听到这儿的时候,不知为何,礼亲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姚南这个身份,我用了很多年,已经用习惯了,北地的老百姓也都只知姚南不知南流景。”
南流景以前听姚容说过一种理论,叫开窗理论。
如果他说屋子太暗,必须要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他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注]
想要让朝中一些老古板接受五道罪己诏很难,但只要他说自己要拆掉整个屋顶,这些老古板肯定就愿意开窗了。
所以,南流景继续道:“我想着,倒不如将错就错,从今以后我的名字和户籍就落到姚家那里去吧。大家就当三皇子南流景早已病死在了冷宫里,我只是姚家遗孤姚南。”
南流景还不忘点名。
“礼亲王,您以为如何呢?”
他这句话,要多温和有多温和,要多礼貌有多礼貌。
但礼亲王只觉得这是恶鬼在低语。
他觉得如何!
他觉得这个提议真是糟糕透了啊!!!
他为什么能被封为亲王,为什么能成为宗人府宗正?
是因为他能力有多强吗。
呵,这点儿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活了大几十年,从来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他能活得这么滋润,仅仅是因为他姓南,是皇帝的亲叔叔。
这么长时间过去,就算再不清楚情况的人,也都知道京都已经完全被南流景控制了。
如果南流景真的将户籍落到姚家,第一个被削去爵位贬为平民的就是礼亲王。
礼亲王几乎都要哭了,却不得不强挤出笑容:“三皇子殿下,您说笑了。我现在立刻马上回去开祠堂,将您的名字添到族谱上,您看如何?”
齐明煦四人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就连一向训练有素的梁光誉也都有些破功。
南流景摇头:“我怎么会在这种严肃的场合开玩笑呢?不劳烦你开你们南家的祠堂了,要开也是开姚家的祠堂嘛。”
“正好,给姚家平反之后,我可以给外祖父姚老将军……哦不对,如果我将户籍落在姚家,我应该称姚老将军为祖父才是。”
礼亲王:!
礼亲王这下不敢再拿孝道压南流景了。
要是把南流景逼急了,南流景真的改姓姚了怎么办?
轻轻松松说退礼亲王,南流景的目光转向礼部尚书,露出和方才如出一辙的温和笑容:“我此次起兵的目的都差不多达成了,等我的户籍落好之后,我就回北地当我的镇北王。这江山还是得留给姓南的人来继承。”
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勉强笑道:“殿下说笑了,您平定祸乱,为朝廷铲除奸臣,这帝王之位非您莫属。”
想要扶持其他人上位?
敢动这个念头的人,可曾问过城中的禁卫军和城外的北地军队。
“我确实是在说笑的。”南流景道,“只是我想着,我改了姓,不再是大烨皇室,这国号也是时候改一改了吧。”
礼部尚书:!!
方才还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礼部尚书,这会儿是真的大惊失色。
改国号!?
这不是要他们当亡国奴吗!
南流景身体往后一仰,露出一副懒洋洋的姿态:“比起当大烨的第九个皇帝,还是当王朝的开国君王更好。”
“不会被所谓的君臣尊卑之道压制着,也不会被什么祖宗礼制束缚着,想要审问谁就能审问谁,想要治谁的罪就能治谁的罪,你们说是不是?”
齐明煦已然明白了南流景的心意,笑着接道:“公子所言甚至。若公子打算开创新的王朝,北地一十六城和北地十万军队皆会誓死追随公子。”
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不敢直视南流景,就纷纷去怒视齐明煦,在心里疯狂给齐明煦贴上诸如“奸佞”、“小人”、“居心叵测”的标签。
齐思也凑趣道:“公子,我觉得梁这个国号不错。”
李观棋说:“我们是从永宁城起兵的,不如就取其中的宁字作为国号吧。”
蒋定疑惑:“那为什么不叫北啊?我们不是从北地起兵的吗?”
满朝文武:四大奸臣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讨论改换国号之事!这是完全没把他们这些大烨朝臣放在眼里啊!!!
是他们有罪。
他们竟然让这种小人近了三皇子的身,让这种小人成为了三皇子的亲信。
瞧见底下的气氛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南流景抬起手,握拳抵在唇边,强压着笑意道:“我看诸位大人也有些累了,那今天的朝会就到这里了,你们回去休息,我去找姚盛安大人聊聊过继和入籍的事情。”
看着南流景潇洒离去的背影,诸位大人几乎要脱口而出:你别去啊!
就在南流景快走下台阶时,他仿佛又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般,再次折返回龙椅旁边,宣布道:“三日后我们再开一次大朝会,聊聊罪己诏和改名换姓的事情,统一一下意见。”
话落,南流景不管底下众人的反应如何,这回是真的走了。
齐明煦几人也都跟着南流景一起离开。
只有梁光誉反应慢了一拍,被一众大臣们硬生生堵在原地。
***
雨后天晴,空气十分清新,阳光也十分舒适。
南流景将问题抛回给满朝文武后,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齐明煦他们都有事情要忙,只有南流景偷得浮生半日闲,漫无目的地在皇宫里散步。
“我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几年,这还是我第一次踏足这些宫殿。”南流景对姚容说。
姚容道:[我以前也没怎么来过这里。]
“那母妃认得路吗?”
[如果你是问我走去冷宫的路,那我认得。]
南流景笑了笑:“果然瞒不住母妃,我确实是想回长信宫看看。”
他想念他的柿子树,和他那满树柿子了。
[那就按我说的走吧。]
二十年过去,皇宫有不少地方都做了调整,整体布局却没有变化,所以大致路线姚容还是能说出来的。
南流景走得并不快,不时跟姚容说起他小时候的趣事。
从前朝通往后宫的路上,要经过一条狭长的红色甬道。
南流景站在甬道入口,眺望甬道尽头,回忆道:“我小的时候,经常站在另一头眺望这一头。但我从来不敢踏足这条路。”
姚容一直在安静倾听他说话,闻言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宫里到处都是吃人的地方,这条红色甬道对那时的我来说,太长,太高,太狭窄了,仿佛走进里面,就会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姚容跟随着南流景的视角一起打量这条甬道:[我陪你走一走这条路吧。]
南流景迈步而入。
等他走到甬道最中间的时候,姚容问:[现在感觉如何?]
南流景拨开拦住他去路的枝叶:“感觉很好。”
[以前的你太弱小了,所以你会觉得皇宫很可怕。但现在整个皇宫都是你的,你在自己的地盘上当然不会觉得害怕了。]
“母妃所言甚是。”
南流景加快脚步,走完了这条甬道。
他站在甬道尽头,回望来时的路。
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洒在红色的甬道上,时间在这一瞬间被拉得极长。南流景仿佛穿过时光的隧道,在夹缝里窥见了八年前还没有与母妃重逢的自己。
是的,他更愿意用“久别重逢”这个词来形容他和母妃的初见。
八年前,十二岁的少年站在这里,正在为今天的一顿饭和冬天的一条棉衣而发愁。
岁月悠悠转瞬即逝,将满二十岁的他站在同一个地方,已经在为天下人的温饱问题而发愁。
这条甬道见证了他最幸运的八年。
南流景低声道:“我喜欢这条路。”
姚容也不问他原因,只道:[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过来这边散步。]
在宫道稍微驻足片刻,南流景和姚容再次出发。
走了足足一刻钟,他们才来到长信宫附近。
通往长信宫的那条小路已经杂草横生,好在这会儿是冬天,杂草基本都干枯了。
南流景踩过满地枯草,终于来到长信宫外。
多年无人居住打理,长信宫的墙体已经开始斑驳脱落。
过年时贴的倒“福”还贴在宫门上,只是早已在风吹日晒中褪去了原本的鲜红。
南流景缓缓推开宫门。
与外面的荒凉衰败不同,长信宫里面被打理得很好。
里面的一草一木,几乎都还是南流景记忆里的样子。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当年那棵新栽下的柿子树,如今已经长成了一棵四米高的大树。
南流景绕着两棵柿子树转了一圈,学着少年时的模样,席地坐在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红彤彤的柿子,乐此不疲地数着今年树上到底打了多少个柿子。
然而,今年确实是一个丰收年。
满树的柿子看得南流景眼花缭乱,来来回回数了三次都没有数好,最终只能无奈宣告放弃。
系统玩心大起,直接对准两棵柿子树一通扫描,不到一秒就得到了准确无误的数据:【宿主,你可以将这个数据告诉南流景。】
姚容忍不住笑了:[他数柿子,是为了在故地重游时寻找当年数柿子的心情,而非执着于一个确切的数字。]
不过姚容还是按照系统说的,将数据转告给了南流景。
南流景对比了下往年的柿子数量,惊叹道:“今年产量高了好多啊,多亏了梁师父一直过来帮我照料它们。为了感谢梁师父,我决定等这些柿子摘下来后,多给梁师父送一箩筐。”
姚容夸道:[这个礼物不错。]
南流景神采奕奕,双手支在身后:“我也很喜欢这个礼物。”
他右手稍一用力,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过今年的头一批柿子,是属于母妃你的。”
身上的礼服非常影响活动,好在南流景没有丢下自己的爬树技能,三两下就爬到了柿子树上,摘下一个他早就看中的红柿子。
“母妃,这个给你。”
柿子从南流景手里消失,但紧接着,南流景又感觉到掌心一沉。
一袋奶糖静静躺在他的手里。
这种充满仪式感的交换,已经很少出现过了。
南流景抿唇轻笑,取出一颗撕开包装。
无尽空间里,姚容用水果刀削好皮后,尝了一口柿子:[这棵树结的柿子,似乎比上一棵结的甜。]
“真的吗?那我也要试试。”
南流景也伸手给自己摘了一个柿子。
但摘完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身边没带任何削皮工具。
[我这儿有刀。]
“不用了。”南流景用手帕将柿子表皮擦干净,直接用嘴咬开柿子。
柿子皮的涩意和柿子果肉的甜意同时在他嘴里蔓延开。
他也不在意这股涩意,一口接着一口解决掉手里的柿子。
吃完柿子之后,南流景从树上下来,准备回去找人来摘柿子。
离开长信宫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这座笼罩在夕阳之下的宫殿。
南流景突然道:“母妃,等以后朝中事务都梳理清楚了,百姓的生活重新恢复秩序了,我打算重新翻修长信宫。”
姚容微愣,下意识问:[你要将长信宫翻修成什么样?]
“我想想啊……”
“长信宫太破旧了,就算翻修估计也住不了人,还是多花一点钱直接将它推平,然后在它的原基础上重新建一座宫殿吧。”
姚容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摘星宫的名字。
她垂下眼帘,尽量不透出太多情绪:[如果要建一座新的宫殿,肯定要取新的名字吧。你想好这座宫殿叫什么名字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想呢。”南流景哭笑不得。
新宫殿连个影子都没有,现在就取名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过——”
南流景话音一顿:“如果真要给宫殿取一个名字的话,我应该会叫它,摘星宫。”
第236章 亡国之君36
历史总在某些时刻惊人相似。
譬如南流景还是想要推平冷宫, 在冷宫这块区域大兴土木,建造一座新的宫殿。
再譬如,这座宫殿的名字还是叫摘星宫。
[摘星宫这个名字,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姚容问出了心中一直存在的困惑。
南流景将左手背在身后, 右手竖起食指晃了晃:“我先卖个关子。等到宫成之日,母妃你就知道答案了。”
他这么说了,姚容也不好再追问。
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南流景叫来几个禁卫军,跟他一起去长信宫摘柿子。
几人合力之下, 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两棵树上的柿子就都摘完了。
那些没熟的柿子都被抬去捂熟,已经熟了的柿子被南流景亲自分成了很多份送人。
他没有厚此薄彼。
除了梁光誉和齐明煦这些心腹外,朝中不少文武大臣也都收到了柿子。
得知这柿子是产自南流景种的柿子树,而且这柿子还是南流景亲自摘下来挑选好的,不少大臣都有种荣幸之感。
尤其是那些官职不高的臣子, 更是满心欢喜。
三皇子为什么不送其他官员柿子, 偏偏送了他们呢?这说明他们平时的表现都被三皇子看在了眼里啊!
