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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1章 赴宴


    胡家娘子听灯姑娘说得煞有介事, 不由得感叹道:“若果真是如此,可称得上是风水轮流转了。想不到你风流半辈子,竟也会有今天!虽是财帛富贵动人心, 却也算是栽到吴家小哥手里了。”


    灯姑娘道:“甚么风流不风流的, 若不是当初逼不得已, 谁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又道:“他实是个好人, 我当初嫁他时,便晓得他是真心待我好的。就是性子太软和了些,在外头不当事。如今有这侯府养着, 他这性子反倒成了好事了。养闲人最怕那喜欢惹是生非的, 他这样的,想来晴雯妹子也省了不少心。他又是这般皮相, 说话斯斯文文慢慢悠悠, 如何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不春心萌动?”


    胡家娘子听她这般说,将信将疑,惟恐她是爱意太过, 平白在那里疑神疑鬼, 拈酸喝醋,笑道:“若依了你这般说,侯爷岂不是更招人?”


    胡家娘子本是玩笑话,灯姑娘却信以为真, 点头道:“不错。穆家兄弟有爵位在身, 穿上那蟒袍便同那些王子皇孙们没甚么分别, 这些日子谈吐气度更好了, 自然更招人。只是穆家兄弟待我家晴雯妹子之心阖府尽知, 她们便是想着爬床,也要掂量再三自家姿色是否及我家妹子十分之一。”


    胡家娘子笑道:“还有一样。你家晴雯妹子风评甚好, 她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冰清玉洁,为人最是正派不过。却不似你这般,有些瑕疵软肋教人诟病。只是虽是如此,你这般心急,到底不妥,若是一时保不住孩子,或是竭力生下孩子,人却熬得油尽灯枯,又该如何是好?”


    灯姑娘狡黠一笑:“我心中自有一本账。我从前做错了事,如今被这些风言风语纠缠,夜夜不得安宁。如今的吴贵已不是从前的吴贵,只怕我留不住他多少日子了。既是如此,便是拼却一死,也要教他牢牢将我记住,再忘不掉才好。”


    胡家娘子素知灯姑娘的主意大,相劝不得,只得由着她了。因此事不可劝阻,也只得为她开了些安胎滋补的药,又教她卧床静养,等到月份再大些,胎儿稳固了,再绕床走动,以助生产。灯姑娘不敢不从,一一记下了。


    胡家娘子又转道去给平儿把脉,见平儿如今也已显怀,肚子尖尖,脉象平稳,不觉赞叹了几句:“平姑娘倒是个有福的。虽也受了些颠沛流离,幸好你心性豁达,最懂随遇而安,身子倒不曾有亏损。”


    想了想又道:“只是你如今孤身一人,虽在侯府养着,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贾家如今遭了事,史老太君自顾不暇,却也艰难,到时候你们孤儿寡母的,又要怎么把孩子拉扯大呢?”


    胡家娘子所问,平儿实则已是想过了无数回。此时听胡家娘子问起,平儿面色坦然,笑道:“胡家娘子是知道的,我们这等人,除了服侍人以外,别的一概不会干。故而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胡家娘子一愣道:“说得有理。平姑娘果然是豁达之人。想来以平姑娘之才,日后逢凶化吉,现世安稳,亦非难事。”


    平儿只当这是寻常吉祥话,笑了一笑道:“借娘子吉言。”


    晴雯在府中卧床了十几日,又静养十几日,这才重新出来见人。


    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太子妃和东安郡王妃皆打发人来看过,便是那新近开府的清平亲王府,也有正妃刘氏遣人送了人参虫草燕窝等滋补之物过来。余者登门探望的勋爵官宦更是数不胜数。穆平见许多宾客盈门,自然以为是夫荣妻贵,更加得意,只虑着恐惊扰了晴雯养病,故而只教鸳鸯等人上前伺候。


    晴雯这些日子虽不曾真个吃药,却因饮多了穆平滋补汤水的缘故,更是容光焕发,妍丽之极。只是天寒地冻,梅姨却有几分熬不住了的征兆,渐渐显出油尽灯枯之相。


    这日晴雯过去向梅姨请安,梅姨满口抱怨:“你这些日子倒舒坦,养得越发容色照人。哥儿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忙碌,却是累瘦了。如今哪家王孙公子不纳妾?哥儿既是顺义侯,屋里不放三五个姬妾,怎能显出你生性不嫉妒,肚量大,能容人?再者若你有了身孕,自该教哥儿分房别居,难道教他夜里寂寞不成?或是似这回这般贪恋玩乐,不思保养,若再有个甚么三长两短,糟蹋的可是你自个儿的身子……”


    晴雯本来是拿小产之事装病,刻意拖过清平王大婚之事而已,不想竟被梅姨数落,早懵了。因顾忌她是将死之人,自是不肯与她计较,倒是穆平在旁边听不下去了。


    其实晴雯这回小产,穆平心中也有疑虑,如何好端端的竟有了,事先也未曾听见晴雯提起,胡家娘子来诊脉过后,未过几天的工夫便小产了?梅姨口口声声说定然是穆平和晴雯闺房之乐的时候太过忘情,不思珍重的缘故,更教穆平百口莫辩,疑窦丛生,但梅姨这个大嘴巴已经嚷得阖府皆知了。


    此时穆平一来护妻心切,二来也觉得面上无光,忙打断梅姨的话道:“你老人家莫要再说了,这些道理我等皆知道。只是明日我和晴雯有要紧的事要到旁人家里见客,忙着筹备呢。改日再过来聆听你老人家的教诲罢。”


    不由分说,只叮嘱伺候梅姨的丫鬟婆子好生照看她,竟是拉着晴雯的手急急往外走了。


    晴雯诧异问道:“明日要去见甚么客人?怎地未听你提起过?”


    穆平笑道:“这却不是我故意诓骗梅姨她老人家。实是东安郡王府上连着开了几天戏酒,说要庆贺宁玉郡主有孕。王妃那边已是下了帖子过来。我想着先前你病着,不得出门,必然觉得气闷,如今东安郡王府上梅花开得正艳,正好过去赏玩一回。何况你病时她们特意遣人过来慰问,索性借这个由头感谢一番,也是你们圈里日常交际的意思。”


    晴雯哑然失笑道:“我们哪有甚么圈?那些内命妇多半是打小时候的手帕交,闺中的知己,我如何能同她们说得上话?不过是胡乱交际应酬一下子,不失了礼数便是了。”


    穆平却一脸意气风发:“都是为夫不好。常言道夫荣妻贵,都是为夫太过无能,教人小瞧了去,故而你才遭这许多人瞧不起。以后却是不会了,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晴雯见这话说的古怪,忙追问他缘故,穆平故意卖关子:“为夫有一个惊喜要告诉夫人。等到明日咱们赴宴看戏罢,再与你细说。”


    晴雯见状,只得罢了。


    次日晴雯晨起细细梳妆,因如今京城之中崇尚简朴之风,不似从前那般以奢华取胜,故而倒不必费尽心思堆砌衣裳,只穿了家常见人的衣裳,又取了一件大红羽纱的斗篷在外头穿着。饶是如此,已是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穆平亲携了晴雯的手,共乘一车到了东安郡王府上。其余官客堂客多半分车而来,那石瑛、仇俊杰等人见他与晴雯这般恩爱,都在那里大声起哄道:“穆兄怎可如此?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啊!”


    徐文轩亦点头迎合道:“正是如此,想那红颜祸水,从来祸国殃民。貂蝉引得董卓吕布父子反目,玉环与明皇长生殿中夜夜温存,终至渔阳鼙鼓,马嵬遗恨。穆兄是即将封王之人,前途无量,怎可为了儿女私情毁了自家前程?”


    穆平未能领悟众人口中旁敲侧击之意,只在那里面有得色,辩道:“古人亦有画眉之乐,我原本就不是甚么有大志向之人,为何不能效仿其事?”


    这些官客只在前头大声喧哗说笑,晴雯一下车子,早有人迎到后头。此时东安郡王妃并许多公侯夫人皆在堂上,晴雯见状慌忙要卸下镯子,过去伺候,曲尽儿媳的规矩,却被东安郡王妃止住道:“你这孩子大病初愈,何必如此。这边诸事皆是停当的,你只管安坐,少顷过去吃酒听戏也便是了。”


    晴雯听了,哪里敢坐,只得四处帮着张罗。东安郡王妃忙教人按住她,道:“今日怎可教你劳累?”


    晴雯心中微觉诧异,未曾多想,那边筵席已是诸事停当,请求入席。晴雯和几个年轻的内命妇坐在一处,虽与东安郡王妃并非一席,却听得东安郡王妃招呼道:“如今郡主已是大喜了,偏顺义侯夫人尚无音讯。这孩子一贯拘谨守礼,只怕放不开。你们且替我好好请她喝一回酒,教她放开心胸,好生乐上一天!”


    众少奶奶齐齐应声,一个个粉面桃腮,笑意盈盈的,那劝酒之词亦是一套接一套,令人应接不暇。


    这个说:“侯夫人,这一杯唤作儿孙酒。只要你满饮此杯,想来日后必定儿孙满堂,子息繁茂。”


    那个说:“顺义侯年纪尚轻,自是前途无量,这一杯唤作富贵酒,日后必然加官进爵、光耀门楣的。”


    晴雯本是个爽朗之极的性子,何况自恃海量善饮,见她们这般零敲碎打敬酒,想来那酒乃是南边上好的花雕,呈浅琥珀色,甜丝丝的,甚是醇厚,并不醉人,故而放开量喝了一回。


    酒宴既罢,有人奉上茶来。紧接着听见锣鼓声响,又有人请去戏台前安坐。晴雯便随着众人去了,当日是完完整整一出《长生殿》,说的是杨贵妃和唐明皇的往事,众内命妇看得如痴如醉,有流泪的,也有感慨的。


    晴雯却无多少感慨,她心思纯白,对这些文人墨客歌颂传唱的风流韵事本能厌恶。旁人都在那里伤感,惟有她心中暗自冷笑:“终究是一群好色之徒罢了。杨玉环弘农杨氏出身,先为寿王妃,倒也门当户对。便是她善音律,跳舞跳得好,明皇只管嘉奖也便是了,何必非要做出那扒灰的丑事,将她收入自家后宫?其后渔阳鼙鼓,马嵬遗恨,只怕是天理昭昭,因果循环罢了。又有甚么好称颂的?难道拆散了玉环和寿王郎才女貌的大好姻缘,还要山呼万岁,称颂一句谢主隆恩吗?难道其后马嵬惨死,长生殿空,还要感念一句承蒙错爱吗?其实不通得很。”


    她这里正胡乱想些心事,并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以免格格不入。正在这里,突然有颇面熟的小丫鬟到她身前,悄声说:“郡主请夫人过去呢。”


    晴雯心中便有几分不自在,暗想她早已打听得清楚,这日天齐观的小道士浮生又过来了。宁玉郡主如此不避人,若是出了甚么事,又该如何?若见了她,少不得要婉言劝诫一番。想到这里,忙举步同那小丫鬟出席。


    第302章 醉拒


    东安郡王府甚是宽敞, 花园更是极大,晴雯跟随着小丫鬟沿着河岸蜿蜒而行,不多时到了一处极清幽的轩馆, 那小丫鬟先躬身做礼退下了。


    晴雯无奈, 只得四处打量, 见这处轩馆虽是僻静, 却有打扫过的痕迹,里头的门窗桌床俱是一尘不染,堂中的大鼎里焚着百合香, 其味如蜜, 迎着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飞燕掌上舞的图,只见图上美人婀娜妖娆, 出尘如仙。


    晴雯暗道:“侯爷上回说过, 有位溪石生先生欲收他当徒弟学画画,若果真潜心学上几年,不知道可否画出这样一副美人图呢?就算形似神不似, 亦是极难得的, 好歹是正经手艺,好过他整日里同石瑛、徐文轩等人混在一块儿,令我提心吊胆。”


    正想着些心事间,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女子的声音:“请婶子安。”


    晴雯一惊, 急回头看时, 遍寻不见宁玉的声音, 却是清平亲王正妃刘氏芳怡站在那里, 眼睛微红, 似乎要哭出来。


    晴雯只恐宁玉郡主私会浮生之事暴露出来,面上不免有慌乱之色, 勉强问道:“原来是清平王妃!先前我身子抱恙,未能亲眼目睹王妃大婚,实是不该!只是这声婶子,却教人好生意外,实是担不起。”


    刘氏芳怡一向温婉,晴雯自忖以小产之名不出席,顺理成章,以为芳怡必然顺水推舟说几句场面话,把此事揭了过去,却不想芳怡的眼睛更红了,道:“却也没甚么该不该的。如今并没有甚么外人,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不知道顺义侯是义忠亲王老千岁真正的后人,是同当今太子殿下一辈的。我不唤婶子,又唤甚么?说起来,婶子既是身子抱恙,我还得好好谢你。若非如此,只怕连新婚之夜都不得安宁呢。”


    晴雯见这话里有话,心中发虚,忙问缘故,芳怡才将前情娓娓道来,口中称:“实不敢瞒婶子,先前王爷聘我为妃时,我心中自是欢喜的。京城中人谁不知道忠顺王世子大名?个个都说他文武双全,清明善断,实乃苍生之福,不世出的人才。谁知还是我太过贪心了。这样的人才,岂能被我霸占了去?我那庶妹明怡,极有心计,人又生得娇媚动人,不知道怎么的,便同世子爷勾搭了上。世子爷亲口许她侧妃之位,又为了她亲自入宫求恳,明怡得以同我一同出嫁。”


    晴雯这时候酒力有些漫上来了,迷迷糊糊中倒也不害怕,只听芳怡将清平亲王府的妻妾争斗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芳怡和明怡虽然都是靖国王府的孙女辈,两人同父所出,但却不是一个母亲,自幼竟是面和心不和的。这次明怡不知道从甚么地方打听到芳怡即将册立为世子妃,便也要从中分一杯羹,跻身侧妃之位。


    想来宁珏是个多情种子。既然能亲口许了明怡侧妃之位,其后宠妾灭妻,却也没甚么好叫人惊诧的。横竖他们皇家规矩,妃嫔之间的争斗司空见惯,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显然芳怡在这番明争暗斗里落了下风,不然的话,她也不至于正值新婚燕尔之际,却哭丧着一张脸,将这床帏秘事向晴雯尽数说出。


    晴雯想到这里,倒有几分心疼芳怡,迟疑半晌,道:“从前我在家时,只听贾家老太太教导说,一辈子长着呢,不好以一时胜败论英雄的。王妃如今是明媒正娶的王妃,有王妃金册,朝廷亲封,同侧妃自是不同。王妃只消略等一等,想来王爷自会惜取眼前人。”


    芳怡却半点没有清平王正妃的架子,眼眶噙泪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委屈!王爷原本赞我德行出众,心灵手巧,但明怡偏在那里说,那日王爷看上的牡丹花不是我绣的。偏生王爷信了,怨我有意糊弄他,从此便开始冷落我了。”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对芳怡好生抱歉,口中道:“竟有这等事?女红虽是女子技艺之一,却不过是小道,若拿女红来分高下,想来世间最出众者,不过是那些绣娘和织布匠人了。但她们除却女红活之外,又懂甚么?可见荒谬。”


    芳怡定定看了晴雯一眼:“我前几日已是逼问过母亲,知道那副牡丹图便是出自婶子之手。”


    晴雯道:“太子妃娘娘确实问我要过一副牡丹图。旁的事情便不好说了,亦不是我能做主的。”


    芳怡道:“犹记得那日大婚,侯夫人原本是引着我进门的内命妇之一,忽然换人了。我当时自然不知道缘故,新婚之夜王爷提起此事时,颇见喜悦,我只当王爷不待见你。结果又过了几日,他才知道你告假的原因,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天喝了些酒,在那里又是摔杯子又是骂人,说你不长眼睛,竟然辜负了他,又说你该为他守身,冰清玉洁才是,不该教顺义侯近了你身子,玷污了你清白。”


    晴雯听了这些颠三倒四、毫无道理的话,不免在心里暗暗摇头,对宁珏的鄙薄又多了一重,暗道:“这话不通。我同侯爷已结缡将近两年,难道他竟然会以为我们不曾行过敦伦之礼吗?这世上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人?哪里有这般霸道愚蠢之事?”她心中虽是这般想,到底脸皮薄,不好把这话说出来。


    芳怡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王爷实是眷恋婶子颇深。我曾设法灌醉他,听他说醉后真言,说在他自个儿家中初见婶子时,心里便喜欢上了。其后见婶子针法精妙,更添了几分仰慕。因知道婶子罗敷有夫,无奈之下只得压下这股念头。那时候他已是有意放过婶子,奈何婶子不肯放过他。其后荣国府贾家出事,众勋爵故交皆避之不及,惟有婶子不惧生死,逆向而行,他一向最爱这般忠心不二的,故而再也不愿轻易割舍。”


    晴雯听芳怡代为诉说宁珏的恋慕之情,将一件无耻之至的事说得含情脉脉,缱绻万千,脸上热辣辣的只觉得害臊,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无名之火,暗道:“不过是登徒子好色罢了。想寻个标致的一逞兽.欲,偏生还要挑挑拣拣,要寻个心灵手巧能替他们家缝补衣裳不要钱的,一人多用。这还不够,还要忠心耿耿,永不相负,才能放心大胆拿来用。这本是算盘精刮,极尽精明盘算之事,偏生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深情款款,简直是无耻之至。古人曾说,少年皆有知色慕少艾之心。我皮相确乎生得比旁人略好些,被他们惦记着也便罢了。只要别做龌龊的事,也静悄悄莫要告诉旁人,我不知道便完事了。最不该这般大张旗鼓嚷将出来,尚未得手时候,已是嚷得尽人皆知,倒教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如今更是连他明媒正娶的正妃都知道了,这算甚么事?”


    想到这里,晴雯怒从心起,仗着些醉意抬头大声道:“顺义侯当日亦说恋慕于我。于是再三求恳了太上皇,扬言非我不娶,不知道费了多少气力,才明媒正娶,洞房花烛,终成眷属。是,京城之中贵女多有笑话顺义侯文不成武不就,空生得一副好皮囊,实则碌碌无为的,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本就不是甚么金尊玉贵的人,既是嫁了他,少不得待他忠心耿耿的。如今清平王亦说恋慕我,却每日里尽想着些巧取豪夺的勾当,在这里偷鸡摸狗的,实是上不得台面。他是真心爱我也好,脑子发昏欲逞一时之欲也罢,总之我这里只有一句话,是万万不能从命的。逼得急了,只有一死。纵使你们放出风声去败坏我名声也好,我向来重心不重礼,便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到阴曹地府也知道自己是受了冤屈,实则清清白白。”


    顿了顿又道:“我也醉了,一觉醒来再不记得说过甚么了。王妃肯宽恕最好,若不宽恕时,只有伸着脖子受着罢了。我还有事,不方便奉陪,便先请辞,但愿王妃能恕我醉后无状罢。”这般说着,竟不等芳怡回答,一径往来时路而去。


    芳怡目瞪口呆。她从前贵为国公府大小姐,受尽呵护,金尊玉贵的,虽大婚之后略受了些委屈,但想着宁珏是皇家之人,身份地位原本比她尊贵,故而委屈也只能委屈了。


    芳怡这番忍着嫉妒之心过来寻晴雯,原是因为王府之中明怡风头太盛,这才咬牙狠心来寻觅外援,先是影影绰绰打探到有晴雯这么档子事,又向太子妃和东安郡王妃等人含糊着确认了,才定下今日之计,悄悄引了晴雯过来,想着用晴雯招待宁珏,必能让宁珏心生感激,从此待她更加温柔。


    芳怡再不曾想到,晴雯不过被抄家的荣国府里二等丫鬟出身,贴身服侍过贾家小少爷的,又能有多清白?便是后来嫁了顺义侯,但那顺义侯不过是其母不详的野孩子罢了,连正经的皇家宗牒都未曾入。这对夫妇在平头老百姓眼睛里虽是高不可攀,但是在芳怡这等人眼睛里,却要比她们卑贱了许多。


    这样卑贱出身的人,固然一时得了爵位和诰命之位,也不过能做个富贵闲人罢了,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着四处不得罪人,对那真正有权势的贵人俯首帖耳的。


    故而芳怡想着,她这般为晴雯和宁珏着想,专程借了地方成全他们,必然得宁珏欣喜,晴雯感激涕零。再不曾想到,一个婢女出身、名声不正的侯夫人,胆敢这般拒绝宁珏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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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3章 防卫


    晴雯仗着几分酒意, 将心中所想一并说出,也不等芳怡回答,一径去了, 一路返回之时, 心中犹自义愤填膺, 暗道:“虽说女子嫁人后当为贤妻良母, 不可嫉妒,但芳怡也这太过了。哪有强逼着已嫁之女与夫君通.奸的道理?人家皆说世道到了末世,方会礼乐崩坏, 如今他们既然这般行径, 只怕虽不是末世,却也不远矣。”


    这般只顾得气愤, 急匆匆向前, 不觉在拐弯处撞见一人,招呼她道:“做甚么这般心急火燎的?急甚么,有你的自是有你的, 难道孤还会跑掉不成?”


    晴雯定睛看时, 不是旁人,正是宁珏。只见他轻裘宝带,眉梢含春,面色微微有些红, 想是方才在席间喝了酒。


    宁珏看见晴雯, 不由得眉眼皆笑, 向身旁服侍的人吩咐道:“你们几个且退下罢, 孤自有道理。”


    众人不敢违抗, 恭恭敬敬作礼而退,宁珏方向晴雯道:“寤寐思服, 辗转反侧。你终于肯应承孤,不枉孤这许多日子日日夜夜挂记着你。”


    晴雯自同宁珏狭路相逢,便知不好,恨不得转身逃跑,奈何此处正是转角夹廊之处,宁珏站在那里,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欲回头折返时,却见先前引她寻芳怡的那个小丫鬟在那里探头探脑。晴雯早知他们是一伙的,如何肯自投罗网?


