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像是在寝殿内隔绝出了个小天地, 临清筠和江殊澜在其中极尽亲密地独处,不问世事,眼中只看得见彼此。
仿佛世间只剩下这方角落, 供他们耳鬓厮磨,缱绻交心。
江殊澜终于有足够的力气和清醒的意识走出寝殿时,已是宫宴后的第二日下午。
她见到叶嬷嬷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拿了一叠画纸交给她, 叮嘱叶嬷嬷找最好的工匠,按着图上的样式制些新的面具来。
那日在假山中她不慎脱手, 让临清筠那副惯用的墨色面具落在了地上, 后来她和临清筠都没能顾得上它。
已经又过了两日,即便再找回来, 江殊澜也不舍得让临清筠用了——
一副面具还得去捡回来接着用, 说起来怪可怜的。
江殊澜之前说想让临清筠继续戴面具,确实是出于女儿家撒娇的小心思。
但谈心时听临清筠说起当年临府遭遇的事情后,江殊澜觉得暂时还是不让他以真面目示人为好。
临清筠已知晓当年血洗临府的杀手来自北武国,如今北武国的使臣还在京都, 保不齐那些人里便有还记得他父亲长相的人。
他的姓氏随了母亲, 或许还不太能引人注意。但若是再加上可能有几分相似之处的外貌,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些别的心思来。
虽说如今临清筠已无需受任何人威胁, 却总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临清筠的父亲曾是大启最出色的暗探,除了临清筠的母亲, 至今也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
生前颠沛蛰伏,为国捐躯后连尸骨都未能归乡,江殊澜希望不会再有人打扰父亲的安宁。
那是大启的英雄, 也是临清筠和她的父亲。
所以和临清筠待在寝殿内朝夕相处的这两日, 江殊澜闲时便与他一起画了些面具的样式。
只当是她赔给他的。
这些图样整体看上去不会很张扬显眼, 却也藏着些她的小巧思。
她原本担心临清筠用惯了之前的面具,也许会念旧舍不得换,但他好似比江殊澜更期待这几副新的面具,江殊澜才放下心来让叶嬷嬷寻人去做。
叶嬷嬷收好画纸,看着公主颈侧与腕间层层未消的红痕,不会不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犹豫再三,叶嬷嬷还是问道:“殿下,需要奴婢给您熬碗药来吗?”
江殊澜有些疑惑,“什么药?”
之前林谨给她开的药不是已经喝完了吗?她那场来势汹汹的病也早已养好了。
“避子汤。”叶嬷嬷低声道。
江殊澜神色一顿,明白过来叶嬷嬷的担忧。
但她摇了摇头,脸上带着薄薄的羞,温声道:“不必了。”
“殿下……”
江殊澜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意,“我想顺其自然。”
就好似他们已彼此认定,所以很多事早晚会发生一样,她与临清筠若能有个孩子……也很好。
前世的临清筠在少年时便失去了所有家人,后来江殊澜也早早离开,他孤守了几十年,过得太苦了。
而江殊澜短短的一生也有太多遗憾。
江殊澜无法改变他们父母双逝的遗憾,但她希望在接下来的人生里,自己与他能拥有更多幸福。
况且她前世与临清筠已在那一园子的玫瑰前拜过天地,江殊澜重活这一世也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夫君。
只要确认了彼此的心意,其他事情,能顺其自然就很好。这种事终究得看缘分。
他们前世实在失去了太多。
正坐在屋内作画的临清筠把江殊澜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
她竟愿意与他……
临清筠握着毛笔的手不断收紧,笔触乱了几分,心底也有什么他看不分明的情绪在流动。
已经拥有了很多惊喜,临清筠还未来得及奢望更多,但他的澜澜已经想到了更远的将来。
他们共同的未来。
叶嬷嬷知道公主是真的已经认定了临将军,便说起了另一件事:
“殿下,邢愈从宫宴上回来时,受了重伤。”
“他现在情况如何了?”江殊澜连忙问。
她知道邢愈是去了皇后寝宫,或许是在那儿受的伤。
“林太医已经来过了,邢愈已经脱离危险。他说查到了一些事情。”
叶嬷嬷知道殿下如今只信任林谨这一位太医。
江殊澜松了一口气,说:“让他先养伤,其他的事不急。”
要查清那些往事本就并非一日之功,不急这点时间,江殊澜也并非不顾手下死活的人。
“他已经过来了,正在院外候着。”
叶嬷嬷也没想到邢愈会如此忠心耿耿,刚从伤重状态转醒,便坚持要来见殿下。
江殊澜蹙了蹙眉,思忖片刻,道:“那让他过来吧。”
“是。”
江殊澜提起裙摆步入寝殿,见临清筠还在继续刚才未完成的画像,红着脸挪开目光,柔声问他:
“邢愈要来禀报一些事情,你要一起听吗?”
江殊澜很清楚,若论谋略与智计,在战场上拼杀过数年的临清筠要比她更游刃有余。
她也已把能说的事都告诉了临清筠,很多时候可以放心地依靠与信任他。
冷宫的事之后,江殊澜发现好像临清筠也更期盼她能这样做。
临清筠立时敏锐地觉察出江殊澜话里的另一层含义。
邢愈是她的手下,但江殊澜想让临清筠一起听邢愈暗中查到的那些事情。
或许,她是想让他参与其中。
他似乎又离她更近了些。
“好。”
心里的满足感悄然堆叠,临清筠温声道。
江殊澜知道邢愈应是查到了些重要的事,才会带伤也急着来回禀。
但她没想到,邢愈查到的竟是一个惊天秘密。
原来与江殊澜的父皇不谋而合,当今皇后也会每年寻一些孤儿,为他们提供吃穿和住所。
但和江殊澜的父皇不同,皇后不会派人教养他们,只会将这些孤儿聚到一起,毒哑之后再带入她寝宫的密室里,做试药之用。
或者更准确一些,应是做试毒之用。
邢愈说那间密室像是个人间炼狱。
每个人都被关在狭小黑暗的隔间内,有人躁狂疯癫,有人奄奄一息,有人原本面色如常却在下一瞬无声暴毙。
那些人里无一人有外伤,暗室里一滴血都见不到,却处处都透着死亡灰败的气息。
江殊澜几乎是立刻便想到了自己的母后与父皇,他们都亡于江黎的毒辣阴谋,背后助他一臂之力的,也是这个心思狠毒的皇后。
那些孤儿没有户籍和家人,流离失所,悄无声息地从这世上消失也无人知晓。
被救下时,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都以为自己的苦难终于结束了,却不知道,他们已被引入了另一个人间地狱。
“暗室内可有人把守?”江殊澜问。
邢愈摇了摇头,“无人把守,但有很多机关。”
邢愈便是被机关所伤。
他已经十分小心,避开了其中绝大多数机关,却仍在离开时被击中。
一直沉默着的临清筠出声问:“可曾留下痕迹?”
“并未。”
邢愈仔细将自己的血迹清理干净后才出宫,为免被人跟踪,他还在城内绕了很久,后半夜才回到公主府里。
江殊澜点了点头,“好,你先下去吧。好好养伤,不必着急。”
“卑职遵命。”
邢愈急着赶来见殿下,除了尽职,其实也隐隐带了些私心。
暗室里的那些孩子实在太过可怜,邢愈希望自己能帮他们一把。
回自己住处的路上,邢愈心里一直回忆着陈年往事。
邢愈是被先帝派人养大的孤儿之一。
那座庄子里的所有孩子都知道,他们余生的职责是护卫唯阳公主的平安。
无事发生时,他们可以如常人一样生活。而公主需要时,他们便会竭尽全力为公主效命。
邢愈是其中资质最好的,便被培养成了所有同伴的领头人。
但邢愈知道,原本有另一个人,无论是习武的天分还是智谋都远在他之上。
那个人与邢愈的年纪相当,不过十一二岁,但被带回那座山间的庄子时浑身都带着沉重的死气。
他不跟他们一起习武读书,只日日都坐在偏僻的角落里,目光沉沉地想着什么。
曾有别的孩子私下讨论,说觉得那人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上才会带着死人尸骨的味道。
只有公主敢靠近那个少年。
但那个少年没在庄子里待太久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教养他们的先生和师父们也都未曾追究过他的踪迹。
那时邢愈便隐隐猜测,他或许是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
邢愈方才第一次看清了临将军的样貌。
他没想到,临将军竟就是当年那个阴郁沉默的少年。
邢愈几乎立刻明白过来,或许临将军与公主殿下之间的缘分不仅是缘分,也是有意为之的久别重逢。
见邢愈离开,江殊澜问临清筠:“你记得他吗?”
江殊澜也是看见邢愈后才意识到,临清筠和他一样,都是父皇的手下救下的孩子。
或许他们当年便已见过。
临清筠微微颔首,“记得。”
临清筠被接到庄子那日,邢愈是第一个向他施放善意的少年。只是临清筠没有给他回应。
那时的临清筠抗拒所有人靠近自己,只有总是笑盈盈地跟在他身旁的江殊澜,叩开了那扇积灰染血的门。
“他应也认出我了。”
临清筠没有遗漏邢愈那个略带惊讶又很快被掩下的眼神。
“怎么你们都记得当年的事,就我忘了……”
江殊澜的声音越来越低。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老天其实已经很眷顾她,唯独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或许她不该再求更多了。
过去的事她可以听临清筠一点点说给她听,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共度。
“如果把那些试毒之人救出来,可行吗?”江殊澜转而问。
那些人中也许还有人能活下去,早日逃离那间密室,生还的机会或许就能多一分。
为已逝的父皇与母后报仇很重要,但还活着的人也不能不顾。
临清筠思忖片刻,“我会找机会救下他们。”
“但在那之前,我可能会先利用他们的存在扳倒皇后。”
临清筠听邢愈说起那间暗室时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把先皇后崩逝的真相公之于众的好机会。
甚至在邢愈离开之前,临清筠便已经在脑海里把每个可能的计划都过了一遍,从中选出了最有效,最能一击即中的那个。
仅是想着能把澜澜的仇人踩入必死的境地,临清筠心底便觉得兴奋不已。
他说过,他想成为她杀人时的刀刃。
这是临清筠一直以来的夙愿。
但临清筠也担心澜澜会发现,其实他理智得有些冷血。
因为听澜澜说起想救那些人,临清筠才意识到方才计划那些事时,自己并未将那些人的生死也考虑进去。
他的澜澜心软善良,他却并不关心其他人,只在意她的一举一动。
江殊澜不知为何临清筠眉间忽然有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绪,但她还是叮嘱他:
“无论如何,你得护好自己。”
在江殊澜心里,临清筠的安危一定是放在所有人与事之前的。
临清筠笑着点点头,宽慰她道:“遵命,末将一定会照顾好公主殿下的夫君。”
江殊澜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按他这么说,像是她的夫君另有其人似的,那她与他岂不是在……
她悄悄轻吁了口气,忍着脸热大起胆子顺着他的话说:
“那麻烦你转告我夫君,如有必要,禁军统领石森是可信之人。”
在宫中行事,石森应该能帮上忙,会省心省力很多。
临清筠长眸微眯,抬手把江殊澜揽进怀里,贴在她耳畔暧.昧低声道:
“那是否要顺便转告你夫君,他的夫人,以后就是我的了?”
江殊澜被他这副风.流姿态弄得脸颊红透,实在有些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很快从他怀里落荒而逃,跑去整理那些他们共同完成的画像。
他的话也太不正经了……
说得好像她在跟他做什么背德禁.忌的事一样。
她从不知道他还有这么恶劣的时候。
瞥见手上那些画的内容也实在过于孟浪,江殊澜又欲盖弥彰地用崭新的画纸盖在最上面。
这人前世哄着她看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册子,这回竟更过分了,还让她与他一起画……
江殊澜乱七八糟地想着,发现这几日自己好像已经看到了临清筠很多与平时不同的模样。
前世他好像没有这样过。莫非临清筠是耳濡目染,被她带成了这样?
难道临清筠在这种事上也举一反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江殊澜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比不过他了。
但这样的临清筠又总能让她脸红心跳。
无瑕的白玉因她才染上了人世的俗欲,她忍不住与他一道,在这俗欲里越坠越深。
作者有话说:
今晚4000+,明天会继续日六的
小天使们晚安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樱花草莓拿铁、取名字真是件让人头痛、顾惜、阿澄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思琪 19瓶;诶嘿得囊达哟 8瓶;阿澄 4瓶;取名字真是件让人头痛 1瓶;
第五十二章
窗棂外, 轻而薄的月光自高处落下,微亮的星子在夜幕下明明灭灭。
这几日过得实在有些混乱了,应该睡觉的时辰还在胡闹, 江殊澜白日里想补会儿眠,醒来时才发现已经入夜。
她悠悠转醒时,便见临清筠正立于稍远些的书架边安静整理着什么。
江殊澜偶尔会在某些方面讨懒,比如能少走几步路的时候, 便不愿为难自己。
她的寝殿足够宽,便把书房也布置在殿内一角, 离床榻不算近, 却也能时时看见,她要作画或是翻阅书籍都很方便。
但寝殿这边也只放了她近来常用常看的书, 别的都在真正的书房那边, 隔段时间会更换部分过来。
此时江殊澜便注意到,桌案长几上都多了好些她没见过的东西。
“醒了?”
察觉江殊澜轻浅的呼吸声变了,临清筠回身看向床榻的位置,温声道。
江殊澜懒懒地坐起来, 朝他点了点头, “你在做什么?”
“整理书架。”
江殊澜来了些兴致,缓步至临清筠身边, 拿起几本还未被放回架上的书瞧了瞧,道:
“这些书可并非我府里的东西。”
她拿的那几本都是兵书史籍, 而非江殊澜更喜欢的游记闲书。
旁边倒也还放着不少游记,是前世临清筠曾为她搜罗来的那些。江殊澜没想到此时这些书就已经在他手里了。
她还以为是见她病中可行的消遣太少,前世的临清筠才去找了这些游记。
如今才知道, 或许早在走到她身边来之前, 临清筠就已经开始搜寻这些他觉得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了。
在她还不知道的那些岁月里, 临清筠真的已经爱了她很久。
临清筠面色如常,温声道:“这些书是我的。”
“我自然知道是你的,”江殊澜拿手中的书轻轻抵了抵他的胸口,故意问,“但它们怎么会在我这里?”
临清筠沉吟片刻,仍如实道:
“方才让夏问从将军府里搬来的。”
不愿吵着江殊澜休息,临清筠便自己一点点慢慢无声整理这些东西。
江殊澜醒来前,临清筠心里又隐隐有些担忧,怕江殊澜会觉得他得寸进尺,与她亲近之后便想要搬过来日日与她待在一起。
“那衣物呢?可有带过来?”
临清筠心里一动,微微颔首,“有。”
她好像丝毫没有生气或是不悦。
“临将军这是……准备在我这里常住?”
江殊澜心里欢喜,却还是语气悠然轻挑地问:
“还未成婚,将军怎的这般着急?”
临清筠轻轻吻了吻她,“是很心急。”
能日日待在她身边看着她,陪着她,哪怕什么都不做,便已很好。
临清筠恨不能再早些。
“只是不知,殿下是否愿意收留末将。”临清筠低声道。
“自然是愿意的,”江殊澜放下手里的书,靠过去拥着他,眸中含笑,仰着头望他,“但临将军打算拿什么来换?”
