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回到御花园落座后, 江殊澜轻声吩咐身后的邢愈:“帮尚食局那名宫女假死脱身。”
皇后恐怕不会留她性命。
邢愈点头应下。
临清筠心里一顿。
她连这种小事都放在心上了,若知道是他让夏答杀了红丹,还故意放了那把火, 会作何反应?
“红丹是怎么死的?”江殊澜忽然问。
临清筠端起茶杯的手凝滞了一息,很快不着痕迹地恢复如常。
邢愈只低声道:“不是我们的人干的。”
他还没能查出什么线索来,对方的实力不弱。
江殊澜心里存了疑。
难道还有其他人恨江柔,所以顺水推舟, 借了今日的局面对付江柔,把事情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红丹若活着, 还有与尚食局那名宫女对质的可能。
如今她不仅死了, 还死在江柔的寝宫内,倒做得很像是江柔杀人灭口。
江柔一贯待自己身边的人心狠, 因各种原因死去的侍女和护卫也不在少数。
所以方才皇帝才让事情不了了之, 没再当场深究。他也怕亲手把女儿做的那些好事翻出来,反而让场面更难看吧。
左右这个杀人放火的人也算阴差阳错帮了江殊澜一把,让江柔吃了这个闷亏。
是敌是友,总会再遇上的。
江殊澜心情甚好, 又撒娇让临清筠给她剥葡萄吃。
御花园内的众人实在看不明白当下的情况, 也不知还有无必要参加今晚的宫宴。
左相、右相及其他位高权重的大臣都在议事,没来参加春景宴。太子与北武国四皇子已相约去了别处, 皇上及皇后也仍待在云月公主的寝宫。
如今看来,或许跟着唯阳公主便好。她还待在御花园内悠闲吃着葡萄, 他们也不必考虑接下来该往哪儿去、做什么。
而尚食局也并未懈怠,直到傍晚,各色茶点、小食与瓜果都不断往御花园送来。
见一直没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 心绪不宁的众人也慢慢放松, 开始不自觉关注一直姿态亲昵的唯阳公主与临将军。
方才唯阳公主被皇上请过去, 有不少人都以为宫里那场火可能与她有关。
毕竟,近来两位公主之间的矛盾已摆上了明面。夺婚事、围府邸、杀侍女,唯阳公主的确有对云月公主动手的立场。
没想到唯阳公主很快便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还是和临将军牵着手一起,毫不在意旁人或打量或探究的目光。
传闻已久的云月公主与范明真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或许唯阳公主与临将军反而会后来居上,先一步成婚?
但北武国四皇子墨玄峤也明显对唯阳公主有意,到时当真向大启求娶这位公主也不一定。
虽说目前只在民间有和亲传言,朝堂之上还无人提起,但也并非绝无可能。
皇室公主的婚事,牵扯太多,总是很难简单有个定数。
*
江柔的寝宫内。
皇后正沉默地守在女儿床前。
江柔已经服了药睡下,但神情仍然十分惶恐不安,手还紧紧地攥着锦衾边沿,呈防备姿态。
今日的事,应是吓着她了。
范明真是她放在心尖上倾慕已久的人,却也给她留下了最沉痛的记忆。
也不知多久之后她才能从那些疼痛与惊慌中抽身。皇后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再也不会受任何伤害。
而范明真和促成如今局面的江殊澜,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皇后,你还有自己的身份与责任。”
皇帝走近,温声劝说。
“陛下,臣妾今日可否不做皇后,只做柔柔的母亲。”皇后无力道。
孩子刚经历了巨大的伤痛,她不愿去筹备什么宫宴,也无心接见任何命妇。
她只想守在自己脆弱的女儿身边,看着她入睡,等着她醒来,再像往常一样笑着唤她“母后”。
“皇后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柔柔出事了吗?”
皇帝平静道:“越是这个时候你越应该站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一切如常。”
“柔柔是大启最尊贵的公主,不能让任何人质疑她的体面与荣光。”
皇后的眼泪无声流淌。
一日之内,她的心已经成了座破旧衰败的老房子,原本安放在其中的东西一样样被打碎、破坏。
但此时,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父亲,却还能冷静理智地让她振作起来,用笑脸去维护表面的平静。
他不仅不为受伤的女儿报仇,甚至还对女儿万般憎恶的人和颜悦色,有商有量。
帝王之心,果然冷硬。
“臣妾,”皇后从江柔的床榻边起身,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遵命。”
*
夕阳沉坠,暮色四合。
白日里的所有喧闹混乱都被夜色掩下,皇宫内礼乐大作,大启群臣与北武国使者齐聚在承光殿中。
面容娇好的宫女将各色珍馐美馔端上,依次在每张矮桌上精心布置。
只在一个席位上稍有不同——唯阳公主的位置。
皇后吩咐她们,将唯阳公主的席位上所有东西都准备双份。宫女们都知道,应是因为白日里的春景宴上,唯阳公主与临将军一直坐在一起。
听闻今日云月公主的寝宫走水了,云月公主还因此受了伤。没想到此时皇后还能事事周到,待唯阳公主也这般细心体贴。
陆续有人步入承光殿,无论是否熟悉,遇上时总会笑着对彼此拱手行礼,明面上的礼数总是不会少的。
江殊澜的席位在大殿靠里的地方。她左手边空着的是江柔的位置,斜对面的第一个席位坐着太子。
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巧合,墨玄峤坐在她正对面。自江殊澜步入殿内,墨玄峤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
和临清筠一起落座时,江殊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殿中的大致布局。
除了皇后的两个孩子以外,便只有江殊澜的位置如此靠前,其余皇子、公主的席位都离得有些远。
这是自先帝崩逝后,江殊澜第一次出席这种隆重的场合。明面上,这对夫妻还是给足了她体面,没有给人留下话柄。
但江殊澜看见远处那些年纪不大的皇子与公主,很难不觉得讽刺。
江黎即位后,为给先帝守孝,他只将自己的发妻立为皇后,未再册封任何嫔妃,看起来像是闲置后宫,专心国事。
可这几年来,后宫已有数位皇子、公主出生,最近的一个前几日才满月。孕育这些孩子的女人们至今没有任何身份,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生母是谁。
但无人敢议论这点明面上和实际上的区别,都心照不宣地只作不知。
毕竟除此之外,皇帝再无其他地方能被言官们挑出问题来。
“今晚说不定有好戏看。”江殊澜轻声在临清筠耳边说。
江柔今日的事一过,即便皇帝不动手,皇后应也不会让江殊澜的日子过得太愉快了。
临清筠温声道:“那澜澜玩得开心些。”
江殊澜好奇地侧首看他。
怎么感觉临清筠在支持,甚至是鼓励她闹一闹这宫宴?
“临大将军这是和我待在一起久了,也被带得不搭理什么规矩礼仪了?”
今日的宫宴虽说是为君臣同乐,但也是很隆重的场合,更遑论还有北武国的使臣在。
作为大启的公主,江殊澜理应恪守规矩才对。
临清筠眉眼低垂,微沉的眼神凝在自己掌心的那只纤手上,意味不明道:“理那些做什么?”
有你就够了。
“那我要是闯了祸,临大将军护不护着我?”
江殊澜故意问。
临清筠手上微微用了些力,握了握她的手,“自然要护的。”
“澜澜就算是把天翻过来,也无妨。”
江殊澜眉眼弯弯,笑着用手指撩了撩他的掌心,“那我可记住了,你不能反悔。”
“好。”临清筠宠溺道。
*
殿内响起一阵庄严的礼乐声,内侍高声喊道:“陛下驾到。”
殿内的人齐齐起身,恭敬行礼。
威严的皇帝与雍容华贵的皇后相伴出现,站在最高处俯视殿内众人。
皇帝抬了抬手,温和道:“平身吧。不必太过拘礼,今日各位把酒言欢,尽兴便是。”
“谢陛下。”群臣同声回道。
夜宴正式开始。
殿内歌舞不断,佳肴美酒接连呈上,众人皆安静进食,并无人敢当真在宫宴上把酒言欢。
夜宴的菜色还算合江殊澜的口味,临清筠温柔细致地替她布菜,江殊澜也十分配合地一一吃下,间或端起酒杯浅饮一口。
临清筠将她端酒杯的动作尽收眼底,在劝与不劝之间犹豫了一息,最终选择随她去。
今夜让她饮些酒,或许也并无不可。
但江殊澜忽然凑近,在临清筠身侧柔声问:“你是不是在等着我喝醉?”
临清筠心里一动。
“怎么这么问?”他神色如常道。
“我猜你原本想劝我别饮太多酒,但后来想到了什么,又放弃了。”
心思被猜透,临清筠的态度仍一如往常道:
“那澜澜觉得,我是想到了什么?”
“我猜,”江殊澜牵住他的一根手指,用自己的食指和他的绕啊绕,“你是想到了,今晚回公主府后我可能会对你做的事。”
江殊澜柔软娇媚的语气和动作像是挂了个小钩子,在临清筠心上勾缠撩拨不止,让他心底生出阵阵酥麻。
“那……澜澜会对我做什么?”他故作不知,掩下眸中的情绪,温声问。
“不可说不可说。”看着他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江殊澜老神在在道。
前世虽未与临清筠做到过最后一步,但她的经验无论如何也比此时的临清筠多些。
江殊澜几乎已经能想象出,到时自己凭着这些经验,在某些事上占据主导的模样了。
毕竟临清筠在那些事上的领悟速度很快,她的这点优势也许很快就没了,自然得早些把握机会。
“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临清筠隐约觉得江殊澜似乎对他有什么误解。
否则她怎么会这般从容地,期待着他们之间可能会发生的某些事呢?
若她看清自己心底那些写满了她名字的脏污念头,不知会不会害怕呢。
临清筠手指轻捻,不动声色地回味着方才江殊澜留在他指尖的细腻触感。
“好,那我便,拭目以待。”
江殊澜还未来得及与临清筠再说些什么,便注意到有一道阴狠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
她抬眸看向那道目光的来处,发现是与自己并无交集的左相,李泯锋。
听闻他的独子李风前几日在京郊猎场摔伤了腿,恐怕会落下残疾。
和她探寻的眼神对上,李泯锋很快放下手里的玉箸,起身朝殿内几级台阶之上的皇帝拱了拱手,尊敬有加道:
“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殊澜倒没想到,今晚第一个开始唱戏的人,竟会是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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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李泯锋起身后便不再看向江殊澜, 但他垂敛的眸中仍蕴着深沉的恨意。
他的儿子李风今日原本也应来参加这场热闹的宫宴,与三五好友相谈甚欢。但此时他却只能躺在家里哀嚎不止,艰难地捱着断腿之痛。
那日到京郊猎场后不久, 李风的马便骤然发狂将他摔了下来,让他身受重伤,至今仍未恢复。
那匹马一向性子温顺,从未伤过人。太子已让人查过, 马的饲料、马鞍等都没有任何问题。
唯一的疑点便是马身上,除了有墨玄峤的鞭痕和致命的那一道刀伤之外, 还有几道深入血肉的割痕。
太子的人还在那匹马的尸体附近找到了几片带血的树叶。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 但基本可以确定,当时应是那几片树叶让马受了伤, 马吃痛后才变得躁动不安。
而当时在附近的人里, 应只有精通武艺的临清筠和墨玄峤有做到这件事的能力。
李泯锋不知道到底是谁做的,但这两人都与江殊澜有牵扯。李风那时不过是在与友人们闲谈间议论了江殊澜几句,便遭遇了这种事。
他老来得子,李风是李家今后唯一的指望, 现在却落下了残疾, 终生无法治愈,原本定下的好姻缘也只能不了了之。
可李家经历巨大变故时, 江殊澜却正与临清筠情投意合,即便是在宫宴这种场合也毫不避讳地卿卿我我。
李泯锋怎能不恨?
但再抬眸时, 他眼里已经再无丝毫个人情绪。
“爱卿有何事,大可直言。”皇帝温声道。
李泯锋正色道:“近日鸿胪寺正与北武国的使臣们商议和谈事宜,各项进程十分顺利。”
“但依臣愚见, 或许可以遵循前人的经验, 让两国通过和亲之法, 建立起更加稳固长远的关系。”
李泯锋的话音刚落,坐在他旁边的右相纪北忧便蹙眉看向他。
参与和谈的官员均未提起过这件事,李泯锋也从未表露过这个倾向。
众人都放下玉箸,眼神不自觉地在唯阳公主、临将军及北武国四皇子之间逡巡。
墨玄峤也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殊澜,想知道她会如何应对。
但江殊澜却好似无事发生一般,仍只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美味佳肴上,不时含笑和身旁的男人说着什么。
皇帝眸子微眯,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侧的皇后,才出声道:“不知李爱卿是否有了具体想法?”
“北武国四皇子一表人才,出类拔萃,且与唯阳公主年龄正相宜,若能结秦晋之好,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皇帝一抬手,歌舞俱歇,殿内只剩诡异的寂静。
江殊澜注意到皇后脸上一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像只是在安静旁观,全无之前看见江殊澜时的气愤怨恨。
江殊澜眸色浅淡地瞥了李相一眼。
李风是太子的人,看来李相与皇后之间也达成了某些共识。
和亲一事若成,说不定他们还会设法让江殊澜死在远嫁北武国的路上。随便找个水土不服、突染重疾的理由也能把事情轻轻揭过。
皇后是因女儿的处境想置江殊澜于死地,只是不知李相对她的恨意又从何而来。
那日李风坠马时,江殊澜只是远远瞧见了,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非李相以为这件事也与她有关?
心思百转,但江殊澜只是执起酒杯浅饮一口,并不发言,只继续耐心地看着他们把戏台搭起来。
皇帝语重心长地说:“唯阳公主乃先帝独女,朕与皇后将其视如己出。若让她远嫁异国,朕实在于心不忍。”
“此事罢了,以后也别再提。”
无论如何,在彻底解决兵符隐患之前,皇帝绝不会让江殊澜离开京都。
“且唯阳公主自幼在京都长大,远嫁后恐会有种种不适应,孤也舍不得与她兄妹分离,年久不得见。”
太子也开了口。
宫宴之前他便与李相说好了,两人不需要有太明显的配合,话里话外能推着江殊澜出来表态同意和亲即可。
有人唱白脸,自然也要有人唱红脸。
李相没有轻易罢休,继续道:“但身为皇室公主,唯阳公主有她的责任,也应在国家需要的时候负担起这份重任。”
临清筠压了压眉梢,有些不耐地看着他们在虚伪的言语间来回,妄图干涉江殊澜的人生。
但一只细腻柔滑的手很快牵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他的情绪。
她安静地望着他,眸中全然是信任与情意。
临清筠便按捺着没有出声。
可纪怀光是个暴脾气,听了这么几个来回,他气不打一处来,径直开口反驳道:
“大启是战胜国,何须将公主远嫁以求两国之间关系友好?”