    此时宁珏眉眼俱笑,风姿雅致,站在那里向晴雯倾吐他心中的思慕之情。若是那纯真少女,见竟有这么一位清俊贵气的王孙公子对她一往情深,只怕早信以为真,心花怒放,半推半就成就好事自不必说,恐怕还会做那嫁入亲王府的美梦。


    但晴雯却不这般想。她见明珏明明娶亲不到一月,正值新婚燕尔之际,却冷落正妃,反同侧妃打得火热,心中实有几分为芳怡鸣不平。再加上明知明珏这些日子夜夜笙歌,从未孤枕寂寞过,他言语里的寤寐思服便虚得很,十足哄骗人的话罢了。想到此处,晴雯心中不由得泛起恶心。


    只是晴雯此时还想到宁珏身份,料想他自幼顺风顺水,想来没有甚么人忤逆过他,故而也不愿触他霉头,上赶着忤逆于他,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口中称道:“王爷误会了。妾身不过从旁经过,略同王妃说了几句家常罢了。王爷同王妃佳偶天成,真真神仙眷侣一般,妾身不过蒲柳之姿,如何胆敢妄图往里头插一脚?”


    宁珏醉中看美人,见她欲迎还拒,正是说不出的动人,心神俱醉,眯着眼睛道:“这话差了。旁人不知道,难道你竟还不知道孤的心意?”


    晴雯笑道:“妾身虽不曾读过几本书,却还记得前朝人的旧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可见纲常伦理,是半点违背不得的。王爷若再拿这个试探于妾身,却是小看妾身了。”她言语里拿《陌上桑》作典,那婉拒的意思已是明明白白,何况口口声声说“试探”,更是给足了借口,是教双方都有一个台阶下的意思。


    不想宁珏一心急色,哪里顾得上许多,道:“你若这会子还在这里推三阻四,却是故意拿乔了。秦罗敷的夫婿居于上头,你那夫婿算甚么东西?也好拿来一说?”


    晴雯原本常听人说清平王如何如何好,虽不曾心悦于他,却也存了几分仰慕之心,如今见他醉后丑态百出,那急色的样子越发粗俗,何况又在这里出言不逊,便是再好的皮囊、再尊贵的地位、再怎么文武全才,也流于禽兽之属了。


    此时晴雯见宁珏竟然胆敢辱骂穆平,心中气恼之至,强忍着气道:“清平王不可这般说。顺义侯乃是妾身夫君,我二人夫唱妇随,同荣共辱……”


    宁珏满脑子里尽是那不堪之事,早已按捺不住了,听晴雯口口声声说“夫唱妇随”,那酸意从下头直直生起,分外酸涩,竟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宁珏再不耐烦与晴雯纠缠,一把将她抓了过来,扯到自己身前,一手紧紧箍住她腰身,另一只手隔着衣服在她身上乱摸。


    晴雯从前亦同一些男子打过交道。无论是贾宝玉还是赖尚桂,又或者是徐文轩或穆平,或有不妥之处,不轨之心,但从未像宁珏这般粗鲁无礼的。她只道宁珏这般人物阅尽天下美女,自该是个彬彬君子,不意动起情来竟然如禽兽一般,心中说不出的恶心,只在那里竭力挣扎,口中道:“王爷莫要如此!我虽命如草芥,却也知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的道理。王爷莫要欺人太甚!”


    宁珏心中实是急了,偏晴雯的衣裳里三层外三层,穿得整整齐齐,急切间哪里扒得下,实在急不可耐,直把她往走廊栏杆上推去,又想解下她的裙子来,口中嚷道:“你莫要害怕!莫要怕羞!此处更无外人来,皆是早被打点好的……”


    一语未毕,晴雯已是直直往后跌倒,原来那走廊栏杆并不受力,晴雯被这么一推,已是斜斜滑了出去,一下子跌倒尘埃,犹在那里大声道:“此事万万不可!我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


    宁珏见晴雯跌倒在地的样子也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忙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拥在怀里,替她拍打身上尘土,道:“你在这里推三阻四,说甚么匹夫之怒,却是笑话了。你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女孩,懂甚么唤作匹夫之怒?你放心,你只要应承了我这回,我便向宫中请旨,教你和姓穆的小杂种和离,再明媒正娶,把你迎进王府去……”一面说,一面伸过头来,就要吻住晴雯的唇。


    晴雯吓得呆了,忙拼命挣扎,只觉得一股教人烦躁不安的气息夹杂着深深的酒气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浑身寒毛竖起,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断然不可被这畜.生玷污了去!”


    说得迟,那时快,晴雯趁着宁珏把脑袋凑过来的当口,使那两三寸长的指甲外头带的尖指套对着宁珏的脸颊便是一下,宁珏再想不到竟然有人敢打他的,“哎唷”一声,松开晴雯,捂住自己的脸颊,倚在栏杆之上,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晴雯一击得手,犹不解气,大声道:“你算个甚么东西!畜生不如!”一语既毕,突然惊醒过来,暗道:“他是受尽万千呵护的亲王,前程无量。我竟然敢这般待他,虽是被逼无奈,大快我心,但此事如何收场?”


    正不知所措间,猛然听得有人在边上说:“好一对野鸳鸯!好一对奸.夫.淫.妇!你们骗得我好苦!”


    晴雯只觉得那声音熟悉无比,半是绝望半是盼望回头看时,却见穆平站在那里,脸色说不出的阴沉难看。她顿时一颗心坠入冰窟,遍体冰凉,说不出话来。


    宁珏见是穆平过来,并不慌乱,反在那里说:“穆平,你来得正好。快劝劝你家夫人。从前她在那里百般挠动孤的心,不知道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孤为了弥补于你,更是说服皇爷爷,教他晋封你为郡王。这是何等的荣耀?做人不能如你家夫人一般言而无信,翻脸不认人的。你快劝劝她。过些日子你封王,要甚么美女没有,何必再霸着她……”


    宁珏这番话说来,自觉理直气壮,掷地有声,不想穆平听他这般说,便如看见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上前对他拳打脚踢。


    若论武技上头的造诣,宁珏本是自幼拜名将为师,弓马娴熟,穆平却只是半瓶子水,但是一来宁珏喝多了,二来穆平正在气愤羞恼之间,打起人来不管不顾,故而反倒是宁珏吃了亏,被穆平一脚踢中命根子,痛得弯着腰哀嚎,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穆平只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如同没事人一般,扬长而去。晴雯见他步履有些踉跄,忙上去相扶,与他目光交接之时,只觉得说不出的冰寒,心中一灰,在原地呆立一瞬,穆平已是走远了。


    宁珏看着穆平晴雯夫妇二人先后离去的身影,心中又是气恼,又是震惊,一时之间竟然回不过神来。其实东安郡王府中服侍的下人众多,宁珏身边也有许多亲信心腹陪着,原本无论刺客也好,歹人也罢,皆是近不得他身的。


    但这回芳怡有意成全他和晴雯,预先同东安郡王妃通过气,故意教府中下人不可于此地逗留的。宁珏也恐身边人扰了兴致,吩咐他们滚得要多远有多远去了,岂料晴雯和穆平一个比一个烈性,发起疯来不管不顾,竟然为些小事将他一阵殴打,宁珏一时之间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只觉得下头疼痛稍解,料想无大碍,只是那脸颊之上越发火辣辣起来,用手一摸,竟然有血迹沁出,忍不住咬牙骂道:“果真是一只牙尖爪利的小野猫!下次若遇到她时,当吩咐人先把她爪子好好磨一磨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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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4章 遇刺


    宁珏此时衣衫不整, 褂子上滚了许多尘土,脸上身上都颇狼狈。


    若是平时,不待他吩咐, 早有一堆人上赶着伺候他盥洗更衣了, 但这会子跟在他身边伺候的都怕打扰了王爷的好事, 远远走开了。


    宁珏孤身一人, 只觉得颇没意思,一心想着寻一处静室理一理衣裳,再胡乱使唤个人寻了自己手下过来, 梳洗打扮一番, 才好回到前头见人。


    他于这东安郡王府倒是来过一回,路径颇熟, 知道前头不远处有一座邻水而建的小楼, 乃是东安郡王世子日常读书的书房,暗暗忖道:“这世子平素不爱读书,只喜欢往热闹堆里凑, 如今前头正唱着戏呢, 这书房自是静悄悄的,无人过来,索性借了此处略理一理衣裳,歇一歇脚。既是平日读书的所在, 只怕里头连水盆巾帕等物都是全的呢。”


    他想到这里, 已有计较, 径直往小书房而来, 尚未到门口时, 便听得里头发出些怪声。他驻足听了一听,只听那女子叫声越发娇媚, 余音颤动不绝,心中寻思道:“外头这人来人往的,是谁这般大胆,竟在此处行乐?白日宣.淫,简直恬不知耻!”


    又想了一想,胆敢在此时寻欢作乐者,只怕除了他妹婿,更无他人,想到这里,不免勃然大怒。他先前冷不防被晴雯所拒,又遭穆平这个贱.种一顿殴打,心中早存了些火气,引而不发罢了,如今又被他撞见妹婿在此处偷腥,不觉动了替他妹妹主持公道的心思。他自己兴冲冲过来寻欢作乐,不想碰了一鼻子灰,焉能看到别人好过?


    想到此处,宁珏飞起一脚,便往那房门上踢去。他自幼习武,这一脚用了十成力气,那屋门被他一脚踹飞,惊得里头一対野鸳鸯瑟瑟发抖。


    紧接着便有一个女子声音传来:“谁?”


    宁珏骤然色变,尚未来得及反应时候,只见他妹妹宁玉钗垂髻乱,用手捂着尚未系好的衣襟冲了出来,因有了身孕的缘故,身子颇显笨重,步履踉跄,只是中气却是十足的,在那里大声道:“谁?赶紧滚出来!”


    宁珏铁青着脸,看看宁玉,又看看宁玉身后的那名年轻男子,正是气不打一处来,想了一想,背身过去,吩咐道:“你且穿好衣裳再说话。”


    宁珏片刻之后转身,见宁玉和那名年轻男子已是收拾妥当。那男子脸色惨败,跪在地上,说话时上下牙都在打颤:“求清平王饶小的一命!再不敢了!”


    宁玉却理直气壮得很,宁珏拿眼睛瞪她,她亦毫不示弱瞪回去,听见这话,忙将那年轻男子拉了起来,道:“求他怎么的?这算得了甚么大事?东安郡王府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管得着吗?”


    宁珏怒极,转头看向那年轻男子,先问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那年轻男子战战兢兢道:“小的乃是天齐庙王老道士的徒弟,法号唤作浮生。”


    宁珏剑眉一挑,悠然说道:“浮生么,这个名字太过轻佻了些,怨不得六根不净。你既要求孤放你一条生路,便送到敬事房教他们与你净身,入宫做一番事业,如何?”


    浮生吓得双膝一软,重新跪回地上。宁玉正同浮生情热之际,怎肯眼睁睁看见自己情郎受罚,忙站在他身前,叫道:“我看哪个敢动他!他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你若敢动他一根寒毛,我便将你私下里做的那些机密事告诉天下人知,教你再也当不得贤王!”


    宁珏惊怒交加:“你疯了不成?竟然为一个外人背刺我?还为这个外人生孩子?你既已嫁入东安郡王府,便是宗妇,焉能做出这等丑事?”


    宁玉大声道:“你们教我嫁入东安郡王府时,可曾问过我愿否?索要聘礼时,可曾想过我在这边为难?你们既从未想过我,只把我当个物件一般摆来摆去,这会子竟然好意思怨我?”


    宁玉提起出嫁之事,宁珏却是心中有愧,不免略缓了一缓。他声音放柔些劝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虽是如此,如今公然同一个小道士相好,还是有些过了。东安郡王一家是否知情?若知道时,虽碍于咱们家的面子不好休了你,但若你真个要混淆他家血脉,这却是万万不能的。你千万莫要意气用事。”


    “晚了,晚了。”宁玉像是在大哭,又是在大笑,“我肚子里既是有了孩子,难道教我生生将他堕下来不成?你妹婿恬不知耻,国孝期间便在那里同丫鬟们苟且,搞大丫鬟的肚子后又逼着人家落胎,我如何好同他一般行事,岂不是连我也龌龊了!”


    “可是……”宁珏情知此事不妥,若是得罪了东安郡王府,只怕有极大的隐患。他一心想着要如何劝说妹妹,最好能悄无声息把浮生做掉,这边稳住她教她生下孩子来,再悄悄把这个孩子或杀或送,才可平息事端。


    “又有甚么好可是的?你们男人整日里在外头花天酒地,养那些粉头油头的,不分男的女的前门后门,甚么腥的臭的都往跟前凑。我贵为太子之女,难道竟不能和心仪之人双宿双.飞吗?”宁玉在那里大声道,“说甚么怕混淆血脉,笑话,自己在那里偷鸡摸狗,这会子又计较甚么血脉?只要能上宗牒,便是天家血脉。那甚么仁义道德,伦理纲常,全是说给平头老百姓听的,咱们天家子孙,甚么时候真正信过这个了?”


    宁珏见宁玉说得露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转头看见浮生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甚么,竟然胆敢捂着嘴偷笑,不由得一阵怒火中烧,暗道:“我奈何不了宁玉,难道还奈何不了你吗?”回头看见书房一侧的兵器架上陈列着刀剑等物,大喝一声:“大胆刁民,竟然诱骗郡主,妖言惑众,孤且一剑斩杀了你,再做计较!”


    一面说,一面三步两步走到兵器架前,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不由分说,往浮生头上砍去。


    浮生唬得连忙就地打了一个滚,避开攻势,宁玉见情急事危,挣扎着扑过去抱宁珏的大腿,口中连连道:“哥哥,东安郡王府上下一味钻到钱眼子里去了,竟无一个好人,哥哥何必维护他们至此?”


    “让开!”宁珏见宁玉至此尚未醒悟,心中愈发气恼,有意推开她,又顾念她身子沉重,生怕伤了她身子,正在僵持间,浮生那边却是有了动作,胡乱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条木棒,朝着宁珏手臂狠狠砸了过去。宁珏吃痛,撤手撒开手中宝剑,那浮生早趁着这个当口择路逃跑了。


    晴雯急急忙忙追着穆平往前走,岂料穆平越走越快,两个人越离越远,转瞬间便再也瞧不见了。晴雯站在戏台边上,遥遥看着那些小生小旦咿咿呀呀唱着你侬我侬的戏码,不觉甚感凄凉,迎风落下几滴泪来,慌忙又用帕子拭过了,才慢慢回到席间。


    坐在晴雯旁边的夫人笑着同晴雯说了几句话,一来那台上太过热闹,二来晴雯心中恍惚,竟未听得明白,那夫人又重复了几遍,晴雯才听到她说的是:“顺义侯方才偶感身子不适,先离席了。王爷命人知会你一声,教你莫要担心。”


    晴雯呆呆点头,心中却想这日他们携手同行,过府来的时候何其和睦,暗道:“从今往后这好日子只怕是不能了。”转念一想,心中苦笑:“我已是得罪了清平王夫妇的人,此番说不定连太子妃和东安郡王妃一起得罪了。若是侯爷恼了我,要休我时,只怕她们乐得顺水推舟、落井下石呢,这回却是再没有人助我了。”


    又想了想,暗道:“虽是如此,但若是教我重新再选一回,仍然是恕难从命的。我本就是一块爆炭,尽人皆知的烈脾气,果然因了这个缘故得罪了人,便是下场凄凉,却也认了。若是侯爷……若是侯爷他肯信我,我便求他带着我离开京城,远离这是非之地,只怕还好些……”


    晴雯正在这边胡思乱想时,突然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来,一队队兵士铁甲银枪,寒芒闪动,吓得席间一群贵妇人花容失色,在那里失声尖叫。那戏台上的生旦见得这副模样,那戏哪里还唱得下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东安郡王妃亦是六神无主,直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一脸急切,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她才恍然大悟,复做凝重之色,向众贵妇人道:“列位莫要惊慌。这些都是锦衣府的兵马,是仇太尉手下精锐,都是自己人。他们这番过来,却是为了搜查刺客的。就在方才,清平亲王在府里被刺杀了。虽是只伤了手臂,并无大碍,但贼人之心可诛,必要揪了出来,严加惩罚,以儆效尤。”


    听了她这番解释,那群贵妇人都松了一口气,疑惑之色又起:“遇刺?青天白日的,这般太平时节,又有谁这么不开眼,想着刺杀清平亲王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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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5章 弥留


    众人之中, 独晴雯有许多心事。她是挠了宁珏一脸血的人,又知道穆平上前对着宁珏撕打了几下。


    听闻说宁珏遣了锦衣府过来抓刺客,她心中颇惊疑不定:“难道宁珏恼羞成怒之下, 竟要把我和穆平认作刺客不成?倘若闹到如此地步, 我少不得也只能将实情和盘托出了。谁不知道有多少人相信, 但也不能被他这般平白污蔑了去, 就算做鬼也要做个明白鬼。”


    想到此处,她主意已定,坐在那里不出声, 由着仇太尉的儿子带着一队队官兵在那里进进出出, 一个个步履匆匆的模样,却并不往这边过来。


    因中间出了这等岔子, 宴会自是办不下去了, 众人纷纷告辞,东安郡王妃心事重重,还记得张罗着迎来送往, 那群贵妇都连忙道:“都是自家亲朋故交, 这会子却不计较这个。清平王的伤势要紧。王妃只管去张罗便是。”


    晴雯只管跟东安郡王府上的一堆太太奶奶们一起送客,等到回到顺义侯府,已是-耽搁了一个时辰有余。刚到府门口,便看见来顺、麝月等人候在那里, 看见晴雯下车便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凑了上去, 也顾不上问好, 先着急说道:“夫人总算回来了, 侯爷那边闹着要离家呢。”


    晴雯扶着鸳鸯急急忙忙下车, 忙问缘故,来顺先回道:“今日侯爷和夫人往东安郡王府上去, 一大早小的便命人留意门户,以防有偷盗夹带等事,岂料刚过晌午,门口守门的小厮便看一辆骡车驶了过来,正预备说此地是顺义侯府,闲杂人等不可久留时,却见侯爷从骡车上下来。当时小厮们都傻了,眼睁睁看着侯爷扔给那车夫一串钱,那车夫千恩万谢走了。侯爷这边也不理会我等的请安问好,急急进了门,直奔后院。”


    麝月接着回道:“奴婢依了夫人的吩咐,正教那群小丫鬟们赶制针线,预备舅奶奶和平姑娘生产之用,见侯爷黑着一张脸进来,也不敢多问,只远远看着侯爷坐在夫人寝房里,眼睛直勾勾盯着梳妆台的镜子看,也不知道在看甚么,我等也不敢问。后来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侯爷突然说话,说甚么这会子不回来,想是已有了主意,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回来了。奴婢们不知道他的话是甚么意思,在外间吓得大气不敢出。又过了片刻便见侯爷到了外屋,吩咐我等为他收拾衣裳,说要远行。奴婢未得夫人首肯,何况见侯爷说话时候带着怒气,如何敢应承,只迟疑了一瞬的工夫,侯爷便自顾自在那里收拾起来。”


    晴雯听到此处,已知穆平是因为撞见自己和宁珏之事的缘故,在那里大发雷霆。若论闺训妇德,男女七岁不同席,虽她和宁珏沾亲带故,但这般拉拉扯扯,实是不妥之至,哪怕未曾被他玷污,仍旧是理亏。只是这其中她有许多委屈,当着穆平的面非要说出来不可。


    忙吩咐来顺、麝月等人道:“你等只管关紧府门、院门,只说是我说的话,莫要放侯爷离开,我自有道理。”


    来顺、麝月等人都如得了主心骨一般,忙道了声是,晴雯这才和鸳鸯等人急急忙忙赶回后院,正好在院门处撞见穆平,只见穆平仍然是去郡王府喝酒听戏时候的那套衣裳,手里提着一个水墨字画白绫的包袱,蕙香、芳官、龄官等人在他身后围做一团,见晴雯过来,忙嚷道:“夫人可算是回来了,侯爷冷不丁说要离开呢。奴婢们拦不住他。”


    晴雯点点头,教丫鬟们退下,自己伸手去接那包袱,口中道:“侯爷这是怎么了?纵要走时,也得把话说个明白,再换一身衣裳再走。如何能这般一句话也不留?”


    穆平瞪眼看着晴雯,沉着脸道:“到了这会子,还有甚么可说的?”虽是如此说,手中已然松动,到底那包袱教晴雯抢在手里。


    晴雯将那包袱反手递给蕙香,蕙香忙一把抱住,抱得紧紧的,一脸警惕之色看着穆平,那架势仿佛生怕穆平又从她手中夺过来一般。看得鸳鸯、麝月等人都笑了,鸳鸯一边笑一边说:“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夫人已是回来了,难道还怕侯爷跑了不成?”一面说一面对着晴雯递眼色。


    笑声里晴雯只在前头引路,穆平默不作声在后头跟着,两个人进了屋子,鸳鸯亲自在门口守着,不放一个闲杂人等进来。


    晴雯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你这会子莫要出去。今日这宴会,只到了一半就散场了,说是清平王遇刺,调了锦衣府许多人过来,在那里捉拿刺客呢。”


    穆平一愣,紧接着冷笑道:“不过打了他几下,这便算刺杀了?他好生娇贵。”


    晴雯道:“说是手臂上头受了伤,虽不是甚么大事,但总要追问一个水落石出才好。若咱们在侯府里好生坐着,锦衣府闯上门来,或还能闹上一闹,若是你这会子出去,岂不是正好撞上?”