“公主府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殿下想要什么?”
看着她眼里细碎的星芒,临清筠宠溺地问。
“要什么你都给?”
“嗯,都给。”
江殊澜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声音婉转道:
“我要你以后每日清晨都为我绾发描眉。”
前世自成婚第一日起,临清筠便开始日日帮江殊澜绾发描眉,江殊澜早就有些怀念他做这些事时温柔专注的神情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临清筠听她说着实在不算要求的要求,心底软成一片。
“但我可能做不好,要不先……”
“你能做好的,”江殊澜打断他的话,柔柔地笑着,“便从明日开始吧。”
前世临清筠为江殊澜绾的发髻和画的眉形都很适合她,从没出过差错。
江殊澜已经开始期待明日他与她相对而坐,而他用平日里执刀剑或毛笔的手为她描眉时的模样了。
晨光明媚,那时情意绵绵的场景想必会很美好。
只是翌日清晨,看着那两道让自己与临清筠相顾无言的眉,江殊澜才发现她可能忽略了什么。
看来临清筠也并非什么都会。前世第一次为她描眉之前,他或许已经暗自学过练过,才会画得那么完美。
而她昨夜的要求提得太突然了,他一时没有准备,此时才会一边下手过重,另一边又实在太轻,显得有些滑稽。
“临大将军,你说,今日我能这样出门吗?”
看着此时的眉妆,江殊澜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临清筠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起身语带歉意道:“我去让叶嬷嬷进来,重新帮你画眉。”
“不用,”江殊澜拉住他,眸中蕴着笑意,“熟能生巧,你再多试几次就好了。”
“临大将军不是在……之前也会先看些册子做点准备,然后就能做得很好吗?”
江殊澜故意说:“相信描眉绾发这些小事也难不倒你。”
临清筠此时略带为难的神情实在难得且有趣,江殊澜想再多看看。
没有漏掉她前面做铺垫的话,临清筠眉梢微挑,问:“澜澜觉得,我做得很好吗?”
江殊澜面色一顿。
见临清筠终于也有没那么游刃有余的时候,江殊澜本想调笑他,不曾想竟反被他抓住机会来直白地问她感受……
“还是让叶嬷嬷来吧。”她飞快道。
临清筠反而重新坐下,放轻动作替江殊澜把不合适的眉形拭去,重新细细地描摹。
“澜澜说得对,熟能生巧。”
他意味不明道:
“若是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好或是不舒服,也要及时告诉我。”
江殊澜快要被自己的羞耻心和他藏着深意的眼神淹没了,她干脆阖上眸子,用底气没那么足的声音道:
“临将军越来越孟浪了。”
临清筠温柔地用长指调整她眉上的黛色,不解道:
“为心爱的女子描眉,也算不该做的孟浪之事吗?”
江殊澜红.唇微启,低声控诉道:“你分明不是指的这个……”
一个轻浅的吻落在她唇上又很快离开。
“就是指的这个。”他说。
江殊澜拿他没法子,终于收起揶揄他的心思,不再想着找补些什么。
她已经万分确认,在某些事上,无论说的还是做的,自己怎么也不如他放得开。
临清筠刚回京那段时日,江殊澜帮他上药时他玉白的脖颈和面容都能染上浅红,如今倒是能神色自若地故意拿这些暧.昧的话来逗得她止不住羞意。
此一时彼一时,两人的位置和态度倒像是在不知不觉间互换了。
妆台边,充满柔情的静谧在两人身边流淌。
明知江殊澜已允许他与她同住,临清筠还是忍不住道:
“若你觉得我们同住在一起会不太适应,我可以搬回去。”
“抱歉,没有提前问过你的意见。”
或许是怕会被拒绝,或许也隐隐期待着江殊澜本就不会拒绝,昨日临清筠在她睡着后便让夏问把自己常用的东西都带了过来。
可是目的达成后,他终究是贪心的。
他想听江殊澜亲口说她愿意让他更深入地参与她的生活,愿意让她的身边处处有他存在的痕迹。
思及方才两人的衣物收在一起的场景,江殊澜唇角弯了弯,柔声道:
“其实原本我就打算搬去将军府,只是没想到你比我快一些。”
江殊澜早已希望能与临清筠朝夕相处。但又担心让他住在公主府会惹人闲话,便打算着由她搬去他的府上。
在外人眼里他还并非驸马,住进公主府后或许会有人妄自揣测些什么。
可临清筠似乎并不在意别的,不考虑外人得知后会不会用难听的话议论他,只担心她会不会不适应与人同住。
“我并不常住将军府,但你在公主府里已经住惯了,自然是以你的习惯为先。”
临清筠温声道。
他连年在外征战,将军府空置已久。
但自开府以来,江殊澜便住在这座公主府内,早已熟悉了这里的陈设。就连公主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按江殊澜的心意布置栽种的。
他自然不愿让江殊澜离开自己熟悉的一切,去将军府重新适应。
“我的习惯吗?”
江殊澜重复他的话,语调微微上扬道:
“我的习惯就是每日睡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和醒来时第一个见到的人,都是你。”
这是前世他们成婚后共度的一个个日夜让江殊澜养成的习惯。
前段时间她也并不适应每晚自己孤零零地入睡和醒来,所以才会每日在他身边待很久,早早地去,又踏着夜色回府。
所以住哪儿都可以,他在身边就已经很好。
临清筠心底充盈着暖和安宁,温声道:
“好。”
他会成为她不可分割不可更改的习惯。
一生如此。
*
宫宴过去后,京都平静了许久。
人人都知道云月公主被火灼伤,皇帝正命人四处搜寻可以祛疤的良方。重金悬赏之下,有不少医者从各处往京都而来。
听说范大人自宫中起火那日开始,便一直留在云月公主身边照顾,已许久没回过自己府里了,可以说是极尽用心。
但皇帝最想找到的游医林岱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无人能寻到他的任何踪迹。
江殊澜知道,本已在回京途中的林老先生接到临清筠的信后,便转向去了避世隐居的一位老友那里。
而江殊澜承认先帝曾为她指婚的事也已在京都传遍。
那日不少人都看见唯阳公主拿手炉砸范明真,当众否认了曾与他有婚约的事,没人料想到她会又改了说辞。
可唯阳公主与临将军之间的相处似乎不仅不受任何影响,反而还更亲密了些——
临将军竟搬去了公主府里住。
按例,即便是驸马也需要在与公主成婚后才能住进公主府内。如今这般名不正言不顺,公主身上还有与其他男人的婚约,反倒像是以往其他公主那样,往府里收了个男宠似的。
这般奇耻大辱临将军竟也能忍。且他每每与唯阳公主外出时虽仍戴着不同的浅色面具,旁人都不难看出他对待公主温和宠溺的态度。
不少人都听说,有回公主在马车上睡着了,将军安静温柔地抱着她走出马车回了公主府,他手上还不忘拿着公主在长街上买的花灯。
不仅是临将军与唯阳公主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范明真自宫宴那日起也一直未出过宫,连上朝都不去了,只守在云月公主身边。
京都人人都在观望,好奇唯阳公主与范明真的婚事,或是想知道临将军、唯阳公主、范明真、云月公主四人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最终会如何收场。
而江殊澜除了日日与临清筠待在一起外,只做了一件事——
让人盘下了一间书局。
待书局重新布置好后,江殊澜便带着地契找到了一个已经许久未见的人。
崔言修。
自那日在隆宝堂门前为这位未来的首辅解了围之后,江殊澜便一直让人暗中注意着他的情况。
得知崔言修的弟弟已经养好了病,他也在认真准备科考,江殊澜便不再打扰他的生活。
今日临清筠要进宫探一探皇后那间暗室,江殊澜才来了崔言修和他弟弟落脚的山寺中。
见门外之人竟是当日助自己讨回明珠的唯阳公主,崔言修连忙跪下行礼道:
“殿下。”
“不必多礼,”江殊澜朝他抬了抬手,“家人的病可治好了?”
崔言修站起身,拱手道:“家弟已经痊愈,多谢殿下当日出手相助。”
崔言修知道,若非唯阳公主帮他解围,那日他不仅拿不回传家宝,或许自己也无法全身而退。
当时殿下还给了他银钱,不仅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还让他这段时日可以安心温书,不必为生计奔波。
“只是那笔银钱,草民暂时恐怕无法……”
“你以为本宫今日是来讨债的?”
江殊澜打断他的话,揶揄道。
“草民不敢!”
见崔言修立马又要跪,江殊澜无奈道:
“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多谢殿下。”崔言修道。
“本宫今日来,是有一事要交给你。”
“草民定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崔言修诚挚道。
“没那么严重,”江殊澜让叶嬷嬷把地契拿给崔言修,“这里有家书局,是给你和你弟弟的。”
“殿下……”
“不用急着拒绝,”江殊澜打断他的话,“这家店的位置并不算好,只是让你们在京都的生活能有个着落。”
即便状元登科,在有官可做之前也只能等一次次的官员选拔。
很多像崔言修这种出身寒门的书生在等到官职之前连生活都成问题。
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实在熬不住等不起,最终只能遗憾返乡的也大有人在。
“殿下当日之恩草民已无以为报,如今危机已过,实在不敢再劳殿下费心。”
“那春闱之后,若久久无官可做,你准备以何谋生?”
“草民可以卖些字画。”
“到时京都最不缺的就是书生,更不缺你们的字画,若卖不出去,你又当如何?”
江殊澜继续问。
崔言修一时无言应答。
他只会笔墨工夫,弟弟也不过十四岁,他们在京都并无亲戚友人,想要长久谋生的确不会容易。
“再者,那日本宫借给你的银钱,你准备何时还?”
江殊澜忽然问。
当日她把银钱给崔言修时,怕他会不收,便说了只是借他的,待他手头宽裕了再还就行。
但江殊澜和崔言修都很清楚,即便春闱后他很快便有官可做,开始时官职也不会太高,靠微薄的俸禄很难在短期内还清那笔银钱。
崔言修无力地垂首。
他知道,仅靠自己,在京都的确是举步维艰。
“况且本宫与临将军若成婚,莫非你要空手来喝喜酒?还是说,到时即便本宫请了你,你也不愿来?”
前世崔言修是临清筠在朝堂中最大的助力,也像纪怀光一样,是他的知己好友。加上云游天下偶尔回京的林谨,他们曾多次一起饮至夜深,让临清筠的疲惫不堪的神思得到短暂的休息。
江殊澜不在的时候,崔言修曾数次开解临清筠。
虽仍无法改变临清筠日日低落的情绪,却为他孤守的那几十年找到了一个目标——
做一个能得江殊澜赞许的好皇帝。
江殊澜很感谢他们让临清筠不算彻底孤身一人。
所以这一世她与临清筠成婚时,她自然也会让他们都来喝杯喜酒。
也补上前世那份。
“殿下与临将军……”崔言修面露疑惑。
他即便是在山寺中暂住,也听来往的香客说起过,唯阳公主与几年前的状元范明真有婚约在身。
但如今看来,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江殊澜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把地契交给崔言修,“这家书局是本宫与临将军一同赠与你的。”
“只当是预祝你春闱顺利,能得偿所愿。”
“你若实在不敢收,也可以把自己当成是这家书局的掌柜,替本宫经营,按市价得工钱。”
“待你攒够钱还给本宫后,再把店还回来也可以。”
江殊澜知道崔言修或许很难说服他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家书局,换了个法子。
“当然,若你反而亏了钱,本宫是会记在那笔欠款上的。”
崔言修沉思片刻,重新朝江殊澜行了个跪礼:
“殿下与临将军的恩德,草民没齿难忘。”
崔言修明白,唯阳公主提起临将军,提起春闱,是意有所指。
而若接受唯阳公主的这份好意,意味着什么,崔言修也并非看不懂。
他很清楚,在朝堂上,像他这样出身寒门的人几乎很难有立足之地,更遑论施展抱负。
为公为私,唯阳公主与临将军的阵营或许都很适合他。
看到崔言修表明态度,江殊澜把地契交给他后又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叶嬷嬷一起离开了。
离开山寺前,江殊澜在那尊受过无数人跪拜的佛前,虔诚地上了一炷香,却并未求什么。
老天爷已经给了她回来与临清筠弥补遗憾的机会,她不能再贪心要更多。
江殊澜回到公主府时,临清筠已经在院内了。
“你回来啦?”江殊澜问,“有受伤吗?”
她还以为临清筠会比自己回来得晚些。
那日邢愈在皇后的暗室中受了伤,江殊澜有些担心,一路赶着回来的。
临清筠微微颔首,将带着笑容快步朝自己走来的人拥进怀里,温声道:“没有受伤。”
“崔言修收下了?”临清筠问。
昨夜江殊澜和他说过今日要去做的事,听完后临清筠心底便有疑问,却一直留到了现在。
“收下了,”江殊澜亲昵地靠在他怀里,“他应明白其中深意。”
“澜澜,你为何觉得他有能力为我们所用?”
“据我所知,今年的学子中,崔言修并非最显眼的那个。”
甚至可以说是无人在意崔言修这个寒门学子。
春闱还未开始,江殊澜却似乎已经确定崔言修今后能大有作为。
临清筠不知她这份确认或是信任从何而来,而这令他觉得很在意。
临清筠还记得,那日江殊澜说会迟些去将军府陪他,便是去了隆宝堂门口为这名叫崔言修的书生解围。
如今回看,临清筠意识到当初他心里为何除了不舒服以外,还觉得其中有违和之处——
江殊澜就像是早知道崔言修会出现在那儿似的。
所以她才会在前一天离开将军府时便告诉临清筠,她第二日会被一些事情耽搁。
那日临清筠便派人查过,崔言修并非京都人,在那之前也从未与江殊澜见过。
手下找来了几份崔言修写的文章,临清筠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大才,堪当重任。
但那日江殊澜与他不过是初次见面,却好似已经知道他有才能,所以才不仅助他脱困,还曾指点他不要只读世间书而不懂人心。
江殊澜并未察觉临清筠心中所想,只是笑着问:“你吃醋了?”
不然他不会让人去查崔言修。
临清筠望着她,点了点头,如实道:“对。”
他难以抑制地想知道,江殊澜施恩于崔言修,是否只是因为他有才能。
临清筠派人仔细查过,崔言修并非是像范明真那样的伪君子,他的确性子纯直。
崔言修的心要比他的干净太多。
察觉临清筠的怀抱收紧了些,他似乎隐忍着什么,江殊澜柔声道:
“那书局是以我们俩的名义交到他手上的,我还让他赚了钱给我们的大婚备礼。”
虽然临清筠吃醋时江殊澜心底会觉得有小小的欢喜,但她还是舍不得让他心里不舒服。
“今后在朝堂上他应能助你一臂之力,”江殊澜亲了亲他的下巴,“所以我这是在替临大将军招揽人才。”
“临将军有奖赏吗?”
