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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1章 搭救


    晴雯在车中度日如年, 欲要发作时,瞻前顾后,到底不敢, 幸好忠顺王世子未再有甚么出格之举, 就这般好容易捱到忠顺王府, 将忠顺王世子恭恭敬敬送下车子, 才算松了一口气。


    转头复盘得失时,不觉又是沮丧,又是愤怒。忠顺王世子到底未曾收他们进献的一条街的铺面, 却私下里对晴雯诸多暗示。


    晴雯私下里忖度忠顺王世子心中所想, 必然是念着晴雯有几分姿色,何况虽是顺义侯夫人, 却只不过是荣国府丫鬟出身, 料得必是一心攀附之辈,对那些礼义廉耻看得极淡,这才敢这般肆意挑逗。不想晴雯于这上头心性骄傲非常, 最是宁可玉碎不肯瓦全的。忠顺王世子却是寻错人了。


    那天夜里晴雯深夜难寐。她自然不可能应承忠顺王世子, 但却也不敢当面激烈回绝,惟恐触怒于她,反倒连累了穆平和贾家。


    次日清晨鸳鸯过来问:“外头车子已是备好了。夫人预备和侯爷几时启程。”


    晴雯这才想起这日原拟去贾家探望贾母。只是她先前信心满满,以为送了一条街铺面的重礼, 必能说服忠顺王世子网开一面, 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岂料那人人面兽心, 摆架子不肯要铺面, 倒开始打起良家女子的主意来了。圣上若知他最看重的孙子私下里竟然这般行径,不知又该做何想?


    因求告之举已折戟沉沙, 晴雯同穆平这日去探访贾母时候,心中难免忐忑。


    那荣宁街仍然被锦衣府人马围得水泄不通,连个苍蝇也难进,只是刚刚报了名号进去,前头那些刀枪剑戟、铁甲寒光里居然闪出一条大路来,紧接着这日守门的仇太尉之子仇杰一路小跑着过来,恭恭敬敬朝他们的车子行礼,口中称道:“未知顺义侯和侯夫人前来,有失远迎,求顺义侯和侯夫人海涵。”


    穆平忙跳下车去,同仇杰寒暄几句,只是那仇杰的目光一直往车子上望,不住问候晴雯。晴雯见这般情形,又是惶恐,又是羞恼,暗道:“此人据说是忠顺王心腹。如今他三句话不离我,言语里大有看我面子之意。但我一个荣国府的丫鬟出身,又有甚么值得他另眼相看的?难道上次过来时,忠顺王世子从言语里透漏了一点半点,这些心腹亲信皆以为我同他有染,这才这般谄媚?”


    想到这里,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偏生又无从分辩。


    偏穆平不明就里,挑帘进来,喜孜孜向晴雯道:“这位仇杰仇大人为人极好的。他知道你出身贾家,故而有意成全,说从此之后咱们大可以携了吃食衣裳等物过来接济呢。”一面说,一面命车子往前而行。


    晴雯默默无言,虽有无限心事,却不好说出。无论如何仇杰都是一番好意,此时此刻难道能弃贾府于不顾,掉头回府吗?也只得装聋作哑领这个人情了。


    少顷到了贾母处,才要拜见,贾母等人已是迎了上来,半是埋怨半是感激道:“原来顺义侯府竟同忠顺王府有这般渊源!先前你怎么不说?”


    晴雯心中诧异,忙问究竟,林黛玉解释道:“今晨忠顺王世子已是遣人过来慰问过了,说顺义侯府同忠顺王一家相交甚笃,贾家既是侯府的亲戚,自然要多加照拂的。我们先前只道忠顺王妃主婚之事,不想这之后你们两家仍有走动,如今看来,却是意外之喜了。也亏得这个缘故,老太太晨起略感不适,世子爷还特意传了太医过来诊视,实是细心得紧。此番真个多亏你了。”


    晴雯心中发虚,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穆平在旁忙问起事态,贾宝玉道:“忠顺王世子遣了使者过来,明明白白皆告诉了。说赦大伯和东府珍大哥两人勾结平安州外臣,蓄意谋反,证据确凿。又说父亲海南学政期间,敲诈勒索,结党营私。余者窝藏犯官家眷、私藏犯官财物、包揽诉讼、放印子钱之类,大大小小罪责无数,竟是无力回天了。”


    说到这里,语气不由得激愤起来:“旁的也便罢了。但父亲为人,最是正直不过,若说他结党营私,敲诈勒索,我是万万不肯信的。果真收受贿赂,私蓄必然丰足,又何至于途中几次打发家人去金陵取盘缠?”


    贾母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般说。以他为人,或许迂腐不懂变通,但却绝不是贪赃枉法之人。只他门下清客众多,只怕是被清客欺瞒,借了他的名义生事,也未可知。”


    贾宝玉含泪道:“我也是这般说。幸而来人看在顺义侯面上,却是极耐心的。我分辩说父亲定然是受人蒙蔽,便是赦大伯和珍大哥谋反之事,也请再查实一番才好。那使者一一应了,又安抚一番。诸事多亏顺义侯!”一面说,一面向着穆平做礼。


    穆平连忙闪身躲过。他昨夜吃醉了酒,许多事皆不记得了。今晨梳洗之时他听晴雯述及昨夜之事,说忠顺王世子不肯应承,自是失望之至,这日硬着头皮来贾府时,心头难免发虚。如今听贾宝玉这般说,却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感,笑着道:“岳父大人何必如此!一家子亲戚自当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更何况,这些都是夫人的功劳。细论起来,却是府上教导有方。若非府上倾力传授夫人女红之术,如何竟能得了忠顺王妃的缘法,又同宁玉郡主交好?想来忠顺王府亦是看在夫人面上。”


    贾母和林黛玉等人听了这话,都信以为真,又惊又喜,道:“阿弥陀佛!既是如此,贾家有救了!”


    贾母亦道:“老二家的事,固然宝玉的娘一意孤行,不听良言相劝,到底也有限,宝玉他爹那边,定然是受了清客蒙蔽,当有失察之罪。那甚么包揽诉讼、放印子钱甚么的,凤丫头已是决意一肩担了。她倒是个好样的,除却这个外,还想替咱们担别的事。只是看着不像,终究难成的。我心里自是有杆秤,老大家和东府珍儿固然种种不成器,若说卖官鬻爵,或许有之,但若说勾结外官,蓄意谋反,他们却绝无可能有这个胆子。还望顺义侯在忠顺王府美言几句,替咱们洗刷冤屈才好。”


    又道:“纵不能时,也要设法保全宝玉。他年纪尚小,这几日正奋发温书,只要不背罪责,纵贬为庶人之身,依律也可傍着那祭祀田产,耕读传家,他日从科考上头出头,便是我贾家中兴之望。切记切记!”


    穆平和晴雯忙安慰了贾母一番,又将些日常家用之物相赠,道:“上次听琥珀说家里的许多东西已是抄家抄走了,恐老祖宗日常多有不便,从家里选了些好的过来,老祖宗将就着用罢。”


    贾母含泪应承了,向晴雯感叹道:“你是个好孩子,最有情有义的。去年一力主张你上族谱的时候,原本只预备着留个后手,再未想到竟果真到这般地步的!”


    因贾家出事的缘故,其后的几天里,穆平和晴雯心思都颇沉重。穆平上赶着奉承忠顺王一家,为宁玉郡主出阁使心使力,晴雯却有些闷闷的,实是被那日的事吓怕了,大有绕着忠顺王世子走的意思。自然,贾家之事她也不好袖手旁观,已是预备着等宁玉大婚之后,寻隙进宫,向皇太后、皇后娘娘哭诉冤屈。虽这般哭诉有可能触怒皇太后、皇后娘娘,但是危急之时,却也顾不上许多了。


    转瞬已到了宁玉郡主婚期,十里红妆,处处张灯结彩。晴雯便在东安郡王府帮忙张罗,这日客人极多,竟忙得脚不沾地,猛然间又看见徐文轩家里的那个管家过来送礼,朝着她大使眼色。


    晴雯无奈,只得随那人到一幽僻无人之处,却见徐文轩冲着她躬身行礼,低声道:“世子爷命下官告诉侯夫人,事情俱已查明。宁府同荣府大房勾结平安州外官谋反之事,实是虚报。但那赦老同珍爷卖官鬻爵证据确凿,连同大房贾琏一同贬为庶人,流放极北至寒之地。政老无力约束手下,致使手下清客借着他的名义收受贿赂,涉案清客皆遭绞刑,政老贬为庶人,流放岭南,以示惩戒。那私藏犯官后人、窝藏犯官财物等,皆是贾门王氏一人所为,王氏已于拷打中招认,所有财物俱已充公,犯官后人入教坊乐籍。因王氏受刑不过,已然身亡,不再追究。那放印子钱、包揽诉讼、巧取豪夺等,皆是贾琏之妻王氏所为。她于狱中重病不治,已然暴毙,亦不再追究。”


    晴雯听得愣愣道:“他们尚圈禁在府中,何时下狱?”


    徐文轩哭笑不得:“也不过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了。世子爷惟恐夫人心急,故而命下官务必告知夫人。”


    晴雯听了这话,才知道这些人数月后的命运早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不由得浑身发冷。


    第272章 索要


    徐文轩见晴雯心神恍惚, 欲言又止,忙躬身一礼道:“下官欲言之事俱已告明。此处虽极僻静,但你我二人也须避些嫌疑, 免得世子爷心生不喜。下官先告退了。夫人请珍重身体。”


    说罢, 不待晴雯回答, 已然飘然离去。


    晴雯见徐文轩这般做派, 忍不住苦笑。她想起几天前徐文轩当着她的面烧画之事,原本以为是徐文轩见她已嫁为人妇,故而以礼相待, 不想却是徐文轩误会她是忠顺王世子禁脔, 因此刻意与她划清界限罢了。想到此处,竟不知道是气愤多一点, 还是委屈多一点。他们一个是被寄予重望的龙子凤孙, 一个是素有才名的国之栋梁,不想明面上衣冠楚楚,恪守礼仪, 私底下却不过是一群衣冠禽兽罢了。


    只是此时宾客众多, 晴雯也不好耽搁太久,忙回到后头张罗,遥见宁玉郡主凤冠霞帔,满目大红, 正在新房中低头而坐, 喜帐里头撒了满床的花生、红枣、桂圆等物, 喜娘正在那里高声唱着颂词, 笑语欢声, 称颂不断,暗道:“似她这般父兄得力, 婆家追捧,夫君又极年少有为,亲戚间更无那些四处求告的烦心事,才是身为女子的福分呢。只可惜这个福分,并非人人能有。我能到如今地步,已是上天所赐恩德,又有甚么不满意的呢。”


    这般想着,复又打起精神来,指挥着东安郡王府的下人们往前厅送茶送酒,偶一抬头,只见那边蔷薇花架之下,忠顺王世子金冠玉衣,轻裘宝带站着,手中拿着一杯酒,面上微微带些醉意,正遥遥注视着她。


    晴雯身后不知道哪家女眷在那里窃窃私语道:“眼下京城之中的青年才俊,当属忠顺王世子最为出色,年纪既轻,人又极出色,前途不可限量,房中连姬妾皆无,将来若有人能跟了他,便是侧妃,只怕也是三生有幸了罢。”


    另一个说:“好极,好极!我这边唤人过去向世子爷说,就说你仰慕他人品,欲追随了去,如何?”


    先前那个忙掩她口:“我把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小东西!我不过这么随口一说,京城中人也多有这般说的,又有甚么值得你编排的!”


    两个女子笑闹成一团。


    晴雯转头过去看时,见是两位年轻的小姐,不知道是谁家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身上衣裳妆饰隐隐可见不凡,梳着姑娘发髻,显然尚未出阁呢。她不认识这两位小姐,也不好多说甚么,只得装作内宅有事要忙的模样,一扭身子,避开忠顺王世子的视线,直往灶下而去了。


    这日晴雯和穆平都极忙碌的,直到三更天才歇息,因回府不及,当夜便宿在东安郡王府,次日见东安郡王世子同宁玉郡主相偕来东安郡王妃处奉茶,正是言笑晏晏,举手投足间颇见和睦,倒也为宁玉暗暗高兴。


    当日晴雯又去贾府看望贾母,却不好将徐文轩之语说得太过明白,只含糊着说了些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他们皆要受流放之苦等等,又再三保证说祸不及贾宝玉等。


    贾母见晴雯说得支支吾吾,面上虽再三谢过了,心中到底不敢放心,却也只得强颜欢笑,道:“既是如此,旁的事倒也没甚么牵挂了,只大房里仍有一人教我放心不下。”


    晴雯忙问何人,贾母才道:“大房虽有凤丫头出面顶罪,但一个深宅妇人,固然顶罪却也有限,大老爷同琏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如今平儿怀着琏儿的骨血,尚未坐稳,如今正值抄家时节,吃的穿的用的皆不如往日,便纵一时身上不爽,只怕也请不来大夫探视。我想来想去,实在心中不安。既你同忠顺王一家交好,何不去知会一声,将平儿接了去养着,想来平儿只是个丫鬟,又是王家陪嫁带来的,无足轻重,必然不至于惹人注目。将来若是琏儿有甚么不测,也好留一线骨血。不知道这般是否妥当?”


    晴雯听贾母这般语气,见平日里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老太太竟要用这般委婉的语气同自己商量,心中不觉酸楚,忙道:“老太太这主意甚妥。平儿姐姐待我极好,我们最是情同姐妹的。如今她既然有孕在身,住在府中确实多有不便,我这便向忠顺王妃讨了她过来。”


    她果然出了门,作别贾母之后,一径往忠顺王府而去,走到半途,复又喝住车夫,心中盘算道:“忠顺王妃哪里管这些抄家的事,须得寻世子爷才能说明白。再不济,便去求求徐文轩?他既然一意要划清界限,寻他倒是极安全的。”


    想到这里,主意已定,吩咐调转车头,却往致美楼而去,吩咐致美楼的黄掌柜道:“你且拿了我的帖子去,到礼部尚书府上寻徐三爷,只说顺义侯府有要事相商,请徐三爷遣了个说话简便办事伶俐的过来。”


    鸳鸯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担忧道:“徐三爷从前曾与夫人相识,此事侯爷尽知,虽侯爷大度,从不拿这些说事,但如今夫人避着侯爷同徐家来往,似乎并不妥当……”


    晴雯抬头,问鸳鸯道:“忠顺王妃并不管外头的事。若不请徐三爷从中斡旋,平儿姐姐那边又该如何是好?”


    鸳鸯听了这话,低头半晌,叹道:“如此说来,倒也没别的法子了。事到如今,只能咱们将此事死死瞒住,不教侯爷得知罢了。”


    晴雯心中暗想鸳鸯只知徐文轩的旧事,却不知道忠顺王世子那边不顾人伦纲常,恬不知耻色胆包天,她自然不会将这煎熬纠结之事说与鸳鸯听,只顺势叹道:“如今之计,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鸳鸯亦附和叹道:“正是。却也再无他法了。”


    鸳鸯自然不知道,晴雯口中的两害相权取其轻,指的是与其招惹毫无忌惮的忠顺王世子,不如招惹已知避忌的徐文轩。


    鸳鸯心中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却是在平儿的安危和晴雯的声誉之间权衡。鸳鸯料想以她自己平时的本事,定能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再者以顺义侯之爱妻敬妻,纵然知道此事,也未必会责难的。相比之下,平儿在风雨飘摇的贾府滞留,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实是耽误不得。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得得,鸳鸯出门看时,却是徐文轩自己骑着马过来了。忙让到楼中雅座坐定。


    此时正是烈日炎炎,晴雯见徐文轩满头满脸的汗,心中倒有几分愧疚,正要说话时,便听得徐文轩开门见山问道:“世子爷今日不得闲,往城外查看布防营地去了。夫人令人传讯,定然是有事要求告,特传下官转告。是也不是?”


    晴雯听徐文轩话音,显然要与自己撇清干系,生怕自己是来寻他。只是如今徐文轩之言恰好暗合了晴雯心意,倒省去不少力气,也不辩解,只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徐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正是有事要求告世子爷,万望大人转告一声。”


    徐文轩便问何事,晴雯便将贾府中有一个丫鬟名唤平儿、行事最是稳妥大方、眼见贾府落难、欲索了家去等一套说辞说了,谁知徐文轩精明过人,且颇熟知贾府之事,直接戳破道:“平姑娘虽只是琏二奶奶的陪嫁丫鬟出身,却已开了脸做通房。前些日子抄家时候,我等早留意她步履沉重,行走坐卧皆不似姑娘家,何况又随邢夫人同住,料定她已然有孕在身,怀着琏二爷的骨血。若侯夫人只是索一个丫鬟,并不是甚么大事,倒也罢了。如今欲要连同贾家长房嫡系的骨血一起索了去,却不妥当。想那琏二爷数月后便要至极北苦寒之地,他的子孙只怕也要跟着过去的。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夫人轻轻接了过去?”


    晴雯和鸳鸯听了这话,不由得脸色发白。她们情知徐文轩的话句句在理。贾母出主意要她索要平儿,原也只是仗着平儿只是丫鬟身份,月份小只怕还看不出来,这才冒险一试。岂料徐文轩却对此事了如指掌。


    徐文轩只不过是投靠了忠顺王世子的其中一人罢了,他都知道的事情,忠顺王世子会不知道吗?忠顺王主办抄家之事,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又岂能容这种事情发生?


    当下晴雯哑口无言,再也说不出话来,心如死灰。


    刹那间,整个屋里一片死寂。


    徐文轩看了看晴雯脸色,突然笑了起来:“夫人既深得世子爷眷顾,便千万莫要小看了世子爷,以为他是个轻易好糊弄的。虽此事要担极大的干系,但倘若夫人挑明了说,只怕倒也有一丝指望。”


    晴雯听徐文轩语意松动,咬牙道:“此事若成,我自然深感世子爷与徐大人恩德,日后必当有报。”


    徐文轩轻轻一笑道:“夫人既然开口了,下官必当尽心竭力为夫人设法。说来也是贾家家门不幸,平姑娘好好的一个通房,竟同底下的小厮私通,弄出孩子来。邢夫人唤她到自己房中,只怕要好生管教一番,小命岂能保住?如今夫人心慈,竟有意搭救,正是功德无量。”


    第273章 盘算


    晴雯见徐文轩眼皮子眨也不眨, 对指鹿为马、信口雌黄等事竟如此驾轻就熟,心中既惊且畏,明面上却少不得再三称谢。


    徐文轩再三道:“这些都是小事, 不消劳烦世子爷, 之后夫人若仍有这些事, 只管来嘱咐下官一句便可。只求夫人他日在世子爷面前美言几句。”


    晴雯心中砰砰乱跳, 暗想虽忠顺王世子有觊觎之心,但到底未曾让他得手,哪里在他面前说得上话?只是此时自是不好在徐文轩面前明言, 只得强笑道:“徐三爷文采出众, 于为官之道亦是老练沉稳,世子爷想来定然对你赞许有加, 又何必旁人多话?”


    徐文轩只恐晴雯愚钝, 听不出自己的意思,遂明言道:“若是旁的事,自是日久见人心, 不急在一时, 只有一样,翰林院最近奉圣上之命,欲编修前朝史书,到时必然名儒云集, 浩然宏大, 下官也想在旁观摩学习一番, 尽一份心力。”


    晴雯听了这话, 心中方知徐文轩这般追随忠顺王世子鞍前马后的用意, 除却光耀门楣外,也有想着参与编史、青史留名的用意, 一时不由得百感交集,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有心敷衍徐文轩之句,又恐负了他对文章虔诚之心。


    晴雯正在发愣间,那边鸳鸯在旁轻轻一笑,接口道:“徐三爷这般却是在为难我家夫人了。想来这修史乃是朝廷大事,世子爷未必肯听夫人的呢。”


    徐文轩知道鸳鸯是晴雯身边心腹,见她突然插嘴,倒也不恼,只笑着说道:“这个自然。无论成事与否,下官都深感夫人提携之恩。”


    徐文轩这般说,晴雯心中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好容易打发走了徐文轩,鸳鸯感叹道:“不想你竟同忠顺王世子爷有了牵扯。这个徐文轩,当日同宝二爷一起去金陵赴考时候何其傲气,如今竟心甘情愿在世子爷身边鞍前马后为了这些事奔走。”


    晴雯道:“他是为了参与修史之事。这是天底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事,足以青史留名的,若他果真是为了这个,我倒佩服起他来了。”


    鸳鸯看了她一眼,故意道:“这却不是当日赌咒发狠也不愿当徐家妾的时候了?”


    晴雯答道:“一码归一码。我因生得比旁人略好些,难免遭人误解,误会我是那招蜂引蝶的轻狂性子。似他这等素有才名之人,见惯了女子投怀送抱,不免自视甚高,认为天底下女子都做如是想,说起来不过是他受人追捧已久,故而一厢情愿罢了。其实算不得甚么大错。便纵有错时,他这番赔礼道歉,却也可揭过了。”


    鸳鸯冷笑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性子,哪里有不爱偷腥的猫呢?若不是你搭上了忠顺王世子,我看这个徐三爷也没那么容易轻易罢休的。”


    晴雯摇头道:“我未曾搭上忠顺王世子。想来不过亦如徐文轩一般。他因自幼受尽追捧,各色美女上赶着奉承,他便以为天下女子皆是如此。一时见了我,或是觉得行事有趣,或是一时想改改花样,便如蝇逐臭,一时不肯罢手。”


    鸳鸯先前见徐文轩恭恭敬敬,言语里句句不离忠顺王世子,便以为晴雯果真同忠顺王世子有甚么了。她私下里虽颇不赞成,但也自知她身为丫鬟不好多言。谁知这里头竟有这许多曲折。若非晴雯亲口告诉她,谁又会想到实情竟是如此呢?


    鸳鸯想了想,试探道:“那也是你本事大。不然的话,世子爷甚么女人未曾见过,怎地偏偏瞧中了你?”


    晴雯心中原本便委屈得厉害,只是碍于场面强忍着,听了鸳鸯这话,一时间委屈泛了上来,不觉眼圈都红了,呜咽道:“旁人这么说也便罢了,如何连你都这般说?我平日里何曾是那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人?莫说已嫁给侯爷,自当恪守妇德,便是尚未嫁人,似他这样摆明了只是玩玩而已,故意占便宜的,我心中也瞧他不上。偏他是世子爷,外头是人人称颂的贤王,我这般委屈也只有自己知道,说出去断然没人肯相信的,纵然告到天上去,也无人肯做主。故而只得每每忍气吞声,竭力化解。我心中的苦又有谁知道?”说着说着,心中越发委屈,那眼泪像断线了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鸳鸯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早慌了,吓得忙跪在地上同晴雯赔不是,道:“都是婢子的过错!再料不到竟是这般情形!”


    晴雯用力拉起她,道:“你这会子自称婢子,岂不是在打我的脸?这普天之下又有谁不知道我的出身?若论出身,你倒比我还好些哩。你是贾家的家生子,我是被亲生父母不要了卖到赖家当丫鬟的。从前在贾府时,你是一等丫鬟,还比我高了一等呢。何况咱们从前便颇要好,一直姐妹相称的,你何必这会子同我见外?”


    又叹道:“这些天我常想着,忠顺王世子在外头也是众人称颂的,为何私下里敢如此。若我是那勋爵门户或是书香翰墨之家里嫡出的姑娘,夫君亦是正经有来历的,他焉敢如此行事?不过是看我出身低微,心中不自觉看轻我罢了。虽我是个侯夫人,他心中仍然觉得我轻贱,故而品行不端,可任他亵玩。”


    鸳鸯忙从旁劝道:“天底下乌鸦一般黑。我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苦楚?当年大老爷难道没有逼我当妾室,笃定我定然会欣然应允的吗?这些人皆是眼睛长到天上,故而把旁人忒小瞧了。那忠顺王是有望当储君的人,忠顺王世子自然贵不可言,故而瞧别人越发觉得轻贱。此事自是你受委屈了。只如今人在矮檐下,你心中又有甚么主意?”


    晴雯道:“若要我违背心意屈从于他,是万万不能的。但眼下咱们受制于人,也不好直接撕破脸。少不得忍气吞声,先尽力搪塞着,等到贾家的事情一了,若能用钱财等物酬谢,自是最好不过,到时候两不相欠。若不能时,便四处物色那貌美伶俐的女子,多送几个过去,想来也便过得去了。”


    鸳鸯点头道:“你心中既有盘算,自是最好的。不过那些个王孙公子的心思,竟是古怪得很,谁知道他们心中打得甚么主意。万一忠顺王世子看重的便是你顺义侯夫人的身份呢?”


    晴雯一怔,继而想起当年义忠亲王曾与当今圣上争抢储君之位,其后义忠亲王一脉尽绝,当今圣上胜出,两家虽是手足之情,到底心存芥蒂。如今穆平虽不得入皇家玉牒,但包括太上皇在内的许多人皆当他是义忠亲王后裔。忠顺王世子好好的一个龙子凤孙,想要甚么样的女人不可得,偏偏在那里打她的主意,谁知道是不是暗中存了想羞辱义忠亲王一脉的心思在呢?


    “若果真他存的是这个心思,那其余的事我也顾不得了。顺义侯待我恩重,除却一头撞死以证清白外,旁的再没甚么法子了。”晴雯沉默片刻,答道。


    鸳鸯听她语气决绝,唬了一跳,连忙劝慰再三,道:“我只是说说罢了,未必他存的是这个心思。因你相貌生得好,人又聪明,竟是个人见人爱的,便是世子爷对你动了心思,也不足为奇。你素来是个重心不重礼的,只要你自己知道不曾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便够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老太太和林姑娘她们姑且不论,平儿那边可正指望着你呢。若你有个甚么三长两短,那些人又该如何呢?”


    又叮嘱晴雯道:“你和侯爷乃是夫妻,夫妇自当一体。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也该有些情分了。如何整日仍拿他当提携你的恩人一般看待?夫妻之道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晴雯暗想,常听古人说甚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昔年出阁之时,贾母亦是叮嘱她必要贤良淑德,好好当侯夫人,那情分又是甚么?穆平自述初见她时即被惊艳,想来穆平待她应是好色慕少艾的一番情怀,但她一个丫鬟,哪里能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其后穆平求旨,她成了侯夫人,身份地位如先前天壤之别,如此恩情,不对着穆平感恩戴德,难道还能有别的甚么心思?


    鸳鸯见晴雯仍然未悟,只能暗暗叹了一口气,将此事撂在一旁。次日再去贾府看望贾母时,将徐文轩的意思说了。果然贾家人依计而行,都说平儿同府中小厮私通,有了身孕。邢夫人在那头又叫嚷着欲行家法,好好管教这个丫鬟。


    晴雯便趁着这个由头,遣人往忠顺王府讨人情。也不知道徐文轩暗中是怎么调度的,总之只过了一日,一顶小轿便将平儿从贾府里救了出来,直接抬往顺义侯府。


    因平儿受此惊吓,偶有下红,晴雯连忙请人诊治,这般熬了汤药,细细调理了多半个月,身子才渐渐好转起来。


    第274章 照拂


    这日突然大门那边有人来报说, 薛家大姑娘过来拜访,又呈上一份礼单。


    晴雯见那礼单之上琳琅满目,有那新奇好玩的西洋稀罕玩意, 亦有金银铜锡等器物, 还有二十匹妆花缎, 二十匹蟒缎, 心中大吃一惊,暗道这礼物如此贵重,薛家定然有事相求。可惜自家竟是黄柏木作成的磬槌子, 看着虽是个侯夫人, 实则外头体面里头苦,又能帮甚么忙?


    当下忙请了薛宝钗进来, 见薛宝钗仍然是从前素雅的装扮, 蜜合色的缂丝暗花比肩褂,葱黄缎绫裙,头上只一个白玉兰攒花雕叶的玉簪子, 项上连那个璎珞金项圈都不见了, 更添了几分出尘之气。


    晴雯不由得心下赞叹:“好个宝姑娘!可惜竟为兄长所累,母亲偏又是个糊涂的。”却也不敢怠慢,与她殷勤叙过寒温,便见薛宝钗微笑开口道:“今儿个过来, 是向侯夫人道喜来的。舍妹宝琴同梅翰林儿子的亲事, 已是定下了。因梅翰林阖家即将去外地上任的缘故, 婚事定在今年九月里。琴儿的父亲几年前亡故, 母亲又是痰症, 惟恐一时去了,便要守孝三年, 耽误了琴儿的婚事,因此作难。多亏侯夫人热心提携,从旁斡旋。不然的话,焉能这般顺利?”


    晴雯诧异道:“我哪里有这般能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根基极浅,宝姑娘自是知道的。前番只向宁玉郡主略略提过,因她忙着出阁,自是顾不上的。后来贾家也遭了事,便更是自顾不暇了。我每每盘算着,等到贾家那边的事定下来了,再引宝姑娘和琴姑娘去忠顺王妃处,想来以两位姑娘的品貌性情,定然能讨她欢心,到时候诸事自然顺理成章。不想琴姑娘自己是个有福气的,这才几日的工夫,便已定下出阁之期了。”


    薛宝钗一惊,斟酌着道:“侯夫人不必过谦。夫人自得顺义侯青目之日,便已平步青云,我们常听人说,夫人在宫中也是极有脸面的,何况又同忠顺王府交好。我薛家上下皆心如明镜一般,舍妹婚事能如此顺利,皆因夫人之力。梅翰林使人下聘礼之时,还说忠顺王世子再三关照过他,诸事皆看在顺义侯府面上。难道这也能作假不成?”


    “忠顺王世子?”晴雯失声叫道。宁玉郡主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诸事都瞒不住她兄长。若果真忠顺王世子从宁玉郡主处知道此事,再特意向梅翰林提起,梅家自然背不起不守信义的骂名,只能上赶着乖乖履行婚约。只是,忠顺王世子又怎会为了这等事替她出头?


    薛宝钗忖度晴雯面上神情,便知此事已对上景,笑道:“这回夫人总相信了罢。自是顺义侯府情面极大,故而忠顺王世子才连声招呼都不必打,主动出面说合。说起来这是天大的面子,若不是我们亲耳听见,再不敢相信的。今日这区区礼单,皆系舍妹宝琴之意,却是她从南边带来的东西里打点出来的,虽她莽撞不知深浅,却也是聊表恭敬感谢的意思,但请笑纳。除了这礼单外,还有一份,却是托夫人转交忠顺王府的。既请夫人从中斡旋,其中开销花费,自不好再教夫人破费。薛家自知身份低微,绝无攀附忠顺王府之意,故而这些礼物已隐去薛家字号,只以顺义侯府名义相送即可,或添置些,或删减些,但请夫人费心斟酌罢。”说罢,又亲手将另一份礼单呈上。


    晴雯一眼望去,见这里头的礼物比先前的礼单又加重了一倍,粗粗盘算下来,少说也有三四千两银子,心中吃惊,暗道:“这便是紫薇舍人薛家的气派吗?果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原说我为了贾家之事,送了忠顺王世子一条街的铺面,便算是动了血本,如今和薛家比起来,却是大大不如了。”


    她只顾在那里感慨,薛宝钗那边又说了许多称赞感谢的话,又说了薛宝琴的婚期,再三邀请晴雯和穆平一起过来吃酒。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薛宝钗起身告辞。晴雯送客之后,心绪犹自不能平息,不知不觉已到了梅姨处。先前因平儿已有身孕的缘故,不好另外打扫了屋子令她单住,若说遣了一群丫鬟婆子服侍,又恐外头人知道,疑心这里头有甚么古怪。故而晴雯和鸳鸯暗中商议停定,又知会了穆平,便教平儿住在了梅姨的院子里,对外只说是教平儿伺候梅姨,实则暗中配了个小丫鬟伺候她养胎。


    这时候晴雯进了院子,只见平儿正在廊下坐着晒太阳,手里还拿着针,看架势像是在缝制一件孩子的小衣,忍不住笑道:“从前是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平姑娘,如今却是孩子他娘了,倒多了几分温柔慈爱。”


    平儿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平生所愿不过是过几天安稳清净的日子罢了。多亏了你,如今才能这般顺遂。咱们这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罢。”


    晴雯摇头道:“呸呸。哪里有这般说自己的。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一面说,一面已是进了梅姨屋子,含笑向她请安,道:“梅姨近日身体可好?”


    梅姨大声道:“能吃能动,又有甚么不好的。只你这行事,我却有几分看不懂。那贾家是你名义上的娘家,他们待你有恩,你尽力搭救也便罢了,如今怎地将一个不受规矩在外头偷人的丫鬟给接过来了?虽说你们从前情如姐妹,但你如今做了侯夫人,结交之人就算不重身份地位,也该看看人品,难道教外人提起顺义侯府便摇头,说那侯夫人的亲戚姊妹,俱是一群不守妇道的?”


    晴雯便知是梅姨误会了。


    因平儿怀的是贾琏的孩子,这里头有许多禁忌,犯了国孝之期是第一重,贾家血脉该随贾琏一起流放极北之地是第二重,故而晴雯和鸳鸯两人商议停定,除穆平外,不好将真相告诉其他人,故而顺义侯府上下都以为平儿果真干出了那同贾家二门外小厮私通之事,因晴雯念在昔年姐妹情谊,这才收留进来。


    顺义侯府人丁简单。有一半皆是晴雯从贾家带来的人,这一半早被鸳鸯管得服服帖帖。另一半是建造侯府时候皇家赐下的,他们暗中听命于哪个主子且不好说,但明面上的规矩却极是到位,自然不好为了这点小事胡言乱语。


    只有梅姨,一来身份特殊,连晴雯都得敬她三分,二来她终身未嫁,嫉恶如仇惯了,自是瞧不起那些偷人养汉的,三来她亦为穆平捏一把汗,惟恐晴雯身边尽是灯姑娘、平儿这等人,心中也生出那不知羞的念头,故而刻意在那里立规矩,拿平儿当筏子,虽不好当面为难一个孕妇,却每每在晴雯跟前含沙射影。


    晴雯此时也不好澄清,只得软语安抚几句,那梅姨见敲打够了,这才心满意足,命晴雯退下。


    晴雯遂重新走到平儿面前,低声向她道:“却是我先前思虑不周,委屈你了。过几日便为你另寻一个住处,清清静静才好。”


    平儿笑道:“这算甚么委屈?我难道不知道你们安置我在此处的用意?阖府上下,这处便是极好的所在,再没有别处了!”又道:“她平日里待我甚好。惟有你来时候在那里敲打几句。这也不算甚么。难道你忘了我从前过的是甚么日子?这点小事又怎会应付不来?”


    晴雯道:“古人有云梅花香自苦寒来,这话果然不假。琏二奶奶待人固然有些刻薄,但你在她身边跟着,却也学到了不少。细论起来,却是许多人一辈子学不到的呢。”


    平儿滴泪道:“谁说不是?旁人都当我恨着琏二奶奶,只有咱们几个菜知道,我心里爱她比琏二爷更胜几分呢。只是琏二奶奶一生要强,怎地这点事却看不开,我就算有所出,也必然是养在她名下的。以我之心性,也定然对她比周姨娘对太太还恭敬。她又有甚么不放心呢?”


    晴雯叹道:“她只因平素要强惯了,事事都要争先。故而不愿承认她自家元气已伤,生不出孩子来了,更不愿眼睁睁看着旁人生孩子。这等性情,若是男子,只管在外头逞强斗狠,却无大碍,偏生她是个女儿家,却不得不一辈子吃亏了!”


    平儿流泪:“哪里还有一辈子?平素是个最要强不过的,这会子也要逞英雄,将那些有的没的不是全一肩背了,也不知道琏二爷私底下是否会念她一声好。她那身子平日是要喝参汤养着的,如今没了参汤,又该怎么办呢。”


    晴雯想起徐文轩安排下王熙凤的结局,沉默不语。


    平儿像是察觉到了甚么,抬头问道:“今日你过来时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竟遇到了甚么为难的事?”