    “撞上就撞上。又有甚么关系?我若犯了事死了,你正好同他双宿双.飞,岂不快活?”穆平硬邦邦回道。


    晴雯再想不到穆平竟然说出这等话来。“你这是甚么话?我既嫁了你,自是对你一心一意,纵然被别人胁迫哄骗,也定然是誓死不从的,你把我当甚么人了?”晴雯生气说道。


    穆平一愣。但是他亲眼看见宁珏同晴雯在一起,宁珏又说甚么晴雯曾百般挑逗他等语。若是换了旁人,穆平或许不信,但以宁珏之尊贵,天底下甚么女子不是唾手可得,又怎会在这上头说谎?再者晴雯自同他结缡以来,敬重恭顺虽有,爱慕倾心却无,不由得他不疑神疑鬼。


    但对着晴雯的质问,穆平到底说不出甚么狠话来。他长叹了一声:“我只不过是想着拜那溪石生为师,真正学些东西回来,免得教人看不起。又不是要闹到外头去。这侯府里你自可住着,和离与否,也只由你拿主意。”


    “和离?我二人不过结亲一载有余,恩爱和睦,如何说甚么和离?”晴雯生气道。


    穆平又叹了口气:“我跟你说不清楚。只是我这会子心神极乱,实是不想看见你。你且教我出去避些日子,清净清净。若被清平王当做刺客捉拿了,也是我命中当有此劫。”


    他两人正在这里僵持间,外头突然有慌乱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鸳鸯在门口高叫道:“侯爷,夫人,你们莫要吵了。梅奶奶……梅奶奶那里不好了!”


    晴雯听闻此言,心中一沉。她早听胡家娘子说过,梅姨年轻时候受了许多苦,又曾挨过重刑,到了这个光景已是油尽灯枯,只是拿那些名贵滋补的药材吊命罢了,又说最怕冬日极寒时候。故而她早吩咐人暗暗将梅姨的衣裳棺木甚么的都预备下了,只是怕穆平知道了伤心,未曾同他说明。只是梅姨的事情来得这般快,却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晴雯这边犹自发愣间,穆平早三步两步走出门去,麝月、蕙香等人以为他仍要离家,忙着拦他,早被他毫不客气推开。晴雯在后头看见了,忙吩咐道:“快,快随我和侯爷一起去梅园!”麝月、蕙香等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梅园之中,那几株梅花开得极盛,暗香袭来,但病榻之上的梅姨已是病骨支离,脸色焦黄,眉宇之间尽是黑气。


    穆平进了屋来,二话不说,跪倒在她床头嚎啕大哭,也不知道是哭梅姨的病势沉重、危在旦夕,还是哭自己的命运多舛、情场失意。


    底下人见他在那里哭,连忙也都做悲戚之状,死命用手掐手背,想着挤出些眼泪来。


    晴雯进门之时,见下人们跪了一地,一个个眼圈红红的,穆平犹自跪在床前,流泪不止,不觉甚是心酸,走上前去,向穆平道:“梅姨身子如何?独参汤已是熬好了,不知道她老人家这会子可否进得?”


    梅姨本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听到晴雯的声音,眼睛反倒亮了起来,向穆平道:“你扶我起来,去把床底那口箱子找出来。”


    穆平含着泪,扶了梅姨起来,劝道:“且用一碗独参汤罢。这会子又寻那床底的破箱子做甚么?”


    梅姨摇头,慢慢说道:“我这身子再不能好了。纵然喝了独参汤,也是平白糟蹋了好东西。我死了不要紧,只放心不下你。昔年你新婚之时,太上皇老人家犹在,惟恐你心眼实,吃了亏,故而特地留了一手,写了一道圣旨,命我好生保管着。”


    晴雯听到此时,突然想起咏荷曾经说过,说梅姨手中有太上皇的遗诏,说她是老太妃娘娘当年赐的婚,等闲休不得,若是有太上皇老人家的遗诏,自是尽够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中一凉。


    她自信并不曾真个做那淫.邪之事,也自信假以时日,必然能教穆平信服。但若梅姨这时候拿了遗诏出来,又该如何应对?穆平这会子正在气头上,会念着她平日里的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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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6章 开解


    却见穆平在那里慢慢说道:“我堂堂七尺男儿, 又能吃甚么亏?好容易得他老人家眷顾,如今爵位也有了,府邸也有了, 妻室也有了, 这日子便如神仙一般, 又去寻那圣旨做甚?”


    又道:“独参汤已是熬好了, 若你不喝,平白倒掉,岂不是更加糟蹋了?”


    梅姨见穆平说话不紧不慢, 条理清楚, 同先前的急性子截然不同,心中喜悦道:“果然是居移体养移气, 如今你说话行事越发像王爷当年了。我总算没有白辛苦一场。”


    穆平立在那里, 一直服侍着梅姨饮下独参汤,见她精神略略好些,又陪着说了一会子话, 不过是等到她身子大安了出去赏雪观梅之类。


    晴雯全然插不上嘴, 见他们这般和睦,想到梅姨命不久矣,又默默心酸。


    直等到梅姨重新昏睡过去,穆平和晴雯才出来, 穆平立在廊上道:“这已是回光返照的光景了。只怕是这几天的事, 还得早些预备下才好。”


    鸳鸯见穆平晴雯二人自东安郡王府归来便不似从前那般和睦, 从晴雯那里得知是宁珏的事发了, 她虽颇为晴雯鸣不平, 但见穆平这般冷淡,也只得竭力描补, 在边上道:“上回胡家娘子来诊脉的时候略提了一提,夫人已是预备下了。那木头是上好的杉木,衣裳是夫人带着人亲手赶制的,侯爷若要问详细时,只管问夫人便是。”


    穆平闻言向晴雯看了一眼,随即便如被火烫到似的转过头去,道:“不必了,这些事情你们一向打理得妥当,却是我多虑了。”


    穆平因见晴雯不肯走,站在一旁等他,看那架势似乎是要想与他一起回院子,忙吩咐道:“我还要出门一趟。这边有人伺候着,你们且回院子便是。”话音刚落,便急匆匆走了。


    鸳鸯看着穆平逃也似的离开的身影,暗暗向晴雯道:“这个人却也奇怪。若说他恼你时,方才当着梅姨之面,多好的机会,他却未曾吐露分毫。若说他不恼你时,举止行动间又疏远了许多。实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得甚么药。”


    晴雯自出嫁以来,早习惯了穆平处处做小伏低,言听计从,如今见他举止行动不比往日,心中自是怅然,默然半晌道:“这都是我命中该有此劫,却也无法。已是向他说明白,我绝无二心。他若信时,我便仍旧是他娘子,他富贵也好,贫贱也罢,只管一心一意同他过活;他若不信时,执意要休我,我便索性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同四姑娘做个伴,免得她孤身一人太过寂寞。”


    鸳鸯跌足叹道:“好端端的说甚么当姑子,可不是迷怔了?”


    晴雯接着说:“我的话还未说完。如今只要他未开口说休妻之事,我便依旧在这府里替他打理家事。他如今正在气头上,只能慢慢再设法回转了。”


    鸳鸯想了一想,只觉颇有道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想来若教晴雯学那些撒娇示弱的招数,她定然是学不会的,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这边穆平只觉得心中闷得发慌,实不愿看见晴雯,不得已胡乱寻了个借口出府一趟,外头虽然日光灿烂,天气晴朗,但在他眼中却仿佛整个天都灰了一般。待到再回府时,生怕惊动了晴雯,彼此尴尬,只吩咐随侍道:“我且往舅老爷房中说一会子话,你们只管在前头,莫要惊动了夫人。”便往吴贵、灯姑娘所居院子而来。


    因这日天气甚好的缘故,灯姑娘坐在院子中间眯着眼睛晒太阳,此时她肚子已有七八个月大,只得寻了个银红撒花的背靠在椅子上垫着。平儿坐在另一边的廊下做些针线,粗粗看去似乎是要给小孩子穿的衣裳。


    灯姑娘向平儿笑道:“从前在贾府时候,便知道平姑娘为人最能干妥帖不过,人又和气,最善体恤下人,我心里实指望与平姑娘亲近亲近,只是不敢。再想不到如今竟然有在一个院子里住着的日子。”


    平儿尚未回答,吴贵先在一旁附和道:“正是呢。犹记得当时我们每每在路上遇见平姑娘,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生怕冲撞了甚么,给她心里添堵。那会子我们私下里常说,琏二爷不知道上辈子修了多少功德,才能有平姑娘这样花容月貌、温柔贤淑的女子在边上服侍。”


    灯姑娘听吴贵所言,似真情流露,忙笑着开口道:“哟,我竟不知道,原来你是一早便惦记上了。既是如此,索性我自请下堂,你便同她结为百年之好,如何?”


    不过数载的光景,已然人事暗换。此时的吴贵是堂堂侯府夫人的哥哥,府里恭恭敬敬称呼舅老爷,出门时候外头也称呼说吴大爷,而平儿一则是贾家抄家,罪臣之姬妾身份更卑微了一层,二来旁人都以为她私下里同贾府小厮私通,虽得晴雯抬举爱护,实则并无甚么身份可言。故而灯姑娘这番打趣,倒也不算失礼。


    平儿见状,却是不好回话,只得站起来道:“舅老爷和舅奶奶真爱开玩笑。”红着脸先进屋去了。


    吴贵见状,埋怨灯姑娘道:“都怪你!她是个正经人,好端端的,你打趣她做甚么?”


    灯姑娘笑道:“自古女子生产便如过鬼门关。我只想着为肚里的孩子找个妥当人当后妈罢了。”


    顿了顿又道:“你放心,如今她也算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她养在此处,身份实是尴尬之至,将来她腹中孩儿落草,又何以度日?难道平白教侯府养她一辈子不成?我冷眼看着,只怕你妹妹和妹夫愿意,她也未必肯的。”


    吴贵听了她这番话,先是大惊:“呸呸呸,何必说这些话来咒自己?”听着听着,却已是满面通红,道:“你打趣我也便罢了,平姑娘是个自尊自爱的人,你把她牵扯进去,怨不得人家只能躲回屋里了。”


    灯姑娘见吴贵这副模样,心里略微有了点数,也不知道为甚么竟有些酸涩,面上仍旧带着笑容:“我不过是那么一说。你何必发急?”又道:“说曹操,曹操到,你妹夫过来看你了呢。”


    吴贵一抬头,果然见穆平从外头进来,怀里抱着一坛酒,又提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食盒,忙迎上去,接过那酒和食盒,口中诧异道:“这是怎么了?如何竟亲自拿这些东西?身边的长随呢?”


    穆平心事重重,勉强笑道:“从前皆是这般过来的,又有甚么拿不得的?正是要教身边人都退下,才好同大哥好好喝一回酒,吃一回菜,推心置腹聊上一聊呢。”


    吴贵闻言,受宠若惊,将穆平一路请进屋子。小丫鬟伸手去接那食盒,吴贵忙摆手教她走开,亲自将那食盒中的菜一道一道捧了出来,又亲自斟了两钟酒。


    穆平见那酒水清冽芬芳,笑着举杯道:“古人有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来,咱们满饮此杯!”


    吴贵却摆手道:“莫慌!”


    忙着取了一个干净的官窑脱胎白瓷碗,拨了小半碗的胭脂米,又用筷子夹了些菜,命小丫鬟给旁边屋里灯姑娘送过去,才向穆平解释道:“侯爷千万莫要见怪。从前我应承过她,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决计不能教她饿着。”


    穆平见状,不由得感叹道:“实不相瞒,从前你们两个成亲之时,许多人皆不看好。便纵是我,也认定你们定然长久不得,不想却是我看走眼了。我先自罚三杯!”


    他不等吴贵反应,已接连将三杯酒一饮而尽。吴贵劝阻不能,见他这个势头,竟是要好好大醉一场的,少不得舍命相陪的,也变着法子劝酒。


    不多时,两人皆有了些醉意。此时里屋里门帘一挑,却是灯姑娘扶着小丫鬟出去了。


    吴贵带着几丝醉意看过去,见灯姑娘径直往平儿所居的屋子走去,知道她是去寻平儿话家常,这才放心下来,便听见穆平大着舌头问道:“吴大哥,有一事我从前一直想不明白,如今却要向你请教请教,只望你莫要恼我言语无状。”


    吴贵醉醺醺回答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如今吃的用的皆是拜你所赐,便是我晴雯妹子的富贵荣辱,也皆系在你一人身上。便纵是你骂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也不会着恼。”


    穆平感叹道:“大哥能有这番器量,实是教人钦佩之至。我最想不明白的是,从前大嫂做下过许多不妥之事,大哥为何竟能当做没事人一样,心中不存分毫芥蒂的?”


    吴贵放声大笑道:“这个又有甚么想不明白的?那些个达官显贵,如你这般的侯爵贵人,自是可以挑挑拣拣。底下人一辈子打光棍讨不到老婆的多着呢,又有甚么好挑的?再者若说她做甚么不妥之事,也皆因为我无能的缘故。若我能立起来,她心中欢喜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同别人有甚么不妥?说来说去,还是我自个儿软弱无能,不值得托付罢了。又有甚么好怪她的?”


    第307章 撒手


    那夜穆平未曾回屋, 只在吴贵院子里歇下了。


    灯姑娘得了消息并不恼,只笑着说:“我猜到侯爷的心思了,定是身上沾染了酒气, 生怕我那晴雯妹子担心, 故而在这里歇歇脚, 是也不是?甚好甚好, 从前你们两个便说话投机,如今却是许久未曾说过话了,正该好好乐上一乐。”自己复往平儿房中去了。


    穆平看着她远去的身影, 不觉甚是诧异, 向吴贵道:“不意舅夫人竟也有这般贤惠的时候!”


    吴贵也喝多了酒,在那里得意道:“如今她有了身孕, 处处肯为孩子打算, 看着倒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再者这也是我拿真心换真心,好容易才换来的。我也算熬出头了。说起来你才是最有福气的,不是我夸口, 我那晴雯妹子长相举止就不必说了, 心灵手巧,何况心地最好,最正直不过,从前在贾府那个大染缸也能出淤泥而不染, 从不肯为攀龙附凤做那略出格的事, 极是难得。”


    穆平从前听人赞晴雯, 都觉得与有荣焉只顾得高兴的, 这回听吴贵说这话, 反倒勾起他几丝忧虑,道:“从古到今, 能不为名利富贵迷了眼睛的,又能有几人呢?从前我听你说起贾府,也只当贾府处处龌龊腌臜,如今见得多了,这才知道,贾府尚称得上一句治家清明,可见那皇城根下,旁人不曾知道的腌臜事多着呢。”


    吴贵不解其意,只笑着说道:“既是你怕荣华富贵迷了眼,不若设法带了我妹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怕你贪恋眼前富贵,还不舍得呢。”


    他两个人只管在那里掌灯夜话,不觉夜色已深。灯姑娘却陪着平儿坐在灯下,看着她就着烛火一针一线缝小孩子衣裳,东拉西扯说些闲话,冷不丁问道:“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甚么人?竟比琏二爷还动你心吗?”


    平儿先是一惊,听她提起贾琏,忙道:“这是哪里话?我一个做丫鬟的,伺候主子还来不及,哪里论得上动心不动心?”


    灯姑娘放下心来,道:“可不是么。我从前在贾府时候,也曾影影绰绰听过你们房中很多事,旁人都赞着说你出事公正又肯体恤下人,独我为你发愁。琏二奶奶那般容不下人,琏二爷又是见一个爱一个,始终不可依靠。便纵是熬出头来,也不过是如周姨娘罢了,无儿无女的,将来可怎么办呢。如今贾家败了,你得以逃出生天,正是不破不立,又有这个孩子当依靠,只怕往后日子倒更好过了。”


    平儿低头微笑不语,灯姑娘度其神色,又问道:“如今你在府里,自是诸事无忧的。只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如今在何方,是否能与你团聚呢?”


    平儿惟恐灯姑娘知道腹中骨肉是贾琏骨血,事情败露有负贾家深恩,一口咬定孩子的父亲已是逃走了,这辈子再见不着了,又道:“如今夫人虽是看重我,教我在此处好生养着,但说到底我只是个下人罢了。等到孩子落草,便去夫人跟前伺候,只怕当个粗使婆子还使得。”


    灯姑娘摇头,说她过于谦卑了,说她做个正头娘子也使得,又将话题引到吴贵身上,大赞特赞吴贵长相好,脾气好,也不爱使性子,如今当个富贵闲人,最是合适不过了,虽说没甚么大才,但京城之中的富贵闲人多了去了,又有几个是有才能的?


    平儿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微觉其意,忙笑道:“这正是你的福分。如今你们和和美美,关起门来过小日子,自是安逸,又有谁不羡慕呢?”


    灯姑娘笑着摇头:“只怕这安逸和美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了,我一向福小命薄,跟着一起熬苦日子倒还罢了,如今哪里配在这里安享富贵呢?”


    平儿只当灯姑娘后悔从前的事,忙说了许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话宽她心,两人直说到深夜,这才移灯就寝。


    这夜晴雯亦是心事重重,打听得穆平在吴贵那边歇息了,口中说:“这样也好。早知他既已生疑,断然不肯回房的。如今幸好未曾在外头胡混。”但心中实是有几分难过委屈。


    夜里晴雯昏昏沉沉,好容易才睡过去,一会儿梦见宁珏捂住流血的脸颊向她埋怨道:“你不愿便是不愿,说清楚便是,又何必动手?”一会儿又梦见穆平走进来向她说道:“你我夫妇俱是一体,凡事自该有商有量。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如何一个人瞒着这么久,你不信我能为你遮风挡雨吗?”


    晴雯在梦里含含糊糊回道:“并非不信。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他身份尊贵,全天下的人只怕都得敬着捧着,我纵说出来,又有谁肯信?如今事已至此,只怕顷刻间,清平王府追究下来,锦衣府便进府来拿人。不若咱们收拾了细软行李,早些离开罢。”


    她便伸手去牵穆平的手,一牵之下落了个空,才惊觉只是一个梦,半夜时候坐起身来,却见陪侍的芳官等人在外头熏笼上睡得正香。


    她只得在那里披了大袄抱膝独坐,自嘲一笑,暗暗忖道:“纵然要脱身时,哪里这般容易?我纵舍得下这富贵,但侯爷又是怎么个心思,他是否肯舍弃了这些?再者如今家大业大,府里来顺、鸳鸯、平儿、蕙香、芳官、龄官等许多人都在这里,怎好不待他们觅好去处便贸然归隐?外头贾家、茜雪家只怕遇事还仗着侯府撑腰,如何能舍下他们?还有当年赖嬷嬷的嘱咐尚未替她老人家办妥……这事情一桩一桩的,哪里能抛得下?”


    正这般胡思乱想,突然听见云板声响了四声,紧接着,外头蕙香、芳官等人陆续过来,满当当站了一院子,七嘴八舌都说:“云板声响了四下,却是丧音,只怕是梅奶奶的事情出了。”


    晴雯沉吟不语,片刻之后,鸳鸯走过来禀道:“管家来顺在二门那边传讯过来,说是梅奶奶没了。侯爷教人不必通传夫人。但这等大事,自是不好缺席的。”


    晴雯道:“正是如此。”忙点齐咏荷、鸳鸯、蕙香、芳官四个丫鬟,带着人急急赶到梅园,果然见灯火通明,满院缟素,哭声不断,只吴贵在院子里像个没头苍蝇一般乱逛,口中不停嚷道:“这怎么能行,寻个能理事的过来!寻个能理事的过来!”


    晴雯走进来,忙向他道:“你在这里乱嚷嚷甚么?你家娘子只怕这几日就要发动了,还不快好生留意着?”吴贵如梦初醒般拍了拍自己脑袋,这才风一般离去了。


    晴雯走到里屋,见穆平身穿素服跪在地上,满面泪痕,忙从旁边端了一杯参茶与他,道:“侯爷千万要节哀。梅姨在天有灵,必是不想见侯爷每日愁眉不展的。”又道:“鸳鸯姐姐是经过大事的人,我陪嫁的人中有半数都是从贾府历练过的,行事沉稳,此时正好用得上,侯爷不必为此事作难。只是梅姨是宫中出来的人,只怕还要禀告宫中一声才好。”


    穆平闻言,忙遣人禀报去了。天明之时灵堂已开,只因一来穆平和晴雯不曾有意结交富贵之家,二来梅姨不算侯府正经亲戚,故而不好特意到各家报丧,故而前来吊唁者不过寥寥,只有贾母那边遣了人过来,另有江家等门下过来,晴雯见穆平郁郁寡欢,躲在后头不肯见人,又见多半是堂客,少不得自己出面接待着。


    半晌后打发到宫中的人过来回话,说:“已是将侯爷所奏之事回明皇后娘娘了。回话只说,她也操劳大半辈子了,说稍后会赏下些东西,教侯爷好生为梅姨寻一处葬穴,好生厚葬了也便罢了。”


    穆平冷笑道:“我难道连厚葬梅姨的钱也没有?要她们的赏赐?”


    那传话的人闻言低下头去,吓得大气不敢出。晴雯听见动静忙过来劝道:“宫中最重规矩。梅姨既是宫中女官,又立过大功,少不得会有人出来吊唁的。”又问那人道:“可曾回明皇太后娘娘?”


    那传话的人迟疑半晌,方道:“小的惟恐不懂规矩,误了府里大事,便将来顺管家出门时塞的银子一并使了,打听出来的消息是,宫中皆为了清平王爷遇刺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呢。只怕一时间顾不上旁的。”


    晴雯忍不住道:“不是锦衣府已是在那里追查刺客了吗?宫中又为这事忙甚么?”


    传话的人道:“听闻清平王爷一向颇受宫中贵人看重,这回说是被刺得狠了,便遣了许多太医在那里诊治,连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都在那里抹眼泪,说何必下手这般重。”


    晴雯听了,心中忧虑疑惑更添了一分,在那里低头不语。穆平也有几分惊疑,也低头不说话。正在这当口,突然有人来报说:“徐夫人过来了。”


    晴雯只当是徐文轩之妻牛氏,再细细一问方知道竟是徐文轩之母、徐启之妻徐太太,不敢怠慢,忙撇下这边,到前头见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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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8章 抗旨


    晴雯同徐家太太来往不甚密, 见面也不过泛泛话些家常,徐太太向晴雯说道:“昨个我也在东安郡王府中,席间人多, 竟未曾与你说上几句话。谁知道竟然听说了清平亲王遇刺的那件事。说来也怪, 这本该是挨家挨户大张旗鼓搜查的事情, 偏清平亲王只在东安郡王府搜了一回, 又命人抄了天齐观,你说蹊跷不蹊跷?”