临清筠喉结滚了滚,哑声问她:“澜澜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啊。”江殊澜勾着他的脖颈,语气柔媚道。
“想要你抱我,吻我,越来越心悦我。”
她想要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他。
作者有话说:
今天6000+,宝贝们晚安哦~做个好梦呀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傷魚座 5瓶;在线学习养虎 1瓶;
第五十三章
春光融融, 满城都被温柔的风拂过。
无人知晓,在大启如今最受宠的云月公主的寝宫内,阴沉沉的氛围已经持续了多日。
宫宴结束后, 勉强恢复了些体力的江柔便哭闹着,要求她的父皇与母后把范明真带到她身边来。
不许他们罚他,伤他,辱他。
为了让江柔能安心养伤, 皇帝让人把范明真从荷花缸中捞了出来,允许他陪在江柔身边照顾。
这段时日下来江柔与范明真未曾说过一句话。
他们似乎都不知该如何提起或是略过当日的混乱, 便都沉默着。
江柔知道当日的事皆因自己而起。她给江殊澜下药却弄巧成拙, 反让范明真被江殊澜设计陷害。
而她生命中最圆满的一个梦也因此被打碎。
江柔遍体鳞伤,连心里最柔软深情的角落也被阴霾遮盖。
但江柔知道, 她仍深爱着范明真。
所以她一定要在父皇与母后的杀意下保住范明真的命, 让他时时刻刻都待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才能放下心来。
可她又控制不住地,会怕他。
范明真端着药碗靠近的时候,坐在床边温柔地望着她的时候, 甚至他守在她身边不自觉累得睡着的时候, 江柔心里都会升起一层一层几乎将她整个人掩埋的惧意。
春日露汹涌的药效或许让范明真记不太真切当日的事情,但江柔却全程都很清醒。
那些深入血肉的破碎、撕裂与拉扯, 给江柔带来了永生难忘的疼痛。
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但她不愿深想, 也不愿承认。
她只希望一切都能回到春分那日之前。
是以,江柔用轻纱遮盖面容上的咬伤,不愿让范明真为她上药, 也不愿让他看见那些狰狞难看的伤口。
仿佛只要他们没有共同直面那日留下的伤口, 那场噩梦便还能被掩盖, 被翻过。
但江柔不知道的是,那层细腻的轻纱无法将深红的伤口悉数遮盖,甚至连她脸上的惧意与挣扎也无法藏住。
范明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江柔已无法再成为他的护身符。
甚至,若是皇帝与皇后知道江柔如今对他的惧意已经快要胜过爱意,范明真或许立马便会被处死。
但不知是老天眷顾还是天意弄人,江殊澜竟认下了那场先帝留下的婚事。
这成了范明真能活下来的,最后的可能。
再一次瞥见江柔眉间的恐惧时,范明真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的药碗。
玉勺和碗壁轻碰,发出的脆响竟惊得江柔浑身瑟缩了一下。
“殿下很怕微臣吗?”范明真温声问。
江柔神色微滞,心底的慌乱更甚。
他发现了。
但她很快摇头否认,用哭哑后还未恢复的声音说:
“没有。”
“明真,我想吃蜜果,这药太苦了,我不想喝。”江柔强装着镇定,像往常一样撒娇道。
范明真重新端起药碗,盛了一勺药喂至江柔唇边,“殿下先用药,微臣再去帮您把蜜果端来。”
“不喝药的话,伤怎么会好呢?”
范明真循循善诱道。
春分那日的宫宴之后,这是范明真第一次提起她身上的伤。
江柔心里忽然很不安。
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从她手里溜走了,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法挽留。
“会好的,”江柔声音里带着再藏不住的哭腔,“这些伤都不算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范明真温和地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说:“对,会好的。”
“所以殿下也要乖乖喝药,不能再哭了。”
他抬起手,轻柔地抚了抚她连日来一直红肿着的眼睛。
范明真一直都知道,江柔会在以为他睡着的时候,悄悄背对着他流眼泪。
怕吵醒他,江柔还会死死地咬着被角,压抑自己的哭声。
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并不聪明,甚至可以说蠢笨至极,但的确是爱极了他。
可惜,当她的感情已无法成为他的任何保障时,便只会徒增烦恼。
巨大的无力感压得江柔喘不过气来。眼泪夺眶而出,流经还未愈合的伤口时,激起了阵阵刺痛。
钻心的痛。
“好,我乖乖喝药。”
江柔颤着手掀起轻纱一角,就着范明真的动作将药喝下。
慢慢喂完一碗药后,范明真仍像往常一样,不忘放轻动作帮江柔擦了擦唇角。
“微臣去拿蜜果,殿下先歇一会儿,等微臣回来,好不好?”
江柔愣愣地看着范明真,意识到什么,立马问他:“你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范明真唇边带着微笑,眸中似是仍蕴着暖似春风的情意,抬手揉了揉她头发,温声道:
“微臣会回来的,殿下放心。”
“真的?”江柔颤声问。
“真的。”
范明真轻轻拭去她颊侧的泪水,“微臣何时欺骗过殿下?”
江柔攥紧薄衾的手已经有些发凉,却下意识点了点头,“对,你从没骗过我。”
“那我睡一会儿,等你回来。”
见江柔躺下,范明真眸中含着笑,仔细替她掖了掖被角。
“睡吧,微臣很快就回来。”
*
范明真从江柔的寝殿出来,去了正殿,朝坐在上首的皇帝行了个跪礼。
“陛下。”
“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范明真当初向先帝求娶江殊澜时,即便并未太频繁刻意地接近江殊澜,却也还能看出几分真心。
但江黎登基后,眼看着他是如何借江柔对他的情意,让她越来越信任与依赖他。
江黎看得很清楚,范明真只是因为先帝崩逝,江殊澜不再能助他,才想转而借他的女儿往上爬罢了。
他也果然没看走眼。
皇帝之前便警告过范明真,不许他动柔柔分毫。这几年来范明真也一直恪守本分,没有逾距。
却没想到那杯茶毁了一切。
范明真深低着头,匍匐在皇帝面前,敬道:“微臣,身不由己。”
“你是想说,你并不想要与江殊澜的婚约,宁愿守在柔柔身边,直到朕取了你这颗脑袋?”
范明真状似真挚道:“微臣自知罪孽深重,伤了殿下,愿以死谢罪。”
“够了,”皇帝放下手里的茶杯,“你骗骗江殊澜和柔柔还行,不必在朕面前故作姿态。”
“你应该很清楚,若非江殊澜当众承认先帝曾为你和她指婚,朕绝不会久留你的性命。”
范明真沉默不语。
皇帝继而道:“即便有那道赐婚的圣旨在,想必你也不敢自此觉得高枕无忧。”
为了柔柔的名声,皇帝与皇后不会将范明真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而碍于先帝的圣旨,皇帝也无法随意处置了他。
毕竟名义上,他是先帝属意的驸马。
但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处死范明真的理由。
甚至即便江殊澜与他当真成了婚,江黎作为皇帝,想杀一个驸马也并非难事。
不过是如今各方都在观望江殊澜的婚事,江黎暂时不能动手而已。
或许就像皇后说的,事情发生后他便应该立即处死范明真。当时若不为了柔柔的心绪暂且留他贱命,如今也不会让他抓住这一线或许能求生的机会。
范明真意味不明道:“微臣会日日谨记自己犯下的罪,时时自省。”
“是吗?”
皇帝淡声问:“你觉得,若是江殊澜知道当初你替朕做过什么,她会不会在朕之前,动手杀了你?”
范明真知道皇帝是在拿当初换毒药的事警告自己。
“那杯毒茶,唯阳公主并未喝下。”
范明真未说明的是,若皇帝向江殊澜挑破当初范明真在其中做了什么,便相当于和江殊澜撕破了脸皮。
如今人人都知,两位公主之间的关系并不好,但无人能说皇帝待唯阳公主不好。
可若唯阳公主与皇帝之间不合,旁人很难不往更深处去想,这于皇帝的声明和威望来说都并无好处。
是以,范明真几乎可以肯定,在江殊澜与皇帝彻底闹翻之前,皇帝不会主动挑破范明真当初替他换药,想毒杀江殊澜的事。
“你费尽心机究竟能爬到什么位置,朕拭目以待。”
皇帝丢下这句话,径直越过仍跪着的范明真,朝江柔的寝殿走去。
放范明真去接近江殊澜,皇帝也存着自己的心思。
一是可以让范明真去试探江殊澜承认婚事的真实意图。皇帝并不觉得江殊澜会如范明真以为的那样,是真的准备救他一命。
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秉笔太监已经失踪数日,无人知晓他到底去了哪里。皇帝已派人去查过,他家里的银钱珠宝等都没有被带走,应并非是潜逃了。
皇帝很难不把这件事与江殊澜或者临清筠联系起来。
这名太监知道当初的一些事,若是落在江殊澜手里……
或许他该有所准备了。
二是,或许这样可以让柔柔知道范明真不过是想利用她的情意而已,绝了她对这个伪君子的心思,往后都不必再耽于情爱。
他会护她一生无忧,再不受任何伤害,无论是心底还是身体。
“谢陛下。”
范明真礼数周全地说道。
皇帝轻手推开门,走到江柔床榻边时,便发现她正蜷着身子小声啜泣。
见进来的不是范明真,江柔边哭边问:“父皇,他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皇帝下过令,不许任何人把江殊澜在宫宴上说的话告诉江柔。
江柔摇了摇头,“没有。”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莫名感觉,范明真方才已经和她道过别了。
皇帝把一碟子蜜果放在江柔床榻边的矮桌上,温声道:
“尝尝这些你母后亲手做的蜜果,去一去药的苦味吗?”
江柔无力地闭上眼。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
日头掠过窗棂,午后的春.光片片铺洒开来,正是小憩的好时辰。
但唯阳公主府门前却逐渐聚起了越来越多人。
“状元郎怎么又跪在这里……”
“不是听说他与唯阳公主有婚约在身吗?那他上次来这里求唯阳公主允他与云月公主两情相悦,岂非让唯阳公主脸上蒙羞?”
“他当日下跪是想悔了先帝赐的婚事,怎的又来?”
“莫非仍是想与云月公主在一起,想求唯阳公主成全?”
“很有可能,听闻他近日都陪在云月公主身边照顾,倒是情深义重。”
“云月公主被火灼伤,也着实可怜。”
“但我怎么听说,公主的伤另有隐情……”
人群内议论纷纷,但范明真都充耳不闻,面色平静地等待着什么。
上回他来这里,是为了揭过他与江殊澜的婚事。可造化弄人,的确如墨玄峤所说,如今江殊澜手上那道赐婚圣旨是他最后的活命的机会。
他必须抓住。
既然江殊澜当众承认了先帝指的婚事,便应当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看来江殊澜虽用那杯茶报复了他,却仍对她救过的人有恻隐之心。
否则她只需要静静等着,皇帝或皇后便能让范明真死得名正言顺,不必再多此一举。
她终究是心软善良的。
经过之前种种,范明真不知该如何讨江殊澜欢心。
但他还记得,上回自己跪在这里,江殊澜发现江柔派人替他打伞遮挡风雪时,脸上曾闪过嘲讽的神色。
他希望能尽力能江殊澜消气,所以这回便跪在了艳阳之下,甚至还特意寻了些碎石子铺在膝盖之下。
他在等,等江殊澜像当年那个大雪天一样,再最后救他一次。
他可以不在乎江殊澜与临清筠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旁人的任何议论或是奚落他都可以接受。
只要,江殊澜愿意顺利让他做她的驸马,让皇帝与皇后不能轻易处死他。
生杀大权攥在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手里,人微言轻如他,只能抓住唯一的浮木。
但范明真不知道的是,江殊澜听叶嬷嬷来禀报府门前发生的事时,只浑不在意地说了声“知道了”,便继续和临清筠下棋。
春日暖融融的太阳一视同仁地照在院内的人和蓬勃生长的花草身上。
“这步我走错了。”江殊澜把上一颗棋子收回来,换了个位置。
“澜澜,你已经悔了九步棋了。”临清筠无奈道。
临清筠暗自观察着江殊澜的神色,想看看她面上是否会有不忍之色闪过。
好在,并没有。
韶光披身,江殊澜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棋盘,又不时抬眸,偷觑她悔棋之后,临清筠的反应。
见临清筠眸中仍带着温柔宠溺的笑意,江殊澜才放下心来,撒娇道:“反正你会顺着我,凑成十步也讨个圆满的好意头。”
“要不别数着我到底悔了几步棋,干脆教我该怎么赢你好不好?”
江殊澜以往和父皇下棋时每回都会赢,她也知道是父皇不动声色地让着自己。
虽说和临清筠下棋也总是她赢,但临清筠每次都会先让她陷入必输的局面,再由着她耍赖,反败为胜。
让得光明正大。
却也要先让她步入困局,再等着她来撒娇讨饶。
临清筠失笑,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心,“有你这样下棋的吗?”
江殊澜才不管下棋的规矩是什么,她很喜欢看临清筠无条件顺着自己的模样。
她喜欢被偏爱。
尤其是被临清筠偏爱。
江殊澜又笑盈盈地落下一子,才对叶嬷嬷说,“不必管他。”
“他爱跪就跪好了,只当他不存在。”
江殊澜当时在宫宴上说出父皇给她留了赐婚的圣旨,却故意没言明上面已经被她写了临清筠的名字。
她不愿过早地把她与临清筠的婚事摆上明面。
因为她不愿收到江黎假惺惺的祝福和赏赐,更不想要那位手上沾血的皇后因着表面关系为自己准备嫁妆。
有些东西,她和临清筠会自己拿到手里,不需要任何人赏。
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她没言明的婚事除了让自己与临清筠得了清净外,还让皇帝无法顺利处死范明真。
如今范明真那般伤了江柔却还没死,江殊澜的确是有些遗憾的。
但一想到范明真因此以为他自己有了一线希望,还不惜来她这儿讨好卖乖,江殊澜又觉得似乎有了些新的乐子。
计上心来,江殊澜走进寝殿内,随手画了什么后把纸交给叶嬷嬷。
“嬷嬷,让人打个这样的烙铁,做得精细些,不能慢待了范大人。”
“奴婢遵命。”
叶嬷嬷离开后,江殊澜继续专注于和临清筠下棋。
但临清筠心里却翻起层层巨浪。
她是要对范明真用烙刑吗?
那张纸上,会是代表她的某种图案吗?
是妍丽的玫瑰,还是明媚的骄阳?
在范明真身上烙下与唯阳公主府有关的事物,让当初风光无两的状元郎承受这种对待贱奴或重刑犯的惩罚,的确很能羞辱范明真,但却更能让临清筠心底的占有欲不断翻涌。
烙印终身无法消除,范明真不配与江殊澜产生如此难以磨灭的联系。
若是留下了,临清筠会将烙印连同那块血肉一同剜去。
最好让范明真把那块脏肉生咽下去,再将他的嘴缝上,让那个烙印随着他的尸体一起腐烂。
这样,就无人能再看见烙在他身上的痕迹了。
正目不转睛地钻研棋盘的江殊澜没发现,临清筠微垂的眸子里蕴着狂热而偏执的目光,正压抑着什么从不示人的暗色情绪。
临清筠轻出了一口郁气,微哑的嗓音里蓄有深沉的在意:
“澜澜是想对范明真用烙刑吗?”
江殊澜微笑着看向他,“对,你猜到啦?”