    晴雯叹了口气道:“正是有一桩为难的事要过来请教你。宝姑娘今日过来了呢。她那言语听起来已是直白之至,偏我仍糊里糊涂的,听不明白。她送了一份礼物过来,教我转交忠顺王府,我正发愁该如何斟酌添置呢。”


    第275章 攀亲


    平儿问明情况, 笑道:“从前在贾府时,亦有地方上的官员过来求办事,这般送了礼过来的。当时贾家外头账房上只管收下礼物造册便是。说甚么转送, 其实不过是个说辞罢了, 想来夫人既和忠顺王府有来往, 能求来这等脸面, 平日里人情往来、三节贺仪自是足了的,若有甚么为难事开口央告,也俱在这里头。若是一事一礼, 反而见外了。”贾家已经败了, 那有的没的罪行足够写上几页纸的,故而她无须再为府里避讳, 再加上晴雯是自己人, 说话的时候也不用藏着掖着。


    晴雯听了这话,心下吃惊,想怨不得贾家平日里吃穿用度皆不凡之至, 原来皆从地方上官员们的孝敬上头来。


    她想了一回, 等到穆平回房后,便将薛宝钗过来拜访之事说了,道:“虽是如此,平日的人情往来皆是送忠顺王府的。忠顺王爷标榜不喜奢华, 故而三节贺仪也一味往新奇精致用心风雅之物上头寻, 单论价值, 并不贵重。如今忠顺王世子竟肯出面, 帮了薛家这么大一个忙, 还说万事俱看在咱们家面上,咱们自是要额外送他礼物, 方不负了他照拂之意。”


    穆平听了连连点头,晴雯便说见忠顺王世子尚未娶妻,年纪轻轻,身边竟无个知疼知热之人,倒是从外头访几个貌美伶俐的女子,放在世子爷身边更好些。穆平沉吟道:“我见世子爷平日里对女子不假辞色,只怕不好此道。何况见他日常行事,那眼光竟高得很,等闲庸脂俗粉怎能入他法眼?”


    晴雯想起忠顺王世子平日待她的情形,心中不以为然,连连冷笑,只是不好直说,那不悦已是显现出来,道:“他一个亲王世子,位同郡王,便是姬妾无数,又有甚么关系?若要娶妻,自该选那贤良淑德、高门显第的嫡亲贵女,自有皇家为他甄选。如今只是往他屋里送几个人,只要家世清白、相貌美、性格好,想来也尽够了。”


    穆平蒙在鼓里,自是不知道晴雯因何不悦,只管胡乱安抚道:“夫人这话有理。既是如此,只管命人寻去,待寻得稳妥之人,咱们再好生请人调.教了,送到世子爷屋里去。不管成与不成,总归是一片恭谨之心。”


    晴雯见穆平允了,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暗想忠顺王世子对她有意,不过是因后宅空虚,虚火难消罢了,只要往他屋里多多放几个人,想来他也就撂开手去了,如此这般自家的危机不解自解,岂不是妙事?


    这日晴雯又请平儿过来闲聊,听她说起贾赦院中之事,说邢氏之弟邢大舅,原本是家里过不下去,才过来投奔贾府的。


    起初倒好,邢夫人说定每个月补贴他一家三口一两银子,日常茶饭等又皆依上宾的例份,每日里跟着贾琏往宁国府里胡天胡地,同贾珍等纨绔混在一起,倒也十分趁意。


    谁知这般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贾家便被抄了。贾赦院中那些姬妾尚缺这个、少那个的,如何能顾得上邢家这等穷亲戚?正郁郁不乐间,偏生又被贾赦身边亲娶的妾室嫣红嚷出来,说邢夫人每月补贴邢大舅的一两银子竟不是她的私房钱,而是走的大房公账。一两银子虽少,偏偏是在抄家之后,处处捉襟见肘之时,故而虽是小事,却也着实闹得灰头土脸。邢夫人只得硬着头皮逐客,说他们家已是戴罪之身,生计艰难,还请邢大舅去别处看看。


    若是旁的亲戚,见到贾府已然被抄,正该树倒猢狲散的时候,那心思活络的早撇清关系走开了,如王熙凤的哥哥王仁,早躲到王子腾府上住着了。只是邢家败落得早,邢大舅除了邢夫人外,再无旁人可仰仗,只一门心思扒着邢夫人不肯放手,在哪里嚷嚷着说甚么当年。


    “那邢大舅的意思是,当年邢夫人出阁时,将家里的家私一并带了过来,连累邢家人如此潦倒。冤有头,债有主,故而非一心扒着邢夫人不可。但这番抄家,连邢夫人的嫁妆也一并抄去了,哪里还有甚么银子与他呢。”平儿摇头叹气道,“旁人倒还罢了,我只可怜邢姑娘。那邢姑娘的性子极好,虽是布衣钗裙,行事却是极稳重的。我原本想着,大太太到底是诰命夫人,给自家侄女寻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嫁了出去,这好日子也就来了。谁料想遇到这种事。”


    晴雯听到此处心中却是一动。她记得前世之时,邢岫烟同薛宝琴进京之时,贾家尚未抄家,依旧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局面,当时薛姨妈出面,将邢岫烟许配给薛蝌了,细论起来,倒是一门好姻缘。只是如今薛姨妈因薛蟠的缘故,积郁成疾缠绵病榻,又有谁能为邢岫烟做主呢?


    正在这时候,突然前头有人报说,李家奶奶来了。


    晴雯先是一愣:她几时认识一个李家的奶奶?又仔细问了一回,不觉失笑:原来自她为了有个身份,认了贾宝玉为义父之后,已是与贾兰同辈。李纨家的寡婶可不就是她奶奶辈吗?


    晴雯知道李纨之父曾任国子监祭酒,李家是诗礼大族,在文宗里的势力不容小觑,故而也不敢怠慢李纨的寡婶,忙迎了进来。只见李纹李绮两个姑娘花朵一般站在李纨寡婶身边,那位李家奶奶不施粉黛,甚是素淡,那两个姑娘却俱穿着葱绿水青色的衣裳,越发显得空谷幽兰一般。


    晴雯一开始还以为李家奶奶是为了李纨之事而来。听徐文轩言语里透露,那李纨虽是贾家二房长子之妻,论理她和贾兰都该被株连,但因她素有节妇之名,便是朝廷也不敢轻易辱没了她,故而有意法外开恩。


    晴雯正欲安抚李家奶奶莫要为李纨担心时,谁知李家奶奶闭口不提李纨之事,只在那里坐着,夸口说她的两个姑娘品貌如何如何,晴雯少不得也在旁边附和着,以姨称之。


    这般约莫说了有小半个时辰,李家奶奶突然间命人取出一个鹤青缎子水绿绸里的包袱,从里头取出一套藏书来,奉于晴雯道:“如今初次相见,仓促之间,竟无甚么好东西相赠。惟有前夫昔年的一套藏书保存得尚好,万望侯夫人千万不要嫌弃。”一面说,一面将那书的扉页打开,递到晴雯面前。


    长者赐,不可辞。然时下世面上文风最盛,一本藏书价值不菲。晴雯只看了那套藏书一眼,只见那是木刻的版本,扉页上几个小小的印章,皆是垂珠篆字,心知不凡。


    礼之所至,必有所求。到了此处,晴雯忽而醒悟过来,想起一事。李家向来恪守礼教,那李纨新寡之后,旋即深居简出,平日里闭门谢客,除却侍奉公婆、教引小姑等分内事外,余者便是一心一意教导贾兰以功名为念。想来李家奶奶亦该是这个行事,平日里深居简出、不问外事才对,如何竟会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千里迢迢,从南边到京城来?


    想到这里,晴雯已明白李家奶奶之意,笑着拉着李纹李绮两个人的手,向李家奶奶道:“容我冒昧多问一句,两位小姨已是到了该说人家的时候了。不知道定下来了没有?”


    李纹李绮二人听了这话,忙低下头去,面带羞意摆弄衣角,李家奶奶脸上喜意一闪而过,笑道:“还没呢。她们父亲去得早,家里在京城也不认识几个人,我便是想着为她们寻一户好人家,却也无从谈起。”


    晴雯见李家奶奶这般模样,心中越发笃定,道:“两位小姨皆是人中之凤,只消你老人家带着出去一圈,只怕那说亲的人要踏破了门槛呢。想来你老人家喜静不喜动,不常出门,这也没甚么,等过些日子,我请两位小姨一起出游,不知道你老人家意下如何?”


    李家奶奶面上笑容更甚,道:“早听李纨说你交游广阔,人又是极热心的。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何况生得这般花容月貌的,我心里头爱得跟甚么似的,倒不知道说甚么好了。怪不得当初北静王妃、太妃、永昌公主他们这几家皆上赶着想与你攀亲带故,连忠顺王妃这样平日不喜交际的,也特意为你请旨主婚。”


    晴雯度其意,试探着道:“如今北静王府有事,北静王妃那边怕是没有心肠。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们,只怕过几个月便要下帖子请人的。到时候我邀请两位小姨与我同行,可好?”


    李家奶奶使了个眼色,李纹李绮会意,先借故走出去了,李家奶奶这才向晴雯悄声说道:“北静王妃那边,据说王府里正闹心着呢。甄家被抄家,北静王妃已是失了势,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她自是没有心情。永昌公主那边,难道你竟未曾听说,说是驸马爷也卷进甚么卖官鬻爵的事里头,公主深夜进宫向皇太后哭诉,好容易才保住驸马爷,这会子自然深居简出,轻易不肯生事的。南安太妃那边,据说也有甚么要紧事。故而我想来想去,若还是和咱们亲戚家从前来往的那些门户攀交情,这会子风声鹤唳的,怕是会卷进甚么事里头,倒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的好。”


    晴雯度李家奶奶心意,吃惊道:“若说金钟,莫过于忠顺王府莫属。只是忠顺王妃平日里不大爱同京城诰命们往来的。难道你老人家说的是东安郡王一家?”


    第276章 进香


    李家奶奶笑道:“东安郡王一家自是好的。他家不问政事, 从太上皇在位时候开始,便做那闲散王爷,每每醉心于商贾之道, 何况如今又娶了宁玉郡主, 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已是无忧了。他家除却世子外, 尚有几个嫡子庶子, 只是纹儿绮儿的父亲在世时只不过是三品官,如何能攀附上这等门户?幸好顺义侯情面极大,除却夫人同忠顺王妃、宁玉郡主都有交情外, 连忠顺王世子也是对顺义侯府照顾有加的。我听说薛家求到府上, 世子爷一声招呼,薛家同梅家的亲事便成了?这般少年英主实是世之罕见, 何况我打听得他后宅空虚, 可见是个勤勉端正的君子。这世间若有哪位姑娘,有福气服侍世子爷,便是没名没分的姬妾, 只怕亦是好前程呢。”


    晴雯听李奶奶说这话, 已是知道她属意忠顺王世子宁珏了。李家当属清流,李纹李绮的父亲曾做到三品官,若是当宁珏的正室夫人,自是不够格, 但若做个侧室偏房甚么的, 身份地位倒也够得上。虽说李家读书人出身, 不该想着做妾, 但是倘若忠顺王荣登大宝, 宁珏便是稳当当的亲王之位,到时候当个亲王侧妃, 比一般官宦人家的正头娘子地位还高呢,也便不算辱没门楣了。若想得再远一点,忠顺王继位之后宁珏成了储君,莫说二房三房,便是四房五房的姨娘,亦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晴雯想到这一层,倒不觉得李家奶奶的筹划有甚么荒谬之处,反而叹服她一个寡妇千里迢迢赶到京城,不惜舍了脸面向自己求告的殷殷爱女之心。


    “自然,我也知道那世子爷至今孤身一人,想来眼光极为高明。何况他的婚事自该由宫中的贵人们做主的,便是纳妾,亦要慎之又慎。只是我想着,宫中的贵人们相看之人,也不过是仕宦名家之女,纹儿绮儿又哪里比她们差了?若是夫人这边有甚么法子,只消能在世子爷或是宫中贵人们耳边提这么一提,不管结果如何,我和她们过世的父亲都深念夫人的大德。”李家奶奶见晴雯沉吟不语,只当她为难,连忙又说道。


    李家奶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晴雯却也不好推辞了。她低头想了一回,想着如今正在托外头物色美人,欲奉于忠顺王世子享用。想不到李家奶奶竟把两个女儿送过来了,这是自家亲戚,倒比外头的更好了,岂不甚是便宜?至于外头那些人只是没名没分的姬妾,李家两个女儿当为贵妾,这些倒是其次了。想到这里,遂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些日子我也暗暗同侯爷商议着,说世子爷大好的年纪,竟然形只影单的,眼看着后宅空虚,连我们这些人看了都觉得过意不去,故而有意在外头寻觅几个知疼知热的女子,放在世子爷身边伺候着。只是又细想了一回,外头的人若是不清楚她的来历,只怕倒是好心办成坏事。若是李家奶奶不嫌弃,我过些日子便带了两位小姨去寻宁玉郡主,只要郡主那边同意,在宫里那边提上一提,这事便是有五六分了。”


    李家奶奶听了这话,喜上眉梢,道:“宁玉郡主同世子爷兄妹情深,京城中人谁人不知。若果真宁玉郡主出面,自是极好的。夫人请放心,李家的女儿自幼皆是读女德的,没有那嫉妒不容人的。夫人只管在外头寻觅好的献与世子爷,却是不相干的。便纵纹儿绮儿没有福分,我们也感念夫人的这份恩情。”


    之后又说了一会子话,李家奶奶便带着李纹李绮两个回去了。晴雯本想着好生盘算一番,寻个由头去东安郡王府上寻宁玉说话,想不到东安郡王妃那边倒先来找她了。


    东安郡王妃向晴雯吩咐道:“宁玉郡主欲往西城门外天齐庙烧香还愿,偏我这几日身上不好,不想动弹。若是你无事时,便陪她去走一遭可好?”


    晴雯忙允了,不解问道:“那天齐庙年久失修,不如城中庙宇那般香火鼎盛。如何郡主竟想起去那处?”


    东安郡王妃一笑,向她低语道:“你有所不知。这处虽是香火不旺,但当家的王老道士实是有几分能耐,专卖海上方,膏药是极其灵验的。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开上一方吃几剂药也便好了,若是体弱之人,生不出孩子来,也可寻他调理。咱们这些名宦之家的后宅妇人,多有借着烧香的名义去那里要他诊脉调理身体的。”


    又道:“你同平哥儿成亲也快一年了,如今全无消息,倒也该去寻王老道士诊诊脉,开个方子补一补才好。”


    晴雯见她提到自己,面上却有些羞臊,忙低下头去。


    东安郡王妃这番吩咐正中晴雯下怀,她正愁寻不到机会同宁玉郡主好好说话呢,这却刚好是个机会。于是同宁玉郡主约定了良辰吉日,又事先知会了李家奶奶,先请李纹李绮两位姑娘到自己家中住下。


    到了正日那天,携李纹李绮坐一辆朱轮华盖车,咏荷姑姑同鸳鸯麝月并几个出门的婆子媳妇一起跟在后面车子里,先去东安郡王府迎了宁玉郡主出来。


    那宁玉郡主的排场比晴雯更大,独自坐着一辆御赐明黄流苏珠缨八宝香车,前头是四个教养嬷嬷,后头是八个大丫鬟,皆坐在车子里,前头又有宫中派了两骑龙禁尉出来,在前头骑着高头大马开路,浩浩荡荡,如一条长龙,直往天齐庙而去。


    到了天齐庙,那两名龙禁尉只在庙前站着,领着众人清退闲杂人等,晴雯便同宁玉郡主一道进了庙门。那当家的王老道士已是早满面笑容迎了上来。


    晴雯细细打量王老道士面色,只见他头发花白,眼睛里闪着精光,不似清虚观的张真人那般仙风道骨,却是看着极精明的面相。


    一时进了天齐庙,细细观瞻,只见里头的神祇只是泥胎塑像,外头以油彩裹着,因年久失修,有许多油彩已然脱落。塑像也是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倒不像那些寻常寺庙里,皆是慈眉善目的罗汉菩萨,或是仙风道骨的神仙。


    宁玉郡主平素是颇骄纵的性情,晴雯只当她见到这副景象必然败了兴致,惟恐她大发雷霆,想不到宁玉却没开口嫌弃,反命人赏了二十两黄金出来,说要为几位神仙重塑金身。


    因晴雯是同宁玉郡主一同来的,两人身份地位虽有高下之分,却是名义上的妯娌,宁玉已然开口,晴雯却是不好不赏的,少不得也认领了十两黄金。


    那王老道士听了,自是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的。


    一时宁玉和晴雯皆拈香拜过神像,那王老道士便请两人到道院静室叙茶。不多时便有个小道士低着头捧了茶盘过来。


    晴雯窥见那小道士面色,见小道士正当少年,生得俊眉星目,唇红齿白,不由得大吃一惊。


    宁玉身边的教养嬷嬷已然发话,问道:“那王老道,你怎地教一个年轻男子过来奉茶?难道竟不知道我等皆是女眷,须得避忌吗?”


    王老道士忙笑着答道:“他是我的徒弟,我在外头捡来,从小养大的,名唤浮生。如今尚不到二十岁哩。他颇善茶道,现泡的茶是最好的。别家的太太少爷们来,都喜欢令他出来泡茶呢。”


    那教养嬷嬷不悦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旁人家没有规矩也便罢了。如今郡主在这里,诸事自不可疏忽。你教他退下,我们这边自有人侍奉郡主。”


    又道:“若不是你是个有道之人,年纪也大了,连你都要回避呢。”


    王老道士笑着应了,那浮生忙收拾了茶盘子,躬身离开。宁玉郡主咬唇将手伸出来,令王老道士诊脉,诊了一回,却也没说甚么,只开了一副滋补的药,俱是成方,乏善可陈。


    又为晴雯诊脉,望闻问切了一回,感叹道:“夫人这身体调养得甚好。只恐府上有高人。我如今却是班门弄斧了。”


    晴雯想起昔年胡家娘子为她调理之事,笑道:“老神仙说哪里话来。纵然我先前确实曾访得名医,但单凭老神仙这一番话,见识便不在名医之下。”


    王老道士诊脉后退下,晴雯便同宁玉郡主说了一会子话,又将李纹李绮两个引过来与郡主相见了。宁玉郡主拉着李纹李绮的手看了半晌,又问了几句学问,赞道:“江南果然尽出些钟灵毓秀的人物!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们了!”


    晴雯和李纹李绮皆偷笑起来。


    宁玉郡主面上欢喜得不得了,得知两人尚未许配婆家,忙道:“此事包在我身上。龙禁尉里尚未婚配的男子多着哩。”


    晴雯笑道:“龙禁尉里皆是勋爵门户的王孙公子,自然个个是好的,怕是怕早被人盯住了。我也不怕你笑话,早有人打听到我这里呢。我说,我哪里有那么大面子,竟是一个都不认识的。”


    宁玉郡主好奇问道:“哪个来寻你打听?又看中了谁?”


    晴雯笑而不答,忙趁机将话题引到忠顺王世子身上,笑道:“人家托我的事情,既未办成,怎好到处说?那龙禁尉也倒罢了,不瞒你说,就连你哥哥忠顺王世子,都有人过来打听呢。我和顺义侯也暗地里商议着,说世子爷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却没多少人侍奉,仔细想来,却有几分不妥。故而顺义侯这些日子在外头物色那性情贤淑的美女,只待为世子爷红袖添香之用。说来也有几分奇怪,世子爷忙于政事,无暇他顾也便罢了,宫中两位圣人和娘娘们那般看重世子爷,为何不做主为他婚配?便是世子妃须得郑重其事,再三斟酌,也可先聘了仕宦名家之女,做个侧室甚么的?”


    宁玉郡主亦是个聪慧的,听晴雯这般旁敲侧击,早知其意,却避而不答,只以他言搪塞。又过了一会子,宁玉郡主吩咐人道:“一大早这般赶路出城,如今却有几分困了。想在炕上休息一会子。”


    早有下人收拾了旁边一间屋子,铺了大红猩猩绣金花卉毡,又从车子里抱了松花色洒金双喜金钱蟒引枕和条褥过来铺好,燃上一支甜梦香,这才过来恭请宁玉郡主移驾。


    宁玉郡主身边的奶妈曾嬷嬷面带歉意向晴雯道:“不知道怎么的,这些日子郡主一到这个时辰便倦怠犯困,请过太医也只说令郡主多多休息,调理身子为上。却是失礼了。”


    又向晴雯道:“方才我们在后头,见这处的菊花开得甚好,侯夫人不妨去赏上一赏。”


    第277章 直拒


    晴雯忙谢过曾嬷嬷指点, 带着李纹李绮和丫鬟婆子一齐绕到后院,果见竹篱之旁,生着大片大片的菊花, 有直接生在土里的, 也有长在瓦盆里的。虽是夏末秋初的天气, 许多菊花尚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却已初显峥嵘。


    李纹李绮本是少女心性,李奶奶在时,她们或许还要装作沉稳贤淑的模样, 如今平时喜欢管教她们的人皆不在, 只有晴雯比她们大不了几岁,亦是随性不爱拘束人的性情, 少不得将天性里那些天真烂漫之意发了出来。


    李纹先道:“无怪乎白乐天说‘耐寒唯有东篱菊, 金粟初开晓更清’,如今许多花都已经凋谢了,惟有菊花尚且含苞待放, 已可见凌霜傲雪的风骨。”


    李绮也道:“此时虽也有桂花盛开, 但桂花香味太浓,不及菊花清淡幽静。”


    梅兰竹菊乃是四君子,但凡文人墨客,大多爱赞美菊花。李纹李绮家学渊源, 久受熏陶, 自是偏爱这菊花的风骨。


    晴雯见她们面带欢喜之色, 显然被家里拘束久了, 故而见到竹篱寒菊这等田园风味, 也在那里大声叫好,心中甚觉宽慰。猛一转头, 又见不远处有一秋千架,以竹子编制,虽然简单,却也别有风致,不觉来了兴趣,问李纹李绮道:“可要去那边秋千架下一看?”


    李绮欢喜道:“如此甚好。家母管束得严,我已是许久未曾荡过秋千了。”


    正要欢欢喜喜跟过去时,李纹却一把拉住她,摇头道:“来时母亲吩咐过,务必要谨言慎行,处处在意才好。若是被她知道咱们在外头玩秋千,还不定如何气恼呢。到时候果真气出病来,岂不是咱们不孝?”


    李绮听了这话,只得罢了。李纹笑着向晴雯道:“我等只在此赏花,夫人请自便。”


    晴雯无法,只得命麝月和几个婆子在这里看着,自己同咏荷、鸳鸯两人走到秋千下。


    咏荷看着那竹制的秋千,喃喃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只可惜一入宫门深如海,从前种种,皆断送了。”


    晴雯和鸳鸯对望一眼,晴雯思忖咏荷既说这话,想来心中必有一番感慨,从前或许是有过甚么刻骨铭心之事,亦未可知。晴雯想了一想,便试探着说道:“如今咏荷姑姑已是侯府中人。倘若想衣锦还乡,亦是极容易的。”


    咏荷看了晴雯一眼,微笑摇头道:“多谢夫人想着。只是家乡再无牵挂之人,却是不必了。”


    又道:“我从前极擅长荡秋千的。夫人若是有意,便由我在后面推着可好?”


    晴雯见秋千四周,只得一片围墙,几丛幽竹,脚下零星开着许多碎花,欲要过去时,却见秋千下头的草丛草叶上,尚有昨日落的雨水珠子凝结闪动,摇头道:“罢了。如今也大了,倒不像从前那般好动了。”


    忽然听得有男子声音传来:“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多情总被无情恼。我原先还以为能看见你在这里荡秋千,想不到你好狠的心,竟连这个也不肯。”


    随着这话,从那几丛幽竹中间走出一个人来,青缎乌靴,正是忠顺王世子宁珏。


    晴雯不由得变了脸色,咏荷和鸳鸯见状,忙要跪下来问好。


    宁珏摆手笑道:“罢了罢了,你们主子是个最体恤下人的。这里昨个刚下过雨,若教你们在这里跪了,沾上满身的泥,她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腹诽我呢。”


    晴雯这边也忙着请安行礼,强笑道:“世子爷说笑了。”


    宁珏不答晴雯的话,只抬眸看了看咏荷和鸳鸯:“你们且退下罢。”


    晴雯不免心头着慌,忙拉着鸳鸯道:“咏荷姑姑和鸳鸯皆是自己人,咱们无事不可与人言的。”


    鸳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便听得宁珏淡淡问道:“前几日你要了贾府里一个丫鬟,必然被你照顾得无微不至,想来那琏二爷的骨血,必是安稳得很。是也不是?”


    鸳鸯听了这话,心中顿生寒意。晴雯忍不住想瑟瑟发抖,却强撑着笑容,向宁珏答道:“多亏世子爷照拂。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贾家高爵厚禄,偏如今这几辈人又没甚么国之栋梁,便是抄家,也不可惜。若说贾家卖官鬻爵,或许有之,与平安州外臣勾结蓄意谋反,他们却没这个胆子。故而世子爷明察秋毫,诸事都留一线,平儿姐姐怀着身孕,那塞北极寒之地如何去得?便纵是留下这孩子,也不过是为了琏二爷百年之后有人与他烧纸罢了。此乃世子爷宽宏大量,无量功德。”


    宁珏冷哼一声:“国孝期间弄出的孩子,又有甚么脸面?”


    晴雯背上冷汗尽出,答道:“老太妃娘娘的事出来,朝廷御令天下百姓三月不许婚嫁,有爵之家一年不得筵席音乐。贾家固然有爵位,但琏二爷不过是捐了个同知,其实不算实职,更非爵位,细论起来,不在此列。若以三月为期,早就过了这个期限了。再者说句僭越的话,世子爷家里前些日子不也办了喜事,足见繁衍生息乃国之大事,连老太妃娘娘亦是乐见其成的。”


    宁珏默然片刻,道:“好一张利嘴!”其实老太妃娘娘不过是太上皇的养母,太上皇固然情深义重,但是宫中其他贵人都是可有可无,故而太上皇年老病重失势之后,为老太妃娘娘守制之事便不似先前那般殷勤了。全国自上而下,早已散漫,似宁玉郡主大婚之时,还要摆了个未筵席音乐的花架子,其余的那些门户,早偷偷养戏子摆筵席喝酒取乐了,只是关起门来,民不告官不究罢了。只是这番道理便是连宁珏也不好公然开口的。


    “梅家人来过了吧?梅翰林的儿子和薛家姑娘的婚事定在几时?”宁珏又问道。


    晴雯便知这是宁珏施恩欲图报之意,心中虽慌乱,面上却做出欢喜感激之情,向忠顺王世子道:“多谢世子爷想着。原本两家早有婚约,只是薛家惟恐姑娘的母亲一时去了,耽搁了婚事,这才早早发嫁。若非世子爷从中斡旋,此事绝不可能这般轻易。故而薛家特意登门送了重礼,我和侯爷亦在斟酌商量着,待到甚么时候看世子爷有空时,便送至府上。”


    宁珏冷笑道:“请夫人去四下打听打听,孤何时受过旁人的贿赂?”


    晴雯忙刻意放软语气:“世子爷清正为公,天下尽知。故而我和侯爷商量着,薛家那些金银绸缎诸物,固然是他们的一片恭谨之心,但我们若是不懂事,直接送了过来,却是辱没了世子爷了。故而竟要把这东西斟酌着删减了,换成咱们底下人体贴世子爷的一番心意才好。”


    宁珏见她笑容灿烂,巧舌如簧,说话说得甚是动听,面上不由得缓和了许多:“你要如何体贴我?”


    晴雯笑容愈发甜美:“世子爷正当英年,政务繁忙,偏偏后宅空虚,只得几个屋里人伺候,实在凋零得不像话。故而我和侯爷商议着,要为世子爷访那性格好乖巧懂事的好孩子,送过来请世子爷挑拣,果然有合心意的,从此红袖添香,嘘寒问暖,岂不是知疼知热?”


    只听得“咔嚓”一声,却是宁珏手中的一枝竹枝折成了两段。他沉声道:“我听说你和宁玉过来进香,百忙之中抽了空子赶来见你,你竟在暗地里算计我?我甚么时候缺过女人?”


    顿了一顿又问道:“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便是你寻来放我房里的?”


    晴雯怔了一怔,才想到宁珏所说是李纹李绮两人,忙解释道:“不敢。她二人皆是金陵名宦之后,姓李,正是国子监李家,同贾家二房的那位节妇是堂姐妹,最是才貌双全,品行高洁不过的。她二人之父在世时乃是当朝三品官,进京亦是为了备选。倘若宫中贵人选中她们二人,赐与侯爷,理应有位份,这些事情选与不选,皆是宫中贵人安排,或是凭了世子爷心意,怎能轮得到我说话?不过,李家在文坛声望颇高,若是世子爷果真看中她二人,娶为侧室,于国于家皆有助益。”


    宁珏冷笑道:“天下之大,孤自可去得。天下之物,无不唾手可得,又要甚么助益?”


    顿了顿又道:“孤只要采眼前这朵花,夫人何必惺惺作态?既想与我助益,此时不与,更待何时?”


    晴雯听了这话,脸色发白,一声不吭,也不顾昨夜下过雨,地上尚有泥泞,直直跪到忠顺王世子面前。鸳鸯忙也随着她跪下。


    忠顺王世子见晴雯这般模样,心中极是惊讶。论理,他位同郡王,却担不得侯夫人如此大礼。宁珏迟疑片刻,冷笑出声道:“人人皆说贾家史老太君最善调.教人。又有人说顺义侯夫人便是她调.教出来的一件杰作。谁知道顺义侯夫人竟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晓得,这般没轻没重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孤怎么夫人了呢?”


    晴雯直挺挺跪着,仰头答道:“京城中人皆说,储君之位,以忠顺王爷最为众望所归。世子爷又是忠顺王爷子嗣之中最出挑的一个。我今日之拜,不为拜世子爷,而是拜未来君王。又有何不可?”


    忠顺王世子听了这话,不由得惊慌骂道:“休在那里胡言乱语!如今圣上春秋鼎盛,几时轮到你论及立储之事?”


    虽是如此,听晴雯夸他,那语气不由得软和了几分。


    “即使如此,想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定然已有了决断了罢?”宁珏又问道。


    晴雯一字一顿说道:“这院子里菊花开得甚好,倒令我想起一句诗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世子爷便纵问我一千遍,亦是此话。”


    第278章 畏惧


    这日晴雯因同宁玉郡主一起出门的缘故, 打扮得颇为隆重,头上戴着赤金盘缡嵌宝流苏珠钗,身上穿着缕金蝙蝠蝴蝶流云纹大红洋缎窄肩袄, 下头是水红锦上添花洋线番丝洋绉裙, 裙子上头系着一条豆绿蝴蝶结子长穗官绦, 明眸皓齿, 眉黛唇丹,着实称得上是艳若桃李。


    只是她说话时候,不知道为何竟有一股凛然之态, 声音不若平日那般清脆娇媚, 冷冷清清如冰玉相击,却教人有冷若冰霜之感。此时已是初秋时节, 一阵风吹过, 她跪在那里,头发整整齐齐未曾乱了一丝,只有鬓上的流苏珠钗几声轻响。


    宁珏未见晴雯之时, 早听说过她的事。因听说她从前是荣国府小少爷身边的丫鬟, 其后又被穆平一眼看中,不惜请旨明媒正娶,心中虽万分看不上穆平自毁前程的短视,也猜着晴雯必是那秉月貌善风情的风流佳人, 认定她必然先后与贾宝玉、穆平等人有染。这样的女子, 即便嫁了人, 怕也不妥当, 故而先对她存了轻视之心。


    其后在忠顺王府惊鸿一瞥之下, 不意晴雯竟然是女红高手,甚至单论针线活上头的能耐, 可同父亲外室惠娘一争高下。宁珏不觉便动了几分心思。须知那些个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之流,家里头不可与外人说的龌龊事多着呢,那些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不过是放在外面的摆设,用这个粉饰太平,哄几个傻子罢了,宁珏自幼耳濡目染之下,虽不欲同那些纨绔子弟同流合污,但私心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待到贾府抄家,晴雯逆向而行,冒险前去探看时候,宁珏方知此女乃是忠心义气之人。但凡男子,谁不希望自己身边陪伴的皆是有情有义之人呢?


    宁珏对晴雯越是观其言,辩其行,越是觉得此女暗合心意。故而才会对她格外优待,无论她前往贾家探望,还是有甚么事相求,宁珏都从未难为过她的,倒教她得了不少体面,连李家这等诗礼翰墨之族都登门相求了。


    宁珏原本以为是心照不宣、两厢情愿之事,便是晴雯偶有婉拒之言,也认定那是风月高手在欲迎还拒,情趣罢了。好容易一路铺垫到今日,原本以为可在这天齐庙清幽之地一解相思之苦,不料晴雯突然态度大变,又是引了李纹李绮姐妹欲塞给他当侧室,又是在外头大张旗鼓找甚么为他红袖添香的妥当人,这却不像是有甚么情意了。


    宁珏犹不死心,接连追问了几句,在他已是跌了面子,姿态难看了,不料晴雯仍然是接连拒绝,就仿佛从前那些遐思绮念全是他一厢情愿一般。那“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更是决绝之至,宛如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宁珏脸上,教他一时间竟懵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珏才回过神来。此时晴雯仍端端正正跪在地上,他瞧着晴雯又倔强又绝情的样子,眼睛里都几乎冒出火来。


    “好,好!原来你先前都是哄我的,不过想着过河拆桥罢了!”宁珏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只是你最好想清楚,难道你日后便再无求我之事?这会子做出那副三贞九烈的模样给谁看?姓贾的睡得,孤睡不得?”


    晴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忠顺王世子素有贤德之名,一向人前谦和有礼,谈吐雅致。她再想不到忠顺王世子竟有一日会说出这等话来。而且甚么叫做姓贾的睡得?哪个姓贾的?


    宁珏话一出口便愣住了,自己也觉得这话太过粗鄙直白,只是心中到底咽不下那口气,想了一想,又道:“夫人适才说甚么前人诗句,着实令人钦佩。只不过那朱氏一生郁郁不得志,夫人援引此妇旧句,难道竟想步其后尘吗?”