而那些没有收到柿子的,比如礼亲王和礼部尚书等人, 都在家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听说了众人的反应,南流景不过一笑了之, 就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
姚容却有些感慨。
当年南流景想要送出柿子, 这份心意却被人弃之如敝履。
如今,朝中人人都以能收到他送的柿子为荣。
***
接下来三天时间里, 南流景一直在忙着梳理朝中事务, 忙着熟悉朝中大臣。
永庆帝和六皇子这两个人早已被他抛到了脑后, 直到听说永庆帝苏醒之后和六皇子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南流景才想起这两个人。
“结果如何?”
“六皇子将永庆帝打伤了。”
南流景将两人关在一起, 本就有让他们狗咬狗的意思,闻言只淡淡道:“别闹出人命就行。”又继续忙碌去了。
与此同时,朝中大臣们也没有闲着。
他们正忙着跑来跑去堵人。
他们先是堵住梁光誉,想要从梁光誉那里探听消息。
比如说梁光誉什么时候倒戈向南流景了,再比如说永庆帝如今情况如何。
梁光誉滑得跟泥鳅似的,看似说了很多,实际上什么都没有透露。
朝中大臣们又跑去堵姚盛安,哭喊着让姚盛安别开祠堂。
姚盛安被他们吵得不行,干脆闭门谢客。
眼看着明天就要再次召开大朝会了,礼亲王连夜将礼部尚书等人叫到他的府邸。
众人一见面,先是抱头唉声叹气起来。
但抱怨完了,事情也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吧。
礼亲王无疑是表现得最积极的一个人。看着众人都不说话,他轻咳两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主动开口道:“三皇子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要我们不同意他问永庆帝的罪,他就要改名换姓,今天齐明煦还问我,觉得宁这个国号如何。”
礼部尚书头疼:“你们说,三皇子为什么非要治永庆帝的罪呢,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翰林院掌院轻轻叹了口气:“我今日特意进了宫,将利害关系都陈述给了三皇子听,你们知道他回答我什么吗?”
“什么?”
“三皇子说,他要为天下人讨一个公道。季玉山和季贵妃已经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永庆帝承担不起皇帝的责任,总不能逃脱掉自己的罪责。”
公道这个东西,在世间绝大多数人看来,都没有利益重要。但不可否认的是,总有一些人将它看得比性命还重。
而这个人,恰好还拥有讨要公道的实力……
在众人愣神之际,翰林院掌院走到窗边,仰头看着天上那轮皎皎孤月,感慨道:“在座诸位与我相识几十载,都知道我年少时家境贫寒,是靠着给县令公子当伴读才能够读书识字。”
“那时,我曾在书上读过一句话,叫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但从求学到入朝为官再到进入内阁,我都从来没有信过这句话。”
无数画面从翰林院掌院眼前划过,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因为学得比县令公子好,得了夫子一句夸奖,就被恼羞成怒的县令公子打断右手,险些再也不能提笔写字的陈年旧事。
天子与庶民怎么会一样呢?
别说天子了,就算是县令公子犯了错,难道还有人会因为一个小小伴读折了右手、险些毁掉前程的事情,去责罚县令公子吗?
但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了。
他清楚所有的利害,也知道审判永庆帝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好影响,但他还是顶着满朝的压力,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站了出来,只为了向天下人证明这句话。
“这几十年里,你我身处于水深火热的党争之中,只能明哲保身。”
“但你我是不是在这样的朝廷里待得太久了,以至于忘记了,讨要公道是没有错的。阻拦他人讨要公道,才是错的。”
说完这番话后,翰林院掌院只觉心胸开阔,那股积压在心底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诸位,我已经决定支持三皇子,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目送着潇洒离去的翰林院掌院,礼亲王和礼部尚书等人面面相觑。
“我也告辞了。”
“同去同去。”
眼看离开的人越来越多,礼部尚书也缓缓站了起来,向礼亲王行礼离去。
礼亲王在后面“哎”了半天,都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看着满桌放冷的茶水,礼亲王气得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将茶杯重重放到桌面上。
“哼,你们这些人跑得那么快,是觉得本王不会做出和你们一样的选择?”
虽然他是永庆帝的亲叔叔,但他和永庆帝没有任何亲情可言。他当时在朝堂上站出来反对南流景,只是觉得这么做有损皇家威仪。
事实上,礼亲王比翰林院掌院他们都更希望南家江山安稳。
只有南家江山安稳了,他才能继续当他的富贵闲散亲王。
“陛下在位时,大烨已经有了亡国之兆……只要三皇子能延续大烨气数,那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第二天的大朝会上,礼亲王出乎众人意料,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南流景。
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等人也都纷纷改口支持。
连朝中的顽固派都同意了此举,其他官员自然也没有异议。
南流景亲自宣读那五道罪己诏。
他不仅仅只是宣读诏书,在提及任何一项罪名时,他都会向众人出示相应的罪证。
念完五道罪己诏,南流景道:“我亲自宣读罪己诏,是想要让大家都听一听永庆帝犯过什么罪。”
“但我不是刑部尚书,不是大理寺卿,也不是督察院左都御史,并无断案之权,更无定罪之能。”
“所以我决定让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同审此案,进行三司会审,届时全城百姓都可以前往三司听审。”
此话一出,可谓石破天惊。
南流景自己一个人审判永庆帝还不够,他这是要让三司,让天下人一起去审判永庆帝!
以臣审君,以民审君,自古以来何曾有之!
但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无论朝臣对这个提议有多震惊,在南流景的坚持下,态度已经有所软化的朝臣们最终还是默认了这件事情。
刑部、大理寺、督察院迅速行动起来,开始核验那五道罪己诏和南流景拿出来的所有罪证。
督察院前任左都御史因为配合季玉山宫变,已经被南流景抄家处死了,所以这会儿左都御史的位置是空缺的。
南流景也没客气,直接将屈建白提到左都御史的位置上。
这半年时间里屈建白一直待在南边,安抚南边的百姓。就算是南流景起兵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也没有赶去北地。
如今南边局势安定了下来,屈建白才匆匆赶回京都,结果前脚一进京,后脚就成为了左都御史。
从一介白身直接升至正二品左都御史,这升官速度快到让无数人羡慕。
但屈建白的名声摆在那里,以前也在刑部待过很多年,断过许多悬案,所以众人也就是羡慕,没有在背后说什么闲话。
当然,他们的闲话也无人在意就是了。
不过也是因为这次升官,朝中众人才知道南流景和屈建白的关系。
他们下意识觉得屈建白这个夫子就是南流景的老师,一些与屈建白关系不错的人,比如翰林院掌院,就笑着恭喜屈建白教出了一个这么好的学生。
单凭这一点,屈建白就可以青史留名。
“等三皇子即位,太傅之位绝对非你莫属。”
太傅是朝廷的辅政大臣和帝王老师,虽说只是一个虚衔,但能得到这个虚衔可不容易。
大烨的上一位太傅,就是季玉山。
屈建白笑着摇头:“我只是三皇子某门课业的夫子罢了,如何敢愧领太傅之位?”
其他人不明白南流景的心意,屈建白还能不明白吗。
这太傅之位,绝对是留给三皇子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师。
在这场谈话中,屈建白还向翰林院掌院透露了他当年对南流景的评价:“殿下才是大烨的良才美玉。”
翰林院掌院不得不佩服屈建白的眼光。
当年南流景还在微末之时,朝中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但屈建白已经看出了他的才能并倾尽全力辅佐他。
在三司的通力合作下,只花了不到十天的功夫,他们就核查清楚了所有罪证,确定所有罪证都是真实可信的。
南流景听了三司的汇报,立刻道:“既然如此,那也是时候开庭审理了。”
屈建白问:“不知殿下打算何日开庭审理?”