“他今日又来这里跪,应是以为那道赐婚圣旨真是我与他的,想靠我逃过眼前这一劫。”
“分明是我让他走到必死局面的,又怎么会救他呢?他恐怕以为我像江柔那般好哄骗。”
江殊澜饶有兴味地说:“现下随时都可以让他死,但我忽然想到,或许也可以再找点乐子。”
绝境中以为看到了曙光,走近了却发现不过是另一个必死的局面,得到希望后又彻底绝望的滋味,想必范明真还未尝过。
江殊澜有些好奇江柔知道范明真又来她府门前跪求后的模样。
当初范明真是为了他与江柔的婚事求,如今却是想要彻底抛开遍体鳞伤的江柔,所以来江殊澜脚边摇尾乞怜。
江殊澜知道江柔对范明真的爱意深入骨血,所以给她准备了个小礼物——
一个烙有代表江柔的图案,却在利用她伤害她之后,又选择背叛她的爱人。
“左右他早死晚死都没什么影响,死前再给我们解解闷也好。烙刑只是一点小惩罚罢了。”
临清筠心底病态的念头几乎脱口而出——
他很想问问江殊澜,自己是否也能拥有这种对他来说更像是奖赏的惩罚?
但他希望烙在自己身上的,是与范明真不同的,更特殊的图样。
临清筠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江殊澜的私有物。
也只有他是。
可临清筠怕自己会吓到江殊澜,或者会让江殊澜觉得他太过奇怪,便生生止住了心底的冲动。
只温声问:“澜澜,到时能由我去了结他吗?”
语气平常得好似在问江殊澜,午后想画画还是看书做消遣。
即便是尸体,临清筠也不允许范明真身上留下任何与江殊澜有关的东西。
江殊澜心里一顿。
她方才竟从临清筠的问题里听出了一闪而过的兴奋与狂热。
应是错觉吧。
江殊澜很快散去心底怪异的感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
她记得,临清筠曾因她杀那个太监时没让他一起而觉得不安,还吃起了护卫的醋。
临清筠若想去,由他去便好。
前世那杯拖垮她身子的毒茶,也有范明真参与其中,他是一定得死的。
江殊澜不知临清筠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些她想杀的人究竟死在谁手里。
但她愿意配合他的在意。
就好像每次下棋他都会由着她耍赖悔棋一样,不过是能让对方开心的小事而已。
这些人死的方式和时间与临清筠的心情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说:
确实是烙刑,但要烙的图案跟澜澜无关~
(好喜欢看小临自己悄悄吃醋,吃八大缸
下午才知道对门邻居也确诊了,现在就是完全不敢动.jpg
小天使们都要注意防护呀!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哒哒哒哒跑起来鸭 20瓶;猫阿怂 10瓶;Valise 1瓶;
第五十四章
花开烂漫, 正是一年好景时节。
江殊澜与临清筠接连几日都同乘马车出门游玩,随行护卫常带着风筝、浆果和各色糕点远远跟着。
悠闲自在,怡然自得。
而唯阳公主府中无一人理会仍跪在门前的范明真。
几日下来, 范明真一直跪在由他自己铺就的那堆石子上。
只在江殊澜和临清筠牵着手出门游玩或一同回府时,范明真才会抬眸看向他们。
直到两人亲昵的身影越来越远,远到再也看不见时,范明真才会重新垂首, 望着地上的灰尘出神。
江殊澜似乎,并不打算理会他。
但这一步已经迈出来了, 范明真无法再回头, 江柔身边也不会再有他的立足之地。
范明真唯一的希望,在且仅在江殊澜这里。
范明真在唯阳公主府门前跪的第四日, 江殊澜望着润泽万物的绵绵细雨, 似乎才终于想起了还有这么个人。
春雨如酥,别是一番缥缈美景。但江殊澜不爱在雨天出门,便只和临清筠一同待在府里。
江殊澜百无聊赖地望着檐下滴答而落的雨珠,忽然虚指了指叶嬷嬷正端来的樱桃和茶水:
“嬷嬷, 把这些东西摆到府门前去, 我与将军过会儿就来。”
“也该去看看范大人了。”
“是。”
临清筠正在翻动军册的长指绷了绷,不动声色地问道:
“澜澜要让我一起?”
他本以为江殊澜会自己去。
似是当真犹豫了一番, 江殊澜眉间微蹙,侧首问他:“若是过会儿看见我狠心的一面, 你会不会觉得我没那么好了?”
“如果会的话,那就我自己去。我很快就回来,到时和你一起看昨日新买的话本, 好不好?”
临清筠放下军册, 温声道:“不会觉得你有什么不好。”
“只是担心我若去了, 你会玩得不够尽兴。”
“毕竟,他曾是澜澜未婚的驸马。”临清筠低声道。
江殊澜听出来,临清筠是担心他和范明真同处一地,她会觉得有些不自在。
话里话外还有不加掩饰的低落和吃味。
江殊澜觉得自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两人越来越亲近之后,临清筠似乎也越来越明白该如何牵动她的心绪——
知道她会舍不得,他有一分的不舒服都会显露成五分,只等着她来哄他,慰他。
江殊澜不知道的是,其实正相反,有千万分的偏执在意,临清筠也只敢显露毫厘。
再多,他怕会惹她烦,让她恼。
“他算哪门子未婚的驸马,”江殊澜语带轻嘲,“名不正言不顺,也无任何人或物能证明。”
近来有关范明真、临清筠与江殊澜的各色流言已传遍京都,若是她和临清筠一起出去,正面和范明真对上,来围观的人恐怕的确不会少。
“莫非随便来个乱七八糟的人说同我有婚约在身,我都得拿正眼看他吗?”
江殊澜走近书桌,慢悠悠拿开临清筠手里的军册放在一边,转而坐在他腿上,柔声道:
“况且我家夫君爱吃醋,小心哄着宠着都还不够,哪儿能让他独守空房,胡思乱想?”
两人靠得很近,气息缠绕,临清筠欲吻江殊澜,却被她纤柔的指尖轻轻按住薄唇。
“所以……临将军要继续处理公事,还是同我一起,去看看外面那只正垂死挣扎的东西,解解闷?”
江殊澜的指尖轻缓地描摹着临清筠的唇形,似是在拒绝他的吻,又似是在引诱他做些别的。
“先不必管他。”
临清筠把江殊澜扣进怀里,在她耳畔低声道。
话音落下,还未等江殊澜再说些什么,临清筠便吻住她的唇,辗转碾磨。
吻得越来越深时,临清筠开始一点点抛弃克己守礼的模样,让她只能攀着他的肩借力,软着身子承受他深情的掠夺。
裙衫的领口被扯散了些,雪白的肩颈触及雨天微湿的空气,缀有盛放花朵的裙摆被卷起来,与他天青色的衣衫登对极了。
“不行……不能在这里……”江殊澜小声控诉。
两人胡来时虽不分是在白日还是黑夜,却也只在床榻之上。
这会儿还在书桌旁,手边便是她未读完的游记和他未处理完的军务。
江殊澜实在放不开。
但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情.动时的娇媚模样有多美。
临清筠恍若未觉,仍肆无忌惮地向她索取,要她把所有温柔与情意都交付给他。
让他可以确认,她是他的。
只是他的。
跪在公主府门外的范明真什么都不是。
江殊澜艰难地克制那些羞人的声音,很快在他的进犯中散了意识,只能随着他浮浮沉沉。
身后的书册落地时,江殊澜的心神短暂地聚拢了一瞬,随即又迷失在临清筠沉哑的呼吸声中。
不知过了多久,临清筠才终于抱着她去沐浴,又为她换了新的裙衫和发饰。
还不忘把被他吻尽的口脂补上。
江殊澜用略带幽怨的眼神望着他。
她明明跟叶嬷嬷说一会儿就过去,结果耽搁了这么久。虽无人靠近寝殿,但见她换了衣裙,又重新绾了发髻上了妆,恐怕也不难猜出。
江殊澜觉得自己真要无颜见人了。
都怪他。
看出她眸中的嗔怪,临清筠唇边含笑道:
“方才我准备抱你回榻上,是你不愿,不能怪我。”
江殊澜面颊微红,还带着朦胧水雾的眼眸蓄着薄羞凝了他一眼。
方才他的确曾打算抱她回榻上,却是准备直接抱着她起身,继续用那种姿势……
她自然会慌乱地阻止。
“临大将军越来越过分了。”她幽幽道。
“谢殿下纵末将越来越过分。”临清筠从善如流道。
江殊澜:“……”
也的确是她纵的。
虽说白日里在书桌边成事的确太过刺激了些,可江殊澜也不得不承认,临清筠已经越来越熟悉她的身体,她也乐在其中。
所以她才会柔柔地勾着他的肩颈,忍着羞意回应他。
但这就不必让临清筠知道了,不然他恐怕会愈发不加节制。
他常年习武,但她的体力却实在不算很好。
“澜澜今日的眉妆,想要轻一点,还是重一点?”临清筠温声问道,唤回了出神的江殊澜。
江殊澜下意识答:“轻一些吧,配你给我挑的浅色衣裙。”
瞥见临清筠微微颔首时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江殊澜忽然反应过来——他方才也这么问过。
这个人真是,越发没个正型了。
“抱我出去看戏。”等他慢条斯理地帮自己画完眉,江殊澜故作镇定道。
临清筠心里一动。
“澜澜不怕被别人看见?”
江殊澜慵懒随意地朝他伸出胳膊,“谁要管他们怎么看。”
“我累了,不想走路。”
都是临清筠害她没了力气,所以他得负责为她解决走路的问题。
临清筠顺着她的意思,轻手将她抱起,又在她耳边低声提醒:
“过会儿别害羞。”
江殊澜轻轻吻了吻他的喉结,语调微微上扬:“在你面前才会害羞。”
在别人,尤其是范明真这种垂死挣扎的小人面前,江殊澜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唯阳公主,骄傲而清冷。
公主府门前。
范明真已跪了数日,众人见实在无事发生,便渐渐都散去了,不再围观。
再加上今日是雨天,便更无人会为一桩无关痛痒的小事驻足。
而叶嬷嬷安排人在避雨处摆好桌椅和浆果、茶点后,才逐渐又有人撑着伞聚起来。
人人都看得出,唯阳公主终于准备料理这件事了。
但众人等了又等却不见唯阳公主现身,便忍不住议论了起来。
“你们说,公主晾了他这么多天,真的会搭理他吗?”
“会吧,场面或许还会很有趣,上回公主不就堆了个‘状元雪人’来解闷?”
“没看错的话,那阶沿上是放着个火盆吗?暖春时节,这火盆总不会是拿来取暖驱寒的?”
“你们看得出来吗?火盆里那个长柄的东西,像是个烙铁……”
“当真是烙铁!莫非公主是想……”
议论声高高低低地传入范明真耳里。
他也看到了那个已经被烧红许久的烙铁,却一直未等到江殊澜出现。
她或许,是真的打算对他施以烙刑。
叛主的贱奴或是身负重罪的犯人才会受的烙刑。
静静等待江殊澜出现时,范明真已在心底细细思忖过。
若江殊澜当真想用这种羞辱意味十足的方式来惩罚他,只要能让她觉得解气,他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
从想手握重权到寻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再到如今只求能活下去。
范明真眼看着自己的底线一点点后退,已再无任何余地。
心比天高没用,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他的确命比纸薄,只能低头。
在活下去的机会和虚无缥缈落不到实处的尊严之间,范明真觉得自己应该明白作何取舍。
但看着身形高挑的临清筠抱着笑容明媚的江殊澜在公主府门前出现时,范明真的心还是猛地一窒。
先皇后崩逝之后,他从未再见过江殊澜笑得这么放松。
围观的众人见唯阳公主和临将军姿态亲昵地出现,不约而同地都垂下了头,不敢直视。
公主为君,他们是民,自有应该避讳的时候。
唯独范明真反而抬起了头,目光一瞬不错地看着临清筠把江殊澜放在椅上。
他看见江殊澜笑着朝临清筠抬了抬下巴,又指了下桌上那盘樱桃,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撒娇。
而临清筠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地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拿起樱桃和旁边的银签,轻巧地去除樱桃核之后把柔嫩嫣红的果肉喂至她唇边。
而她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则很快浮现心满意足的微笑。
江殊澜淡漠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瞥来时,范明真忽然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他来跪求江殊澜取消婚事的那个大雪天。
春雨微凉,他本已淋了许久,没什么感觉了。
此时看着宛如一对璧人的江殊澜和临清筠,范明真却突然觉得周身被冰封雪埋的寒意覆得严严实实。
若自己当初没有想往上爬得更高些,而是真的在先帝崩逝后好好陪在江殊澜身边,他与她,会不会也像此时的他们一样幸福。
一步错,步步错。
他已经彻底错失了原本触手可及的阳光。
江殊澜并不想知道范明真心里在想什么,她看向范明真,只是因为方才听临清筠淡声道:
“澜澜,他在用我很不喜欢的眼神看你。”
“了结他的时候,我可能会从剜掉他那双眼睛开始。”
范明真的眼神中夹杂着悔与憾,望着江殊澜时好似有几分情真。
江殊澜也很厌恶他这种眼神。
“夫君若是想,此时便可以剜掉他的眼睛。”
江殊澜侧首看向临清筠,声音又轻又软道。
作者有话说:
澜澜和小临恩恩爱爱,顺便拿快要死的范明真解解闷~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祈 35瓶;
第五十五章
临清筠拿着樱桃和银签的长指顿了顿, 抬眸望向江殊澜。
他预想中的犹豫、迟疑和忌惮,无一在江殊澜的面容上出现。
她脸上只是带着清浅的笑和几乎让临清筠觉得是幻觉的——
宠溺。
平日里都是她撒娇,他宠着顺着。临清筠此时却莫名觉得, 自己正被她宠着。
江殊澜的神情似乎在说“想做就去做,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而她好似会永远这样笑着看他,无论他想做的事有多么残忍血腥。
他试探着说自己想剜掉范明真的眼睛,江殊澜便当真由着他, 顺着他。
仿佛无论他是清正还是阴暗,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他。
像是有温软的池水漫过临清筠的心, 那些被范明真觊觎江殊澜的眼神激起的戾气和躁郁, 都逐渐被她包容的态度安抚。
如临清筠所期待的那样,她的确毫不在意范明真。
“不了, 别让他的脏血污了你的眼。”临清筠温声道。
“不急于一时。”
他已经为范明真想好了很完美的死状, 却不愿,或是不敢让江殊澜看见。
江殊澜托着下巴看他,揶揄道:“临将军是喜欢杀人,还是唯独喜欢杀这些会让你吃醋的人?”
话问出口后, 江殊澜自己都愣了愣神。
她怎么会问临清筠喜不喜欢杀人?
他是将军, 不是杀神,怎么会喜欢杀人呢。
或许是因他几次显露出对范明真的杀意, 江殊澜才一时想岔了。
“我不是……”
临清筠眸底情绪深敛,温柔地把一颗去过核的樱桃递至她唇边, 轻声打断她的话,道:
“或许是后者。”
也或许是前者。
江殊澜心里闪过了一缕难以言明的感觉,但她没来得及抓住, 只接过他喂的樱桃, 下意识顺着他的话说:
“那看来临将军爱极了我?”