“即便要和亲,也合该北武国的公主嫁来我大启才是。大启军浴血奋战才打了胜仗,莫非在和谈时反而要落于下风吗?”
“住嘴,越发没规矩了。”
听纪怀光说完,纪相才出声喝止自己的儿子,又起身朝皇帝拱手道:“犬子鲁莽,竟于御前失仪,求陛下恕罪。”
皇帝摆了摆手,宽和道:“无妨,诸位爱卿大可畅所欲言。”
他需要有反对的声音,让皇后等人彻底放弃送江殊澜去和亲的念头。
即便是死,江殊澜也只能死在他视线范围以内。
他并非不愿意替柔柔出气,也并非不愿意让江殊澜死,但他不能像皇后一样冲动,不管不顾地只想让江殊澜不好过。
“纪将军为武将,许是对很多事都不太了解。两国和谈,并非单纯以胜败而论。”
李相状似悉心教导道。
“将军有战场拼杀的职责,公主自然也有自己的职责。”
“是吗?那大启莫非只有这一位公主?”
纪怀光咄咄逼人道:“四皇子是北武国皇上与皇后的嫡子,云月公主岂非更与之相配?”
“可云月公主寝宫走水,殿下刚受了伤,怎可……”
“又不是明日就要嫁。”
李相不愿与纪怀光这个小辈相争,只面带忧虑地转向江殊澜,问道:“不知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江殊澜动作悠然地放下玉箸,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声音清冷道:
“不如何。”
“殿下,为了两国之间长久的安宁与和平,难道您不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吗?”
江殊澜轻笑一声,指腹轻轻慢慢地摩挲酒杯边缘。
这是想把她架到火上烤,妄图用国家大事的分量逼她退步。
这些人为了打压她,连在和谈时超出应有限度地对北武国示好这种事都做得出,却反过来指责她不为大局着想。
人若自私起来,无论是国事还是别的什么,都能成为将自己的言行合理化的借口。
“若北武国不愿安宁,再战便是了。”临清筠淡声道。
“我大启将士在战场拼杀,不是为了在谈判时步步后退,主动牺牲。”
“可殿下作为公主,本就有与生俱来的职责。”
见李相还是这套说辞,纪怀光越发不快,质问道:“公主就一定得和亲吗?”
不说大启是战胜国,根本不需要以这种姿态向北武国求和。临清筠长这么大第一回 喜欢上谁,若真让唯阳公主去和亲了,他恐怕会孤独终老。
作为兄弟,纪怀光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有些话江殊澜和临清筠的身份不适合说,纪怀光却不必顾及那么多。
而且方才他爹并没有打断他的话,说明他也不同意让唯阳公主去和亲,只是不好正面与李相起争执。
“那断发者岂不皆该为尼为僧,断腿者便应自认废人吗?”
李相被他话里的某些字眼戳痛了心,但他忍着怒意,只问纪怀光:“难道你是在暗示,断发之后的云月公主该入庵为尼吗?”
皇后心里压抑着不悦。
这两个人,竟然当众以柔柔的伤心事为理由争辩。
李泯锋这个老家伙,知道心疼自己的儿子,却毫不在意她女儿的颜面,只顾着驳斥纪怀光的话。
“够了。”皇帝出声制止道。
“越说越过分了。”
“无论是哪位公主,都不必去和亲。想必,北武国也不会因此放弃和谈?”
墨玄峤适时出声:“自然不会。对于此次和谈,北武国有足够的诚意。”
“只是若能促成和亲事宜,两国之间未尝不能在如今的基础上,结成更牢不可破的同盟关系,共同抵御来自别国的威胁。”
“况且,若能求娶唯阳公主,也是本王的荣幸。”墨玄峤深情地凝望着江殊澜,诚挚道。
皇帝皱了皱眉。
他以为自己不赞同两国和亲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没想到这四皇子竟还是将求娶的话说出了口。
他若参与进来,这便成了两国之间的事,而不只是皇后与李相对江殊澜的报复。
在皇帝开口之前,临清筠淬了寒意的声音已响起:
“但你恐怕没命求这份荣幸。”
“大启不需要与北武国结成同盟,唯阳公主更不需要远嫁。”
临清筠握着江殊澜的手,长眸深敛,沉声道:“若有必要,本帅也不介意领兵,踏平北武国。”
施加在自己手上的力道骤增,江殊澜侧首望向临清筠,察觉到他周身戾气深沉,杀意横生,已全无他平日的温和模样。
江殊澜莫名觉得,若非还牵着她,临清筠也许已经迅速逼近墨玄峤,取了他的性命。
但临清筠极力隐忍着什么,似是意识到刚才握得太用力了,又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照顾到她的细微感受。
对人强势时仍不忘温柔待她的临清筠,让她很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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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两世算在一起, 这还是江殊澜第一次听临清筠自称“本帅”。平日里他在夏问或叶嬷嬷面前都只说“我”,总是随和谦逊的。
但此时面对墨玄峤,临清筠锋芒毕露, 周身带着睥睨一切的傲骨与威严。
江殊澜第一次触及这些征战沙场的经历在他身上沉淀下来的东西。她也很真切地意识到,临清筠其实不只有温柔包容的那一面。
墨玄峤似笑非笑地对上临清筠的眼神,语气随意道:“临将军说笑了。”
“战事初歇,还是都不要太冲动的好。”
临清筠微微颔首, 似是赞同道:“的确,四皇子最好不要冲动。”
“或者你也可以试试, 看本帅是否有心与你说笑。”
“好了, ”皇帝适时开口缓和气氛,“看来今夜的酒实在醉人, 你们年轻人啊, 酒量还是有待进益。”
临清筠与墨玄峤仍无声对峙着。
僵持的沉默在殿内不断蔓延,片刻之后,墨玄峤才朝临清筠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含笑道:
“本王是有些醉了。”
临清筠淡漠地收回眼神, 不再理会他, 只万般珍视地轻轻揉按着江殊澜的手。
他刚才一时不察,手上力气大了些, 把江殊澜的手握红了。
“没事的,”江殊澜笑着, 纤白的手指在他掌心小猫似地挠了挠,“一点都不疼。”
临清筠兀自摇了摇头,仍温柔耐心地帮她揉着手指。
江殊澜看得出临清筠是心疼了, 但她越看他帮自己揉捏手指的动作, 就越觉得其中带了点引人遐思的欲色与暧昧。
她是不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江殊澜不由得反思了几息, 又很快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
左右是与临清筠,怎么都好。
李相眼看好不容易挑上明面的话题快要不了了之,还想再说些什么,他一抬首却对上了皇帝严肃沉静的眼神。
李相心里一顿,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好紧握着拳退回去,面容平静地重新坐下。
只像是一个进言后未得到采纳的忠臣,而非设计为儿子报仇却没能如愿的父亲。
得皇帝抬手指示,方才中断的歌舞重起,夜宴继续进行。
殿内其乐融融,好似方才那番争论与对峙从未发生过。
皇后也明白,李相与她想让江殊澜去和亲,再让她身死异国的计划恐怕是成不了了。
因为皇帝不愿松口,执意要保下江殊澜。
皇后心里满是讽刺。
当初毒害江殊澜双亲的是他,如今对自己女儿的痛苦视若无睹,反而对江殊澜万般维护的人,也是他。
皇后攥紧手里的丝帕,强忍着什么。
见江殊澜神色放松地与临清筠笑谈,皇后蓄满恨意的眸子逐渐有了些别的情绪。
其他人或许还不太敢确定,但皇后却看得很清楚,这两人之间涌动的情意与默契都是真实的。
柔柔被心爱之人伤心伤身,眼泪都快流尽了,江殊澜脸上凭什么还能有那般柔美动人的笑容?
皇后慢慢松开手里的丝帕,语带关怀,向身侧的皇帝建议道:“陛下,依臣妾看,澜澜与临将军倒是情投意合。”
“臣妾也实在舍不得让澜澜远嫁。若是澜澜与临将军能琴瑟和鸣,岂非两全其美?”
皇帝看向皇后的眼神终于带上了隐隐的不赞同。
皇后自然知道他不会让江殊澜与临清筠成婚。
单论婚事,让江殊澜嫁给临清筠自然比远嫁和亲更好,且远比与范明真的那桩婚事体面适宜。到时无论是谁,都不能说皇帝薄待了先帝这唯一的女儿,也能全了他的情面与名声。
可正因为这桩婚事太好了,皇帝才不会同意。
皇帝应更想让江殊澜嫁给一个家世、能力都出众,却不至于出众到让他心生猜忌与怀疑的人。
皇后故意提起,不过是另有打算罢了——
江殊澜不愿去和亲,也别想嫁给她自己心悦之人。
皇后要让皇帝像方才压下和亲一事一样,当着众人的面否了江殊澜与临清筠成婚的可能。
柔柔拥有不了的幸福,江殊澜也不配有。
皇帝看穿了皇后的意图。
无论他们是两情相悦还是逢场作戏,江殊澜与临清筠二人的确已越走越近。
若再有了婚约,夫妻一体,恐怕越发难以控制。
不管他们之间是真情还是假意,皇帝都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让临清筠和江殊澜反目,绝不可能反过来助他们同心。
离得近些的人都听见了皇后的提议,也都静静等待着皇帝的回应。
看来今晚的宫宴上,唯阳公主的婚事便会有个定论。
以唯阳公主对临将军的依赖与亲近,和临将军对唯阳公主的维护来看,这桩婚事应也是他们二人愿意的。
“澜澜……”
“多谢皇后娘娘美意,”江殊澜忽然抽回手,起身打断皇帝的话,“但我还不想成婚。”
殿内欢快悦耳的乐曲潺潺流经每个人身边,江殊澜的话也传进了有心人耳朵里。
方才北武国四皇子求娶时,唯阳公主并未言明自己的态度,是临将军出面将四皇子的话堵了回去。
可皇后有意让皇上为她与临将军赐婚时,唯阳公主竟反而直言拒绝了。
莫非他们二人只是逢场作戏,图一时欢愉,并不愿意更进一步?
江殊澜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掐着裙衫的一丝衣料,克制着不去看仍坐在自己身后的临清筠。
皇帝稍显惊讶:“澜澜不愿让朕为你和临将军赐婚?”
不少人都静静等待着江殊澜的回答。
江殊澜掩下所有情绪,抬眸望向几级台阶之上正俯视着她的皇帝,语气轻松道:
“孝期刚过,我还有很多事想做,暂时不愿成婚。”
“朕赐婚后你们也不必急着成婚,缓个一两年也是可以的。”
江殊澜沉默不语。
“即便是与临将军,你也不愿?”皇帝故意蹙眉问道。
江殊澜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平静道:“对。”
皇帝默了片刻,温和道:“你自幼便是个有主意的。既然你不愿嫁与临将军,朕自然不会勉强你。”
“谢皇上。”
众人心底都觉出其中的不自然来。
唯阳公主说的是孝期刚过,暂时还不愿成婚。皇上却说她不愿嫁与临将军,倒像是她当众拒了与临将军的婚事一般。
两者差别可大可小,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品出其中滋味来。
“且先帝已为我赐过婚,唯阳已有了一道赐婚的圣旨,自然不能再接受皇上的赐婚。”江殊澜忽然补充道。
临清筠端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包括纪怀光在内的人也均是一惊。
唯阳公主这是要认下与范明真的婚事?
可她之前不是都否认了吗?
而且如今谁不知道云月公主与范明真两情相悦?
听说得知寝宫走水,云月公主受了伤,范明真到现在都还在她身边照顾着,宫宴都没来参加。
皇帝也下意识蹙了蹙眉,心底闪过种种怀疑。
今日范明真与柔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江殊澜恐怕最清楚不过,甚至很可能就是她一手促成的。
江殊澜对临清筠到底什么心思先不论,但她明显对范明真是不喜甚至厌恶的。
可她此时却准备认下与范明真的婚事?就为了不让他给她与临清筠赐婚?
他倒当真有些看不懂了。
“澜澜自己心里有数便好。”皇帝面上不显,慈爱温和道。
江殊澜重新落座时,没有再主动把手放进临清筠手心。
她甚至一直沉默着,不愿或是不敢再看向他,平静无波的眼神只一直落在眼前的杯盏之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仍不算远,江殊澜却觉得那是一条她不敢跨越的鸿沟。
她不知道临清筠此时心里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怪她,有没有失望,是否已经后悔方才在众人面前以那么强势的姿态维护她。
因为她竟然当众拒绝了皇帝提起的她与他的婚事。
可她知道,她不愿,也不能,让江黎决定她嫁给谁。
他不配插手她的婚事,更不配以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参与她人生中的任何重要决定。
江殊澜不愿让将死的仇人在她与临清筠的婚事上再留下任何算计的痕迹。
若今日江黎当真为她和临清筠赐了婚,以后每每想起,江殊澜都会觉得无比恶心。
即便那个人是她唯一想嫁的,且早已认定的临清筠。
可临清筠会不会对她很失望?
江殊澜眼底很快蓄满了泪,她连忙垂首,倔强地不愿让任何人看穿她此时的情绪。
她知道,此时大殿内有很多人都在揣度她刚才话里的意思,猜测她与临清筠接下来会如何相处,说不定还想看他们冷脸甚至闹翻。
江殊澜心乱如麻。
但下一瞬,一只温热的大手牵住了她,渐渐驱散了她浑身的冰凉,也让她混乱不堪的心重新变得平静。
“没事的,”临清筠温润如醴泉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不要难过。”
江殊澜长睫一颤,晶莹的眼泪便轻轻落下,很快没入艳红的宫装里。
“你不怪我吗?”江殊澜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
临清筠心里一直反复着江黎那句“你不愿嫁与临将军”,眸底遍布着深沉的暗色。
他知道江殊澜是迫不得已,并非是江黎话里的意思,却克制不住,无法不让内心那些阴暗可怖的占有欲因此而肆虐。
但他忍耐着心底的钝痛,也将那些翻涌的情绪一一按下,控制着力道温柔地握着江殊澜的手,温声道:
“不怪的。”
他永远都不会怪她,那是他爱她的本能决定的。
他只是痛恨那些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的人。
事发突然,江殊澜原本想等回去之后再和临清筠解释。
可听出临清筠话里的低落与喑哑,江殊澜心底忽然很慌乱。
她连忙侧首看向临清筠,在他耳畔急切地解释:
“我的确有一道赐婚的圣旨,是父皇留给我的。”
“但不是与其他人的,是与你。”
还没等临清筠说什么,江殊澜却看见他右手上有刺眼的鲜血正无声滴落。
他竟紧握着破碎的酒杯。
作者有话说:
今天加班没来得及,只有一更
明天休假,我争取日万(flag轻轻放在这里,希望不会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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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江殊澜心急如焚, 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问临清筠:“你怎么……”
是她刚才的拒绝,让他心里难受了吗?