南流景转过头,望向窗外一片皑皑白雪。
还有几日就要过年了,南流景想了想,道:“这种事情,不必拖到明年,就二十八日吧。”
***
大烨历史上最轰动的一场庭审,在永庆二十五年腊月二十八日开始了。
这场庭审不仅仅是空前的,也必然是绝后的。
因为这场庭审所要审判的人,正是在位二十五年的皇帝南陵。
庭审特意选在了一处开阔地,就为了让京都老百姓们过来旁听。
结果天还没亮呢,为了庭审搭起来的台子四周,就已经被拖家带口赶过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们围满了。
在这场庭审上,三司不仅审判了南陵的罪行,还正式为姚家平反。
当额头带着痂痕的南陵出现在庭审现场时,老百姓一开始还不敢做什么,但不知谁先往南陵身上丢了烂菜叶,顿时,各种烂菜叶、烂鸡蛋和小石子都从人群飞向南陵。
南陵面色灰败,神情呆滞,站在庭审中央,听着南流景宣布对他的处置。
“南陵之罪孽,万死难辞其咎。今即退位,逐出族谱,贬为庶人,前往皇陵守墓。”
退位之后别想当什么太上皇,直接逐出族谱,贬为庶人。
也别想住在庄园别院里过富家翁的日子,去皇陵待着,住在茅草屋里每日粗茶淡饭,以此来向列祖列宗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对南陵来说,这个惩罚比直接处死他还要让他难受。
从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跌落到尘埃里,这其中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南陵根本接受不了现实,精神已经有些失常。
但是,南陵也没有自裁的勇气。
所以他注定只能如同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
***
三司会审一结束,南陵就被押送去了皇陵。
处理了南陵之后,还剩下六皇子。
南流景没有圈禁六皇子,只是将六皇子贬为庶人,发配岭南。而宫中那些妃嫔、皇子和公主,南流景也都一一进行了安排。
对于想要出宫的妃嫔,南流景不仅允许她们归家,还同意她们改嫁。
对于不想要出宫的妃嫔,南流景也无所谓。他在后宫圈了一块地方,按照位份分配了宫殿,让这些妃嫔都住到那里去。
至于那些皇子和公主,南流景直接让礼亲王来安排。
反正该给他们的,他们肯定都有。
但再多的,就肯定没有了。
将皇宫的事情梳理清楚,就到除夕了。
除夕这天,南流景收到了北地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捷报。
和南流景预想到的差不多,狄戎在得知大烨的情况后,想要趁虚而入劫掠边境,因此派了三万军队攻打北地。
好在南流景早有准备,在北地留下了不少后手。北地军队和狄戎打了几仗,不仅没有吃亏,还小胜了好几场。
南流景握着捷报,冷冷笑道:“这些异族,在中原王朝强盛的时候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会向中原王朝俯首称臣。但当中原王朝露出虚弱之时,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露出獠牙。”
现在他暂时腾不出手。
等将来内忧解决了,他一定要第一时间去平定外患。
[别生气了。北地如今防守空虚,没有吃大亏已经很不容易,能有小胜更是意外之喜。]
南流景点头,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等到开春,道路好走了,北地那五万大军也该撤回北地,免得误了春耕。”
姚容笑道:[放心吧,误不了春耕的。]
[在他们回去之前,你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南流景明白姚容的意思。
季家和季家同党都已经伏诛,一些劣迹斑斑的贪官污吏也都被他治罪,朝中该清理的蛀虫都清理得差不多了。
他是时候登基了。
不需要南流景去刻意暗示什么,除夕刚过,就有好几个大臣联名上书,称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南流景登基。
南流景没有来什么三请三让的戏码,直接就应了下来,命钦天监测算登基吉日,又命礼部全权负责登记仪式。
钦天监当天就送来了三个吉日任南流景挑选。
南流景看了眼这三个吉日,笑着对姚容说:“这三个日子,都是下个月的。”
最快的,就是二月初二龙抬头。
最慢的,也不过是二月二十八。
姚容一眼就看穿了钦天监的把戏:[估计是想讨好你,这才安排了这么近的时间。]
[]要不是礼部得花时间去准备登基大典,钦天监那边可能会算出来三日之后就是吉日。]
“龙抬头距离现在也就只有不到二十天,太赶了。二月二十八又太晚了,会耽误北地春耕。”南流景最后选了一个不早不晚刚刚好的日子:二月初十。
即使南流景强调了一切从简,这场登基大典还是无比繁琐。
礼部一众官员脚不沾地地忙了一个月,才总算是将登基大典的一应事宜都准备妥当。
登基大典当天,帝都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眼看着吉时就要到了,这雨还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架势,不少朝臣都在骂钦天监监正。
这算的什么吉时啊。
登基大典有不少仪式都需要在户外举行,陛下总不能一边撑着伞一边祭天吧。
钦天监监正觉得自己很无辜,还带着一种被别人质疑专业水平的愤怒。
这个日子确实是大吉日啊。
未来几十年都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了。
礼部尚书有些头疼,一路小跑来到南流景面前,向南流景请示这件事情。
南流景很平静,即使是这样的意外状况,也没有让他有太多情绪波动:“无妨,就按照原定的流程走。”
吉时已到,南流景在宫人的伺候下,换上了那套繁琐复古的玄色冕服,佩戴上了象征着帝王权力的十二冕旒。
这是南流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姚容自然不可能缺席,她早早就和系统一起坐在了水镜前,看着南流景换上这套威严庄重的帝王礼服。
“母妃。”
当南流景戴上十二冕旒的时候,他忍不住叫了姚容一声。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姚容说,唇齿开合之间,一股热气猛地冲上了他的眼睛,让他眼睛微微润湿。
姚容却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你做到了。]
母妃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南流景心中生出感慨,伸手拿起放在剑架上的天子剑,向着殿外走去。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就在南流景踏出殿外的那一刻,原本还在淅沥沥下着的小雨,瞬间就停了下来。
几乎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一缕阳光划破乌黑的云层,洒向下方。
被云层遮掩了一上午的太阳,也从云层里再次冒出头来,驱散了恶劣的天气,也驱散了无数人心中的淡淡阴霾。
那些原本还在斥责钦天监的大臣,纷纷惊得瞪大了眼睛,扭头去看钦天监监正。
原来钦天监监正真有两把刷子啊。
这吉日算的,这吉时算的,以后史官写史书时,高低得把这个登基天象写进书里。
第237章 亡国之君37
太阳自皇宫上空破云而出。
以皇宫为中心, 阳光向四方扩散,乌云如潮水退潮般迅速退去。
当南流景走出皇宫,在千军万马的拱卫下, 在无数臣民的注视下, 踏上通往祭坛的道路时,整个天地终于从潮湿的黑暗进入了明亮的白昼。
日光落于他肩,他身上那套用金线绣着山川日月的玄色冕服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他就这么坚定且从容地,背负着全天下人的期许,从京都最繁华的街道来到京都最落魄的街道, 最终前往祭天的祭坛,跨过九十九级台阶,一步步登临祭坛最高处的无人之巅。
当他在最高处站定的那一刻,悬于天边的旭日陡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
那光辉灼热而汹涌,带着一股要将世间所有黑暗动荡都净化掉的一往无前的气势。
下方似乎传来了无数道叠加在一起,高呼“万岁”的声音。
但南流景没有听清。
因为此时此刻, 许久没有响起过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
【恭喜南流景完成主线八:挽大厦之将倾, 扶江山于危乱,君临天下, 山河在握。】
【任务完成奖励3000积分。】
系统面板出现在南流景眼前,他的个人属性一览无余。
【姓名:南流景
性别:男
年轻:十九岁(虚岁二十)
身份:大烨新帝
智商:130(你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
习武资质:85(满分100, 恭喜你, 你的身体正处于巅峰状态)
明君值:99(不给满分是为了留有进步空间,虽然这进步空间已经无限接近于无。)
技能:一位帝王应该具备的技能, 你都已经具备, 请再接再厉。
积分:8020】
【系统检测到大烨当前气运值为60。乱世不再, 盛世将续,历史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
当最后一项数据落下, 原本冰冷机械的系统音被一道温和含笑的女声取而代之。
[宿主你好,我是你的明君养成系统。]
[恭喜你,你已经解锁并完成了全部养成任务,接下来你只剩下最后一个主线任务——成为明君,铸就盛世。任务完成奖励5000积分。]
长风从远处吹来,吹得衣摆微微晃动,南流景眼里蕴满笑意。
“你好,系统,很高兴认识你。”
初见时没有说出口的话语,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这场登基大典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才结束,从此刻起,南流景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大烨皇帝。
新帝即位之时,都会废除掉上一任皇帝的年号,另外取一个年号,俗称改元。
南流景给自己定下的年号是:昭明。
所以以后也可以将他称为昭明帝。
而今年,就是昭明元年。
在登基之前,南流景已经举起屠刀,对朝廷进行了一场必要的大清洗。如今屠刀已经举完,是时候推行仁德、加恩天下。
南流景上位之后颁布的第一道圣旨,是追封他母妃姚容为昭旭皇后,将他母妃的坟墓迁入皇陵,就葬在那座本应该属于永庆帝的帝王陵墓里。
这道圣旨一出,顿时让满朝文武大惊失色。
昭妃是陛下的亲生母亲,陛下要追封她为昭旭皇后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永庆帝已经被废了,那座为永庆帝专门修建的帝王陵墓没有了主人。
按照南流景的说法是,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重新利用起来给他母后住。
乍一听这番话,好像没什么问题,可仔细一想,简直哪哪都是问题。
永庆帝的陵墓可是按照帝王规格建造的陵墓啊!
自古以来只有皇后与皇帝合葬,皇后才能被葬进帝王墓里,怎么能将昭旭皇后独葬在里面呢。
而且因为永庆帝在位时间长,他的陵墓修建得非常气派,只比太|祖皇帝陵墓的规格稍微低了一些,却远胜过其他几位皇帝的陵墓……
让昭旭皇后独葬在这个陵墓里,这番操作实在是有些超出朝臣的接受程度了。
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南流景的态度坚决到没有半分退让余地。
前来劝南流景的大臣一个个铩羽而归。
还有大臣想要从姚盛安那边着手,让姚盛安去劝劝南流景。
姚盛安直接怼了回去:“这是陛下的家事,陛下都同意了,你们何必再反对。”把那个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
姚容和系统坐在水镜前看到这场乱哄哄的闹剧,系统问姚容:【南流景在下这道圣旨之前,有跟你打过招呼吗?】
姚容摇头。
系统说:【那你要不要劝劝南流景,让他不要再一意孤行。我看礼亲王和礼部尚书的脸都黑透了,今天就属他们反对的声音最大。】
姚容还是摇头。
系统不解:【为什么?】
姚容终于开口,轻声解释道:[他是为了我才去争取这些事情的。我又怎么能打击他,跟他说其实我并不需要他为我做到这一步呢。]
她对南流景的好,是不求回报的。
但南流景身为她的孩子,愿意为了她去争取更好的东西,那她也会安心接受他的付出,接受他在感情上给予的回馈。
如果她一直拒绝南流景的付出,即使她觉得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南流景好,但拒绝得多了,同样会伤害这孩子的热情。
难道孩子想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做一些事情,也是不对的吗?
既然在南流景的心里,她值得拥有这样的待遇,也理应拥有这样的待遇,那就去做吧。
她相信南流景在决定做出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了今日会发生的一切。
僵持之下,最终还是朝臣先低下头妥协了。
他们这位陛下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一旦决定了做某件事情,那就是谁也拉不回来,谁也没办法劝他改变心意。这从他坚持公示五道罪己诏和审判永庆帝一事就能看出来。
既然无法阻止这件事情,朝臣们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算了,反正昭旭皇后已经去世了,就算同意昭旭皇后葬入帝陵,她也不可能干涉朝政。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会儿姚容正在和南流景一起商讨制定抚民政策。
确定了所有政策都无误后,南流景将奏折推到一边,笑容得意。
如果他身后有尾巴的话,估计这会儿尾巴已经翘起来一晃一晃的。
“母后,你觉得昭旭这个谥号怎么样。”
姚容笑道:[旁人一听,就知道昭旭和昭明是一个风格的。]
无论是昭旭还是昭明,都能让人在第一时间联想到太阳、明亮这类词。
而昭旭比昭明还要美好,还要贵重。
南流景理所当然道:“你的封号里有个昭字,礼部给我拟写年号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中了昭明这个年号。”
“在我看来,我这个位置,有一大半的功劳都是属于母后你的。如果我用了昭明这个年号,那我必须要给母后你取一个更胜于昭明的谥号。”
姚容知道南流景想听到什么答案,而这个答案,也是她心中所想。
[我非常喜欢这个谥号。]
[而且,第一个单独被葬在帝王陵墓里的皇后,这个名头听起来可真是太厉害了。]
南流景笑容越发灿烂:“我就知道母后肯定会喜欢的,所以我才没有提前告诉你。”
[这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惊喜吗?]
“我从登基大典之前就一直在准备了。”
母后对他的期许,是让他成为大烨子民心目中的太阳,驱逐那些动荡与黑暗。
但是他心目中也有独属于他的太阳。
“南流景”这个名字,是母后对他的期许与祝福。
“旭”这个同样可以代指太阳的字,则蕴含着他对母后的崇拜与敬爱。
连永庆帝这样的人都能安享二十多年的皇帝尊荣,那他的母后,教导他如何成为一名好皇帝的母后,凭什么不能单独葬进帝王陵墓?