临清筠微微颔首, 温和道:“的确如此。”
樱桃甘甜的汁水充盈在唇齿间,江殊澜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便听见范明真的声音忽然响起:
“殿下。”
江殊澜蹙了蹙眉,侧首不耐道:“闭嘴。”
“本宫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范明真的神色僵了僵,周遭也陷入一片死寂。
唯阳公主对范明真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好,其中的厌恶与不耐烦已经不加掩饰。
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是有婚约在身的两个人。
江殊澜并不在意旁人怎么想,只是很快又对上临清筠柔和的目光,认真道:
“我也是。”
“嗯?”临清筠轻声反问。
见他明知故问,江殊澜眼尾蕴着笑,抬手拉着他的衣襟让两人靠近。
待临清筠配合地微微俯首,江殊澜才偏头在他耳边说:
“我也爱极了你。”
话落,她还避着外侧的目光,轻轻在临清筠玉白的耳垂上落下一吻。
除了不约而同地立即低下头的守门侍卫和不远处的邢愈,再无人能看清方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但从其他人的方向看过去,也会以为唯阳公主与临将军方才是交颈相拥着做了什么很亲密的动作,否则另一侧的侍卫们也不会立马垂首回避。
但无人敢议论什么。
刚才唯阳公主对范明真严厉的态度近在眼前,没人敢再不合时宜地打扰殿下和临将军。
江殊澜把想说的话说完,才坐回去,眼神轻飘飘地看向范明真。
“范大人今日怎的又来公主府门前跪?这里是什么风水宝地不成?”
她淡声问。
范明真敛下晦暗不明的眸色,按捺着方才看见江殊澜和临清筠亲近时心里升起的不悦,平静道:
“微臣为何会再来公主府,应无人比殿下更明白。”
别人或许不清楚那杯被下了春日露的茶为何最终会被他喝下,范明真和江殊澜却心知肚明。
是她把他逼到了如今这一步,只能来她面前跪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他已经不想要,也要不了别的了。
江殊澜随意道:
“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微臣知错。”
范明真俯首行拜礼,敬道。
不远处的阶沿上,江殊澜与临清筠之间流动着默契的情意,他们是今日赏这场春日雨景的人,高高在上。
而范明真很清楚,自己只是这场绵绵细雨中,一棵能被人随意踩死的杂草。
“范大人言重了。”
“不过,”江殊澜话音一转,“既然范大人主动来请罪,本宫也不能让你失望。”
“想必本宫来之前,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江殊澜让叶嬷嬷把她想吃的樱桃带出来时,邢愈也已经烧好了火盆放在公主府门前,还把烙铁放了进去。
邢愈一直让火燃着,此时那火光还在摇曳,范明真看到其中的烙铁时应就猜到了江殊澜今日想做什么。
既然他一直未离开,便是已经在心里做好了选择,决定接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范明真不算蠢人,江殊澜也就省了些说话的力气。
江殊澜好整以暇地看着范明真。
果然,范明真没多犹豫,声音沉着道:
“一切听从殿下处置。”
江殊澜姿态放松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故作不明地问:
“那你想让本宫如何处置你?”
范明真双手不自觉握紧。
江殊澜不想担恶名,所以要等他自己说出来。
她可以杀他,也可以辱他。而他只能顺从,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范明真调整了几瞬呼吸,神色如常道:
“微臣,愿受烙刑。”
人群中响起几声惊呼,又很快被掩下。
没人能想到,唯阳公主还什么都没说,竟是范明真主动提出来愿意承受烙刑。
从唯阳公主府里拿出来的烙铁,上面应刻着和公主府有关的字或是图样,一旦在他身上留下烙印,便无法去除。
除非将烙印连同那块皮肉一并削去。
而只要那烙印在一日,范明真以后即便成了驸马,也会永远背负着这道耻辱的印记。
他求的到底是什么?竟甘愿做到如此地步。
又吃下一粒樱桃,待甜味慢慢扩散开来时,江殊澜才问:
“既然范大人诚心相求,本宫自然会让你如愿。”
江殊澜没有明说他求的是烙刑还是别的什么,范明真心里一时也有些疑惑。
若说他求的是烙刑,那便是又多羞辱他一点,说他是自己上赶着来讨这一回罪。
但若说的是婚约……那便是同意救他吗?
范明真忽然想起,上回他来这里时,江殊澜虽用手炉砸了他,还拿他堆雪人,但最终也允了他当日求的事——揭过了他与她之间的婚事。
看来这次也一样,江殊澜虽打定主意要在人前羞辱他,让他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她留在他身上的耻辱,却也终究是愿意再救他一回的。
范明真沉重的心绪终于可以勉强喘一口气。
“不知范大人想将这烙印落在何处?”江殊澜轻而缓的声音重新响起。
“是如旁人一样落在额角,还是稍微没那么显眼的右手手背上?”
范明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很快道:“微臣愿落在额角,日日不敢忘。”
她需要他的诚意,他便给她足够的诚意。
但江殊澜却忽然淡声吩咐身旁的邢愈:“听见了吗?范大人说他两处都想留下这烙印。”
“卑职遵命。”
邢愈应下,很快拿起已准备多时的烙铁朝范明真走去。
围观的人看着那通红的烙铁都不敢出声。
看来今日唯阳公主是真准备让状元郎好好受些罪了。
额角若有烙印,除非整日遮面,否则人人都能看见,只是自己或许还可以勉强逃避。
右手背上的烙印虽并不算显眼,但每日能用到右手的时候实在太多,穿衣吃饭,提笔翻书,连想眼不见为净都做不到。
只能日日面对,日日不能忘却今日的耻辱。
范明真心里的疑虑骤起。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江殊澜竟没打算让他选吗?无论他怎么答,她都早已决定让他额角与手上都受烙刑。
“这烙铁上的图样,还是本宫亲自为范大人画的,但愿不会让范大人失望。”
听见江殊澜后面这句话,范明真忽然觉得自己想通了什么。
他当初悔了婚,背叛了江殊澜。
所以江殊澜才要用不止一处的烙印让他记住,他与唯阳公主府永远脱不开关系吗?
那名拿着烙铁的护卫越走越近,浑身早已被雨水淋透的范明真迫使自己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待即将发生的事。
既然已经避不开,起码不要让自己显得更加狼狈。
左右无论他如何挣扎,今日都得受这烙刑,让江殊澜出了气才行。一处还是两处,没什么区别。
但滚烫的烙铁瞬间开始啃噬额角的血肉时,范明真还是被痛得身形一晃,用力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倒下。
那些滋滋作响的声音并不陌生,江柔带范明真在京郊猎场内烤鹿肉时,他便听过。
被疼痛激得意识恍惚间,范明真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正在被炙烤的猎物。
只等着被人分而食之,余下的骨与肉便会烂在那堆燃尽的火里。
这股灼心剔骨的疼痛是全然陌生而磅礴汹涌的,压得范明真难以忍受,却无法逃脱。
那护卫还加了力道,用烙铁在他额角按了按,像是要把那图样烙进他的头骨。
要他永生难忘。
额角的滚烫甫一离开,范明真抬起的右手背便开始重复同样的煎熬。
捱到护卫把烙铁挪开时,范明真终于受不住,身体前倾,虚捂着手倒在了冰冷的雨水里。
接连几日跪在碎石子上,一直萦绕在膝盖处的剧痛都变得不值一提。
脏污的雨水攀上狰狞的血肉,不断刺激范明真的伤处,让他忍不住痛吟出声。
丧家之犬,不过如此。
江殊澜等了几日才等到下雨,总算让她预想中的场景得以还原。
见他神色痛苦不堪,江殊澜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提醒道:“方才忘了,范大人不如此时就着你的右手,看看本宫画的图样如何?”
范明真咬牙忍着疼,说不出话来,却也只能忍痛抬起右手,凝眸艰难地辨认上面的烙印。
他勉强聚拢意识,却发现模糊的血肉中,那团烙印并非任何与唯阳公主府有关的东西。
在他身上烙下的,分明是两朵连在一起的云和一弯残缺的月亮。
范明真忽然明白过来,江殊澜并非要在他身上留下属于唯阳公主府的印记。
她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也让他永远都无法忘记,他是云月公主江柔的东西。
与她无关。
“别家的狗找错了门,本宫自然要为你指一指路。”江殊澜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以免你的主子等久了心里着急,再哭得梨花带雨的,耽误伤口恢复。”
“毕竟,她被自己的狗咬伤,”江殊澜语带嘲讽,“已经够可怜了。”
作者有话说:
小临全程在想:怎么办,澜澜好像真的很纵容我,我要不别装了不做人了?
毫不知情的澜澜:打狗真好玩儿(乖乖吃下夫君喂的樱桃
拎起我的小天使们抖一抖,会有评论掉落吗~
第五十六章
公主府门前, 人人都噤若寒蝉,细细思索着唯阳公主方才的话。
大家都能听出唯阳公主是在羞辱贬低范明真,而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只差明说范明真是云月公主的狗了。
但无人比范明真更清楚江殊澜没有言明的深意。
在烙刑之前故意提起烙铁上的图样是她亲自画的,让范明真下意识认为那只是为了惩罚他当初悔婚的事。
范明真顺理成章地觉得她是想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些印记,让他像是唯阳公主府的贱奴一样受人轻视贬低。
而范明真以为这是她的交换条件——
只有把尊严放在地上任由她践踏,让她解了气, 她才会愿意用先帝留下的那道圣旨救他一命。
毕竟若是要处死先帝独女的未婚夫,皇帝要有一个十分站得住脚的理由才行。
但范明真勉强认出那个血肉模糊的烙印后便明白过来, 江殊澜从未想过要与他做什么交换, 也并不打算救他。
江殊澜既然让他额角与右手都留下了与江柔有关的烙印,便不可能会与他成婚。
今日让范明真受烙刑, 只是纯粹想要羞辱他。
但范明真不明白, 若江殊澜根本不想救他,又为何要在宫宴上承认先帝曾为他们指婚。
范明真痛得只能蜷缩在地上,咬紧牙关问:
“殿下为何……”
江殊澜看着地上那个像一滩烂泥的人,声音清冷道:
“既然你为了给云月公主求药甘愿做如此大的牺牲, 本宫自然也愿意成全你的心意。”
范明真与临清筠都心里一顿。
他们都知道范明真来求的是与江殊澜的婚事。
但江殊澜之前一直语焉不详, 并未正面提起过与婚约相关的事,此时更是随口给他安了个莫须有的请求。
“我不是……”范明真强忍着痛, “不是为她……”
范明真仍然想不明白,江殊澜分明承认了与他之间有婚约, 为何又要把他与江柔死死绑在一起。
“看在你们情深义重,对彼此不离不弃的份上,本宫会让人把治伤的药送过去。”
见范明真被疼痛刺激得词不成句, 江殊澜继续道。
她知道临清筠很介意旁人把她和范明真联系在一起。
所以今日拿范明真解闷是次要的, 江殊澜更想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范明真只是江柔养的一条狗而已。
与她无关。
“以后你都不必再在本宫眼前出现了。”
看着范明真从之前抱有一丝希望变成此时狼狈心死的模样,江殊澜也玩够了,态度随意道:
“别人碰过的东西,本宫嫌脏,哪怕只是名义上,本宫也丝毫不愿意沾染。”
“所以往后你若再在人前攀扯本宫,便不只是烙刑这么简单了。”
话音落下,江殊澜便不再理会躺倒在脏污雨水里的范明真,吩咐邢愈道:
“让人把他送回云月公主府,和林太医昨日留下的药方一起。”
江殊澜自然不会把能助外伤恢复且不留任何痕迹的药拿去给江柔。
她只是让林谨按太医院目前正在给江柔用的药写了方子,拿去应付一下而已。
想必江柔会很开心吧?
毕竟今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范明真为了给她求药,不仅来唯阳公主府门前接连跪了几日,还不惜主动承受烙刑。
如此深情,不正是江柔一直期盼的吗?
江殊澜很愿意成人之美。
而皇帝或江柔到底会不会真的认为范明真是来为江柔求药的,就不关江殊澜的事了。
江殊澜正欲和临清筠一起回府时,安静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疑问:
“殿下,您与状元郎不是有婚约吗?为何对他这般狠心?”
临清筠一直沉默着帮江殊澜给樱桃去核,闻言后目光一掠,立时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名做平常百姓打扮的内侍。
看来是皇帝派来的人。
江殊澜的眼神轻飘飘地瞥过,反问道:
“与他有婚约吗?本宫怎么不知道?”
“范大人与云月公主情深似海,你们恐怕误会了。”
江殊澜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临清筠,转而道:
“本宫未婚的夫婿,自然不会是范大人这种人。”
江殊澜没有直接说范明真到底是哪种人,但不少人都还记得,方才她曾说云月公主被自己的狗养伤。
云月公主如今的确受了伤,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她被寝宫的火烧伤,但各种议论纷乱繁杂。
如今再加上唯阳公主意味不明的话,众人都开始猜测云月公主受伤一事或许与范明真有关。
在雨中止不住颤抖的范明真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他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翻身的机会。
无论那道圣旨是否存在,江殊澜都从未想过要救他。
江殊澜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自幼被如珠如宝地宠着长大。
无论是在那个大雪天将他们的婚约直接抹去,在宫宴上承认他们曾有过婚约,还是在今日重新改口,说与她有婚约的人并非是范明真,都全凭她的心意。
因为先帝当初把唯一的赐婚圣旨留给了她,这些话只能任由她说,旁人没有任何证据能推翻她的话。
先帝当真十分疼爱这个女儿,即便是婚姻大事上,也只把决定权留给了她。
愿意承认时她便可以拿出那道圣旨,不愿意承认时只需要矢口否认便可。
而即便是作为那桩婚事里的另一人,范明真也无能为力。
无论是生死还是婚事,都由不得他自己。
额间和手背上的疼痛与越来越明显的饥饿感混在一起,浑身被雨淋得冰冷的范明真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重新回到了被山间大雪掩埋的那一日。
饥寒交迫,痛不欲生。
范明真已经几日都未曾进过食了。
但他知道,方才江殊澜手边的那一碟子樱桃是由先帝命专人培植而得的,春日早熟的第一枝甜果。
并未到樱桃成熟的时候,只是因为江殊澜喜爱吃这些甘甜可口的东西,先帝便让人精心改良品种,还建了温房,力保让她可以尽早享用。
同为人,地位高低,便有如此多的不同。
权力是一座高山,没有任何背景与根基的他永远也攀不上去。
自赴京赶考那一日开始,直到此时此刻,范明真终于认命了。
*
江殊澜知道方才那个混在人群里故意发问的人会被临清筠处理掉,便不再理会,轻声对身侧的临清筠说:
“我累了。”
出来之前被临清筠拉着在书桌边胡闹,江殊澜的确仍觉得有些惫懒。但临清筠却丝毫看不出疲态。
“那我抱你回去休息?”临清筠温声道。
江殊澜乖顺地点点头,被抱起来后又熟稔地环着他的脖颈,故意问他:
“临将军还吃醋吗?”
她在人前彻底断了范明真与她之间莫须有的联系,临清筠应不会再那么介意了?
临清筠抱着江殊澜迈进府门,不答反问道:
“澜澜是为了哄我开心?”