    说罢,再不等晴雯回答,袖子一甩,竟扬长而去。


    晴雯跪在那里,浑浑噩噩,遍体生寒,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还是鸳鸯从旁扶起她,将她扶到旁边长椅上坐下,急急嘱咐道:“你这会子甚么话都不要说。便纵有甚么疑虑,也等到回去后咱们关起门来再合计。如今你是在院中游玩时候不慎,摔了一跤,故而弄脏了衣裳。咱们只管回房换衣裳歇息要紧。”


    晴雯心乱如麻,正没个主心骨,听了鸳鸯这话,忙点了点头,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


    鸳鸯又取了帕子为她拭了拭眼泪,方扶着她往回走,咏荷也从不知道甚么地方走过来,在后头悄无声息跟着。遇到李纹李绮等人时,鸳鸯不等开口便告诉说:“咱们夫人在那边玩秋千,因昨日下过雨的缘故,地里泥泞,不合竟摔了一跤,看把衣裳都弄脏了。”又嘱咐麝月等人仍陪着李纹李绮玩耍,不必跟过来。众人糊里糊涂的,见鸳鸯说的诸事都应景,都信以为真,哪里会猜到这其中有端倪。


    但凡京城中的太太小姐出游,底下人都是要准备衣包的,里头包着几套衣裳预备着换洗,故而此事倒不为难。只是宁玉郡主午睡未醒,不好惊动,幸好早有伶俐的婆子寻了王老道士来,与她另觅了一处静室,这才罢了。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李纹李绮等人已赏菊归来,晴雯这边也喝了半盏茶,宁玉郡主才姗姗起身。只见宁玉郡主发髻散乱,意态慵懒,一看便是初醒之态,那跟过来的丫鬟婆子忙着伺候宁玉郡主理妆。


    晴雯这时候已缓过神来,笑道:“你睡得倒香。我在后院却是摔了一跤了。”


    宁玉听了,大怒之下便要寻王老道士理论,说定然是他管束无方,底下人怠慢的原因,晴雯倒吓了一跳,她本是说笑,不意宁玉郡主反应这般大,忙笑着劝阻了。


    其后晴雯将宁玉郡主送回东安郡王府,这才回到府里,唤鸳鸯进了里头,又吩咐蕙香在门口看着,这才将同忠顺王世子的瓜葛前前后后说了,道:“他是亲王世子,世人皆称颂的,我根基不稳,自然竭力巴结奉承,不敢轻易得罪了他。只是算来算去,不过替他补过一回褂子,说过几句场面上称赞的话罢了,也不算失礼,更未曾与他有过甚么暗示。偏他不知道怎么了,竟是出格得很,上次为了贾家之事,我同侯爷在致美楼应酬他,便在那里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从那以后,更是刻意避忌,三句话不离侯爷,竭力婉拒的,谁想他竟有恃无恐,仍旧这般步步紧逼。”


    鸳鸯听了便叹道:“天底下的男人多半都是这个德行,狂妄自大的很。他们只管自命风流,再不管女子心中愿意不愿意的,想来仗着有权势,已是算定了咱们无路可走。从公而论,他倒比那些只占便宜不做事的又好了许多,到底也曾帮过咱们几回。虽在他而言是举手之劳,在咱们却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了。”


    晴雯咬牙道:“我亦知此理。故而才想着以重金美人相谢。但他若是想打我的主意,却是万万不能的。今日同他这般说,已是撕破了脸面,日后他怪罪下来,我粉身碎骨之余,只怕还要连累许多人,我却也顾不上了!”


    说到这里,心中沮丧已极,却也没有甚么办法。


    穆平回屋时,见晴雯愁容满面,费尽心思哄她,始终郁郁不乐,提不起劲来,又小心翼翼问缘故,亦不肯多说,鸳鸯那边也只说夫人在天齐庙摔了一跤,故而心中不爽。穆平便想尽法子安慰,始终不得其法。


    当天夜里,晴雯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又想起忠顺王世子临别时候的话。写那句诗的朱氏乃是前朝才女,偏生婚姻不顺,遭受妒花风雨,与丈夫不睦,几近休弃,郁郁而终。宁珏是在威胁说会逼穆平休妻吗?倘若如此,还倒罢了。只是已是得罪了忠顺王世子,贾家将来又该如何?想来想去,愁肠百结,始终无法排遣。


    次晨起来,晴雯便觉得身子有些沉重。穆平爱妻心切,便要去御医院请御医,晴雯忙劝阻,道:“我不过是昨个劳累了,在这里躺上一日,清净清净便完事了。若你请了太医来,惊动上下,我更不得清净,只怕更加劳累。”


    穆平听了这话,不敢坚持,只得这般罢了,这日他便守着晴雯,未曾出去,一会子亲自泡了开胃提神的枸杞山楂茶,一会又去厨下做了碗山药莲子粥,忙着奉于晴雯。


    最后连鸳鸯都看不下去了,在旁边道:“夫人这是心累,想清净清净呢。侯爷虽然是一番好意,却打扰了她,反而不美。”


    穆平听了,只得离了院子,正在府中无所事事间,突然见来顺过来报说,从前贾府的管家赖大家的过来了,指名道姓说要见晴雯。


    眼下晴雯身子不适,穆平自然是不愿打扰她的,皱眉问道:“何事?”


    来顺从前在贾家,亦是常和赖大一家打交道的,笑着回道:“方才我也曾暗暗问过他们。那赖大和赖大娘固然吞吞吐吐,不肯将话说明白,但我旁敲侧击之下,才知道他们家的大儿子也遭了难了,被底下人揭发说贪污受贿,故而这赖家急得跟甚么似的,正在满京城找门路呢。”


    穆平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事?”


    来顺笑道:“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但凡在地方上为父母官的,哪有不贪的?若果真不贪时,倒会被同僚排挤,似林老爷那般英年早逝呢。如今以贪污之名来做文章,不过是因为贾家倒了罢了。嘿嘿,自赖嬷嬷过世后,他们一家子遍寻想着同贾家撇清干系,殊不知一日为奴,终生为奴,那官场上谁不把姓赖的当成是贾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如今贾家既落了难,姓赖的自然便吃不开了。想那赖大爷不过一个花银子捐的前程,如何跟那些正经考出来的进士老爷们相提并论?这罢官亦是早晚的事。这还是贾家仁厚,替他们留了脸面,不然的话,早在他们想同贾家撇清干系的时候,便出来收拾他们了。烂船尚有三千钉,贾家就算被抄了,别家也不会待见这等弃主求荣的小人!”


    穆平犹豫再三,方开口问道:“那赖家二爷听说是赖嬷嬷过世后,扶着灵柩回金陵原籍,说要守孝三年去了。如今可曾回来?”


    来顺不解其意,答道:“赖二爷早已离开了京城,一年多未听说他消息了。怎地,侯爷打听他的下落做甚?”


    穆平不语。他见晴雯自天齐庙回来之后便郁郁寡欢,只恐她是见了甚么人的缘故。因赖尚桂从前曾同晴雯有一段瓜葛,故而他才这般发问,偏来顺说不是,更教人摸不着头脑了。


    第279章 口角


    穆平因赖尚桂之事, 原本便对赖家无甚么好感,待到听了来顺之语,知道这家是那弃主求荣之人, 越发不喜, 便不欲相见, 吩咐来顺胡乱寻个理由打发了赖家便是。


    偏这日事多。因晴雯身子不适, 穆平便嘱咐说后头有甚么事情也可以过来报他,想来府里人口简单,开支用度皆由鸳鸯管着, 不至于出甚么大事, 不想才清净了半个时辰,便有婆子过来报说, 梅姨和晴雯的表嫂吵起来了。


    穆平大感头疼, 忙问缘故。


    却是梅姨身边伺候的丫鬟说话不谨慎,在府中散布消息,说晴雯表嫂灯姑娘先前如何如何不妥当, 和许多男人不清不楚。


    灯姑娘自忖早已改邪归正, 自嫁了吴贵之后,便不再做那没脸面的事了,偏生在府里隐隐绰绰听到流言,说自己先前如何如何。从前灯姑娘人微言轻, 被街坊邻居私底下嘲笑, 这还倒罢了, 如今已今非昔比, 借着晴雯的缘故, 成了顺义侯的正经亲戚,自然要寻回这个面子来, 便在府里暗中查访了几日,岂料竟是梅姨这边的丫鬟说的。


    当下灯姑娘怒不可遏,便寻梅姨理论,原本只想着大事化小,想着等梅姨惩罚了那个丫鬟,谣言自然平息,也便过得去了。不想梅姨偏在这时候护着那丫鬟,故意不给灯姑娘面子,大声笑道:“你先前如何,出去往外头一打听,尽人皆知,又巴巴过来,同我理论甚么?”


    气得灯姑娘浑身直打哆嗦,在那里叉着腰指桑骂槐。


    穆平听了事情来龙去脉,才知此事非自己出头不可,忙到梅姨处再三安抚,求她看在晴雯面上,莫要不给灯姑娘面子。“人言可畏。便是她从前做错了甚么,也早已改邪归正了。”


    梅姨却是个嫉恶如仇不依不饶的:“便是改了又怎么样?难道从前做过的事,便能翻脸不认了吗?我丫鬟若说错话时,我自然会好好管教。但她又没有说错甚么。难道舅奶奶不准人说?”她故意嚷得极大声,让灯姑娘听得清清楚楚。


    梅姨又小声向穆平道:“我这般做,还不是为了你。你不似你父亲那般,竟是个老实痴心的孩子。只是如今这世道,只怕是人善被人欺。你娘子先前固然洁身自好,是个好的,但她周围结交的都是甚么人?你看看她嫂子,再看看那个平儿,我不得不为你捏一把汗。如今我这算敲山震虎,帮你震慑震慑她,让她心中好有个敬畏,你也不至于吃亏了。”


    穆平苦笑摇头道:“你老人家说得是哪里的话。晴雯是何等样人,甚么时候同她嫂子相提并论了?再者平姑娘的事情本是事出有因,却不怪她。你老好生保养身子便是。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梅姨摇头道:“我这身子我心里有数。胡家娘子早就说过的,早则今冬,迟则明春,怕是捱不过了。”


    穆平也早知道胡家娘子的诊断,只是他心中一直存了侥幸之心,想着纵使胡家娘子医术通神,也有误诊的时候,盼着梅姨能颐养天年,多享福些日子。如今忽而听梅姨重提旧事,不免伤感,那劝诫之语,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穆平又出来劝灯姑娘,将梅姨的身子状况说了,劝道:“如今自是梅姨的不是多些,不该纵容底下人说些有的没的闲话。只是眼下梅姨的身子是这般状况,偏她又是个要强好胜的,偏生要护着丫鬟,连我都劝解不得,惟恐她气恼过甚,伤了身子。如今我想着,这 丫鬟是伺候梅姨伺候熟了的,倒不好在这时候发作她,总要等到梅姨身子好转之后,再从长计议。”


    灯姑娘听了穆平这话,只得讪讪而退。穆平做主只发落了几个传话的人,却对梅姨的丫鬟轻轻放过。灯姑娘心中颇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


    灯姑娘是个聪明人,知道穆平口中“梅姨身子好转之后”的意思,只是,若果真梅姨去了,这丫鬟作为服侍过梅姨的人,自是劳苦功高,那时候还能处置吗?想来想去,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忍下这场羞辱了。


    “我也还罢了。平姑娘从前是何等威风八面的人,如今住在她院子里,整日里被她那里含沙射影骂着,也亏平姑娘能受得了。”灯姑娘郁郁不乐,没精打采朝吴贵抱怨着。


    吴贵却道:“这正是平姑娘的本事。从前在琏二爷房中时,她便善于从中调和的。琏二奶奶那般泼辣善妒,琏二爷亦是生起气来不管不顾打骂丫鬟撒气的人物,平姑娘夹在中间,若是换了个人,早就被他们磋磨死了。偏平姑娘能不偏不倚,教两头都满意。有时候我们底下人犯了小错有个甚么闪失了,若是被琏二奶奶或者琏二爷发现,早被骂死了,便纷纷都来求平姑娘,有平姑娘在那里审时度势,帮着化解,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灯姑娘极少见吴贵称赞旁人,听他这般没住口赞平儿,突然觉得刺耳之极,故意笑着问道:“哟,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的,想是暗暗留意人家已是很久了。可惜老天爷不长眼,竟教我这等人占了位子。不然的话,她这时候落难,以你侯夫人表兄的身份过去求娶,想来她定然肯应允的。”


    吴贵急红了脸,道:“你这说得是甚么话?我对你一片心意天地可鉴,如今我们已是老夫老妻了,何必拿这话来打趣我?再者她都有孩子了,想是已有心上人。咱们私下里玩笑也还罢了,何必将她搅合进去?”


    灯姑娘悠然笑道:“正因为她有了孩子了,如今正是离不开人,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哩。再者同她相好的那个人,到了此时仍不露面,想来是扛不住事,逃了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是爱慕她的男子献殷勤的时候,再无有不准的。不然的话,她孤身一人,如何把孩子拉扯大?”


    吴贵跺脚道:“我的好娘子,我固然说不过你,只是这话虽是玩笑话,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灯姑娘这才打算放过他,朝吴贵娇羞一笑道:“我说说而已。这会子你若想撇下我们母子去外头风流,却也是不成的。我到了今日,是决计不肯再放你走了。”


    “母子?”吴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灯姑娘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先前你总疑惑说我腰身比过去粗了,说许是这里吃食油水太过的缘故。其实不是的。只因先前未坐稳胎,不敢告诉你。如今屈指一算,已将近五个月了,便是再藏,也藏不住了。”


    “五个月?”吴贵先是诧异,继而狂笑起来,“我好生糊涂!整日同你朝夕相处的,竟到五个月了尚未发觉!”


    灯姑娘微笑道:“不是你糊涂。只因你为人极好,肯一味纵容我,这才不曾察觉罢了。外头人都说你为人好,只可惜太过老实,但我却觉得,这忠厚老实是极难得的。外头那些男子,一个个精明权变,却满口胡言乱语,不肯将女子当人看。似你这等老实的,我却心甘情愿当宝的。”


    吴贵平日里受够了外头的冷言冷语,便是如今住进了侯府,也有许多人说他是靠着表妹晴雯的缘故,并无一个人肯夸他一句的。如今听灯姑娘这般夸他,虽知道是夫妻间的私房话,却也心花怒放,一路小跑去寻穆平报喜。


    穆平正在书房里练字,吴贵便大声嚷嚷着过来。他碍着晴雯的面子,自是不好不见的,不想却听吴贵说了许多有的没的炫耀之语,为吴贵高兴之余,却也平添了几分郁闷,暗道:“从前在外头时,我自觉是个人物,无论是致美楼还是冯家薛家,人人皆觉得我比吴贵高明甚多。如今我受封侯爵,他家亦依附我家而活,差得就更远了。偏偏他这等快活,我却从未领略过。晴雯待我虽好,却不似夫妻之道,只有客气忠心,未见深情。如今她天齐庙一游,回来郁郁寡欢,想是不知道听说了甚么消息,偏不肯同我细说,莫非这里头竟有甚么情弊不成?”


    一念及此,再也无法忽略,那念头便如附骨之疽一般甩不掉,逃不脱。他在书房中练字,好好的一张字写得乱七八糟,只得团成一团,扔在一旁,复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忽然来顺过来报说:“翰林院的徐文轩徐大人来了。”


    穆平闻言诧异道:“这会子他来做甚么?”


    来顺迟疑道:“徐大人却不是来寻侯爷的,却是来寻侯夫人的。走的是咏荷姑姑的门路,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咏荷姑姑便允他进来了。咏荷姑姑这事虽做得隐秘,到底还是被我知道了,我思来想去,虽咏荷姑姑是宫中的人,此事到底不妥,却须知会侯爷一声才好。”


    穆平心中便有几分不豫,极不自在,道:“岂有此理!他一个外男,岂有私自同内宅妇人相见的道理!”


    来顺见穆平这般生气,忙道:“咏荷姑姑是宫中极妥当的人,是老太妃娘娘当日千挑万选出来与侯夫人使唤的,想来必是向着侯爷的。故而我想着,这里头或许还有别的甚么缘故。”


    穆平转念一想,想到徐文轩出主意教晴雯如何救出平儿,心中稍稍宽慰了些,暗道:“兴许是夫人托徐文轩那边办了甚么贾府的事,徐文轩悄悄过来交待一声,也未可知。这些日子夫人着实悄无声息办了不少大事,想来皆是徐文轩之力。”


    第280章 撞见


    这日晴雯意态萧索, 躺在床上东想西想,心中想了无数个触怒忠顺王世子后的下场,越想越觉得害怕。但若教她为了活命向宁珏屈服, 违背内心之意, 却是万万不能的。故而一边害怕, 一边委屈。


    那鸳鸯坐在她身旁, 同她两两相望,口中只说:“我自是懂你的。当初我拒绝当大老爷屋里人时,也是这般为难。但咱们这些人, 生来如此, 若是做那违背心愿之事,却是生不如死了。将来若果真有个甚么事, 我总是陪在你身边的……”


    一语未落, 忽然外头小丫鬟说:“咏荷姑姑来了。”


    鸳鸯忙同晴雯交换了一个眼色。因咏荷姑姑是宫中的人,平日里鸳鸯她们也只好把咏荷捧起来,月钱和赏赐份例是头一份最丰厚不过的, 平日却不干甚么活, 只图一个耳根清净。


    不想因陪着宁玉郡主进香的缘故,晴雯特地请了咏荷姑姑这个熟知宫中规矩的伺候着,以示公正,谁知竟被咏荷撞见她和宁珏之事。虽咏荷早早走开, 但以她平素之通透, 只怕已尽知来龙去脉, 却是不好再糊弄了。


    只见咏荷从外面走了进来, 规规矩矩行礼请安, 眼睛平平看过去,便如回平常小事那般禀道:“徐文轩徐大人说有要紧事要求见夫人。我已是擅自做主教他从后门进来了。”


    晴雯闻言, 大吃一惊,又看了鸳鸯一眼。鸳鸯忙笑着开口道:“姑姑这话差了。徐大人是朝廷命官,却是官客,咱们夫人若无侯爷偕同,只好见堂客和亲戚,如何竟将徐大人引入内宅?”


    咏荷答道:“事不得已而从权。徐大人此来,只是做信使罢了,并不是为他自己。如今夫人坐卧难安,不正是为了这个消息吗?我观夫人平素行事,一向是重心不重礼的,又何必拘泥一时?”


    晴雯一惊,问道:“你说我在等消息?”


    咏荷答道:“夫人在等世子爷的消息。”


    晴雯听了这话,无从抵赖,反倒坦然下来,吩咐道:“你说得不错。既是如此,且容我梳妆一番。你在前头带路。”


    她这日躺在床上,自然发髻松散,此刻却郑重其事打扮起来。她心知那忠顺王世子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又善指鹿为马、信口雌黄等术,想来既是开罪了他,必然再不能幸免,此时此刻便严妆以待宣判。


    不多时收拾停当,咏荷在前头引路,鸳鸯扶着晴雯在后头跟着,竟来到一处水榭旁。只见此处地势颇开阔,一池碧水之中荷叶虽有些枯败,却犹有碧色,一阵风吹来,风清气朗,惬意之至。


    徐文轩便立在那水榭前头,九曲浮桥之上。见咏荷引了晴雯过来,也不迟疑,只躬身行了一礼,向晴雯道:“世子爷昨日在外头吃酒。他老人家不善这个,量浅,竟有几分醉了。醒过来时候追忆昨日之事,说是依稀撞见了夫人。惟恐说了甚么冲撞夫人的话,特遣下官过来,请夫人恕他言语无状之罪。”


    晴雯听了这话,先前那些烦恼忧虑立时如云烟般消散了。若非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忤逆宁珏这等位高权重、前途无量的龙子凤孙,她虽已做好了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的主意,但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两全其美,自是最好的。


    “烦请徐大人转告世子爷,我是个没甚么见识又胆小怕事的俗人。若说了甚么失礼的话,还请世子爷包涵。”晴雯忙向徐文轩回礼,眉宇之中的烦恼不安一扫而空,言语里都多了几分欢快。


    远处穆平遥遥看着两人一问一答,不过片刻工夫便分开离去,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顺在一旁安慰道:“夫人向来行事,最是光风霁月不过。如今便纵是同徐大人会面,也在如此地势开阔之所,且带了鸳鸯姑娘来,可见这里头没有甚么情弊。”


    穆平也道:“这些日子徐文轩实是帮她出谋划策,出了许多力。如今贾家正在危难之时,果真有甚么机密的要紧事,他们不方便当我面说,也是有的。”


    虽是这般竭力安慰自己,但到了晚上用饭的时候,穆平见晴雯愁容尽去的样子,还是不由得五味杂陈,突然间没头没脑向她说道:“朝廷正在张罗着修撰前朝史书呢。徐文轩素有才子之名,虽在翰林院资历尚浅,却经忠顺王世子推荐,亦在修史者之列。这是莫大的殊荣。据说那徐门牛氏听了这个消息,欢喜得不得了,又做主说要替他纳妾,将徐文轩的一个外室带回家过明路了,你可有听说?”


    晴雯此时正在庆幸间,哪里顾得上旁人的事,心不在焉应了一声道:“牛家虽未曾抄家,也连遭朝廷驳斥,将家中之物尽数献出,又主动乞求去爵。徐家却是攀上了忠顺王府,一路蒸蒸日上。牛氏如此作为,倒是个能屈能伸的,难为她了。”


    穆平听她言语,却不似对徐文轩上心的样子,心中才松了一口气,问道:“你身子可是大好了?后日东安郡王世子生日,咱们也当过去的。”


    晴雯答道:“本来便不过是小恙。如今歇息一日,已是尽好了。东安郡王府一向排场大,我早已打点好了礼物,必然不辱没人的。”


    又过了两日,果然东安郡王世子过生日,京城中那些勋爵门户与诗礼翰墨之族,皆来了许多人贺喜,把偌大的一个东安郡王府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因宁玉郡主不惯张罗,东安郡王妃一个人忙不过来,晴雯也只得在旁帮着张罗着。一时间东安郡王妃又吩咐道:“这会子那几个说书女先生只怕要到了。你且去问问班主,看她们说哪一回书。再者便是吩咐咱们家那几个小戏子,不准穿戏服化戏妆,也不须甚么音乐,只在那里清唱助兴,考较他们的功底。”


    晴雯知道自老太妃娘娘薨了之后,京城中许多高门显第都借机遣散了戏班。一来是戏班费用大,等闲人家支撑着吃力,拿老太妃娘娘的丧事当说辞,自是极有面子的。二来也是惟恐谏官拿不守国丧之礼说事,小题大做。


    惟东安郡王府巍然不动。他们府上暗暗开着钱庄,正是日进斗金的生意,根本不发愁养戏子的费用大。此外东安郡王府先是认穆平当义子,后又娶了宁玉郡主进门,太上皇老人家和圣上对东安郡王府都是极满意的,纵然平日有甚么不周到的地方,也只会一笑置之,便没有那愣头青谏官敢拿脑袋碰石头,说东安郡王府的不是。


    晴雯听了这话,忙答应一声,自去忙碌,忽然又有宁玉的小丫鬟过来报说宁玉郡主不见了。晴雯正忙得不可开交,还要听小丫鬟战战兢兢说道:“奴婢和几位姐姐们一起跟着伺候郡主,半路上郡主突然说平日用的手炉忘在家里了,教奴婢回去拿,奴婢忙回去拿了,等回来时,却不见郡主身影。几个姐姐都说偏这日起风了,郡主因衣裳穿得单薄,不耐寒冷,又等不及,自个儿回来拿手炉了,只是我却未曾瞧见。”


    宁玉郡主的奶妈曾嬷嬷却在一旁说:“横竖都在自己家里,又是甚么大事。郡主或是贪看哪处的风景,一时忘了时间也未可知。咱们这院子大得很,今日里里外外都忙着,哪里有许多人手去寻郡主。等她淘气够了,也便出来了。”


    先前那小丫鬟却“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道:“可是几个姐姐都说是奴婢的过错。若是郡主有个甚么三长两短,又该如何是好。”


    晴雯听了她们这般说,便知道这个小丫鬟必是受到排挤了,她对此经验丰富,知道曾嬷嬷所言甚是,不必为宁玉下落担心,那几个大丫鬟们只是拿言语恐吓小丫鬟的,便笑着安抚道:“这也不算甚么。你且先家去。郡主只怕过会子便出来了呢。”


    那小丫鬟听了,将信将疑,却不敢当面质疑晴雯,只得哭丧着脸去了。


    这边晴雯继续忙着应酬。因前头说小戏子们常用的点戏本落在后头花园了,少不得亲自过去取。东安郡王府花园极大,里头山石错落,俱是从南边运来的太湖石,堆成一座座假山,可见东安郡王府之财力。


    晴雯从假山旁边的碎石子路经过时候,突然听到一座假山里传来细碎的喘息声和人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她起初觉得奇怪,听了一会子,不觉脸上飞起红霞,暗道:“光天化日的,是谁在这里胡闹,学妖精打架?若是平日倒还罢了,如今正是东安郡王世子的生日,人来人往的,若是被旁人看见,却不妥当。”


    她想着非礼勿视,正欲绕路时,不防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忙扶住身边一块山石,才未摔倒。不料这番动静,已经被里头人察觉。先是有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传来:“谁?”


    紧接着是一个颇熟悉的女子声音:“你莫要管那么多,只管走便是了。这边有我来应付。”


    晴雯听了那声音,一惊之下,再也说不出话来,怔怔站在那里。


    只片刻的工夫,那假山里头的两人便已走出来,一面走时,一面还在慌慌张张理带子。


    那男子颇年轻,一脸焦虑,道:“糟了糟了,若是教师父知道,又该如何是好?”


    晴雯口不能言,只能怔怔看着他二人发呆。只见那女子面色潮红,发髻散乱,正是小丫鬟遍寻不到的宁玉郡主。男子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晴雯只见过那男子一次,记得他正是天齐庙中王老道士的徒弟,那个传说中很会沏茶的小道士。


    第281章 报酬


    宁玉郡主见了晴雯, 却暗中松了一口气,向那小道士浮生吩咐道:“放心,是自己人。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 等过些日子, 我再去寻你。”


    浮生闻言, 忙整好了衣衫, 向着晴雯遥遥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了。那东安郡王府虽大,但他似乎路径颇熟, 竟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


    这边宁玉郡主面上带笑, 邀晴雯去自己房中略坐一坐,再同去前头招呼客人, 一路走一路悄声说道:“不想竟被你瞧见了。浮生性子极好, 人也伶俐,甚得我心。想来你也猜到了,前几天我们去天齐庙进香, 不为别的, 正是为了见他。想不到却累你摔了一跤,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晴雯见她言语里,竟将与外男有私情当做一件极小之事,反倒是在天齐观中摔跤之事更大些, 心中不免惊讶, 又见宁玉郡主一路行, 一路在那里说道:“东安郡王府虽大, 竟是无味得很。世子爷那群姬妾, 我看着便觉厌烦,一个个有一百个心眼子, 偏生斤斤计较些有的没有小事,亏他当成宝,欢喜得不得了。这桩婚事是皇帝爷爷赐下的,辞又辞不得,咱们女人也只得自个儿寻些乐子了。他不仁,我不义罢了。”


    晴雯也只得附和着:“郡主千万莫要为些小事气坏了身子,世子爷那群姬妾如何能和郡主比,世子爷看她们便如同看猫儿狗儿一般,欢喜时多亲近几回,不喜欢时便撂开手去。竟是不必同她们见识的。”


    宁玉笑道:“谁说不是呢。因他们在那里不谨慎,前几日有个姬妾泛酸呕吐,请了太医来诊脉,竟说有了。我这边尚未说甚么,他家那头忙不迭送了汤药过去,到头来我反倒成了恶人了!我何尝在意过这些!只是可怜了那名无辜女子,本来还做着母以子贵的美梦呢!”


    晴雯因宁玉所说尽是家里私密幽微之事,不好往深里说,只得话锋一转,反赞这日请的说书女先儿如何如何钢口,家中豢养的小戏子如何伶俐。便听得宁玉又道:“如今家里却是谨慎了许多。许多人家早把戏子清退了。早年的时候,永昌公主和她家小戏子闹出的那风流韵事,中间夹杂着好几条人命呢。如今永昌公主家里越发没落,岂知是不是报应呢。”


    晴雯听了这话,越发心惊。她暗想,早年见贾珍和秦可卿之时,只觉得骇人听闻,难以置信。如今机缘巧合下跻身上流,亲身经历、亲耳听闻了这些桃色之事,方知贾珍固然有出格之处,但是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风气败坏竟是从宫中传出来的,也无怪乎京中的王孙公子一个个眠花宿柳,偷香窃玉,整日寻粉头取乐,却习以为常,不觉有甚么不妥了。


    当日晴雯浑浑噩噩,东安郡王府如何款待宾客,如何送客离开,她一概不记得。那宁玉郡主只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一会子说北静王府里如何如何鸡飞狗跳,一会子又说南安太妃家在外头设了水缸一般大的海灯,不知道许的是甚么心愿。前些时南安郡王在外头吃了败仗,据说言官参奏一本,说南安郡王勾结番邦,这事尚不知道该怎么平息呢。


    又过了几日,梅翰林的儿子同薛家薛宝琴成亲。晴雯因薛宝钗的缘故,也过去贺喜。原本以为梅翰林官位不高,结交有限,岂料宁玉郡主看在晴雯面上,也过来了,倒令梅家有了许多光彩,対薛宝琴这个儿媳更是高看一眼。


    因梅翰林在任上,梅夫人在那里主持婚事,対着宁玉郡主和晴雯殷勤备至,一会子吩咐备了上好的云雾茶过来,一会子又奉上许多鲜果干果。宁玉郡主看也不看,只在那里同晴雯窃窃私语,道:“若论这府里的气势排场,只怕还是东安郡王府里更好些。那吃的穿的用的摆的,皆是名贵之物,有的比宫中还好呢。梅翰林这边,却是太过寒酸了。”


    晴雯叹道:“天底下又有几家能如东安郡王府这般的。”


    宁玉郡主笑道:“自是有的。那东西南北四家郡王,还有几位凭军功封公封侯的门户,鼎盛之时哪家不是将金银当铜铁一般挥霍?只是花无百日红,如今没落了罢了。”


    晴雯想起贾家被抄家一事,心中亦有许多感慨,只是不便向宁玉郡主多说。


    又听见宁玉郡主道:“说起来,荣国府贾家倒是极有眼力的,早早娶了国子监祭酒李家的女儿。我前日为选侍之事进宫,方知李家在朝廷那边风评极好,你前些日子带来的李家两个女儿,亦在参选之列。我已是向皇后娘娘说过了,教她老人家好生看顾着,给寻个名家子弟作配呢。”


    晴雯听宁玉郡主这般说,便知道宁玉郡主为了保护天齐庙的小道士,亦是煞费苦心,专程进宫一趟为李纹李绮说话,实则是向晴雯示好。她听了宁玉郡主这话,心中自然欢喜,料得如此这般也好向李家奶奶交待了,只是想起李家奶奶当日之话,不免试探着更进一步,问道:“既然你也觉得李家风评极好,那两个姑娘也是好的,不知道是否有望在世子爷身边侍奉呢?”


    “世子爷?”宁玉郡主脸色一变,继而反应过来,“你是说我哥哥?若论模样性情身份门第,那两位姑娘皆是没的说,便是做我哥哥的侧妃,也尽够了。只是我哥哥那个人竟古怪得很,长到这般大,房中也只放了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也不曾见她们留宿几回。母亲也常为这事犯愁呢。”


    晴雯心下冷笑,面上却故意做担忧之色,道:“似世子爷这般国之栋梁,自该早早成家立业,儿女绕膝,才是百姓之福呢。既是世子爷対贴身伺候的丫鬟不冷不热,想来是那些女子不中他的意,何不另觅了中意的过来伺候?前不久我和我家侯爷提到此事,侯爷亦深感担忧,正说要去南边物色几个知疼知热的女子过来伺候世子爷呢。”


    宁玉郡主唉声叹气,摇头道:“依我说,千万别做这样的事!你们固然是一片好心,但他这个人脾气怪得很,只恐好事倒变成坏事了。我们兄妹之间感情最好,我也曾追问过他这事,前不久他说,已是相中了一人,说那女子温柔多情,谈吐有致,品性高洁如芝兰,容貌美艳胜玫瑰,竟是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但我一提要他纳在府里,他便直摇头,说那女子身份尴尬,种种不便。我想着,如今既有这么个女子,他们正打得火热,我这边倒不方便再把李家姐妹引荐于他了,免得结亲不成反结仇。我劝你也莫要白费心思。”


    晴雯听宁玉郡主这般说,心中虽有无限猜疑,却也只能干笑几声,将此事揭过了。


    次日李家奶奶上门时,晴雯便据实以告,虽不便将宁玉郡主之语和盘托出,却也言辞闪烁,暗示了许多宁珏性情古怪、喜怒无常、眼高于顶、绝非良配等语。


    李家奶奶原本也只是提上一提,并未指望顺义侯府果真有能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她的两个宝贝女儿运作成忠顺王世子侧妃,只是抱着试着看的想法,求上门来姑且一试罢了,听晴雯说宁玉郡主欲出手帮忙,已是千恩万谢,连声道:“想不到侯夫人竟这般有面子!连宁玉郡主都愿意出手相助!夫人费心了!”又再三说过些日子带李纹李绮过来当门致谢,这才欢天喜地去了。


    这日晴雯难得清净一日,正在屋里坐着,命人翻出她从前绣花时候的针线等物出来,叹了一口气道:“许久不曾动针线,只怕这手艺已是生疏了。想不到那高门显第里的弯弯绕绕,比绣花的线还烦呢。”


    便见芳官走了进来,在那里笑着说道:“可不是呢。那绣花的事情,旁人虽不及咱们夫人,将就着使也便罢了。但如今夫人做成的许多事情,却是旁人无论如何将就,也不能得的呢。怨不得这两天薛姑娘家里出事了,还有人托我过来打听呢。”


    鸳鸯见芳官这话说得奇怪,笑道:“是薛大姑娘家里吗?你莫非暗中受了她们的好处?”


    芳官忙叫屈道:“咱们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敢做这吃里扒外之事?只是薛大姑娘一向待人极好,偏因为家里没有男丁,被人这般逼迫,我实是看不惯,这才有意在夫人面前提上一句半句罢了。”


    晴雯听了这话,便知道薛宝钗那边又有难处,不禁感慨万分,道:“薛大姑娘是何等睿智通透的一个人。难道连她也有过不去的坎?”


    听芳官细说原委,方知一切皆因薛蟠亡故的缘故。薛蟠在世之时,虽然尽干混账事,但是好歹是男丁,撑着薛家长房的门面,如今薛蟠去了,宝钗便纵有过人才能,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但长房到底绝嗣了,除了薛蝌一房外,薛家其余几房便派了人过来,商量着要把大房产业收归族里。


    第282章 更替


    晴雯鸳鸯等人听说消息, 都在那里愤愤不平,暗道自薛蟠去后,薛家于京城的生意风雨飘摇, 全凭薛宝钗在那里撑着,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了, 薛家老宅的人便闻风而动, 实在太过欺负人。


    “此事甚是棘手。”鸳鸯沉默半晌,方道,“咱们这些人皆知宝姑娘辛苦, 为她鸣不平, 但旁人却未必如是想。旁的不说,宝姑娘早晚是要嫁人的, 薛家惟恐这份产业落到外姓人手中, 故而抢着接管,任凭去阶前告御状,也是他们占理。”


    晴雯想了想道:“宝姑娘为人公允得很, 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这产业落入外姓人手中, 只怕她头一个不肯的。我看她那意思,眼下竟是无暇婚嫁,不知道要拖到甚么时候呢。只是她这番心思,哪怕说与外人听, 外人也是不肯信的。幸而如今薛姨妈还在, 不如从族中择一名性格品行好的孩子过继过来, 这样说起来大房不曾断了香火, 宝姑娘也多个兄弟, 多个照应。”


    芳官委屈道:“夫人所言极是。谁不是这般想着呢。听说薛家那些婆子媳妇们都在说,最好往族里寻了那年纪小的孩子, 慢慢教导着,不可一味溺爱,养成从前薛大爷那般性情。可薛家族里颇为可恶,竟欺负大房无人,莫说那年纪小的孩子,便是已拖家带口的成年男子,亦是不肯与他过继的。”


    鸳鸯听了大吃一惊:“那些拖家带口的成年男子,便是过继过来,也不过是面上好听,说起来不曾断了香火罢了,平日里的行事自然皆偏着从前父母的。薛家族里竟是连这个虚面子都不肯给吗?简直欺人太甚!”


    晴雯心中颇不好受:“若是从前,薛家自然不敢这般肆无忌惮。薛姨妈出身金陵王家,又同咱们家太太是极亲近的姐妹,他们焉敢如此?偏生贾家被抄家,那王家听说也败落了,便把主意打到孤女寡母身上了。”


    她们几个正在那里义愤填膺间,突然见穆平走了过来。麝月连忙过去伺候穆平换衣裳。穆平只管笑着问道:“又有甚么事情惹得你这般气愤?”