所以不仅徒手捏碎了酒杯,竟还一直握在手里, 任由鲜血不断滴落在他衣摆上。
临清筠微笑着朝她轻轻摇了摇头,“无事,不用担心。”
江殊澜不信他的,立马小声吩咐身侧的叶嬷嬷:“把林太医叫到延乐宫去。”
叶嬷嬷很快离开, 江殊澜牵着临清筠起身,想带他去延乐宫处理伤口。
殿内人多眼杂, 且人人都怀揣着各种复杂的心思, 她一瞬也不愿再待下去。
临清筠顺着江殊澜的力道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掩藏手上的伤口, 任由她牵着自己往殿外走去。
在旁人看来, 便是方才唯阳公主当众拒绝皇上为她和临将军赐婚后,两人又牵着手径直从承光殿离开了。
而临将军竟全程神情温和,唇角带笑,像是丝毫不受唯阳公主与皇上那些话的影响。
就连纪怀光都忍不住想:难道临清筠就这么喜欢唯阳公主吗?
哪怕她话都说成那样了, 还当众认下了先帝指的她与范明真之间的婚事, 临清筠也丝毫不生气,万般顺着她, 事事都由着她心意。
都到了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有些委曲求全的地步。
但纪怀光脑海里的念头只留了一瞬便被他擦去了。
他认识的临清筠虽平日里待人温和,却不会一点独占欲都没有, 只知道沉默忍让。
或许这个总是温文尔雅的男人心底的独占欲反而会比别的人更深,更重,也更无法容忍别人染指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
即使只是名字与她的连在了一起, 以婚约的形式。
除非他并非真的喜欢江殊澜, 否则此时的风平浪静, 恐怕只是按捺压抑之后的表象。
而纪怀光知道,临清筠分明就爱极了江殊澜,才会用上自己所有的耐心与温柔,寸步不离地待在她身边。
纪怀光也很快想到临清筠会如何处理如今的局面——
杀了范明真。
这是让他与江殊澜的婚约作废的最迅速有效的方式,也很符合临清筠的行事作风。
*
江殊澜心里的各种思绪纷乱不止,但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沉默地牵着临清筠往母后以前的寝宫去。
那儿里承光殿不算远,也更安静。
她觉得自己和临清筠都需要离开宫宴上那些弯弯绕绕,安静待一会儿。
“澜澜,真的不是别人吗?”临清筠忽然在她身侧问道。
他知道她不会骗自己。
但临清筠就是想听江殊澜再对他说那些能让他的心宁静又喧闹的话。
他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听她亲口确认,他是拥有着江殊澜的。
江殊澜脚步顿了顿,很快又牵着临清筠继续往前,“我之前说过的,我想嫁的人只有你。”
“父皇给我留下的赐婚圣旨上自然也不会有别人的名字。”
只有江殊澜和她父皇知道,他当着江黎与范明真的面递给江殊澜的,其实是一道不算完全空白的“空白”圣旨。
上面的确有赐婚的旨意,却只写了江殊澜的封号与名字,被指婚的另一个人的名字空了下来。
那是父皇留给她的选择权。
而重回这一世的当晚,江殊澜便找出了这道圣旨,把临清筠的名字写了上去。
只会是临清筠,也只能是临清筠。
江殊澜和临清筠抵达延乐宫时,林谨也刚赶到,叶嬷嬷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殿下,叶嬷嬷说临将军受伤了?”
“对,你帮他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江殊澜强作镇定地说。
延乐宫无人把守,江殊澜带着人径直走了进去。之前江殊澜和临清筠一起清理过这里,好歹能待人。
但殿内没有灯,林谨只能让临清筠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就着月光帮他处理伤处。
“这……”
林谨瞥了一眼临清筠右手的伤就知道,这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而且不是一次造成的。
酒杯在手里碎了之后,临清筠应还一直用力紧握,才让那些尖锐的碎片反复碾过伤口,让患处变得越来越严重,甚至显得有些狰狞。
“将军何至于此?”林谨难得严肃地问。
他一般不会问病人是如何受的伤,但临清筠这伤的自伤意味太浓了,他不能坐视不理。
临清筠的目光在自己伤处落了一瞬,又很快移开,眼神温柔地看向江殊澜,低声道:
“不用担心,只是看着严重而已。”
江殊澜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什么来,剔透的泪水从玉白的脸庞上滑落。
林谨细心地挑着瓷片碎粒,尽量放轻动作不让他更疼,却也直言道:“实际上也很严重。”
伤的问题不大,但临清筠的心态有问题。
“临将军,虽说医者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但也不喜欢自伤的病人。”
碎片一点点被挑出,难免会牵动受伤的血肉,但临清筠却像是丝毫不觉得疼。
知道澜澜很心疼他,临清筠心里已被自灵魂深处升起的愉悦填满,再装不下任何别的情绪,更感知不到任何疼痛。
他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拭去江殊澜脸上的清泪,劝哄道:
“不哭了好不好?”
“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江殊澜心里揪成一团,拉下他的手继续牵着,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临清筠一向很冷静,江殊澜没想到他会让自己受伤,此时她心里的自责快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或许她应该早些告诉临清筠那道圣旨的事,那他便不会以为她是要认下与范明真的婚事,也就不会失手伤了自己。
临清筠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点了点头,温声道:“真的不会了。”
林谨觉得自己的存在实在很多余,但临清筠身上那些隐隐的暴戾和偏执或许瞒得过心乱如麻的唯阳公主,却瞒不过林谨。
他知道,临清筠也没打算瞒他。
从林谨看出临清筠故意在江殊澜面前装睡那时起,临清筠似乎就没在他面前掩饰过什么。
罢了,等寻个唯阳公主不在的机会再劝劝临清筠。
林谨的师父林岱刚给他寄了信来,说临清筠其实是旧友的儿子,让他一定要尽力保他身体康健。
可林谨医术再好,碰到这么不让人省心的病人也觉得无奈。
江殊澜一直担忧地看着林谨帮临清筠处理伤口,牵着的手也未曾放开。
见金创药涂上去后临清筠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一直目光柔和地望着自己,江殊澜忍不住问:
“疼吗?”
临清筠不答反问:“澜澜在心疼我吗?”
林谨给他上药的动作一顿。
他是真的不该在这里。
有别的人在,江殊澜被临清筠问得一愣,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答:
“心疼的。”
“那伤口就不疼。”临清筠说。
江殊澜有些无奈。
临清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好似哄一哄,开心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她又不是药。
“以后真的不能再这样了。”江殊澜正色道。
看见他的手伤成这样,江殊澜真的又急又怕。
临清筠顺从地点了点头。
林谨知道他表面应下来,心里说不定正因为唯阳公主此时的焦急心疼而觉得满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会忍不住想重温这种感觉。
他手上动作故意稍重了一点,隐晦地提醒临清筠:“将军不觉得疼是我的药管用,不代表你怎么受伤流血都是小事。”
“若是临将军轻易让自己受伤,谁来护着公主呢?”
林谨抬眸对上临清筠黑沉的眼神,故意问:
“还是说,临将军特别信任公主身边的护卫,觉得有他们在就够了?”
临清筠温和有礼地笑着,“多谢林太医提醒。”
正守在门外的邢愈耳力极佳,听清林谨的话后立即脊背一紧。
这人怎么把事情往他身上引?
虽然殿下可能看不出来,但邢愈作为习武之人,对临将军深敛的那些杀意十分敏.感。
之前他就几次察觉到,自己跟在殿下身边稍近了一些,就会有一种被野兽盯上的危险感如影随形。
渐渐的,公主也会习惯性像临将军吩咐夏问那样,让他只需要远远跟着。
能多一个人保护殿下自然很好,殿下也很信任临将军。但临将军的保护欲未免有些太重了。
知道临将军的实力在自己之上,能护好殿下,所以临将军陪在殿下身边时,邢愈会非常自觉地只守在门外或是稍远些的地方。
能及时听殿下调遣,又不会让临将军不悦。
邢愈已经很久没感觉到那种危险的迫近了。
而此时,林太医竟用他来刺激临将军。
邢愈觉得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恐怕会招致临将军更深沉的目光。
可禁军统领已经把殿下要见的人带到了约定好的位置,他还是得进去通报。
“药上好了,”林谨开始整理药箱,“但是最近伤口都不能碰水,右手也不能用力,以免影响伤口恢复。”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江殊澜连忙问。
林谨看了看临清筠,意有所指道:“就和将军之前养伤时一样。”
临清筠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伤也还未彻底好全,连带着手上的新伤一道养了就是。
林谨忽然想起了什么,狐疑地看了临清筠一眼。
公主刚知道临清筠受伤时,便主动让人找林谨去将军府为他治伤。
后来有次临清筠的伤口渗血,公主被吓得不轻,也连忙让人去找了林谨过去。
林谨听夏问说起过,这几次都不是他守在临清筠身边,而是公主寸步不离地陪着。
不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临清筠有了这些奇怪的满足感吧?
或许还是应该找个机会提醒一下公主。不然临清筠再受了伤,还是得他来上心看顾。
林谨心里想着,面上却十分平静,收拾好药箱后便准备离开了。
再继续打扰临清筠和心上人独处,林谨担心他周身的不耐会化为实质将他埋了。
但林谨刚走到门口,便在与邢愈错身而过时感觉他似乎用不太友好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
林谨:?
公主的护卫不会也不正常吧,她这是什么体质?
他在门外转角后静静等了会儿,听见邢愈压低声音和公主说:“殿下,您要见的人已经到了。”
林谨听出公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和临清筠说:
“我得过去一趟,你在这儿等我吗?”
林谨不在眼前都能想象出,临清筠应是眉眼温柔地说出了那句“好”。
既然公主要暂时离开,或许他可以趁此机会和临清筠多说几句话。
林谨也没想过,除了看病治伤,他也有需要关注病人心里在想些什么的一天。
等看见公主带着叶嬷嬷与邢愈走出延乐宫,林谨才重新迈进大门,步至临清筠在的位置。
临清筠抬眸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垂首,看着石桌被月光投下的影子,认真等着江殊澜回来。
“临将军今日是故意弄伤自己的?”
林谨开门见山地问。
“嗯。”
见他并不隐瞒,林谨忍不住道:“在我面前的时候,你装都懒得装?”
难不成唯独他不必让临清筠用上那副善良随和的模样?
临清筠淡声道:“没必要。”
他知道第一次见面时林谨就看穿了。林谨自己也并非全然是人前那副文弱模样。
他的武艺不在纪怀光之下。
林谨一时无言。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临清筠:“看见江殊澜因为你担心着急,你是不是会觉得很愉悦?”
临清筠没有任何反应。
林谨知道自己应是猜对了,故意问他:“那若是江殊澜受伤呢,你也会这样觉得吗?”
临清筠猛地抬头看向他,眼底有骤然聚起的不善。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林谨觉得有些无奈,“我又不打算伤害她。”
“是你在伤害她。”
临清筠不说话,只低头看着刚才一直被江殊澜牵着的那只手。
不知道江殊澜要去见谁,才放开了他的手。
“我之前说过,她不能心绪起伏太大,尤其不能过忧过悲,否则会伤身。”
之前林谨一直觉得江殊澜忧思过重,才会有那场急病。最近看着倒是轻松了不少,应该也和临清筠有关。
“你不会以为那场病好了之后,这些话就不算数了吧?”
想起之前曾在他梦里长久沉睡的江殊澜,临清筠眉间蹙痕渐深,问道:“她的身体……”
“目前是安然无恙的。”
林谨怕又让他心绪失宁,先确定地说道。
“但你不能再用这种方式来刺激她。”
“喜欢就说,心里不舒服就聊个明白,何必用这些法子来证明些什么?”
“她的心意你大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来确认,不能再自伤了。”
林谨觉得这或许不是他第一次自伤了,也许在少年时就有过这样的行为。
而他对江殊澜的在意甚至到了有些扭曲的地步,应并非刚动心不久就能达到的程度。
他与小师妹青梅竹马,却也没有他这么偏执。也不知道临清筠是经历过什么,才会这么怕失去,需要时常确认她的心意。
“你也不必再在自己身上发泄那些难以按捺的念头,不如试试别人?”
林谨猜测,离开战场之后,或许临清筠心底某些阴暗嗜血的念头也压抑了很久。
临清筠凝眸看他。
林谨从药箱的暗层里拿出一壶酒,随意地喝了一口后建议道:“比如那些伤害了她的人。”
“范明真和江柔如今都在用药,若你需要,我可以给你些好东西,给他们送点小礼物。”
“我想让他们死。”
今日那把火没能让他们一起去死,还是太可惜了。
临清筠打算趁江殊澜暂离的这段时间,再去送他们一程。
“那岂非太轻易了?”
林谨语气轻松道:“有更多的方式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抓到猎物之后,先玩一玩,腻了再让他们死,不是更有趣吗?”