所以才故意在人前狠狠羞辱范明真,让范明真再也没办法与江柔撇开关系,还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十分厌恶范明真。
即便没有将那道写有临清筠名字的赐婚圣旨公之于众,今后也不会再有人相信江殊澜准备与范明真成婚。
临清筠很介意旁人把江殊澜和范明真的名字在婚约、夫妻、情意这些事上联系起来。
他看出来,江殊澜做这些,似乎也是因为觉察出他十分介意范明真的存在。
江殊澜笑盈盈地点了点他的胸膛,又问:
“那我们临大将军心里舒服些了吗?”
行至无人处,临清筠垂眸凝视了江殊澜片刻,喉结滚了滚,声音低沉地答非所问道:
“我爱你。”
江殊澜的心跳停了一息,旋即在她胸腔内不受控地如擂鼓般重鸣。
这三个字裹着浓烈而深沉的情意,骤然将她笼在其中。
平日里更加主动表达爱意的那个人其实是江殊澜。
她不吝于用直白的话语和亲昵的动作展露自己对临清筠的心意,这已成了她的习惯。
而临清筠总是会温柔地回应她,或是用极尽亲密但无言的方式,让江殊澜知道他对她的爱意,独占欲,和无休止的索求。
但临清筠吃醋或心里有不舒服的情绪时一般都不会主动提起,只是在江殊澜问起时他不会隐瞒。
印象里,他从未如此主动直接地说起过“爱”这个字。
江殊澜心里又甜又软,轻轻靠在临清筠怀里,柔声道:
“我也爱你。”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有了变化。
但江殊澜唯一笃定确信的是——
她和临清筠会如前世一样相爱。
而因为有了弥补前世遗憾的机会,他们能陪着对方度过更加长久的一生。
将这爱意一直延续下去。
是夜。
缱绻缠.绵后,临清筠垂眸望着怀中累得将睡未睡的人,轻轻拨开江殊澜额间微湿的乌发,吻了吻她仍带着些红肿的唇.瓣,声音磁沉地问:
“澜澜想给我留下些什么印记吗?”
“嗯?”
江殊澜微微喘着气,仍觉得腰酸腿软得厉害,思绪也还散乱着,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是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了那些红痕和浅淡的淤青吗?
“留下些印记,让其他人知道我是你的,”临清筠眸色渐深,有些沉迷于自己的设想,“澜澜想过吗?”
江殊澜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朦胧的意识勉强聚拢了些,问:“你是说像范明真身上那种吗?”
她今日让邢愈在范明真身上留下了代表江柔的烙印,的确是人人都知道他与江柔之间是不可分割的。
她不知道临清筠指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比那更好看些的。”
临清筠语带蛊惑:“若是澜澜想在我身上烙印些什么你喜欢的字或是图样,也可以。”
只要能代表他是属于她的。
江殊澜儿时曾随口提起过不想让其他人看见临清筠的脸,想让他只是她一人能看见的好看的大哥哥。
临清筠最初戴上面具,除了想在战场上遮掩自己的面容,以免被父亲的旧敌注意到以外,也是为了圆江殊澜童言无忌的小心愿。
后来,临清筠虽未再出现于江殊澜的生活中,却也在暗处护着江殊澜慢慢长大,逐渐了解了她的一切。
他想看看世间最纯洁美好的人会拥有哪些幸福,想看着她在父母跟前欢喜玩闹,与心上人两情相悦,陪着天真稚子一点点开启新的人生,最终平静安宁地老去。
那会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一生,是习惯了鲜血与尸骨的他已经无法拥有的生活,临清筠有些好奇。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临清筠发现自己的心思发生了变化。
他渐渐不再满足于旁观,而是想要成为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希望与江殊澜两情相悦的人,陪着她慢慢老去的人,会是自己。
他会难以抑制地想着,若是江殊澜能真的想要独占他就好了。
不是一个懵懂天真的小孩想要独占喜欢的玩物,而是已经长成明艳少女的江殊澜想要让心悦之人只属于自己,只看得见自己。
临清筠希望,江殊澜的人生里除了代表美好的鲜花与阳光,也容得下阴暗的他。
他想成为江殊澜的所有物。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晚安~
第五十七章
临清筠安静地注视着江殊澜, 耐心等待她的意识逐渐回笼。
美得不可方物的姑娘不着寸缕,脊背光洁柔滑,泛着柔柔香雾的鸦发带了些许湿意。
江殊澜身上轻轻一碰一按便会有红痕。偏偏临清筠心思恶劣, 亲密间总有意无意地用不会让她觉得难受的力道,在她原本白皙如云纱的肌肤上染起层层暧.昧红霞。
只有他一人能欣赏的美景,也只由他来创造。
慢慢缓过神来后,江殊澜浓密的睫羽轻眨, 眸中带着薄薄的迷蒙之意望向临清筠,柔声问:
“为何想让我在你身上留下印记?”
她放轻动作握着临清筠的右手, 看着他掌心还未完全恢复的伤口, 心里仍是疼的。
酒杯的碎片坚硬而锋利,宫宴时他就那么握在掌心, 该有多疼呢。
江殊澜舍不得让临清筠身上留下任何伤痕, 所以连日来无论如何累了倦了,都不会忘记用林谨调制的药细细为他涂抹,只盼着他的伤能好得再快些。
江殊澜意识混乱间在他脊背上留下几道痕迹都会觉得刺眼。
两世加在一起,临清筠已经流过太多血, 江殊澜不愿再让他疼, 也不愿再让他受一丝伤。
但临清筠却说,想让她在他身上留下些印记, 即便是范明真经受的那种烙印也可以。
她怎么会舍得。
“澜澜不愿意吗?”临清筠嗓音轻哑着问。
话里蕴着浓得化不开的在意。
江殊澜轻轻摇了摇头,缓声道:“不是不愿意。”
“我自然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江殊澜在他指尖落下温柔一吻。
“但你是我的夫君, 我的爱人,是要与我携手相伴,一起走很远, 走很久的人, 不是一件什么物品。”
更不像是范明真那种在她脚边摇尾乞怜的丧家犬。
“所以我也不需要在你身上留下任何能让别人看到的, 显眼的印记。”
轻浅的吻流连至临清筠修长清晰的指骨骨节处,嫣红柔软的唇瓣轻轻地触碰那些还未完全消失的伤。
她抬眸望他,眼尾带着还未弥散开去的,引人堕.落的魅红,声音缱绻道:
“临清筠,我就是那道印记。”
“我时时在你身侧,旁人便会知道,我们只属于彼此。”
江殊澜发现临清筠似乎需要时常向她确认什么,她愿意一遍遍把自己的爱意说给他听,也让他时时刻刻都能看见。
如果他觉得不安,江殊澜愿意不断填满他心里的空隙,直到他的心也能像她一样,安宁而踏实。
“好。”临清筠低声道。
临清筠沉敛的眼神一直凝着掌心被江殊澜吻过的伤痕。
她满怀柔情地向他表露心意,他却难以抑制地因她的心疼与怜惜,任心底某些隐秘的欲念不断滋长。
他真是烂透了。
临清筠静静地想着。
江殊澜纤细的手指在他锁骨边缘缓缓掠过,用引人遐思的声音道:
“如果临将军实在想让我在你身上留下些好看的印记,我可以在你身上作画。”
但江殊澜会画在只有她和临清筠能看见的位置。如此一来,既不会让临清筠受任何伤和疼,也算是件闺房情.趣。
左右临清筠让她一同画了些不能示人的小画,都是两人间的闲乐,画在纸上还是他身上,也并无太大不同。
“以纸笔还是别的什么作画,都由你来选,如何?”
临清筠对上她盈着笑意的含情目,喉结轻滚,声音喑哑道:
“好。”
两人又在潮湿的夜色中温存了会儿。
被抱去沐浴时,江殊澜倚在临清筠怀里,渐深的倦意正不断拉扯她的神识,她迷迷糊糊地继续说:
“礼尚往来,你自然也可以……在我身上画些什么。”
“但今夜不行,我累了。”
临清筠轻轻吻了吻她的唇,低声劝哄道:
“不动你了,睡吧。”
今日的确累着她了。
“你过会儿记得,要抱着我睡。”
江殊澜已阖上眸子,没了睁眼的力气,却还是窝在临清筠怀里柔柔地撒娇。
“嗯,不会忘的。”临清筠宠溺地耐心回应她。
每晚他都会把江殊澜拥在怀里,静静地等她入睡。
听着她熟睡时平稳轻浅的呼吸,临清筠才会觉得安心。
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是隐隐有些担忧——
怕她会像梦里的江殊澜一样沉睡不醒,流连于那个他去不了的世界,不愿再回到他身边。
所以每晚临清筠都只会浅眠,在江殊澜醒来之前便睁开眸子,等着她醒来后便能望进他的眼里。
让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
雨夜。
范明真被扔在云月公主府门前的街边后便一直蜷缩着身子,想等被雨水浸泡啃噬的烙印疼痛稍减。
但他疼晕过去又醒来时,那股痛意并未减少分毫,反而从皮肉深入骨髓,不断拉拽范明真的神经,让他头疼得厉害。
江殊澜的护卫把他扔来这里之前还在无人处打了他,下手极重,却都很有技巧地打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还控制着力道并未让他破皮流血。
范明真稍一动,便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抽痛着,呼吸间那些钝痛也会不停地拍击他的心神。
范明真不知道的是,江殊澜曾吩咐邢愈在烙铁上加了些东西,不仅会加重他的伤势,使其反反复复发作,还会影响烙印的恢复,让那两处耻辱的痕迹深深刻在他身上。
即便是用林谨或林岱老先生特制的祛疤药膏,那两处丑陋的烙印也不会浅淡分毫。
范明真抬起湿透的衣袖,避开额间的烫伤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不远处便是云月公主府的正门。
范明真被人扔在这里已经很久,但并无一人来看过他一眼。
江柔还在宫里养伤,云月公主府的人应早已收到了皇帝的命令,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尊敬有加地对待范明真。
范明真知道,以往只是因江柔爱他在意他,云月公主府里的那些人才不得不也像敬主子一样对待他。
此时的他比街边无家可归的乞丐还不如,那些人拜高踩低,当做没看见他,也是正常的。
范明真定了定心神,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往范府的方向去。
连日腹中空虚,范明真的体力已经耗尽,双膝也因在石子上久跪而疼痛难忍。
每一步,范明真都觉得自己像是在生死关口的刀刃上迈过,他只能强打起精神,淋着雨一路走走停停。
或许再倒下一回,他便再也站不起来。不待皇帝对他下手,他就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个雨夜。
行至一间店铺的门前暂歇时,范明真听见隔壁店铺的屋檐下有人声传来。
“没想到京都的客栈竟这般贵,我连一间客房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带来的盘缠只够再买两日的吃食,还得省着吃才行。”
“唉,张兄好歹还有点钱买吃食。李兄与我连明日该用何物果腹都还不知,得继续去找些活计做。”
“再熬一熬,春闱过后若我们能榜上有名,便算是守得云开,不必再过得如此艰难了。”
“也不知我们十年寒窗,是否真的能……”
“愚蠢。”
范明真虚弱无力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几人的交谈。
“谁!谁在那里?”
范明真忍着疼咳了几声,不愿再与他们多言。
一个又一个寒门学子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前赴后继地从各处赶来京都,妄想凭借科举出人头地。
却不知有些高山并非是等着让人攀登的,它只是立在那儿,把这些痴心妄想的人拦截在外而已。
几名书生打扮的人绕过遮挡,见方才出声的人狼狈不堪,已经筋疲力尽,也只好压下心里的不悦,不与他计较。
“许是个落魄的可怜人,罢了。”
范明真面容僵了僵,随即苦笑。
时过境迁,又是一年春闱临近,京都此时最不缺的就是年轻且怀揣雄心壮志的学子。
他如今这副模样,已无多少人还能认出他是当年打马游街,众人瞩目的状元郎。
几人回到方才避雨的位置,继续说着看不清的前路。
“明日我们也去城外山寺中试试吗?听说那儿虽住不下人了,但每日还有一餐素斋。”
“若是我们能再来得早些,便也能在山寺借住了。”
“你们的箱笼再放进来些,别把书淋湿了。”一人提醒道。
另一人叹了口气,无奈道:“如今连安放书本,专心温习的地方都没有。今年春闱也不知你我是否能得偿所愿。”
春闱与秋闱原本都是每三年一次,此次春闱是因国丧才推迟到今年。若是此次不中,便又要再等三年,眼前的艰难磋磨也得再来一遍。
“你们还记得几年前的状元吗?听闻他竟抛弃文人风骨,去讨好依附云月公主,以求能官运亨通。”
“白费心机,我听说他下午在唯阳公主府门前受了好一顿羞辱,烙刑呢,以后算是没脸见人了。”
“莫在人后议论,人各有志,自求多福罢了。”
“扪心自问,若是能得公主高看,我也狠不下心去拒绝,哪怕是身份尴尬的唯阳公主也好。”
一人闷声道。
“我不像你们,我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想能过得好些。连最便宜的笔墨都得省着用的日子,我真的过够了。”
许是这个话题实在难以继续,一同避雨的几人陷入了沉默。
范明真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与他有关的议论,分辨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何感受。
时至今日他也并不觉得自己选错了路。
天不遂人愿,最终他的所求一一落空,也只是老天不公罢了。
离他不远的这几个人无人提携引路,最终的下场兴许还不如他。他们能否活到春闱之前都还成谜。
范明真拖着浑身疼痛离开避雨的屋檐,继续往范府走去。
那是他高中状元后先帝赏给他的宅子,是他如今唯一能栖身的地方。
起码,他仍然比这几个无处可去的人过得好。
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已是他们求也求不来的。
夜色深重,无人看见这个疲惫不堪的人额间血肉模糊的烙印,更无人认出,这就是他们方才议论的那个状元郎。
翌日。
雨过天晴,京都像是被这场春雨细细地洗涤过,不染一丝灰暗尘埃。
今日京都各处都传着同一个消息——
唯阳公主把城西的几间客栈都订了下来,为从各地而来的赶考学子提供住所与三餐。
闻言,散落各处的学子将信将疑地往城西去。
他们为生计焦头烂额,昨日不曾去唯阳公主府门前目睹那场烙刑的实施,也无人见过唯阳公主。
但赶到最大的那家客栈时,他们都立时看出,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对璧人应就是唯阳公主与临将军。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亦安安 1个
第五十八章
清风拂动两人的衣摆, 带起萦绕在江殊澜与临清筠周围的默契氛围。客栈前的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在他们之外。
明眼人都看得出,唯阳公主的裙衫与临将军的衣袍无论颜色还是样式都是特意配着来的。
看着临清筠身上新制的衣衫,江殊澜也很满意。
她之前让人给临清筠准备换季的衣衫, 也揣着点小心思,一一给自己备了对应相配的。
这样走在外面,无论是谁看见了,都能看出他与她是一对。
就连临清筠今日戴的浅色面具, 都与江殊澜的白玉水滴耳铛和钗环相称。
“辛苦临将军今日陪我来这一趟。”
和临清筠一起往客栈对面的茶楼走时,江殊澜轻声说。
临清筠侧首与她对视, 知道她想听什么, 从善如流道:
“去哪里都可以,我很愿意陪殿下。”
江殊澜唇角微弯, 下意识想过去抱抱他亲亲他, 与他亲近。
但她想起此时并非在他们独处的寝殿内,注意着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多,便克制住了。
临清筠看出她心思的变化,心尖微痒,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捻了捻。
知道她下意识想亲近他, 临清筠心底泛起轻浅的涟漪。
让他一刻也不愿意停留,只想和江殊澜一起回到只有他们独处的一方天地。
但临清筠知道江殊澜今日还有事情要做, 便按捺着,耐心陪在她身边。
旁人虽看不见临将军面具下的容貌, 却也都觉得他和唯阳公主不论是气质还是身段都登对极了。
一个儒雅翩然,一个昳丽明艳,方才两人周身盈满了暖白的阳光, 任谁都会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跟其余京都百姓不同, 客栈门前的许多学子都更关注那则与他们有关的消息——
唯阳公主真的打算为他们订下客栈吗?