***
在朝臣退让之后,南流景再次下达了第二道圣旨,减轻各地赋税。
尤其是那些刚受过灾的地区,南流景直接免除了三年赋税,供当地百姓休养生息。
当然,除了免除赋税外,南流景还颁布了一系列抚民政策。
想要落实这些政策,必须用到大笔银两。好在这会儿朝廷不缺钱。
单是从季家查抄出来的现银,就足足超过了三百万之数。
再加上查抄季家其他同党所缴获的银两,这一次抄家,单是现银就超过了五百万两。要是算上那些值钱的古董饰品、商铺和数以百万亩计的田地,数值就更加惊人了。
南流景将查抄的事情全权交给李观棋和齐思来负责,当他翻看完李观棋和齐思交上来的账本,不由感慨道:“朕以为我们的北方商铺每年盈利五十万两已经算是很多了,但这些钱放在季家面前,压根就只是皮毛,甚至都不够季老夫人修一个佛堂。”
用五十万两来修佛堂,这个佛堂绝对是金碧辉煌。
字面意义上的金。
反正李观棋雁过拔毛,抄家的时候看到那金灿灿的佛堂,当场让人去将整个佛堂的地板和天花板都削了一层。
李观棋道:“我去抄季家的时候,可算是开了眼。厅堂里随意摆放在博古架上的一个装饰品,就已经价值好几万两。唉,原以为做生意来钱快,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来钱最快的事情,还得是抄贪官的家啊。”
齐思在旁边道:“可惜啊,大烨就只有一个季家。以后就算再去抄家,也很难抄出这么大额的银两了。”
南流景:“……”
南流景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二人。
这是抄家抄上瘾了啊。
“好在这些钱最后都便宜了朕。有了这些钱,朕就能大刀阔斧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这笔钱南流景没有留给自己,而是全部都交给了户部,用来充盈国库。
新任户部尚书接收到这笔钱之后,那真是做梦都能活生生笑醒。
南流景颁布的第二道圣旨,是封赏有功之臣。
梁光誉依旧担任禁卫军统领,不过没有再执掌暗阁。除此之外,梁光誉还加了太保的虚衔。
屈建白是监察院左都御史,同样被南流景加了虚衔。
让很多人意外的是,屈建白身为南流景的夫子,加的居然不是太傅虚衔,而是太师虚衔。
这个安排,着实让很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齐明煦成为了大烨最年轻的骠骑将军,这个官职只在大将军之下,负责执掌北地十万军队。
李观棋将北方商铺交给了杨镇,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正三品户部右侍郎。
蒋定进入工部,成为了正三品工部右侍郎。
齐思成为了暗阁新任首领,为南流景执掌暗阁。
姚老将军被追封为定国公,因为姚家嫡系只剩下姚盛安一个人,这个爵位自然就落到了姚盛安的头上。
至于桂生,南流景将他安排成了内侍总管。
余下众人也都各有封赏。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要不是齐明煦他们的年纪还不算大,在朝中的资历还不够深,他们的官职绝对还能再往上多迈一步——要是没有意外的话,这就是陛下将来的内阁班底了。
封赏之后,齐明煦进宫向南流景请辞。他这个骠骑将军得带领军队回北地了,以后也得常驻北地,无召不得随意进京。
南流景亲自给齐明煦倒了一杯酒:“齐大哥,你回到北地之后,好好操练北地的军队。”
齐明煦端起酒杯,笑容意气风发:“陛下放心,臣会在北地好好布局。”
“齐大哥珍重。”
“陛下也要好好保重。”
双方的语气里,既带着对彼此的不舍,也蕴含着对未来的展望。
他们君臣之间早已有了默契,南流景在京都稳定朝局,齐明煦在北地训练军队,等到时局安定,军队战斗力提升,就到了对狄戎用兵的时候。
在齐明煦离开之后,京都一夜入春。
这一年里,南流景没有弄出太大动静,他才刚刚上任,主要是以熟悉政务为主。
因此,南流景平时也颇有闲暇。
偶尔碰到公务不繁忙的时候,南流景也会微服私访,在京都周围闲逛。
定国公姚盛安没有在朝中担任任何要职,空闲时间很多,所以南流景经常会叫上姚盛安一起晃悠。
这天,南流景同样将姚盛安叫上,说要带姚盛安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姚盛安奇道。
“是一个叫晴水村的小村子。那里不仅有成片的柿子林,还有一间免费私塾。”
晴水村这个地方,对南流景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当初他就是在晴水村那里想明白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免费私塾?”姚盛安来了兴致,“就是你在北地兴建的那些。”
“是。开在晴水村的那间,是我开办的第一间私塾。”
这是南流景第四次来晴水村。
第一次来是无意间路过,第二次来是为了思考他未来要走的路,第三次来是为了参观私塾。
这次回来,南流景就是单纯想要看一看。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足足赶了一个时辰路,南流景一行人才抵达晴水村。
掀开马车帘,南流景先下马车,回身去扶姚盛安。
姚盛安笑道:“怎么能让你亲自扶我,旁边多的是下人。”
“顺手的事情。”南流景将姚盛安扶了下来。
他当了皇帝,但他对于皇帝的一应排场还是很不习惯,不过南流景也不会强迫自己去适应,依旧我行我素,毫不铺张浪费,更严禁各种不必要的排场。
两人在村口站定。
姚盛安是第一次来,对于晴水村没什么认知。但南流景看得出来在这几年里晴水村发生了大变样。
原本的黄泥地都铺上了碎石子,下雨天踩在上面再也不用担心弄脏鞋子。
以前村里的屋子都是木屋,甚至其中还有那么三两间简陋的茅草屋。
但如今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茅草屋了,其中几家还用红砖修了气派敞亮的砖瓦房。
要不是村口那几棵柿子树还在,南流景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这会儿正是农忙的时候,不少村民扛着工部新推出的农具,穿梭在村口和田间。
南流景一行人虽是轻车简从低调出行,但那满身的气派还是与村子格格不入,所以不少村民都在打量他们。
突然,一个村民道:“哎,这位贵人怎么好像有些眼熟啊。”
旁边的人嗤道:“你能眼熟什么贵人。”
“等等,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年那位帮过我们全村人的恩公吗!”
很快就有人将南流景认了出来。
“快去将村长叫来,就说恩公又回来晴水村啦!”
村民们谈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南流景和姚盛安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姚盛安道:“看来你在晴水村做的事情,可不仅仅只是开了一间免费私塾。”
南流景也笑了笑,并不居功:“我只是开了个口而已,跑上跑下帮忙的人是李二哥。”
村长就在人群后面,听到消息后立刻就冲到了村口。当他看清南流景的容貌后,他脸上露出欢喜之色:“陛……贵人,真的是您。”
与那些不明真相的村民们不同,村长早已从杨镇那里得知了南流景的真实身份。
南流景神情温和:“几年过去,村长的精神头更足了。”
“都是托了贵人的福。”村长又是激动又是荣幸,站在南流景身边颇有些手足无措。
南流景打过招呼,问村长有没有空带他们在村里逛逛。
“有空,非常有空。”村长连连点头,将手里的农具交给其他村民,让其他村民帮他带回去放着,他走在前面给南流景和姚盛安领路。
南流景向村长打听起晴水村的具体情况,村长都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村长还额外感谢道:“多谢贵人开恩,我儿子还有村里的很多人才能从北边战场退下来。”
前些年,为了填补兵源,朝廷在京城周边强制征走了很多士兵。
这些士兵到了北地后,就和家里人彻底失去了联系,家里人连他们到底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南流景知道这个情况后,就帮忙联系了一番。
今年,不少强制征走的士兵都被允许返回家乡,与亲人团聚。
村长的大儿子也是其中一员。
而且最让他们高兴的是,他们解甲归田的时候,还领到了一份数额可观的津贴。有了这份津贴,他们之后的生活也能更加宽裕一些。
村长很清楚,这都是眼前这位青年的仁德。
对于村长的感激,南流景并不居功:“我只是将一些错误的朝政重新纠正罢了。”
至于那些津贴,是他力所能及的补偿。
其实那些津贴并不能完全弥补他们受到的伤害,但他们对此已经感激涕零。
南流景还提出要去柿子林看一看。
几年时间过去,那片柿子林长得越来越好了,村长道:“为了方便运送柿子,我们才修了村口那段路,往黄泥地上铺了碎石子。”
村长还给南流景说了另一件事情:“附近不少村子都学着我们村子,开垦出荒地种植柿子林。他们还请我大孙子去传授经验了。”
南流景微微一愣。
他的记忆力素来很好,更何况他与村长的大孙子有过几次接触,就更有印象了:“那孩子是叫杨铁吧?”
村长惊道:“贵人还记得那臭小子?”
南流景点头:“我当时说了,我会记住他的。还有他妹妹杨乐,我也记得。”
村长脸上的笑是压也压不住:“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他们一定会激动得半夜睡不着。杨铁那孩子去了私塾之后,字没学几个,有空就总往柿子地跑,亲自去伺弄这些柿子地。这不,跑得多了,他就伺弄出经验了,我们村里没有比他更会种柿子树的。”
南流景唇角微弯:“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说过年才能吃到半个黄金饼,现在他这么厉害了,应该有足够的黄金饼吃了吧?”
“那是当然,咱们村亏了谁的柿子,都不能亏了那孩子的。”
既然提到了杨乐,南流景也就顺便打听了下杨乐的情况。
得知杨乐在学医后,南流景有些诧异。
这个时代,基本没有女子行医,医术都是师传徒、父传子。也就是免费私塾有开设医术课程,杨乐才能学到相关知识。
恰好她在这方面还很有天赋,于是进步就非常迅速了。
“她现在也能给人治些小毛病了。平时村里人有什么头疼发热的,都会找她看一看瞧一瞧。就连县城里的女眷有时都会派人来请她过府看病。”
“很厉害。”南流景夸道。
村长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很显然,夸奖他的孙子孙女比夸奖他更让他来得高兴。
随后,村长还带着南流景他们去了私塾。
几年下来,私塾的规模愈发大了,村民们都知道让自家孩子来读私塾的好处,所以也都愿意将孩子送来私塾。
一来私塾是免费的,二来有杨乐这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所以私塾里的女孩子数量肉眼可见地增多了。
移风易俗并非一时之功,想要改变千年来女子的处境不是易事,现在这已经算是一个很不错的进步。
南流景愿意为这些女子开一道口子,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天下不仅会出现第一个女大夫,还会出现第一个女学子,第一位女士兵,第一位女官,第一位女将军……
而且,不会只有第一个人。
会有越来越多女子走出家门。
她们不会输给男子,甚至可能会比男子做得还要好。
就比如他的母后。
晴水村不算大,南流景一行人没花什么时间就逛完了。
“多谢村长。”南流景向村长道谢。
村长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怎么能让当今天子跟他道谢呢。这实在是太折煞他了啊。
南流景没有多留,扶着姚盛安上了马车,准备打道回府。
要是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
他这个皇帝微服私访就算了,要是敢在城外过夜,第二天御史台的弹劾折子就能淹没他的桌案。
马车里,看着端起茶杯一言不发的姚盛安,南流景笑道:“小舅舅,从我们进入晴水村之后,我就没怎么听你开口说话。你在想些什么。”
姚盛安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思索之色:“我在想,你为什么会对晴水村这个地方如此特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流景坐拥四海之地,每天要处理的公文不知凡几,偏偏愿意抽一天时间来晴水村逛逛。
南流景将自己和晴水村的渊源告诉姚盛安。
末了,他道:“我在晴水村,看到了大烨的某种模样。”
“我在晴水村,意识到了我想将大烨变成什么模样。”
“而今天我回来,是想要看看大烨被我改变成了什么模样,它有没有向着我理想中的方向前进。”
晴水村是一个缩影,如果他在晴水村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那他可以将晴水村的模式推广到全天下。
姚盛安明白了。
南流景是将晴水村当做了一个试验地。
垂眸思索片刻,姚盛安突然问:“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南流景惊喜:“小舅舅愿意出山了吗?”
姚盛安:“总不能一直白领朝廷的俸禄,在国公府里休息了那么久,我也是时候去做些事情了。”
这一年里,他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也彻底与过往达成了和解。
斯人已逝,他这个活着的人也该往前看了。
南流景问:“小舅舅想要做什么事情?”
姚盛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断腿,道:“我先在兵部领一份闲差吧,太久没有做过事,要是给我分配了太重要的职务,我也担心自己不能胜任。”
那过往的风霜,不仅仅磨平了姚盛安性格里的棱角,也磨平了他所有心气。
南流景不再坚持。小舅舅愿意去领一份差事,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南流景先让人将姚盛安送回了定国公府,这才赶回皇宫。
穿过那条熟悉的甬道,从前朝回寝宫休息时,南流景问:“母后,你那儿有能够治疗小舅舅断腿的药膏吗?”