    晴雯同鸳鸯等人对望一眼,心中已有决断,笑着回道:“也没甚么了不得的事情。”她心中如明镜一般,穆平文不成武不就的,在朝中并无甚么要紧的差事,因了这个缘故,那些先前奉承他的人,多有弃了冷灶改投他人的,那剩下的寥寥数人,不过是颇不中用,无人可投罢了。穆平应对贾家之事已是吃力之至,她又怎忍心再拿旁的事情烦他?连李家奶奶过来求助之事,她也宁可直接走宁玉郡主的门路呢。


    谁知穆平却是个敏锐的,见晴雯这般回答,心中也猜到几分缘故,讪讪道:“都是我不好,不能为夫人分忧解难。如今这天气甚好,咱们府里也有几盆菊花开了,不若设一小宴,请些故友旧识过来,小聚一聚?徐文轩徐大人见识甚是高明,到时候若有甚么为难处,大可问他。”虽口中这般说,心里却是酸涩之极。


    晴雯诧异道:“这会子不办喜事,又不是过节的,请旁人来家里做甚么?”


    穆平见晴雯这般说,不知道怎么的,心中竟好受了许多,他想了想,又斟酌着说:“旁的不说,那徐家新为徐大人纳了一房妾室,听说是极受宠爱的,从前在外头住着,因徐大人在翰林院修史十分勤勉,他家夫人心中欢喜,便做主命进了徐府,给了个名分。这亦是喜事,不可不庆祝。”一面说,一面眼睛紧紧盯着晴雯看,想从晴雯脸上看出些端倪了。


    晴雯闻言更觉诧异:“便纵是喜事,也是徐家的喜事罢了,又同咱们家甚么相干?咱们甚么时候和徐家这般亲近了?”


    穆平听了这话越发欢喜,正要说甚么,突然外头有人来报说:“京城不知为何竟戒严了,许多官兵在街上走,怕是有大事发生。”


    穆平一惊,道:“这倒是奇了。我从外头进来时,却未听到甚么风声。”


    这日侯府上下都睡得极不安稳,只见得城中某处火光冲天,一阵阵铁骑声从街面上传来。穆平夜里披了衣裳提了灯笼过来看时,不知道为何竟想起了数年前的某个深夜,那夜梅姨只管在东厢房胡言乱语,他却在大门口枯坐了一夜……


    “这是怎么了?”晴雯半夜惊醒时,见穆平迟迟不归,心中放心不下,忙起来寻他,拉住他手正要说话时,才发现他手心中尽是冷汗。


    “不知道为何,我心中始终放心不下。”穆平沉默片刻,方道。他别开头去,不敢看晴雯的眼神,生怕那里头盛满失望。他心中亦有几分郁郁:但凡女子托付良人,无不盼着夫君顶天立地有一番作为的,他进京之时原本也意气风发,自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无论如何都能出人头地,想不到最后还是凭着梅姨拼死闯宫得了富贵,却如同笼中的金丝雀一般,被人豢养起来,当成傻子一般糊弄。


    “夫君莫要忧心。”晴雯心中也不安得厉害,却只得鼓起勇气安抚他,“咱们也算经过这么多大风大浪了,夫君连饕餮宴都去过,监察院的大牢也坐过,梅姨又是连登闻鼓都敲过的人物,还有甚么好害怕的?”


    “那时候只得我一个人,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既有你在身旁,少不得要瞻前顾后、事事盘算的。”穆平低声说道,他轻轻握着晴雯的手,心中满是柔情,只盼着这般在一起的日子再长久些,现世安稳,莫要出甚么乱子才好。


    晴雯听了这话,却笑出声来:“夫君难道没听人说过吗?我们贾府里出来的女儿家,却不同其他家那些娇花嫩蕊好比。宝姑娘就不必说了,便是林姑娘、三姑娘也都是不让须眉的人物。我虽不才,在她们身边耳濡目染,倒也学到些皮毛。若有甚么风雨,自然同夫君并肩承担的。”穆平听了这话,心中感动之极,拉着她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夜两个人手牵着手回房,心中已有些不祥的预感,只是不敢开口说出。


    到了第二日,却见街上戒严更甚。有许多兵士穿着九城兵马司的衣裳,在街头巡逻。在顺义侯府对面,又有几个锦衣府的军士,骑着马在那里遥遥看着,仿佛是在监视。


    穆平和晴雯皆知道,自王子腾猝死、贾雨村被贬之后,京城军权皆落入忠顺王爷之手,其余各家都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揉搓。如今见九城兵马司和锦衣府联袂过来监视,心中已有猜测。


    穆平向晴雯苦笑道:“想不到我已颓废至此,对政事一问三不知的,依然劳烦他们这般挂念。”


    晴雯听了这话,不由得看了穆平一眼,心中忽而升起一个极荒谬的念头:穆平自封侯之后糊里糊涂的,那般窝囊,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东安郡王府那边派人送了信过来,教穆平和晴雯换好衣裳,一起进宫里去。晴雯忙追问道:“换衣裳?甚么衣裳?”


    那人恭恭敬敬道:“王爷和王妃早换了入朝觐见的衣裳,和世子爷郡主等人皆往宫里去了。请侯爷侯夫人莫要耽误了时辰才好。”


    晴雯忙服侍穆平换了入朝觐见的衣裳,自己又在那里匆匆按品大妆。这回出门时候,那锦衣府的军士只问了几句,听说是去宫里,便不再阻拦,穆平和晴雯共乘一车,急急往宫门处赶来,却见许多车马俱在那里等着了。


    穆平下了车子,只见那许多朝官都聚在前头,在那里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他不敢多话,一径去寻东安郡王,一问方知,东安郡王已是被召进宫中去了。


    晴雯这边也忙着寻东安郡王妃和宁玉郡主。她的运气好些,在一群内命妇里见着了东安郡王妃。那东安郡王妃一把拉过去,口中责备道:“这般的大事,你们怎地到了现在才来?若是圣上有意责怪,却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晴雯正欲开口时,又见许多公侯之家的夫人赶过来向东安郡王妃贺喜,东安郡王妃板着脸道:“这话奇怪。我等皆在宫门外听宣,又何喜之有?”


    那些公侯夫人对望一眼,有人耐不住,在那边谄媚笑道:“王妃何必故作不知?此番事了,忠顺王爷少不得更进一步,到时候郡王府又是驸马府了。”


    东安郡王妃摇头道:“这话说得奇怪。都是没影子的事,咱们断然不可揣测上意的。妄立议废立之事,可是重罪,尔等不可不慎的。”虽是如此说,面上却无甚么愠怒之色,反而满面春风的,那喜悦之色早从心底透了出来。


    晴雯听了这些话,还有甚么不明白的,便知心中猜测只怕是落到实处了:太上皇老人家已驾崩,原本是双悬日月照乾坤,如今却是当朝圣上独揽大权了。


    第283章 喜丧


    这日皇宫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忙乱。这些内命妇们乱哄哄等在这里, 时不时又有人得了信,急匆匆往这边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宫里才有人出来传旨说, 既然来都来了, 也不好教各位空走一趟, 且进来候着罢。


    于是众诰命各自心中松了一口气, 进了宫。本以为能见着皇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金面,谁料那管事的宫女太监只肯将她们请入一处无人的宫殿候着。


    虽捧了茶水细点过来招待,但这些贵妇又有哪个是为了吃宫中的茶水细点才来的?无不各使手段, 悄悄向服侍的宫女太监打听。有临时抱佛脚趁人不备暗中塞那金银诸物的, 也有满面笑容说恭维话在那里奉承的,只为打探些消息, 无所不用其极。


    晴雯自忖根基浅薄, 倒不好似这些贵妇这般张狂,只默默跟着东安郡王妃,冷眼瞧她如何行事, 耳边时不时传来些窃窃私语:“算起来也差不多了。前些日子便听说太上皇老人家坐卧困难, 连大明宫掌宫的老內相都不识得了。只圣上在他跟前衣不解带伺候着。若按了民间老百姓们的说法,这等年纪却是喜丧呢。”


    “如今圣上早已继位,国泰民安,江山稳固, 大行太上皇的事出来, 诸事都是停当的, 想来左右也只不过是谥号未定罢了, 如何这般遮遮掩掩, 难道出了甚么事不成?”


    又有人道:“谁知道呢。听说北静王受了言官弹劾,说甚么怨尤诽谤, 结党谋逆,时有不轨之心,只怕是有大事呢。”


    晴雯听了这话,下意识去寻北静王妃,遍寻不见北静王妃的身影,连那南安太妃亦是不见,不知道是未得消息,还是已遭禁锢的缘故。殿中诰命夫人虽多,但搭得上话的却少,惟有徐启之妻和牛氏算是旧时相熟。


    那东安郡王妃一家因攀上了忠顺王府,不待她打点奉承宫人,早有掌宫太监夏守忠的小徒弟笑着过来,悄声传消息道:“王妃只管放心,前头在商议谥号呢。以王爷平日的德高望重,自是没甚么人不开眼会与他为难的。”


    过会子又过来说:“奴才先给王妃道喜了。圣上夸世子爷谈吐有致,见识不凡呢。过几日依例封赏群臣时,加官进爵自不必说。”


    东安郡王妃听了欢喜,忙谢过了,回头看了晴雯一眼,替她问了一句:“却不知道顺义侯那边如何?”


    那小太监摇头道:“这个却未听说。”


    晴雯此时不好做声,实则心急如焚,众人皆心知肚明,老太妃娘娘仙逝之后,肯眷顾穆平者,惟太上皇一人罢了。连皇太后娘娘他们都不过是看在太上皇面上。如今太上皇既去了,旁人或可无恙,穆平这边却凶险得很。只是圣上明面上一派慈祥,这凶险自是不好同外人说。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辰,忽然有人过来报说,前头已商议停当,忠顺王爷已立为储君,不日即将入主东宫。众人听了这个消息,齐齐向东安郡王妃道贺。


    不多时,内宫又有皇后娘娘身边的执事姑姑过来请东安郡王妃过去,说忠顺王妃和宁玉郡主都在那边呢。东安郡王妃忙起身理了理衣裳,一派雍容,款款离去。


    晴雯目送东安郡王妃远去的身影,心中甚是不安,但面上还得做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她心中默默想着: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上皇已驾崩,从前因顾忌他面子,不能动、不愿动的人又该如何呢?复又想到贾家际遇,虽有徐文轩暗示说流放等语,但如今人事代谢,又将如何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些心事间,突然见宁玉郡主走了过来,慌得殿中那些诰命夫人们齐齐起身向她问好,还有的仗着平日关系熟,大着胆子打趣一句。


    宁玉却只对她们略一点头,转头向晴雯道:“好嫂子,都甚么时辰了,你还在这里!”一面说,一面不由分说,拉了晴雯便走。


    晴雯被宁玉那声“好嫂子”惊得魂飞魄散,迷迷糊糊被宁玉拉着走,直转过了两道宫门,方悟出宁玉是以东安郡王府的辈分来定。只是宁玉平时喜欢直呼她名字,故而一时反应不过来。


    晴雯昏昏沉沉中想着:“难道穆平的年龄比东安郡王世子来得大吗?”


    一时进了皇太后宫里,却见许多人围着皇太后娘娘说话,皇后、忠顺亲王妃、东安郡王妃俱在。皇后娘娘见晴雯来了,笑着招呼道:“你这孩子也太过老实。因外头那些人太过吵闹,心思也杂,本宫才吩咐说教她们在那边殿里候着。你是咱们家自己人,平日可自由出入的,自是不在此限。偏你在那里傻坐着,你婆婆都过来了,你都不知道跟过来。”


    晴雯受宠若惊,忙讪讪解释说,从前未曾见过这等大场面,难免犯了糊涂。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笑声里皇后娘娘又道:“你这孩子果真是个实诚的。怪不得本宫一看你便觉得喜欢。母后更是对你赞不绝口。往后却要时常来宫里走动着,陪母后和本宫说说话才好。”


    晴雯悄悄看皇太后面上神色,却不见甚么哀伤悲戚,想是太上皇年事已高,早料着有这么一天,故而只做平常论。又或者是心知太上皇一派大势已去,往后却要看儿子儿媳的脸色过活,自然不肯做出不合时宜之举。


    想到这里,晴雯只觉得一股悲凉之意油然而生,但面上自是不好显现,只好附和皇后娘娘的话,向皇太后说了几句好听的话。皇太后娘娘只管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息怒。


    晴雯在这里暗暗为贾府、为穆平和自己前途命运担心,胡乱想些心事,谁知这些极尊贵之人商议之事早翻篇了。宁玉郡主在那里言笑晏晏说如何为宁珏指婚,忠顺王妃和皇后娘娘商议着是先定了正妃,还是连侧妃一起纳了,皇太后却道:“不妨再过几日。等到宁珏开府了,再定下这事不迟。”


    众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间,外头有太监过来报说:“世子爷来了。”朝廷里那些亲王郡王虽多,但是这般熟稔的语气,除却忠顺王世子宁珏之外,再没旁的人了。


    皇后娘娘一脸惊喜,皇太后娘娘亦吩咐道:“此处更无外人。宣他进来。”


    只晴雯一人心中七上八下:先前在天齐庙中,她已是将宁珏得罪了个彻底。其后虽宁珏遣了徐文轩传讯,又是道歉又是赔礼,说甚么深悔失礼,只盼着此事翻篇,仍旧如先前般相待。但晴雯自此之后便再未见宁珏,心中自是放心不下。


    不过转瞬的工夫,只听见脚步声响,那宁珏已是三步两步进了殿来,忙着向皇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请安。


    晴雯抬眼看去,只见宁珏这日头戴洁白簪缨束发银冠,身上穿着石青嵌宝五爪金龙缂丝蟒袍,围着碧玉宝带,越发显得面如冠玉,英气勃勃。


    晴雯忙向宁珏行礼请安,宁珏仿佛没看见一般,笑着向皇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嘘寒问暖,又忙着同东安郡王妃搭话,不知道晾了晴雯多久时候,才仿佛刚刚一眼瞧见了她似的,略略一点头,道:“顺义侯夫人何必这般客气。”随即将目光移了过去。


    晴雯心中更加忐忑起来,惟恐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了他。故而言行间更加注意,竭力示好,一派毕恭毕敬的模样,但不知道怎么的,那宁珏就是有能耐不拿正眼看她。


    到了后来还是宁玉郡主看不过,在那里为晴雯说话道:“今个儿这是怎么了?前头事情皆商议妥当,想来当是事事顺心才是,你如今不拿正眼看人,却又是为了甚么?你不念在人家夫妇尽心竭力替咱们筹办食盒的份儿上,也该看在侯夫人从前替你补褂子的份儿上。如今你是举足轻重的人,说出话来整个京城亦要抖几抖,如今竟这般模样,岂不是教人心中惶恐?”


    宁珏这才转头看了晴雯一眼,向宁玉郡主笑道:“这话却是错怪我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些伦理纲常自该时常镌刻于心的。若说我不拿正眼看人,却是过了。”


    皇太后听了宁玉的话,忙问道:“顺义侯夫人甚么时候替宁珏补过褂子?哀家怎地不知道?”


    忠顺王妃忙笑着回道:“是从前的事了。因王爷的一件褂子破了,满京城竟无人能补,不得已才请了这孩子过来帮忙。偏宁珏误会,当她是绣娘,幸得她未曾真个计较,不然的话,岂不是失礼?”


    皇太后听了,点头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这却是你寻对人了。这孩子的女红之技,哀家是见识过的,不比宫里的能工巧匠差的。”又道:“如今宁珏亦是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哀家早在留意这些事,如今为宁珏寻了几名极出色的女子,一个个皆是才貌双全,德行出众的,往后宁珏的褂子破了,便不必教旁人补了。”


    第284章 暗流


    皇后娘娘听了这话, 附和着说道:“正是这个道理。说起那才貌双全、德行出众之人,本宫娘家倒有一个侄孙女,生得花朵一般的, 年纪也相配, 最妙是有一手好女红, 想来必然合宁珏的意。”


    皇太后摇头道:“咱们皇家婚配, 合意不合意倒在其次了。何况宁珏深得皇上看重,自是要为他细细择了正妃侧妃才是。”


    东安郡王妃和晴雯等人听了这话,都知道皇后和皇太后为了宁珏婚配之事互相角力, 彼此不肯容让。她们这些人哪敢在这时候说话, 都只管坐在那里默不作声,连宁玉郡主一贯娇纵惯了的人, 这时候都一言不发。


    忠顺王妃见状, 她身为宁珏的母妃,这时候却是不好装聋作哑的,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打圆场。若论她本心, 眼看着皇太后已是无根之木, 皇后娘娘却是如日中天,自然想着顺应皇后娘娘的心意的,只是朝廷以孝治国,她也不好直斥皇太后之非, 心中寻思了一回, 已有计较, 开口道:“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宁珏这孩子眼光又高, 人又倔强, 幸亏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为他做主,必然会为他择一个好的。既然几位贵女皆是才德兼备, 擅长针线,臣妾斗胆请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做主,请了几位贵女来官中看看才好,再取了那几位贵女日常所做针线过来,岂不是一目了然?”


    宁珏亦知道忠顺王妃心意,不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作答,已是抢先叩拜谢恩,又道:“从前东平郡王兴办甚么饕餮宴,遂成一时佳话,天下厨子无不跃跃欲试,堪称风流盛事。如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做主办乞巧宴,想来不知道有多少名门贵女得以脱颖而出了。”


    皇后娘娘听了这话,笑着摇头道:“如今眼看着都是要娶正妃的人了,还是这般淘气!”又问皇太后道:“母后以为如何?”


    皇太后此情此景,正是孤掌难鸣,也只得勉强应允。


    忠顺王妃又在那里说道:“如今自是停灵、请灵之事为重。虽说大行太上皇老人家在天之灵必然也盼着宁珏早日娶妻生子,但总要等着孝期过了,再定下此事不迟。”


    皇后娘娘听了这话,正在那里沉吟,宁玉郡主先抢先说道:“若依古礼,庶民须得守孝二十七个月。但朝中天子自可以日代年,守上二十七天便是。不然的话,若果真守二十七个月,岂不是误尽大事?”


    忠顺王妃忙斥责宁玉郡主道:“大胆!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儿?我朝以孝治天下,你在那里胡言乱语说些甚么?”


    皇太后叹了口气道:“宁玉又不曾说错甚么。以日代年亦是正理。咱们自是当以国事为重的。”


    皇后娘娘等的便是这句话,连忙道:“既是如此,等到停灵之期皆满,咱们再商议宁珏的婚事。”


    此事既已议定,连晴雯都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屋中气氛不知不觉中缓和了许多,皇后娘娘又在和皇太后上演一出婆媳相得的温馨戏,忠顺王妃和东安郡王妃也在那里附和着说些恭维之语,甚是捧场。


    宁玉郡主因见晴雯眉宇之间犹有担忧之色,时不时冲她看一眼,做安抚之意。晴雯也只好频频向宁玉点头示意,只是心中更加焦灼不安。


    冷不丁听见宁珏开口说了一句:“你在那里急甚么?顺义侯是个机警的,说起太上皇驾崩面上满是悲戚,说起大赦分封等事,又山呼万岁,极是乖顺。他那样的人,又会闯甚么祸?”


    皇太后和皇后娘娘听东安郡王妃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听得正入神,冷不丁见宁珏插了一句嘴,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不觉都诧异道:“这孩子说的是哪门子的话呢?”


    宁玉郡主先反应过来,笑着回道:“哥哥见顺义侯夫人在这里坐立不安的,正好心提点她呢。”正这般说时,宁珏却板着一张脸,借口前头有事,先做礼告辞了。


    忠顺王妃和东安郡王妃生怕晴雯不好意思,忙帮衬着把话题岔开,又过了一会子,有掌事太监过来回禀道:“前头已是散了。命他们明日起入朝守制呢。”


    忠顺王妃和东安郡王妃听了这话,便知道诸事已定,诰命夫人亦要从明日起入朝守制,忙起身向皇太后、皇后娘娘辞行。


    归去途中,东安郡王妃借口要问候顺义侯府之事,教晴雯同自己共乘一车,面上和颜悦色的,却只同她扯了些前朝的香艳杂事,无非是某内命妇得了贵人看重,经常出入于宫禁,其夫君也跟着受到朝廷器重,飞黄腾达之类。


    晴雯听得心不在焉,心中却暗想:“人皆说礼出大家。我本以为先前贾家东府里蓉大奶奶那事,堪称叹为观止、惊世骇俗了。不料这些皇帝亲王,也尽做些偷鸡摸狗的龌龊事。老百姓家里还要顾及脸面呢,偏他们一边做着伤风败俗之事,一边能堂而皇之、道貌岸然。别的不说,单说一个孝字,太上皇老人家刚刚驾崩,虽说是喜丧,也不该这般笑逐颜开,公然讨论小辈婚事的。可见那些个仁义道德,在他们眼睛里,竟只是一张纸罢了。”


    正在这时,忽然又听东安郡王妃嘱咐道:“宁珏同忠顺王爷是一个脾气,都爱那心肠好、手头巧的姑娘。听说那甚么惠娘,前些时候忠顺王妃曾为了这事大吵过一场的,当时断了来往,这些日子不是又好上了?我看那势头,说不定将来能成娘娘呢。你既是心灵手巧不在她下,人才又出众,自是应当胜她一筹才是。”


    晴雯听了这话,不由得警觉心起,暗道:“王妃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究竟是甚么意思?她口口声声说见惯香艳之事,说这些在王侯之家算不得甚么,又拿惠娘来劝我,难道她竟看破宁珏对我起了色心不成?”


    当下敛容答道:“您老人家说哪里话来。我既是嫁了顺义侯,自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惠娘有福气也好,无福气也罢,自是同咱们不相干的。”


    东安郡王妃听了,笑而不语,目送她进了顺义侯府。早有来顺和鸳鸯等人迎了上来,鸳鸯笑着说道:“侯爷已是回来了。正在那里等夫人等得心焦呢。”


    晴雯尚未说话间,已见穆平大踏步走了过来,一路将她迎进后院,方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如何竟去了那么久!”


    晴雯笑着说:“左右不过是宫中娘娘心中烦恼,我同王妃陪着说了几句宽解的话罢了。”


    穆平信以为真,遂将前头的变故说了一遍。


    原来朝廷众臣早知太上皇年事已高,已是候着他老人家驾崩,暗暗等了几个月,如今见尘埃落定,忙欢欢喜喜再度向圣上效忠,又提议立忠顺王为储君,更当朝上奏,弹劾那些平素仗着太上皇护持、与圣上忠顺王等人不对付的王公大臣。北静王便在此列,是头一个遭了弹劾的,说要削爵降等,连北静王妃也遭了申斥。


    “我还听说,南安郡王父子在南边吃了败仗,圣上大怒,令粤海将军邬大人主持议和。想来这日南安太妃也未曾到场罢。幸亏夫人机警,这些日子同那些门户淡了来往,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幸亏咱们未同忠顺王爷交恶。不然的话,岂不是得罪当朝储君?”穆平拉着晴雯的手,一脸轻松之色,“如今跟着忠顺王爷的那些人,大都得了封赏。忠顺王世子的亲信更得脸面些,原来的户部侍郎石瑛已晋封为户部尚书,徐文轩调任刑部,仇太尉的儿子仇俊杰直接提拔为兵部侍郎,徐文轩之父徐启更是入阁成了大学士。由此可见,忠顺王世子亦是前途无量。”


    晴雯却笑不出来:“忠顺王父子前程大好,是连京城老百姓皆知之事。从前还有一小撮人盼着北静王爷异军突起,如今却也绝了这份心思了。”


    “正是呢。”穆平一面说,一面偷眼看晴雯脸色,“牛家是徐家的亲家,只因他们与北静王府走得近,这回也被弹劾,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呢。只是这徐文轩,也太过无情了些,竟在那里袖手旁观不闻不问的。”


    晴雯听说牛家,便想起贾家之事,只觉得五脏如焚,语气不觉透着疲惫:“大厦将倾,又岂是一人两人能挽救的。”


    穆平摇头道:“听说是另有原因。只因这徐文轩新近得了一个绝色的女人,虽养在外头,却是极受宠爱的,故而和牛氏失了夫妻情分。”


    晴雯默然:“好色之徒罢了。先前牛氏还欢欢喜喜把他外头养的请进府里呢,他便是这般回报的?”


    穆平道:“此事千真万确。你道那女子是何人?便是媚娘,从前跟过冯紫英的。我先前曾在她那处宅子里当厨子,故而听说些风声。”


    又道:“如今忠顺王世子倚重的一文一武两人里头,仇俊杰贪财,徐文轩好色,皆不是良善之辈,咱们自是不好结交的。”


    晴雯不知道穆平忌惮徐文轩之意,信以为真,发愁道:“虽是如此,却也不好晾着这群新贵。以你之见,结交哪个才好?户部尚书石瑛?咱们又如何能同他攀上交情?”


    却见穆平面上露出胸有成竹的神情:“户部尚书石瑛虽看在世子爷面上,颇照拂咱们家,但到底远了一层。我想来想去,莫过于直接同世子爷攀交情,最为妥当。那徐文轩之流,咱们从此倒可远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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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5章 衷肠


    晴雯一惊, 本是捧了一盏茶在喝茶的,一个没留神,那官窑脱胎填白瓷盖碗跌了个粉碎, 热茶泼了一地。鸳鸯听见动静, 忙进来收拾, 替她描补道:“都是我不好。这盏茶太烫了, 莫要烫着夫人了。”


    穆平见晴雯这么大的反应,只当晴雯是为了徐文轩,心中不免有些愤懑, 沉声叫道:“鸳鸯, 你先出去。”


    鸳鸯见穆平声色不如往日,不敢不从, 只是不由得为晴雯捏了一把汗, 道:“我去外头取些药膏过来,夫人仔细莫要烫了手,留下疤痕便不好了。”随即便退了出去。


    穆平听得鸳鸯提醒, 忙拉过晴雯手细看时, 只见十指洁白纤长,并未被茶水烫到,指甲足足有几寸长,上头红艳艳的是凤仙花染过的痕迹, 正是指若削葱, 动人心魄。再见她轻轻蹙着眉头, 薄愁轻怨之下别有一番风致, 不觉早心软了, 拥她在怀,在她耳边轻叹道:“偏生这般不安分。又教人怎么办才好?”


    晴雯不解其意, 只当他想求欢,不觉红了脸,急着要挣脱他,挣扎着说:“这青天白日的,教人看见又该如何是好,岂不是臊得慌?”


    穆平心中一动,却将她抱得更紧了,附在她耳边喃喃道:“好妹子,弱水三千我只想取这一瓢饮,却也不想同人分。只盼着千万莫要被辜负了。”言语低低切切,几近哀求。


    晴雯正在为宁珏之事心神不安,哪里猜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他越抱越紧,几近窒息,忙挣扎着用手锤他,道:“都在胡言乱语些甚么,越说越离谱了。”


    穆平松开她,引她至炕上坐下,方道:“论才学,论见识,我皆不如徐三郎。本来有个爵位,比他略强些,如今他年纪轻轻便得上头看重,调任刑部历练,父亲又成了阁老,自然前程无量,我是万万及不上的。虽说我模样胜不少,但男子却不看重这个。”


    晴雯见他忽然在那里自怨自艾,样样都非要和徐文轩比,心中只觉得古怪,想了想,故意打趣他道:“我思来想去,你有一样东西是远胜于他的。”


    穆平忙问缘故,晴雯笑道:“那徐文轩是好色之徒,家里头三妻四妾,外头又养了许多粉头,犹不知足,还在外头勾三搭四。虽然京城人皆说他有才,说甚么人不风流枉少年,不肯苛责于他。但我心中却是恨不得同这等人敬而远之的。单这一桩事上头,他便远不如你了。”


    穆平这些日子里见徐文轩智计百出,出的点子无不是剑走偏锋、飘忽如鬼魅的主意,晴雯为了贾家之事多倚重他,又见朝廷辞旧之后徐文轩加官进爵,更加疑心晴雯仰慕于他,故而在这里自怨自艾,各种提防,不想晴雯心中竟待徐文轩颇平常,倒是大肆赞美自己一番,这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了。


    穆平听了这话,不由得喜出望外,疑心消了一半,连声道:“好妹子,既得了你这番话,我便心满意足,再没有甚么好抱怨的了。我知你先前为了贾家之事四处奔走,颇多辛苦,况且太上皇老人家的事一出来,必然心神不宁的。往后却不消你劳心劳力了,咱们已同忠顺王世子爷攀上交情,自是不必去寻那徐文轩了。”


    晴雯默默苦笑。她的本意是离宁珏越远越好,偏有许多事纠缠着。如今穆平竟说甚么同他攀交情,想来往后两家倒是要走得更近了。她有心说破,但这等之事实在太过难以启齿,却又如何说?遇到那拘泥呆板的,不去怪男人们色胆包天,枉顾礼法,倒像是她有甚么不尊重之处了。


    这日穆平欢欢喜喜,只向晴雯说他同宁珏攀交情之事,如何在前殿装聋作哑,不理会北静王等人的拉拢之语、意欲同仇敌忾之心,如何乖顺谨慎识时务,大肆褒扬宁珏等人:“世子爷说先前看我一问摇头三不知,凡事只靠女子出头,想不到竟有如此心肠,说先前竟是小看我了。又说同我年纪相若,从此或可时常走动。我这回提出将那致美楼一条街的店铺送给他,他便没有推辞,欣然笑纳了。仇俊杰仇大人和石瑛石大人等人待我都颇和气,教我无事时常去寻他们。”


    晴雯听得疑窦丛生,但见穆平正在兴头上,也不好泼他冷水,心道:“等到停灵、请灵等事一了,紧接着便是储君入住大明宫,世子爷开府,到时候自有侯爷同他们周旋,我只在这府里忙些家事,想来世子爷自然有那年轻貌美的女子上赶着充盈后院,渐渐便可相安无事了。”


    因晴雯立了这个主意,此后入朝随祭之时,她便刻意做拘泥之态,不肯多同旁人说话。


    这般日日入朝随祭,倒也无风无波,好容易熬过了停灵二十一日,眼看着明日要请灵入先陵,晴雯先瞅了一个空子,偕同穆平一起到了贾家。


    门口仍有锦衣府兵士在那里守着,穆平先下车去攀交情,报出仇俊杰的名号来,果然畅通无阻。贾母仍旧在那一方小小院子里住着,只是那房舍倒看着比一个月前更破败了些,雕梁画栋上满是蛛丝,极尽萧索荒凉之意。


    贾母见得晴雯过来,颇见欢喜。只是晴雯冷眼瞅过去,贾母的气色看着倒比过去差多了。在一旁悄悄问琥珀,琥珀眼含热泪道:“如今哪里比得上从前了。虽说这处宅子未被查抄,但锦衣府的人一直在门外守着,连买米买菜也不许出去,少不得拿了金银等物同他们换些米粮,却皆是次等的。从前每天熬人参燕窝也不算甚么,这些日子老太太的人参、宝儿奶奶的燕窝俱是停了。”


    正在这时,刚好有小丫鬟端了一碗羹过来,说要与贾母进早饭。晴雯拦住揭开那盖碗看时,见只是寻常的白米粥,里头漂浮着些青菜碎末,从前的那甚么绿畦香稻粳米和红稻米粥,却是不能得了。饶是晴雯早有所料,见得这模样亦不免黯然,忙道:“侯爷亲自烧制了些家常的小菜,快取来请老祖宗尝尝。”


    琥珀感慨道:“到底是侯爷情面大。这些日子史家、王家、薛家也有使人探望的,却甚么也不曾夹带进来。”


    晴雯想起前几日听到的消息。据说王子腾去世之后,王家一败涂地,王子腾的女儿本是嫁给保宁侯之子,谁知前些天偏被夫家说甚么泼赖善妒,给休回娘家了。那史家亦是同贾家前后脚被抄的。想到此处,不免有些诧异,问道:“史家是谁过来的?”


    琥珀道:“如今也不算是史家的。史大姑娘已是出了阁,成了卫家奶奶了,说起来算是卫家的人。她自己怀着孩子呢,因身子重走不动,却教她奶娘过来探望的。”


    晴雯度其语气,想来史湘云未曾告知贾母史家被抄之事,此刻她自然也不便言明。又听琥珀感慨道:“王家过来却是嚷着要与琏二奶奶收尸的。也就是半个月前,琏二奶奶竟未曾熬过去,就这般没了,王仁便过来嚷着说要索回琏二奶奶的嫁妆,被隔壁大老爷一阵臭骂,讪讪离开了。过来看老太太也只不过是捎带的。算来算去,怕是薛家好过些…他们家来得最早,一来便说琴姑娘的婚事定下了,又好生夸奖了姑娘一番。”


    此时鸳鸯早将穆平所携食盒中的菜摆了出来,一道酒酿清蒸鸭子,一道板栗烧野鸡,一道火腿炖肘子,一道清蒸鲈鱼,小菜是胭脂鹅脯和鸡瓜子拌茄鲞。又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火腿鲜笋汤和半桶胭脂稻米饭。


    琥珀扶着贾母颤巍巍过来就座时,贾母见得这些菜肴,眼中滴下泪来,向晴雯道:“好孩子,难得你心细。这些俱是从前家常风味,可惜如今再也吃不到了!”


    一面说,一面吩咐底下人:“教宝玉过来!请林丫头也过来!”


    不多时,果然见林黛玉带着紫鹃、雪雁两个人袅袅婷婷走过来了,便要服侍贾母进膳。晴雯忙道:“如今且别忙着立规矩,容我服侍老太太、宝儿奶奶一回罢。”


    贾母和林黛玉皆知她心意,也不阻止,只是没口的夸她。贾母叹道:“我实是对你说,当日主张宝玉他们收你当义女的时候,实则只当一步闲棋。不想果然到了这般地步,更想不到你这孩子竟然舍身至此。”


    又问林黛玉道:“如何不见宝玉?”


    黛玉忙道:“他在里头闭门读书呢。说咱们家之所以有今日,全因阖族里头竟无一个出众的男子,他说自幼锦衣玉食,受尽宠爱,不想如今家族遭难,竟然一句话都说不上,竟比琏二奶奶还不如。故而必要头悬梁、锥刺股,意欲在今年恩科中考取功名,好教老太太放心。”


    贾母含泪点头道:“若他果真如是想,贾氏祖先在天之灵,亦可安心了!”又道:“只是大行太上皇之事一出,咱们家还不知道如何判呢,到时候他是否有份应考,尚未可知。”


    第286章 乞求


    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母道:“想来等到请灵回来, 便有消息了。想来刑部大牢不肯将人白养着养太久的。听说又有几家被抄了?那大牢里怎地住得下?”


    林黛玉惟恐她问起史家之事,忙打岔道:“想来是好是歹,到那时候便是了。”


    穆平却道:“前几日打听的消息, 却是东府里珍老爷同咱们家老爷都受过几回审, 倒也没问出甚么大事来。我如今与忠顺王府有往来, 等打探到了消息便过来告诉老太太。”


    贾母看了晴雯一眼, 方向穆平笑道:“有劳你费心了。想来左右不过是那些下场,历朝历代的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并没甚么新鲜的, 并非人力可挽回, 我这些日子已是参透了。你无事之时倒是要多疼惜疼惜晴雯这孩子才好。这孩子虽看着伶俐,其实却稚气天真, 不大会防备人, 只是心思是极纯净的。既是跟了你,自会夫唱妇随,一心一意同你过日子。你千万莫要辜负了她。”


    穆平忙应了。又说了一会子话, 方携着晴雯出来贾母处, 猛然见到前头大街上围了一大群人,喧哗声大作。刚走过去,便听众人指指点点说贾家的内眷跑出来了。


    穆平刚往前凑了凑,众人见穆平和晴雯皆是衣饰华贵, 料得是极贵之家, 不敢相阻, 纷纷闪避, 忙与他二人闪出一条一尺多宽的路径来。


    穆平便顺着那处往里面看, 只见是一个穿着灰鼠金丝蝙蝠云纹褂子的矮胖子在那里叫嚷:“我姓邢,她姓贾, 本不是一家人。你们囚了我这许多日子,这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旁边两个守门的锦衣府军士拉着他,口中道:“先前放你走,你偏不肯走,说一家子的钱财皆被带来了,要吃她的用她的,如今眼看着日子过不下去,连清粥小菜都没了,又嚷着要走,天底下的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上头早将这一府的主子奴才数了人头造册了的,若是少了一个,我等又如何交差?”