若当真如此, 他们便不必再日日担忧今夜在何处落脚、下一顿吃食从何而来。
但众人为唯阳公主和临将军把路让开后,见她笑着与临将军走进了对面茶楼,没人敢开口询问,只是小声议论着。
“公主怎么走了……”
“会不会是传言有误?”
“但公主的侍女和护卫留下了,应是还在等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再耐心等等。”
走进茶楼雅间后,江殊澜先拉住临清筠,踮起脚吻了吻他的唇。
“抱歉,临将军今日太好看了,我忍不住。”
方才在人前不能亲,这会儿关上门来只有他俩,总得补上。
临清筠揽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回以一个温柔缱绻的吻,低声道:
“那便不必忍。”
“今日不能太放纵了,”江殊澜轻轻从他怀里退开,牵起他的手往窗边走,“得先把事情做完。”
江殊澜站在二楼窗边,见人聚得越来越多,眉间蹙痕渐深。
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学子都满身疲惫,面容憔悴。
昨日傍晚,邢愈替崔言修呈了封信给江殊澜。
崔言修去了那家书局后才知道,附近的店主都不清楚这家书局到底是谁的,只听说书局的老板是一名富商,与崔言修都来自浔州。
崔言修便明白唯阳公主隐下了她与他之间的一切来往,还帮他找了个做书局掌柜的理由——受同乡帮扶,有份可以赚钱的活计。
从山寺搬到书局后院住下后,崔言修见到了很多在城中各处的学子。
有京都的本地人,无需忧虑食宿,日日聚在清净的亭台茶楼讨论诗词文章。
但也有更多一眼便能看出已满身疲累的外乡人,他们每日穿梭在街巷之间寻找零散的活计,以求赚些可以度日的银钱。
崔言修知道,若非受了唯阳公主的恩,他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
所以思前想后,崔言修给江殊澜写了一封信。
信中他建议江殊澜出手助这些考生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日,也从大局和私心方面一一阐述了其中原因和作用。
江殊澜读完信后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计划还不够快。
范明真参加科考那年,她只救了他一人。是江殊澜的父皇派了相应的官员,由朝廷拨款安顿了那些家境困难无处落脚的考生。
江殊澜还记得那时父皇曾对她说:
“山高路远,很多人赌上家里所有积蓄进京赶考。朝廷无法让人人都榜上有名,但起码应让这些学子能平安归乡。”
一直记得父皇的这些话,所以江殊澜除了为早早抵达京都的崔言修解围以外,也计划着由公主府出钱为其他家境贫苦的学子提供食宿。
只是她没想到,因为这次春闱曾推迟,学子们心中焦急,很多人冒着冬雪出发,来得比往年早了很多。
她近来和临清筠常去京郊各处踏青游玩,没有及时注意到城中各处多出来的这些学子们。
所以甫一收到崔言修的信,江殊澜便让叶嬷嬷把之前选好的那几家客栈订了下来,准备今日便安排已经抵京的学子住进去。
为了显示自己的慈爱与公平,皇帝近几年给江殊澜府上送了不少银钱珠宝,拿来用在实处比放在府内积灰好。
但崔言修在信上曾写,这笔钱最终不会由江殊澜出。
江殊澜也猜到,皇帝若知晓她这番动作,再送来公主府的银钱应会只多不少。
所以她不仅要做这件事,还要做得人尽皆知,让皇帝坐不住,主动把这笔钱再送到唯阳公主府去。
见客栈附近的年轻书生们面色犹豫却都沉默着,江殊澜朝仍在客栈门前的叶嬷嬷轻轻点了点头。
叶嬷嬷收到指示,上前一步,面对众人正色道:
“附近这几家客栈你们都可以入住,一应花费由唯阳公主府承担,但并非毫无条件。”
“想要入住的人需要先拿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在旁边登记,建议有能力自行承担食宿的人不要参与,但不会强制将谁排除在外。”
叶嬷嬷记得殿下说过,这样一来便不需要由公主府筛选,众人的目光便能把那些家境富裕却想混在里面的人逼退。
春闱在即,没多少人想因为强占便宜而被其他人看低。否则若最终榜上有名,这些都是抹不去的污点。
“入住之前要先签下契书,承诺直到春闱结束,你们每日都会教一名孩童读书识字两个时辰。”
叶嬷嬷还将要求说得更细了些。
比如所教的孩童需要这些书生自己去找,不限年龄,不限男女,但需要征得其父母的同意,师生关系一一对应不能轻易更换,也不能敷衍应付。
世家子弟自然不缺人教他们读书识字。但因为家境或别的原因,京都城内外仍有许多孩子没有进过私塾。
这些此时住不起客栈的书生,除了在来的途中遭遇山匪的,大都家境不富裕,更知道这些上不起私塾的孩子的处境。
江殊澜是希望这些各地学子中的佼佼者能在尚且年幼的孩子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即便最终这些被教的孩子里无人走上科举之路,只要其中有一人能因为识字而让今后的生活过得稍好些,今日的一切便不算是徒劳无功。
一笔银钱能为两代人带去希望,江殊澜觉得很划算。
“这便是你们入住客栈的条件,愿意接受的,此时便可以去旁边登记签契,然后直接入住。”
“几家客栈的房间有限,所以需要两人一间,住满即止。”
叶嬷嬷的话音落下,在场的学子们便开始小声讨论起了什么。
“春闱前每日教孩子读书两个时辰便可以不再担忧食宿,我觉得可行。”
“我昨日从早到晚给人做工,也只挣到了一顿饱饭,有这么好的机会你们还犹豫吗?”
“入京之前我原本就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如今字画卖不出去,也没有其他手艺,这个条件简直为我量身定做。”
“张兄,你我同住一间吗?”
“好,幸好文书都贴身带着,我们去那边登记。”
“你们都不担心这是陷阱吗……”
“唯阳公主何必费心用这种陷阱来害你我这种寒门学子?”
“自视甚高,还看不清现状,以为人人都要迫害你吗?”
“你怎可如此贬低他人……”
江殊澜托着下巴,视线随意地在楼下那些学子间逡巡而过。
兴奋的,怀疑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把心里的想法写在脸上。
江殊澜是想做些什么,却也不会勉强谁,更不会上赶着去说服谁来做这笔交易。
用两个时辰来教授一名孩子识字,有人觉得值,便会有人觉得不值,江殊澜不会强求。
她也只是为这些人提供一条可走的路而已。
见邢愈带着护卫把楼下的情况控制得很好,应不会出什么问题,江殊澜便准备和临清筠回公主府了。
但江殊澜忽然注意到,崔言修正站在楼下并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与一名书生说着什么。
而离他不算远的另一处,范明真也正平静地注视着这些神色各异的学子。
若无意外,崔言修会是今年的状元。
那这便是这两个状元郎初次离得这么近。
前世的崔言修虽高中状元,却一直被范明真和江柔打压,在临清筠回京之前一直郁郁不得志。
而此时,江殊澜将两人的处境尽收眼底,很清楚范明真已无法再与崔言修相提并论了。
一个的大好前程正要开始书写,另一个已经烂在淤泥里,再也无法翻身。
江殊澜细细思忖着什么,没注意到旁边临清筠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他随即看向楼下相隔不远的崔言修与范明真。
面具下,临清筠的神色渐沉,眸色已变得幽暗,如墨的占有欲在眼底凝结。
临清筠知道,江殊澜此时看得见那些落魄狼狈的学子,也看得见楼下那两人。
只是忘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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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江殊澜没有察觉临清筠周身渐深的戾气, 只是笑盈盈地侧首看他,揶揄道:
“我怎么觉得临将军看着比这些书生更斯文儒雅些?”
无论是衣着还是气质,不知他身份的人见了, 都会先以为临清筠是文臣或儒士,而非杀伐果决的大将军。
“是吗?”
临清筠很快敛下那些见不得光的暗色情绪,眉目柔和地问她:
“为何这么说?”
“因为你在人前总是礼数周全,沉静谦和, 看起来极具欺诈性。”
江殊澜语调微微上扬道。
“欺诈性?”
临清筠温声重复她最后几个字。
是了。
只有临清筠自己知道,他日日担忧江殊澜会看穿这层极具欺诈性的面目之下, 他原本的模样。
却又隐隐期待着, 或许即便被她看穿面具之下的真实,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受任何影响。
他最初只是希望能靠近江殊澜, 但将她的爱意收入囊中后, 又压抑不住骨子里的劣根,贪心地希望她的爱能无条件,无底线。
“对。”
江殊澜避开楼下那些探寻的目光,拉着临清筠往窗户里侧移了些, 柔声道:
“我觉得你有时其实比表面看起来要强势很多。”
尤其是在某些时刻, 每回她讨饶都不管用。
“我的腰到现在都还有些酸。”
江殊澜小声控诉。
今晨起床之前,临清筠分明已经帮她揉按过好一会儿, 江殊澜却还是觉得腰间有些不适。
江殊澜想到什么便和临清筠说了。
她没意识到,虽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自己已经可以尽可能神情自然地在白日里想起某些旖旎画面,并向临清筠提起。
临清筠听出她话里的撒娇意味,专注地望着她, 温柔道:
“我的错。”
“回去后再帮你揉揉, 好不好?”
原来她说的只是某些特定的时候, 而非他这个人本身。
或许是他伪装得太好了。
临清筠一时有些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情绪。
不愿让她看穿,又希望她看穿,矛盾而挣扎。
江殊澜勾着临清筠的后颈,声音轻软道:
“让威名在外的临大将军给我揉腰按肩,会不会不太合适?”
“你手下的将士们若知道了,指不定会如何议论我呢。”
临清筠轻轻拥着江殊澜,埋首于她颈窝轻嗅独属于她的温香气息,低声道:
“他们不敢。”
“明面上肯定不敢,私底下说不定会想着,‘唯阳公主真是个狐媚的,勾得我们将军不问世事,只知沉湎于温柔乡’。”
见江殊澜猜测时还带着些灵动俏皮的小表情,临清筠失笑道:
“是担心他们这么想,还是你这么想?”
江殊澜舒服地窝在他怀里,问:“你好像很久没去过演武场了?”
临清筠领兵回京后,为了养伤,便把军营里的很多事都交给了纪怀光。
后来他的伤势逐渐恢复,临清筠平日里也都陪在江殊澜身边,只抽空处理一些重要的军册和文书。
也是今日要一起出门处理这些学子们的食宿问题时,江殊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临清筠回京之后他们日日都待在一起。
无论是去京郊猎场、春分宫宴,还是今日一起来这里,都是他陪着她,按她的心意来。
临清筠从未离开去做过他自己的事情。
江殊澜担心自己会耽误他的事。
“我陪在你身边便好,”临清筠轻轻吻了吻江殊澜微红的耳尖,“纪怀光能处理好军营里的事。”
实在需要临清筠经手的事情,纪怀光也会让亲卫来问他。
离京三年,临清筠在军营已经待够了。如今他只想待在江殊澜身边,寸步不离。
但若是江殊澜不愿意……
“日日与我待在一起,澜澜觉得厌烦了吗?”
临清筠垂眸,与怀里的人视线相接。
江殊澜也望着他,正欲开口调笑,却看出他眼底蕴着磅礴汹涌的深情,倏忽深邃的目光像是能看进她心里去,想在那儿翻找他要的答案。
不是任何虚假的,表面的情话,他要她最坦诚,最赤.裸的真心。
江殊澜愣了愣神。
此时的临清筠,她觉得有些陌生。
他眉目微垂,仍如往常一般温和地笑着,却让她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些对危机的不安与警惕。
像是一只林中小鹿,忽然发现自己正被一只极度危险凶猛的野兽注视着。
但眼前的人是她的爱人,是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那个人。
爱他的本能很快便占了上风。
江殊澜抬起手,轻轻捧起临清筠的脸,吻了吻他微微滚动的喉结,缓声道:
“我恨不能时时刻刻都与你形影不离,怎么舍得厌烦?”
临清筠仍凝视着江殊澜,像是只听她说出答案还不够,他要自己从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中捕捉最细微的真实。
确认江殊澜没有觉得不耐烦,神色间也并无任何隐瞒后,临清筠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江殊澜沉吟片刻,意识到什么,继续温声问道:
“是觉得我方才忽略了你吗?”
她细细思索了一遍方才的事,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原因。
临清筠仍无声望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与懊恼。
见临清筠似乎很不喜欢他自己此时的模样,江殊澜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直以来,江殊澜都以为自己是更依赖这段关系的那个人,所以自临清筠回京那日起,她便力求能更多地与他待在一起。
但此时,江殊澜倏地意识到,或许临清筠比她想象中更需要她,也更无法忍受片刻的失去。
所以江殊澜的注意力短暂地放在别的人和事上时,想让临清筠也去做一些他想做或需要做的事时,他会觉得不安,会担心她已经厌烦了与他待在一起。
江殊澜心里很疼。
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曾多次忽略临清筠的需要与在意,才会让他觉得不安。
“抱歉,我方才在想关于科考和这些学子的事。”
江殊澜拥着临清筠,如实道。
“但无论如何,你比任何人或事都重要,什么都无法越过你在我心底的位置。”
“以后你若因为我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而觉得不舒服,提醒我一下,好不好?”
江殊澜有些歉疚道:“我怕自己不能及时发现,会让你觉得难过。”
江殊澜深知自己是个需要事事有回应的人。临清筠应也会不喜欢自己的在乎与希冀落空吧。
以后她会再细心些。
“好。”
临清筠下颌线紧绷,声音喑哑低沉得如坠山海。
她太纵容他了。
每次临清筠担忧江殊澜会因为他暴露出的病态在意而心生不悦时,她都会更加温柔地包容与安抚他,让他心底那些阴郁深沉的念头一寸寸被抚平。
这是他所渴求的,甚至他是故意将那些心绪藏得没那么好,就是为了让她看见然后像现在这样来安抚自己。
但临清筠仍忍不住想,卑劣的他到底何德何能,竟让这么美好的她舍不得他有丝毫难过,时时处处为他着想。
还愿意把所有的爱和真心都给他。
临清筠的手臂逐渐收紧,把江殊澜更深地拥入自己怀里。
察觉到他的动作,江殊澜也微仰着头安静回应他的拥抱,右手还在他脊背上轻缓地抚着,无声劝哄。
江殊澜知道,若非自己问起,临清筠大概不会明言他曾因为她方才的忽略而觉得不舒服。
毕竟在她察觉并发问之前,临清筠还如往常一般与她调笑。
感觉着临清筠微沉的气息在自己耳畔萦绕,江殊澜觉得他其实有点像一个明明需要很多陪伴与关注,却又怕被指责不懂事,所以不愿把心中所想说出口的倔强少年郎。
让人心疼。
江殊澜盼着有一天,临清筠会愿意主动把心中的所思所想都说与她听。
好的坏的,她都希望他不必一人承担。
江殊澜与临清筠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才牵着手一同走出茶楼。
排队登记名册与签契的学子有些多,且都背对着茶楼这边,临清筠小心护着江殊澜从人群中走过。
甫一走到没那么拥挤的街边,江殊澜便看见纪怀光正在与一个书生说着什么。
“死读书是不行的,你怎么跟我爹那个老古板似的?”