临清筠确定,眼前这个也并非什么好人。
或者说,他是一个亦正亦邪的人。
“我只想让他们死。”临清筠淡声道。
“那也行,”林谨把酒递给他,“总之能让别人流的血,就不必让自己流。”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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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走出延乐宫后, 江殊澜顿住脚步,和叶嬷嬷说:
“嬷嬷,你回承光殿吧。不必进去, 随时注意着情况就行。”
“那边如果有什么动静,若我还未回来,你便赶到延乐宫通知临将军。”
“遵命。”叶嬷嬷应下。
看着叶嬷嬷的背影,江殊澜在心底默默道:“希望这一世叶嬷嬷也能不留遗憾。”
前世叶嬷嬷舍身替江殊澜挡下了箭矢, 却再也没能见到那个还有误会没说清的人。
江殊澜继续和邢愈一道往冷宫去。
上次在京郊猎场,江殊澜和禁军统领石森说过, 她今日想见那位被江黎一手提拔起来的秉笔太监。
江殊澜本想一直陪在临清筠身边, 但这个人很可能知道当年父皇崩逝的内情,江殊澜必须得见。
况且人应该不是被请来的, 许是被石森或者邢愈绑了。为免节外生枝, 还是早点解决掉比较好。
但江殊澜往冷宫去的一路上,都难以克制地在脑海里回想方才她离开时,临清筠的神情。
明明还是温柔地笑着,她却看出他有些隐隐的失落。
江殊澜本想让临清筠一起, 却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即将做的事情, 便还是让他在延乐宫等她。
也不知是不是吹了风,方才饮的那些酒的酒意上来了, 江殊澜觉得头有点晕,心里也乱七八糟的。
她在夜宴上时还是应该少喝几杯的。主要是前世孝期之后便一直在养病, 江殊澜也有很久没有这么尽兴过了。
但最后还是被李相那些人毁了好心情,最后临清筠还受伤了。
一路胡思乱想着,到冷宫时江殊澜就已经快要用尽所有耐心, 恨不能立马赶回去, 陪在临清筠身边。
江黎登基后冷宫还未进过人, 江殊澜的父皇一生也只有她母后一人,所以冷宫一直空置着。无人居住,更无人值守。
所以江殊澜才会决定在这里见那个太监。
邢愈推开门后,江殊澜便跟在他后面走进了满目荒败的冷宫。
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等着,他身边有一个人被绑着跪在地上。
见到江殊澜,石森朝她拱手行礼,敬道:“殿下,这就是那名深受皇帝信任的秉笔太监。”
江殊澜点了点头,“有劳石统领了。”
“不敢当,都是卑职应该做的。”
一旁被堵着嘴巴,还用黑布罩着头的余公公面色发灰,很快又“呜呜”地挣扎起来。
他原本以为绑自己的是掌印太监韦公公,因为夺权一事两人之间积怨已深。
可绑他的人竟是石统领,他口中的“殿下”很可能是哪位公主,且对方毫不避讳地让他听见了,很可能不会留活口。
石森抬腿用力踢了余公公一脚,厉声道:“安分点。”
他又问邢愈:“能搞定吗?”
“可以。”邢愈点头道。
“殿下,那卑职就先回去了,以免惹人生疑。”
“好。”
石森离开后,江殊澜示意邢愈把罩在人头上的黑布取下,又拿出堵住他嘴的布团。
“你若敢高声喊叫,他立马就能割下你的头。”
江殊澜冷声道。
瞥见匕首的冷光,余公公还未叫出口便止住了声音。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身在冷宫,这里根本无人会经过,无论他怎么叫都不会有人来帮他。
而且绑他的人竟是唯阳公主!
泛白的月光洒在她身上,让她的美带了些致命的危险与冷感。
几年不见,当初那个温软亲善的小公主竟变成了这样……
“殿下,不知奴才犯了什么错?”余公公尽力保持镇定,问道。
江殊澜不耐地“啧”了声。
“本宫不想跟你废话。”
“一个问题,说实话可以活,敷衍或者撒谎的话,本宫不保证后果。”
余公公心里隐隐有了猜想,额角的汗不断渗出,“不知殿下想知道什么?”
“先帝崩逝的真实原因。”
江殊澜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奴才不知!”余公公立即回答道。
江殊澜毫不意外,抬手接过邢愈的匕首,“解开绳子,把他的手按在地上。”
邢愈很快照做。
余公公惊恐地挣扎着,却被这名护卫紧紧制住,双手按在满是碎石子与泥土的地上,动弹不得。
“殿下……殿下!”
“过会儿叫得小声点,别吵着本宫。”
江殊澜说完,便提着裙摆慢慢蹲下,握紧匕首,对着他的食指剁下去。
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匕首并未立即将他的手指砍断,而是破开手指上薄薄的一层血肉,卡在了指骨中间。
余公公立时被疼得惨叫出声,头上被激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
“殿下饶命!”他慌乱地求饶。
他没想到公主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切人手指时的态度随意而散漫,像是面对着什么无聊的玩意儿。
但若他真的答了她的问题,他也肯定活不成了。
他只能赌,赌公主仍像先皇后一样纯善,即便折磨他,最终却不会要了他的命。
“抱歉,力道不太对。”
江殊澜语带笑意,将匕首往外退了退,又重新用力压下匕首,这才让他的食指与手掌分离。
鲜血在转瞬间涌出,渗透进他手掌之下的泥土里。
月光下,那截带血的断指显得诡异而可怖。
余公公被疼得抽搐不止,恍惚间,他觉得断指之痛似乎比不上匕首在骨肉间拉扯来回的痛。
邢愈仍死死按着他,不让他挣脱分毫。细碎尖锐的石子也已混着血陷进他的掌心。
“当年,先帝到底为何会过量服食丹药?”
江殊澜慢条斯理地在他衣服上擦掉匕首上的血和泥,淡声问。
“殿下饶命,奴才……奴才真的不知。”
余公公忍着痛,艰难道。
江殊澜面带无奈地晃了晃手里的匕首,刀尖轻轻在他脖颈处划了划,旋即调转方向,用力朝他的手背扎去。
“啊——!”
刀尖破开皮肉,穿透骨头,将他的手掌与被血湿透的泥土狠狠嵌在一起。
见他仍咬牙忍疼,一个字也不愿吐露,江殊澜彻底没了耐心,拔出匕首狠狠扎进他右边胸膛。
“呃啊!”
“下一刀,就是另一边。本宫不知道捅那边会不会死人,你想知道吗?”
江殊澜沉着脸问。
余公公已经咬破了自己的嘴,鲜血也顺着不断流下,让他像是一只惨死的恶鬼。
“我说!我说!”
余公公声音里已经满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能感觉到鲜血正不断从他身体里涌出,他的命也随着这一股一股鲜血落尽脏污的泥土里,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江殊澜面沉如水,听眼前的人断断续续地说着当年的事情。
越往下听,她心里的寒凉便越深。
“殿下,奴才知道的……已经……都、都说了。”
“求殿下、求殿下饶奴才一命。奴才当时……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啊!”
余公公痛哭流涕道,声音已越来越小。
江殊澜站起身,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裙摆,丢下一句“杀了吧”便转身走出了冷宫。
在她身后,邢愈捂住余公公的嘴,从他胸前拔出匕首,又干净利落地割断他的脖子,了结了这个助纣为虐的小人。
走出冷宫大门时,江殊澜才发现自己脸上已潮湿一片,满是冰冷的眼泪。
她抬袖擦了擦,不经意垂首时才发现自己裙边沾染了猩红的鲜血。
因为沾上不久,还未变干,与她所穿宫装的红色有些不同,所以稍有些显眼。
江殊澜蹙了蹙眉。
她不愿意带着这些脏血回到临清筠身边。
脑袋有点重,江殊澜在宫墙边站了会儿,想吹吹风缓一缓越来越明显的酒意。
待邢愈扛着尸体从冷宫出来时,江殊澜出声吩咐他:“把尸体绑在皇后寝宫的房梁上。”
为示帝后深情,即便宠幸过其他女人还有了孩子,皇帝仍坚持每晚都只宿在皇后宫里。
而这具尸体会在他们头顶慢慢发臭,腐烂。
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便会知道,他们的下场也快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将军在另一边杀人,先写他老婆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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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夜宴里的礼乐喧嚣越隔越远, 偌大的皇宫里,不知有多少地方掩藏着见不得人的阴暗。
林谨喝完一壶酒,带着药箱翻宫墙离开后, 临清筠的身影也很快隐没于死寂的黑暗中。
初春的晚风伴着灯笼微光笼下来,临清筠步至一座宫殿的院内。
院子里把守的人都已陷入昏迷,临清筠径直走向装满水的荷花缸。
自皇帝命人将范明真绑起来后,他便被浸入了荷花缸里, 只有头露在水面。
春日露的药效已经过去,范明真知道自己入了局, 神智失常伤了江柔, 皇帝和皇后迟早会要了他的命。
他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范明真一直都明白,即便江柔对自己一往情深, 皇帝仍十分看不上他的出身, 也还介怀着江殊澜曾与他有过婚约。
所以即使他与江殊澜的婚约已经不复存在,皇帝也一直未给他和江柔赐婚,只是在江柔受委屈时象征性将他升至了五品官。
范明真原本以为,江柔深受帝后疼爱, 只要他在江柔最需要的时候仍陪在她身边, 让她更加依赖与信任自己,迟早能让皇帝对他改观。
所以见江柔因接连不断的噩梦而日日心神不宁, 范明真一直耐心体贴地陪着她,开解她的情绪。
而今日在春景宴上, 江柔的假发髻被人打落出丑,对于范明真来说也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也的确如愿,让江柔对自己的感情更进了一步。
可送江柔回了她的寝宫后, 他却阴差阳错因为药性伤了江柔。
被制住捆起来, 短暂清醒时, 范明真曾看见江柔脸上的感动情深都被惊恐与心碎取代。
他苦心孤诣地经营的一切,都毁于那杯玫瑰乌龙茶。
江柔给江殊澜下的药,江殊澜顺水推舟设计让他喝下。
他曾想借这两个女人远离那些卑微低贱的过往,离成功也只有一步之遥。
可最终却还是因为她们,他的所有计划与筹谋都功亏一篑。
他没有家世,没有背景,虽曾做过几日万众瞩目的状元郎,风光无两,却也死死地被挡在权力之外,万般艰难也找不到往上爬的路。
如今连最后的机会也葬送了,范明真终于确认,自己这一生其实只能到这个地步。
或许早在被江殊澜救下的那个大雪天,他就该烂在泥泞冰冷的雪地里。
当初是江殊澜把曙光递到他手里,让他以为离了小山村之后,自己可以有抱负,有作为。
可今日也是她,亲自把他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他该恨她的。
但毫无尊严地被绑在荷花缸里,慢慢清醒过来时,范明真却忍不住一遍遍在脑海里回忆——
几年前自己从彻骨的寒凉里醒来时,江殊澜正面带忧虑地嘱咐随行太医,让他一定要把这个快被冻成雪人的书生救活。
她曾想让他活,如今也想让他死。
而他贱命一条,无论他怎么挣扎,生死都被掌握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手里。
江柔低泣的哭声在夜色中传至范明真耳里,他忽然觉得很聒噪,烦闷地将头埋进水底,想获取片刻的安宁。
可范明真想再出水面时,却被人用一只手死死按住了头。
他只能勉力在水中挣扎,很快便呛了好几口水,死亡的窒息感一寸寸缚住他的心肺,让他眼前开始出现一片白茫茫的雪。
几年前的那场雪簌簌地一直落到了今日,他正在重新被大雪掩埋。
范明真突然就不想再做什么了。
他很快安静下来,任由自己被那股力道按在水里,沉默感受着冰冷的水自他的口鼻不断灌入。
临清筠无声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失。
“杀一个已经有意求死的人,多无趣啊?”
墨玄峤的声音忽然响起。
临清筠冷着脸把范明真抓出水面,让他缓了几口气后又把他按进水里。
等范明真再从下意识的挣扎变得无动于衷时,临清筠又重复着,怜悯似地让他可以短暂呼吸几次。
“欣赏着他在求生与求死之间徘徊,是不是还算有趣?”
临清筠不耐地压了压眉梢,“滚。”
墨玄峤闲倚在廊下,饶有兴味地问:“你应当也知道江殊澜去冷宫做什么吧?”
听江殊澜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临清筠神色阴沉地将范明真往更深的水底按去,在他濒死时才松了手,放他自己挣出水面大口汲取空气。
“啧,我还以为他当真想死呢。原来只是没被逼到绝境。”
见范明真并未完全放弃求生,或者说并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墨玄峤出声讽刺道。
“咳、咳!”
范明真大口呛咳着,无力说出什么来。
太可笑了。
这两个人杀他之前,都还要再羞辱他一番。
所有人都可以踩在他身上。
“临将军,你说,公主想杀的人此时死了没有?”
墨玄峤似是并不打算等到临清筠的回答,又自顾自说道:
“我猜,范明真若是死在你手上,她也定不会觉得这件事与你有关,你仍会是她眼中的翩翩君子。”
“就好像今日江柔出丑时,她似乎就以为是我干的。”
那会儿墨玄峤曾对上江殊澜的眼神,看出她目光中的怀疑意味。
可惜了,他没能赶在临清筠之前。
“还有那个侍女的死和那把火,她应该也丝毫没有怀疑过你吧?毕竟在她面前时,你实在太正直,太像个好人了。”
临清筠重新把范明真的命握在手里,以生死之间的距离继续折磨着他,用他面对死亡时的无措与挣扎消耗自己内心的暴戾。
“今夜去冷宫杀人,她带的是护卫而不是你。因为很多事情,比起你,其实她更愿意交托给自己的护卫。”
“不能亲手帮她杀了想杀的人,你是不是跟我一样,觉得很遗憾?”
“其实你也并没有拥有过完整的她吧?”
临清筠眼底戾气丛生,神情阴沉得骇人,黑眸紧紧锁着水底的范明真。
感知到他毫不掩饰的杀意,墨玄峤却恍若未觉,仍像闲话家常似地问:
“人人都以为她喜欢你,但你说,她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你呢?”
“是此时这个以折磨人为乐,恨不能把范明真和我一刀刀凌迟的,还是那个假……”
墨玄峤的声音骤然顿住。
因临清筠已迅速迫近,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难以再说出一个字来。
气息一点点抽离,死亡离他越来越近,墨玄峤丝毫没有挣扎,眼底甚至还泛着兴奋的光芒。
“你想救他?”临清筠沉声道。
墨玄峤笑得十分张扬,艰难却尽力不那么狼狈地朝临清筠点了点头。
“难道你不想……当着她的面,杀了他吗?”墨玄峤的声音沙哑不堪,一字一顿地建议道。
方才墨玄峤不停地挑衅,除了想刺激临清筠,也的确是为了让他放过范明真。
“我有……更好玩的事……想做。”
临清筠用刚包扎好不久的右手迅速抽出匕首,用力捅进了墨玄峤的心窝后还拧了拧刀把。
像是丝毫没觉出伤口的疼来。
“那你就替他受了这一刀。”
临清筠干脆利落地拔出匕首,“下次,不会再偏这一寸。”
两国和谈还未结束,墨玄峤还不能死。但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临清筠捻了捻指尖属于墨玄峤的血,心底弑杀嗜血的冲动稍平息了些。
“我会当着她的面杀了他,也杀了你。”临清筠收好匕首,淡声道。
瞥见掌心的伤重新渗出血来,临清筠的眸子暗了暗。
又能让澜澜心疼他了。
还没来得及再生出其他情绪来,临清筠忽然想起林谨的提醒,皱了皱眉。
墨玄峤很快调整好呼吸,“放心,他的命会是你的。”
“但我的命,可能没那么好拿。”
不再理会墨玄峤和狼狈不堪的范明真,临清筠很快跃过宫墙,朝冷宫的方向去。
澜澜不愿让他知道的事应已做完了。
他要去接她回家。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压榨加班没能写多少T-T,但是下章就是文案假山摘面具啦!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惜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血崽崽 30瓶;我爱文概文概爱我 16瓶;诶、小古队员 3瓶;
第四十七章
荷花缸周围洒满了水, 范明真仰着头大口呼吸着。
临清筠离开后,墨玄峤才单手撑着廊柱,从袖间拿出一粒药丸服下。
按了按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 墨玄峤无所谓地笑了。
上次临清筠的匕首贴着骨头穿透了他的肩膀,这次也擦着最致命的地方过去。
看来临清筠真的很想杀了他呢。
或许下次,他真的会死在临清筠手里。
墨玄峤知道,临清筠每对自己动一次手, 就说明他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一些。
他已经开始期待临清筠再也压抑不住内心那些恶念,无法在江殊澜面前装翩然君子时的模样了。
江殊澜会觉得害怕, 忍不住逃离吗?