    晴雯一眼便认了出来,向穆平道:“这是大房邢夫人的内弟,众人皆称他邢大舅的。他有一个女儿,生得极其出色。”


    穆平这才醒悟,又仔细打量了那邢大舅一番,果然见邢大舅虽身上穿着灰鼠皮子衣裳,但那衣袖之处已是破了几个洞,透着一股子强装场面的窘迫。


    正在这时,邢夫人已是被丫鬟扶着走了出来,她虽在困顿之中,发髻仍整整齐齐,不失长房世家夫人的体统,在那里向锦衣府军士哀求道:“如今家里再无粒米。他们三人并非贾家中人,纵使贾家被抄,原也不干他们的事,请官爷高抬贵手!”眼睛只管看着晴雯穆平等人,面露哀求之色。


    晴雯见了这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暗道:“这邢夫人却是好算计。贾府的男主子们除了宝二爷在老太太处,贾兰有节妇李纨护着外,其余的皆已下狱了。如今各处已然被查抄,只得女主子们同一些下人挤在一处院子里,颇为困顿。若是平日,哪怕邢大舅叫破了喉咙,也无人会理他。如今她定然是打探得我来探望老太太,故意算准了时间,闹出这一出来,在这里等着我呢。终究不好袖手的,不然面上怎生过得去?”


    晴雯这边正寻思间,穆平已是想明白这利害关系,忙开口向那锦衣府军士道:“我乃顺义侯穆平,是贾家的亲戚。这位军爷,不若借一步说话?”


    那其中一名锦衣府军士想是听过穆平大名,不敢怠慢,只得跟他到一旁说话。这边晴雯少不得移步过去,低声安慰邢夫人道:“大太太莫要忧心。”


    邢夫人叹道:“从前老太太做主,教二姑娘嫁了个七品小官,我还倒嫁得低了,如今看时,老太太是极有眼光的。只是我那侄女邢岫烟,如今尚无着落。我弟弟又是这般形容,将来可怎么办才好呢。”


    晴雯心中一动,便道:“薛大姑娘有一幼弟,名唤薛蝌。父亲早已亡故,母亲又是痰症。故而这孩子从小便极懂事。前些日子为了他妹子的事情进京,以大太太之耳聪目明,虽未曾见着面,想来也是知道的。如今薛蝌的妹子已嫁给梅翰林的儿子,倒是薛蝌尚未有着落。若教你侄女配了薛蝌,如此可好?”


    邢夫人听了此语,欢喜道:“如此自是最妙!我亦听说薛二姑娘能嫁与梅翰林的儿子,多是你出的力。既是如此,一事不烦二主,便有劳你再出一回力罢。”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捡现成的便宜,偏偏姿态高得很,并不肯向晴雯感激涕零。晴雯素知她本性如此,何况又知道邢夫人已落魄,早晚跟着流放极北之地的苦命人,故而也不同她理论。


    不多时穆平已同锦衣府之人商议停定。他言说同锦衣府的仇俊杰交好,那些人亦早得了徐文轩嘱咐,说顺义侯府同贾府有亲,些许小事,不必为难,故而看在他的面子上,果真教邢大舅父女三人提着小包袱出来了。


    出门之事以防备夹带为名,将那包袱翻了个底朝天,从中顺出许多值钱的小物事,邢大舅等人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忍着了。


    穆平和晴雯又少不得问邢大舅欲往何处,随手赠了几两银子做盘缠,又再三叮嘱若寻到下处必然来家里告诉一声才好。那邢大舅虽缠着邢夫人闹,不肯罢休,但待穆平和晴雯却是客客气气的,想来亦心知肚明二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面上照应罢了,故而不敢造次。


    穆平和晴雯目送邢大舅离开,又取了几两银子暗中谢过军士,命身边下人送了一袋子米一袋子菜交给邢夫人,邢夫人忙再三谢过,道:“放心,这里头自然也有二房的份儿。我必然不至于亏了她的。”方过去了。


    穆平和晴雯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诸事已了,正要上车离开,突然间旁边人群里闪出一名老妪来:“早听说顺义侯和侯夫人高义,如今一看,果不其然!也请你们救一救琏二奶奶!”


    晴雯诧异回头,却见是从前进过大观园的刘姥姥,只见她七十多岁的年纪,头上梳着一个花白的髻儿,面上满是风霜之色,穿着粗布衣裳,只是那精气神还是足的,说起话来颇见响亮。


    鸳鸯亦认得这刘姥姥,早叫出声来:“这位是刘姥姥不是?今儿如何有暇进城了?”又叹息道:“只是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侯爷和侯夫人便是想救琏二奶奶时,却也做不到呢。那琏二奶奶是个薄命的,已是撒手先走一步了。”


    刘姥姥听闻,大吃一惊。晴雯便道:“去前头寻个茶楼,请刘姥姥喝茶叙话。”


    鸳鸯忙搀着刘姥姥走在前头,众人往前头慢慢走了两里多地,果然寻了一处飞檐翘角的三层茶楼,在一间极清幽的雅间里坐定,晴雯向穆平道:“你不知这里头的故事,这个刘姥姥倒是个极有心的,人颇豁达,见识亦多。”


    遂将贾府查抄之事说了,说到王熙凤之罪时,那刘姥姥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我的好奶奶!这会子哪里是逞英雄的时候!你平日里有一万个心眼子,何其英明,怎地这会子反而糊涂起来了呢。”


    待听说王熙凤为了争风吃醋,殴打平儿之时,刘姥姥不免叹息:“平姑娘亦是个好的,我头回见她时,见她生得花容月貌,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只当她便是奶奶呢。她主仆两个正该同心同德才是,何必为了这个争竞?”


    最后听说王熙凤结局凄惨,同贾琏离心,先遭休弃,又一卷薄席扔到乱葬岗之时,刘姥姥忍不住泪落如雨:“我要往城外寻奶奶去!便纵她有千般不是,也该买口棺材好生收殓了才好。”


    穆平和晴雯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苦笑,暗想这刘姥姥心地甚好,千万莫要因为收尸被王仁讹上才好。鸳鸯忙在旁劝道:“你老人家说得是!只是如今要照应的人多了去了,老太太和太太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再者还有巧姐。依我之见,你老人家姑且回家去,等到这案子判了,再做计较不迟。”


    刘姥姥抹泪道:“到底是老太太身边的姑娘,极是有见识的,亏得你提醒,我差点乱了分寸!等到这案子判了,还不定要使多少银子。我看别家那些抄家的,多有流落教坊的。少不得我先去卖房子卖地,便拼尽全力,也要救巧姐儿出来才好。到时候还少不得还得借助两位之力。”一面说,一面作别穆平晴雯,一路往城外去了。


    穆平和晴雯这才重新登上车子,心中都颇不好受。晴雯更是想起昔年元春省亲之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莫说那身在局中之人,便是晴雯这些目睹旁观者,也不免从中品出些悲凉伤感的意味。


    谁知车声辘辘,刚转过一条街,前头便有一名满身珠翠的妇人闪身拦住车子,跪在长街之上,大声道:“请顺义侯、侯夫人安。”


    那马受了惊,赶车的车夫极是不悦,勒紧缰绳,拿着马鞭子大叫道:“哪里来的村妇!还不快闪身开来!误了侯爷和夫人的事,你哪里担待得起?”


    那妇人抬头,露出柳眉朱唇,跪在那里道:“大爷纳福。劳驾大爷通传一声,我同咱们夫人,却是旧时相识呢。”


    鸳鸯听了这话,忙探出头去将那妇人看了又看,口中啧啧有声:“倒是奇了,竟然是她?”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不觉起了几分好奇,也不等鸳鸯细说,将那车帘掀开,悄悄朝外头底下张望,只见那妇人穿着一身桃红嵌金丝的绸缎小袄,下头是葱绿百褶绸裙,头上戴着些金银钗环,倒也华丽。再细看那人面容,不觉一惊,只见那妇人不是旁人,正是袭人。


    第287章 问情


    鸳鸯生怕晴雯为难, 不待她开口,已先跳下车子,大声问袭人道:“袭人, 听说你已是嫁了人。既得了归宿, 从前种种自然一笔勾销, 我亦为你高兴。只是你这却是演的哪出戏?”


    袭人此行, 实则事出有因。原本她自哥哥花自芳因厌胜之事获罪之后,家中无靠,误跟了那假王孙, 原本以为这辈子尽毁了, 偏生否极泰来,她嫂子和她母亲做主将她再度发卖时候, 偏生入了一个土财主的眼, 整整卖了二十两银子不说,还纵容她每日绫罗绸缎穿着,金银珠宝戴着。虽那土财主体态油腻, 相貌不佳, 年纪也略大些,但袭人已是心满意足了。


    “谁知好日子没过几天,他便与我说,肯花了银子娶我, 皆是看在我是荣国府丫鬟面上。原本以为我同宝二爷有旧, 必能连带着提携他, 照顾他京中生意, 岂料一打听才知道, 我是被贾家逐出去的。于是整日里怨着我母亲和嫂子骗了他,非打即骂, 其后贾家被抄家,更是绝了念想。”袭人跪在地下泣告道。


    因隔着帘子的缘故,她惟恐晴雯在里头听不见,故而声音极大,也不管旁人在一旁围观。


    鸳鸯自跟着晴雯来到穆平家里之后,也曾暗中打听了袭人家的事,早知袭人所言半真半假,心中更加防备,冷冷问她道:“既是如此,今日又为何事?”


    袭人忙道:“今日见侯爷和侯夫人进出荣国府,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可见面子极大。既是如此,只求夫人看在昔日情面上,在贵人跟前略提携我家老爷一番,我家也好有个靠山。日后结草衔环,必不辜负今日大德!”


    鸳鸯见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叹道:“袭人,你从前何等精明,如今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侯爷和侯夫人是贾府的亲戚,如今贾府遭了难,案子尚未判呢,朝廷未曾明令禁止不准探望,人尽可去,这又要甚么情面。难不成你在暗中指责官府包庇徇私不成?再者,你家夫君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做事,只求童叟无欺,货真价实,那生意自是好的,又谈何提携不提携的?”


    袭人原本同鸳鸯关系甚好,其后因鸳鸯看透她损人利己的真面目,这才渐渐疏远了,袭人只当鸳鸯必然顾念几分旧情,那晴雯又一味性急不会吵架的,一来二去必然顺着自己的意思走了,想不到鸳鸯如今一味偏帮着晴雯说话,却是一点情面也不肯留了。


    又气又愧之下,鸳鸯早吩咐车子不做停留,直接走了。只有袭人一个人跪倒在尘埃里,紫涨着脸发呆。周围一堆人乱哄哄的,在那里讥笑袭人道:“你这是谁家的媳妇儿,看着人家富贵想着攀附了。也不买块镜子照照自己配不配?”


    有人附和道:“她哪里买得起镜子?若买得起时,也不过来攀附人家了。”


    又有人知道袭人底细的,在旁笑道:“你们休要胡说。她倒是买得起的。你们当她是哪个?原本是荣国府贾家里伺候宝二爷的贴身丫鬟,就那个写着宝玉的名字满大街教人念的那个少爷。因她天生不安分,在那里勾引少爷不学好,据说还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错事,故而贾家才把她撵出来了。她家在贾家门口闹了几回,见得不到好处,一转身便投靠了那年那个假王孙。事情败露之后赵侍郎的女儿不堪羞辱,悬梁自尽了,她们家脸皮却厚,又赶上把女儿卖到别家里。这般辗转了几回,一看就是个三姓家奴的货色,那侯爷侯夫人既是贾家的亲戚,又怎么会帮衬这样的人?”


    袭人听了他们都这么说,脸上臊得不行,却强行镇定,心想:“他们这些人哪里知道我的事?如今我还在外头不能进门呢,等到我进了正门,正头娘子喝过我这碗妾室茶,也便好了。”


    穆平和晴雯只当袭人之事是个小插曲,并不放在心上,当夜翻来覆去谈论之事,却是刘姥姥更加多些。晴雯追忆说刘姥姥虽是一介老妪,却是极明事理极讲义气之人,只因当年来贾府打秋风时,得了王熙凤二十两银子的好处,便一直念念不忘。穆平听了也感慨不已,又反过来赞晴雯,说当年面摊那边见了她一面,当时便呆住了,惊为天人,又说得了她赠银,心中欢喜得简直要飞起来了。


    晴雯听了他这样的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一声道:“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送灵呢。”


    次日丑时便起身,晴雯按品大妆罢,这才唤了穆平起床,与他搭配了衣裳腰带等物,催着往宫里去。一路之上夜色如磐,惟有同是请灵的车子从旁驶过时,可见着点灯光。


    少顷到了宫里,果然见个个面上皆是肃穆之色,圣上大哭一声,随即文武百官此起彼伏,各个做痛哭流涕之状,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也率领一群内命妇在那里啼哭,各个眼圈微红,拿着汗巾子拭泪,十分哀苦。有那实在哭不出来的,便于手帕中暗藏了生姜等物,借着那辛辣之气做悲戚之声。


    只是这般悲戚,到底不过是表面工夫。待到出城请灵之时,早已雨霁云收,忙着嬉皮笑脸了。双悬日月照乾坤既久,一开始必然恭顺,但一山难容二虎,一国难容二君,今上盼着今日,也非一日。故而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便是他要装作稳重,不肯把心思倾泻出来,也自有底下人善于揣摩圣意,暗中替他欢呼雀跃。


    穆平且在前头和忠顺王世子、仇俊杰、石瑛、徐文轩等人厮混,这日请灵大军驻扎在那里,便同他们进出一个帐篷,听他们在那边编排说京中哪个戏子好,哪个妓院的女子最解风情,哪家酒楼的菜色最好吃,心中不觉大失所望,暗道:“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原本以为贾家那群纨绔子弟不成器,这才日渐衰落,想不到这些股肱之臣竟然也是一般嘴脸。”


    但宁珏有意在穆平跟前显摆才干,话锋一转,又提起北静王府倒台之事,说王府里有那甚么小妾是效忠于他的人,深得北静王爷宠信,于是整日同北静王妃置气,又寻到了北静王爷结交朝廷命官,营私谋逆的许多证据,话语之间杀意森森,峥嵘尽显,却又引得穆平后背发凉。


    仇俊杰和徐文轩只管闭着眼睛在那里吹捧道:“世子爷好手段!好隐忍!好心机!他不过一介郡王,因祖上立功大,才能保有郡王之位,本该感恩图报才是,不想他竟然生了许多妄念,结交义忠亲王千岁的余孽,图谋不顾,实在是居心叵测!”


    穆平听见“义忠亲王千岁”之语,顾不上别的,忙在那里表忠心道:“正是如此。那义忠亲王既已事败,贬为庶人,他的余党自该戴罪立功,忠君报国才是,怎可聚众结党呢。”


    仇俊杰和徐文轩等人原本也是等着穆平的表态,听他这话说得还算得体,心下松了一口气,道:“顺义侯所言甚是。说起来,那些四王八公的勋爵门户,实是得了太多的好处。旁的不说,前些日子咱们抄了几户的家,才见他们日常吃的用的,竟比咱们世子爷吃的用的还好呢。这可怎生得了?”


    宁珏微微笑道:“若单比我家好,倒还罢了,只是我见他们那些吃穿用度,竟是连宫中也比不上的。单以令姻亲贾家而论,我看他们家常使用的胭脂水粉,竟是极出彩的,怪不得有言官说他们私下扣留了上用之物呢。”


    穆平见提起贾家,忙替晴雯分辩道:“这胭脂水粉之事,却是我家夫人年幼之时无聊拿来玩的,一开始并不是甚么上用之物。其后因人人皆说好,这才寻了一家铺子做了出来,又选了那里头极上乘的,献给宫中。此事石大人尽知之,世子爷一问便知。”


    石瑛忙道:“侯爷这会子又装甚么愣?难道不知道,江家皇商之事是世子爷一手包办的吗?”


    穆平一惊,道:“这个委实不知。”心中疑窦丛生:“为何世子爷竟对胭脂水粉之事这般上心?果真是因为他妹子宁玉郡主的缘故吗?”


    宁珏哈哈大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挂在心上。”又道:“幼年之时能制出这般品相的胭脂水粉,可见你家夫人确是灵慧过人。”


    仇俊杰笑道:“侯夫人是灵慧过人,侯爷便是肚量过人。”


    穆平不解,笑着问道:“此话怎讲?”


    宁珏忙向仇俊杰使了个眼色:“他是个实诚人。你们又何必打趣他?”转头向穆平和颜悦色道:“我听你三句话不离你家夫人,想来同她必然恩爱无双,羡煞旁人。”


    穆平见宁珏这般问,虽不解其意,也只能搪塞着点头。偏宁珏不肯罢休,非要问个子丑寅卯,穆平暗想此系闺房之乐,自是不好详述的,但忠顺王世子的脸面却也不能不顾,犹豫再三,只得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诸公皆知我不善文采,只读过几首启蒙诗词。小时候见那词里写甚么‘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无论如何也不能明其意。如今成了亲,却是晓得了。方知这话高明之至,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


    仇俊杰、石瑛等人皆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听了这话,无不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连声道:“解得妙!解得妙!”


    刺耳的大笑声中,惟独宁珏身前的一盏滚茶摔了个粉碎,茶水泼了正在奉茶的侍女一裙子。那侍女惊叫一声,只觉得剧痛刺骨,却只能强忍着,连声与宁珏赔罪,又慌忙收拾碎片。


    徐文轩略知些情由,忙过来解围,向那侍女道:“如何这般不小心,还不快滚出去。”


    又向宁珏道:“世子爷息怒。我这盏茶却是尚未动过,请世子爷先饮。”


    宁珏却铁青着脸道:“既是放到你跟前,便是动过了,孤从不喝旁人的剩茶,教他们再沏了一杯过来。”


    仇俊杰和石瑛也不是笨人,见宁珏同徐文轩一问一答,也略微品出些味来了。两人对望一眼,道:“世子爷息怒。一盏茶算甚么。既是这杯被旁人品过了,自有更好的奉上。”


    宁珏仍旧板着一张脸,半晌才道:“你们说得有理。即是如此,不可不赏。走,孤新近得了八个美貌的宫人,你们若是看上哪个,只管自取便是。”


    第288章 选秀


    晴雯这边自是跟着东安郡王妃, 同宁玉郡主三人同乘。途中休息之时,宁玉郡主悄悄溜了出去,再回来时, 已是满面春色, 便是头上发髻, 也有重新梳理过的痕迹。


    晴雯偷看了东安郡王妃一眼, 见东安郡王妃面上毫无异色,于是便也故作不知。


    夜里安顿之时,早有来顺、麝月等人带着顺义侯府的四五个媳妇并六七个男人一起先出发, 带了帐幔等物铺陈好下处。此下处距离东安郡王妃的主账不远, 既有依附之意,又有独户之心, 两相便宜。晴雯到了下处之后, 不免将麝月一顿夸奖,又忙着和鸳鸯整理随行衣包。


    正在这时候,忠顺王妃身边的贴身丫鬟小杏过来道:“王妃请侯夫人过去呢。”


    众人皆知请灵等事一了, 随即便是册立太子, 大赦天下,开授恩科了,到了那时候忠顺王妃少不得成太子妃,身份更加贵重。于是晴雯不敢怠慢, 忙整顿衣裳, 带着鸳鸯过去请忠顺王妃的安。


    岂料刚进了忠顺王妃的帐子, 便见东安郡王妃、宁玉郡主, 还有许多不相熟的内命妇皆在帐中, 不免愣了一愣。


    忠顺王妃甚是和善,忙招呼晴雯过来, 又向其中一名中年贵妇道:“这便是我常与你说起的顺义侯夫人。她的女红之技是极好的。从前我同王爷置气之事想来你亦有耳闻,当时便是她仗义出手,给补的褂子。”


    忠顺王妃又向晴雯道:“这位便是刘家夫人。她公公乃是靖国公刘大人,如今领着太师之职,刘夫人的夫君领着京营节度使之职。”


    晴雯听了这话,便知这便是当朝皇后娘娘的娘家了,正是炙手可热,富贵滔天,比上忠顺王府亦不算逊色的,忙小心翼翼向刘夫人问好。


    那刘夫人甚是亲切,同她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又亲自过来拉她的手,看见她手指芊芊,赞了一句道:“果真是一双巧手。也只有这样的手,才能去织补那缂丝褂子了。却不知道绣那些花鸟虫鱼如何?”


    忠顺王妃不等晴雯回话,便先笑着答道:“这却是她老本行了。”


    又和颜悦色向晴雯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如今诸事已了,我心中惟有一事放心不下,便是宁珏的婚事。”


    一面说,一面将刘夫人身后的三个姑娘指给晴雯看,道:“这三位姑娘便是皇后娘娘上回所提的侄孙女了。”


    晴雯忙凝目看去,只见三个姑娘皆是出落得十分水灵,头一个身材纤细婀娜,眉眼温婉,第二个身材修长高挑,容色妍丽,第三个虽身量未足,但顾盼之间的灵动之气,较前两个更多一些。


    忠顺王妃与刘夫人谈笑间,晴雯听得清清楚楚,便知这三位乃是三姐妹,名字唤作芳怡、明怡和慧怡。那芳怡和慧怡是嫡出,慧怡年纪最小,明怡行二,庶出,若论姿容,最为妩媚妍丽。如今忠顺王妃同刘夫人相商之下,倒是意欲教芳怡当宁珏的正头娘子了。


    当日后宫之中,皇后娘娘同皇太后娘娘各执一词,为宁珏婚事争执不下,皇后娘娘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属意自家侄孙女,皇太后娘娘却另有主意。两人相争之下,约定将这些女孩子邀在一起,比一回女红。


    只是如今晴雯从旁而观,见忠顺王妃同刘夫人早已谋划停当,倒是将皇太后所荐之人抛于脑后了。


    “宁珏如今也大了。我看这议亲之事,竟是宜早不宜迟的。过几日到了那边,便将这事给定下来罢。到时候有顺义侯夫人仗义出手,想来芳怡便是不擅长此道,亦是无碍的。”待打发了这三个女孩儿先出去后,忠顺王夫人笑着向刘夫人道。


    刘夫人亦笑着回道:“这孩子自幼贞静懂礼,一手针线活亦是极妥当的。只是自然不好同顺义侯夫人这等高人相提并论。牡丹乃是花中君王,既要绣花,自是牡丹最为妥当。”


    晴雯在旁听得清清楚楚,早知她们之意。平心而论,忠顺王妃虽每每托她做事,但是却也未曾薄待于她,竟是颇有信义之人,故而她也乐得奉承未来的太子妃,见她们已然议定,自然连声说好。


    又有东安郡王妃在旁帮衬着奉承:“如此便是再稳妥不过了。”


    议定此事之后,晴雯又在自家帐篷里等了很久,方见穆平红着脸醉醺醺进来了,一闻之下,衣服上尽是酒气。


    晴雯摇头道:“如今正是丧期,侯爷却也要谨慎一些。”


    穆平却大着舌头道:“理他们呢。连世子爷都喝了,姓仇的姓石的姓徐的他们都喝了,难道竟多一个我不成?若我没喝,才被他们猜疑呢?这正是和光同尘的道理,实是身不由己。”


    晴雯正在犹豫是否要将忠顺王妃所托之事告诉穆平时,穆平却抢先开了口,拉着她的手不放,在那里哼哼唧唧说:“他们都嫉妒我呢。他们嫉妒我有你这般好娘子。一个劲儿起哄,要我同世子爷赏赐之人成就好事。我既已许了你一生一世,这会子焉能负你?故而千方百计,誓死不从,他们才逼着我喝了这许多酒。”


    晴雯听了这话,忍俊不禁,暗道,穆平酒量原本就不行,想来人家不过依了平日交际应酬的礼数,他便撑不住了,反而在那里疑神疑鬼。


    穆平却犹自在兴头上,向晴雯喋喋不休夸耀道:“他们故意为难我,又逼着我吟诗作对,写字画画。我于前者皆平平,被他们明嘲暗讽,我难道不知道他们故意为难我吗?故作不知罢了。谁知我竟于画画一事颇有天分,不过在那里仗着酒意信笔胡画了一阵子,他们竟都安静下来了。那徐文轩还文绉绉说甚么虽是信笔写意,胡乱涂抹了些水墨,满纸的乌云浊雾,但不晓得为甚么,竟能从中品出些彷徨无助忧虑压抑之感,偏这些乌云浊雾里又似掩着无尽生机,教人生出希望与不屈之意来。这些个有的没的,夸得我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晴雯见他醉意盎然,哪里肯信以为真,信口搪塞他道:“你从前是个厨子,厨道讲究甚么色香味俱全,故而每每用萝卜去练习雕刻。我见你雕琢的那些东西,无不活灵活现,极有神韵,想是果真擅长这个,也未可知。”


    穆平听了这话却不满意,在那里再三道:“不是雕琢。我这是写意画,又不是工笔画。忠顺王世子身边有一客卿,号曰溪石生的,据说最通画工,见了我的画便老泪纵横,逼着要收我当徒弟,说我极有天分,若是潜心跟着他学习几年,将来成就自是不凡。”


    晴雯听了这话,倒大吃一惊,暗中寻思道:“从前贾家二老爷酷爱这些怡情怡性之事,家里养着许多清客,皆是一方高人。宝二爷那般眼高于顶的人物,说起他们的才华来,亦是赞不绝口的。当日宝二爷曾说,这些清客之中,除却善修缮园林的山子野外,便数詹子亮和程日兴最为高明,一个善于画工细楼台,一个善于画美人,在京城之中亦是响当当的招牌,颇拿得出手的。只是这二人之上,还有一人,名号是溪石生,于画画上头深不可测。当年四姑娘学画之时,想求他老人家指点一下,许以重金,却终不可得。”


    想到这里,面上不觉多了许多欣喜之意,向穆平道:“溪石生老人家我却听说过,果真是一代大师,最是名满天下的。若他果真有意收你当徒弟,却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美事了。有他悉心教授,想来你功成名就,早晚可期。”


    又道:“你还在这里愣着做甚么?还不快想着收拾些束脩之礼,早些拜师去?”


    穆平把头埋在她身前,口中嘟囔道:“拜他当老师做甚么?就算我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家,又有甚么用?何况他说甚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又说要清心寡欲,远离凡尘,时常随他去静修?我哪里有那许多时间?”


    晴雯劝道:“如今你正是青春年少。你看那千辛万苦考取功名者,多少人囊萤映雪,又有多少人皓首穷经。如今你不过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又有甚么做不到的?何况我从前见你精研厨艺之时,不是也颇为辛苦。”


    穆平摇头道:“此番却与先前不同了。如今我既有了你,连神仙要同我换,我还不肯呢。又如何肯远离凡尘?”


    晴雯一时之间,竟被他怄得说不出话来。


    偏穆平浑然未觉,在那里喃喃说道:“你是不知道。连世子爷都称赞说我运道好。我同他说甚么只羡鸳鸯不羡仙,他也颇为认同,说将来亦要寻一个才貌出众性情温婉的女子做夫人,也好生享一享闺房之乐呢。”


    晴雯听穆平提起宁珏,忙笑着告诉他:“正要同你说这件事呢。世子爷的正室夫人,已是有了。”


    穆平醉醺醺的,还不忘问是何人,晴雯遂缓缓告诉他道:“是当朝皇后娘娘的侄孙女,一品公并太师靖国公刘大人的嫡亲孙女,亦是现任京营节度使刘大人的嫡亲女儿。那位小姐我刚刚见过一面,最是才貌出众,性情温婉的。”


    穆平醉得七荤八素的,偏偏听到了这话,在那里嘿嘿两声道:“这样的门第,便不是那才貌出众性情温婉的,他也得娶了。他既然惦记着那个位子,少不得要寻个得势的妻家。皇后娘娘的母族自是极合适的。”


    晴雯听了,愣了半晌,暗道想不到穆平心中却是个明白人,正要说话时,却见穆平双目紧闭,已是睡过去了。


    第289章 遗诏


    这些个京中皇室王公倾巢而出, 一路浩浩荡荡,直往孝慈县而去。白日里做肃穆之色悲戚之音,等至夜间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自不必说。


    晴雯教来顺并麝月等人回去看家, 白日且随班祭祀, 闲暇自和鸳鸯咏荷并几个小丫鬟媳妇婆子在那里打点穆平的起居, 说起那些娇童艳婢出入于王公大臣下处, 竟是公然不避人,不由得都觉得惊诧。


    晴雯向鸳鸯感叹道:“整日里说甚么以纯孝治国,帝陵亦设在孝慈县, 实则连明面功夫都不曾做好。打量谁不知道呢, 也只不过蒙蔽那些老百姓的眼睛罢了。”


    又道:“赶到过几日诸事已了,请几个文人墨客歌功颂德一番, 足以四海叹服, 八方悲鸣,皆说甚么孝感动天。”


    她们这等皆是从下贱的奴婢身份过来的,虽长居钟鸣鼎食之家, 见了些骇人听闻的龌龊事, 却从未像如今这般大开眼界,方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从前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不由得叹为观止。


    两人正说些私房话间, 却见咏荷端着衣裳进来了, 在门口听了半句话, 愣了一愣, 走也不是, 留也不是,飞快寻思了一回, 直接端着衣裳进来,向晴雯笑道:“这些又算得了甚么?还有许多事连说都不能说的,倒是装作看不见更好些。”


    晴雯见了咏荷,想起那日之事,心中不免有些心病。其实那日之后,她曾想过唤住咏荷,好生同她推心置腹一番,说说自己的苦恼,但又忌惮咏荷不知道是谁的人,故而未敢造次,平日里仍然高高供起,不敢十分劳累了她。直到这几日随着皇族来帝陵,心中暗忖咏荷乃是宫中出来的,这里头的规矩比别人更熟,再者这会子乱哄哄的人多眼杂,想来她和穆平的动静早被有心人看得清清楚楚,已是漏成筛子了,却也不差一个咏荷,这才一起招呼她过来。


    晴雯见咏荷这般说,便以为咏荷要提起那日之事,脸上不觉微红,见左右无人,方道:“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语刚刚起头,那咏荷已然跪下,一面磕头一面说:“夫人不必如此。奴婢在夫人跟前伺候了一年多,如何不晓得夫人平日里为人?那些王子皇孙自命不凡,只当天底下女人都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许多女子贪慕他权势,或是本有淫.邪之心,乐于看男子为她争风吃醋,但夫人却不是这样的人,连世子爷那样的权势,也敢于严词拒绝。奴婢已是钦佩之至。奴婢是宫里出来的人,其实也见了许多惊心动魄之事,怎能不清楚这里头的凶险?此事里头有莫大干系,便是看见了,也早烂在肠子里,再不会说与一个人听的。”


    晴雯正沉吟间,咏荷惟恐晴雯不信,又道:“实不相瞒,奴婢是太上皇老人家授意安插过来的人。原本太上皇惟恐夫人因模样生得太好,秉性风流,做出有辱门风之事,教奴婢从旁监视着。但夫人一向进退有度,且待侯爷恭敬恩爱,无意在外面招惹是非,奴婢又怎敢颠倒黑白?如今太上皇老人家既已驾崩,奴婢自该更加奉夫人为主,又怎么会在那里横生是非,散布谣言?望夫人明鉴!”


    晴雯听咏荷说得都対景,又听她口口声声说甚么谣言,便知她是过来向自己效忠,以表忠心无二之意,忙道:“多谢你体谅。”


    又细细问咏荷家中还有几口人,是否有想过早日归家之语。咏荷一一说了,晴雯便道:“咱们侯府人口简单,况且看如今圣上、太子那些贵人的脾气,都是崇尚简朴不喜奢华的,故而倒要放些人出去才好。你若有意归家时,我大可安排。”


    咏荷忙磕头谢过,又道:“夫人立得□□中谁人不知,只是要防着一人。”


    晴雯忙问何人,咏荷悄悄告诉说:“梅姑抚育侯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我日常见她那说话的声气,竟是把自个当成婆婆一般看待。稍有不称意,便指桑骂槐的。听说她手中有太上皇遗诏呢。”


    晴雯听了,倒愣住了,道:“遗诏?甚么遗诏?”


    咏荷只低下头去不说话,晴雯转念一想,却也明白过来,忍不住冷笑,暗道:“我自问霁月光风,不想竟被防备至此。若果真如此,一纸休书倒也罢了。”


    鸳鸯因见她们有机密要紧事要说,早借故溜了出去,在门口看门,此时突然提高声音道:“侯爷回来了。”


    晴雯忙掩住不往下说,咏荷也知机,若无其事站起来,只管在那里叠衣裳。只见穆平大踏步进了里屋,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想来又不知道在哪里得人赞誉了。


    晴雯将手中事放下,上前为他脱掉外头袍子,换上家常穿的衣裳,问道:“今日怎地回来这般快?”


    穆平笑着拉晴雯的手:“家有娇妻,着实牵挂,怎生放心得下?”


    晴雯甩开他的手,含笑摇头道:“你果真是这般说的?如今你和忠顺王世子那帮人混在一处,他们几个未曾笑话你?”


    穆平道:“他们几个又怎会笑话我?只怕巴不得我是酒囊饭袋呢。想来他们养得起闲人,却最是怕麻烦。世子爷倒是脸色铁青,装作生气的样子,还不知道心中如何轻松呢。徐文轩皱着眉头掉书袋,同我说甚么温柔乡是英雄冢,我便回他一句,我原本就不是英雄,他也就不说甚么了。仇俊杰直要约我去青楼坐坐,我怎肯应承他?石瑛提议教我随溪石生学画去,实则不知道心下多羡慕我呢。”


    晴雯见穆平一脸轻松,也放下心来,笑着道:“虽你回来得早,我却不得闲,过会子还要去忠顺王妃那里呢。”


    穆平忙问何事,晴雯悄悄告诉说:“是给世子爷选妃的事。王妃教我们几个多多帮衬着。此事皇后娘娘和皇太后娘娘意见不合,你既然知道,也要静悄悄的,莫要告诉旁人才好。”


    穆平不知里头的缘故,只在那里抱怨说:“又有甚么好帮衬的。若有意那个位子,直说便是,想来皇太后娘娘也无话可说。你一个出阁一年的新妇,又能帮衬些甚么?”


    晴雯心中寻思,倒不好将里头的机密细细说与穆平听,只是一笑而过。又过了一个时辰,约莫着差不多了,便和鸳鸯两个一起又去了忠顺王妃那边。


    忠顺王妃有事要烦晴雯,面上自是颇为亲切,将一叠花样子递与晴雯看,口中问道:“你看这些牡丹花样子,哪张更好些?”