姚容回道:[没有。]
这个事情她早就想过了。不过她翻遍系统商城,也没有找到适合姚盛安使用的药。
如果是姚盛安腿刚断的时候,也许还有办法去治,但他这腿已经瘸了二十年了……
南流景也猜到了答案,毕竟要是真有这种药膏的话,他母后也不会一直不拿出来给小舅舅用。他只是有些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
姚容道:[你小舅舅是心病。放心吧,他会慢慢调整好的,姚家人可不会被这种事情击垮。]
南流景点头,这种事情确实只能靠自己熬过去。
想是这么想,南流景私底下还是颇为关心姚盛安的。瞧见姚盛安进入兵部之后,精神头明显好了许多,南流景这才放心。
果然还是得忙起来。
忙起来就没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了。
在姚容的建议下,南流景收集了各种兵法孤本送去给姚盛安,让姚盛安帮忙整理。
“小舅舅,这些兵法孤本都是前人留下的遗泽。好好整理刊印之后,才能造福更多人。”
南流景这么说了,姚盛安脸上虽有些为难,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套外祖父留下的兵法注解。”南流景还拿出了姚大将军年轻那会儿读的兵法书。
姚盛安翻看书页,看见书页上熟悉的字迹,眼眶蓦地有些温热,耳畔仿佛又传来父亲耳提面命的训斥。
那些曾经让他烦躁不已的话语,已经成为了他一生不可追忆。
姚盛安向南流景保证道:“兵部的差事不忙,我有很多闲暇时间。你放心吧,我会尽快整理好这些兵法,绝不会让它们失传。”
看到姚盛安这副斗志昂然的姿态,南流景满意地笑了笑。
果然还是母后提出的法子好使。
随着温馨热闹的除夕过去,昭明元年也彻底落下帷幕。
时间进入昭明二年。
这一年里,南流景在朝政上的动作逐渐大了起来,在不少事情上做出了调整和改革。
与此同时,南流景还决定从内务府拨调一批银子,推平长信宫,在长信宫的区域上重新建造一座高三层的宫殿。
因为修建宫殿的钱是内务府出的,简而言之,皇帝要用自己的钱去建自己的宫殿,所以朝臣对于南流景大兴土木一事都没有意见。
只要不从国库掏银子,陛下难得想要奢侈一把,那就奢侈吧。
南流景特意找来内务府总管,将他对宫殿的所有设想还有要求都一一道来。
南流景还专门强调了一件事情:大兴土木的时候一定不能伤害到院中那两棵柿子树。
只花了几天时间,内务府就按照南流景的要求画出了设计图纸,请南流景过目。
南流景看了眼画得密密麻麻的设计图,对内务府总管道:“朕这两日会仔细修改这份设计图,你后日过来取。”
两天后,内务府总管再次来到御书房求见南流景,然后内务府总管从南流景手里拿到了一份满是删改痕迹的设计图。
从宫殿采用的木料,到房梁雕刻的图样,再到宫殿里种植的花花草草的品种,南流景都进行了细致而周全的要求。
内务府总管一一看下来,心中暗暗吃惊。
这座宫殿所用的材料其实并不算十分铺张奢侈,但从各种细节的设计,都足以看出陛下对这座宫殿的重视程度。
这样一座建在冷宫原址上的宫殿,是为何而建?
又是为何人而建?
突然,内务府总管想到一事,连忙从一堆图纸中翻找出其中一页:“要在院中种植萱草……”
“萱草……这座宫殿,莫非是为了纪念昭旭皇后而建的?”
昭旭皇后在冷宫难产去世,陛下想在那里建一座宫殿纪念昭旭皇后也很正常。
单从陛下力排众议,不顾朝臣反对,坚持让昭旭皇后葬入帝王陵,就可以看出陛下对昭旭皇后的感情。
不过很快,内务府总管又瞥见了另一样东西。
他微微一愣神。
“除了萱草之外,还要种植文竹?”
“奇怪了,如果是为了纪念昭旭皇后,为何还要栽种下如此多文竹……”
在大烨的风俗里,萱草往往意味着母亲,文竹则通常是师生情谊的象征。
内务府总管实在想不通这两样东西怎么能凑在一起,不过陛下的图纸已经给得这么细致了,他也不用揣摩陛下的心意,只需要老老实实按照陛下的要求去做就好。
第238章 亡国之君38
南流景在修改图纸的时候, 还专门叮嘱姚容不要偷看。
他这个要求一出来,姚容哪里还猜不到他的用意:[所以……摘星宫也是给我的惊喜?]
南流景顿时急了。
“保密保密。”
姚容果断道:[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南流景更哀怨了。
他母后就不能装得稍微走心一点吗。
不过也对, 以他母后的聪明才智, 猜不到才是怪事。南流景只能安慰自己,反正在摘星宫彻底竣工之前,他母后也不知道摘星宫的具体样子,惊喜还是会有的。
将修改好的图纸交给内务府总管后,南流景还命人去找来钦天监监正。
钦天监监正最近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登基大典的意象让他一战成名, 现在满朝文武看到他都客客气气的,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质疑他的专业才能——当然,如果那些同僚不要总找他算什么生辰八字和成亲吉日就更好了。
听到陛下要见他,钦天监监正不敢耽搁,收拾收拾连忙跟着传召的内侍进宫。
南流景正在和蒋定讨论明年春耕的事情,得知钦天监监正来了, 就让他进来, 直接将事情吩咐下去。
“内务府最近要建一座宫殿,你测算一个动工的吉日, 将测算结果交给内务府总管,他知道该怎么做。”
钦天监监正不敢耽搁, 当天下午就将结果送到了内务府总管手上。
推翻重建所花费的时间很长, 在宫殿动工之后,南流景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其它地方。
身为天子, 这天下需要他操心和忙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但不管有多忙碌, 南流景都保持着原来的生活节奏, 不会让自己太过劳累。
他还如此年轻,完全不需要着急。
只要他坚定地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哪怕走得慢一点点也没有关系。
他有足够的时间走到终点。
而南流景这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稳老辣,落到其他大臣眼里,就是游刃有余。
无论多复杂的政务,到了南流景手里,也没见他花什么时间和精力,但他就是能将政务处理好,还处理得非常完美,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以至于看他批复的公文都变成了一种享受。
那些从永庆帝时代走过来的臣子,对于南流景的才能,是佩服得不能再佩服。
任何一个老老实实,不搞歪门邪道,不靠阿谀奉承上位的臣子,都会喜欢这样一个强大又从容的君王。
“陛下在用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执掌他的天下。”私底下,屈建白如此对梁光誉感慨,话语间满是赞叹。
梁光誉深以为然。
治大国如烹小鲜,他们的陛下虽然年轻,却深谙治国之道。
***
昭明元年和昭明二年,天下各地都风调雨顺,没有出现任何大的自然灾害。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上天给南流景的新手保护期,等新手保护期一过,到了昭明三年,才刚刚消停没多久的黄河竟然又再次决堤。
这一次决堤没有几年前严重,但造成的损失也不算小。
朝廷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送去了各种救灾物资。
等到灾情逐渐缓解,南流景做出了一个功在当代也功在千秋的决定:治理黄河。
不是那种小打小闹,而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进行一场规模宏大的治理。
南流景非常看重此事。
他派蒋定去主理治河一事,还忍痛用一千积分,从姚容那里兑换了有关历朝历代黄河治理的资料,送去给蒋定做参考。
姚容看他那副心疼不已的守财奴模样,顿觉好笑。
[你有八千积分,这才花了一千,就心疼了?]
南流景能不心疼吗,他心疼得都要滴血了。
因为宫殿里没有其他人,他恹恹地趴在桌子上,素来神采飞扬的眼眸都垂了下来,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
“我攒了十年才攒下来这八千积分,当然心疼了。”
姚容奇怪:[你一直攒着干什么?]
除了早期的时候南流景花过一次,他这些年都没有动用过积分。
“唉唉唉。”南流景果断转移话题,“该花花该省省,主打的就是一个勤俭持家。”
姚容眯起眼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也很正常。
姚容没有去追问南流景,只是想着以后多给南流景安排一些日常任务,让他将这花掉的一千积分重新赚回来。
花了钱的东西肯定不一样。南流景购买的那份资料,给蒋定提供了非常大的帮助。里面提到的很多治理方法,稍微调整调整,再因地考察一番,也许都能够用得上。
“请陛下放心,臣绝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黄河水患一日未尽,臣便一日不敢懈怠。”
蒋定揣着资料,带着工部的几名下属,斗志昂扬地离开了京都。
然而,没过几个月,蒋定通过暗阁的秘密渠道,将一封信火速送回了京都。
齐思收到信之后,立刻进宫面见南流景。
南流景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飞快扫了一遍,唇角挂起一抹冷笑。
齐思连忙追问:“是三哥那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他平时是喜欢和蒋定斗嘴,但兄弟之间怎么斗嘴都无所谓,外人敢伤他兄弟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南流景将信纸递给齐思。
蒋定在信上说的事情很简单。
江南有一些世家大族侵占河道,填河造田,还大肆兼并良田。蒋定在黄河中下游一带走访考察的时候,意外发现了此事,还因此与当地的管事发生了一些冲突。
为了平息冲突,他不得不道出自己的身份,然后第二天,江南不少官员都给他下了帖子邀请他过府一叙,甚至还给他送上金银美人,话里话外都是让他隐瞒此事。
齐思猛地放下信:“好啊,这些人竟然贿赂到我三哥头上来了。他们不知道我和二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抓贪官吗。”
南流景:“……”
南流景在心里吐槽:你和李二哥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抓贪官吗?
你们喜欢的分明是抄家!
不过很快,齐思的话将南流景的思绪拉了回来:“陛下,我们该怎么做?”
南流景垂眸思索。
他在北地经营了整整四年,早已将北地治理成了自己的大本营。
他不敢说北地已经没有了土地兼并、隐田隐户的情况,但在他的连番打击下,情况确实是大为好转。
后来他借着宫变的契机,打压了京都及周围城镇的世家和官员,让他们将侵吞的土地都吐了出来。
唯独江南那一带,南流景还没能腾出手去治理。
而现在,江南的事情与治理黄河的事情撞在了一起……
南流景沉思了许久,抬头看向齐思,笑问:“齐四哥,有没有兴趣去一趟江南调查此事,抓贪官,抄贪官的家?”
齐思的眼睛刷一下亮了起来。
那种跃跃欲试和欣喜若狂的心情,几乎能从他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他的心砰砰直跳,都是给激动的:“非常有兴趣。”
“若陛下决心清洗江南官场,臣与暗阁,将会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利刃。”
结果李观棋听说了这件事情后,硬是缠着南流景下了三天的棋,南流景被他那糟糕的棋术弄得头疼,无语道:“李二哥,你有什么事情就直接开口吧,只要你不再跟朕下棋,一切好商量。”
李观棋立刻丢掉手里的黑子,双手不好意思地搓着:“陛下,臣以为,江南一行的人选,还需要多多思量。”
嘴里说着“多多思量”,眼中却全是“看看我吧”。
南流景哑然失笑,将指尖捻着的那颗白子放回棋盘里:“李二哥也想去江南吗?”
李观棋义正言辞道:“江南的情况远比北地复杂,老三性子鲁莽冲动,老四手段较为偏激,不是臣自夸,有臣在中间进行调和,清洗江南官场所花费的时间绝对会少很多。”
他自请前往江南,也不全是为了寻找抄家的快乐。
……嗯,当然,兴趣爱好往往能让人更有干劲。所以不冲突,不冲突。
南流景直接应了下来:“好,那你也一起去吧。”
“陛下这就同意了?”