    晴雯听徐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悟出宁珏不曾要以刺客之名捉拿她和穆平, 刚放下心来, 突然又听提到了天齐观,心中打了一个突, 忙道:“确实有些蹊跷。难道那反贼竟然藏身天齐观不成?”


    徐太太东张西望一番, 附到晴雯耳边悄声说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东安郡王一家的脸色最为难看。那府里的下人传出消息来说,说是宁玉郡主同天齐观里的一个小道士有了首尾, 又传言说宁玉郡主肚子里的孩子也是那小道士的。说怕是郡主同那人偷.情之时不甚被清平亲王瞧见, 原本以她郡主之尊私下里养个人也没甚么,偏生那小道士甚是骁勇,不合厮打间对清平亲王下了重手。如今清平亲王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呢。这会子若有个知情解意的女子赶过去照顾,到时候他一时痊愈了, 不知道有多少好处。”


    晴雯忙点头道:“夫人说得有理。清平亲王妃刘氏温柔贤淑, 必能照顾得他周全的。”


    徐太太见晴雯仍然未悟, 只好把此事按住, 伺机再行提点。闲聊间晴雯不觉问起牛氏, 那徐太太便似得了空子一般,笑了笑说道:“想是侯夫人还不晓得。那牛氏一味骄纵任性, 善妒容不得人,前不久竟然私自背着我出去,在外面为些琐事大吵大闹,场面颇是难看,竟然不合冲撞了清平亲王。文轩儿一怒之下,禀明族里,做主把她休了。”


    晴雯听徐太太轻描淡写说这些话,心中甚是惊诧,暗道:“这会子不是徐家急着用牛家陪嫁嫁妆的时候了。那牛氏骄纵善妒,也非一朝一日之事,偏在这时候发难,可见这些人的嘴脸一贯是捧高踩低,连徐家这等号称书香翰墨之族的也不能例外。如今牛家已然败落,徐家却是发达了,自是看不起亲家了。原本牛家肯拿嫡女嫁徐家,未尝不存了同气连枝、互相提携之意,如今却是一番打算皆付诸东流了。”


    徐太太又道:“旁的也便罢了,她既然得罪了清平亲王,却是天大的祸事。那清平亲王是何等人,大怒之下便教文轩儿休妻,另娶一个好的,择定的便是户部尚书石瑛的妹妹,这却是许多人盼都盼不来的好姻缘。”


    晴雯不知道徐太太这番话是何意,只在那里恭喜恭喜,便听得徐太太自言自语一般道:“旁的事情都好说,只有这冲撞贵人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晴雯听到此处,心中如明镜一般,方知道徐太太这番过来,不是为了话家常,竟是为了替宁珏当说客来了!只是不知道是忠顺王妃的主意还是徐文轩的主意。想到这里忙道:“那倒也未必。天底下甚么最大?道理最大。横竖大不过一个理字。若是有人做那有违人伦道义之事,难道也一味委曲求全吗?岂不闻富贵不能淫乎?夫人家里是书香翰墨之族,自该知书明理。”


    徐太太本是受人所托当说客而来,刻意用儿媳牛氏的遭遇敲打晴雯,不想这姑娘虽出身寒微,性子倒倔,竟碰了个不硬不软一个大钉子,正待再说甚么时,晴雯已是款款起身,向徐太太笑道:“夫人这日却是来得不巧。我家侯爷的梅妈妈昨个夜里没了。如今家里正乱得不可开交,也不敢请夫人久坐。只望夫人不要见怪。等到府上娶亲大喜之日,必定过去相贺,略讨一杯喜酒的。”


    徐太太原本料定晴雯出生寒微,性子又好,看着娇娇怯怯的,被吓了一吓,必然屈从了,再料不到她竟然这般固执,只得讪讪起身告辞,出了门便恶狠狠抱怨道:“我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真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等到别家的女人攀上富贵了,我看她哭都哭不出来!”一面说,一面去了。


    不久之后又有清平王妃命人传讯过来,来人虽支支吾吾,却也说甚么清平王病重,躺在床上不得动弹,只管满嘴念叨晴雯的名字,教晴雯过府去伺候。晴雯闻言怒不可遏,道:“青天白日,天理昭昭。他当这天底下的老百姓都是那是非不分、攀龙附凤的人吗?”又想了一想,向鸳鸯等人道:“论理清平王确乎提携过我等。虽事后也曾献了许多金银财物,论理这些重礼求着去办事也尽够了,但如今他既然狮子大张口,少不得再与他些。”问道:“先前侯爷教人往江南地界采买美女,可有着落?”


    听闻已是寻得四位色艺双全的绝色女子,在府里安置下了,规矩也教的七七八八了,忙教来顺夫妇着人与四人好生梳洗打扮一番,又备了一份厚礼,送往清平王府,权当是慰问清平王的病情了。


    晴雯再回头来看穆平时,只见穆平仍然在梅姨的灵前守着,忙吩咐人送了一碗粥过来,亲自服侍着他喝了,又将徐太太之言、清平王府来人之言尽说了一遍,末了道:“我因想着,好歹清平王府也算提携过咱们一回。虽他这等要求实是无礼之至,但如今他病了,却也不好不闻不问的,故而预备了一份重礼,咱们也算全了礼数,于道义上头无亏了。”


    自嫁到顺义侯府来,府中大小事务皆由晴雯做主,穆平向来是千依百顺的。这回也不例外,穆平只略略点了点头。晴雯正要松一口气,便听穆平冷冷说道:“事到如今,你终于肯将这些事说与我听了。此事你自个儿拿主意便是。”又道:“先前我被蒙在鼓里那么久。亏我还以为是他们肯看重我,抬举我,把我当做正经朋友一般看待,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拿我当乌龟王八一般拿来取乐!”


    当夜穆平只推说为梅姨守夜,不曾回晴雯的院子。当日不过寥寥几个亲友过来吊唁,谁知到了第二日,锣鼓喧天,新任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打伞坐轿来了,说有圣旨要宣,慌得穆平晴雯连忙率领阖家人口摆香案接旨,谁知道旨意上头竟对梅姨之死只口不提,只说顺义侯穆平谨小慎微,陪驾有功,晋为顺义郡王,又赐下皇庄良田若干,封晴雯为顺义郡王妃。”


    满府的人听了,都颇觉振奋,一个个喜盈于腮,正欲谢恩时,却见穆平直挺挺跪在那里,不肯接旨,口中只说:“我于国无功,实在受之有愧。”心中却知道,先前宁珏等人早将封王之事暗暗与他透露过,他当时只当时宁珏有意抬举他,欣然接受,如今知道宁珏逼迫晴雯之事,这封赏却是变了味道,倘若接受,便是卖妻求荣,这是他万万不屑为之的。


    满府的人包括晴雯在内,都吃了一惊。晴雯虽严词拒绝过宁珏和清平王府,那只是在私下里拒绝的,面上她仍然给足了宁珏和清平王府面子,事后又不惜重金打点,虽也有些得罪人,到底不算大事。穆平这话,虽然是说甚么受之有愧,但在此时,却是公然抗旨了。


    连夏守忠都吃了一惊。皇宫之中,他和戴权分属两派,一个是今上心腹,一个却一心为太上皇老人家尽忠。如今太上皇驾崩,戴权随即告老赋了闲职,宫中以他为大,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是恭恭敬敬,对他唤一声“内相大人”,无不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似穆平这般公然不给情面胆敢抗旨的,却是第一例。


    夏守忠一向不甚喜穆平一家,因见后来他们巴结上清平亲王,这才略略给了些好脸色,不意又出了这档子事。他见状微微眯了眼睛,拖长了声音在那里道:“顺义郡王万万不可如此。如此却是抗旨。顺义郡王可知后果?原本是大好一件喜事,何必喜事变丧事呢?”


    穆平自幼长在乡野,哪里耐烦守这些规矩,一时热血涌上头来,暗道:“若我从了,便是应允宁珏卖妻求荣。却又教晴雯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媳妇儿如何自处?她既说她不曾应承,我亦要咬紧牙关,不能代她应承下来,便是死了,却也值了。”想到这里,仍然直挺挺跪在那里,道:“实是受之有愧。”


    夏守忠原本满面笑容而来,料想这回必能得许多好处,不想这顺义侯府关键时候竟是这般不上道,当下茶也不喝,礼也不收,一拂袖子,气呼呼回去了。


    阖府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不瞠目结舌,半晌,才有人忍不住道:“完了完了,抗旨不遵,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穆平一向和善,这时候却硬气起来,冷冷瞥了那人一眼,道:“若是害怕受连累,只管说上一句,我做主赏你这个恩典,教你全家放出去便是。”


    那人便不敢再说甚么了。只是下头人难免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事。穆平只装作看不见,径直走回灵堂。


    晴雯与鸳鸯面面相觑,晴雯也隐隐绰绰觉得这时候封郡王并非甚么好事,但也不曾想到穆平公然会抗旨这么决绝。


    鸳鸯在旁边低声说:“我也算跟着老太太见过不少事了,这抗旨不遵者,全在乎朝廷心情,若是心情好时,一顿申斥也便过去了。若心情不好时,轻则降职流放,重则抄家灭族,都是现成有过的事情。侯爷这回却是莽撞了。”


    又埋怨道:“你也不劝劝他!”


    晴雯摇头道:“如今不比从前。又哪里能劝得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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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9章 出逃


    一家人提心吊胆等了几天, 只怕朝廷降罪。那有些人原本贪恋顺义侯府风光,拖家带口赶来投奔的,如今又忙不迭想要求恩典出去。来顺便依了穆平吩咐, 来者不拒, 又逐一多给了一个月的月钱。那些人千恩万谢, 又是满怀羞惭, 各自离散去了。


    晴雯亦在府中担惊受怕,偏偏年关将至,江家等外头的商铺都如约送了利钱租金过来, 少不得出面接待。


    旁的铺子也便罢了, 独江家的商铺送来的利钱比预想更多了三倍,晴雯诧异之下, 茜雪含笑说道:“说来说去, 都是你的功劳。”


    晴雯倒被弄糊涂了,忙问其故,茜雪答道:“薛大姑娘颇照顾咱们家这间铺子, 那海外洋人们卖过来的货, 她自己吃不下,便介绍给咱们家给分担些。后来她进宫了,又有薛家二房那边照顾。这些稀罕玩意最是一本万利的。我起初不知道,后来同薛家的人打了几回叫道, 才知道你竟为他们做了这许多事!说来说去, 不是你的功劳吗?”


    晴雯听了, 忍不住感念薛宝钗为人厚道, 迟疑片刻又道:“如今不比从前。你们还是想着为自己谋一条后路才好。”暗暗将穆平不愿当郡王, 抗旨之事说了。


    茜雪起先也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既有这么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何必突然耍性子呢?”


    晴雯摇头道:“谁知道他!他的性子外热内冷,问是问不出来的了。我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却要心中有个谋划才好。”


    茜雪低头想了一回,笑道:“夫人只管放心。此事亦非难事。这些日子我们家里也同海上那些人渐渐混熟了,家里人常念叨着既有这么个门路,索性去出海发大财也好。偏我男人说,如今世道尚属清明,正是离家人贱,只要我们细细斟酌。若是果真走到那一步,我们拖家带口一起出海,倒也没甚么。”


    又道:“只是我料着,侯爷虽是拒绝了旨意,却也没甚么要紧。难道他不爱那高爵厚禄,反要被安一个重罪吗?于情于理不通。”


    晴雯一听也是正理,心中略略宽怀。其后几天,穆平只管料理梅姨丧事,在城外寻了一块风水宝地,择了个宜出殡的日子,一家人出城将梅姨好生安葬了。


    之后晴雯便忙着发嫁龄官。贾蔷原本是仰仗宁国府贾珍过活的,如今贾珍贾蓉皆犯了事,流放到极寒之地,生死不知,贾蔷无人接济,日子一日苦过一日。龄官却念着旧时情谊,带着昔年唱戏之时积攒下来的那些赏赐,足足有百两银子之多,过来嫁他,贾蔷自然欢欢喜喜。


    两人正是一个有情,一个有义,于是结为百年之好。


    新婚之日,鸳鸯带着蕙香、芳官等人都去了,芳官多喝了几钟酒,回程路上两颊酡红如多抹了胭脂一般,在那里感叹说:“再想不到竟有这样的事!原本我看着龄官同蔷大爷好,心中还暗暗替她发愁,想她固然是有才有貌,但蔷大爷乃是宁国府正派嫡孙,以戏子之卑微,如何进得了贾家的门?就是龄官愿意当姨娘,只怕仍然是难的。若当个外室时,到底没个名分,她那般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想不到如今竟是一好百好了!说起来都是咱们夫人心慈,有意成全!”


    蕙香笑道:“听你这般说,难道你也动了羡慕之心不成?如今这府里,却有一个现成的。我曾影影绰绰听说,前些日子胡家娘子来诊脉时候,亲口跟舅奶奶说,问她是保大还是保小,说她气虚血虚,若是强行生下这个孩子,只怕自己小命也难保。故而府中那些有些姿色的丫鬟们都暗暗盼着,想等着舅奶奶死了好上位呢。舅老爷相貌既好,人又温顺,对舅奶奶极好,不知道你可有意?”


    芳官呸了一声道:“你这小蹄子一肚子坏水?我几时说要嫁人了?”


    鸳鸯咳嗽一声,说道:“你们两个在路上说说也便罢了,千万莫要在夫人面前提起。侯爷先前拒了宫中旨意,这些日子夫人正在为此事七上八下的不自在,四处寻门路打听,若是申斥削爵甚么的倒还罢了,怕就怕有人蓄意报复。故而夫人这些日子赶着发嫁龄官,也是想教她有个好出路的意思。你们几个若是有了出路,想来夫人更加安心。”


    蕙香不解道:“又有谁会蓄意报复?我起先也担心了几日,如今见这风平浪静的,想是宫中把这事给忘了?横竖不肯加官进爵,倒也不算甚么大事,也是咱们侯爷谦逊知礼的意思……”


    一语未毕,突然见鸳鸯、芳官等人皆往前倾倒,自己也不由自主往前倒,脑门差点磕到车门上,定神看时,却是车夫驾车时候冷不丁停住,不觉抱怨道:“会不会驾车!我们若是伤了哪里,你担当得起吗?”


    外头车夫连声抱歉,说前头的一辆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故而跟着急停。


    蕙香还要抱怨时,鸳鸯已是掀开车帘,却见前头正是胡太医和胡家娘子的府邸。只见胡太医牵着一双儿女的手跳上路边的青色大车,后面的婆子丫鬟将许多箱笼往车上搬。那胡家娘子同另外一名健妇抬着一个黑色的罐子,小心翼翼往车上抬。


    芳官惊叫道:“看他们这副模样,倒似是要搬家的样子。只是不知道要搬到哪里。”


    鸳鸯也诧异道:“这却是奇了,这几天夫人打听来的消息都说,清平亲王不知道甚么原因病势加重,胡太医身为太医,竟不在太医院候着听宣,反而在这里忙着搬家,这里头必有蹊跷。”


    想了想又说:“这位胡家娘子神神道道的,咱们也不可同她牵扯过多,便装作没看见也罢了,省得横生是非。”


    蕙香和芳官两人都应了,蕙香想了想又道:“这该不会是胡家娘子的主意罢?她见咱们府里舅奶奶快发动了,生怕一尸两命侯爷和侯夫人责怪于她,这才急急搬家,教咱们找不到她麻烦?”


    芳官白了她一眼:“自古妇人生产便是生死由命,你莫要总说舅奶奶生不下孩子来,生得犯了忌讳。”


    蕙香嘟嘴道:“是府里许多人都在偷偷说。我只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


    鸳鸯见她们越说越离谱,忙止住话头,几个人一起回府,见了晴雯,说喜宴之盛况,晴雯听了也甚是欢喜。


    几个人正说话间,突然街面上有一阵呐喊声过,晴雯这些日子正担惊受怕的,难免忧心,鸳鸯便教人去前头打听,回话说:“是锦衣府在拿人。说是于太医院中发现了青莲教余孽,故而使人捉拿,却与咱们不相干。”


    晴雯听了,心中更加烦躁:“太医院中的一群太医皆是世家出身,世代相传,最是知根知底的,又怎么会有甚么青莲教余孽?除非……”想到这里,脸色大变,并不多言。


    正在这时,又有人过来报说:“锦衣府的仇大人过来了。请侯爷前厅叙话呢。侯爷已是过去了。”


    晴雯闻言,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只教鸳鸯传话给来顺,教前头人好茶好点心招待着,又要他们留心听仇俊杰在和穆平谈些甚么。


    原来仇俊杰这回到顺义侯府,却是为了公事,见得穆平之面,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不以朋友相待,只客客气气说些公事,言道:“清平亲王先前遇刺,侯爷亦在东安郡王府上,相信已有听闻。事后圣上着太医院会诊,因清平亲王手臂疼痛难禁,胡太医主动请缨说要金针刺穴,正是病急乱投医,清平亲王一口答应下来。起初颇好,果然神清气爽,圣上闻讯后大喜,还赏了胡太医。眼见得清平亲王无甚大碍,圣上便发放胡太医等人各自回家。岂料今日傍晚时分,清平亲王突然呕血不止,急命王太医等人诊治,却是胡太医在金针刺穴的时候出了差错。适才命人急索胡太医,却见他家人去屋空,再无踪迹,却在他屋中翻出青莲教中人常读的话本子来。”


    穆平听了这番话,甚是震惊,尚未开口说话时,便听仇俊杰又道:“下官一番打听,才知道这位胡太医竟同府上来往甚密。从前曾经侯爷引荐,一同赁了吴家的房子。连他家娘子,也同府上交好,侯夫人曾引荐给多人。如今他们皆是反贼,不知道侯爷又有甚么话说?”


    穆平冷笑道:“那胡太医和胡家娘子皆是医者,因他从前治好了梅姨之病,又未曾多收银钱,我自然与他亲近。不但我如此,那时候住在他家周边的街坊邻居亦是如此。便纵他是反贼,我等又如何知晓?若是有心给我捏造一个甚么罪名,编排我下狱去,只管胡乱编排便是。横竖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并不是本朝才有的新鲜事。”


    仇俊杰从前和穆平相交,只觉得他性子颇软,又是个痴情种子,心中实是瞧他不上,本来想着这一番恐吓,必能吓得穆平泪涕交加,不想穆平反而硬气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侯爷这话差了。我锦衣府办案,几时有过冤假错案?侯爷只管放心,我锦衣府断然不会放过一个反贼,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穆平冷冷道:“锦衣府的名声早就砸了,老百姓们一个个畏如蛇蝎的。此事我心知肚明,你亦心知肚明。”


    仇俊杰眼睛瞪着穆平看了一会儿。他从小一向嚣张霸道惯了,喜欢在外头打群架,但却也不敢将老百姓对锦衣府的真实感受宣之于口,想不到穆平反倒大胆说了出来,当下冷笑一声道:“死到临头,犹自不知死活。难道你以为还有人能护着你吗?既然侯爷不肯将真相据实已告,下官只有告辞了!”说罢,拂袖而去。


    晴雯遣来听消息那人见仇俊杰同穆平不欢而散,吓得浑身发抖,连滚带爬跑回去告诉晴雯,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祸事到了!那锦衣府是杀人不眨眼的地方,一向最能罗织罪名的,侯爷竟然得罪了他,往后的日子又要如何是好?大家各自逃难去罢。”


    晴雯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一惊,正欲开口发话说,却见咏荷先斥道:“休要胡言乱语!锦衣府固然能罗织罪名,但侯爷本是皇家血脉,虽不曾上宗牒,皇族里又有哪个不心知肚明的?若说他结交青莲教贼人,又有哪个肯信?”


    第310章 起事


    几个人正在争执间, 却听见院子门口有小丫鬟报道:“侯爷回来了。”


    晴雯忙率众人迎出去,许久不曾细看,这时却见穆平神色颇见疲惫, 看着倒比从前清瘦了许多, 心中不觉起了几丝怜惜之意, 才说了句:“侯爷千万保重身体……”


    便听穆平道:“我怕是不成了, 他们要把青莲教反贼的帽子扣到我头上了。说到底我不过激愤之时打了他几拳几脚,如何他竟然重病在身,卧床不起?说那胡太医是青莲教中人, 谁知道是真是假。我这去入宫求皇太后娘娘, 求她老人家照拂一二。”


    晴雯见他这副模样,更加心疼, 不觉眼泪便流下来了, 道:“方才鸳鸯和芳官几个人已向我说明,说胡太医和胡家娘子带着一个不知道盛着甚么的黑罐子搬家走了,可见是早有预谋, 咱们都是被他们骗了!”说到这里, 想到胡家娘子几次施展医术的恩情,那些责怪的话便不好再说出来。


    穆平道:“若果真如此,我是首当其冲的,少不得罪责我一个人揽了, 你等皆不知情, 不知情者无过。”顿了顿又道:“先前我只盼着扬名立万, 以为若能当上个五品小官, 便可扬眉吐气, 过上人上人的日子了。如今才知道,固然贵为侯爷, 依旧有许多不能自主、教身边人受委屈之处。先前我曾许你护你一辈子,如今看来,却是过于自大了。若我果真有甚么不测,你便趁着年少青春,寻个好人家嫁掉,想来必然能安享富贵,再无烦恼……”


    晴雯道:“你这会子还说这些话做甚么?莫不是还在怪我——”一语未毕,突然见吴贵院中的婆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路跑一路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舅奶奶发动了!夫人快去看看,看样子甚是凶险呢。”


    穆平听闻,忙命人吩咐来顺出去寻大夫和稳婆。晴雯忙着随那婆子去灯姑娘处看,未来得及同穆平多说话,等到回过头看时,穆平早走了。


    那灯姑娘只在炕上大声哭嚎,鬼哭狼嚎一般,听得人人心中发怵。她耳边这时候仿佛还能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似她这样不知检点、有违妇德之人,必然不受观音娘娘保佑,这回索性一尸两命去了,倒也干净。”


    “正是呢。咱们论模样长相,哪个比她差了,论德行,更是甩她一里地。如何她能那般好运,将舅老爷的心牢牢霸住。只怕这福气也是到头了。”


    灯姑娘气得想骂人,却又疼得骂不出话来,这回却是连守在旁边的晴雯都听见了,惊得变了脸色,大声道:“谁?谁在那里胡言乱语?”