    晴雯接过来细细端详半天,从中挑出两张递与忠顺王妃,忠顺王妃面上露出笑意道:“芳怡也是这般说呢。她欲要绣这个。”


    说罢将另一张花样子递与晴雯,叮嘱道:“我明个儿命人将料子同针线与你送去。这个牡丹虽好,只是重重叠叠,须得层层晕染,却是难为你了。”


    晴雯一心以为,待宁珏娶妻之后,便再不至于纠缠自己,心中自是千肯万肯为此事助力的,更何况能借着此事向忠顺王妃示好,是许多公侯夫人再怎么眼热眼红都盼不来的巧宗,忙含笑应承了。


    次日忠顺王妃果然悄悄遣人送了料子来,晴雯便在那里捧着个竹弓,拢捻抹挑,用尽平生所学,在那里细细绣花。一时穆平回来看见,惊喜道:“这又是与我做衣裳?何必这般耗费心神,教底下人做也罢了。”


    晴雯摇头道:“这个是忠顺王妃托付下来的。又要说悄悄的,莫要与人说呢。”


    穆平摇摇头道:“这事过了之后,便是忠顺王爷入主东宫,天底下的美女无不趋之若鹜,想往他怀里钻的。单凭了这个只怕牵不住王爷之心呢。”


    晴雯也不答话,只管由着他在那里猜测,只要他不往外胡说八道倒还罢了。这般细细绣了三四日,果然绣成一副牡丹春色图,亲自与忠顺王妃送去。


    忠顺王妃见那绣品上头牡丹花开千瓣,重重叠叠,浓淡得宜,又有一双玉色蝴蝶在牡丹花上翩翩飞舞,甚是可爱,不由得连声称赞,悄悄拉着晴雯的手道:“等到此间事了,我们便搬到大明宫去住,到时候少不得大赦天下,封赏群臣的。你家侯爷有你这样的贤内助,自然春风得意,不必多说。”


    晴雯听了,忙起身谢过,这才悄悄去了。


    又过了几日,太上皇老人家入了地宫,皇上又率领文武百官大哭一场,功德圆满,于是心满意足返程。尚未回京,便传来喜讯,说忠顺王世子的婚事已是定下了,欲娶靖国公刘大人的孙女、京营节度使的女儿为正妃,说刘家女儿才貌出众,性情温婉,又做得一手好女红,德行贵重,堪为天下人表率。


    又有一群内命妇上赶着攀龙附凤说恭维话,说刘家嫡女的那手针线活,真正是惊天地,泣鬼神,将一副牡丹春色图绣得比真的还像,一対玉色大蝴蝶从旁经过,信以为真,竟流连在那绣品上不肯走了。又说便是从前那位慧纹大家慧娘重生,也不过如此。


    晴雯听了,心知这里头谬误之处甚多,可见世人多浮夸,与讹传讹。心中自是不肯当真,不过笑上一笑,便随着过去了。


    这般在外头奔波一月,虽有底下人尽心竭力伺候,但到底不比在家时候,难免灰头土脸。


    晴雯和穆平也是如此,进了京城辞别众诰命便急急往家里赶。谁知刚到门口,便见一个妇人跪在长街青石板上,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在那里看热闹。那妇人一张脸臊得通红,满脸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在那里大声说着甚么。


    侯府门口一众家丁一字排开,手中皆拿着棍棒等物,又有一个丫鬟打扮模样的女子抱臂站在那里,冷冷看着那妇人,不是旁人,竟是麝月。


    晴雯大吃一惊,又看那跪在地上的,不是袭人又是哪个?鸳鸯在边上侧耳听了一听,听到袭人自述她勾引年幼公子、架空奶娘、栽赃陷害、排挤异己等罪状,不觉诧异万分,暗道:“袭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有谁逼迫她不成?”


    且不忙着上前,只教婆子过去问,片刻之后麝月过来回话说:“袭人趁着侯爷、侯夫人不在之时,时常上门纠缠,奴婢被她缠得烦了,便教她在这里忏悔从前之错。再想不到她竟然连这个也做的出来,想来确实是被逼急了。”


    鸳鸯皱眉道:“你的心也忒狠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又何必诳她?难道她在这里丢人现眼,咱们夫人便真个能管她的事吗?也不想想看,她是求着教她男人进那皇商名册呢,这是天大的事,焉能在这里空手套白狼,任凭她忏悔几句就应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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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0章 流离


    麝月深知鸳鸯在晴雯心中颇有份量, 见她开口,忙向晴雯谢罪,再三说:“婢子只是不忿过去的事罢了。从前她在宝二爷房中那般嚣张, 竟是一手遮天一般, 难道夫人竟忘了吗?如今见她身上皆是伤痕, 才知天道好轮回, 到底是苍天有眼。她若果真过上了好日子,每日里吃香喝辣的,怎对得起佳惠?”


    晴雯听麝月提起佳惠, 不由得叹了口气, 道:“虽是如此,但她在这里跪着, 许多人在旁边围观, 教人看着到底不雅。你且教她绕个圈子,待到无人之时,引她从后门进府, 我自有计较。”


    麝月忙不迭应了, 晴雯回府,先去梅姨房中请安,见平儿已是显怀,心中甚是欣慰, 转身又去吴贵和灯姑娘处看了, 见灯姑娘正在太阳底下做小孩子衣裳, 面上竟难得显出几分温柔的母性来, 不觉啧啧称奇。


    再转头回院子时, 麝月已带着袭人在厢房那边等着了。袭人一见晴雯的面便合身扑了过来,跪在脚边, 在那里嚎啕大哭,诉说买了她的那个吴姓商人如何如何油腻不堪,如何对她非打即骂,又将衣衫扯开,把身上那些伤痕指给晴雯看,口中连声道:“求求侯夫人给条生路罢。先前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只求夫人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贱命。”


    晴雯听了大吃一惊,她断然想不到袭人为了谋求生路,竟然可以这般低姿态。若是换了她,受了这等委屈,沦落到这般地步,哪怕被人作践至死。也断然不肯向从前故人这般哀求的。更何况是平白让从前不对付的人看笑话了。


    袭人仰头看晴雯神色,看不出喜怒来,心中越发焦躁不安,在那里嚷着说:“我男人已是说了,只要侯夫人肯相助,无论要花费多少银子,都是使得的,便是夫人开口要金山银山,咱们也绝对眼皮眨也不眨的!”


    鸳鸯听这话说得不堪,不由得训斥她道:“你这话说得不成体统。要甚么金山银山?难道夫人是那见钱眼开的小人吗?再者那皇商是何等显赫?薛大姑娘当年是凭了祖宗荫功,这才得以入皇商名册,你们这种不三不四没有来历的,又怎么敢痴心妄想?”


    袭人争辩道:“但我们听说那江家自投靠侯夫人后,便得以跻身皇商,可见夫人手眼通天,大有面子。何况如今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都说明码标价五千两银子可买一个皇商之位,我们只是寻不到门路,想请夫人引荐罢了。”


    晴雯听袭人言之凿凿,心中不免吃惊,暗想:“先前忠顺王爷一党以卖官鬻爵为名,在那里打击异己。如今才过了多少时间,便这般变本加利,不做遮掩了吗?”


    想到这里,便再也没兴趣同袭人说话,向她道:“你的意思,我已是知道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侯爷又不曾在朝廷里做实事,未必帮得上忙。你且回去,莫要向人声张,我先问一问口风再说。”


    袭人见晴雯语意松动,忙在地下磕头,磕得砰砰作响,连声道:“夫人请放心,奴婢理会得。这些都是机密事,任凭外头人如何问,决计不会吐露半分的。”


    袭人说完,又在地下磕了几个头,这才溜出去了。晴雯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惆怅半晌,道:“袭人如何变成这般模样了?从前的心气去哪里了?”


    鸳鸯却道:“这才是她的本性呢。她是最能屈能伸的一个人,心思最活络不过,只不过少了几分傲气,故而做起那些奸恶之事来,也是眼皮眨也不眨的。”


    两人不由得皆默然。又过了一会子,穆平从外头回来,见屋中一个个面色凝重,忙问缘故,晴雯遂将袭人所求之事说了,穆平问道:“依你之意,究竟是帮还是不帮?”


    晴雯缓缓道:“我私下想着,袭人那个人说话未必句句属实,却要教人私下里打听一番才好。若果真非要皇商才能救她一命,却也不好眼睁睁看着她死,只是咱们如今如何有这能力?”她虽帮着忠顺王妃办成一件事,却不想把这人情浪费在袭人身上。若说教她为了这事去求宁珏,她却是再也不肯了。故而有些犯难。


    穆平却道:“此事由你决定便是。若是要帮她时,却也要好生敲打一番,莫要教她再闹出甚么幺蛾子了。其实果真要帮她却也简单,我如今同户部尚书石瑛他们混得极好,想来不过说一声的不是。”


    晴雯便暗中遣了来顺过去打听,一日后过来回话说:“那姓吴的是外省人,只在京城做买卖罢了,因身边少人伺候不耐寂寞,这才二十两银子买了袭人过来,其实他家中另有正头娘子。一开始袭人颇为得意,整日里穿金戴银,又过了些日子那男人便露出真面目了。只说娶袭人本来是为了京里头攀交情,谁料想袭人坏了名声,故而打骂过几回。虽不如她说得那般凄惨,倒也有三四分了。还有一样,她如今还算在外头的,不算进门呢。”


    晴雯听了这话,默默叹息,遂将实情同穆平说了,担忧道:“只是那姓吴的说为了得这皇商之位,便是金山银山又有何妨,外面也有谣传说五千两银子可拿来换的,倒教我疑惑起来,心想莫不是这皇商里头的利润极大,这算不算假公济私?”


    穆平安慰她道:“古人说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我等不过是闲散人,莫要替他们操心了。我只管向石瑛提一声,其余之事,由着他们自个儿张罗。”


    晴雯想了想,又嘱咐道:“袭人倒还罢了。薛大姑娘从前对你有恩,她家里出了事,咱们断然不能袖手旁观的。你也向那石大人提上一提。”


    穆平忙应了。


    又过了几日,四处已是贴出圣旨来,忠顺王爷立为储君,入住大明宫,又有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等人从旁辅佐,忠顺王世子晋封清平亲王,正式开府,虽是从前忠顺王府重新修葺的,但其意义不可同日而语。又赐了一正一侧两名妃子,皆是靖国公的孙女,一嫡一庶。虽外头人不知道二妃名讳,晴雯却知道那必然是芳怡、明怡二人无疑了。


    借了这喜事,朝廷大赦天下,加考恩科自不必说。


    又过了三两日,穆平和晴雯得到消息,说贾家的案子已是判下来了,果如先前徐文轩所预测的那般,贾珍贾赦两房流放极北苦寒之地,贾政一房流放岭南,稍有出入者,不过是王夫人未在狱中拷打至死,将同贾政一起流放罢了。


    李纨因节妇之名,再加上忠顺王爷意欲讨好天下读书人的缘故,刻意加以照拂,故而李纨和贾兰皆可幸免于难。至于贾母和贾宝玉,倒是因先前在老太妃娘娘面前求到的那旨意得了庇护,逃过了一劫,贾宝玉的功名还在,更能参加这年秋天的恩科,却是意外之喜了。


    晴雯得了消息,便和穆平一起去贾府接贾母及李纨等人出来,欲要先请他们在家中住着,谁知道贾母早有安排,在外头买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虽然略小些,但和贾宝玉林黛玉三人住着,已是足够了。


    那李纨却被李家接了回去,说京中自有房舍与他们居住。晴雯素知李纨在贾家时候,得的月例银子和年节封赏都是上上等的,料得她手头少说也有数千两银子,想来必不至于苦了他们,故而也不加阻止,由着他们了。


    贾母拉着晴雯的手,再三感叹说:“你这孩子是个有心的。我心里有数,若非你和你夫君在外头四处奔走,还不定如何呢。”


    晴雯道:“老太太快别这么说,贾家自是我出身之地,若我忘本的话,那成甚么了?只恨我等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几位老人家受流放之苦。”


    贾母叹道:“那些都是他们的命数!偏偏犯下那些事,授人以柄,其实怪不得人!如此已是朝廷从轻发落了!”


    晴雯想起这些日子亲眼目睹、亲耳听闻的那些事,只好默然不语。她转身搀扶贾母和林黛玉等人上车,又道:“既是老太太执意不肯往家里住,只有再过些日子,等老太太那边安顿下了,我再过去请安了。”


    正说着话时,突然那边喧嚣声响,却是贾赦的几个姬妾不甘被发卖,在那里大喊大叫,道:“贾府的男人们没有一个顶用的!既买了我等过来,为何眼睁睁看着我等受苦受罪!算甚么男人!”


    晴雯看见贾宝玉抬头往那边看,忙和穆平一起劝他道:“这都是各人的缘法。父亲大人只管用心温书,好生备考,他日中了举人天下闻名之时,再来搭救她们不迟。”


    催着贾宝玉上了车子,目送他们远去了。转头看时,见先前那两个姬妾已是被人推推搡搡,拿铁链子捉走了。邢夫人一手牵着巧姐的手,一手牵着贾琮,流泪道:“好端端的如何到了这般地步。若是再早几日判,不定便赶上大赦天下,那北边岂不是不用去了?”


    晴雯这些日子已知忠顺王一脉之阴毒,暗道:“许是人家早已算好,就是不想教贾家赶上大赦,才拖到大赦之后宣布的呢。”只是这番话,却也不好明说,只得向邢夫人安慰再三道:“大太太的侄女邢岫烟,已是说定了亲事,便如先前所言,许给了薛家薛蝌,约定再过些日子便过门。薛家固然落魄些,但银子却是有的。到时候太太的弟弟亦终身有人赡养。不必担心。”


    第291章 代嫁


    邢夫人亦含泪谢过, 道:“难为你如今已飞黄腾达,还不忘提携我们。我先前便看你不错,如今果然如此。我平生最放心不下的, 无非这个幼弟, 如今既是他有了着落, 便是到北边却也安心了。”


    又向晴雯笑了一笑, 凄然道:“成日里算计来算计去,生怕受了欺负少分了家产,谁知道到头来, 竟然甚么也不剩下了。先前还埋怨老太太过于心狠, 如今来看,她老人家竟是个最明理的, 好歹保全了宝玉这根独苗苗。我气只气那二房实在手伸得太长, 自以为是公侯之家的小姐,贵妃娘娘的亲生母亲,便无法无天起来, 竟然胆敢窝藏朝廷钦犯, 哈哈!哈哈!”


    晴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二房的李纨和贾兰已是被李家人接走了,王夫人因窝藏朝廷钦犯的缘故受了刑,直接从大牢那边走, 只有赵姨娘和探春贾环在那里垂头丧气的样子。


    猛然间赵姨娘抬头看见晴雯, 突然尖叫起来:“老太太好狠的心, 抬举这个丫鬟, 刻意保全了宝玉, 难道环儿竟不是她亲孙儿不成?”


    晴雯素知赵姨娘有些颠三倒四扯不清楚的,也不过去, 只在那里默默看着,却见赵姨娘骂声越发大了。贾环到底面皮薄些,见许多看热闹的人皆往他这边瞧,面上便有几分挂不住,拉扯赵姨娘的袖子道:“莫要在这里说话。被人瞧见太过丢人了。”


    赵姨娘尖声说道:“这有什么好丢人了?真正丢人的还在后头呢。你本不是正室生的孩子,你娘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便纵是流放,却也没份,眼看着要和你姐姐一起入教坊司呢。到时候你又有甚么脸面?”


    贾环压低声音道:“四姐姐和巧姐她们皆是如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娘亲何必这会子嚷了出来教旁人看笑话?”


    赵姨娘大声道:“贾府里的男人们全是孬种,才教我们女人受这等罪!”


    探春平日里是极要脸面极其要强的一个人,眼下许多人在这里瞧热闹,怎能忍受?突然间大声叫道:“罢了,你们莫要再说了。纵然贾府的男人们不行,我等女子还在呢,却也不能教人平白欺辱了去!”


    向旁边拉扯押送她的那名兵士道:“劳烦官爷请顺义侯夫人过来,我有话要说。”


    那兵士被她气势所慑,竟然不敢不敢听从,果然依言请了晴雯过来,那探春便拉晴雯到一旁,压低声音问她道:“前些日子听说南安郡王在南边打了败仗,朝廷降罪,教粤海将军邬大人议和,是也不是?”


    晴雯听她突然问及此事,想起她曾与邬家谈婚论嫁,心中捉摸不透她的意思,只得点头道:“正是如此。南安郡王府的适龄女子俱已出嫁,南安太妃急切间寻人代嫁不得,朝廷越发震怒。只因南边皆为蛮荒之地,毒虫丛生,又有毒瘴,竟是无甚么人愿意去的。莫说代嫁之名门淑女,便是那随侍的陪嫁,却也不好找呢。”


    探春叹道:“若是先前不曾抄家的时候,我还好主动请缨过去代嫁一番,只怕贾家也可算得将功赎罪,如今到了这时候,却是再也不能了。只盼着侯夫人替我设法代为美言几句,说我等姐妹甘心往那南蛮荒芜之地随侍陪嫁,不知道是否可免了教坊司之祸。”


    晴雯闻言大感诧异,抬头又看了探春几眼,不意探春竟然有这般勇气,见探春脸上满是坚毅之色,忙应允了。


    她不敢怠慢,第二日晨起便梳洗打扮,递了帖子进宫,向皇后娘娘言及探春之意。


    皇后娘娘身为天下之母,正在为寻人和亲之事头疼。京城之中名门淑女虽多,但是哪家不疼惜女儿,如何肯眼睁睁看着女儿去那蛮荒之地?她正在竭力拉拢之心的时候,倒不好为此事失了众名门的信赖。若要以重赏寻一个小门小户的适龄女子代嫁,虽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那些小家女通身的气派到底不像,只怕弄巧成拙。


    故而皇后娘娘为此心烦不已,暗暗将南安郡王父子和南安太妃等人骂了又骂。


    原本晴雯冷不丁进宫来求见,皇后娘娘暗自不喜,责怪她没有分寸,不知道远近亲疏,给了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待到晴雯将来意合盘托出之时,皇后娘娘却也惊了一惊:“竟有这等事?你说贾家的女儿明知那南蛮毒瘴毒虫遍地,实则蛮荒,还心甘情愿过去?”


    晴雯道:“是荣国府贾家二房的女儿。她自幼受史老太君教导,进退有度,擅长书法,才学容貌俱是上乘,气势更是不凡。皇后娘娘若有意时,命人教她过来,一看便知。她说如今家里获罪,若是进教坊司蒙羞,倒不如去南蛮之地为国分忧了。”


    皇后娘娘点头道:“若果真有这番心胸,却是极难得的。若她果真有此意,礼数见识又都过得去,我便纵抬举她一回,教她嫁到南边当王妃又有何难?”


    果然传旨召见,见探春待人接物皆落落大方,谈吐不俗见识过人,何况有一股杀伐决断的气魄,令人一见难忘。


    皇后娘娘见状大喜,虽面上不动声色,不肯将心中之意表露出来,却暗中着人缓缓问明探春心意,探春奏道:“我姐妹数人,自幼得高人教导,擅长书画之道,实不愿入教坊司受苦,情愿跟着王妃娘娘往南蛮之地服侍。”


    皇后娘娘听她说话颇知分寸,心中更加欣喜,果然又使人问了惜春之意,听说惜春执意出家,便也罢了,只管抬举探春。因探春之故,贾家二房贾政、王夫人、贾环免了流放之苦,赵姨娘亦得以不入教坊司,跟着贾环过活,这是后话了。


    晴雯见皇后娘娘召见探春,自己却不便在场,又去皇太后娘娘宫中向皇太后请安。中途路过御花园时,见靖国公刘家三女在里头游玩,许多妃嫔并宫女太监围着说话。


    只听得周贵人在那里说:“早听说刘家大女儿心灵手巧,才貌过人,我先前只当是有那没见识的人在吹嘘,直到前几日见了那牡丹春色图,见那上头的玉色蝴蝶跟真的似的,这才信了。”


    芳怡面上一派矜持,微笑道:“周贵人怕是看差了。我绣的虽是牡丹争春,但那上头却未绣蝴蝶。”


    明怡笑得花枝乱颤,华服之下更见明动人,道:“便是没有绣蝴蝶,也没甚么打紧的。横竖你都是正妃之位,自是有人会帮你绣的。”


    芳怡脸色一变,不悦道:“你这是何意?难道在嘲讽我的绣品是旁人代绣不成?既然你心中有此疑虑,咱们大可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她老人家评评理!”


    “好啦好啦,你们姐妹开玩笑也就罢了,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如何好为这些小事烦她?”吴贵妃在旁边打圆场。


    晴雯从旁边经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已有定论。她暗道单论姿色,明怡却是胜过芳怡一筹,原本只说要推芳怡当正妃,未曾提及侧妃之事,但其后明怡竟能额外得了侧妃之位,如今又这般含沙射影,一语中的,可见明怡手段心性都不容小觑。由此可见,只怕日后这清平亲王府,也有一番龙虎斗了。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叫道:“清平亲王过来了!”


    慌得芳怡、明怡等人躲闪不及,只得随着吴贵妃、周贵人等人行礼。宁珏也忙着还礼,未做停留,也未曾同芳怡、明怡说话,借口有事先走了。只是那芳怡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红晕犹自未去,只痴痴看着宁珏远去的身影出神,大有失落之色。


    晴雯隐在暗处,看得啧啧称奇,暗道:“这芳怡的情态之中,却对宁珏大有眷恋之色。看来确是各花入各眼,宁珏其人,在我看来固然阴狠毒辣,枉顾人伦,但在芳怡眼中,只怕却是不折不扣的良人,一对郎才女貌、门户相当的好姻缘呢。只盼着他们夫妻和睦,恩爱美满,再加上一个明怡,最好能将宁珏的心思牢牢圈住,莫教他再有出格之举方好。”


    一转眼又看见慧怡站在树前,踮了脚尖去攀一枝梅花,一派天真烂漫的小儿女情态,不觉又甚是羡慕,怅然道:“似慧怡这般,却是最教人羡慕的。她出身名门,从小受尽宠爱,姑奶奶是皇后娘娘,爷爷和父亲皆掌着实权,再过上几十年,只怕嫡亲的姐姐也成了皇后呢。似她这般,自是无忧无虑,一帆风顺的。”


    想到这里,又道:“都是各人的缘法罢了。我能有今日,已是上苍眷顾之至了。”于是不再停留,悄无声息转了身子,默默朝着皇太后娘娘的寝宫而去。


    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皇太后宫中却是萧条了许多。晴雯拜见时,平日里常过来请安的那些妃嫔已是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皇太后娘娘穿着素净衣服,立在廊下,由宫女扶着在往院子里头看,也不知道在看些甚么。


    晴雯连忙请安,因见皇太后娘娘愁容满面,不住叹气,忙问缘故,皇太后悠悠说道:“你事事皆是亲眼目睹,眼看着哀家一个寡妇受人欺负,如今反倒来问哀家?”


    晴雯听了这话,慌忙请罪,又追问了一回,方知皇太后是为了宁珏选了刘家女,不曾选她定下的那几个女子,这才在这里生闷气。


    晴雯此时此刻,自然不好将自己曾代芳怡绣牡丹之事说出,只好在旁边劝道:“清平王一向极有主意的,娘娘不必为他之事过于操心。娘娘若觉得闷时,臣妾过来陪娘娘说话便是。”


    第292章 皇恩


    皇太后心中亦心知肚明, 以刘家之家世,宁珏断然无弃了刘家女择旁人的道理。只是到底心中气不顺,故而时时抱怨罢了。


    她听晴雯在这里劝她, 虽然只是隔靴搔痒的泛泛之语, 却也就坡下驴, 将此事揭过, 又同晴雯说了些家常之语,道:“如今哀家这边也清净下来了。想来世事凉薄,古今如一。民间那些老百姓, 那些寡妇失业的, 又有孤儿寡母的,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因想到此处, 忽而问道:“上回依稀听你提起, 有户姓薛的人家,儿子犯了事没了,只母亲和女儿两个人相依为命, 那女儿却出来抛头露面料理家事, 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晴雯知道她在过问薛宝钗之事,心中想着这倒是个机会,连忙把薛宝钗帮族妹薛宝琴找门路发嫁,反过来被族人逼迫谋夺家产之事说了, 那皇太后娘娘正有门庭冷落之感, 听说薛宝钗一家如此遭遇, 竟起了些同病相怜之叹, 连声道:“这还了得?天底下岂有这样没王法的?虽说她家绝了嗣, 只管往同族里过继一名幼子,诸事自然平消, 又岂能这般吃人不吐骨头,将欺负寡妇孤女之事做得这般明目张胆的?”


    晴雯见皇太后娘娘这般说,便知事情有了指望,忙恭恭敬敬道:“如今她孤立无援,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插手她族中之事,一切皆仰仗太后娘娘做主。”


    翌日。薛家的头号产业舒恒典堂中的金字牌匾早已黯淡,薛宝钗看见眼前咄咄逼人的族人,突然觉得疲惫之至。


    薛姨妈早已病骨支离,不负从前的富态雍容,被同喜同贵两个丫鬟搀扶着走出来,犹自在那里声嘶力竭骂道:“好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难道你们忘了当年蟠儿他父亲在时,是如何提携你们的?你们这些年在金陵能够作威作福,顺心遂意,多因了我们贾王两家亲戚之力。如今你们眼看着他们败落了,便开始上门欺负我们寡母孤女了?若拿绝嗣之事说道,一年前就该说的,如何那会子连个屁也不敢放?反而写了信上京来,依旧教我娘家哥哥替你们争那田产官司。如今反倒拿绝嗣来说事了?普天之下寻同族过继的多了去了,如何我家偏生不能?”


    除却薛蝌一房外,薛家其余六房皆派了男丁过来,有那头发胡子花白的,也有未满弱冠之年的,一个个却是同一副嘴脸,都在那里说:“大太太何出此言?去年蟠大爷刚去,尸骨未寒,我等虽有盘算,又怎好在那时候落井下石?若说过继之事,自是有的,不过总要一族人关起门来合计商议,难道人家不愿舍了孩子过继过来,你们倒要逼着人不成?”


    薛姨妈听了这无耻的话,不由得气得身子乱颤,指着为首的头发胡子花白那人,竟说不出话来。


    薛宝钗见状,忙过来扶薛姨妈,吩咐道:“且扶老奶奶去后院歇息。”


    转头向众人道:“如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今日在这里苦苦逼迫,无非是觊觎我父亲在京城经营多年的这些店铺罢了。”


    众人被她说中心事,都有些尴尬,为首的那个花白胡子脸上勉强堆出笑意,辩解道:“大姑娘说这话又是甚么意思?我们皆知道这些日子大姑娘守着这些店铺有功,但你到底是女子,早晚是要出阁的,这些皆是薛家的产业,却不好流落外姓人家。”


    薛宝钗笑道:“说得好!如今不许我家过继承嗣,我便纵终身不嫁,仍旧无用,这份家业到底要落入你们之手,横竖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也没甚么。只是有一样,你们这些叔父伯父久居金陵地界,京中却是生疏,可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规矩?又预备着拜入哪个山头?这做生意本来讲究一个和气生财,里头其实大有藏掖的,虽咱们家无所谓赚钱赔钱,但若是得罪了人,却是大事啊。”


    她这话里头绵里藏针,众人听了之后,都有些迟疑之色。惟先前那花白胡子满脸不以为然:“这又有甚么?各家铺子里皆有掌柜伙计,都是我家用惯了的老人。诸事自有他们负责料理打点……”


    一语未落,那舒恒典的掌柜已是从柜台后转了出来,道:“这话差了。我等虽常年在这铺子里做事,却不曾与你家签了卖身契,自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薛大姑娘待我等甚好,我等皆肯服她。若是换了旁人,嘿嘿,恕我等不奉陪了。如今这世道,在哪里还找不到几口饭吃!”


    薛家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瞠目结舌,齐齐跳脚。正在那里吵吵嚷嚷间,突然见外头有马蹄声得得而来,少顷到了门口,来人翻身下马,众人出来看时,见竟然是几个衣饰鲜明的太监,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花白胡子硬着头皮,鼓足勇气上前问道:“敢问公公何事到此?”


    那些小太监理都不理他,只在那里推搡道:“快闪一边去,莫要误了事。”又嚷着:“哪位是薛家大姑娘!快快备了香案出来接旨!”


    不多时,果见街上鸣啰声不断,一名首领太监坐在大轿中招摇而来。薛姨妈听见动静,唬得甚么似的,宝钗心中亦是许多疑惑,少不得整理了衣裙,扶着薛姨妈在那里接旨。


    只听得那首领太监言说传皇太后娘娘口谕,将宝钗大肆赞美一番,说甚么容姿淑美,德行庄仁,宣她进宫,只说皇太后要见她一面。


    以薛宝钗平日之稳重大气,却也不知道这番旨意从何而起,更不知祸福,急匆匆换了衣裳,跟随来人去拜见皇太后娘娘。


    岂料皇太后娘娘甚是和蔼可亲,在那里问了她几句话。薛宝钗其人,最是善于揣摩人心不过,此时有意奉承,自是捡着那教人听了欢喜的话说了,皇太后娘娘果然更加高兴,道:“如今哀家也老了,从前常过来那些孩子也都有旁的事了。枯坐于此,实是有些寂寞。幸而你这孩子嘴巧心善,在旁安慰着,哀家这精神头倒似好了许多。”


    又道:“听说你原本是进京待选的,可惜被你那莽撞哥哥给连累了。不然的话,恐怕早入宫了。哀家若早些时候见你,只怕平日里也能得些慰藉。可惜!可惜!”其实从前太上皇在世,皇太后亦颇有权柄,春风得意之时,便是宝钗果真进宫,只怕也难入她眼。如今皇太后落魄了,想起宝钗遭遇,竟有几分感同身受之感,这才这般喜爱她。只是这里头的情由,却是无人会去细细追究了。


    便有旁边心腹宫女凑趣笑道:“太后娘娘既有此意,如今却也不晚。果真下了懿旨,给她这个恩典,教她留在宫里作伴,岂不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薛宝钗是个机灵的,见得此景,早跪下来表明心迹,口中言说:“民女斗胆求太后娘娘赏这个恩典。”


    皇太后见宝钗谈吐有致,进退合宜,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早动了爱惜之心,见宝钗这般说,心中更加欢喜,道:“虽是如此,但哀家听说,你父亲留下来的那些家业,俱是你在掌管着,想来必是庶务繁忙,焉能有暇常进宫来?”


    宝钗忙道:“各家铺子都有精明强干的人在那里照应,都是这几年理顺了的,一个个忠心耿耿的,便纵民女离开,也不至于出甚么乱子。再者这些铺子只怕过些日子便成别人的了。”


    皇太后娘娘冷哼一声道:“你放心,天地间到底有公道在。既然哀家听说这事,便断然不会教寡母孤女受人欺负。”


    这日晴雯只在家中绣花,想着为穆平赶制一条腰带,忽而见来顺家的从外头进来了,满脸喜色报说:“夫人,夫人!薛大姑娘的事情有着落了!”


    遂将皇太后娘娘召薛宝钗进宫之事说了,道:“听说宝姑娘进退有度,甚得太后娘娘之心。只一个吩咐下来,便有许多人忙不迭过去奉承。”


    晴雯听了也甚是欢喜:“竟有此事?”


    来顺家的笑道:“在京城里住久了,我等早已见怪不怪了。岂不闻有句童谣,唤作朝为乞丐郎,暮登天子堂的吗?”


    又细细说道:“听说那日宝姑娘从宫里回来,身边便跟着几个嬷嬷,催着她收拾行装,吩咐家事。说是宝姑娘甚得太后娘娘之心,要过些日子,待诸事停当之后,入宫陪着太后。我见外头人沸沸扬扬的,都传说宝姑娘如今正是苦尽甘来,要入宫当才人、赞善去了,这是他们薛家祖坟冒青烟,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晴雯忙问道:“既是如此,薛家那些人又有甚么话说不曾?”


    来顺家的道:“从前咱们在贾府时,大小姐当了皇妃,一家子都是喜不自胜如同一步登天一般的,如今薛家女儿得入宫中,他们自是满口的赞美皇恩浩荡,还会有别的甚么话说?听说他们为了谁过继之事,已是打了起来,都争着想承嗣大房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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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3章 鸡犬


    晴雯哑然失笑, 摇头道:“前倨后恭,前倨后恭,竟是活生生一出闹剧了。”


    想了想又道:“只是这回宝姑娘入宫侍奉太后, 虽是荣耀风光, 但比起从前上京之时一心想入选公主郡主伴读, 实是大大不如。想那公主郡主正当妙龄, 若是服侍得好时,便成闺中密友也是极容易的,日后出阁嫁人, 或可时常走动, 引为故交,便是难得的一条门路;但如今皇太后娘娘虽位分尊贵之至, 但却较那些公主郡主们难哄了许多, 若一朝不慎触怒了她,岂不是弄巧成拙,便纵服侍有功, 得皇太后娘娘生时眷顾, 谁知道日后又会有甚么结局呢?故而这入宫的路只是第一步,后头如何,还得看宝姑娘自个儿呢。”


    鸳鸯在旁笑道:“这天下的事,谁不是走一步说一步, 如今既能解宝姑娘燃眉之急, 却已足以教人快慰了。只是细想起来, 倒教我替你不平起来。”


    晴雯诧异, 忙问其故, 鸳鸯道:“宝姑娘能得太后娘娘青目,自是因了你时常在她耳边有意提起的缘故。如今薛家人只在那里说甚么祖坟冒青烟, 却猜不到你的功劳,连声谢也欠奉,怎地不教我替你不平?”


    晴雯忙笑道:“原来竟是为了这个。这却是你忒小瞧我了。你从前在荣国府时,是当之无愧的众丫鬟之首,暗暗提携过多少人,旁的不说,单在老太太面前为我说好话,或是暗中向我示警,都不止一次,难道你做那许多善事时,竟是为了教旁人承你的情,谢你的恩的?我看并不是。你默默做了那许多事,从来不与旁人知道,哪里是图报答了?若论行事妥帖,稳重大方上头,我自是远不如你,难道连心胸气魄上头竟也远不如你不成?”


    鸳鸯连忙道:“原是我说差了话。”


    晴雯又道:“何况以宝姑娘的性情才德,只不过一时困顿,如明珠蒙尘一般,便是没有我在太后娘娘面前美言,想来也不至于过得差了。便纵无皇太后娘娘相助,她薛家大房的家产果真被人夺了去,又当如何?不过是说起来不好听罢了。京城中人皆知道她贤惠能干,难道还怕没有好姻缘?”


    鸳鸯听了这话,默默无言,心中许多感慨,暗道晴雯果真是良善之辈,因自家过得好,便想着人人过得好,这般心胸,正是一派纯真的赤子之心。若是换了那袭人,只怕是巴不得自己攀上枝头当凤凰,旁人都沦为脚底泥了。


    正这般想着心事时,突然见穆平从外头回来了。麝月忙上前伺候,晴雯也迎了上去,问道:“今个儿你不在书房中写字画画,冷不丁跑出去,连声招呼也不打,不知道却是为了甚么事?若再晚些回来,只怕厨房连你的晚饭也省了呢。”


    穆平满面春风答道:“夫人这话差了。如今我每日里只满心欢喜,便如同置身梦境一般飘飘然,哪里舍得不回来呢?”


    遂正色道:“我今个儿出去,却是办正事的。那个叫甚么袭人的,前些天不是上门来求你,说是要为她夫君谋一个皇商之位吗?我今个去户部衙门里头,向那石大人略提了一提,他便应允了。他说,这些采买之事,少不得要交与人做的。交与外人也是做,交与自家人也是做。既有人千方百计求上门,便索性施舍他个恩典,大家情面上也好看。”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袭人求恳之事有了着落,忧的是宫中采买之事犹自如此,只怕外头卖官鬻爵之事也不少,长此以往,只怕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如何才能有清平盛世?只是她这年头只是朦胧之中,略想了一回,已暗中失笑:“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见识才学皆有限,又如何能尽知这里头的深浅?想来朝廷许多饱学之士,个个万里挑一,天纵奇才,定然知道拿捏分寸。”


    想到这里,晴雯便不再为外头的事情担忧,只问穆平道:“既是如此,我便使人传讯给袭人,向她报喜。只是有一样,那五千两银子,是送到户部衙门里,还是送到石大人府上去?”