纪怀光从书生手里拿过一本书,指着其中某一页继续说:
“这篇策论虽出自当年的状元,但时移世易,你不能还跟着这个思路走。”
书生急红了脸,“表哥,你是武将,并未参加过科举,你怎知范大人的文章如今行不通了?”
“我是武将,但自幼被我爹逼着读书,真要参加科举,绝不会比你差!”
纪怀光倨傲道。
不经意瞥见不远处临清筠的身影,纪怀光神色一喜,拉着那名与他争执的书生朝临清筠走去。
“我今日倒要让你看看,武将到底懂不懂你们这些文章。”
“不信你问问他,范明真当年的策论,如今还行得通吗?”
纪怀光朝临清筠抬了抬下巴。
书生看着戴着面具的男人,有些犹豫道:“表哥,这是?”
纪怀光愣了愣,随即意外道:“你不认识他?”
“看来是我们临大将军还不够努力啊。”纪怀光朝临清筠使了使眼色,揶揄道。
书生慌忙理了理发冠,朝临清筠弯腰拱手道:“临将军,在下尚辰,是纪怀光的表弟。”
临清筠微微颔首,温声道:“幸会。”
尚辰昨日才抵京,的确不认识什么人。今日也是经过时见客栈门前聚集了很多书生打扮的人,才停下来向旁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尚辰与一名投缘的书生讨论起状元郎范明真的策论时,他表哥纪怀光不知怎的忽然出现了,还直言这篇策论已经过时了。
历年来状元、榜眼与探花的考卷都会公开张贴出来。上次科举中的几篇文章里,尚辰最喜欢的就是范明真这篇。他并不知道范明真入朝为官之后的事,只是觉得这篇文章实在引人深思。
听纪怀光把这篇策论贬低得一无是处,尚辰一时有些着急,才和他在街边争执了起来。
被临清筠的目光觑了一眼,平日里不太重视礼数的纪怀光脊背一僵,旋即意识到什么,立马朝江殊澜行了一礼。
“殿下。”
“不必多礼。”江殊澜朝他抬了抬手。
尚辰闻言后也急忙朝江殊澜跪下,道:
“草民方才失礼了,还望殿下恕罪。”
看来眼前的便是为如此多寒门学子解决了燃眉之急的唯阳公主,尚辰心生敬意。
“不必拘礼,你不认识本宫,不算失礼。”
江殊澜看了眼纪怀光,打趣道:“你表哥认识本宫,过来时也是只看到了临将军。”
“殿下饶了我吧。”纪怀光立马道。
方才临清筠那个眼神已经让纪怀光有些心慌了。
他在军营里待惯了,和主将临清筠又是相识许多年的兄弟,从不拘礼。
回京后纪怀光也还未习惯众多的礼数,所以平日能不去比自己官大的人面前就不去。
之前他遇见临清筠和公主时都不会忘了行礼,今日确实是被自己的表弟气着了,有些没顾得上。
“好了,与你说笑的。”
江殊澜看了看尚辰手里的书,问:“你们方才在争什么?”
尚辰如实道:“是一篇往年的策论,表哥与我意见相左。”
“听你刚才的意思,是争不过了,所以想让临清筠为你助阵?”
江殊澜问纪怀光。
江殊澜听着,觉得莫名有些像是两个少年吵架难分输赢,然后纪怀光想拉着人帮他吵。
“也不是助阵,”纪怀光有些赧然,“就是我担心他想岔了,到时春闱失利。”
“我性子急,说服不了他,看到临清筠后才想着让他试试。我觉得临清筠与我的看法应是一样的。”
江殊澜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纪怀光。
原来他知道自己性子急。
江殊澜还以为纪怀光对这一事实浑然不觉。两世他都一直是这个性子。还是后来遇到了他的夫人,才慢慢变得更沉稳了些。
谁能想到,纪相的儿子竟会拉着他那斯斯文文的表弟在大街上争得脸红脖子粗,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知道的说他们是在讨论学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吵架。
临清筠略一思索,问尚辰:“你觉得范明真那篇策论如今仍然可行吗?”
面对临将军,尚辰虽有敬畏,却仍坚持自己的看法:“对。”
从临清筠的问题里猜出他的态度,江殊澜提议道:“既然你们意见相左,不如找个地方细细讨论讨论?”
江殊澜看得出来,纪怀光与这个表弟的关系应很不错,才会为他的科考担忧。
临清筠与纪怀光相熟,不会拒绝帮他这个忙。
江殊澜比任何人都清楚,临清筠不仅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在学问或政事上,他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前世临清筠在位几十年,大启政通人和,无人不称赞他是一代明君。
平日独处时,两人之间更多的是闲趣。江殊澜有些想亲眼看看临清筠与旁人讨论这些正经事情时的模样。
应也会很有魅力。
作者有话说:
澜澜:听说男子认真时的模样最英俊,想看(期待
小临:澜澜觉得我做何事时不够认真?
小作者:我怀疑楼上在暗示什么,并且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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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为澜澜和小临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鱼 10瓶;
第六十章
见公主提出建议后临清筠并未反对, 纪怀光打算带着表弟和他们一起往不远处的茶楼去,找个安静的雅间再聊聊那篇策论。
在临清筠面前,纪怀光知道公主说话肯定比自己管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当然要帮自家表弟多争取一些。
以前被逼着读书时,纪怀光曾借过临清筠写的东西去交差。他家老古板一眼就看出那些文章并非出自他手。
为官几十载,纪怀光的父亲见了太多, 所以坚信人各有命,不可过多干涉他人的抉择。
但见过临清筠的文章后他却反复感叹, 认为临清筠决意要进军营实在是可惜了, 还去找先帝认真讨论过这件事。
后来见临清筠在军中屡立奇功,纪相心中的遗憾仍未消退, 嘱咐临清筠闲时也别太松懈, 可以写些文章,待回京再拿给他看看。
纪怀光知道自家老古板很欣赏临清筠的才华,还把临清筠看作唯一的学生,亦师亦父地待他。
这次春闱还是由纪怀光的父亲主考, 他知道老头子肯定不会有所偏私, 但说不定经临清筠指点之后,表弟的胜算会大一些。总比他闭门造车好。
纪怀光甚至很快便想好, 聊完范明真几年前写的这篇策论后,再让表弟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临清筠看看, 说不定能助他多些思路。
但周围有人一边排着队,一边分心注意着纪怀光和尚辰有关那篇策论的争执。
见他们还没讨论出结果便要离开了,有书生立马朝临将军和唯阳公主行了跪礼, 大着胆子道:
“殿下, 临将军, 草民斗胆请求旁听。”
“草民同求。”
“望殿下恩准。”
有人起了头,便有人接二连三地跪下出声道。
很快,江殊澜与临清筠面前便跪了不少人。稍远些不明情况的学子也连忙一一跪下。
参加此次春闱的许多学子都很欣赏范明真的那篇策论,但发现临将军似乎有不同的观点后,他们都很好奇。
纪怀光身形一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尚辰也跪下道:“望殿下恩准。”
尚辰抵京不久,还未与参加此次春闱的学子们来往过。机会难得,他也想与其他人交流看法,说不定还能遇到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
纪怀光眼前一黑。
榜上的名额有限,人人都卯足了劲想竞争,他这表弟倒把难得的机会拿出来与这么多人一起分享,未免大方得过了头。
尚辰和其他学子都不知道临清筠与纪相之间的关系,只以为临清筠是因为身经百战,还亲历过大启很多重要的事情,对国事的看法才与他们有所不同。
世家子弟能听家中长者或是其他人分析政论,有机会对很多事情有更加深入透彻的理解,却也有可能会脱离百姓最真切的需求。
这些出身寒门的学子虽置身于百姓民生之中,却接触不到朝堂中的官员。他们也很担心自己埋头钻研书本,得到的看法会只是空中楼阁。
是以一旦有机会接触新的观点与看法,他们都会尽力争取。
此时他们便都有些忐忑地等着临将军的回应。
“都不必多礼,先起来吧。”江殊澜温声道。
临清筠用眼神询问江殊澜的意见,江殊澜点了点头,在他身侧轻声问:
“临将军是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
临清筠旁若无人道:“以往都是和军营里的将士们切磋武艺,把人打倒就行。”
“今日可不能动手,”江殊澜看着隐隐靠过来的学子越来越多,声音小了些,“得以理服人。”
临清筠是看起来斯文,眼前这些书生可都是真的只与笔墨纸砚打过交道。
“好,听你的。”临清筠从善如流道。
临清筠看得出来,江殊澜很想帮一帮这些在京都没什么门路的学子。
临清筠没她那么善良,他其实丝毫不在意这些书生的现状与未来会如何。
但他不仅想为她杀人。
江殊澜想做的事,临清筠希望自己都能参与。
陪在她身边,与她做一样的事,或许他们看起来便可以更加登对。
他也能更加配得上她。
邢愈一直注意着公主与临将军那边。
原本见他们站在这些聚集的书生之外与纪将军说着什么,邢愈便没有靠近。
但发现开始有学子朝公主那边靠过去时,邢愈很快带着护卫赶到,把公主身边的范围都空了出来。
人多眼杂,邢愈不能不警惕。
江殊澜发现,有些书生原本还在排队,听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后便从登记的队伍中走了出来。
方才还井然有序的队伍开始有些乱,长街也渐渐被靠过来的书生们挤满,已经有些影响其他行人与车马的来往。
“稍安勿躁,”江殊澜耐心地提醒道,“需要入住客栈的人先登记,结束之后再到对面茶楼来。”
客栈要安排这些学子们入住,最好尽早登记完。
春闱临近,近日京都城中应不少地方都有学子们聚在一起切磋学问。
择日不如撞日,江殊澜便让人去旁边的茶楼定了些茶点,为这些解决了食宿问题,暂无后顾之忧的书生们提供一个可以交流沟通的地方。
见还未登记完便靠过来的书生面带犹豫地重新回去排队,江殊澜有些无奈道:
“放心去,早些登记完便能早些过来。”
这些读书人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江殊澜见多了像范明真和江黎那样虚伪的人,也隐约有些担心。
从书本中抬起头,在复杂的京都或官场走上几年,不知还有多少人能像此时这般性子简单。
江殊澜希望有朝一日,大启的官场不会再是吃人的地方。
重新回到茶楼后,江殊澜和临清筠没再去二楼雅间,而是和其他书生一样在一楼落座。
他们两人与纪怀光、尚辰一桌,其余书生都尽可能近地选了位置坐下。茶楼空出来的位置很快便被坐满了。
店小二已经把江殊澜让人定好的茶水与点心端了上来,但书生们都正襟危坐,谁都没有先动作。
这回不等江殊澜说什么,纪怀光先受不了了,无奈道:
“明明就饿了,你们怎么不吃呢?”
这些书生一个比一个消瘦,不少人的眼神都不自觉地往那些精致的茶点看去,又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是公主和将军让你们进来的,你们还怕自己吃了会被掌柜扣下抵账不成?”
学子们面面相觑,仍无一人碰那些茶点。
江殊澜无声叹了口气,先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才说:“本宫已经先喝过了,你们不必顾忌,想吃便吃。”
“等你们吃得差不多了,本宫才让临将军开口。”
说着,江殊澜还在桌下轻轻牵了牵临清筠的手。
她不会再忽略他了。
闻言,早已饥肠辘辘的学子们才终于开始吃那些茶点。
不少人为了省钱都强忍着一日只用一餐,更有甚者两日才用一餐。
方才登记时他们听那个嬷嬷说可以去客栈先吃点东西,但又实在想听听临将军和公主有关那篇策论的观点,便都强忍着没有立即进客栈,而是跟着来了茶楼这边。
这会儿得了殿下的允许,他们才稍放下心来。
出身虽不高,但这些学子没有因为腹中饥饿而在人前失礼,一举一动都妥帖恰当。
常待在军中,闲散惯了的纪怀光看着他们这样,忍不住问身边的尚辰:
“你们读书人都这样吗?”
尚辰有些无奈道:“表哥,你是不是对我们读书人有偏见?”
“确实是,”纪怀光直言道,“我觉得你们老了都会变成我爹那样的老古板。”
尚辰:……
江殊澜悄声问临清筠:“要与这么多学子讨论学问,临大将军会不会有点紧张?”
“不会。”临清筠回握住江殊澜的手。
“看来已经胸有成竹了?”
“澜澜似乎很期待?”临清筠反问。
“的确很期待,所以你可得认真些,别输给他们。”
江殊澜用指尖轻轻挠了挠临清筠的掌心,“听人说,男子认真时的模样看着会更让人心动。我想看看这话是真是假。”
“谁与你说的这话?”临清筠不动声色地问。
江殊澜身边的嬷嬷和护卫都不像是会与她说起这种话的人。
江殊澜神色微顿,没想到他会抓住这个点问自己。
这话……前世是纪怀光说的。
也只有他才敢在江殊澜面前说起这种话,还撺掇她去找临清筠试试。
前世时江殊澜经常看临清筠专注地练字、作画,或是为她读那些百听不厌的游记。
的确很让人心动。
但江殊澜的确还未见过他在人前认真做什么事时的模样,无论是文还是武。
因为前世自初遇起,临清筠的所有事情都围绕着江殊澜,再无其他。
所以江殊澜才会提议让临清筠与尚辰聊一聊那篇有争议的策论。她想补上前世没见过的,临清筠的其他模样。
但临清筠忽然问起,江殊澜只能含糊地说:“忘了,或许是我以前的侍女吧。”
临清筠又问:“澜澜接我回城那日时说,有人曾告诉你,接心悦之人回家时要有花。”
“也是侍女说的吗?”
见他突然提起这件事,江殊澜微怔了一瞬,随即顺着自己的心意答他:
“若我说是你上辈子告诉我的,你会相信吗?”
前世,这句话的确是临清筠告诉她的。
那时他们刚离开林老先生的竹院,搬去那座属于他们的山中小院住。
小院内的一切都是临清筠布置的,而把江殊澜接到那座院子后,临清筠带她去看了满园他亲手种下的玫瑰。
他拥着病中的江殊澜,眉目温柔地对她说:
“接心悦之人回家时应该准备她喜欢的花,只是不知道这些够不够?”
江殊澜无声在他怀里倚了很久,才柔声道:
“够了。”
翌日,他们便在那些妍丽的花旁边,结为了夫妻。
作者有话说:
澜澜:一个不那么直接的直球,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小作者看了看细纲:小临想起前世倒计时?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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