她会想要离开临清筠, 转而寻找更好、更自由的庇护吗?
到那时,或许她就再也找不到理由继续留在这个满是阴谋与算计的地方了。
墨玄峤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 无奈道:
“衣服成了这样, 看来今晚是没机会再去见见她了。”
墨玄峤浑不在意地左右动了动脖子,漫不经心地走到范明真身边。
“死了没?”
范明真一言不发,满目警惕地看着他。
“怎么?担心临清筠走了之后,本王还是会杀了你?”
墨玄峤语带轻嘲道:“本王还不屑亲自对你动手。”
他不会像临清筠一样, 自降身份杀这种卑贱如蝼蚁的人。
让一个人死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
临清筠那种太暴虐了, 他喜欢更斯文,也更有趣一些的。
墨玄峤朝范明真抬了抬下巴, 问:“你说,皇帝还能留你活多久?”
旁人只以为云月公主被寝宫的火伤着了, 今日一直作壁上观的墨玄峤却知道范明真对江柔做了什么。
“我与四皇子似乎并无仇怨。”范明真嗓音沙哑着说。
“的确,”墨玄峤认真点了点头,“所以本王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范明真蹙眉看着墨玄峤。
他仍被绑得紧紧的, 浑身湿透, 凌乱的头发上也缠了荷花缸里的杂草, 眼睛被水刺激得发红发疼,整个人像是条丧家之犬。
而他眼前的墨玄峤也好不到哪儿去。
鲜血已经洇湿了墨玄峤胸膛的衣料,他风轻云淡的神情也掩不住周身浓重的血腥味。
受了重伤,墨玄峤却并不急着处理伤口,反而留在这儿与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墨玄峤的手指慢慢在荷花缸的边沿徘徊着,像是为迷路孩童指路的好心人似地告诉范明真:
“今夜在宫宴上,唯阳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先帝留下了一道赐婚圣旨,认下了当年先帝为她指的婚事。”
范明真一时有些怔忡,“她怎么会……”
难怪临清筠忽然想杀了他。
墨玄峤耐心道:“如今也只有她手里那道圣旨,能从皇帝的杀意之下保住你的命。”
“范大人,你想活吗?”
“还是说,其实你已经甘心烂在这口缸里,不准备往外爬了?”
不待范明真回答,墨玄峤悠然抬手,用方才临清筠施加在他脖颈上的相同力道禁锢住范明真,掐得他无法开口说话时墨玄峤才又循循善诱道:
“想活的话,就去求她,去当她的狗,乞她再怜悯你一次。”
见范明真被窒息和羞辱逼得面色通红,目眦欲裂,墨玄峤才俯首在他耳畔轻声道:
“去试试,看你能斗得过她身边那条恶狼吗?”
“当然,若你觉得已没必要再垂死挣扎了,我也可以送你一程。”
“定会比临将军的方式温柔些。”
*
暗夜里,四处阒然无声。
临清筠从夏答那儿拿了药物迅速重新处理好伤口,确认看不到任何血迹后,才循着江殊澜的方向过去。
找到江殊澜时,临清筠发现她正蹲在一条宫中小径旁,低垂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
邢愈肩上正扛着一具被装在麻袋里的尸体,沉默地守在离江殊澜不远的地方。
临清筠经过他时低声道:“继续去做公主吩咐你的事。”
邢愈低头应道:“是。”
临将军来了就好。
从冷宫出来后没走多远,邢愈就发现公主的状态有些不对。
先是默默站在宫墙下的阴影里流了会儿眼泪,又有些脚步不稳地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但经过御花园时公主并未进去,而是越走越偏,最后在这个分岔路停了下来。
邢愈不能逾距去干涉公主的事,又不放心直接离开,便只好不远不近地护卫着。
临将军来了后他就可以按照公主的吩咐,把这个太监的尸体送去皇后的寝宫。
临清筠垂眸看了会儿江殊澜孤零零的背影。
她正抱着膝蹲在一株不知名的花前,背对着一切,把脸藏在阴影里。
临清筠感觉得到,她很难过。
像一只可怜的,被遗弃在路边的受伤小动物。
可她这么难过失落的时候,也没有选择回到他身边,而是宁愿待在这里。
临清筠眸中情绪沉敛,难以抑制地回想起墨玄峤那些刺激他的话。
他没有拥有过完整的她。
是因为他也并未用最完整真实的自己面对过她吗?
临清筠缓缓松开紧攥已久的手,无声迈步走近,在江殊澜身边蹲下后温声问她:
“怎么了?”
嗅到她身上微乎其微的血腥味,临清筠眸色渐深。
甫一听见他的声音,江殊澜眼神有些涣散的眸子里便落满了细碎的星芒。
“你来啦?”
她心里升起欢喜,说话时的尾调也不自觉微微上扬。
但临清筠发现她现在的状态和平时不太一样,神情放松而慵懒,原本白皙胜雪的面庞上带着些酡红。
娇妍无比。
方才她身影里透着的落寞和低落也立时被明媚的笑容替下。
许是之前在宫宴上饮了酒,这会儿酒意上来了。
宫宴上供给女眷的酒都比较柔和,江殊澜虽饮了几杯,应也不会晕乎太久。
“我都等你好久了。”
这句有些委屈。
临清筠心里一顿。
她是在这里等他吗?
“澜澜,你在等谁?”
他诱哄着问。
江殊澜靠近,抬手环着他的脖颈,临清筠便顺势拥住她纤细的腰身带着她站起来,让两人之间再无空隙。
他听见江殊澜贴在他耳边,轻轻吐气道:
“我在等……夫君。”
又轻又软的那两个字一落入耳中,临清筠还未来得及觉得喜悦便浑身一僵。
她从未这样唤过他,他们也并未成婚。
她在等的人……会是他吗?
临清筠不受控地收紧怀抱,克制着心里疯长的种种念头,试探地问:
“他是谁?”
似是不满他的疑问,江殊澜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控诉道:
“不是你让我这样叫你的吗?”
明明是临清筠总哄着骗着让她叫他夫君,怎么这会儿又反过来问她呢?
临清筠眉间紧蹙,心底各种恶劣的猜想不断翻涌。
他从未让江殊澜这样叫过自己,或者说,还没来得及。
控制着手上的力道,临清筠握着她的肩,温柔地追问:
“那我是谁?”
许是觉得他这个问题太奇怪了,江殊澜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昏昏沉沉的思绪清楚了些,看清他的脸后理所当然地柔声回到:
“你不是临清筠吗?虽然还是戴着面具,但我不会认错的。”
“你不是在延乐宫等我吗?”江殊澜想起了什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声音里裹着柔软的撒娇意味。
临清筠顺着她的话问:“你呢?怎么也在这里?”
“我想去看那两株玫瑰,”江殊澜指了指不远处的分岔路,“但我不记得路了。”
今日她只跟着临清筠走了一次,离开时也并非原路返回。夜深之后这边没什么灯笼,黑漆漆的看着哪儿都一样,是以江殊澜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边走了。她就蹲在路边,想回忆起白天是怎么走的。
临清筠沉吟片刻,耐心地问她:“我带你过去好不好?”
江殊澜抬眸望了望他,乖顺地点了点头。
临清筠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揽着她的腰肢,轻盈地抱起她往白日里去过的僻静处走。
他的确需要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可以让她助他平息心里那些汹涌沸腾的思绪,或是让那把火烧得更旺。
感觉到自己被临清筠稳稳地护在怀里,江殊澜全然信赖地倚靠在他胸膛上。
这条小路像是被人间的灯火遗忘,只有夜色与月光缠缠.绵绵,相依相伴。
临清筠的视线却似乎并不受影响,仍步伐沉稳地往江殊澜想去的地方走。
江殊澜微仰着头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人。
她还记得,方才从冷宫里出来后自己身上带着还未干透的血迹,她不愿就这么去见临清筠,便一路慢慢朝延乐宫走着。
走过能通往御花园的一个路口时,江殊澜想起那两株被临清筠移栽到更自由的地方的玫瑰,便一时兴起想过去看看。
越走脑子越晕,江殊澜脑海里关于那条小路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才蹲在路边慢慢想。
但她还没想起来,临清筠便忽然出现在了她身边,一如以往很多个她需要他的时刻。
一见到他,那些整夜纠缠着她的负面情绪便都偃旗息鼓了。
可此时,江殊澜越看他脸上那半副墨色面具就越觉得不满意。
不得不说,这半副面具是好看的,边缘线条流畅而不失美感,会将他沉静的眼神衬得更加深邃,让他在温润随和之外多了几分锐利。
但江殊澜见过这副面具下的他,知道他看向她时温柔缱绻的眼神会如何牵动他面部的神情,也知道耳鬓厮磨时,他脸上的欲色会蔓延至哪一处。
前世在竹林初遇时,只一眼,江殊澜便记住了这个有着温柔眸子和俊美面庞的男人。
可这一世不知为何,临清筠一直未曾主动提起过摘下这副面具。她不愿勉强他,便也从未问过。
但此时夜色太沉,墨色面具愈加阻拦了江殊澜的眼神,她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了。
她想摘下他的面具,想吻一吻那个无人见过,只属于她的临清筠。
被临清筠轻而稳地放在假山边时,江殊澜终于忍不住抬手抚了抚他脸上的面具。
在他启唇说话之前,江殊澜先踮起脚轻轻吻住了他的唇,粉白手指也顺着面具的边缘而过,缓缓掠过临清筠的下颌,最终停在他敏感的喉结上。
习武之人最为防备之处,他仍像前世一样,任由她靠近,触碰。
被她唇间的勾缠与指尖的撩拨带起阵阵酥麻,临清筠配合地在她唇.瓣间辗转,静静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他察觉到,她似乎想借着酒意做些什么。
江殊澜细腻的指腹轻轻柔柔地在他喉结上流连。
察觉临清筠的吻开始慢慢加深时,江殊澜正摩挲着他喉结的指尖也带了些温柔的力度。
她知道,这个力度能恰到好处地让他觉得难耐,又不会让他生出不适之感来。
临清筠的呼吸倏然乱了几分,喉结也在她指尖重重地滚了滚。
待临清筠习惯性用掌心笼着她的后颈时,江殊澜稍稍退开,中断了这个缱绻缠.绵的吻。
“听说临大将军虽总以半副墨色面具示人,但其实俊逸出尘,不知本宫是否有幸得见真容?”
临清筠听见她微喘着,故意端起了公主的架子问他,却又并不掩饰嗓音里的慵懒勾人意味。
好似想用公主的威势来逼迫他,又想用柔得似水,若妖胜仙的缥缈嗓音诱他,让他什么都应了她的。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江殊澜只是借着将散未散的酒意,忽然很想尝试让他摘下面具,就算临清筠拒绝了也没什么。
她隐约能猜到临清筠的面具或许与他的过去有关。若他温声拒绝自己,她也不会觉得不悦。
可若他心软顺着她,她与他之间便不需要再隔着这层面具了。
但临清筠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的唇,却忽然拥着江殊澜的纤腰,把她带到了假山内狭窄的空隙里。
只有一片薄薄的月光洒落在假山入口处,两人紧贴的身影悉数隐于这一方暧.昧的黑暗里。
临清筠俯首抵着江殊澜的额头,大手用力将江殊澜压进自己怀里,才在她耳畔缱绻低声道:
“末将仅中人之姿,可若我将面具取下,殿下打算……拿什么来换?”
紧密无间的拥抱让江殊澜不自觉喟叹一声,她亲昵地回抱住临清筠的腰身,语带蛊惑道:
“将军想要什么?”
“本宫有的,尽可以都给你。”
只要他要。
一个温柔似云雾的吻落在她颈侧,又流连至她柔嫩的耳垂,“比如,往后公主杀人时,可愿以我为刀刃?”
江殊澜顿了顿,弥留的酒意倏忽间散尽了。
他知道她方才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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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皇后宫中。
邢愈潜入皇后的寝殿, 将自己带来的尸体绑在床榻正上方的房梁上。
末了,邢愈把在来的路上随手掐下的几朵牡丹放在了尸体之上。
这是皇后与云月公主最爱的花,也是殿下吩咐他带给皇后的礼物。
记着殿下的命令, 邢愈细致地在皇后富丽堂皇的寝殿内翻找着什么。
触碰到一个雕金花瓶时,床榻后面的墙壁无声移动,赫然出现了一间密室。内里两侧的烛火微晃,透露出阵阵泛着潮湿的诡异之感。
邢愈预估着宫宴结束的时间, 闪身进了密室,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
承光殿外。
叶嬷嬷正小心仔细地注意着殿内的情况, 一道她此时并不愿意看见的身影却慢慢靠近了。
“清音。”
听见身侧传来的熟悉声音, 叶嬷嬷神情凝滞了一瞬。
“韦公公。”她侧首,冷淡疏离道。
“临将军派人让我过来传话, 说他与公主去了别处, 夜宴结束后你无需等他们。”
叶嬷嬷蹙了蹙眉。
临将军怎么会让他来传话?
但叶嬷嬷没有多问,只是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淡声道:“有劳韦公公了。”
韦千砚顿了顿,温声道:“最近你……你与公主殿下, 都还好吗?”