从李观棋说出那句“老四手段颇为偏激”后,齐思就一直在旁边翻白眼,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吐槽道:“陛下本来就打算派你协助此事。结果这旨意还没下,你就先进宫来找陛下下棋了。”
李观棋低咳一声:“原来如此,是有些心急了,应该再多等一两日的。”
南流景无奈一笑:“江南一行困难重重,官官相护的情况肯定比北地和京城都要严重,你们此行怕是要出不少乱子。”
想了想,南流景取下天子剑,将天子剑交给李观棋和齐思:“此乃天子剑,持此剑者,凡正四品以下官员,皆有先斩后奏之权。”
“还有这块令牌,凭这块令牌,你们可以调动五千数量的兵马。”
“李二哥,齐四哥,此行你们只管放开了去做。就算你们将江南的天捅破了,也有朕给你们兜着!”
无尽空间里,系统幸灾乐祸:【我已经开始为江南那些官员和世家大族默哀了。】
姚容道:[李观棋、蒋定和齐思联手对付他们,他们应该深感荣幸才是。]
系统啧啧,已经期待起那个场面了。
而李观棋三人也没有让系统等太久,他们才到江南没几个月,就真的将江南的天捅破了——
李观棋用天子剑连斩十八名官员。
蒋定写了一封折子,状告包括江南总督在内的五十三名江南官员侵占良田、欺压乡里。
齐思带领暗阁的人包围江南总督府。
上述三件事情,无论是哪一件都能让朝堂吵翻天。
更何况是三件事情一起发生!
当天中午,一道道折子如雪花般飞入皇宫,除了弹劾李观棋三人外,还有不少官员都在为江南总督等人求情或辩解。
南流景将那些求情的人名记下来,然后将弹劾折子丢到一边,按下了所有反对声音。他很清楚,这些人的反应越激烈,越说明李观棋他们已经接近成功了。
起初朝臣们还很激动,但慢慢地,朝臣们都品过味来。
工部右侍郎蒋定去江南是为了治理黄河,户部右侍郎李观棋和暗阁首领齐思去江南又是为了什么?
李观棋手里还有天子剑,毫无疑问,他们此行一定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所做的事情估计也都是出自陛下的授意。
想明白这件事情后,不少原本跳得很欢的大臣都默默缩了回去当鹌鹑,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名字已经记在了南流景的小本本上。
随着时间流逝,江南的情况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江南和京都距离有些远,以往每隔十天,南流景都会收到齐思他们通过秘密渠道送回来的书信,但这一次,整整过去了十三天,南流景都没有收到齐思的书信!
好在第十四天的时候,书信终于姗姗来迟。
南流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当他看完书信后,更是高兴得大笑。
在信里,齐思简单说了他们这段时间的遭遇。
在他们和江南官员对上之后,他们就处于江南官员的监视之下。
前段时间,他们意外发现了江南官员私下来往的账本。
要是掌握了得到了这个账本,朝廷就掌握了这些官员的确凿罪证,所以齐思他们用尽手段争抢账本。
结果那些江南官员狗急跳墙,竟然将他们困在了一处别院里,想要将他们全部灭口。
好在有南流景给的令牌,齐思他们早就在暗中调兵遣将,在关键时刻五千兵马赶到,成功救下了他们。
如今他们已经化险为夷,还将涉案官员悉数拿下,不日就会启程回京。
……
虽然齐思没有说得很详细,但从那只言片语,南流景也能感受出其中的惊险。
“好在一切平安。”南流景长长松了口气,话语里带着浓浓的情形意味,“要是李二哥他们折在了江南,就算我平定了江南官场,也会觉得自己亏大了。”
姚容含笑听着。
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之人,但她的孩子,真的做到了自己曾经承诺的一切。
而他的信任,也全都得到了回报。
李观棋他们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最好的帮手和最忠诚的下属。
他与李观棋他们,一定会在史书里谱写出一段万人传诵的君臣佳话。
***
一个月后,李观棋和齐思押送罪官回京。
蒋定的治河任务还没完成,依旧留在江南。
以南流景如今的身份,不能出城去迎接李观棋和齐思,但他还是坚持到了宫门等待二人。
见到二人的第一眼,南流景叹道:“李二哥,齐四哥,辛苦你们了。”
比起离京前,李观棋和齐思都黑瘦了许多,尤其是齐思,瘦得都有些脱相了。
好在他们看起来都很精神。
叙过旧后,李观棋将天子剑和令牌都还给南流景,这才跟南流景说起了他们抄家的收获:“我以为季玉山已经是巨贪了,没想到江南那边的官员也不逞多让啊。”
南流景道:“江南自古以来就是鱼米之乡,再借着漕运之便和贩盐之利,论富庶程度确实不输于京城里的世家。”
齐思冷声道:“就是这些人,险些毁掉了大烨江山。”
南流景笑着说:“所以除掉了他们,大烨的气运就能增加了。”
就在南流景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听到了来自系统的提示音。
【北地乃大烨的门户,京都乃大烨的腹地,江南乃大烨的粮仓。】
【恭喜你成功清理了这三个地方的顽疾,剔除掉了大烨王朝最腐朽的部分。系统检测到大烨当前气运值为80。】
南流景唇角微微弯起,出声让李观棋和齐思他们先回府里休息:“迟些我让太医去你们府上给你们把脉,开些温养的药方。你们要好好调理身体,免得留下什么隐患,可别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
等李观棋和齐思离开之后,南流景问姚容:“老师,最后一个主线任务的完成标准是什么?”
最后一个主线任务要求他成为明君铸就盛世,但什么标准才算是明君,什么标准才算是盛世呢。
南流景觉得这其中的标准很模糊。
姚容将系统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北地是大烨的门户,京都是大烨的腹地,江南是大烨的粮仓。]
[如今你已经成功解决了这三个地方的顽疾,接下来你只需要继续推行抚民政策,发展经济、农业、教育,等到黄河的治理有了一定成效,这个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想要成就一个盛世王朝,至少需要花费二十年的时间。
这个主线任务并不需要等到盛世真正出现才算完成,只要南流景能让大烨的气运值回到100,他就算是完成了。
“这个要求可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多了。”南流景高兴道。
黄河的治理还需要一定时间才能看到成效,但另一件事情已经差不多搞定了。
——历时整整两年半,按照南流景要求修建的那座宫殿,就快要竣工了!
从内务府总管那里得知了消息后,南流景立刻将手边的公文都推到一旁:“带朕去看看。”
快走到那个地方时,南流景突然想起一事。他叫了一声:“母后。”
姚容无奈又好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屏蔽掉的。]
南流景这才放下心来。
之后一段时间,南流景只要有了空闲,就总往那处宫殿跑,不断给出新的修改意见和想法,将内务府指挥得团团转。
他还特意去了趟定国公府找姚盛安。
这几年里,姚盛安一直埋头整理兵书孤本和姚老将军留下的手稿,虽然还是经常闭门不出,但整个人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颓废丧气。
南流景不知道跟姚盛安聊了些什么,反正最后离开的时候,他脸上满是笑容。
姚容见南流景这边暂时不需要用到自己,就安心待在无尽空间里忙自己的事情。
冬去春来,年月更换,当窗外梧桐树再次响起经久不绝的蝉鸣声时,南流景终于将摘星宫布置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与此同时,南流景还收到了另外一个好消息。
蒋定给他上了一封折子。
黄河决堤最频繁最严峻的河段,已经在蒋定的治理下得到了有效改进,未来几十年内,那道河段附近的老百姓都不会再经受水灾的困扰了。
当南流景合上这道折子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提示音:
[系统检测到大烨当前气运值为100,你成功为大烨王朝延续了至少一百年的气数。]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天命这种说法,那你就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天命所归。]
[恭喜你,流景,你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主线任务,获得奖励5000积分。]
期盼多年的事情终于完成,南流景心中先是涌现出一股狂烈的欢喜,但随之而来的,是无法平复的紧张与忐忑。
他屏住呼吸,询问姚容:“母后,我想先确定一下,我现在的积分总共是有一万三千多对吧。”
为了兑换治理黄河的相关资料,他花掉了一千积分,后面他又零零散散做了一些任务,让积分重新回到了八千多。
姚容道:[没错,你所拥有的积分是13200,你现在是想要使用它们吗?]
南流景眼里泛起一层奇异的光芒:“我要使用。”
所以之前一直不使用积分,是因为积分还没有攒够吗?姚容心下暗道,同时有些好奇南流景到底想要兑换什么东西。
[系统商城已开启,你可以自行搜索你想要购买的商品。]
然后,姚容第一次看到了南流景所搜索的商品:【许愿星】
她也看到了商品底下的简短介绍:
【许愿星:拥有者可以许一个愿望。愿望不限,但不保证能实现。
一经使用,概不退换。
价格一万积分。】
一股奇异的情绪突然涌上姚容心头,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南流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试图去摘下这颗许愿星。
令南流景意外的是,以往总是无法触摸到的星星,这一次竟然化作了实体,被他触碰到了。
他稍一用力,就摘下了这颗星星,将它握到了自己的手里。
姚容静静看着他的举动,半晌才问:[……购买这个东西,你打算许什么愿望?]
“我没想到自己会提前攒够积分,兑换这个商品。”
南流景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里的星星,用力将它握住。
“母后,我已经将摘星宫布置好了。明日是你的生辰,到时我带你去参观摘星宫,然后再将我的心愿告诉你。”
第239章 亡国之君39
南流景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 这一夜却难得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又躺了很久,还是没有一丝困意, 南流景闭着眼睛用手去探枕边, 终于摸到了那颗棱角分明、散发着温热暖意的星星。
他将星星死死攥在掌心里,温热从手掌一路蔓延自心底,将他心里的彷徨尽数驱逐。
不多时,南流景沉沉睡去。
无尽空间里。
身为精神体,姚容是不需要睡眠的。平时这个点她总喜欢看些书、熟悉以前学过的技能, 今天她却静静窝在沙发里,眸中带着沉思之色。
系统扑棱着翅膀飞到姚容身边:【你是在想他会许什么愿望吗?】
姚容摇头:[我不是在想这个问题,反正他明天就会将愿望告诉我了。]
【那你在想什么?】
姚容刚想说话,突然,她神情微微一动:[天快亮了。]
天边刚泛起一线鱼肚白,桂生就轻手轻脚走进殿内叫醒南流景, 半个时辰后就要召开朝会了。
南流景几乎没怎么睡就醒了, 他将许愿星藏进袖子里,在宫人的伺候下梳洗更衣。
今日朝会要讨论的议题, 主要是关于蒋定的那道折子。
冗长的讨论之后,伴随着内侍高呼一声“退朝”, 今天这场朝会终于结束了。
南流景换掉那套繁琐沉重的大礼服, 穿上舒适宽松的锦衣。
桂生笑着给南流景端来一杯茶水,又问南流景是否要传膳。
南流景点了点头:“传膳吧。朕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情, 今天要早点用膳。”
用过午饭, 他没有像平日那般小憩, 而是道:“朕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着朕。”
挥退了所有想要跟过来的宫人, 南流景穿着一身普通的衣物,在这个同样平淡的午后,独自走出了自己的寝宫。
这会儿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炽烈的时候。初夏的风迎面吹过来,都带着一股燥热。
南流景沿着树荫走了好一会儿,突然,他停下脚步,抬眸直视前方:“母妃,就要到地方了。”
姚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令她意外的是,她看到的并非是一座宫殿,而是一片蔚蓝色的湖泊。
湖泊水质极好,清可见底,姚容能清楚看到那些藏在荷叶底下游动嬉闹的金鱼。
湖面上建起了曲廊水榭,湖边还停靠着几支小船,供人泛舟游湖。
沿着湖边,还种起了一片梅林。
此时还不到梅花盛开的季节,但也能看出来,这片梅林被照料得极好,当寒冬腊月一到,漫天白雪覆盖天地,红梅映着白雪,定是美不胜收。
[这里,是冷宫外的那片废弃湖泊?]