    穆平摇头叹息道:“你这般说便是外行了。若是送到户部衙门里,那许多双眼睛看着,五千两银子如何压得住?如今石大人亲自开口指点迷津,说只消咱们使人悄悄送到他府上去,也不须多的,只四千两便尽够了。”


    晴雯听了这话,更加欢喜,道:“阿弥陀佛,平白省下一千两银子来,却是够那普通人家花上几年的了。”那瞧着穆平的目光里便透出几分仰慕钦佩来,穆平见状,只觉得通体舒泰,更加飘飘然。


    其实穆平于此道也是门外汉,石瑛一口应允时,他亦是惊喜莫名,不意事情竟然顺利至此,又问如何送银子过去,石瑛只在那里故作高深,微微笑道:“若是送到衙门来,你便是吃了亏了。不若兑平四千两银子,使人悄悄送到我家,也便罢了。”


    穆平只在那里感谢,石瑛心中却已笃定有四千两银子落入私囊,于是各自欢喜。


    晴雯又想起薛家之事,问穆平道:“如今袭人之事已是定了,不知道薛大姑娘那边,你可曾提起皇商之事?她家从前便是皇商,如今重操旧业,自然事事熟稔,更加贴心。何况她曾提携于你,依我之见,如今咱们家亦有些家业,不如不必声张,悄悄替她贴了这四千两银子,也便罢了。”


    穆平感叹道:“难为你事事肯为我着想。我亦想着此事,心说报恩不图旁的,只为自家心安,竟悄悄贴了银子也便罢了。谁知才把薛家之事略略向石大人提了,石大人问清楚薛家来历,便笑而不语。再问他时,只在那里说教咱们放心,说薛家的事,早办妥当了,如今薛大姑娘既然得皇太后娘娘眷顾,这点子小事又算得了甚么呢?”


    晴雯诧异道:“想不到石大人消息竟如此灵通,堪称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次日晴雯便遣来顺去寻袭人,将前事逐一说明,那吴姓商人喜不自胜,待袭人果真温存了许多,又欲兑准银子送到顺义侯府,来顺忙道:“夫人吩咐说不必如此周折,一径送到石大人府上便是了。”又将穆平的贴子交与吴姓商人,嘱咐道:“你拿了这帖子进去,想来石家看在我家侯爷面上,必然肯使人接待的。到时候你也好攀上石家这条线,后事如何,是好是歹,皆看你的造化。只是有一样,我们家夫人和尊夫人原本就无甚么交情,便纵有时,这回也尽够了,往后各自珍重,我等亦盼着吴家早日兴旺发达的。”


    在穆平晴雯而言,这般交待只为撇清干系。但在吴姓商人眼中,顺义侯府实是高风亮节,仗义之至,竟然不曾谎报数目,从里头分润好处,更是肯将名帖与他,指点他搭上户部尚书一家,此乃天大的恩德。于是忙千恩万谢,又另外使人打点了一份重礼送往顺义侯府。来顺素知袭人是狗皮膏药,竟是沾惹不得,严命门子不得收进来,吴姓商人无奈,只得携了袭人亲往侯府门外磕头拜谢,又花了些银子,在庙宇之中供奉了长生牌位,这才肯罢休。


    这日晴雯同院子里人闲聊,忽而听得鸳鸯说起,说赖大一家竟然败落了。只因人人皆知道赖家是仗着贾家的势,故而贾家这边一被抄家,赖尚荣便以贪污受贿之名遭到弹劾,虽然赖大一家遍寻门路,但人人皆知道赖尚荣只是个使银子捐出来的前程,实则没甚么才学,又有哪个肯浪费心力去提携一个废人?主意既定,反而变本加厉落井下石起来。于是赖尚荣的县官之职自是没了,赖家使尽银子打点,亦是无可奈何,到了后来赖尚荣只能灰溜溜跟着娘子杨氏投奔了他老丈人,预备着在城外乡间当个私塾先生,以束脩糊口,还不知道是否能成事呢。


    晴雯闻说此信,难免诧异,问道:“赖家经营多年,却是个土财主。我记得他们家有个园子,有大观园的一半那么大,这般富贵繁华,竟眼睁睁看着儿子穷困潦倒吗?”


    鸳鸯解释道:“想是夫人这些天为大事操劳,于这些小事却不曾留意。前几日赖家亦被官府抄家,赖家的园子已是充公了。”忙细细同晴雯述说个中原委。


    原来那赖家世代为贾家之仆,早已做得轻车熟路,直到眼睁睁看着贾家江河日下,眼见着朝不保夕,才设法求了恩典,放了出来。和他们一同放出来的还有单大良家、林之孝家。见得贾家被抄,他们还在那里暗自得意,庆幸见机得早,不至于一同获罪,谁知道前不久贾家的案子判下来之后,那主持大局的清平王忽然说赖家等人既是世代为贾家之仆,又岂会在这节骨眼上弃贾家而去,必然是做给外人看的,说他们有私藏贾家财物嫌疑,故而将这几家皆给抄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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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4章 重酬


    晴雯听了, 默默不语。如今她已略知前朝险恶,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虽说是树倒猢狲散, 飞鸟各投林, 但从前赖家因贾家的缘故受京城官宦人家抬举, 如今亦因贾家的缘故难逃此祸,正是一体两面,无计消除。再说他们那些家私, 原本便是在贾家采买或得门下孝敬时候攫取而来, 如今忠顺王一脉巴不得多些银子好中饱私囊,见他们轻易便可揉捏, 岂肯轻轻放过?


    想到这里, 晴雯忙问道:“旁人倒还罢了,赖家树大招风,我有心无力, 却是帮他不得。只是那单大良一家, 是茜雪家亲戚,又曾相助于我,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鸳鸯笑道:“夫人放心,此事早有侯爷前去料理了。侯爷便是看在来顺一家面上, 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便是那赖家, 顶了个窝藏贾家赃物的罪名, 能脱身出来, 也是侯爷想着夫人同赖家有些牵扯, 索性一并了断恩怨的缘故。他见夫人事多,恐夫人心烦, 这才未曾告诉。那单大良一家已然无虞,不过破财消灾罢了,如今便在来顺家里借住,原本还想投身咱们家为奴呢,来顺告诉说,现下风气变了,不比从前,自册立储君之后,京城各官宦人家都在那里清理清客,精简侍从,倒不好像从前那般排场了,咱们家本来就人口简单,断然无这节骨眼上背道而驰的道理。这才消了心思。”


    晴雯听了,不由得心思一动:“诸家精简人口,俱是因储君之故?”心中却暗暗冷笑:忠顺王一家也不过是做表面功夫罢了。若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怕还不如自己呢。晴雯尚知那好料子的衣裳破了大洞,另做一件比细细修补复原如初容易许多,也省力省钱,偏忠顺王爷在那里补丁摞补丁,甚至还专门结交了一个善于女红的外室,简直教人啼笑皆非。


    只是便纵有千种不满,忠顺王爷到底已然晋身储君,晴雯只得三缄其口,否则的话不但不合时宜,更会遭来杀身之祸。


    晴雯只得将话头转回,又问道:“赖家二爷一年半前说是扶着赖嬷嬷的灵柩回南边去了,又说要守孝三年,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


    鸳鸯安慰道:“这个倒未曾听说。想来他同赖家大爷一般,是打小便放了出来当自由人的,便是朝廷欲追究罪责时,也追究不到他头上。”


    晴雯想起昔年赖嬷嬷托付之事,不免有些心焦,心想若是此时赖尚桂在京中,索性将那些寄存之物一并托付了,却也了却一桩心事,但赖尚桂既然在南边守孝三年,此事也只能容后再议了。


    正说话时,有婆子进来回话,说薛大姑娘来了。晴雯心中颇感诧异,暗道如今薛宝钗诸事无忧,想来薛家人再不至于同她为难,这时候又来做甚么?


    却也不敢怠慢,忙将她请了进来,又上了一桌子的茶水瓜果,笑道:“薛才人来了!这些点心却是侯爷亲手所制,且尝尝咱们这自家风味。”


    薛宝钗笑着回道:“既是侯爷的手艺,自是要尝尝的。只是先不急着这个,请侯夫人先派几个稳妥人到门口,把外头的物什搬进来才好。”


    晴雯忙问是何缘故,薛宝钗起身拜了数拜道:“再过几日便要入宫去了,着实心中不安。想来想去,只得过来托付侯夫人。”


    晴雯先前已先后受过赖嬷嬷、贾母之托付,却是驾轻就熟,听薛宝钗这般行事,自然以为她亦有那十分为难之事托付自己了。如今她已贵为侯夫人,身份地位非昔日可比,料得倒也能担当些事,何况她深慕薛宝钗为人,既见她这般求恳,自然不肯教她失望的。于是忙吩咐下去,命来顺点齐了几个手脚麻利、干活机灵的小厮,依了薛宝钗之言到前头搬物什。


    只见足足五大骡车的货,那些小厮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车上箱笼俱搬到院子里。晴雯站在那里大略看去,只见头一件是一架紫檀木雕花嵌玻璃大炕屏,在白日里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光华闪闪,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都抬他不动,须得四个人合力抬着。


    薛宝钗笑道:“这架炕屏原本是当年金陵王家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时,从那些外国人船上得的。原本这般一模一样的共有两架,另一架与了凤丫头,她陪嫁到贾府来,如今自是没了。另一架与了我母亲,我母亲当日说将来陪嫁给我的。”


    晴雯听她这般说,依稀想起从前贾府显赫之时,王熙凤那家玻璃屏风却也是稀罕物件,连宁国府里贾珍遇到要紧客人也会借过来摆着撑场面,可见贵重之至,忙吩咐道:“这屏风自是不好放在院中,你们先把它放在厢房炕上,少顷再做计较。”


    薛宝钗心中松了一口气,引晴雯缓步走过去,带她细看后头箱笼里诸物,有那波斯国制的玩器,有福朗思牙盛产的金星玻璃,还有真真国出产的猫儿眼石、祖母绿等物,那些洋缎洋绸,珐琅杯玻璃珠子,更是满当当几箱子,看得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晴雯虽不好露出十分惊诧之色,私下里已是心潮澎湃,暗道:“从前众人皆说薛家有百万之富,后来我们看宝姑娘和薛姨妈平日衣食用度却也平平,只当他家已是逐渐没落了,不想竟有这般底蕴!”


    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身负重任,向薛宝钗道:“莫非你是有甚么不好说出口的难处,教我先替你收着这些东西,等过几年用时再还给你?若是如此,只管拿了单子过来,我这边清点入库,好生封存,纵使竭尽全力,也必然力护这些东西周全,到时候完璧归赵。”


    薛宝钗摇头道:“侯夫人这话却教我无地自容了。先前琴儿之事,若非夫人从中斡旋,断然不能成,其后又为薛蝌觅得佳偶,了却我母亲一桩心事。这些倒还罢了,如今我突然得皇太后娘娘恩典,提名道姓要我进宫侍奉,众人皆说是薛家祖先庇佑之功,难道我竟不知道夫人从中出了大力吗?如此种种,已是无以为报,又怎敢再教夫人劳心劳力?携了这些东西过来,没有旁的意思,只为略酬一酬夫人先前眷顾之德。虽不能及万分之一,但过继之事已然议定,家中诸物皆是幼弟所有,我如今也只能拿得出手这些东西了。万望夫人不要嫌弃,否则我于心难安,又岂能安心进宫?”


    薛宝钗素知晴雯是个直爽性格,未必能体察那些弯弯绕绕,故而刻意把话说得极其明白。


    晴雯闻言自是听明白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道:“这如何使得?宝姑娘从前就待我甚好,便是侯爷那边,也受过宝姑娘恩惠,一时有了难处,恰巧我们帮得上手的,若是袖手旁观的话,那我们成甚么人了?左右也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罢了,其后果真成了事,全仗着宝姑娘自个儿的福分,又与我等有何相干?再者这东西也太过贵重了些,我若是昧着良心收下了,岂非往后日夜寝食难安?”


    薛宝钗笑着向晴雯道:“夫人这话实在太过见外了。些许微物,不值得一提。实不相瞒,这些东西是我这两年接手商行生意后,寻了些路径同西洋的外国人接触,拿私房钱淘来的东西,其实不值几个钱,原本只是预备着当顽意的。”


    晴雯是在贾家见过些世面的人,知道分寸,如何肯信。薛宝钗再三说:“侯夫人是有福的贵人,不曾经手过外头的生意,故而不晓得,咱们这里的东西经了海运卖到外国去,百钱之物亦可价值千金,那些外国运来的东西亦是如此。我因仗着从前王家和薛家的情面,故而人家不同我计较,只收了个本钱,其实没几个银子。若不信时,只管去问茜雪,他们江家如今领着皇商一职,也同外国人有些联络,故而知道这里头的事。”


    晴雯见薛宝钗语气庄重,不似搪塞欺瞒之意,这才勉强信了,收了这份厚礼,又问薛宝钗进宫之时,可还有甚么嘱托之事。薛宝钗笑道:“过继之事已是定下来,是五房家里最小的孩子,如今才八岁,刚刚开蒙,小孩子性情乖顺,母亲欲把他接到身边来养活,细细教导,决计不能如从前哥哥那般了。下个月开祠堂。虽我不能目睹,但既我进宫,此事断然无可能再横生枝节。说来还是夫人之功。”


    一边说一边又要起身拜谢,晴雯连忙把她按下了,又听她细细说起:“这几日倒还有一桩喜事,户部来人说,既是薛家已有男丁承嗣,那皇商名录自该恢复如初,仍旧教我家管绸缎、饰物等事。怕不是夫人和侯爷又在暗中相助了罢?”


    晴雯摇头道:“这个真不是。侯爷倒是想出一份力的,谁料刚去问户部石大人,才知道诸事已然齐备。”说到这里,同宝钗相视一笑,甚是快慰。


    第295章 和亲


    晴雯和薛宝钗又说了一阵子话。虽说她为了有个出身, 曾认贾宝玉当义父,论理是薛宝钗的晚辈,但她如今是侯夫人, 单论品级却高过薛宝钗许多。故而晴雯更习惯用从前当丫鬟时候的称谓, 薛宝钗却是恭恭敬敬一口一个侯夫人, 两人各序各的, 却也和睦。


    到了后头话说得越发投机,稳重如宝钗,论及即将往宫中侍奉太后, 也不免透露了几丝忐忑。晴雯便将自己所知皇太后之性情、习惯、过往经历逐一说了一遍, 末了又安慰说过些日子去宫中探望宝钗。宝钗再三谢过,这才起身告辞。


    夜里穆平回来, 听闻此事, 不免许多感慨,道:“从前在薛家做事时,便知道宝姑娘为人不错, 是胸中极有沟壑的人物, 不意她竟清醒至此,更加难得了。”


    顿了顿又道:“由此可见,这世道竟是讲些因果的。纵然一般的受家族拖累,那平日里积德行善、善于做人的, 或还可得人搭救一把。”


    晴雯赞同道:“可不是呢, 前些时候刘姥姥还在说, 等到巧姐的事情出来, 她便是砸锅卖铁, 也必要搭救的。为的便是报答从前琏二奶奶的恩情。”


    因见穆平面上有未尽之意,追问道:“你突然这般感慨, 想来还有原因。”


    穆平点头道:“不错。今儿个我出门,却是遇到了一件奇事。你猜我遇到谁了?从前咱们住在那处宅子的时候,胡太医一家搬走后,有个唤作醉金刚倪二爷的住了进来,你还记得不记得?”


    晴雯道:“怎地不记得?这位倪二爷虽是城中的地痞混混之流,却难得是个讲义气的,一身江湖气,看着倒是个可交的。”


    穆平道:“他搬进来住时,我其实已是不大回来了。故而和他打交道的少,但观其人,见其行,却也知道他为人不差。这日我出去办事,半途被他截住了,问我可还认得旧时街坊,又将一人引荐于我,不是旁人,正是荣国府的族亲,未出五服的,名唤贾芸。”


    原来这日穆平出府之后,中途路遇倪二、贾芸等人,心中实是诧异,暗想贾芸算是贾府旁系,早早分了出去,这回抄家也未曾波及,最多不过是从前在王熙凤手下干活,如今不过差事没了罢了,又为了甚么事特特过来相求?


    谁知一问之下,大感意外。那贾芸二话不说,便朝他磕头跪拜,无半点世家子弟的自矜自傲之心,所求之事,竟是希望穆平出手买下一个丫鬟。


    “不敢瞒侯爷,从前同这丫鬟已有盟约,自是不好辜负的。她全家人皆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如今倪二爷打听得再过些日子,便在人.市上插了草标贩卖。想来此事里头有些干系,寻常人家自是不愿意找麻烦,不愿买的,想来想去,只能请侯爷代为出手,将他们买下。我这些年攒下的私蓄便纵都花出去,也是值得的。便纵来世结草衔环,也要酬谢侯爷大恩。”


    穆平因了晴雯的缘故,略微知道些贾府之事,知道这贾芸从前家里没个营生,这才投到王熙凤门下,借着修建大观园在里头小小捞了些钱,其后又在凤姐麾下办事,几年下来倒也有几百两银子的积蓄。只是这些钱来之不易,都是他伏小做低、起早贪黑的辛苦钱,难道竟愿意为了个丫鬟,一并进献出吗?


    贾芸却再三道:“侯爷同侯夫人的一段佳话,京城之中尽人皆知。故而我想来想去,才来求恳侯爷代为出面。想来侯爷必能体察我这番心意。”


    穆平诧异问道:“虽是如此,但贾府的那些奴仆俱遭了连累,因犯事的缘故,是罪奴,便纵依了你所求,把他们买回来,再想放出去当平头老百姓,尚且不能。将来你又如何同她结成连理?”


    贾芸道:“府上一看便是宽厚人家。若他们能得侯爷这般主子,只怕后半生便有了庇护了。我遥遥看着她过的好,不缺吃不缺穿,便也心满意足了,岂能再敢有甚么奢望?”


    穆平心中诧异更甚,暗道贾芸竟然比自己还疯,倾尽所有只为心仪女子一笑,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简直是心甘情愿当冤大头,还有深藏功与名,这等情痴,世之罕见。


    穆平将贾芸这番话告诉晴雯时,连晴雯也不住赞叹,道:“我知道那丫鬟是谁。她是我们府里的林大管家之女,本名唤作红玉,因要避讳的缘故,改名小红。这丫鬟简便俏丽,颇为精干。先前也曾影影绰绰听说小红与贾芸有私,原本只是以为一个贪图正经爷们儿的身份好看,一个贪图林大管家的那些丰厚陪嫁。岂料林之孝家的家私尽没了,自家又受了连累,这贾芸依然对她不离不弃。可见小红是个有福气的人。”


    穆平忙道:“你我的福气却也不浅。如今这般恩爱和美,已是胜却人间无数。还羡慕别人做甚么?”


    晴雯一笑,并不回答,因见天色已晚,便张罗着教穆平安歇。当夜无话。


    又过了几日,宫中传出消息来,却说探春和亲之事已是定下了。虽探春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犯官之女,不配代嫁,甘愿陪嫁往南蛮。但皇后娘娘一见之下,探春的风议、气度甚得她心,一看便知是高门贵女、细心调.教出来的。这等现成的人选,不做王妃和亲,又教哪个和亲去?


    于是一纸懿旨,亲封探春为佑安郡主,又命礼部准备嫁妆,筹办往南边和亲之事。


    原本是欲命惜春同去的,惜春是宁国府嫡出的女儿,若要去时,那位份只怕比探春还高。谁知待见到惜春面时,却见她满头青丝已然剃去,身上穿着一挂缁衣,是铁了心要出家当尼姑去了。


    朝廷上下皆尊崇佛教,见惜春这般,谁敢阻拦?于是索性与了她一道恩典,教她往城外尼姑庵中修行去了。


    因了探春主动请缨和亲的缘故,荣国府二房亦蒙宽赦,贾政、王夫人、贾环等人免了流放之苦,只贬为庶民罢了,后代仍可从举业出头为官,已是皇恩浩荡。连赵姨娘都免了入教坊司的羞辱,探春亲自去求皇后娘娘,故而赵姨娘竟可以搬出来同贾环过活,只逢五逢十去王夫人跟前立规矩,倒比从前在贾府时更自由了许多。


    郡主和亲自是朝廷大事,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满城都在为此事忙碌。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带着人在那里处处关防,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忙着打扫街道,又寻了些匠人急急扎花灯,制烟火,又有礼部官员带着许多人反复确认何时行礼,何时启程,各种繁文缛节不一而足,令人眼花缭乱。满城的老百姓亦听说风声,纷纷都说荣国府贾家竟养出这般一个好女儿,却是否极泰来,阖家之福。


    虽贾家是真正的母家,但二房既然已获罪,虽说法外施恩,但这等场合自是不好出席。探春只得预先在一处偏院里拜别双亲。贾政不住向赵姨娘道:“能生出这么个好女儿来,已是你一生的造化了。”


    王夫人在那里满心不是味,却也无可奈何。自被揭露收留犯官之女妙玉、私藏罪臣甄家财物等事,整个贾家都在怨她。贾政原本就待她冷淡客气,如今更是连一点面子也不给了。


    赵姨娘从前敬着贾政,熬油似的在屋里熬着,当姨娘遵守家里的各种规矩,并不是仰慕贾政,实则是贪慕富贵之下别无选择的缘故。如今眼看着贾政已被罢官,连免受流放之刑还是借助自家女儿探春才成事的,自然不愿意像从前那样捧着他了。


    赵姨娘不大理会贾政,只管转身看着探春,一手拉着贾环的手,在那里向探春哭诉道:“到底还是你这丫头有本事!若是一心想着靠旁人,譬如说那宝玉晴雯,是半点也指望不上的!只是你却有些糊涂了,这大好的机会,如何不为你弟弟求个官当当,想来那些贵人们必然是肯的。”


    探春年纪比林黛玉还小些,正是青春烂漫的年纪,纵然有心气有格局,但从小未离开过贾家,如今竟要嫁到那南蛮不毛之地去,前头路径如何,一概不知,便纵她平日声气壮,此时难免也生出几分惶恐来。


    她原想着同亲妈赵姨娘倾诉一般,不想赵姨娘一味不知足,竟在那些做白日梦想着为贾环求官,不免又是酸楚又觉好笑:“环儿才多大年纪,如何去当官?那许多人家好生生,皆因当官的时候出了岔子,惨被抄家,以环儿平素行事,如何才能逃免?依我说,咱们先把这得陇望蜀的脾气改一改,不用入教坊司,已是朝廷皇恩浩荡,莫要再想些有的没的了。”


    她这日身着大红缠金线花开富贵银鼠袄子,下头是大红缠丝莲盘金彩绣锦裙,外头披着一件大红羽纱斗篷,头上戴着百鸟朝凤挂珠钗,项中是赤金嵌宝璎珞圈,整个人从上到下,满身的珠光宝气,贵气逼人。她这般才一开口,那赵姨娘便唬得不敢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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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6章 远嫁


    探春便又转过身来, 向贾环叮嘱了几句,不过是教他孝顺贾政、王夫人、赵姨娘,又嘱咐他好生读书写字, 将来好出人头地等, 感叹道:“如今咱们家自是甚么都没有了。老爷和太太自是搬过去与老太太同住, 你们大可以从旁另赁一处小小居所。或是能在义学旁边住下更好。日后上学倒也近些。先前老太太说要买房置地, 同义学一起归了祭祀产业,我还道太过急切了些,如今想来, 竟是可保得家族不至衰落的善举。但凡你平日多读些书, 便纵将来不从举业上头出头,也可明白事理, 不受流俗愚昧, 做出一番事业来。”


    贾环一向是有些畏惧他这个三姐姐的,此时更是不敢反驳,少不得都应下了。


    探春想起自己从前之事, 因知道庶女的前程握在王夫人手中, 故一门心思想着巴结奉承,岂料王夫人是个冷心冷肺的,遇到大事半点不曾眷顾,生生误了同粤海将军邬家的好姻缘。一时家被抄了, 那甚么嫡女庶女还有分别吗?连王夫人也得她这个庶女来救, 方不至于被流放呢。


    想到这里, 又嘱咐贾环道:“外头那些嫡庶之论, 你不消理会, 心里明白就行,万万不可因此自惭形秽, 却是要自立自强才好。等你有了本事,无论嫡庶,都可光宗耀祖,到时候你和娘亲都有好日子过了。”


    贾政和王夫人在边上影影绰绰听见这话,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但此情此景,也不好反驳甚么,贾政更是上前赔着笑脸道:“你只管放心。老太太那里已是发下话来,一月给赵姨娘和环儿二两银子过活,绝不至于亏待他们。”


    此时不比从前,二房家私物什尽数被抄,贾政更是丢了官,只得灰溜溜依附于贾母过活,吃穿用度俱是从贾母私蓄中走,故而赵姨娘和贾环加在一起一个月二两银子,已是不小的使费。


    探春沉吟不语,贾政猜到其意,连忙又道:“你放心,便是老太太百年之后,还有我照应着,环儿是我亲生骨肉,赵姨娘亦是我的家人,我纵然是替人抄书卖字,也不教他们受冻挨饿了去。”


    探春闻言,这才放了心,忙向贾政拜了数拜,口中称道:“孩儿此去,山高路远,骨肉各方,惟望爹娘以身体为重,暇时保养,不须挂念。”


    贾政听得此语,不由得老泪纵横,连连点头。


    王夫人在那里不远不近站在,只觉得处境尴尬,欲要跟着贾政过去时,又恐遭嫌弃,探春所言声声入得她耳,不免暗暗忖道:“她口中所说爹娘,是老爷同我呢,还是老爷同赵姨娘?当日在府中时候她尚且听话,比迎春和惜春两个都省心许多,看着也体面,只我因忌惮赵姨娘的缘故,待她也是淡淡的,粤海将军邬家的事情出来,也未曾替她说话。如今实是有些后悔。”


    这时候赵姨娘突然如梦初醒般扑了过来,抱着探春嚎啕大哭,口中道:“儿啊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这十多年未曾出过京城,如今却要到南边去了,教我心中怎生放心得下?”


    探春被她说得也心中酸酸的,眼角噙着泪花,再三道:“你只管好生照料环儿便是了,又来管我做甚么?”不觉也跪在地上,口中称娘亲,拜了一拜。


    探春先前最守她千金小姐的身份,恪守大家规矩,再加上又有意讨好王夫人,从不敢称呼赵姨娘为娘亲,其实心中却是颇在意赵姨娘的。虽赵姨娘每每生事,尽显小家子气,但探春私心里总把她看做自己人,只是不好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如今贾家已然败落,探春又要远赴海外和亲,难道她一个南方海外小国的妃子,还得时时处处守故土的规矩吗?故意从前种种忌惮,自可抛之脑后,索性随心随性了一回。


    众人正在叙话时,晴雯扶着贾母也过来了,后头跟着贾宝玉和林黛玉,几个人面上皆有难舍之色,但只因这和亲在面上是朝中一件大喜事,却不好十分表露出来。


    惟有贾宝玉最是性情中人,也不管事后是否会遭人非议,只在那里向着探春呜咽道:“都是我无能,教三妹妹受这等委屈!堂堂贾府这许多男子,俱是须眉浊物,倒教三妹妹一个弱质女流顶在头里!”


    探春忙反过来劝慰道:“二哥哥千万莫要这般说。你年纪轻轻已进了学,将来早晚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到时候前程不可限量,重振家业自不必说。我等女子再怎么拼尽全力,只可救得一时,却不可救得一世,若要为族中长久计,自是须得仰仗二哥哥的。”


    又道:“只是这番抄家,连琏二哥的女儿都要入教坊司,细论起来,却是教族里蒙羞。二哥哥若有法子时,还请赎她出来。”


    贾宝玉含泪点头,林黛玉也道:“放心,便是我将家传的那些古籍全卖了,也要救得巧姐脱困。”


    贾母闻言发话道:“三丫头,你只管放心。不但巧姐要救,便是咱们府里的那些丫鬟婆子,我亦想着救上一救。”又道:“你在我跟前养了一场,可惜我没福分见到你和孙女婿和和美美过日子。便是往南边去了,也不得忘本,平日若有难处时,只管想想家里还有这许多人心里念着你,逢年过节为你祷告,也就逢凶化吉、一好百好了。”


    一面说,一面命晴雯抖开手中包袱,将一件光华灿烂的雀金裘展在探春面前,道:“这衣裳是好的,我在箱子里放了许多年,始终未曾舍得拿出来送人。如今你且带了去。这天寒地冻的,一天冷似一天了,一路南下之时,只管披着它,也只如家里人陪在身边一般。”


    探春知道这雀金裘是雀金呢的面子,乌云豹的里子,又轻便又保暖,最是名贵不过,哪里肯收,连连推辞道:“这是老太太的珍藏,我如何能收?”


    直到贾母坚持再三,探春方收下了。外头有小太监过来催促道:“吉时已到,请王妃娘娘行礼启程。”


    探春无奈,只得出了院门,早有几个执事女官迎了上来,有捧盖头绣巾的,也有捧双喜如意的,一起簇拥着她,缓缓沿着猩红毡铺就的大路一路前行。远远看着那红毡尽头是一架琉璃八宝璎珞车停在那里,等到众人扶着探春上了车子,便一路往城外江边而去。


    江边高台之上,东安郡王妃、南安太妃等许多内命妇皆在那里坐着,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东安郡王妃受皇后娘娘所托,主揽这送亲之事,忙吩咐执事太监宣读圣上旨意。那探春拜了三拜,便复转身,一群执事女官、陪嫁太监、丫鬟婆子等人拥簇着,登上了那艘送亲宝船。刹那间,烟火齐放,鼓乐声声,东安郡王妃等人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下,甚是轻松惬意,只见那宝船为首的船队扬帆启程,一路南下,渐渐水上连帆影都瞧不见了。


    这边王夫人含泪向贾母道:“巧姐还在教坊司呢。前些时候老爷托了人去打探,说教坊司开价一千两银子,不然的话便卖到那青楼里去,如今我们哪里凑得出一千两银子?”


    贾政也道:“巧姐是罪臣之女,便纵舍了这一千两银子去,仍旧脱不得奴籍,只能在官宦人家里为奴为婢的。这世上可有人愿意花一千两银子买个奴婢?故而思来想去,竟是不成的。”


    贾母冷笑道:“此事不消你说,我心中自然有数,便纵拼尽全力,也不好教家里蒙羞的。”一面说,一面带着宝黛二人并晴雯回去了。


    剩下贾政和王夫人两个在那里面面相觑。


    贾政发愁道:“老太太生气了,这般回去却不肯带咱们两个,这赁车子的钱又从何而来?倘若老太太将家私尽数变卖,我等又如何过活?”


    王夫人见从前颇不屑金银俗物的贾政竟然为雇车的钱发愁,不觉又是辛酸又是好笑,道:“老太太是个精细人。既然这般说,必有后手。我见晴雯这些日子同她来往频繁,说不定她暗中有钱财放到了晴雯那里,也未可知。”


    贾政大为光火:“天底下人都像你一般,偷偷去私藏抄家之物不成?”


    王夫人闻得此语,只得低下头去,再无言以回。


    晴雯同贾母、林黛玉、贾宝玉一起共乘一车,先到了贾母处。


    如今荣宁街已悉数查封,从前富贵风流皆如梦幻泡影,贾母等人也搬了出来,幸而贾母在京城中还有一处三进三出的小宅子,虽狭小了些,但极其清幽,后院几尾修竹,雅致大方。贾母便和宝黛二人暂时居于此处,待到贾政、王夫人遭赦之后,便收拾了厢房与他们居住,又拨了一个粗使的小丫鬟伺候他们。自然不比从前在荣国府时候的舒适气派,却被抄家那些日子的朝不保夕、风雨飘摇要好多了。


    第297章 情痴


    晴雯随着贾母先去了他们的居处。未曾叙几句话, 贾宝玉已是说要温习功课,急匆匆往书房而去。


    贾母又是欣慰又是伤感,道:“宝玉如今出息了, 真个长大成人了。便是他爷爷九泉下有知, 见他这个模样, 却也欣慰了。”


    又道:“若我贾家子弟早些年都如宝玉如今一般知上进, 又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晴雯在边上听着,却也心知肚明,知道其实贾家获罪的那些勾当, 京城之中各公侯之家亦是样样不缺, 天下乌鸦皆是一般黑,贾家吃亏就吃亏在与帝王离心, 族中无惊才绝艳之辈能为上所用罢了。如今听贾母此语, 也只得默默无言,在一旁拿着个美人锤为贾母捶腿。


    这日她们四更天不到便起身,除却贾母略进了一些奶.子粳米粥之外, 其余等人竟是滴米未进。刚到家中, 林黛玉便吩咐人去厨下造饭,此时贾母下令传饭,琥珀、玻璃、紫鹃、雪雁四个人从门口婆子手中接了饭菜等物进来,摆了一桌子。


    贾母向晴雯道:“你也饿了大半天了, 这里的清粥小菜略进一些罢。若不肯时, 便是嫌弃我这里的茶饭粗淡了。”又招呼林黛玉道:“都是一家子, 既关起门来, 便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你也坐下进些东西罢。”黛玉闻言, 方坐下了。


    晴雯见那席面上头的菜,竟不见多少荤腥, 又见贾母和林黛玉吃的饭也只是白米饭,忙问道:“上回我送过来的御赐胭脂米和碧粳米可曾吃完了?”


    贾母道:“你上次送过来几袋,满当当的,哪里吃完了。只我前些日子身上不大好,这两日请了胡家娘子过来看病,胡家娘子说是我从前那些油腻之物吃多了,倒要吃些清淡小菜才好。便是这米,也只好用家常白米,免得折了福分。我听了她这话,竟觉得大有道理,这些日子吃了些清粥小菜,倒看着精神好了许多。”


    晴雯闻言,忙见席上吃食,只见头一样是五香雪里蕻拌花生碎,又有一样是油盐蒸茄子干,其余诸菜也皆是一片绿色,只一道火腿炖肘子是荤菜。待到入口之时,才觉得那蒸茄子干颇为软糯,五香雪里蕻拌花生碎亦是爽口,比起从前的大鱼大肉多了几分意趣,这才罢了。


    她心中默默感慨道,想不到如今贾家败落了,同胡家娘子的交情却是比从前更好了。从前他们有病之时更喜请宫中太医,倒不大愿意对胡家娘子这等江湖异人真心叹服,如今倒是好了。


    待到撤去席面,又略微聊了几句,方知如今林黛玉管家,一力主张精简,贾母身边只留了琥珀、玻璃等四个大丫鬟,林黛玉身边留了紫鹃、雪雁两个,其余等皆是放出去了。


    “从前潇湘馆里那个春纤,本就是太太的人,如今只管教她伺候太太去了。”贾母轻描淡写说道,“姑苏林家家风极正,若果真如他们家一般,只怕咱们家也就少了许多是非。只恨从前外头许多双眼睛盯着,凡事必要照着从前规矩来,若想着甚么兴利除弊之事,旁人不说咱们家进取,只在那里疑心造谣说是入不敷出、即将败落了,故而困难重重,不曾真个着手。如今正好顺水推舟改了这旧时规矩。”


    晴雯心中钦佩不已,暗想如今忠顺王爷一脉上位,这群人号称喜好质朴之风,倒不似从前太上皇那般酷爱艳丽奢华了,顺义侯府也少不得渐渐改过来才好,忙问道:“先前老太太说,巧姐和咱们府里那些丫鬟婆子们,自然是要搭救的。此事自有我打理,老太太不必烦心。只是到时候她们是回来伺候老太太,还是先放我那边?”