叶嬷嬷不再回答。
公私分明, 她已不愿与他再有别的来往。
韦千砚沉默地在她身边站了会儿,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迈步离开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叶嬷嬷的神情中终于有了些落寞之色。
她与韦千砚相识于微末, 后来她受先皇后赏识,慢慢成了大宫女。而韦千砚也一步步走到了掌印太监的位置。
看出他们一直情投意合,先皇后曾破例为他们做主定下了婚事, 允他们与彼此作伴, 还精心为叶嬷嬷备下了嫁妆。
但在他们成婚之前, 先皇后便带着未能出世的小皇子一道仙去了。
先帝仁德,本想放叶嬷嬷出宫。但叶嬷嬷心中悲痛,向先帝求了去为先皇后守陵。
先帝见她忠心耿耿,也知先皇后不会想让叶嬷嬷为她牺牲所有生活,便将先皇后曾住过的一处庄子赐给了叶嬷嬷,供她守孝、生活。
忠与情之间,叶嬷嬷把待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先皇后放在了前面。她并未要求韦千砚等自己,更不需要他为她做什么。
可韦千砚说他之所以一定要做掌印太监,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有向先皇后开口求她为妻的底气,说他会等她。
谁都没想到的是,先帝竟也猝然崩逝。
新帝很快即位,不仅仍留用韦千砚为掌印太监,为以示重视,还赐了当今皇后的大宫女和新宅院给他。
叶嬷嬷在宫外等了三日,却没有等来韦千砚任何解释。
自那以后,叶嬷嬷便不再见他,每回韦千砚去宫外找她,她都闭门不见。
叶嬷嬷知道,她去了公主府后,韦千砚仍会定期去她之前住的庄子里待很久。
但如今看公主对当今皇上、皇后及云月公主的态度,叶嬷嬷隐约觉察出当年先帝或是先皇后的崩逝也许另有隐情。
这些年下来,当初与叶嬷嬷一起在先皇后身边伺候的侍女以及先帝用惯了的太监们全都慢慢没了音讯。
而韦千砚作为深受先帝信任的掌印太监,却独独被留到了如今。
看着韦千砚渐行渐远的背影,叶嬷嬷暗自思忖道:
那些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
墨玄峤已离开多时,但范明真还未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江殊澜竟承认了先帝定下的,他与她之间的婚事。
以方才临清筠恨不能将他折磨至死的态度来看,墨玄峤说的应不是假话。
可她为何会这么做?
江殊澜把那杯被下了药的茶赐给他,眼睁睁看着他往悬崖边走去。
却又在他即将落入万丈深渊之前,往他手里递了一段足以救命的树枝。
她是像临清筠方才那样,在享受他垂死挣扎的模样,以玩弄羞辱他为乐吗?
还是说,她真的想救他?
那日他去唯阳公主府门前,想让江殊澜放弃他们之间的婚事。而江殊澜虽在众人面前折辱了他,却也让他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那时,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与临清筠毫不避讳地在人前亲密相处,举止间尽显娇羞的女儿家姿态,为何却又拒绝皇帝为她和临清筠赐婚?
虽说皇帝赐婚的真意有几分还难说,但江殊澜今日却是直接在众人面前绝了她与临清筠成婚的可能性。
范明真发现江殊澜要比江柔更难懂,他丝毫猜不透她的想法。
想起自己当初按照皇帝吩咐,把江柔准备设计让江殊澜喝下的会致人痴傻的药,换成了会不断耗空人身体底子的毒,范明真蹙紧了眉。
江殊澜应只知道那杯她没喝下的玫瑰乌龙茶与江柔有关,才会不断折磨江柔,让她痛苦。
若是她知道那件事还与他有关……
皇帝亲眼目睹了江柔的惨状,绝不会再重用他,范明真也知道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头了。
墨玄峤说得对,与江殊澜之间的婚事是他仅有的,能活下去的机会。
*
皇宫内各处暗流涌动,但偏僻的假山处,临清筠与江殊澜之间只有晚风悠悠然撩动他们的发丝。
察觉到自己怀中温软的身体倏然变得有些不自在,江殊澜也已沉默良久,临清筠眸底的暗色愈浓。
“殿下不愿意吗?”
他声音低沉喑哑地问。
她的护卫可以做她杀人的刀刃,他却不行吗?
江殊澜抬眸望向他的面容,心底有些乱。
她暗自挪了挪脚步,想把染血的裙摆藏在身后。
手上已经沾过人命,她却希望在临清筠眼里,自己仍是原本那个江殊澜。
“我杀了人,你会不会觉得……”
觉得什么,江殊澜也说不清楚。
但她觉得,按照临清筠的性格与原则,或许会认为让有罪之人受到应有的审判与惩罚比被她用私刑处置了更合适。
她不愿让临清筠觉得他们在人命这种有分量的事之间有分歧,才会避着他去见那个太监。
江殊澜记得,前世时遇到山匪劫道,临清筠也是让人把他们捆了送官,并未就地处置了他们。
他还特意走下马车,态度和善地建议他们今后找点正经营生做。
但全程待在马车里的江殊澜不知道的是——
那些山匪突然出现惊了马,因手里的茶洒出来弄湿了裙衫后她曾浅浅地蹙起黛眉,临清筠便让人在江殊澜看不到的地方将那些山匪一一身首分离,喂了野狗。
临清筠执起江殊澜的一缕散发,动作温柔地拨至她耳后。
夜色太沉太柔,临清筠不禁放任某些深埋的东西朝江殊澜靠近。
“那个人该死,该杀。”所以澜澜杀了他也没什么。
临清筠仍用缱绻的嗓音道。
能死在澜澜手里,是那个太监的荣幸。否则他不会有全尸留下。
他的脏血玷污了澜澜身上精致美丽的裙衫,死后也不该获得安宁,被剁烂了曝尸荒野已算是对他的恩赐。
但临清筠猜测澜澜或许留他的尸体还有用,否则刑愈方才也不会一直带着他的尸体护卫在一旁。
而临清筠也知道,江殊澜也许亲自动手伤了那人,但最终取他性命的,应是刑愈。
他的澜澜,应还做不到亲手杀人。
见江殊澜眼神里还有着慌乱与不解,临清筠俯首贴在她颈侧,用藏了些强势在内的语气温柔追问:
“澜澜是觉得我不如你身边的护卫吗?”
所以才不愿用他。
江殊澜虽不知临清筠为何会做这种对比,却还是很快摇了摇头,柔声答他:
“你比世间任何人都要好。”
“但我不会以你为刀刃的。”江殊澜拥着他。
“为何?”临清筠沉声问。
“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夫君,是要与我相伴一生的人。”
而若按临清筠说的,以他为利刃,江殊澜会觉得她与他之间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那不是她想要的。
听见江殊澜说“夫君”这两个词,临清筠脑海里的某根弦又被拨动。
“澜澜,你方才说在等你的夫君。”
那是还未在她与他之间出现过的称呼。
“也是在说我吗?”他面色沉静地问。
江殊澜呼吸一顿。
之前那些酒意让她心神放松,她竟把两世的临清筠弄混了。
他肯定发现了。
江殊澜定了定神,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襟,软着身子更紧密地靠进他怀里:
“自然是你。”
“也只会是你。”
江殊澜眼波如醉,转而反问他:“怎么?临大将军以为我还想等别的人吗?”
将她的柔媚娇态尽收眼底,临清筠吻了吻她嫣红的唇,气息交缠间似是随意地问道:
“那会有别的人吗?”
江殊澜眉间泛起蹙痕。
他似乎是真的想确认这个问题。
“清筠,我让你觉得很不安吗?”江殊澜忽然正色问。
所以自回京都那日起,他才不止一次想要确认她的心意。
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临清筠灼热的气息落在江殊澜颈侧,又在一瞬之间敛起所有偏执在意,只温柔地吻住江殊澜。
江殊澜轻轻推了推他,想先问清临清筠是否有什么瞒着自己。
她不想在他们之间留下任何隐患。
但临清筠却兀自收紧怀抱,用更急更凶的吻攫取江殊澜的气息与甜软。
缕缕热意在身体里攀升,江殊澜的呼吸变得急促,心思也很快便散了,随着他沉湎于这个滚烫而漫长的吻里。
空气变得粘稠而暧.昧。
江殊澜的力气一点点从她体内抽离,让她只能用指尖攥住临清筠的衣襟,被他揽着腰肢才不会摔倒。
这个吻带了太明显的欲意,江殊澜忍不住压抑喉间那些糟糕羞耻的声音。
柔软的唇.瓣不断被临清筠重重吻过,湿润的舌尖勾缠间有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泄出。
浑身发软快要承受不住时,江殊澜被临清筠轻轻推在假山壁间继续亲。
他温柔地护着她的后脑,也轻轻慢慢地抚着她的脖颈,似是想要安抚她越发急促难耐的呼吸,却又不断在她唇齿间进犯,索取。
两人滚烫的体温穿透衣料彼此引诱,临清筠肆无忌惮的吻渐渐不再满足于此。
舌根已经开始逐渐发麻时,倏然,江殊澜觉出颈间泛起一阵凉意,衣襟稍显松垮地往一侧散开。
临清筠的鼻息像是裹着一团火,流连至她细腻的颈侧,精致的锁骨,将她灼得身子轻颤。
江殊澜拥着他的脖颈,难耐地承受着他的吻,听见他声音低而沉地唤她,缓缓的,慢慢的,像是一把柔软的小刀轻轻划过她即将溃散的神智。
不疼,却让人觉得难以忍受,无法躲避。
并非第一次与临清筠贴得这么近。
但意乱情迷间,江殊澜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思绪中能被称为理智的某个部分已经逐渐被临清筠一寸寸剥离,沉入仅他拥有管控之权的位置。
身前的人不再是那个温润包容的临清筠,而更像是个正在进犯与掠夺的将军,毫不掩饰想要将她吞吃入腹的欲.望。
他在掌控她的呼吸,神智,体温。
而江殊澜无力,也无心反抗。
晚风无法驱散江殊澜身上的热意,细微的凉意萦绕在她颈间,却让她恨不得把这身由临清筠亲自替她穿上的裙衫脱个干净。
难以呼吸的江殊澜无意识拧了拧身子,想缓缓这股快要将她融化的热意。
“澜澜。”
江殊澜听见临清筠喑哑到极致的声音自她右侧锁骨间传来。
意识到自己方才应是蹭到了他……
江殊澜整个人僵了僵,脸上滚烫的热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临清筠重新吻住她的唇,唇齿辗转碾磨间,他问:“澜澜想摘下我的面具吗?”
江殊澜睁开眸子,眼神迷蒙地看着他,从喉间逸出一声稍有变调的“嗯”。
临清筠寻到她的手,引着她靠近自己的面具,蛊惑道:“摘吧。”
摘下之后,他便当她便应了自己的提议。
往后,只有他是她手里最顺手最锋利的兵刃。
但江殊澜已经全然忘了方才临清筠提起的那个交换,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想看看他。
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用微绷的指尖摘下他的面具时,临清筠却抬手掩住了她的眉眼,用更加急切激烈的吻攫取江殊澜仅剩的意识与呼吸。
迷乱的脑海里忽然有个念头挣扎着出现,江殊澜用无力的玉臂推了推临清筠。
“叶……叶嬷嬷,她还在等……”
临清筠不愿停下,只将她最后的清醒淹没在唇齿间。
嘴唇被咬破,鲜血很快便被临清筠一点点舔舐干净,江殊澜只能在他唇齿间,品尝到属于自己鲜血的味道。
面具轻轻落在两人脚边,被窥探这方旖旎春.色的月光覆住。
旁边那两株枝繁叶茂的玫瑰也在晚风中摇曳身姿,承受夜色或温柔或强势的怜惜。
江殊澜不知道这个吻究竟持续了多久,她全然把自己交托给临清筠,任由他带着自己在深暗的欲.望里沉浮。
视线被遮挡,其余所有感官上的体验便被无限放大。
她仿佛能看见自己的每一根发丝都随着临清筠的气息拂动,每一寸肌肤都被属于他的体温点燃。
血液流动的声音里,仿佛也蓄满了他与他交融在一起的喘息。
临清筠终于稍退开些,将离未离地含着她的唇.瓣温存时,江殊澜听见他道:
“回家吗?”
江殊澜乖顺地点了点头。
被临清筠抱起,在宫墙之间轻巧起落时,江殊澜已经顾不上觉得心惊,更没有赏一赏宫城夜景的余力,只能微喘着气窝在他怀里,缓慢地恢复着消耗殆尽的精力。
她从不知道,只是接吻,她便能成了这样。竟比在京郊猎场那次还要累。
这回她手腕虽不酸痛,浑身却无一处还能使上劲,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只能任由临清筠带她越过宫墙,最终轻而稳地落于她的寝殿之外。
寝殿内燃着烛火,甫一被放于光亮中,江殊澜便侧首将小脸埋在临清筠怀里,着急道:
“把灯灭了!”
“嗯?”
临清筠磁沉的声音问道:“澜澜不是想看看我面具之下的模样吗?”
江殊澜犹豫了一瞬,很快抬头望向临清筠。
那张自己无比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时,江殊澜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俊美无俦的面上,长眉悠远,眼眸深邃,薄唇也微微染上了她口脂的颜色。
脸上还带着藏有一丝醉人风.流的笑意。
果然,哪怕朝夕相处过很久,再见到时,江殊澜还是会为他的样貌心动。
瞥见他眼底浓郁得化不开的欲色,江殊澜很快又垂首于他怀里,声音又轻又软道:
“把灯灭了吧。”
方才被吻得软成一汪水,她脸上的热意到现在都还未散去,不必照镜子江殊澜都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有多糟糕。
临清筠也的确把她眼角眉梢的潋滟春.意尽收眼底。
他低低地笑了笑,故意问:“澜澜是害羞了吗?”
江殊澜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些,声音闷闷地控诉:“都是你,吻得太久了。”
临清筠揽着她的纤腰,俯在她耳畔暧.昧追问:
“澜澜不喜欢吗?”
“方才,你不是还……”
江殊澜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唇,不让他把话说完。
她彻底无力之前,的确因情动时大了胆子,在他想让她缓一缓时缠着他继续,不让他离开。
做的时候毫无负担,但若是听他把自己做过的事说出来,江殊澜觉得自己能羞到地底去。
“很美。”
临清筠拉下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温柔道。
江殊澜摇了摇头,假作不为所动道:“说什么都不行,你把灯灭了。”
“不然你就回将军府去,今夜我自己睡。”
临清筠吻了吻她微红的颊侧,恶劣地低声问:“澜澜以为,到了现在,你说的话还管用吗?”
江殊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在假山里的临清筠的确和平常很不一样。
即便同样是亲密,他也远比以前每一次都要强势。
就好像即便她不愿意,他也会继续在她这里肆无忌惮地索取,掠夺。
不过她自然是愿意与他亲近的。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同的?
江殊澜沉思片刻,回忆起了什么。
“是因为我今晚瞒着你去冷宫杀了人吗?”她试探着问。
“澜澜还有力气想这些,看来已经歇够了?”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江殊澜心神一滞,又很快从那些旖旎画面中抽离。
“临将军再避而不答,今晚我的榻上可不会留你。”
虽然在假山里时他们便险些没能自控。
作者有话说:
审核大大,这章小情侣真的全程脖子以上,其他啥也没做,球球了别锁了呜呜呜
就是下章!(这一晚上真的发生了太多事。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亦安安、打小就好看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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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意识到江殊澜略带调笑的语气里有着些不容忽视的认真, 临清筠薄唇微抿,却仍沉默着。
他该如何回答呢?