    麝月出去片刻,从外头提溜进来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教她们跪在晴雯面前,方道:“就是这两个小东西在出言不逊。”


    晴雯看都不看她们一眼,道:“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实在容不得人在那里散布谣言。两位且去另谋高就罢,你们也不容易,我対外只说给你们恩典放你们出去,也误不了你们前程,如何?”那两个小丫鬟脸色发白,哪里敢应承,只跪在那里不住磕头讨饶。


    麝月又附在晴雯耳边道:“这些谣言都是从梅园的赛婆婆那里传出来的。”


    晴雯沉默片刻,情知这些流言实则出自梅姨之口,如今梅姨死者为大,自是不好苛责甚么,只得提高声音,大声向灯姑娘说道:“你从前之事,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你便纵有做错的时候,却也是赖家那两个杀千刀的逼迫于你,你本是个好姑娘。何况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自从你嫁给我哥哥之后,便再没做过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可见你本质不坏,实是为情势所迫罢了。”


    灯姑娘再想不到晴雯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她,惊讶之至,睁大眼睛正要说些甚么,一阵新的疼痛已然到来,比先前更甚,她只有大声哭嚎的份儿了。


    一时大夫来了,稳婆也来了,约莫又折腾了一个时辰的工夫,一个女婴呱呱坠地。


    守在外头的吴贵欣喜若狂,灯姑娘疼得昏了过去。稳婆给她灌了参汤,灯姑娘回转过来,却只唤了晴雯和平儿进来,握住她两人的手,向晴雯说道:“这孩子便托付给妹妹了。妹妹是有大福气的人,若能沾惹妹子一点半点福气,只怕这孩子长大后也好过许多。”


    又向平儿道:“我从前也曾与你说过几回,想来你这般聪明,定然知道我的心意。他这个人,除了性子软和些,别的都是好的,虽不能大富大贵,却有安分守己、老实过日子的本事,如今又得了晴雯妹子提携,更加好了。他从前便仰慕于你,看你便如在云端一般,原不敢痴心妄想,如今你既是落难于此,我少不得乘虚而入,替他打算一回了。你是个有主意的,日后自可做了他的主,想来有你出谋划策,他定然事事顺心……”


    晴雯见灯姑娘这话字字句句竟有托孤之意,心中惊诧之至。平儿亦含泪说:“你在那里胡言乱语说些甚么。如今好容易诞下孩儿来,正是母女平安,便该好生歇息歇息,调养好精神,再过几年,必然儿女双全,福寿安康的。”


    灯姑娘却摇头道:“我向来福小命薄,从前又走岔了路,坏了德行。若我是男子,这点子事,又算得了甚么。偏我是个女子,活该命苦罢。我若死了,我生下的女儿认一个德行出众的女子为母,只怕也就不会受我拖累了。”


    又向平儿道:“以平儿姑娘心性才能,此事定然是我们家高攀。只是如今平姑娘既是落架的凤凰,这时候不抢着占便宜,又待甚么时候呢?续弦自是辱没了平儿姑娘的身份,只是如今也是无可奈何了。幸亏这只是一个女儿,日后出阁嫁人之日,只会满心念着嫡母的好,若是儿子,我也不敢痴心妄想教你为难了。”


    灯姑娘这番话,平儿却有几分担不起,忙道:“吴大嫂说哪里话来?若论先前出身,咱们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谁又比谁高贵些?若说这时候,吴大哥和吴大嫂贵为舅老爷舅奶奶,我只是一个丫鬟,说甚么辱没我的身份,岂不是折煞了我?只是有一样,如今你正该调养的时候,千万不可这般胡思乱想,妄动神念,月子里好生调理着,千万莫要落下甚么病根……”


    灯姑娘摇头道:“我自家人知自家事,怕是不能好了。”


    晴雯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满腹疑问,灯姑娘明明看着便是寻常妇人生产后的虚弱模样,最凶险的时候已然平安渡过,为何还要在这里再三将吴贵和女儿尽数托付给平儿,再过些日子等她大安了,回想起如今的胡言乱语,岂不尴尬?


    谁料当天夜里,灯姑娘下头又突然开始流血,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等到府里人急急又请来大夫时,却已是气息奄奄,回天乏术了。吴贵见状不由得大哭不止,旁人怎么劝都劝不住。


    晴雯心中亦是酸酸涩涩,暗中対胡家娘子的医术,更敬畏了一分。想起这样的人竟然有可能是青莲教中人,且手头也有一本《姽婳将军小传》,又是百思不得其解。


    穆平那日进宫之后便音讯全无,据说是留在宫中皇太后娘娘处了。论理灯姑娘只是表嫂,晴雯也不好为了些小事惊动穆平,便立定了主意,一个人不告诉,自己和吴贵默默张罗灯姑娘的丧事。又有平儿、鸳鸯在一旁帮衬着,自是未曾出甚么纰漏。


    因灯姑娘是产后大出血而亡,旧时风俗不可入祖坟,只是吴贵亦是被卖到京城的,从此绝了认祖归宗的心,又不曾真个发达,哪里有许多讲究。原本晴雯说梅姨旁边那块地甚好,偏吴贵说,灯姑娘向来与梅姨不睦,不好做邻居,只教风水先生在城外挑了风水宝地,匆匆解了棺木,便赶着下葬了。


    这日晴雯和吴贵等人刚从城外送葬回来,忽然见城中乱做一团,九城兵马司的人马和锦衣府的人马在街上跑来跑去,忙问缘故,有人告诉说:“在捉青莲教反贼呢。说是青莲教已潜入京城,不日将举事!”


    晴雯闻言,忙急急回府,吩咐收束下人,紧闭门户,不教他们在外头走动,只当这样便可安保无虞,谁知当夜京城之中爆炸声响起,却不似节气里的烟花爆竹,急命人出去看时,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那火光并非一处,而是从四面八方燃气,亦隐隐有刀剑声、厮杀声入耳。


    来顺战战兢兢打开大门看了一看,吓得双腿直打哆嗦,回来报说:“是青莲教的反贼在起事了!城中约莫着有十几处火光,便是有十几处反贼同时起事,这可如何是好?”


    晴雯忙吩咐道:“快多多唤人守住门户!”


    又有小丫鬟带着哭腔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们看那火光传来的方向,是不是皇宫的方向?反贼已是打入宫中去了!”


    鸳鸯忙在一旁斥责道:“你胡言乱语些甚么?宫中戒备森严,有重兵把守,等闲人怎地打得进去?”


    那小丫鬟犹在争辩道:“若是里应外合呢?奴婢听说宫里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们日子过得不甚好,经常非打即骂的,只怕也有人信奉甚么青莲教……”


    晴雯听了这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她从未想到,青莲教竟然强悍如斯。若是果真里应外合的话……穆平便在宫中,又该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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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1章 离乱


    这一夜整个京城的夜空被火光照亮, 擂鼓声、号角声、马蹄声、厮杀声连绵不绝,又有老弱妇孺的惨叫声、哀告声、啼哭声传来,周遭一片混乱。


    此时偏偏穆平不在, 只得晴雯和鸳鸯几个人聚在一起拿主意, 先命下头用沙袋石头甚么的死死封住四处门户, 派几个精干的家丁燃了火把, 在那里巡逻,只留一扇角门方便探听消息,使许多人把守着, 料想纵使反贼杀过来, 也能抵挡一回。余者人等,皆聚在一处, 一个个满面惊恐, 瑟瑟发抖,生怕有反贼破门而入。


    其间侯府正门处曾被人拼命敲过一阵,吓得正门处巡逻的家丁屁滚尿流, 惟恐那足足三尺厚的沙袋顶不住大门, 被人闯将进来,在这里杀人放火,做那剽掠之事。幸亏外头人撞了一阵子门,见大门撞不开, 也就转头去寻别家晦气, 渐渐没动静了。


    好容易熬到东方发白, 天蒙蒙亮, 那些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来顺才悄悄遣了几个机灵的小厮翻墙出去打听,刚出去就看见顺义侯府大门的石狮子处几摊血迹, 强忍住畏惧往前走,看见青石板长街之上横七竖八满是尸体,有穿着盔甲明明白白是官兵的,也有穿着粗布衣裳,一看便是青莲教贼人的,再想探头往前面看时,见得前头人影晃动,刀剑刺眼,忙缩回头去,原路折返。


    几个小厮回来把打探的消息说了,来顺眉头一皱,向晴雯道:“坏了,见这副光景,怕是朝廷抵挡不住,要变天了呢。”


    晴雯道:“也不知道皇宫那边怎么样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皇宫那边的消息,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晴雯才好。正在这时候,吴贵那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奶娘在那里慌忙去哄。那哭声教晴雯一阵心烦意乱,暗道,怪道古人常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离乱之时泥沙俱下,便想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清贫安稳度日,却也是做不到的。


    只是眼下有一大家子人需要照顾,一个个都眼巴巴看着晴雯,盼着她拿主意,便心中再怎么六神无主,也只得咬牙挑起担子来。晴雯只得硬着头皮在那里安抚众人,又安排了值守班次,又命吴贵将家中的米粮菜蔬炭火诸物逐一清点出来,那些下人见这般守着也可撑过大半年,这才渐渐不慌了。


    晴雯心中却是难解忧虑,暗中将来顺、鸳鸯等心腹亲近人唤在一起,在那里说:“虽然米粮等物可撑过大半年,但若果真贼人得手,剽掠之时,又该如何是好?”


    来顺只悄悄遣了人出去再探消息,到了第三日上,城中已无多少官兵,带回来的消息也一个比一个沉重。先是说连锦衣府的侍卫们都一个个横尸街头,仇太尉和他儿子仇俊杰等人被青莲教中人点了天灯,家中妻女亦被淫遍,又说九门提督所领兵营悉数以身殉国,五城兵马司刘家深夜偷偷率着一队人,打开城门逃了出去。


    到了此时,晴雯等人心中皆一片灰暗,知道这京城已是变天了,来顺紧紧盯着晴雯的面色,小声说道:“还有一事,小的不敢不告诉,夫人千万要稳住阵脚,莫要伤心太过……”


    晴雯勉强笑道:“放心,都到了这时候,又有甚么撑不住的?”


    来顺声音沉痛:“小的们在外头探得消息,说皇宫已是沦陷了。宫中有反贼奸细,圣上带着一众人一退再退,等到退无可退之时,反手挥剑将皇后娘娘、几位妃嫔公主一并斩杀,然后……”


    晴雯声音还算冷静:“这是圣上惟恐前朝靖康之事重演,不想地下蒙羞罢了。她们生在皇家,曾无尽荣光,此时半点不由人,亦是无可奈何,虽难免替她们道一声冤屈不平,却也是天数如此,然后呢?”


    来顺颤声道:“然后圣上便坐在龙椅之上,放火烧了皇宫……宫中龙子凤孙,一个个皆效仿圣上,悉数殉国。侯爷……侯爷只怕也凶多吉少了……”


    来顺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只见晴雯早已是泪流满面,鸳鸯、麝月等人用力搀扶着她,一个个也是眼圈红湿,面容凄苦。他心中一酸,忙上前安慰晴雯,道:“人死不能复生,夫人还请节哀顺变,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却见晴雯用力打断他的话:“正是如此。人死不能复生。但咱们这一屋子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呢。还有别的甚么消息没有?”


    来顺微感诧异,连忙道:“还有一事。小的打听得外头人都在书坊抢一本书,打听下来才知道,原来青莲教的首领头子酷爱读那本书,故而此回青莲军进城之时,便拿此书为凭,凡是手边有这本书的,便是自家人,吩咐下头不许骚扰。故而许多人都在寻访这本书。小的也命人去书坊了。若果真能得这书,便如同有了一道护身符,咱们也可多一份心安。”


    正在这时,被来顺唤去买书的一人满面血污地奔回来了。到了如今这个时日,一切从简,不论规矩,男女皆混在一处,再没有二门内二门外的分别,故而这小厮径直入了内院,向来顺嚷道:“完了!完了!京中的几个书坊,我皆去过了,那书坊已是被他们烧了!”


    来顺缓缓点头,叹道:“我也料到如此。这些青莲军只怕早就筹谋好了的,怎能容咱们这会子临时抱佛脚。”


    虽是如此说,到底还存了一丝侥幸,还想着等另一人回来,看看能否有甚么好消息,谁知道等了许久也未等到,想来已是凶多吉少了。


    晌午过后,外头的咒骂声、喊打喊杀声、百姓妇孺的哀告哭叫声重新响起,众人枯坐于地,一个个面容憔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在那里窃窃私语。


    这个说:“青莲军怕是要挨家挨户搜刮钱财了。我爷爷的爷爷说,从前这些事情他们也经过的,从古到今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个说:“咱们的米粮蔬果虽够吃大半年。但如今青莲军已占据了京城,若要破门而入时,哪里抵挡得住。便纵将家中所有都献了去,也倒罢了,怕只怕他们做那些烧杀剽掠之事……”


    连芳官也忍不住道:“这会子若宝儿奶奶在咱们家就好了。她那一屋子的藏书,定然可寻到那一本当护身符……”


    麝月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你没听管家说吗?须是从书坊里寻得,想来必然不是甚么正经书,只怕是些艳情书。”又道:“宝二爷从前倒有许多这类书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本。”


    晴雯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事,忙问来顺道:“你说那书坊中才有的书,到底是哪一本?”


    来顺皱眉想了片刻:“据说是说前朝一个妃子的小传,书中也有甚么反贼的。”忙弯腰从靴子夹层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来,向晴雯道:“小的不识几个字,请夫人一看便知。”


    晴雯忙凝神去辨认纸上字迹,细细看了一回,再看了一回,忍不住笑了起来,紧接着又开始流泪,道:“原来如此。”


    众人都不明白她的意思,都当是她受了刺激,有些疯魔了,却见她带着鸳鸯回到原本起居之处,将枕头底下一本书寻了出来,向众人扬声道:“大家莫要惊慌。若果真是这本书,我这里正巧有一本。”


    鸳鸯等人忙探头过去细看,鸳鸯从前跟随贾母,故而也识文断字,不觉念出声来:“《姽婳将军小传》。这名字又是何意?”


    来顺同那出去寻书的小厮顿时欢喜起来:“正是这本。正是这本。夫人如何有这本书?正是吉人天相,咱们这些人只怕都有救了!”


    满院子的人听了这话,个个都欢喜起来。


    又过了一日,城中喊杀的动静更深,又有几处火起,打探来的消息都是有几家大户仗着自家家丁众多,在那里负隅顽抗,结果一家子惨遭灭门之祸,连宅子都被烧了。


    待到青莲教中人杀到顺义侯府门前时,来顺便恭恭敬敬捧着一盘子金银珠宝出去,又将那本《姽婳将军小传》指与为首那人看,那首领惊讶不已:“这书只是我们军师爱看,说从前在京城时候,曾有人照拂过他,生怕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这才拿这本书做个凭据。不想却是便宜了你们这些人。”


    来顺脸上恭敬之色更甚:“我等皆是良民。说不定正同贵军师有个一面之缘呢。”又暗中递了金银等物打点来人,那人方心满意足,放过侯府,扬长而去。


    侯府等人知道消息,无不感恩戴德的,皆说侯夫人洪福齐天,带着他们逃过一劫,又有说来顺机变会办事,懂得破财消灾的。一个个劫后余生,在那里欢天喜地。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有暇思及亲朋故交。来顺只暗暗忖道:“亏得江家前几日说要做海上生意,妹夫带着茜雪离京,未曾波及。”


    鸳鸯也暗中和麝月等人商议:“宝二爷素来是个爱看杂书的,不知道他得了消息没有,也不知道他是否有那本书。若是有时,自可逃过一劫,才算皆大欢喜呢。”


    这般又过了几日,侯府众人每日里谨言慎行,不敢出门,每每有青莲军过来,便恭恭敬敬将那本书请出,只说是自己人,又说家中钱财俱已上缴,惟得孤儿寡母几个,万望垂怜,又暗中将些小恩小惠收买来人,这般勉强安稳度日,终究比几户勋爵官宦人家家破人亡要好上许多。


    这日来顺带着人亲自在门口守着,突然见一队青莲军抬着一乘软轿,打开帘子看时,轿中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相貌儒雅,颇有书卷之气。过来敲门的青莲军指着那人说:“这位便是我们的军师,大伙都唤他胡先生。”


    来顺不敢怠慢,纳头便拜,口中称胡大人。那位胡先生却不如其他青莲军那般恶声恶气,含笑命来顺起身,又问道:“尊府上可有一位闺名晴雯的女子?”


    这般光明正大唤人闺名,实属无礼,若是平日,来顺必然与来人好好说道一番。只是此时人在屋檐下,来顺哪里敢争辩,心中只管惊疑交加,有一千一万个疑问,都不敢多问,只在那里道:“晴雯……晴雯便是我家侯夫人啊。我家侯爷早已音讯全无,府中只夫人一人独撑大局。那本书,那本书便是夫人所有,胡大人,咱们家一家子的良民,都是自己人啊,万望胡大人高抬贵手!”


    胡先生坐在软轿之上,只管微微笑道:“不相干,不打紧。你莫要害怕,只管去告诉你家夫人,说是故人前来拜访。她自然知道。”


    第312章 团圆


    晴雯听见来顺这般如此报了一遍, 心中惊诧不已,暗道:“胡先生只有一人,便是胡长忧。只是他早在饕餮宴之后, 便已手足俱断, 被人放在大坛子里, 其后已枭首示众了。哪里又来一个胡先生?”


    虽是心中惊疑, 却也只能移步出门去迎接,见软轿之上坐在那里向她微笑的,不是胡长忧又是哪个?


    晴雯又惊又喜, 不觉叫出声来, 又忙请胡长忧进府,盛情款待。来顺等人不意晴雯竟然同青莲教反贼头子还有这般交情, 暗暗称奇。只是这会子既有了这层关系, 便真正有了护家保命的资本,于是一个个欢天喜地,比从前受了甚么封赏都开心。


    筵席之上, 问及前事, 胡长忧只笑着说道:“我不过是手足折断而已,后来有本家的神医娘子替我医治过。不知道你们可听说过柳枝接骨之术?至于枭首示众那人,不过是李代桃僵罢了,我教中教众, 各个不惧生死, 换了我出去, 谁会対一团血污不成人形的东西验明正身呢?”


    晴雯听了, 不免感慨几声, 先是恭喜胡长忧大难不死,后福已至, 紧接着又感叹道:“先前我从不曾料到,连胡家娘子他们也是你们的人。原来从前我们一个三进三出的院子里,竟这般藏龙卧虎,我先前只道是因了穆平的缘故,才得以见到胡先生金面。如今才知,竟是胡家娘子的面子了。”


    说起穆平,胡长忧也是许多感慨,道:“我也未曾料到平哥儿便是当年的那位沧海遗珠。再料不到他竟如愿以偿,娶了你为妻。如今他既下落不明,我少不得为你打探一二。若是果真遭了不测,你也莫要难过,以你才貌,自当是有福之人。我教中兄弟,亦有许多俊杰,便是明王殿下,也是后宫空虚……”


    晴雯忙打断胡长忧的话:“胡先生,既有幸与你相交一场,我也不好瞒你,我既已嫁了穆平,便再不做其他之想……”


    胡长忧见她志向甚坚,感叹几句,只能由着她了。


    晴雯忍不住又向胡长忧打听贾府中人,盼着胡长忧能照拂一二,胡长忧微笑道:“这个却是巧了。我来前便料定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必然舍弃不了他们,早替你打听清楚。只是你只管放心,贾府里宝二爷也不是凡俗之人,同柳二爷交情颇深,如今得柳二爷照拂,自是诸事无忧的。”


    晴雯愕然。再细细追问之下,方知贾宝玉从前的好友柳湘莲竟然也加入了青莲教,仗着一身好武艺,何况相貌又美,吹拉弹唱等本事一概不缺,在青莲教中亦称得上一号人物,颇得明王看重。贾宝玉既与这等人相厚,如今自有柳湘莲照顾,诸事无忧。


    自此之后,侯府众人自有胡长忧罩着,等闲的青莲军都不敢来滋扰,这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来顺等人也得以往府外买些新鲜吃食,又打探来许多消息,说外头兵荒马乱的,正在到处捉拿太子和清平王一家,都在说太子和清平王怕是那夜乘乱之时,跟着五城兵马司的军队一起冲出城去了。


    又说东安郡王一家尽数殉国,本有百万之富,却被青莲军洗劫一空。


    末了,来顺感叹道:“夫人还记得袭人嫁的那吴姓商人吗?那户人家却是个真正晓得见风使舵的,我才知道,他见青莲军杀入城中,第一时间便寻了门路去拜见明王,如今已摇身一变,成了军需商,何等威风!”


    又道:“幸而咱们家有胡先生照拂,不然的话,若是袭人恩将仇报起来,还不定如何呢。”


    鸳鸯听了摇头道:“只怕袭人未必做得了吴家的主。再者,他们如此反复,人家也未必会真心看重他家。”


    麝月在旁笑道:“你这些日子常在胡先生身边聆听教诲,想来这是胡先生与你说的?”