    贾母笑道:“她们已入奴籍,若是到我这边来,许多双眼睛盯着,倒不好了,自是放在你身边最妥。旁人也便罢了,巧姐是头一个要设法救出来的。周姨娘是个老实人,跟着太太混了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平日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如今又受了这等罪,若能够时,便赎了她出来,赏她口饭吃便也罢了。从前寄存在你那里的银子,是从我私房里出的,虽贾家被抄,但我这里没抄,不算赃物,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了,只消巧姐、周姨娘二人赎出来,其余的丫鬟婆子们,你裁度着办便是。”


    晴雯听了,忙领命而去。过些日子官府将贾府的那些未够份流放的官眷尽数发卖,寻常的人家皆知这些人是锦衣玉食惯了的,里头又大有玄机,哪个肯买。便是有那好事的公侯之家,有的念着贾府旧时情谊,有的见顺义侯府风头正劲,一心以为顺义侯夫妇皆是清平亲王的人,又有哪个想自寻麻烦与其争竞,便是主持此事的官府见了这个架势,也不想轻易得罪,故而竟皆按了底价买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日,晴雯和鸳鸯等人忙着清点名册,将那些未在抄家名册之中有名姓的男人女人尽数遣散,又向那些有名姓的众丫鬟婆子小厮长随等人道:“汝等从前皆是有头有脸的,如今因贾家犯了事,自是受了牵连,便纵我放了汝等去,只怕也难逃罪奴籍,不得安宁。只咱们家老太太是个高瞻远瞩的,这两年为族中买了许多祭祀产业,无人打理,汝等便到那边可好?”


    众人听了,齐齐感念贾母恩德,又谢过侯夫人高义。芳官悄悄和小红使了个眼色,拉她先往后院住,鸳鸯和麝月二人便在这里为众人分发盘缠,正忙得不亦乐乎间,突然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丁凑上来向二人行礼,道:“鸳鸯姐姐、麝月姐姐万福金安。”


    鸳鸯和麝月听这声音有些熟悉,忙凝神细看时,却见不是旁人,正是茗烟。


    那茗烟自从袭人事败时候,也因暗中相助于她,终被贾宝玉厌弃,远远撵到一个田庄上过活,此次贾家被抄家,田庄里头管事的家丁和佃户一哄而散,惟茗烟徘徊不肯离去,故而被捉了回来,一起发卖。


    此时鸳鸯和麝月见茗烟谈吐礼貌乖巧,颇有求助之意,自然以为他是想着要在顺义侯府求一差使了,正想着该如何拒绝间,忽而听见茗烟低声道:“两位姐姐从前同袭人交好,这些日子可曾听说她的消息?”


    鸳鸯和麝月见茗烟脸上情态,大惊失色。鸳鸯便道:“已是到了这般田地,你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还想着袭人?”


    麝月也说:“袭人的主意一向大,心气高着呢,你如今这般落魄,怎能入她的眼?没得被她羞辱一顿,赶出门去。”


    茗烟苦笑道:“我如何不知?从前她被撵出贾府里时,我痴心妄想有意娶她,已遭她一顿羞辱。只是我在庄子上住了这些年,想来想去,仍旧是放她不下。那时候贾府里出事的消息传过来,旁人都跑了,只我在那里傻想着,回京来若是能再见她一面,便是立时死了也值了。”


    鸳鸯和麝月对望一眼,彼此面上都有无奈之色,鸳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既是如此,我等自然不好瞒你。你去了城外庄子上住,怕是不晓得,袭人家里竟是一味指着卖女儿过活的,先是为了谋富贵,教她投靠了那个假王孙,后来假王孙被腰斩弃市了,赵侍郎的女儿赵娇容羞愤不堪,自尽了。幸好袭人心大,活了过来。只是她母亲和嫂子如何肯罢休,又将她卖给从外地进京的行商,卖了二十两银子。因袭人不堪打骂,求到侯夫人府上,与那吴姓商人谋了个皇商之名,想来这回袭人总能进他家奉妾室茶了罢。”


    茗烟听袭人这般曲折离奇的遭遇,不住叹道:“果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她一向心气高,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个宝二爷教她随意拿捏的呢?故而在外头几回皆吃了大亏。幸而有侯夫人高义,不计前嫌,她才能有好日子过,便是我听了,也为她高兴。侯夫人日理万机,我自然是不配见她的,便在这里遥遥磕上几个头,聊表我心中感激之意了。”说罢也不顾地上铺着青石板,猛地跪了下去,“砰砰砰”便是几个响头,直磕到头上血肉模糊,才蹒跚着离去了。


    鸳鸯和麝月见得青石板上的血痕,无不摇头叹息,一面教人用大桶装了水来洗地,一面感叹道:“茗烟生性机警,袭人稳重谨慎,若是能看对眼,本来也是一桩好姻缘。只可惜袭人受家人所累,一心想着荣华富贵。殊不知连贾府也有从盛转衰的时候,这世上哪有甚么一成不变的富贵?茗烟却是可惜了。”


    正感叹时,晴雯牵着巧姐的手,笑意盈盈从那边过来了,见她们正在教人洗地,忙问缘故。鸳鸯当着巧姐之面不好说,等到夜里无人之时,将茗烟待袭人之情悄悄说了。


    晴雯听罢,亦大感惊奇,叹息道:“想不到茗烟竟有这番心肠。可见是个痴情种子。从前倒是小瞧他了。”


    又喃喃道:“想不到这世上竟有许多情痴,倒教我碰上了。”


    鸳鸯不解其意,只管凑趣道:“夫人福泽深厚,旁的不说,侯爷待夫人之情,从前京城里头也曾人人称颂的,连宝二爷都在说故剑情深甚么的,可不就是情痴吗?”


    晴雯摇头道:“我们这些小打小闹,如何敢攀附宣帝平君?说出去没得教人耻笑。巧姐那边我已是亲自料理,教她安顿下了。你这边再去看看小红,暗暗透个消息与她,把芸二爷的事情同她说了,再做计较。”


    鸳鸯闻言,忙点头道:“可不是!芸二爷如今又有房子又有地,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了,去外头求娶身家清白的女儿,也尽够了。竟然为了救她,情愿倾家荡产,若这个不算情痴,还有哪个算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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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8章 警示


    次日晴雯果然带着巧姐来拜见贾母。


    巧姐尚且年幼, 受此惊吓,过了许多天担惊受怕的日子,见了贾母, 不觉扑入怀中, 失声痛哭。贾母想起昔年巧姐之母王熙凤奉承孝敬她的情景, 甚是心酸, 不觉也在那里哭个不停。


    晴雯和黛玉两人在旁苦劝,又有鸳鸯、琥珀等人帮腔,好半天才劝住了。


    贾母教琥珀先带巧姐去旁边玩耍吃果子, 晴雯方向贾母进言道:“姐儿受了惊吓, 还得好生调理着。我思来想去,姐儿还是放在老祖宗这里, 最为妥当。一来老祖宗会调理人,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巧姐若是得了老祖宗的调理,往后出落得越发体面, 将来也有个好归宿。二来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侯府虽是买下了巧姐,决计不肯当寻常奴仆使唤。故而咱们也不必掩耳盗铃。若真个他们过问时,我也有话回他。等到宝二爷来年金榜高中,青云直上时候, 只怕事情有了转圜, 巧姐的身份也便恢复了。”


    贾母点头道:“你说得颇有道理。巧姐她母亲去的早, 如今无人照看, 我少不得代为照看的。”


    晴雯又道:“昔年有个刘姥姥, 老祖宗可还记得。她却是个知恩图报的,巧姐的名字便是她给起的。因前些时候老祖宗和琏二奶奶赠了她几两银子, 一直挂念在心,前些时候听说琏二奶奶没了,很是伤心,哭了一场,又知道巧姐要入教坊司,赌咒发誓说便纵倾其所有,也要救了巧姐出来。”


    贾母道:“我记得此人。这位姥姥大我几岁,是个积古的老人家,见多识广,精神头也好,颇会来事,懂得逗人欢心。听说她认了巧姐当干女儿?那时候不过随手拿了几两银子,难为她这般惦记着,又这般肯舍身。虽说咱们家不曾沦落到教她卖房子卖地搭救姐儿的地步,但这份情依旧该领。你回去若见了她,便说是我说的话,往后若是想巧姐了,只管过来走动,我这里总是欢迎的,只求她不要嫌弃如今我们落魄了,照顾不周罢。”


    晴雯听了忙应了,又使了个眼色,琥珀见状便知她有要紧事要同贾母商议,借故走了出去。晴雯这才从鸳鸯手中接过一个小账本,向贾母说:“赎出贾家巧姐及众下人的花费都在里头了,连同遣散下人们的盘缠也算进来了,其余的尚有这个数。如今我一并带了过来,就在外头的车子上,教心腹人看着。等老太太过目后,便教他们搬进来。”


    贾母笑了一笑,并不去接手那个账本,道:“傻孩子,你这是做甚么。原说了剩下来的都是你的,你这般岂不是在打我老婆子的脸吗?”


    晴雯连忙道:“老祖宗这是甚么话?既当我是一家人,一家子又何必见外?旁的不说,义父大人明年秋天赴金陵赶考,到时候不又得好大的费用?金榜题名之日,阖族脸上都有光彩,自是一件大事,这会子又何必同我计较这个?”


    贾母笑道:“你从前是跟着宝玉的,难道不知道他性子最是古怪不过,这些日子搬到这里来住,连琥珀她们都觉得不如从前,偏宝玉欢欢喜喜,说甚么富贵误人,如今反倒好了许多,又嚷嚷着犹显不够,若非忙着备考,倒要和林丫头在乡间修一座竹舍,在那里做耕读人家呢。你想想看,他便是赴金陵赶考,又能有多少花费?这笔钱我亦早帮他备着了。”


    不等晴雯回答,复又说道:“我如今实是放心你不下。有一桩事,一直悬在心中,如今倒要问个明白才好。”


    鸳鸯是跟惯了贾母的人,闻言忙借口避了出去,在外头守着。贾母见屋中只有她和晴雯二人,方问道:“你和顺义侯如今如何?”


    晴雯不解其意,答道:“自是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了。晴雯不敢稍忘老太太的教诲。”


    贾母轻轻一叹道:“举案齐眉?怕不尽然。若果真举案齐眉的话,你同那清平亲王,又是怎么回事?”


    晴雯一惊,再想不到贾母竟然会这般发问,支支吾吾回答道:“我……他……老太太怎会这般问?”


    贾母见这情形,叹道:“我老婆子耳目闭塞,京中便是有甚么闲言碎语,也传不到我的耳朵里。只贾家被抄一来,其余各家亲戚若想探望,无不困难重重,偏你畅通无阻。我先前以为,是顺义侯投靠了清平亲王,故而他们高看你一眼。后来日子久了,才咂摸出味来,只怕那些人是看在你面上多一些。你人生得好,容易被人惦记上,难道你真个以为顺义侯是个傻子,由着你这般胡作非为吗?”


    晴雯听闻此言,忙跪下为自己申辩,将遭遇忠顺王世子前后经过皆说了一遍,末了道:“人皆说世子爷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但我从旁而观,私德却是有待商榷,他有意于我,说得粗俗些也不过是家花看腻了想玩野花,认定我不敢反抗他,刻意占些便宜,再者就是有意羞辱侯爷罢了,我如何能教他得手?已是严词拒绝过了。当时也吓得瑟瑟发抖,生怕得罪了他,连累侯府和贾家,不想他回过神来,反过来道歉,说甚么再不会了。如今是侯爷为了自保,同他们有些交际。我不曾再见过他。想来他如今晋封亲王,又即将大婚,往事已矣,从此以后娇妻美妾,哪里还会再打我的主意?”


    贾母听了这话,连忙把晴雯扶起,叹道:“好孩子,既是如此,却是我错怪你了。从前袭人的事情出来时,她亦攀咬于你,不得已教你们房中的丫鬟齐齐验身,那时候我便知道,你是个极有志气的,虽是丫鬟,却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之姿,故而一心想着抬举你。如今你既然以贵为顺义侯夫人,难道还会同那甚么清平亲王苟且吗?固然他号称文武全才,精明强干,但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肯为了一个女子损及他自身前程,如何肯给你一个名分?细比之下,远不及顺义侯为你舍身了。我见你出入贾家如无人之境,那些凶神恶煞、趾高气扬的官员皆肯卖你一个面子,又暗中听了些他们日常的说话声气,这才动了疑心,惟恐你犯傻,才特地提点于你。”


    贾母想了想,又道:“虽你说诸事已了,但我着实为你忧虑。那清平亲王欲要大婚之人,亦说以甚么女红出众闻名,我想来想去,只怕他们是照着你的模子寻的。若果真如此,京城之中知情者,不知道有多少人。只怕从前的忠顺王妃、如今的太子妃却也知情,还有那甚么东安郡王妃,既然肯在忠顺王府上下重注,难保她们不会为了讨好清平亲王,牺牲了你的名节。你平日行事不可不慎。”


    晴雯听了,忙谢过贾母提点之意,私心却不以为然,道:“老太太也忒抬举我了。京城之中谁人不知道我原本出身?我的原本出身同靖国公嫡孙女相比,自是云泥之别。如今清平亲王一正妃、一侧妃皆出自靖国公府,想来自是清平王有意借助靖国公之力的缘故。那正妃刘氏我亦见过,最是贵不可言,气质舒华。若说甚么她是比照我的模子寻的,岂不是折煞了我?哪里担当得起?”


    贾母淡淡道:“我不过这么打个比方。只是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只消记住,你是上了贾家族谱的,便是荣国公的曾孙女,比起靖国公来,却也不算差多少。再者如今贾家虽是没落了,但本朝律令,并不株连已婚之女。何况宝玉的心气还在,只要他得了功名,将来少不得求下旨意为贾家平反的。到时候谁又敢拿你的出身说事?再说便纵是丫鬟出身又有何妨?如今的那些世家,又有几个五代以上仍然是那人上之人?都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前程罢了。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又道:“好孩子,你哪里知道男人的心事!那些男人都如偷腥的猫儿一般,最是喜欢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便纵是他大婚了,你仍旧要远着他,莫要惹了是非,同顺义侯失了夫妻情分就不好了。”


    晴雯忙答应了,贾母这才唤琥珀进来,说茶水凉了,教琥珀去换茶。鸳鸯见晴雯面上犹有泪痕,不敢过问,生怕她在贾母跟前吃亏,仗着从前在贾母身边的一点脸面,嬉皮笑脸道:“老太太在同我们家夫人说甚么呢?如何说得口都干了?”


    若是寻常丫鬟,这般说话自是毫无规矩。但贾母因素喜鸳鸯伶俐,不但不怪罪,反而顺水推舟同她开玩笑,笑着答道:“除却你的终身大事,还有甚么事值得我同你家夫人这般发愁的?”


    鸳鸯将信将疑之间,便听得贾母正色说道:“你这孩子跟在我身边好些年,眼光见识自是不凡,若说这治家的才干,却也高出那普通妇人许多,论理无论嫁给谁,都是宜家宜室的。只是有一样,你眼光见识虽高,这心气却也跟着高了。我说你一句心高气傲,你服也不服?你这样的,若是那普通的凡夫俗子,决计压你不住,须得找个真正有能耐的大人物,方能降服住你。我这番话,你服也不服?”


    鸳鸯无言以对,脸上也有些微红,喃喃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提起这个做甚么?”


    晴雯在旁边看着鸳鸯脸色,拊掌大笑道:“老太太果真是慧眼如炬!真个说着了!不然的话,像鸳鸯姐姐这样做大事的人,如何会脸红心慌呢?”


    鸳鸯无奈,脸红争辩道:“老太太拿我打趣也便罢了。权当图她老人家一笑罢。夫人怎地也跟着老太太取笑我,教人面上如何不臊得慌。”


    晴雯听了这色厉内荏的辩解之词,越发笑得前仰后合,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我先前不知道鸳鸯姐姐的心思,还想着委屈她给我家侯爷当侧室,两女共事一夫之意,侯爷那边牛心古怪同我使性子也便罢了,偏鸳鸯姐姐也不乐意。那些天我口中不说,心中实在有些惶恐,暗想鸳鸯姐姐莫不是想着终身不嫁,在侯府当一个太上管家娘子?若果真如此,倒要替她好好筹谋一番。如今直到老太太指点迷津,我才知道,我竟是小瞧她了呢!”


    贾母笑道:“如今之世,女子想终身不嫁,堂堂正正做人,何其艰难。算起来倒是与她寻个良人更容易些。不过此事亦是可遇不可求,你日后只要尽心留意,也便罢了。”


    第299章 求医


    晴雯忙应允了, 又同贾母说些家常闲话。贾母因说起迎春从南边寄了信过来问候,言说同蒋姓女婿甚是相得,如今亦有了身孕, 等到过了新年, 到了明春便是产期。


    晴雯听了不觉感叹道:“如此甚好。二姑娘那个性子到底软糯了些, 幸得老祖宗做主, 与她早早许了人家。那时候咱们贾家如日中天,谁人不羡慕?记得当时蒋家亦甚是欣喜,借着咱们家的势谋了个好差事, 不然的话, 单凭他一个举人,如何能谋得实职七品官?”


    贾母笑道:“我亦知二丫头性子太软, 恐她在夫家受气, 故而早早打定主意,决计不能由着她高嫁了,倒是寻些略低的门第, 寻那人品过硬家风清白的人家, 早早结以恩义,更加好些。果然蒋家孙婿未曾计较贾家已被抄家之事,仍旧待二丫头甚好,何况也是个有上进心的, 还说要努力上进, 奋发读书, 去考甚么会试呢。若果真中了, 二丫头便是进士夫人, 无论如何也不算辱没她了。”


    晴雯微笑道:“犹记得大太太当年为了二姑娘之事,対老太太颇有微词。如今回头看时, 只怕她只剩下感激之情了。若说远见卓识,我认识的人中谁也不及老太太。”她自当上顺义侯夫人以来,连宫中都去过许多次,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忠顺王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妃也见过,这世上最有权势的女子已是见遍了。故而她这般说,自是极力夸奖贾母的意思。


    贾母却摇头道:“你有所不知。这却不是我的功劳,仔细说来,却是你的功劳呢。”


    遂将数年前,晴雯因遭人所忌惮,被王夫人遣过去陪迎春外出交际之事说了,道:“我原先以为,家里的姑娘都是我细心调.教过的,琴棋书画各占一绝,无论到了哪里也拿得出手,决计不至于辱没了人。无论配甚么人都是配得起的。那院判傅大人,固然无赖了些,却教我警醒。因大太太在家里这一闹,我才想起,二姑娘为人性子太软,是个内秀的性格,虽擅长棋艺,但未必能同她未来夫婿夫妻相得,故而高嫁万万不可。这才打定主意要在那前程远大、家世稍弱的举子里头挑选一个品性高洁的,好生提携一番。果然迎春寄的信里说,姑爷也时常同她手谈一局,夫妻之间事事有商有量,甚是和睦。”


    晴雯听得叹为观止,正待说些甚么时,便听得贾母再三强调道:“说来说去,这事却是你起的头,仔细说来,是你的功劳。可见这夫妻之间,最重情分情义,金子还需金子换,总要真心対真心才好。”


    晴雯知道这是贾母欲提点自己之意,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聆听教诲。


    其后连刮了几天北风,京城下了头一场雪。晴雯忙着分发御寒之物,又打点些上好的银霜炭和柴炭命人与贾母家里送去。满院洁白,晴雯院子里的丫鬟们都欢欢喜喜说那梅花开得越发好了。


    晴雯听了此言,便盘算着约了穆平去西山赏梅,谁知尚未开口时,便见梅园那边的丫鬟来报说,梅姨病情加重了。


    晴雯忙使人请太医院的太医,过来请了脉,都摇头说:“已是油尽灯枯之兆。虽不知道哪位高人替她暗中吊了命,但熬到这个时候,药力也差不多尽了。”


    晴雯闻言,只得酬谢过太医,又忙着同穆平商量,道:“当今之计,不若去请胡家娘子过来看看病。”


    穆平压低声音摇头道:“你有所不知。上回梅姨生病时,已是同胡家娘子大吵一架,两个人交恶了。”


    晴雯恍然:“怨不得我这几回请胡家娘子过来叙话,总推说家里事多不肯来。我寻思着,如今胡太医在太医院中混得不甚好,家中杂务皆有婆子丫鬟料理,又有甚么事情烦心?偏她不肯明说。只不过每次的节礼还是收的,又回了些精心炮制的药材香料包过来,咱们到底不算断了这份交情。”


    穆平苦笑着,将梅姨同胡家娘子交恶经过说了一番。原来那梅姨终身未嫁,最是嫉恶如仇之人,故而最看不惯旁的女的不守妇道,在那里招蜂引蝶。胡家娘子本是好心好意为梅姨请脉,不想梅姨冷不丁开口问道:“听说你家里藏了一个男人?”


    胡家娘子本是坦荡之人,未及多想,只拿梅姨当自己人,点头道:“是有一个药罐子。因我见他脉象奇特,将死不死,这才拿他试药,绝无旁的意思。”


    梅姨见她这般说,只当她是欲盖弥彰,不觉大怒,在那里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不该不守规矩等语。胡家娘子巫女出身,仗着一身好医术,便是她夫君也得対她俯首帖耳,听了这些话,怎生按捺得住,当下诊脉之后,不曾开方,便拂袖而去,扬言此后再也不来。


    晴雯忙和穆平道:“胡家娘子是个有本事的,那有本事之人自是气性大。梅姨的性子你也晓得,你先前也曾说过的,说她年轻时候受过苦,故而有些不清不楚的。如今既是梅姨有了劫数,咱们怎能袖手旁观,少不得齐齐登门赔礼道歉,请她过府看病才好。”


    穆平闻言,果真和晴雯备了礼物,一起登门去胡家宅邸致歉。胡家娘子态度甚好,听说他二人来了,未曾迎客进门,便扶着一个小丫鬟,命一个婆子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迎出门来。


    穆平见状,在晴雯耳边悄声说道:“你看这娘子这般慌张的气色,倒像果真暗中藏着甚么人,生怕被我二人发现捉奸一般。”


    晴雯啐他一口:“都到了甚么时候了,还这般不正经?这胡家娘子是医者,医者自有父母心,梅姨既是她经手治的,自是能猜到几分,如今咱们恭恭敬敬登门,已是诚心十足,表明姿态,这会子若还拿乔,倒不似胡家娘子平日为人了。”


    穆平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遂将疑虑抛在脑后,于是夫妻二人恭恭敬敬请胡家娘子进府。胡家娘子也未曾推托,爽快进了梅园,一番诊脉,开下一个方子,向穆平晴雯二人说道:“她这是早些年伤了元气,又受过一场重刑,身子已是孱弱之至。偏生人又是个爱争强好胜的,为了置气竟不肯吃我送的药丸。故而脉象孱弱至此。”


    穆平听了忙问道:“即使如此,可有甚么法子?”


    胡家娘子答道:“早同你说过,梅姨这般的身子,若要调理尽好,那是断无可能的,如今也不过是替她吊着命,撑些时日罢了。”


    穆平再问时,胡家娘子只说:“那些病重体弱之人,最忌讳忽冷忽热的天气。故而这冬天是极难熬的,倒要好生料理着才好。”


    穆平和晴雯忙谢过,这胡家娘子收拾了药箱,告辞离去了。晴雯便使人用自己平日所乘的八宝朱轮车相送。


    谁知当天夜里,鸳鸯拿着一物进来,向晴雯悄声道:“送人的婆子说胡家娘子不慎将一本医术遗落在车上了,因天色已晚,不好送回,她只得将书取了来,听候夫人示下。”


    晴雯忙看那本医术,一看见封皮,却愣住了,只见那哪里是本医术,只是书坊之中流传的香艳册子,上头的字晴雯却曾烂熟于心,不是旁的,正是《姽婳夫人小传》几个字。


    晴雯拿起那书,随意翻看了一下,见这书却是簇新的,同先前胡长忧赠与自己的那本大不相同,不觉哑然失笑,扔到一边,向鸳鸯道:“这却不是甚么医术,只是胡家娘子平日无聊时解闷的闲书罢了。只虽是如此,咱们却也不好轻慢,明日寻个妥当人,替她送了过去,说明原委,也便罢了。”


    鸳鸯听了这话,自是应承下来。


    因胡家娘子教穆平晴雯提防天气忽冷忽热,这几日连日大雪,晴雯惟恐梅姨受了冻,忙着与她多送了炭火,又专门调拨了蕙香过去看着。因平儿在旁边厢房里住,只怕两相打扰,又征得平儿意见,与她挪了居处,挪到同吴贵、灯姑娘一处院子里,仍旧收拾了厢房住着,想着平儿同灯姑娘两人皆是有孕在身,想来彼此之间也可交流一二。


    因清平亲王大婚是宫中颇看重之事,皇后娘娘早早宣了各家内命妇入宫帮忙,晴雯亦在此列。只是遍寻却不见一个旧时知交,连宁玉郡主也不在其列。


    晴雯自嘲一笑道:“瞧我这脑子,倒是给忘了。宁珏郡主乃是清平亲王的亲妹妹,如今哥哥要大婚,妹妹纵然要帮忙,也是私下里的,又怎么会来这里?”


    东平郡王妃笑道:“她倒是想来的。因我想着她如今是双身人,身子逐渐重了,只恐有个三长两短,故而不教她过来忙碌,只教她专心致志在家里养胎便是。”


    晴雯忙做欢喜之色:“原来她竟然有了?恭喜!恭喜!好极!好极!”


    宁玉郡主之母太子正妃娘娘亦矜持笑道:“她如今尚不足三月,不曾坐稳,故而不好対外头声张。只是她是个爱热闹闲不住的,等到正经的大喜日子,她便是按也按不住,必然要出来的。”


    晴雯在这里见东平郡王妃与太子妃娘娘你来我往,无限欢喜,心中却有些惶恐不安。她是知道宁玉同天齐观王道士弟子浮生之事的,心中暗想,以宁玉和浮生来往之频繁,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却还不好说呢。只是见两位王妃这般高兴,只得将这番心思按了下来。她转念又一想,无论是谁的,都是太子殿下亲生的外孙,这总做不得假,又有甚么好烦恼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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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0章 装病


    晴雯又同众内命妇说了一会子话, 便跟着往皇太后娘娘宫中拜见,又悄悄和薛宝钗说话。薛宝钗一向老成持重,已是皇太后驾前执事女官, 执掌文墨之事。皇太后娘娘这边用得到文墨的时候屈指可数, 最多不过同她略聊几句圣人文章罢了, 以她才学, 自是足以应付,故而日子颇觉惬意。


    谁知这时候宫中格局又生了变化,从前宫中除却皇后娘娘, 便是吴贵妃位份最为崇高, 如今吴贵妃不知道说错了甚么话,或是惹了甚么忌讳, 被打入冷宫, 倒是周贵人新近颇受皇上宠爱,晋封为贤妃,一时风头无两。


    这日周贤妃又过来探望太后娘娘, 以宝钗之稳重, 也不免在言语里透出一分半分,叹息道:“女子如丝萝,每每想着托付乔木,只是那乔木是否值得托付呢?这宫中实在风云变幻, 想来娘娘当年也颇不容易。”


    晴雯见场面沉闷, 只管同宝钗说外头消息, 说甚么史湘云的孩子早产了, 是一对双生子, 生得甚是冰雪可爱,又说那兰香绣坊的惠娘和太子殿下重修于好, 太子妃却是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她去了,又教宝钗小心莫要得罪了惠娘,道:“因怕触怒了太子妃的缘故,她曾上门过来,我家借口未曾见她。不过事后东安郡王妃说我家这般行事不甚妥当。但既在局中,岂能左右逢源?如今你既是未曾得罪过她,倒要小心提防,敬而远之才好。”


    直到宫中传午膳时分,晴雯方起身作别。一路上正与清平亲王宁珏狭路相逢,晴雯避之不及,只得含笑问好。那宁珏负手站在那里,只管上下打量晴雯,直盯得人心中发毛,方冷不丁开口道:“孤即将大婚,难道夫人竟无一语相赠?”


    晴雯心下又是慌张,又是诧异,不及多想,忙道:“王爷同王妃珠联璧合,佳偶天成,自是花好月圆,伉俪共荣,普天下的老百姓皆欢喜不尽,我们自是盼着王爷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她一语未毕,那宁珏已是冷笑连连,道:“好一个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果真是你说得出来的话!”


    他这番声气不对,底下服侍的宫女太监早跪了一地,战战兢兢,晴雯也不由得为他气势所慑,跪下谢罪,只听得宁珏慢慢说道:“刘氏嫡女身份高贵,知书达理,性情温婉,才貌出众,孤看她第一眼,便相中了。”


    晴雯心中暗想,既是一见钟情,却是万民之福了,自家也可松一口气。


    她正想开口说几句吉祥话时,忽而宁珏又嘱咐道:“听闻侯夫人在孤大婚时欲任司引之职,以孤之见,却是不必了,孤实是见了你便心烦意乱,你索性寻个由头,辞了差事罢。”


    一语既罢,不等晴雯答话,便拂袖而去。


    晴雯一直等到宁珏和随侍之人离开,这才慢慢站起来,和身边陪侍的宫女一脸震惊互相望着,都说不出话来。


    那日出宫之时,晴雯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宫中耳目众多,以宁珏之位高权重,只怕众人皆晓得这里头有蹊跷了。若是众人都以为她得罪了清平王还好一些,若是有那有心人,从旁挖些根蔓出来,到时候她岂不是名节尽毁,无地自容?


    她心中既存了这个念头,自是惶恐之至,回府下车子时,人人皆看出她气色不对,问了一句,晴雯摇头不答,便也不敢多问。鸳鸯欲张罗着说要请御医,晴雯忙拉住鸳鸯手,死活不肯。穆平得了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又喊着去请医生,晴雯笑着劝阻道:“你不知道这里头的原委。我的身子我自家理会得,并没有甚么大碍,只是一时头疼脑热,不过略饿上几顿,吃些清淡之物,便也好了。”


    晴雯语意甚是坚决,穆平信以为真,不敢不从,只得由着她一个人清净,另外收拾了屋子住下,由着她慢慢养病。


    谁知晴雯这边尚未想出甚么头绪来,那太子妃和东安郡王妃先后遣人过来探望,都说:“王妃已是知道此事了。自是殿下不好,不该和夫人置气。只是夫人断然不可果真因此病了,殿下心里爱你还来不及呢,若是看他大婚之日你不出席,心里不知道怎么想呢。”


    晴雯听了这露骨之语,便知道太子妃和东安郡王妃已是将事情挑明了。虽来人皆算得上心腹,但既肯将这等无耻言论宣之于口,往后还不定怎么样呢。看她们言语里都有成全宁珏之意,反显得晴雯的拒绝是不留情面,不识抬举了。


    既然如此,往后去她们两家拜见时,被她们设甚么局、下甚么药、如何捉了她丢给宁珏做顺水人情,只怕都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晴雯想到此处,不觉浑身冰寒,突然间一阵恶心犯了上来,大口大口呕吐,将日里所吃的清粥小菜一并呕出。


    鸳鸯麝月见了这等情况,甚是担心,慌忙报与穆平。穆平便要去请太医。晴雯却道:“我实是信不过宫中的御医。若要我好时,便去请了胡家娘子来,我有话同她交待。”


    穆平听了,连连点头,道:“如何把她给忘了,这病也讲究个医缘。你从前是吃了她的药调理好的,如今只管请她便是。”说罢飞也似的奔出去,亲自过去请了。


    晴雯素知胡家娘子是个精细人,隐瞒不过,待她来时,便将清平亲王好色遭拒因此恼羞成怒、偏生太子妃和东安郡王妃有意拿她当人情诸语说了,道:“我自知不过蒲柳之姿,实是受不得这等福分。只是那几位贵人的话,倒教我不安得很。说我自作多情、疑神疑鬼也罢,但清平王的婚宴,我是决计不能再出席了,不知道你可有甚么好法子没有?”


    胡家娘子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听晴雯说了这些惊世骇俗之事,竟然丝毫不觉诧异,面色变都未变,只想了一想,便道:“这等乃是朝廷大事,你身为内命妇,却是不好不过去的。除非报个产育,过几日再说孩子没了,也便说得过了。”


    晴雯听了,寻思半晌,叹道:“想来想去,也只得如此了。”


    于是只推身子抱恙,报了产育,过几日又报了小产,太医过来诊脉时,只拿胡家娘子教的法子暗中搪塞。宫中见她如此,自是不好再相强,何况贵人大婚,所择襄助之内命妇皆是有福之人,小产乃不祥之兆,自不会再来用她。


    晴雯求胡家娘子和鸳鸯合力,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除却她三人外,旁人一概认为她确实是小产了。


    穆平又是自责,又是痛惜,每日里变着法子下厨做了那滋阴补气之物过来,亲自奉于晴雯,又要眼睁睁看着她喝下。晴雯无奈之下,只得演戏演全套,尽数喝了,一个多月里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梅姨尚在病中。穆平起初把这消息死死瞒住,谁知梅姨忽而抱怨晴雯许多日子未曾来向她请安,穆平无奈之下,只得将小产之事说了,那梅姨倒是比自己小产了还要心疼,先是责怪晴雯年纪轻轻不懂保养,又埋怨穆平定然是太过急色,房中索要无度终至如此。穆平分辩也不是,不分辩也不是,也不好同一个将死的病人计较,只得在那里听她大声抱怨着。


    因晴雯装病的缘故,穆平便不教家中那些杂事扰了她休息,自己一力扛起。谁知小小一个顺义侯府,人口简单不过几十口,每日里那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却也不少,穆平略听了几桩,便觉得头昏脑涨,更感慨晴雯日里打理庶务不易。又有来顺来问他清平亲王大婚时候的贺仪,又有伺候灯姑娘的丫鬟来报说灯姑娘下头见红,说要出去请个好医生,种种烦心之事,不一而足。


    因灯姑娘之事,胡家娘子过府来与她诊脉,蹙眉道:“这是怎么了?如今你吃穿无忧,那些粗活重活皆有丫鬟婆子替你操劳,还有甚么不顺心的,如何胸中竟郁结着一股子郁郁之气?”


    灯姑娘苦笑道:“我从前行事确有不妥,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也就是了。自嫁给吴贵之后,便再也不曾干过那些丢人现眼的事。如今搬进这府里来住,更是步步留心,处处在意,生怕做出甚么不妥的事,给我家姑娘蒙羞。但为何总有些人在那里传风言风语,说我从前之事?难道从前做错了事,这辈子竟是无可回头了吗?”


    胡家娘子默然不语,半晌方道:“你是自家人知自家事的。从前住一起时,我便同你诊过脉,说你从前因不大谨慎,得过病,纵然后头调理好了,但身子骨还是比旁人的弱。轻易要不得孩子。如何你竟这般不小心?”


    灯姑娘争辩道:“如今不比从前。从前我略有几分姿色,他颇迷恋于我。何况他平日里窝窝囊囊,也没甚么女子看得上他。故而家中事事皆由我做主,他凡事都依着我。如今却是风向变了。”


    胡家娘子顺着她的话,问风向如何变了,灯姑娘叹息道:“还不是我们家姑娘成了侯夫人了。他如今是侯夫人唯一的亲人,阖府上下都唤一声舅老爷的。何况人靠衣裳马靠鞍,他原本长相不差,如今穿了好衣裳,每天三茶六饭养着,人也白净了许多,惹得府里那些丫鬟都在蠢蠢欲动,暗暗藏了一番心事。我这边若不赶着生下子嗣来,只怕过些日子扫地出门的便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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