姚容一时间都有些不敢认。
“对。”
听出姚容声音里的惊讶和诧异,南流景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心中升起了极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这种情绪甚至比他登基那天还要强烈。
为了宣泄这种情绪,南流景带着十分明显的炫耀口吻,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夸奖意味,向姚容介绍道:“冷宫这块区域早已荒废了几十年,我命内务府修建摘星宫的时候,想着干脆将附近所有区域也都翻修一遍,所以前前后后才会花费这么长时间。”
姚容道:[我越来越期待见到摘星宫了。]
“那我们从曲廊穿过湖泊吧。”
南流景走上曲廊,来到湖中心那座秀美精致的六角凉亭。
石桌上摆着不少喂鱼的饲料,南流景随手端起一碟,将一小部分饲料洒入湖里。
姚容便看到密密麻麻的金鱼向凉亭游来,在解决掉饲料后又尽数散去。
脸盆大的乌龟在不远处原地游动,透出一股与世无争的气息。
更远处,杨柳岸边,十几只天鹅从湖边飞起,又落入藕花深处。
南流景一边喂着金鱼,一边对姚容说:“我那天去找小舅舅,向他询问你以前的事情。”
“他说你没进宫的时候,每到夏日,就总喜欢跑去水榭小住,平时坐在窗边看书,看书累了就端起饲料喂鱼。”
“有时兴致起来了,你会拎上一壶自己酿的果酒去划船。”
“你每次都要将船划进莲花深处,藏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喝酒。喝得微醺了,就在里面晒太阳睡一小会儿,等太阳落山了才肯出来。”
伴随着南流景的叙述,过往回忆浮上姚容心头。
那样单纯不知世事的岁月,没有人会不喜欢。
南流景神秘一笑:“有一个秘密,母后你一定不知道。”
姚容挑眉,故意道:[居然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南流景向姚容打小报告,把他知道的小秘密透露给姚容:“小舅舅说,他怕你喝酒喝醉会不小心跌入湖里,又知道你不喜欢在泛舟游湖的时候被别人打扰,所以每次你去划船的时候,他都会偷偷到湖边练一下午的剑。”
“直到瞧见你的船从湖里出来了,他才安心离开,然后等你回到了岸边,他就装着一副刚刚赶过来的样子,生气地拽着你去吃晚饭。”
姚容莞尔,学着南流景方才的语气,压低声音:[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这回轮到南流景生出好奇了。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在岸边练剑,所以我才敢放心躲在荷花深处喝酒睡觉啊。]
南流景微微一愣,脑海里仿佛能设想到当时的场景:岸边自以为躲得很好的弟弟,和湖心深处莲花丛中早已发现他的姐姐。正是因为知道他在守护自己,所以才会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不知为何,南流景忽觉鼻尖有些酸涩。
“这个秘密,小舅舅肯定不知道。他当时跟我说的时候,脸上满是得意。”
[那下次见了他,你帮我将这个小秘密告诉他,看他还敢不敢得意了。]
南流景保证:“好,我一定会转达的。”
托梦嘛,这操作他熟。
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姚容将话题转了回来:[所以你就按照他的描述,将湖泊改造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既然是送给母后你的生辰礼物,那当然要建成你最喜欢的风格。”南流景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那你要不要也下去尝试一番。在湖里饮酒睡觉,仿佛整个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会很不赖。]
姚容笑着补充:[我会守着你的。]
[当然,你身份特殊,要是下去泛舟游湖最好还是多叫些禁卫军守在旁边。]
南流景有些心动,但他没忘了今天的正事:“今天是给你过生辰,我还是等下回再来吧。”
将碗里最后一点饲料洒进湖里,南流景沿着曲廊继续前行,穿过湖泊,进入梅林,继续介绍道:“那满湖莲花是夏时之景,这一片梅林是冬日之景。”
[那按照你的说法,是不是还有独属于春日和秋日的景致?]
南流景点头:“四时之景都有。”
姚容还瞧见了一座假山:[你这是在按照修建园林的标准,来修建这块区域。]
南流景十分谦虚:“这地方不够大,还远远达不到园林的规格。”
姚容不由一笑。
南流景抬起手,拨开面前挡住去路的树枝,走出了梅林。
前方就是摘星宫。
***
红墙白瓦,翘角飞檐,摘星宫坐落在绿树掩映之下,静谧而幽深。
乍看之下,摘星宫与其它宫殿没有太大区别,但功夫都下在了细节里。比如那高高翘起的飞檐上,雕刻着的瑞兽竟是展翅翱翔的凤凰。
凤凰坐落四方,形态各异,活灵活现,仿佛生怕别人猜不到这座宫殿是为何人而建。
南流景立在原地,直到姚容开口说“我们进去吧”,他才缓缓来到宫门前。
雕刻着“摘星宫”三字的牌匾挂在宫门之上。
字迹与姚容的几乎如出一辙,却并非出自姚容之手。
姚容问:[这牌匾是你写的?]
南流景反问:“我的字迹,是不是和母后的越来越像了。”
他少年时期刚刚开始读书识字时,就见识到了他母后那一手铁画银钩、孤家绝笔的字迹,于是其他人的字便很难再入他眼。
之后他就经常临摹他母后的字迹。
十余年下来,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但他的字肯定能有他母后五成水平了。
姚容笑着哄道:[学生和老师的字迹像,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南流景眉梢下意识一跳,唇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宫门没有落锁,只是虚虚掩起。
南流景稍一用力,就推开了门。
最先看见的,是庭院中央那两棵柿子树。
大的那棵已有了二十多年的树龄,小的那棵也种下有十余年光阴,皆是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当阳光照下来时,这两棵柿子树投下一大片树荫,可以为所有人乘凉纳荫、遮风避雨。
如今正值柿子花的花期,淡黄色的花朵缀满枝头,预示着今年又将是一个丰收的好年份。
“我们先绕着庭院转一圈吧。”南流景主动道。
姚容当然没有异议。
庭院被布置得十分雅致,萱草、文竹、牡丹,各种或名贵或有特殊含义的花草错落有致地排布着。
南流景甚至还花费了大代价,从江南那边运来了一丛紫箫竹。
风吹过这种竹子时发出的呜咽声极像箫声,再加上这种竹子的颜色是绿中带点儿紫意,因而得名。
姚容客观点评:[这里不像是富贵居所,更像是一位隐士所居之地。]
南流景高兴道:“母后知我。”
“这天底下,还有何人能比母后更像一位隐士高人吗?”
大烨的子民,不会知道他母后为这天下做出过的贡献。
后世的史书,也不会记录下他母后的功勋。
所以他在设计庭院的布局时,特意将此地布置成清幽风格,而非皇宫里常见的那种金碧辉煌风格。
姚容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含义在:[难怪了。]
[所以你种下萱草和文竹,是在隐喻我既是你的母亲,也是你的老师吗?]
南流景笑而不语。
长风从远处吹来,紫箫竹在风中吹奏出一曲乐章。
这毫无规律可言的乐章,是来自天地的馈赠。
南流景和姚容一起聆听,待到这阵长风归于寂静,两人同时开口:
“我们进殿里看看吧。”
[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去里面了?]
南流景从后殿绕回前殿,开口询问:“母后觉得宫殿里面会是什么布局?”
姚容思索无果,只好摇头:[我想象不出来。]
南流景笑道:“你会觉得很熟悉的。”
因为摘星宫第一层楼的布置,完全复刻了系统里面的藏书阁。
可以说,南流景将系统空间里面的藏书阁,照搬到了现实世界。
姚容十分诧异:[为什么会想到这个点子?]
系统也趴在水镜前,好奇地围观着。
它家宿主想要在系统空间里搭建场景,就只需要用精神力想象出场景,再用积分兑换出物品,整个流程十分方便快捷。
但南流景想要在现实世界里搭建起一模一样的场景,无疑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南流景答道:“我觉得,系统里面的藏书阁,应该是按照母后你的审美来布置的。所以你应该也会喜欢这里。”
还是那句话,既然是为他母后准备的生辰礼物,自然是要尽可能贴合他母后的喜好——哪怕他母后用不到,但他的心意必须要到。
南流景带着姚容穿过经、史、子、集四大区域。
四大区域中间,有一个专门用屏风隔出来的书房。南流景指着书房上面的无字牌匾:“母后,你要给你的书房取一个名字吗?”
姚容愣了愣,下一刻,她微笑道:[你给你的书房取了北方书屋这个名字,那我的书房就叫……南方书屋吧。一南一北刚刚好。]
“母后,你又促狭了。”南流景无奈,知道姚容这是在调侃他糟糕的取名能力,“不过你高兴就好,我迟些就命内务府的人将牌匾赶制出来。”
除了读书区域外,一楼还设置有休闲区域。
这也是完全复刻了系统内部的休闲区。
【他竟然能做到这一步。】系统惊叹。
姚容深深吸了口气。
是啊,她也不曾想过他竟然会做到这一步。
***
带着姚容参观完第一层楼,南流景登临摘星宫二楼。
摘星宫二楼的布局,与一楼完全不一样。
这里摆放的东西,存放的物品,都是姚容生前用过的一些东西。
南流景道:“我将我的想法告诉小舅舅后,他就把他手头所有关于你的东西都送给了我。”
“所以这里摆放着我能收集到的,你的所有遗物。”
姚容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物品。
看得出来,这些物品都被保存得很好。
最后,姚容的目光落到二楼尽头的一间屋子里:[那里面呢?]
[那里面又装着什么?]
南流景抿了抿唇:“……是一些关于你的画像。”
[我的画像?]
“……嗯。”
南流景穿过走廊来到尽头,推开了那道紧闭的大门。
这间屋子,可以说是一间巨大的画室。
但与一般画室不同的是,这里面挂着的所有画像,都是有关于姚容的画像。
每幅画像的场景都不一样。
“皇宫里有不少御用画师,我命他们按照小舅舅和桂生的描述去绘制母后你的画像……”
从南流景向姚容介绍摘星宫的情况起,他就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
这还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这般失落的神色,仿佛整个人的情绪都在踏入这间画室的第一时间就被抽空了。
“他们画了不少画像。”
“每一幅画像都有细微的区别。”
南流景指着面前距离他最近的一幅画,又指着旁边的一幅画:“小舅舅和桂生说这幅像你,那幅也像你……”
他那密如鸦羽的眼睫毛飞快起落几下。
南流景抬起眼注视着虚空,又好像是想要透过虚空描摹姚容的身影。
“怎么能哪一幅都像你,又哪一幅都不完全是你呢?”
说到这里时,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垂在身侧的拳头被他用力攥紧,他努力压下那股翻涌的情绪,却怎么也压不住声音里的倔强与委屈。
他重复,并强调:“他们说这些画都不错,但我觉得画得不像你……”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你的模样,我怎么知道他们画出来的跟你像不像呢,又怎么知道他们画得好不好呢。”
从南流景走进这间画室起,一股巨大的失重感就将姚容完全淹没了。
她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场景不是现在,而是原历史线里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在那个名叫南黎的少年天子决定建造摘星宫的时候,他还做了另外一件事情——举国征兆最出色的画师,为他已故的母妃绘制画像。
原历史线里,摘星宫的第一层楼绝对不是现在的模样。
但摘星宫的第二层楼呢?