    鸳鸯脸上一红,道:“这又有甚么难猜的?人心皆是如此,谁又喜欢那反复无常,一直在后头背刺的?”


    麝月道:“那也未必。茗烟还记挂着她呢,前几日还到这里打听。如今茗烟亦是加入了青莲军,本想着身边有了些积蓄,吴家是皇商必然受了牵连,大可讨了袭人过来,岂料吴家竟有这番际遇,却是他一个小小头目所不能及的了。”


    来顺也在一旁感慨道:“正是呢,人生际遇又有谁说得准。我再说一个人,你们必然想不到的。从前同东府里珍大爷和荣国府里琏二爷都好过的那人,东府里尤大奶奶的便宜妹妹,那个唤作尤二姨的,你们可知道她的下落?原来她凭着花容月貌,竟然到了明王身边,成了他的姬妾。”


    芳官忙问道:“那尤三姨呢?”


    来顺道:“若论相貌,这尤三姨并不在尤二姨之下,但她却并无多少攀附之心,只嫁了柳二郎,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众人听了,都在那里感叹着说:“龙生百子,自然各有各的秉性。想来那尤二姨若不是贪慕富贵,当初怎么会同琏二爷有了首尾,巴巴盼着琏二奶奶死,一心想嫁进来扶正呢?”


    众人听了这话,有附和的,有反驳的,也有不以为意的,不一而足。


    这般又过了几日,明王登基做了皇帝,分封文武百官。那胡长忧身为军师,出力甚多,封了礼部尚书,众人都为他欢喜,偏胡长忧在晴雯家中吃酒时候,却在那里闷闷不乐。


    吴贵在旁边见了,忙问缘故,胡长忧叹了口气道:“原本想着赶走了那狗皇帝,匡扶贤主登基,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干出一番大事。不想果真达成夙愿了,老百姓的日子却未好过分毫。前些日子我见他们在一户商户家里喊打喊杀,淫□□女,因问下来那商户并未有罪过之事,便想喝止他们。不想那头目只说,大家皆是这般,明王并未明令禁止,因何不准?我又去求明王,明王反嗔怪我多事,训了一顿。”


    来顺听了这话,心中颇不好受,但只恐胡长忧见怪,又恐被告发,只能维护青莲军道:“想是新皇登基,必然要犒赏三军将士,不然的话,岂不是辜负了这些过苦日子的兄弟?”


    胡长忧摇头叹道:“这样一来,青莲教在民间的口碑,只怕被败坏了不少。长此以往,怎生了得?何况如今饥荒又起,黄河水患未除,我请旨教明王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又劝谏他早早挥师南下,平定河南、山东等省,好早修堤坝,以平水患,竟被许多人耻笑了去。”一面说着,一面在那里唉声叹气。


    晴雯见他忧心忡忡,忙与他斟酒,劝道:“胡先生莫要烦恼。自古打江山易,坐江山难。想那前朝开国皇帝,本是草莽出身,幸而身边能人异士众多,一番劝谏,方有盛世。想明王亦是出身草莽,纵然天纵英才,但自小未有名师教习文武及屠龙之术,岂能事事虑得周全?此事自不可操之过急,徐徐图之便是。”


    胡长忧惊讶道:“想不到你竟然能有此见识!佩服!佩服!”


    晴雯摇头道:“当年侯爷在时,有不少人劝着他争那不该争的位子,他生怕我动了心思,暗中将这番利弊与我说明。我这才记到现在。想来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岂是轻易坐得的。当今皇上固然福寿全双,又是大能之人,但诸事纷杂,千头万绪,却也要好生调理才是。”


    胡长忧大感叹服,告辞而去。


    当夜晴雯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外头轻轻有叩窗声传来,晴雯一向睡卧警醒,身边陪侍鸳鸯、芳官等还未醒来之时,她已是醒了,心中惊疑不定,却大着胆子独自掌灯去看,却见来人黑衣蒙面,正要大声喊叫时,那人一把扯下蒙面黑巾,不是旁人,正是穆平。


    晴雯又惊又喜,一头扑了过去,口中说道:“你让我等得好苦!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认了!”一面说着,一面流下泪来。


    穆平一把抱住她,见她这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亦是无限欢喜,口中喃喃道:“我到了这时候,方知你心中有我。”


    晴雯嗔道:“你在说甚么胡话?既嫁了你,自然是一心一意跟着你,说了这许多次,为何你不肯相信?”


    穆平道:“那自是不同。我知道你是个忠心讲义气的。只是我仍盼着,你能如今夜这般,多几回真情流露,我便更加欢喜了。”


    两人相视一笑,前嫌尽数冰释。这时候鸳鸯、芳官等人才听到动静,一个个皆欢喜非常。


    晴雯牵着穆平的手,将他牵进内室,听他尽诉离情,方知他这些日子偷偷摸摸护着皇太后和薛宝钗等人离宫,却也吃了不少的苦。幸而在城外遇到密谋反攻的皇太子同清平王等人,方功成身退。


    晴雯听穆平说薛宝钗仍在人世,心中更是大慰,道:“太好了。宝姑娘真真吉人天相,自有后福。”


    穆平点头道:“可不是。她如今有了护卫太后的功劳,从此之后,天下之大,再没有甚么人能奈何得了她了。”


    晴雯听他口口声声,仿佛皇太子同清平王等人反攻定然能胜利一般,忙问缘故,穆平含笑告诉她:“如今明王只控制了京畿一带,清平王是带着他岳父麾下的五城兵马司营兵逃出去的,眼下驻扎在两百里开外,因恐惊动明王,未曾声张,但外头亦源源不断有勤王之师过来。如今先皇已然殉国,皇太子荡平贼寇再行登基,必然威震四海,清平王便可顺理成章为皇太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外省的那些统领都看得清清楚楚,现成的从龙之功,谁不抢着上呢。”


    第313章 离京


    晴雯诧异道:“据你所说, 难道明王这边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束手就擒了?”


    穆平叹道:“打江山易,坐江山难。青莲教这些人, 皆因朝廷治理天下有许多积弊, 民怨沸腾, 故而屡禁不止, 愈演愈烈,大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势。每每朝廷倒行逆施之时, 便是他们发力之机。只是这群人败事有余, 成事不足,虽可妖言惑众, 蛊惑民众皆信奉明王, 里应外合,诛杀天子,占领京城, 但实则那治国安邦的本事, 连老皇帝万分之一都不如呢。想来这偌大一个国家,哪里是那么容易治理的。连这一个小小京城,他们都震慑不住,军中更是风气败坏, 在那里烧杀剽掠, 见了金银女色便忘了初心。如今他们民望已失, 眼看外头诛寇大军已至, 他们早已如砧板上的鱼肉, 任人宰割罢了。”


    晴雯道:“你说得颇有道理。这些天京城那些官宦人家、豪门富户被屠戮过半,只怕早已是怨声载道。既是如此, 只怕清平王果真要打回来了。”说到这里,面上又添忧虑之色。


    穆平一笑道:“你莫要害怕,如今我有救护太后之功,太后娘娘赐了我一件防身的宝物,便是清平王他年荣登大宝,亦不至于为难我夫妇的。”


    晴雯叹道:“虽是如此,我到底心中不安。这京城实非久居之地,我总想着,若能与你远离是非之地……”


    穆平听她说话,听着听着,不由得眼前一亮,急急握住她的手道:“原来你也有此意?”他其实不耐烦京城生活已久,一来不习惯同那些王孙公子、纨绔玩家为伍,二来颇受忠顺王和宁珏忌惮,日子过得不甚顺心,只因顾念晴雯,生怕她割舍不下这些荣华富贵,故而只能苦苦熬日子,再想不到晴雯也有逃离京城之意。


    晴雯道:“是。我一直盼着去南边走动,见识见识大好河山。但你既然封侯,按律当在京中,不然的话,朝廷必然忌惮。再者梅姨带着你千里迢迢赴京,为的是甚么?我岂能教你舍了京城的繁华?”


    穆平笑道:“如今已然改朝换代,我只是一介布衣,咱们自可游山玩水,做个富贵闲人。便是那海外繁华,我也想带着你见识见识呢。”


    两人越说越投契,这般开诚布公,坦诚相対,反更觉有知己之间心有灵犀之意。


    次日胡长忧听说穆平回来,忙过来庆贺,两人在一起喝酒聊天,穆平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好菜,胡长忧喝得惬意,不觉将心事尽数吐露,向穆平道:“如今这局面,正是外忧内患,再不能好了。你知道不知道,连柳湘莲那边也闹腾上了。”


    穆平等人忙问其故,胡长忧告诉说,原来明王自登基为帝以来,新得了几个绝色女子,从前那尤二姐等人固然貌美如花,却已经渐渐失了新鲜感,也就撂开手去。


    这在后宫之中本是寻常事,岂料她妹子尤三姐是个烈性子喜欢逞强的脾气,意欲为姐姐出头。她夫君柳湘莲非但不劝说,反而一味护着,由着尤三姐大闹皇宫。


    明王震怒之下,将尤二姐贬为庶人,又逼着柳湘莲休妻。尤三姐一怒之下,竟然用柳湘莲家传的一把鸳鸯宝剑抹了脖子。


    那柳湘莲原本也觉得尤三姐有些多事,惹得明王后宫不宁,待到尤二姐贬为庶人,尤三姐惨死之后,却颇过意不去,又不敢责怪明王,思来想去,竟然用那把鸳鸯宝剑将三千烦恼丝尽数斩落,出家而去。


    胡长忧摇头道:“柳湘莲已是明王麾下少有的人才,如今他去了,又有谁能补上?凭那群乌合之众吗?如今他们连邮路驿站都未曾理清,也不知道外省如何,便如瞎子一般,这如何是好?更不必说城外饿殍遍野,他们不想着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一味在那里争权夺利,为些金银财宝美人名马争个你死我活,可见后事危矣!”


    穆平笑道:“胡大人既然有此高见,何不禀明当朝皇帝?”


    胡长忧苦笑一声:“你们只怕还未听说罢。圣上嫌我多事,再加上我常劝说其余几位大人不该抢掠太过,已被排挤,如今已是被贬到城门口,在那里守城了。”


    晴雯心中默默为他难过,又不好表现太过明显,只得在一旁劝慰道:“九门提督亦是要职,胡先生重任在肩,可见当朝皇帝未曾真个厌了你。”


    鸳鸯本在一旁伺候,这时候却忍不住插嘴道:“胡大人,既是如此,想来在其位亦难施展你的报负,又何必同这些人同流合污?”


    众人皆吃了一惊,胡长忧更是上下打量了鸳鸯两眼,只见鸳鸯身材高挑,蜂腰纤细,面容白净,发鬓如云,晴雯忙在旁笑道:“她唤作鸳鸯,是从前在贾府时候的好姐妹,如今跟着我嫁过来,我们一家子其实未曾把她当成下人的。”


    胡长忧闻言,対鸳鸯不敢怠慢,忙起身向鸳鸯行礼,道:“鸳鸯姑娘有所不知。我原本早该死了,是旁的兄弟以命相换,才活到今日的,我应承过那位兄弟,定然秉承他的遗志,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


    鸳鸯不解道:“虽是如此,但你们教派上下皆不曾听你的,你独自一人,如何与大势相抗?”


    胡长忧不答,只向着穆平晴雯等人做礼,道:“这回我其实是来向两位辞行的。前朝太子和清平王的尸首一直未曾寻到,想是逃了出去,只怕卷土重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教中兄弟风气如此松懈,想来必然不堪一击,我这一去,凶多吉少。到时候只怕不能再护持列位了。”


    穆平忙和晴雯起身回礼,道:“不敢瞒胡先生,我等也觉得京城之中实非久留之地,早有远离之心。只是胡先生既知道前途凶多吉少,何必以卵击石,不若趋利避害?”


    胡长忧拱手道:“我意已决。正好,贾家二房也有意离京,南下往金陵老家,柳二爷出家之前,特意托了我护送。若列位也有意离京,便由我护送如何,想来教中兄弟看在我薄面上,列位一路上也可少了许多滋扰。”


    穆平再三谢过:“有劳!有劳!”


    穆平等人果真收拾了金银细软,足足装了有十大车,集齐家人,在胡长忧护持之下出城。晴雯见了贾母、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的面,忙下车拉着手,眼圈一红便想哭出来,贾母却道:“此地不是久留之地。这些日子咱们皆受了许多磨难,只知道便好。只要能出城,其余种种,不提便是。”


    于是两家人会齐,一道出了城。因左右看了一回,不见赵姨娘和贾环,追问之下,方知道贾环投靠了青莲军,死活不肯出城,贾政等人只好由着他去了。


    贾母见平儿大着肚子,犹豫再三,方告诉说:“前几日北边传过消息来,说路逢风雪,大太太和琏儿捱不住苦,已是没了。大老爷身子亦不太好。”


    平儿闻言,滴了几滴眼泪。


    到了通州地界,贾母等人便欲弃车上船,晴雯等人因和江家约定要会合,再者还要寻皇太子和清平王一家做个了断,不好先走,只将所带箱笼中几车金银送与贾母,再三说:“贾家便是我的娘家。如今世道不好,老太太一路南下,只怕路上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这些皆是贾家赏赐过来的,若老太太不收,我心中怎能安宁?”


    贾母摇头道:“傻孩子,说了与你的便是与你的。何况你亦帮贾家甚多,早已两清。此后正该一心一意同姑爷过活。我怎好收你的东西?”


    穆平忙道:“我也是一样的意思。老太太若不收时,我等如何过意得去?”


    好说歹说,到底教贾母留了一车箱笼。方在码头处目送贾家等人带着平儿离去了。


    吴贵看着平儿远去的身影,依依有不舍之意,晴雯知道他的心思,道:“放心,是你的便是你的,若不是你的,便是再挖空心思去留,也是留不住的。她若不跟着贾家去,腹中的孩子便说不清楚了。再者,嫂子才过世多久?你正应该好生养活她留下的女儿,莫要想东想西。”


    吴贵脸红道:“我哪里想东想西?若不是你嫂子去时……若不是她再三叮嘱……”


    晴雯只得柔声哄劝道:“放心,我未曾误会你。知道你同嫂子情谊最深。”


    正说话时,突然间鸳鸯走上前来,一言不发跪在地上,说要求恩典离去。晴雯倒呆住了。


    晴雯一向视鸳鸯为姐妹,早就放言只要她求去,必然大开方便之门。眼下局势混乱,主仆颠倒亦是常有之事,京城衙门中许多契书早被青莲军付之一炬,故而从前那些奴籍、罪籍皆可一笔勾销,倒是少了许多麻烦。只是冷不丁的,鸳鸯突然在此时求去,却又为何?


    只见鸳鸯又拜了一拜,红着脸说道:“我打算去追随胡先生。他实是这世间一个奇男子,知其不可而为之。想来青莲军猖狂不了许久,便会兵败如山,胡先生从前的那些承诺也就尽到心意了。若是到了这时候,他有幸逃出生天,我自可随侍于他左右,照顾他饮食起居。”


    晴雯闻言大感诧异,不意鸳鸯竟然有如此志向,忽而忆起从前贾母所言,方知老人家慧眼如炬,句句不虚,诧异道:“既你有这般心意,如何不早早说明?在京城之时,岂不更加便宜行事?”


    第314章 献金


    鸳鸯道:“胡先生在京中之时, 自己都说只怕朝不保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若那会子追随了他, 将来朝廷拨乱反正时候, 一路追查下来, 这便是实打实的罪证, 再也抵赖不得。到时候岂不是害了你二人?”


    顿了顿又道:“胡先生为人,最是先天下、后自家的,那会子便开口说要照顾他, 不但我脸上臊得慌, 便是他那边也必然不会同意的。除非等他得遂平生心愿,才会虑到他自己的事呢。”


    晴雯心中不舍, 还想说些甚么, 穆平已是在一旁截断她的话头,向鸳鸯道:“好!好!想不到鸳鸯姐姐竟然有此胸襟气魄,先前却是我小看你了!胡先生为人, 我亦是极钦佩的。鸳鸯姐姐既然有追随之心, 我等岂能不尽力成全?”一面说,一面同晴雯商议着,从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中取出一千两的银票和几个金银锭子,递与鸳鸯教她防身, 又将卖身契发还与她。


    鸳鸯见穆平和晴雯竟这般通情达理, 忙拜了数拜, 转身走入人群, 慢慢去了。


    晴雯心中还为她忧虑不已:“如今这个世道, 女子出门最是艰难。她这般孤身一人,若是遇到甚么宵小……”


    穆平道:“鸳鸯姐姐周身的气派, 一看便是豪门贵族出来的丫鬟,等闲宵小哪个敢惹她?何况此处离京城颇近,官道之上来来往往,人言稠密,便纵有甚么恶人,也不至于赶在此处下手。还有,你看她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是早前前后后想得妥帖。兴许是故意要在胡先生面前扮作再无依靠,要教胡先生收留,也未可知。”


    来顺也在旁边安慰晴雯:“夫人只管放心。咱们还要在这里住上三五人,等着同江家会合。小的早遣了那伶俐能干的小厮暗中保护鸳鸯姑娘,若有甚么不妥,也好有个照应。”


    晴雯听了这话,才放心下来,复又想起鸳鸯从前际遇,叹道:“鸳鸯姐姐虽是家生子,但父亲金彩常年在金陵,哥哥和嫂子又是那样的势利眼,论起处境来,虽比我好不少,但也有许多难言的苦处。如今经了这些事,她竟能下定决心同金家撇开干系,远走天涯,只怕于她而言,实是一件幸事。”


    一行人感慨一番,在北岸寻了客栈歇脚。此地乃南北水运要道,平日里官船商船皆是络绎不绝,亦有许多官宦人家、殷实富户见京中世道不好,千方百计出了城来,从此处乘船南下。故而几家客栈天天人满为患,人来人往,也不曾有甚么纷争惊扰之事。


    这般又等了三天,果然见茜雪和她相公从南边回来了,风尘仆仆,满面风霜,见得来顺等人,一家子抱头痛哭一场,等略缓和些了,再叙些京中□□与南边生意上的事。


    来顺只说:“都是祖宗积德,亦是借了老爷夫人的洪福,咱们家一家子能平平安安,已是万幸。那钱财只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由着它去罢。”


    茜雪却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等在南边跟着薛家混了些日子,才知道这世上竟有一本万利的生意。咱们这里的绸缎、茶叶等货,也不须那成色上好的,只胡乱收些压箱底的不时兴的缎子,再寻些论斤卖的茶叶,都拿大箱子装了,一箱一箱送到船上,等运到那甚么福朗思牙去,竟能换了玻璃珐琅那些稀罕玩意来。这一来一回,岂不是一本万利吗?”


    众人听得悠然神往,都说:“只怕这里头有甚么古怪。如何竟能有这般厚利!”


    独茜雪和她夫君在那里笑着解释:“这又有甚么?我等皆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还能有假吗?”


    晴雯听了,感慨半晌,道:“怪道金陵王家和金陵薛家都是巨富。那王家当年同海上那些外国人走得颇近,家中有许多稀罕玩意,原来皆是这个缘故。”


    几个人正在说话时,突然听得外头街上一片混乱,有人在那里嚷着:“糟了,糟了!有大军打过来了!这里要打仗呢!”


    又有人带着哭腔道:“我等本是不堪忍受京城青莲军烧掠,悄悄拿重金贿赂,才得以开了城门,脱身出来,只盼着在此处躲避躲避,难道天下竟无一片净土吗?”


    穆平急遣了来顺前去打探,来顺回来时候说,据说是清平王集结的勤王军队,如今只是先头队伍,已是黑压压的许多人,遮天蔽日的,只怕京城附近仍然有一场大仗要打,又说许多原本在客栈里歇脚的客人都许了重金雇了船只,南下逃难去了。茜雪听了,忙起身,在向晴雯那里道:“即使如此,此地不宜久留,夫人却也要早做打算才好。”


    又看了看那堆了满屋的箱笼细软,叹道:“平日里人人想着富贵荣华,见到那金银财帛都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上前争抢,如今到了这个时候,金银仍然是可通神的利器,只是这些古玩器具,太过沉重,实是不好拿。如今之计,也只有雇一条大船了。”


    来顺亦在旁边说:“请夫人放心,小的们必然尽心竭力,使人在旁边日夜看护,绝不教那些贼人宵小将这些箱笼夺了去!”


    晴雯与穆平对望一眼,却道:“咱们不必忙。还要等上几天,等到清平王爷来了才好。”


    咏荷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不免大吃一惊,她看了看晴雯,又看了看穆平,见两人皆是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心中迷惑不解:从前晴雯见了清平王,只恨不得生出双翅,逃出生天的,如今怎地会主动去求见。


    又过了一日,听闻清平王大军在旁边安营扎寨,穆平便携晴雯前去求见,只见那军营内外,刀剑寒光里夹杂着血腥之气,较从前京城所见的杀气更甚了许多。


    穆平和晴雯从前那里见过这等阵仗,只得强打起精神,战战兢兢过去拜见了宁珏。宁珏经此一难,更见沉稳,向他们道:“京城之中许多有爵之家被叛军屠戮一空,你等尚能全须全尾来到这里,实是教我诧异。”


    穆平忙答道:“臣从前在民间之时,颇识得几个朋友,在青莲军中能说上话。不过多多使些金银财帛,教他们高抬贵手罢了,若说有甚么勾结情弊,是断然不会有的,请殿下明鉴。”


    宁珏勾唇一笑,懒懒道:“罢了,孤又未曾说你私通反贼,你何必这般诚惶诚恐。你先前能护送着皇太后娘娘出宫,一路护持玉玺朱印等物,亦是有大功之人。难道孤竟会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吗?”