说他恨不能像待那两株玫瑰一样,把他的澜澜藏在一座只有他能找到入口的花园中, 不再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瞥见她的一颦一笑和倾城容貌。
因墨玄峤对她抱有觊觎之意,无论在何时看见江殊澜,他都会用那种让临清筠无比厌恶的眼神黏在江殊澜身上。
所以他想挖出墨玄峤的眼珠,狠狠碾破, 踩碎。
说他很厌烦所有人都以为她与范明真有婚约在身,即便事实并非那样。
只要一想到江殊澜的名字会和范明真一起被别人提及、想起, 临清筠便想将范明真一刀刀削成薄片, 让世间再无人能找到他的存在。
临清筠还很希望自己能是唯一一个看着她指尖染血,再替她杀人的最忠诚的追随者。
在杀人和处理尸体这些事上, 他会比邢愈做得更漂亮。
还是告诉江殊澜, 亲自将她的温软乖顺引诱至此时柔媚勾人的模样后,他其实什么都不愿再想再谈,只想一遍一遍向她索取着什么,来慰藉他那颗像是怎么都填不满的心——
尽是脏欲的心。
但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无法示人。临清筠更不能让江殊澜知道, 即便面上装得再好, 他其实仍是个烂透了的坏胚。
是以与江殊澜眸中无声的追问对视良久后,临清筠只是如她说的, 抬手以掌风灭了寝殿内的所有灯火。
“告诉我好不好?你为何觉得不安?”
江殊澜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声问。
临清筠拥着她, 无声轻叹,似是拿她没办法,带着些许目的低声道:
“因为澜澜似乎更信任邢愈。”
“因为今夜去冷宫, 我没让你与我一起吗?”
江殊澜并不奇怪他清楚自己离开延乐宫后的去向。
她知道临清筠应派了人暗中保护自己, 夏答或者夏问都有可能。但她竟从临清筠的话里觉出, 他似乎有些委屈。
她是不是,低估了临清筠的在意。
临清筠故意用带了些浅淡低落的嗓音缓声道:
“无事的,或许澜澜觉得有些事不适合让我知道,我能理解。”
江殊澜心神一顿。
临清筠不仅吃护卫的醋,竟还说起了反话,这分明就是她平日里找他撒娇时才会用的法子。
“临大将军当真能理解?”江殊澜故意问。
“那我岂不是不必和你解释今晚的事了?”
临清筠微微颔首,温声道:“澜澜怎么做都可以。”
江殊澜:……
她头一次见临清筠现在这个样子——
像个分明正因没拿到自己想要的礼物而失落的孩子,却倔强地说自己其实不要也可以。
仍是平日里的温和态度,话里话外却都在透露着“快来哄我好不好”。
面对这样的临清筠,江殊澜觉得自己根本招架不住。
他想要什么,她都会给他。
是以江殊澜也真的理了理思路,把自己今夜去冷宫见的人、做的事一一说给临清筠听。
说起那个太监交代的,有关她父皇崩逝的真相时,江殊澜的声音越来越低。
活了两世,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初江黎凭借着父皇对他的信任,把烈性的丹药融在了他们偶尔共用的饭食里。
那丹药非毒,负责试菜的太监也用得很少,难以察觉。
但江黎每回都会提前让人把另外一种药交给今日死在冷宫的那名太监,让他把药混在自己的那杯茶里,好及时解了药性。
所以长期下来,只有江殊澜的父皇被药性过于猛烈的丹药弄坏了身体底子,病来如山倒,很快便崩逝了。
而江黎毫发无损。
那名太监后来被一路提拔至秉笔太监,明明发现端倪却缄口不言的张太医如今也仍是皇帝与皇后眼前的红人。
或许因为得知实情后已经哭过了,或许因为此时所有外物都被临清筠温热的怀抱隔绝在外,江殊澜没再流泪。
她只是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给她带来最充盈的安全感。
“我平生第一次杀人,不愿让你看见我那副模样,所以才没让你一起。”
这名太监是江殊澜手上的第一条人命。
虽并非她亲自动的手,但江殊澜知道,今日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她要报仇,那个心软的江殊澜便只能存在于过去。
可她希望在临清筠眼里,她还是原本的江殊澜。
“ 我怕你会不喜欢那样的我。”
她好不容易才拥有与临清筠重新开始的机会,不愿让任何可能危及他们关系的因素出现。
“你不能不喜欢我。”
临清筠在她耳畔轻叹一声,心疼地说:
“无论澜澜是什么模样,我都不会不喜欢。”
他的澜澜,竟会担心他因为那些混账的死,而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值得他喜欢。
该担心会不被喜欢不被选择的,明明应是卑劣阴暗的他。
她好像不够清楚他到底有多爱她,有多不能忍受自己被她遗忘,忽略。
拥有过她后,只是再想一想没有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临清筠都会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塌陷了下去,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是他把心思藏得太过了吗?
他是不是应该让她看见更多他的爱,让她知道,她已经成了他生命里绝对无法剥离的,最重要的存在。
“没办法不喜欢的,”临清筠虔诚而珍重地吻了吻她额间,“澜澜,我只愿时时刻刻,再也不会与你分离。”
他出征这三年,已经离开她够远够久了。
心里难过但一直还算平静的江殊澜忽然被他这句话引得泪盈于睫。
长睫一阖,微温的眼泪便落在临清筠的衣襟上。
前世与他阴阳相隔时,作为一缕残念的江殊澜与夜夜难眠的临清筠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不要再分离了。
不愿让临清筠担心,江殊澜很快敛回泪意,软着声音说:
“那以后我做什么都告诉你,都让你和我一起,好不好?”
意识到江殊澜允他再往她的世界迈进一步,临清筠眸底不动声色地划过一缕心满意足。
“好。”
“那无论如何,你都不许嫌我。”
“而且得听我的。”江殊澜想了想,补充道。
见怀里的姑娘似嗔似撒娇地向他提要求,临清筠从善如流地应下:
“好,都听澜澜的。”
“那你再说说,让你不安的,还有别的原因吗?”
得了他的承诺,江殊澜抓住机会继续问。
她还没忘记临清筠今夜在宫宴上徒手捏碎了酒杯,还伤了他自己。
她从林谨的话里听出来,临清筠有些自伤的意图。
这是前世的临清筠不曾有的,江殊澜不能不放在心上。
似是没想到江殊澜会继续追问,临清筠顿了顿,轻微动了动受伤的右手,半真半假道:
“今夜人人都以为你认下了与范明真的婚事,虽然你已告诉我那道圣旨上并无他的名字,我还是……”
临清筠欲言又止,把所有未言明的情绪与在意在融在他用力收紧的怀抱里。
“因为先帝的确曾认为,范明真更适合你。”
想起一桩往事,临清筠略带轻嘲,“我与范明真曾先后向先帝求娶你。但差了那么一点,是范明真成了你未婚的驸马。”
时隔多年,临清筠心底仍无法平静。
江殊澜从未听父皇或母后提起过这件事。
她眉间紧蹙,下意识追问道:“为何父皇会觉得范明真更适合我?”
临清筠轻而缓地吻住她的唇,感受她在自己怀中重新软下身子,确认她此时全然只属于他一人。
见江殊澜没了站稳的力气,临清筠随手拆了她发间的钗环,将她如瀑的鸦发放下,又温柔地将她抱回软塌上,在她身侧躺下,重新将她揽入怀中。
“或许是因为他更像个品行端方的君子,也能给你更多陪伴。”
临清筠轻抚着江殊澜的长发,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先帝那时曾和临清筠说,以君臣身份来看,他十分看重临清筠这个战无不胜的将军,也很赞赏他为大启立下的赫赫战功。
但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他不愿让自己的女儿长期与夫君分隔两地,日日担惊受怕。
“朕只愿澜澜能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临清筠一直记得先帝的这句话。
先帝于临清筠有恩,也和纪相一样看着他一步步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临清筠知道,先帝应是看出了,他从临府老宅被救出来后,最开始那段日子里的疯狂阴郁并未消失,只是被他放在了不轻易示人的地方。
所以先帝才会觉得临清筠并不适合单纯善良的江殊澜。
他太复杂,也背负了太沉重的过往,或许给不了江殊澜平静的幸福。
但临清筠固执地觉得他可以。
所以他向先帝承诺,自己会尽快平息边境战事,为大启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也让他不必再长期留守战场,离江殊澜太远。
先帝只意味不明地温声告诉临清筠,他不舍得让江殊澜太早出嫁,若到时他们真的有缘分,也无人能干涉。
临清筠当时在心里默默想着,就算老天不愿让他与江殊澜有缘分,他也绝不会让江殊澜嫁给他人。
只是他没想到的,他还未来得及做什么,江殊澜便提着她最爱的花去城门口迎他凯旋,还自那日起便朝他越靠越近。
直到此时此刻,他可以紧紧将她拥在怀里,可以吻她,甚至可以做更多。
“我曾向先帝跪求,希望凯旋时他能将你许配给我。先帝只说会遵循你的意愿。”
听临清筠用微哑的声音不无落寞地说起当年他与父皇之间有关她的这些事,江殊澜心里揪着疼。
在她以为应下与范明真的婚事可以让父皇安心时,原来临清筠已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想用自己的战功争取与她的未来。
她以为父皇是觉得她到了该指婚的年纪,所以才为她择了前途无量,才貌双全的范明真。
但其实即便父皇给她与范明真指了婚,却也给她留足了重新选择的余地。
否则那道赐婚圣旨上不会只有她的名字。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两个男人,为了护她爱她,都默默做了太多。
临清筠出征前父皇便猝然崩逝了,可他还是遵循承诺,用三年平定了大启与边境各国的战事,无一败绩,却受了一身伤。
“你凯旋时我父皇已经离开了,无人知道你与他的约定,若我也并未否了与范明真之间的婚事,你打算如何?”
江殊澜忽然问。
前世临清筠卸下将军的身份来到她身边后从未提起过这些往事。他只是用日复一日的陪伴,让江殊澜最后的日子被平淡简单的幸福填满。
江殊澜很想知道那时的临清筠是怎么想的。
临清筠牵起江殊澜手,在如水的夜色里吻了吻她的指尖,用温润的声音说:
“把你抢过来。”
江殊澜一时失笑,揶揄道:
“临将军可不像会强取豪夺的人。”
临清筠心里沉了沉,随即贴在她耳畔缱绻道:
“或许只是澜澜没发现。”
江殊澜耳尖攀起阵阵酥麻,但她放松的思绪仍觉察出,临清筠的话里似乎有未尽之意。
他仿佛意有所指地说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其中深意的话。
但江殊澜还未来得及再顺着话问下去,便被临清筠吻住了。
他握着她的手腕压在软枕上,气息交融间,临清筠低声呢喃道:
“床榻之上,难道公主只想与末将谈心吗?”
江殊澜呼吸紊乱,却还记着自己有另一件事没问。
“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他们的初遇,实在比江殊澜记忆里的要早太多。
甚至在父皇为她与范明真指婚之前。
江殊澜心疼于他这么久以来都一个人记着那些。
临清筠顿了顿,含着江殊澜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在间隙里低声向她叙述当年她是怎么像个小尾巴似地日日跟在他身后。
江殊澜被临清筠说得又羞又急,轻轻推开他,忙问:
“你是说,我八岁的时候就说要嫁给你?”
“嗯,还把你的糕点留着来送给我。”
当年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应该没想到,被从临府的尸山血海里救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临清筠吃什么都会觉得胃疼。
林老先生说那是心病在身体上的投射,也许会好,也许会一辈子这样。
直到多次拒绝无果后,他第一次尝了她送来的软糯甜香的花糕,才短暂地遗忘了那些萦绕在他唇齿间的生肉味道。
“可我怎么会不记得了呢……”江殊澜仍然想不通。
江殊澜九岁时曾生过一场重病,是江黎的夫人,如今的皇后治好了她。醒来后江殊澜并无什么异常,也记得身边所有人。
没道理她独独忘了临清筠。
“殿下,长夜漫漫,当真只用来回忆往昔吗?”
临清筠垂首轻缓地吻她。
唇.瓣浅浅接触又很快分开,似是只想感受两人肌肤相触的温热,没有别的杂念。
那些往事只有他一人记得也无妨。
他只要她今后一刻也忘不了他。
江殊澜张口想说什么,临清筠的舌尖却趁虚而入,开始越发放肆地攻城略地。
两人的呼吸都慢慢变得凌乱,临清筠却仍能在江殊澜唇齿间循循善诱道:
“殿下,其实很多话……都可以放在白天说。”
没道理接吻的两个人里只有他还有余力说话,江殊澜不甘示弱地微喘着呢喃:
“不把这些话……问清楚,我担心临大将军今夜会……睡不着。”
她若不问,他许是会一直把这些事闷在心里。
他太好了,总是温柔体贴地为她着想,从不会主动来告诉她这些。
而那些她本不该一无所知的深情与付出,其实她更希望他会主动来找自己讨要回报。
话本里总称颂不图回报的纯粹情爱,但江殊澜却觉得,相爱的两人之间,爱意更应当被看见,被回应,被珍而重之地对待。
那些在梦魇中被声声唤出的名字,也应被人听见。
前世她对临清筠的过往一无所知。江殊澜只以为是他不愿说,便从未问过。
却未曾想过,或许临清筠一直在等她问起,他才能像今晚这样,把那些只有他一人知晓的心事与挣扎都告诉她。
前世她离开后,每每听见临清筠在梦魇里近乎痛吟般唤她的名字,江殊澜都恨自己不能在他身边抱抱他,温柔地告诉他梦里的绝望与痛苦都是假的。
前世她让他一人在黑夜里踽踽独行了那么久。
这回,她怎么舍得明明发现他情绪不对了,却不及时问清楚呢。
临清筠轻轻握着江殊澜的肩膀,吻开始往别处流连,灼热的气息贴着江殊澜的颈侧,低声问:
“那殿下问完了吗?”
江殊澜后颈处起了一阵酥麻,不由自主地微仰起玉颈,纵他吻得更深了些。
“问完了。”江殊澜难耐地答。
“接下来……悉听尊便。”
临清筠的气息瞬间变得更沉了些。
她在说,他可以为所欲为。
从假山回来时本就只是勉强合拢的衣襟又慢慢散开,临清筠只是在江殊澜精致的锁骨上浅浅吻过,却激得她呼吸越发急促了起来。
临清筠抬起还缠有纱布的手,顺着江殊澜的手腕往上牵住她的柔荑。
“末将遵命。”
临清筠轻喘着说。
今晨是临清筠帮江殊澜穿的这身繁复的宫装,倒的确为他添了几分游刃有余。
殿内未点灯,江殊澜迷蒙的双眼看不见临清筠此时的表情,临清筠却能将美得不可方物的景看得很清楚。
知她不会拒绝,但临清筠仍语带蛊惑地问:
“末将可以……吻这里吗?”