摘星宫的第二层楼,是不是依旧存放有她的遗物。
那些绘制出来的画像,是不是也都被他放进了这里。
所以当他决心为天下赴死的时候,他便将摘星宫选为了他的葬身之地……
一滴眼泪随着姚容的眨眼从眼眶滑落。她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将整个人的脸庞都埋进了掌心里。
冰冷的掌心被温热的泪水打湿,她的肩膀都忍不住微微发颤。
[摘星宫……]
“嗯?”
[为什么会将这个宫殿取名为摘星宫呢?]
南流景将他藏在袖子里的许愿星拿了出来。
“因为这颗星星。”
星星的光辉洒在南流景的身上,他静静凝视着它:“从我第一次打开系统商城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它,然后一直在攒积分。”
[所以你想要许的愿望是……]
姚容其实已经猜到了那个答案,但她还是问了出来。
“我想要使用许愿星,许愿在今天见你一面,在这摘星宫里,为你过生辰。”
这在心底重复过无数次的心愿,终于第一次被南流景说了出来。
但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又接上了一个小心翼翼的问句。
“……请问这个愿望,可以被实现吗。”
姚容原本已经平息下去的情绪又再次翻涌。
要是南流景许愿自己长命百岁,或者许愿让某个只剩一口气的人重新活过来,许愿星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满足他的愿望。
但它的效果并没有逆天到,能够让她突破时空的壁垒和时空管理局的限制。
看着南流景脸上的期待与忐忑,姚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露出一个微笑:[我想,是没有问题的。]
许愿星实现不了的事情,她可以为他实现。
传说中,每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摘星宫的主人想要摘下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许愿星,而是那颗早已回归天上的星星。
从头到尾,无论是作为南黎的一生,还是作为南流景的一生,他都只是想见她一面。
系统坐在一旁,听着南流景和姚容的对话,欲言又止。
当初它家宿主选择以“明君养成系统”的方式来进行任务,时空管理局考虑到她的情况特殊,就给她开通了不少权限。
所以南流景这个非时空管理局成员才能够进入系统空间、使用系统商城。
享受了相应的好处,当然也就存在着相应的限制。正常情况下,姚容是无法跨越时空屏障去见南流景的。
当然,既然说到了正常情况,自然也就存在一些特殊情况。
比如氪金,使用一些极其珍贵稀少的特殊道具,还必须要小心行事,不能被时空管理局和主系统发现。
最后,系统那张鸽子脸,露出十分人性化的惆怅。
陪着它家宿主度过了这么多个世界,它也算是大概摸清楚了它家宿主的性格。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根本无法拒绝孩子的请求。
所以系统不仅没有劝说姚容,还主动开始了助纣为虐:【我帮你屏蔽掉时空管理局和主系统那边,但可以突破时空屏障的特殊道具,你有吗?】
反正这种东西,系统商城里面是绝对没有的。
[我有办法弄到。]
姚容手里也没有这个东西,但她知道哪个任务者手里有。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对方会愿意与她进行交易的。
与系统这边达成共识后,姚容对南流景道:[星星是需要晚上才能出现的,如今天色也不早了,你要不要先去用点东西,然后等到晚上再使用许愿星?]
“好。”
南流景脸上重新恢复了笑意,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到时我带母后去摘星宫第三层楼赏月。”
“我在第三层楼修建了一处非常大的观星台,我提前上去看过了,视野是极好的。”
第240章 亡国之君40
夕阳烧红了天际, 艳丽的晚霞坠入摘星宫,为这座宫殿染上了一层浪漫绮丽的色彩。
宫人鱼贯而入,点燃宫灯。
做好所有事情, 宫人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陛下要回寝宫了吗?”桂生走到南流景身边询问。
南流景摇头:“今晚我想独自待在摘星宫, 你们不要靠近此地。”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南流景眉心微微一动,压低声音对桂生交代了几句话。
桂生面上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少许,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黑暗吞没。
当一轮圆月出现在夜空之中, 南流景提着灯笼,登临摘星宫最高处。
这最高处的观星台,与钦天监那座观星台颇为相似,却比那儿要华丽许多。
南流景走到栏杆边,将灯笼挂好,席地坐下。
长风四起, 吹得庭院里的紫箫竹呜咽作响。南流景再次取出许愿星。
他盯着许愿星看了许久, 终于缓缓合拢手掌,闭上眼睛虔诚许愿。
“我希望母后能重回人间, 在这摘星宫里,与我见上一面。”
道出自己的心愿后, 南流景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在等待。
常年习武让他的听觉异于常人, 所以他能听到有人登楼时发出的脚步声。
很轻很轻,落在耳里, 仿佛幻梦一场。
但最终, 那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越来越近,停在了南流景身后一步距离。
“流景。”
熟悉的声音, 终于不是从脑海里传来,而是在耳边响起。
南流景猛地站起回身,将来人死死抱在怀里。
那颗原本被他小心爱护着的许愿星,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在地,骨碌一下滚进了角落里。但除了姚容瞥了一眼外,它的主人压根就没有将一丝注意力分到它的身上。
南流景将脸埋到姚容肩膀上,咬着牙一声不吭。
眼泪瞬间打湿了姚容的肩膀,这个比她高了太多也强壮太多的青年埋头在她怀里,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姚容回抱住南流景,右手轻轻拍着南流景的背帮他顺气:“怕不怕?”
“……”
哭得发热的脑子加载了很久,南流景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他:“……怕什么?”
姚容笑道:“我一个去世二十多年的人现在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你不怕吗?”
南流景猛地抬起头,眼中泪意未尽。他的目光紧紧落在姚容脸上:“别人也许会害怕,但我不是别人。”
是系统也好,是鬼魂也罢。她都是他日思夜想倾尽所有希望见到的人。
姚容唇角微微一弯,她抬起手,摸了摸南流景的头。
南流景不习惯这种亲昵。
在他的人生中,还从未经历过这种亲昵。
但他还是顺从地低下了头。
姚容道:“其实我一直都想这么摸一摸你的头,然后再告诉你,你这些年都做得非常好。”
眼中未尽的泪意再次化为泪水,南流景哽咽道:“母后。”
姚容拍了拍南流景的脸:“行了,别再哭了,要是让满朝文武看到你这副模样,他们都得笑话你。这还是他们那个英明神武的陛下吗?”
南流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们才不敢笑话我。”却还是按照姚容的意思,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情。
从他和母后见面这一刻起,这场见面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他不能将时间再浪费在那些无意义的情感宣泄上。
“我好了。”南流景后退半步,没有再抱着姚容,改为拉着她的胳膊,“我们坐下说话。”
姚容顺着南流景的力度,与他面对面坐下。
南流景盯着姚容的脸庞看了好一会儿,以一种非常骄傲的语气道:“果然,我就说那些画不像你吧。小舅舅和桂生他们对画像的要求太低了。”
姚容抿唇轻笑。
南流景摸了摸姚容的手背,是温热的,瞧着与正常人并无区别。但当南流景的手指顺势一滑,擦过姚容的脉搏时,他并没有感受到任何跳动。
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南流景还是觉得自己心底的一丝希冀破灭了。
他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无法回到这个世界了。今夜这场相见,本就只是源自他的一场强求。
姚容假装没注意到南流景的小动作,语气温和地介绍道:“我如今的容貌和打扮,维持在太医诊出我有身孕的那天。”
南流景顺着她的话问:“母后当时知道这个消息,心里是什么想法?”
姚容回忆了下:“第一反应是很不真实,第二反应就是高兴。我在皇宫里很孤独,时常怀念在边境的生活。是你的到来才让我的生活重新充满了期待。但后来边境发生了变故,我就总是担心得半夜睡不着觉。”
南流景听懂了她的意思:“担心外祖父和三个舅舅,也在担心我吗?”
姚容点头:“是啊,我在宫中的地位源自于家族的权势。如果家族失了势,我倒是无所谓,但你该怎么办。之后发生的事情也都证明了我的担心。”
南流景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
姚容反握住他的手:“你会怪我吗?”
南流景用力摇头:“母后怎么会说这种话?”
姚容说:“因为我很害怕你会说也许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活下来之类的话。”
南流景诧异地睁大了眼眸,反问姚容:“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我现在的人生,再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姚容微微一笑:“那就好。”
两人随意聊着天。
明明这些年里,这类的闲谈不计其数,但南流景就是觉得今夜格外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呢。
也许月色更皎洁了,星星更明亮了,夜风更凉快了,就连平时最讨嫌的蝉鸣声也变得悦耳了许多。
唯独时间的流逝变快了。
在观星台上赏了很久的月亮,南流景提议道:“母后,我们换个地方赏月吧。”
“去哪里?”
南流景拉着姚容起身:“跟我走就是了。”
往外走了两步,南流景才终于想起来他的许愿星,走过去将它捡起揣进袖子里。
南流景拉着姚容跑下楼,跑出摘星宫,跑过那一片梅林,跑到了湖边:“母后,你不是说要守着我吗。我带你来夜游这片湖吧。”
姚容环顾四周。
湖边灯火通明,但四下无人,应该是南流景早就安排好的,不允许任何人在今夜靠近这里。
“行啊,不过你会划船吗?”
“我还没划过,不过这不难。”南流景对自己的学习能力还是很自信的,他撩起衣摆跳上了船,又伸出手去拉姚容。
等姚容坐稳后,他将灯笼交给姚容提着,自己则拎起了一旁的船桨,卷起袖子开始干活。
姚容用语言指挥着他该往哪里划,不多时两人就来到了莲花丛边。
“应该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
姚容话没说完,声音就顿住了。
因为她已经看见了。
在湖的另一头,一盏接着一盏的莲花灯顺着水流飘了下来,在水面坠成一片,仿佛在湖里点燃了一片星海。
南流景在一旁解释道:“天色太晚了,我的船不方便划进莲花丛里,但现在这样,也勉强能算是身处于莲花丛中吧?”
正好有一盏莲花灯飘到了船边,姚容伸出手,将它从湖里捞了出来:“当然算。”
两人没有在说话,只是静静坐在满湖花灯里抬头共赏天上那轮圆月。
当满湖的花灯逐渐燃烧到尽头,姚容开口:“要到时间了。”
南流景扭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那颗许愿星递给了姚容。
姚容挑眉。
南流景解释道:“这颗许愿星应该还没有使用吧。母后临走前,我们一起用掉它。”
姚容:“……”
在南流景说出自己心愿的时候,她确实让系统动了一些手脚,没有让南流景白白浪费掉这颗许愿星。但她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猜出来。
姚容下意识深呼吸:“好。你觉得我们应该许什么愿望?”
南流景歪了歪头,思索起来。
“求天下太平?”他试着说了一句,不等姚容说话,又自己摇头否定了,“许愿星没有那么大的威力。更何况,海清河晏不是靠许愿就能换来的,这是需要靠无数人用漫长光阴的努力才能实现。”
“我自己是没什么可求的。那这个愿望,就便宜了小舅舅吧。”南流景眼眸弯弯,“就算不能让小舅舅的腿恢复知觉,至少也可以让他的身体更加健康。母后你觉得呢?”
姚容笑道:“你要是舍得,我当然没意见。”
这本来就是南流景的东西。
南流景闭上眼,轻声说出自己的愿望。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掌心的许愿星化为荧光点点,被长风一吹,散入风中。
隔着散落漫天的荧光,姚容对南流景道:“那我回去了。”
“母后,谢谢你能来见我。”
姚容拍了拍南流景的肩膀,这一次是她主动伸手抱住了他:“说什么傻话呢,这有什么值得道谢的。”
南流景闭上眼睛,回抱姚容,感觉到她也和那颗许愿星一样,化作了荧光点点。但下一刻,姚容的声音便在南流景脑海里回响。
[别难过,我还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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