    穆平默然不语,心中暗道:“又有甚么事是你这等人做不出来的?”转念又一想,正是因为宁珏做事没甚么顾忌,心黑手辣,善于翻脸不认人,这样的利害人物,才能镇得住场面,号令各路节度使赶来勤王。


    想到这里,忙带着晴雯,恭恭敬敬向宁珏行礼,道:“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臣本是平庸无用之辈,百无一能,幸而舍下还攒了几箱金银,俱是内子出阁时候的嫁妆和其后辛苦打理积攒下来的。如今既然国家有难,少不得都捐出来,聊为殿下酬军之用,略尽些绵薄之力罢。”


    宁珏点头道:“你倒是乖觉。情知世道不好,带着这许多粗笨家什不好逃难,便把话说得漂亮,只说捐给做大军开拔之资。罢了罢了,也算你有心了。这份功劳,孤且记下了。”又道:“却不知道你要捐多少?”


    穆平本是有备而来,不想仍然句句话被宁珏压着,背后不免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常言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等心地良善,却是同高位要职无缘了,眼下若想四海平定,百姓略过些舒坦的日子,靠青莲教那群乌合之众自是不行了,还是这人靠谱些。”心里胡思乱想着心事,早将拟好的礼单递了上去。


    这份礼物已是颇重,足足将他们家的一半家私送上了。穆平和晴雯商议下来,惟有如此,才能解开怨仇,避开嫌隙,成功逃到南边去而不至于事后被清算,正是破财消灾的意思。


    谁知宁珏只上下扫了几眼,冷不丁道:“但凡要为国效忠,自是要尽全力。你们说自己没有别的长处,只有几两臭银子,便该都一并献了来。如今你们在那客栈之中,足足二十几箱的东西,这才拿过来十几箱,剩下的又要做甚么?”


    这话实是无礼。穆平再想不到宁珏竟会在这时候发难,一时之间,虽有千般道理,都不好说出来,心中只咬牙恨道:“此人委实太过心狠手辣,不过一些小小嫌隙,竟到了此时还不肯放过吗?”


    正在犯愁间,却听到一旁晴雯朗声答道:“禀王爷,剩下的这些,除却一路南下所用的盘缠之外,旁的都是别人从前的托付。”遂将从前赖嬷嬷将一辈子积攒下来的东西托付之事说了一遍,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她孙儿在南边守孝,这些东西自是要带到南边去的。”


    第315章 开释


    宁珏听了, 却是将信将疑,冷笑道:“天底下岂有这样的愚妇,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东西不想着给儿孙, 反倒去托付一个外人的?”


    晴雯忙道:“王爷一向英明果决, 连我们在码头的那几箱金银皆晓得, 又如何想不透这里头的事?那赖家老嬷嬷固然是个有心胸眼光的, 只是她年事已高,惟恐家里不听她的,这才暗暗托付于我, 藏了一笔保命钱。幸得她老人家高瞻远瞩, 如今赖家已然败落,我这便欲往金陵去, 将这笔保命钱交与赖家二子, 好使他家买上几亩地,在那里耕读传家。想来王爷早知道其中的缘故,只是我等先前行止失当, 惹恼了王爷, 王爷故意敲打敲打我们罢了。”


    宁珏能探知穆平晴雯带了多少金银细软出京,自然是预先使细作打听的缘故。只因这发兵之事,处处皆要用到银钱,故宁珏早把主意打到这些出京逃难的豪门富户身上, 暗中打听清楚, 又命麾下士兵扮作了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 夺取金银细软。横竖这会子出京的豪门富户, 兵荒马乱的被抢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谁知晴雯一家却是乖觉, 龟缩在那码头旁的客栈上头几日不动,其后又放出消息, 四处寻他,又说要将家中钱财献与勤王之师,只为早日光复江山社稷。这样的风声放出去,宁珏倒是不好暗中动他们了。那想好的劫财劫色的计策也落到空处。


    故而宁珏见了穆平、晴雯,分外挑剔,责怪他们不曾将全部身家相送,正是故意在找茬,不想晴雯又说甚么赖嬷嬷的故事,生生把宁珏的责问堵回去了。


    宁珏还欲再发话时,只见帐篷外有人高喊着:“皇太后娘娘驾到!”众人连忙跪倒,眼睁睁看着帘子挑起,清平王妃芳怡和薛宝钗一边一个,扶着满头银丝的皇太后娘娘走进来了。在她身后,跟着太子妃夫妇和一个中年长须、身披盔甲的一名男子。


    晴雯正猜测那男子身份时,便见宁珏一一向来人问好,问到那男子时候,以岳父大人称呼,这才知道那人便是五城兵马司刘大人,亦是清平王妃芳怡的父亲。眼下这满军营的兵马,竟多半都是五城兵马司麾下。若非刘大人出了死力,这群人断然不能从京中掏出来,故而刘大人实是劳苦功高。


    众人各自落座,皇太后娘娘发话道:“适才在外头听见顺义侯夫人的话,哀家深有感触。常言道,姜还是老的辣。那甚么赖嬷嬷姑且不说,她的主家贾家里的那位史老太君,亦是手段非凡,竟在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知道进退,舍了大笔私房钱置办祭祀产业,这才是可使家族长盛不衰的诀窍呢。哀家知道从前贾家多有得罪你父子之处,只是眼下那几个罪魁祸首死的死,病的病,流放的流放,也只剩下一口气了,那位史老太君又与老太妃娘娘交好,老太妃娘娘在世时,曾亲口许诺过她便纵贾家做出甚么不端之事,也可与她那乖孙儿撇清干系的。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收手了。”


    太子和清平王听了这话,都忙着谢罪,再三道:“太后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孙儿一片赤诚为国之心,怎说甚么得罪不得罪?”


    在场中人皆知道皇太后娘娘所言是大实话,但是见太子和清平王否认,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太子妃笑着在一旁打圆场道:“太后娘娘的意思不过是打个比方,赞那史老太君深明大义、眼光独到,想来并不是疑心你二人打击异己之意。臣妾在旁听了这话,亦是茅塞顿开,怪道民间常有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说起来,咱们太后娘娘最是高瞻远瞩,早说了好多次,说要让咱们提防青莲教的奸细混入皇宫,只因诸事繁多,尚未来得及办,不想便遭了这场劫难。若非关键时候,太后娘娘带着咱们走密道出了京城,这会子还不知道如何呢。”


    太后娘娘叹道:“只可惜皇后折在这场宫变里了。如今之计,自当纠集勤王之师,反攻京城,教那乱臣贼子尽数伏诛,方显我天家手段。可恨那许多王公贵族都与反贼沆瀣一气,为了南下逃命,将许多金银来贿赂他们,壮大他们的声势,实是其心可诛。等到诸事平定以后,这些人正该被好好清算一番。”


    穆平和晴雯听了这话,暗叫一声好险,若非他们并不是那见钱眼看、再撂不开手的财迷,只怕便也如其他人一般径直南下了,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命运,不是被绿林好汉、江洋大盗劫持,便是事后被朝廷清算了。


    “顺义侯夫妇倒好,到了这危急关头尚不忘忠君爱国,这份忠义之心值得嘉奖。等到事情平定之后,当受晋封。”皇太后话锋一转,又道。


    穆平和晴雯对望一眼,穆平忙向皇太后言及自己志向,说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民,出身乡野之中,难登大雅之堂,得了朝廷看重封为顺义侯,已是天大的喜事,他自知福小命薄,这泼天的富贵只怕当不住,故而时常辗转难眠。如今既得了这个机会,情愿献出所有家产为国出力,只求朝廷恩准他复归乡野之中。


    众人听了这话,甚感诧异。世人无不想着加官进爵,从来没有人似穆平这样放着高官厚禄不要,反要嚷着甚么归隐田园的。若是从前他抗旨不肯领顺义郡王的名头,是因为不愿妻子被人霸占了去,平白戴那绿帽子当乌龟,这时候又是为了甚么呢?


    众人想了一想,早猜到了穆平的心事。先前从太子妃到宁珏正妻芳怡,都有意成全宁珏的心事,特意安排他和晴雯私下相见,原本是虑着此事在皇家眼里司空见惯,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无伤大雅,亦不会危及芳怡地位,想来男人们不过贪恋一时新鲜,待到得了手,渐渐也就索然无味了。再想不到穆平和晴雯竟会这般激烈抗拒。眼下晴雯和宁珏已是摆出一副恭顺和解的姿态,又扬言将全部身家献出,这时候若再想着成全宁珏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于情于理却都不好看。


    想到这里,众人已有决断。太子妃先笑着说道:“顺义侯实在太过谦虚了。你是有功之人,国之栋梁。远的不说,单说近的,若不是你和侯夫人在东安郡王府里点拨了宁珏几句,宁珏又怎会察觉到青莲教贼人动向,将计就计,逼着他们露出马脚呢。当日顺义侯护送我等出宫之时,太后娘娘便开过金口,说从前恩怨已解,再不必计较的。”


    穆平和晴雯听见太子妃娘娘将一场冲突轻描淡写说成点拨,都暗暗佩服她这般粉饰太平的功夫。只是进京这几年,穆平渐渐感到这京城便如同龙潭虎穴一般,更是侍君如饲虎,他如今美人相伴,情投意合,又怎愿意再往这龙潭虎穴里滚?于是格外做出一副谦虚的姿态,诚惶诚恐,一意苦辞。


    “各位大人,娘娘,微臣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正在这时候,一直跟在后头默不作声的刘大人突然开口了。


    众人都是一愣。在场众人中,刘大人的品级最低,但是他手握兵权,其实是此间真正的主人,说话时候也颇有底气。


    这些天潢贵胄皆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太子先笑着开口道:“亲家翁这般说话,倒教孤心中不安起来。都是自家人,你是宁珏芳怡他们的长辈,自可为他们做主,又有甚么不当讲的呢。”


    “顺义侯所言,微臣其实亦有同感,只是如今甲胄在身,重任在肩,不便离去,不然的话,连微臣都想归隐田园,寄情山水,过些悠闲的日子。当今局势,微臣自然是要竭力争先,奋勇杀敌,以命酬国的,便想着教顺义侯夫妇代微臣完成这个心愿,只请太后娘娘、太子殿下成全。”刘大人道。


    刘大人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暗中还是为了自家女儿芳怡打算。他见芳怡贤淑有余,灵动不足,竟收拢不住宁珏的心,已有些心灰,见宁珏到了这时候,还在那里贼心不死,更加气恼,暗想此时皇室仰仗他之处甚多,要是这会子他都不能教宁珏有些忌惮之心,以后便更加不可能了。想到这里,已是决意拿穆平晴雯之事立威,令皇室有所顾忌,宁珏再不可当着他的面打别的女人的主意。


    在场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刘大人这般一开口,穆平和晴雯便知道此事已然成了。若是他们仍有爵位,少不得定居京城,日日和皇室中人还有那些乌烟瘴气的王公贵族之家打交道,天天提心吊胆不得安宁,倒不如索性求去,让出爵位,自家避到江南去,做个富贵闲人,在那里游山玩水。故而他们对刘大人肯相助之事,自是心中感激,也不会计较他本意是为了替女儿出头还是为了立威。


    “刘大人所言甚是。”太子最善鉴人观色,此时一开口,便是一锤定音,“既是顺义侯执意如此,孤便赐你一道金牌,着你在江南游历,替刘大人完成夙愿罢。”


    第316章 销案


    穆平和晴雯走出营地的时候, 两人几乎在同时长出了一口气。他们对望一眼,彼此面上都有如释重负之色。


    已是二月时节,河里的薄冰尚未完全消融, 但京城中权贵富户之家都各寻了门路赶着逃难, 因而沿着堤岸望过去, 来往的船只比往年这个时节都多了许多。


    他二人弃了车轿, 教下头人们先回去,自家沿着堤岸上慢慢往前走,眼见着春寒料峭中柳枝嫩芽, 山茶芳蕊, 心中更觉得快慰。


    一阵风吹来,穆平惟恐晴雯身上寒冷, 要将身上鹤青色斗篷解了与她, 晴雯忙含笑摇头,指了指手中的手炉。她如今常用的手炉只是一个家常的六瓣梅花铜手炉,比她从前在侯府时候差了好些, 只为人在客旅之中, 财不露白之意。那里头的炭火仍然是上好的银霜炭,里头加了两块素香,既清淡又雅致。


    “从前在府里做个二等丫鬟,见老太太、太太、少奶奶、少爷, 各个都要毕恭毕敬。原本一心想着, 若是身份再高些便不怕了。谁知道做了侯夫人, 整日同这些皇子、公主、郡主、王妃之类的应酬, 仍要处处陪小心。固然吃穿用度好了不少, 但其间风险亦是不少,竟无一日可安宁。如今却是轻松了。”晴雯笑着向穆平说道。


    她从前在荣国府时候, 见贾母、琏二奶奶、薛、林、探等人,各个皆有不凡之处,只当那身居高位者更加深不可测。想不到后来见多了贵人,见着那些不忠不义、不孝不悌、鸡鸣狗盗、伤风败俗之事,那对皇室的敬畏之心渐渐也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句:不过如此。若再来一句,便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他们自幼学了屠龙术,若论这上头的见识心计,着实比平头老百姓高明,等闲的乌合之众哪里是他们对手,这大好江山也只能任由他们折腾了。想来王朝更替,几千年来皆是如此,虽不至于好,却也不至于更坏。


    “我与你是一般心思。从前在江南时候,梅姨每每说起京城如何繁华,又说我天生该是甚么龙子凤孙,我虽面上不屑一顾,心中却也以为只要一朝认祖归宗,其后自然一劳永逸了。却未曾想过皇室里的明争暗斗更胜寻常百姓家,那些个龙子凤孙的尸骨早堆成了山,又有谁真个在意过那甚么血脉不血脉。后来当了顺义侯,受朝廷供养,也只得困于那些礼仪规矩,反不如从前当厨子来得逍遥自在。”穆平亦笑道。


    他这两年来过得颇不顺心。那些显贵之家衣食上头的许多规矩,其实于怡情养性无半点益处,只不过刻意要多费些人力精神,好不动声色彰显他们的与众不同之处罢了。他亦为此受了许多嘲笑,面上虽唯唯诺诺,实则心中不服之至。


    旁的不说,单说那吃食上头的规矩,显贵之家每日里精米白面,肥肠大鸭子,连些清淡素菜也要使了许多油腻之物来配,若说精雕细琢,确实无出其右,但过于油腻,怪道一个个皆体弱体虚,多有痰症及中风者,却全然不思悔改。


    “这会子好了,如今朝廷赏了你一面金牌,从此天下之大,皆可去得。咱们游历时候,倒便宜许多,不须为路引所掣肘,也不须向那些知府知州三拜九叩,说起来,极是逍遥自在呢。”晴雯惟恐穆平失望,在旁边极力安抚,“我已和茜雪她们盘点过家中余财,待到将赖嬷嬷托付之物送还赖家后,尚有数千两银子,在江南购置处宅子置些田地,再做些小买卖,已是尽够了。正是所为小富即安,又有身份地位,如此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两人正说着话时,突然听到马蹄得得,有一骑从后头飞奔而来。穆平心中正轻快时,见状不免向晴雯赞了一声:“好俊的骑术!若换做我却是万万不能的。”见那人银盔银甲,依稀是五城兵马司麾下服色,只当他要到前头码头去办事,因自忖有金牌在手,也不惧怕他。


    谁知来人绕到他们前头停下来,一言不发,跳下马来,将那头盔扯下来扔在马鞍上,露出脸来,正是宁珏。


    穆平和晴雯对望一眼,都不知道宁珏这会子葫芦里卖得是甚么药。穆平先向宁珏行礼,口中称道:“王爷一向照拂我等,我等亦非不思报答之人,前番在京城时,已送了不少礼物到府上,又悉心择了四名美人伺候王爷,论理这些足以报答王爷昔日恩情了。如今国难当头,我二人亦竭尽全力,将大半身家奉上,惟愿王爷早日收复京城,承平宇内。方才太子殿下亦称赞我二人有心,赏了一道金牌,为我二人防身之用。如今王爷又有甚么嘱咐?”他怒上心头,已顾不得甚么绵里藏针,竟将心中之意一尽说出,实是不客气之至,暗含威胁,提醒若宁珏再这般苦苦相逼,便是有违太子之意了。


    宁珏如何听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如今青莲教大军攻占了京城,他父子携了寥寥几名亲眷出逃,已不似从前那般不可一世。细论起来,这时候自是该千金买骨的时候,穆平夫妇献了这许多钱财,若他还在这里一味阻挠,传出去只怕会被天下人耻笑。只是——


    “穆大人请放心,孤此番来,并无半点为难你的意思。只是有几句话要同晴雯姑娘说。”宁珏道。


    “王爷怕是喝醉了酒,莫非糊涂了不成?我夫人的闺名,岂是外男唤得的?”穆平冷冷道。


    宁珏一愣:“是,都是我不好,不该在那里胡思乱想,会错了意。只是事已至此,总要做个了断才好。”声音里大有求恳之意。


    穆平和晴雯都见惯了宁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头回见他竟肯低下头来软语相求,都觉得甚是诧异。他们其实和宁珏年龄相仿,论辈分更是比宁珏高,眼见他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是仍旧像先前那般硬邦邦顶了回去,倒像是在欺负他了。


    穆平一念至此,便有了主意,向晴雯低声道:“我在前头等你。”慢慢往前走了几十步的距离,在那里不动了。这个距离既不至于听到宁珏的话教他尴尬,也不至于见晴雯有个甚么闪失时候救援不及。


    宁珏原本是借着心中一股子郁闷不平之气,一径到了此处,眼见穆平这般大度,反倒不知道说甚么好了。他文韬武略俱有小成,惟这男女情爱一道,一直以来自有那各色粉黛上赶着恭维,他只消拒绝或者接受罢了,从不曾主动对人示好,于此道颇为生疏。


    晴雯见他突然间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不免起了怜悯之心,暗道:“便是从小生在皇家,又有甚么意趣?听说清平王自幼便由严师教习文武,寅时起身,入上书房读书,早膳后要跟随忠顺王爷学着料理公务,午后要练习骑射相扑,夜间还要修习诗文史乐等,这般日复一日,极是辛苦。想来他素有贤名,必是于外头的事上有些能耐,只是于内里怕是无趣得很,也亏得芳怡不嫌弃。”


    想到这里,晴雯面色越发和缓。宁珏见她一双妙目注视着自己,目光里隐隐有鼓励之意,遂将自己对她的情意结结巴巴一并说了,末了道:“我并非好色之人。你们送我的那四名女子,我都早早转手赏了别人,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心中挂念者,惟你一人罢了。”


    晴雯耐着性子听了许久,听宁珏将她夸了一通,说她如何温柔贤淑,德行出众,何况又有情有义,忠勇无双,听着听着,倒似不像在说自己,倒像是在说一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了。她听着听着,突然间心中雪亮:宁珏心中爱慕之人,绝非是她本人。那只是宁珏对当今之世也有许多不满之处,只可惜有心无力,徒呼奈何,只得默默愤怒,愤怒之余,阴差阳错之下寄情于她,在她身上寄托了种种期许,从而幻化出来的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子罢了。


    “我……我实是放不下你。若你肯时,我便禀明父王母妃,休了刘氏,娶你做正妃,如何?或者,我们一道私奔去?”宁珏梦呓一般说道。


    晴雯听到此处,心中甚是惊诧,她先前便猜着宁珏或许是失心疯了,如今看这副光景,只怕十成里头有八成了。


    “王爷又在这里说笑呢。”晴雯见宁珏向她伸手过来,吓了一大跳,慌忙躲避。


    宁珏见到她这副模样,已知其意,面色苍白,僵立当场。


    “小王爷!小王爷!太子殿下唤你回去呢!”正在这时候,又有两骑打马而至,两个太监模样的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正是太监夏守忠,他看着倒似比从前老了十岁一般,面目里透着黑气,满脸的皱纹。


    “小王爷,太子殿下说了,虽是刘将军张扬跋扈了些,但到底是您老人家岳父,您若想与王妃置气时,也要略收着点,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哪。”夏守忠在这里老泪纵横,痛心疾首道。


    晴雯见这般模样,情知不便久留,正巧穆平从那边赶过来,两人忙向宁珏遥遥行了一礼,便自顾自离去了。


    “方才宁珏同你说甚么?”穆平终于忍不住问道。


    晴雯抿嘴一笑。“不过是小孩子说些梦话罢了。咱们做长辈的不可同他当真。”又道:“只是如今皇家人才凋零,这江山社稷,将来只怕要落入他的手中,倒让我忧虑起来。”


    穆平紧紧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又有甚么好忧虑的。这些又同咱们甚么相干?难道还能少得了你我一口吃的?”


    见晴雯面上有嗔怪之意,忙改口道:“方才是我在说笑。从公而论,他到底自幼得名师传授,底子不错的,如今虽是年轻,还嫌稚嫩些,但太子殿下春秋鼎盛,便是登基为帝,只怕还有几十年的光景,他大可以慢慢历练起来,将来文治武功,足以当事的。”


    “再者,”穆平意犹未尽一般继续说道,“自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但王公贵族之家如是,便是那天家,亦是如是。若是那德才兼备,肯泽被万民者,自然能积得阴功,庇佑子孙。若是不修道德,横征暴敛,自会有黄巾赤眉之属揭竿而起,另迎有道新君上位。”


    晴雯听得瞠目结舌,呆呆问道:“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语。你心里明白也就算了,为何要这般宣之于口?”


    又问道:“胡先生赠我的那本书,想来你定然暗中翻看过了?”


    穆平笑道:“你我夫妇一体,他赠给你的书,我便翻看一回,又有何妨?”低声向她道:“经此一役,只怕天底下畏惧青莲反贼作乱者,家中都要藏一本《姽婳将军小传》了罢。虽只是满纸荒唐言,写些闺阁风月之情,但细细读来,自有深意,连那天下兴亡,家族盛衰都在里头了。若我说时,还得请几个博学大儒,好生将这本书解上一解才是。”


    晴雯又是好气又觉好笑:“青莲教贼人推崇的杂书,朝廷不忙不迭禁了,竟要请几个博学多才的大儒解上一解?这又不是传说这里头有甚么恒王宝藏的时候了。”


    穆平和她闲聊至此,突然间心头一动,半是玩笑半认真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据我看来,这书却比那甚么恒王宝藏还要珍贵呢。这等奇书,若遇到那贤明大度的君主,只怕付之一笑,或是请了博学大儒去注解,这便是盛世到了。等到列为禁书,犹在那里穿凿附会,说甚么语含诽谤,意多悖逆的时候,离乱世也就不远了。你说为夫说的是也不是?”


    晴雯诧异半晌,笑道:“我虽读过书,也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罢了,哪里懂这么许多?只听得甚么盛世乱世的,心惊肉跳得紧。”


    穆平忙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咱们只是平头老百姓,过日子要紧。老百姓只要四海清宁,风调雨顺,又有甚么值得忧心呢?”说话间已是到了客栈门口,两人便进去了。


    茜雪见他们平安归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自是欢喜。此时行装早已打点妥当,不愿南下的下人们早已遣散。次日众人共乘一艘大船,将京城中那些熙攘纷争皆抛于后头,一路南下而去。


    第317章 结局(上)


    天高云淡, 丹桂飘香。转眼间又到了天下士子秋闱应考的时节。


    此时已是青莲教的叛乱平复后的第三个年头。平乱之时,为首的明王早施以极刑,余者大小头目亦有许多剿首示众的, 其余乌合之众, 早四散逃逸, 再兴不起甚么风浪来。故而四海皆定, 宇内清宁,更兼这几年风调雨顺,竟是百年一遇的好光景。


    故而这金陵城中, 自是更加热闹非凡, 来往四面八方的士子们聚集在茶社酒楼之上高谈阔论,吟诗作对, 正是书生意气, 少年风流。


    此时众人都围在一处,看那雪浪纸上头传抄的诗文,正是一首《姽婳词》, 一人在跟前高声诵读, 其余人在底下纷纷赞叹道:“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不知道从何处想来!实是绮靡秀媚之至,寥寥数字便已将姽婳将军林四娘的情态画得入骨。”


    又有人感叹道:“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这几句亦是布置得极妙, 叙事辞藻华丽之至。怪道流觞宴上能凭了这一首《姽婳词》拔得头筹。佩服!佩服!”[注1]


    茶社里也有那新来的书生, 见了这副热闹进项, 忙拉住旁边人, 拱手打听道:“不知这诗的作者是甚么来头?为何一干人竟对他推崇成这个样子?”


    被拉住问的那人忙说道:“原来你竟不知!这诗的作者姓贾, 我辈皆尊称一声宝公,正是我金陵人氏, 从前开国之时,分封了八位国公,那独占其二的贾家,便是他家。后来那八公前后犯了事,皆没落了,贾家也被抄家削爵,幸有这位宝公力挽狂澜,去年恩科之时,接连中了举人、进士,在御前替贾家洗清了冤屈。”


    新来的那书生听了,大惊道:“原来竟是昔年作《节妇吟》的那位宝公吗?此人不仅文章写得好,于诗词一道更是才情不俗。听闻他老人家虽年纪轻轻,却已经接连中了举人、进士,替贾家平反、光耀门楣自不必说,更是得圣上钦点特批,进了翰林院,这是莫大的荣耀呢!”


    先前那人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宝公却真正是位隐逸之士。今春清平王主办流觞宴,不知道为何竟以一本书坊里的闲书《姽婳将军小传》为题,教赴宴的诸位当场写一篇诗词,宝公便凭这首《姽婳词》一举夺魁。一时间长安纸贵自是不必说,许多世家子弟更是登门,备了重礼,说要拜他为师,都被他拒绝。偏生这节骨眼上,宝公的母亲王氏病逝了,若以他才学,走门路要朝廷夺情,亦非难事。只是宝公自家无意仕途,直接报了丁忧,辞官而去。连清平王都感叹不已,只说可惜呢。”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见外头鼓乐声起,一阵吹吹打打拥簇着大红花轿过来了,两人不免顺着窗口往楼下看了一眼,见那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不禁咂舌道:“这又是哪个豪门大族要娶亲的?”


    突然有一个中年书生在旁边笑道:“原来你们不知道。这却是穆家办喜事。却也不是穆家人,是穆夫人的兄长如今住在穆家,在那里娶妻呢。”


    那两人闻言亦是吃惊:“是顺义侯穆家?”


    那中年书生点头道:“正是他家。先前平乱,顺义侯不惜倾家荡产捐了许多财物充作军饷,故而立了大功。圣上有意封他为郡王。他执意不肯。更是辞了爵位,和夫人隐居在这金陵城中。他那夫人,生得极是貌美,更兼一手好女红,在金陵城置办了许多织机,在那里办了个丝绸作坊,他家更是兼办着许多海上的生意,正是富甲一方。”


    那两人听了不免崇拜非常,问道:“先生是何方高人,焉能知道这许多?”


    那中年书生得意一笑道:“不瞒两位,我亦姓贾,从前也曾出仕,和荣国府贾家有几分渊源。想当年穆夫人在荣国府当丫鬟时,我还见过她哩。”


    那两名年轻人见中年书生说话颠三倒四,不伦不类的,忙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面阔口方,直鼻方腮,相貌倒也端正,只是面上许多皱纹,显现愁苦之色,身穿一件揉皱了的长衫,颇为寒酸。两人一念灵光,突然醒悟,问道:“阁下莫非便是贾化贾时飞?”


    那中年书生高兴道:“两位竟知道我的大名。在下正是贾化贾时飞。别号雨村,两位唤我雨村便是。”


    那两名年轻人闻言立时变了颜色:“呸,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贾太师啊。你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忘恩负义、卖友求荣之事早已天下皆知,早被罢官永不叙用的人了,这会子混在这里做甚么!”


    旁边的士子们听到这话,纷纷往这边看过来,听说是那忘恩负义的贾雨村来了,一个个面上皆有鄙夷之色。


    贾雨村无奈,只得慢慢走出茶社,却一眼看见外头道上一个青年乞丐正在向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纠缠。贾雨村一眼望过去,见那个商人颇为面善,又低头想了一回,不是旁人,正是冷子兴,忙招呼道:“子兴兄如何到这里来了?”


    那古董商人冷子兴自贾家抄家削爵之后,便寻了个由头休了周瑞家的女儿,只身一人在外头闯荡,因时运不济,却也三更穷五更富的,他见着招呼他的人是贾雨村,倒不嫌弃,只笑着说道:“许多年未见,犹记得当年姑苏智通寺外酒肆中相见之时,与老先生相谈甚欢。如今再度相见,实是你我有缘。正是他乡遇故知,当浮一大白!”


    于是二人胡乱寻了一间小小酒肆坐下,冷子兴提起从前之事,向贾雨村道:“先前那名乞丐不是旁人,正是宝二爷从前的小厮茗烟。他却是个痴心的,早年听说为了一个丫鬟,被宝二爷发落到城外田庄里。颠沛流离了许多年,这会子还在打听那个丫鬟的下落呢。那丫鬟也是个人物,先后伺候过宝二爷、假王孙,还曾嫁到外头与一个行商做小。可惜时运不济,如今已是被大房撵了出来,不知道是流落烟花巷,还是到甚么地方去了。”


    贾雨村心不在焉感慨道:“若果真如此,一个小厮,一个丫鬟,一个乞丐,一个烟花女子,倒也配得过了。我记得茗烟是个精明能干的,若是他们二人果真结为夫妻,从此有商有量,夫唱妇随的,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冷子兴冷笑道:“话虽如此说,但世人多贪慕富贵,只怕那丫鬟一心想着攀高枝,却不想嫁给一个乞丐呢。”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又喝了几杯酒,复又说起穆家娶亲之事。


    原来吴贵欲娶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平儿。那平儿自跟随着贾母回到金陵,怀胎十月生下一个男婴,阖宅欢喜。其后贾宝玉参加恩科,接连中了举人、进士,贾家亦得以平反,贾琏等人从北边归来,贾母便张罗着要让平儿的孩子认祖归宗,又说要让平儿扶正。


    这本是天大的荣耀,偏平儿说已替琏二奶奶诞下香火,便算得功德圆满,只求这个孩子仍寄在琏二奶奶名下,自家又在那里求恩典,一心求去。


    贾家上下无不诧异,忙问缘故,却见平儿主意已定,没奈何只得允了。平儿便嫁了穆夫人的兄长当续弦。


    冷子兴感叹道:“这位平姑娘一向是个善心人。只怕是从前琏二爷的行径着实寒了她心,索性报恩之后一刀两断,另嫁他人,将来必另有一番天地。”


    贾雨村这时候三餐不继,缺衣少食的,怎能顾得上旁人之事,只管敷衍几句。冷子兴见他精气神都不比从前,连那些斯文书生气也没有了,渐渐话不投机起来,于是又喝了两杯酒,说了一会子话,便自顾自散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参考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第318章 结局(下)


    堪堪又是数载的光阴。


    谁知京城中突然传来消息, 说圣上勤勉政事太过,一日忽得了急病去了,清平王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于是朝中人事暗换, 颇喧闹了一段时日。又值宫中大火, 那位年轻的皇后娘娘竟然折在火里了, 少不得一番问责,罢黜流放多人。紧接着后宫选秀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这回不光京城, 连同天下各省的那些世宦名家都心思浮动起来。


    这日维扬城外, 却有一辆大车缓缓驶下官道。那大车行到乡野村落之旁,山环水旋之处, 再也行不动时, 却从车里跳下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只见女子长挑身材,蜂腰削背,高高挽着一头乌发, 不是旁人, 正是鸳鸯。那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相貌颇端正,身着青衣,做书生装扮, 只是看上去腿脚不大利索, 手中驻了一根拐杖, 却是胡长忧。


    胡长忧向鸳鸯道:“娘子, 你看前头茂林修竹, 依稀隐着一座庙宇,虽有些颓败, 但院子看着颇大,正是一等一的清幽去处,咱们若是去那边赁一个小院,住上一段日子,岂不清净?”


    鸳鸯笑道:“妙极!”忙搀扶着胡长忧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只见那寺庙前头有一匾额,上头写着“智通寺”字样,大门半开半合,旁边有两个小童,扎着朝天小辫,在周围空地上扑蝴蝶玩耍。


    胡长忧见那两个小童一男一女,皆穿红着绿,粉雕玉琢一般,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齐整的孩子!”


    正说话间,那智通寺的大门“吱呀”一声全开了,一个女子端着木盆从里头走了出来,口中叫道:“少爷小姐莫要贪玩,仔细夫人知道了罚你们写字!”


    忽而看见鸳鸯和胡长忧两个人,一惊之下,驻足立在那里,再看了一看,不觉叫道:“这不是鸳鸯姐姐吗?”声音里又惊又喜。


    鸳鸯闻言,忙将那女子细细打量,才见不是旁人,正是麝月,不由得也叫道:“你不是跟着晴雯去金陵了吗?如何又在此处?”


    麝月笑道:“说来话长,说来说去都是要躲避征召的缘故。如今老爷夫人全家都到了这边呢,过几年还要预备着出海呢。”又看了一眼胡长忧,压低声音道:“这位莫不是胡先生?看着倒和前几年不大一样了。”


    麝月忙请胡长忧和鸳鸯进智通寺,又忙着往里面禀报。晴雯闻讯后和穆平亲自来迎,穆平自和胡长忧在前头说话,晴雯和鸳鸯在后头闲聊。闲聊之时,鸳鸯才知道在智通寺门口见的那两个小孩子便是晴雯的孩子,不由得感慨道:“一晃眼的工夫,你连孩子都这般大了。”


    晴雯笑道:“我辈皆俗人,只想过些安生的小日子。因世人皆说多子多福,少不得一番辛苦,挣命生了这两个冤孽。——若非被他们拖累,早几年我们便出海,去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了。”


    鸳鸯道:“如今你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已是足以交差了。这会子再说甚么逍遥自在的日子也不迟。”


    晴雯摇头道:“说到底我还是怀念做闺女的时候,那时候在大观园中无忧无虑的,那日子真正如神仙一般呢。”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见一个小姑娘从外头经过,在那里嚷道:“我不学绣花,也不学弹琴。”旁边想是有丫鬟阻拦,便在那里叫嚷。


    晴雯听见,忙吩咐道:“把表小姐请进来。”


    果见咏荷带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进来了,虽是才留了头发,眉目却颇见清秀,十足的美人坯子。


    鸳鸯见了,惊诧道:“想来这便是你表嫂灯姑娘留的那个孩子?”


    晴雯点点头:“表哥有幸,竟娶了平儿姐姐,平日里自然和睦,对这孩子也是嘘寒问暖,颇见关切。只有一样,这孩子耍小孩子脾气时却不够严厉,须得我从旁多多训诫。”


    便向那小姑娘道:“但凡女子,都讲究一个德容言功。世人皆是这般评判,你若不学女红,又不肯学着琴棋书画怡情怡情的才艺,将来如何觅得好婆家?”


    那小姑娘大声道:“横竖我将来不嫁人便是了!嫁人又有甚么好的,一个人清清静静过着才开心呢。”


    晴雯听了,哑然失笑,同鸳鸯对望一眼,才叹道:“幸亏平儿姐姐和表哥今日不在,不然的话,听了她的话,还不定如何伤心呢。”


    鸳鸯连忙道:“从小娇宠大的小女孩如何肯嫁人?这足以说明你们平日里养得好。”又向那小姑娘戏谑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若不嫁人时,难道教你爹娘养你一辈子护你一辈子不成?”


    小姑娘眨眨眼睛道:“我长大了自个儿谋生计便是,自己做自己吃。何况,如今太平盛世的,我又不曾惹是生非,哪里需要旁人护着?”


    屋中众人听了这话都笑了,都道:“这正是没有吃过苦的小孩子说的话。外头那世道乱着呢,似你这样俊俏的小姑娘,孤身一人在外头,保准被拐子拐卖了去。何况女子到了一定年纪不嫁人,她父母是要受到朝廷责罚的,女子也无法自立门户,在外头谋生计。”


    那小姑娘听了,面上果有郁郁之色,仍不甘心,问道:“若是到了真正的太平盛世,女子可自立门户谋生计,亦不必被逼着嫁人,是不是便不用被这些德容言功评头论足了?”


    众人听了,都笑道:“哪里来这样的盛世?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当年贾家有个三姑娘,才华不凡,精明过人,若是男子,必能干出一番事业,偏生是个女子,只得喊冤抱屈,自请去和亲,去那南蛮荒芜之地。如今还不知道甚么音讯呢。女子几时能够行动自专了?”


    说到这里,虽知只是妄念,也忍不住暗暗在心中畅想一番,道:“若是果真有那样的盛世,全天下的女子都当好好珍惜。莫要被这二门内家长里短的琐事抹平了心气才华才好。”


    众人又在那里说了一会子话,晴雯向咏荷、麝月等人使了个眼色,几人借故退了出去,鸳鸯才细细问起她别后之事。已是数年不见,蕙香、芳官皆已觅得好人家,欢天喜地去了。来顺一家只在江南等地做绸缎布匹的生意,这些年生意做得越发大了。茜雪所在的江家却见好就收,辞了那皇商的职位不做,这些日子正同晴雯商议着出海走走。


    鸳鸯便道:“虽说咱们这边百钱之物,到了南洋可卖万钱。但你夫妇皆是小富即安的人,断然不至于为了这些金银之物流亡海外。想来这里头还有个缘故。”


    盯着晴雯的眼睛看,突然间笑道:“世子爷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如今他做了皇帝,仍念着从前的旧事不放,数次征召你夫妇回京。他既有这份情意在,你们何必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竟要躲到海外去?”


    晴雯道:“这话差了。若我仗着从前的那点情意同他周旋,甚至妄想从里头捞些好处,占些便宜,那便是与虎谋皮,早晚要葬身虎腹。故而我也暗中向咏荷等人嘱咐过了,从前之事,竟是一概不提的好,正是为尊者讳的道理。圣上一时糊涂,恋错了人,想来一时半会便可撂开手去,若是拿了这个当炫耀的资本,整日里在那里沾沾自喜,只显得我人过于轻狂,不庄重,其实是半点好处也无的。”


    鸳鸯压低声音道:“我们从北边来,倒听到了些风声,听说前不久宫中的那场大火,来得蹊跷,竟说是那刘皇后故意往火场里扑的。你可曾知道。”


    晴雯点头道:“确实曾听说不少。听说先是刘皇后的父亲牵涉在甚么谋逆案子里,又被言官弹劾,清算他昔年平青莲之乱时候拥兵自重、不敬皇家等种种共计四十余条罪状,又从他家里抄出来金银绸缎古玩等物折合银子二十余万两,故而海内震惊,以为巨贪,满门悉数处死。刘皇后跪在殿前磕破了额头,请求圣上网开一面,却被驳斥,停了中宫笺表。自古帝王多凉薄,正是肉食者心术。想来事已至此,刘皇后便是万念俱灰,亦是情理中事。”


    鸳鸯叹道:“听说圣上恨极了刘皇后,竟不欲给谥号,欲贬为静妃,不入祖陵,是前朝那些礼部官员们拼死纳谏,才劝住了的,好容易才赐了个哀字。”


    晴雯感慨道:“不过是平谥罢了。”想起从前刘芳怡在她面前含羞带怯,对宁珏一往情深的模样,不觉为她难过。


    鸳鸯凝望着晴雯:“京城中人都在那里说,说圣上另有所爱,因得不到心爱女子,这才这般迁怒于刘皇后。若是得了他心仪之人……”


    晴雯忙止住她的话头:“鸳鸯姐姐这话差了。谁敢自称圣上的心仪之人?也不怕福小命薄压不住,反生祸端。据我观之,但凡那位高权重的男子,多半见一个爱一个的,本已坐拥天下,尽善尽美,偏偏要横生事端,闹出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如今圣上虽恨极了刘皇后,再过几年,宫中新人变旧人了,只怕又开始挂念刘皇后的好。不信你且过几年再看便知。”


    鸳鸯见她词意坚决,叹息道:“先前便听说你和侯爷相处极其和睦,偏他不信,教我拿这话试你。听了你这话,我才真正放下心来。你果然是寻到良缘了。”


    晴雯见鸳鸯在那里遮遮掩掩,早知其意,故而也不惊讶,如今听她开诚布公,只管笑着嘲她:“他是谁?他是谁?想来也必然是姐姐的良缘了,不然姐姐如何肯对他偏听偏信,只管在这里试探我,难道竟不相信我为人不成?”


    鸳鸯微红了脸:“他自然是胡先生,你也知道的,我如今已是和他结为夫妻,互相扶持了。因他说有一样好东西要送你夫妇,惟恐你心志不坚,反教好事变坏事,故而嘱咐着我,等到见了你要试上一试,想不到事有凑巧,偏在这维扬地面见着了。”


    又道:“不过,也正是同你说了这番话,我才知怪道你能有这般好运。人皆想着贪慕权贵,偏你是个不贪的,更从来不曾为了这个害人,人皆想着力争上游,恨不得逼着教夫婿觅那封侯之事,偏你是个不慕的。人生在世,这点知进退,是最为难得的。”


    此时此刻,胡长忧也和穆平在前厅叙茶。两人正说话间,那智通寺的侍者过来奉茶,却是一个道士。胡长忧便问道:“这分明是和尚的清修之所,如何你竟过来了?”


    穆平笑着同他解释,原来这智通寺的老主持又聋又哑,偏生京城之中的天齐庙浮生道长最善结交权贵,引得京城许多贵妇喜爱,香火逐渐鼎盛起来,从前的住持王道士再无立锥之地,索性南下,寄住在这智通寺中。故而穆家这些日子在寺中起居,都是王道士在那里接洽应对。


    胡长忧听了这话,不免感叹一阵子,待王道士出去,方叹道:“我看见智通寺门口那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料想这里头必有高人,再想不到住持竟然又聋又哑。只是虽是如此,单凭这对联,也该进来赏玩一番。须知这点子知进退是最难的。你因知进退,早早献了钱财离了京城,免受帝王猜忌,方能如此如意顺遂;贾家宝二爷因知进退,放着翰林院里的官职不做,携了他夫人归隐,贾家方能避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劫数。便是我,若不是当日见明王不听劝谏,倒行逆施,一次战败之后预先知机辞别离开,只怕早被一锅烩了,又岂能同我家娘子这般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又悄声说道:“世人说甚么恒王宝藏,其实不过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候宝船的图纸。这边百钱之物,那边可卖万钱,故而可谓宝藏。如今见你夫妇这般知进退,可见是可靠之人,又有如此财力,我才放心将这图纸与你,不然的话,便是好事变坏事了。只有一事相求,若果真要出海时,不若携了我和娘子同去,如何?”


    ……


    三年后。朝廷再次征召穆平入京。谁知锦衣府往金陵穆府细细一问才知,早已是人去屋空了。只得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和尚同几个小沙弥在那里看家,自言原是维扬地界智通寺中的,因智通寺香火寥落,穆平夫妇许了重金,说要借了智通寺的房子在那里监造大船,便自愿住在他金陵宅中修行。


    锦衣府气急败坏之下,又在维扬地带打听,众人皆说某年某日见穆家人携了足足百余人,十几艘巨型船只出海,一路往南洋而去。又说那年维扬一带的水军提督曾为此事上过奏章,不巧那年维扬发了水灾,许多奏折都半路失落了,故而未曾送到京城。因穆老爷有朝廷御赐的金牌护身,哪个敢拦他,便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人和许多货离去了。(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小时候学习近代史,经常痛心于近代的闭关锁国。遥想当年郑和下西洋时,犹在大航海时代前面。要是那以后我们仍然积极同外国交流科技,怎么会在鸦片战争中惨败?所以在本文的最后留一个尾巴,希望晴雯她们能在过上逍遥自在的好日子的同时,不自知地做一点什么。就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带来一点风,一点云,一点变化。


    另:本文已完结。多谢大家一路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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