江殊澜忍着羞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担心他看不见,又用已经十分糟糕的嗓音“嗯”了一声。
不知是她的应允还是勾人的嗓音刺激到了他,临清筠的吻骤然变得急切了起来,未受伤的手也用力地按在她腰上。
像被火石灼烫一般,江殊澜下意识攥住手指,眸中蓄起一层水雾,胸口因急促紊乱的呼吸无序地起伏。
却离他滚烫的吻更近了。
江殊澜想抓住些什么,手却仍被他握在掌心。纱布的质感时刻提醒着江殊澜不能用力挣扎,吻不到临清筠,她便微微侧首吻了吻他指尖。
鬼使神差地,江殊澜轻轻咬了咬他带着薄茧的食指。
临清筠浑身一僵,流连的吻也顿了顿。
要命。
江殊澜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慌乱地转过头,假作无事发生。
临清筠的吻如疾风骤雨般重新落在江殊澜唇上,舌尖碰撞,交缠,两人的理智都寸寸崩塌。
没有隐忍,没有克制,只有抵死缠.绵般的深吻。
裙裾似花瓣一般展开,江殊澜的锁骨上也有朵朵鲜花盛放,她快被自己和临清筠身上的热意融化了。
呼吸悉数被掠取,江殊澜被他吻得发懵。她看过那些册子,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不知道会是何种感受。
长指流连造访各处,江殊澜咬着唇,雪肩微颤。
江殊澜抬眸想看看临清筠,却不知自己此时含羞带媚的眼神比任何药物的作用都大。
临清筠用温热的长指在她身上燃起另一把火之前,先哑声道:
“澜澜,我想要你。”
“你若不愿,我……”
江殊澜艰难地聚拢神智,想道:她现在的样子像是不愿的吗?
莫非这种程度还不算主动吗?
那她要怎么做……
江殊澜从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抓到了一个念头,随即抬起未被牵住的那只手去感受。
只一瞬,临清筠本就已摇摇欲坠的理智被焚烧了个干净。
屋外的灯光朦朦胧胧,窗棂处有丝缕暖光溜进屋内,冬日里被积雪覆盖的枯树早已发出层层嫩芽。
倏然间,夜色笼罩下的寝殿内溢出一声低低的哭腔。柔媚轻软的呜咽随着声声轻哄传至树梢上,随着初春的薄薄月华缓缓落下。
十指交握间,临清筠眸子深暗,仍哑声引诱她愈发沉.沦:
“澜澜,我是谁?”
江殊澜面色酡红,忍着羞赧颤声道:
“清筠。”
“不对。”
似是对她的答案不满意,他迫她的呜咽声又起了些。
江殊澜避无可避,剔透的泪顺着细腻的颊侧滑下。
思绪艰难地转动,江殊澜又答:
“夫……夫君。”
“乖。”
男人语带夸奖,江殊澜似泣非泣的腔音却愈发止不住。
江殊澜未发现的是,听见她颤声唤他“夫君”,临清筠满含欲.色的眸底曾倏地划过一瞬空茫。
有什么他从未经历却无比真实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
他好像,并非第一次听她这般唤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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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皎洁的月亮一点点越攀越高, 再渐渐含羞带怯地西沉。
江殊澜以为今夜会温柔似水,像是缱绻绵长的悠悠乐曲。
毕竟摘了那副墨色面具后,临清筠气质中本就不多的那部分凌厉便随着消失了, 只剩下如玉如竹的气质和清俊的面容。
难免让江殊澜以为,他会像前世那样,再难耐也全程温和体贴,若是手上失了力道在她的肌肤上留下稍重的红痕, 他都会自责不已。
临清筠也的确很温柔,时刻照顾着她的感受。
可颤栗与酥麻骤然被痛意中断, 江殊澜在转瞬间被逼出哭腔后, 临清筠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
虽会俯在她耳边声声诱哄,会轻拍她的背缓缓安抚, 还不断用深吻转移她的注意力, 可察觉她慢慢缓过来后,临清筠就逐渐变得越来越强势,掠夺了江殊澜身体的所有控制权。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像是开在枝头任人采撷的玫瑰, 只能随着清风的力道无着无依地晃啊晃。
唯一能让她觉出些许安心的, 便是临清筠一直用那只受伤的手握着她的细腕。
让她知道,有他在, 他尽可以全心将自己交托给他。
但也是因此,江殊澜脑海中一直艰难地绷着一根弦, 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反应过度,不能在无意识挣扎时再弄疼他手上的伤。
后来江殊澜才意识到,临清筠是故意的——
故意用受伤的手将她笼在原地, 让她不敢逃, 不能避, 只能艰难地包容与承受。
因为除了会温柔地替她吻去颊侧温热的泪花,他也会不时附到她耳边,低低地问些让她脸颊红透,耳尖滚烫的话。
比如问她会不会觉得太慢了,觉得他们不够近之类的。
哪儿还有更近的余地呢……
一句接一句,不正经得让江殊澜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那道带着薄喘的声音又分明是属于他的,不再那么干净温润,却带着她熟悉的磁沉喑哑。
被他引诱着喊出“夫君”后,江殊澜曾天真地以为他会听懂她的讨饶意味。
却不知自己那种可怜巴巴又带着乖顺意味的声音反而催生了他心底更多的欲.求。
她等来的便是更加彻底的占据与索取。
不知到底有多久,有几回,江殊澜只隐约记得自己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尽时,才被临清筠抱在怀里带去沐浴。
他好似比江殊澜自己更知道她能承受到什么程度,一点不多,却也一点余地也不给她留。
江殊澜很快便在舒服的热水里沉沉地睡着了,安静地由临清筠帮她净发洁身,换上干净柔软的寝衣。
临清筠甚至还在江殊澜的乌发上细致地涂好了她喜欢的玫瑰香泽。
上回在京郊猎场,他帮她沐浴后不知道要用这个,翌日清晨醒来后她曾自己小声呢喃了一句,临清筠便记下了。
他会将与她有关的一点一滴都记住,再处处留下自己的痕迹,让江殊澜随时都能凭借身边的事物想起他来。
终有一天,他会占据她身边每一寸位置。
黑沉的天际已经有了一线白。
临清筠放轻力道把江殊澜揽入怀中,垂首专注地凝视她安静的睡颜。
他的澜澜无一处不美,他一瞬也舍不得与她分离,也远未餍足。
但江殊澜初次经历这些,开始时还疼得哭了很久,临清筠贪欲再重也终究舍不得让她累过了头。
那些深沉的欲.念缓缓回笼,临清筠开始细细回忆方才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
江殊澜颤声唤他“夫君”时,临清筠仿佛听见另一道属于她的柔媚声音穿过层层云雾与漫长岁月,在他心底响起。
在他曾于梦境中见过的那座小院里。
他与江殊澜在软塌上紧密相拥,衣衫落于一侧,她眸中盈着水雾,也被他引着诱着,那般娇娇柔柔地唤他“夫君”。
枕边还放着一本翻开的册子,上面满是足以让江殊澜羞得面红耳赤的小画。
这幅活色生香的画面实在太过真实,就连清风自窗而入,悄悄翻动书页的声音都近在他耳边,好似他真的经历过一样。
而上次在这座小院里,临清筠曾看着江殊澜像是一朵失去所有色彩与生命力的枯花,在另一个“临清筠”身边沉睡了整整一天。
他从锥心刺骨的疼痛里醒来时,是江殊澜一声声的安慰让他相信,那只是个噩梦。
但临清筠还记得,在赶回京都的路上,他的脑海中也曾出现过他与江殊澜亲密相处的画面——
他克制地吻向江殊澜,苍白而虚弱的她温柔回吻,然后静静地阖上了眼眸。
那样的吻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已是平常,但对那时刚从战场回来的临清筠来说,只是奢望。
一次若还能说是偶然,这一幅幅看似独立,又仿佛存在某种关联的画面却在临清筠脑海中叩响了某种直觉——
这些或许真的存在过。
只是如今的他无法窥得全貌。
想起了什么,临清筠眸中蕴着涌动的情绪,有些疑问在他心底呼之欲出。
江殊澜和临清筠说起冷宫内发生的种种时,曾将先帝与先皇后崩逝的隐情也一一告知他。
为避免打草惊蛇,临清筠已查到当年的事与江黎有关,却还未找到足够证据,也并未理清所有关节。
但江殊澜似乎已经十分清楚其中的因果过程。
江黎通过何种方式对先帝与先皇后下手,有哪些人主要牵涉其中,为何当年会无人察觉,她都说得很仔细。
江殊澜把邢愈这些一直隐藏实力的人调来身边还不算久,在这之前她应该并未开始探查这些往事。
而按理来说,这些真相也并非江殊澜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能掌握的。
看着江殊澜乖巧的睡颜,临清筠暗自沉思着。
她仍有不能或不愿告知他的秘密。
那些不断在他脑海里出现的陌生画面会与她的秘密有关吗?
无妨,他会一点一滴地往前靠近,直到让江殊澜退无可退,甘愿主动朝他敞开心扉,待他毫无保留,全心信任。
他很有耐心。
*
翌日午后。
江殊澜还未睁开眼,逐渐回笼的意识便先感觉到了周身的酸软与疲乏。
两世加在一起江殊澜也从未这么累过。
并非她体弱,而是临清筠的体力实在太好。
江殊澜原以为自己能仗着前世的某些经历,起码在临清筠面前占据一点主动权。
在她的设想中,临清筠会被她撩拨得欲罢不能却又不得章法,她再体贴地引导他做些什么。
但这会儿脑海里不断回现昨夜的种种,江殊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她以为的纯情、内敛、克制,全都和临清筠不搭边。
他太会了。
她那点儿所谓的经验在他面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自己昨晚实在太没出息,不仅哭得嗓子都哑了,竟还几次忍不住向他讨饶。
想起临清筠昨夜根本不听她的,江殊澜心底有些微妙的别扭,即便醒了也继续阖着眸子,假作不知道临清筠正在身边守着她。
但临清筠却悄声靠近,轻而柔地吻住她还有些红肿的唇.瓣慢慢碾磨。
“澜澜。”他低声唤她。
江殊澜克制着不去回应他的吻,还偏了偏脑袋,想故意躲一躲他铺天盖地罩下来的温情。
“看来还没醒。”
临清筠自顾自地说着,长指却轻车熟路地散开她寝衣的衣襟。
江殊澜心里一急,连忙睁开眼,抬手拦住他。
“你怎么又……”江殊澜欲言又止。
临清筠含着笑意的眸子锁着她,明知故问道:“又什么?”
“没什么。”
江殊澜不太自在地挪开目光
昨夜的种种全都在恢复清醒的脑海中浮现,江殊澜没忍住道:“你好像……很会。”
临清筠挑起一缕她的乌发在指尖轻捻,解释道:“怕会让你觉得不舒服,所以提前做了些准备。”
“……”
虽然京郊猎场那一夜后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实在想不到,他竟还为此做了准备。
江殊澜红着脸另找话说:“什么时辰了?”
窗外天光大亮,江殊澜也觉得有点饿,时候应该不早了。
临清筠捏了捏她微红的脸颊,说:“午时已过。”
“什么!”
江殊澜惊异地提高声音。
她竟然一觉睡到了这么晚?昨夜的确累,但这也未免有些太夸张了。
因着前世养病时实在睡得太多了,重活一回江殊澜习惯早起,想多与临清筠待在一起。是以除了那回骤然病倒,她都醒得很早。
临清筠拥着她的腰,温声道:“不是你的原因。”
江殊澜这才察觉周围正萦绕着一股久违的香味。
她心神放松,自然而然地问道:“是安神香吗?”
临清筠心里一顿。
为了让江殊澜休息得更好些,他的确点了安神香。
但这是他母亲特制的方子,里面并无常见的安神药材,而是用了些花料和香石粉末代替。不知情的人闻到了,一般不会往安神香的方向想。
他也只会在伤重难眠时使用。
但对香料并无什么了解的江殊澜却说中了。
临清筠不动声色地敛回探寻的眼光,长指在江殊澜腰间轻轻摩挲,温和道:
“嗯,想着你或许会喜欢这个味道。”
江殊澜这才觉得合理了些。
难怪她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前世临清筠也常在卧房里点这种安神香,即便是病中不适,她也能休息得好些。
这一世江殊澜还是头回这么清楚地看见临清筠的面容,她很快把刚才的话题抛在脑后,用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五官神情。
接临清筠回城那日,江殊澜曾听见有不少人都猜测,临清筠的脸或许是在战场上留下了伤疤,奇丑无比,才会用面具遮挡。
但只有江殊澜知道,临清筠要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用“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来形容临清筠都让江殊澜觉得远远不够。
她像是看得痴了。
而且临清筠很明显地感觉出,这回她并未透过自己看到别人。
被她用那么温柔缱绻的眼神望着,临清筠心尖微痒。
“是觉得不习惯吗?”他温声问。
她不记得儿时与他相处的那些时刻,应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了。自回京以来他都戴着面具与她相处,她会暂时觉得有些不习惯也是正常的。
但江殊澜摇了摇头,凑上去吻了吻他,柔声道:
“习惯的。”
比起他戴面具的模样,她反而更熟悉这张英俊的脸。
毕竟她曾与临清筠朝夕相处过很久,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陪伴了他几十年。
仅仅对上她此时的眼神,临清筠便觉得自己心里某些念头又在蠢蠢欲动。
但他知道不能太过了,临清筠只是敛下心绪,问她:
“饿了吧?要吃点东西吗?”
在她醒之前,临清筠已经让叶嬷嬷送了些她爱吃的东西进来,应还热着。
江殊澜抬起玉臂拥着他的腰,故意语气暧.昧地问:
“吃什么?”
临清筠呼吸一窒,本就不甚清明的眸子染上暗色。
“澜澜。”他低声唤她。
但还不待他有什么动作,江殊澜便带着狡黠的笑意从他怀里逃开,拉过薄衾坐起来,又俏皮地说:
“我怎么还明知故问了,这个时辰,自然是吃不算午膳的午膳。”
见临清筠拿她没办法,江殊澜又戳了戳他的腰,问:“不然临将军以为是什么?”
临清筠倏地将她重新拉回自己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如愿惹得江殊澜脸颊通红后才把人放开。
“好了,再不让你吃东西,叶嬷嬷恐怕都要忍不住进来提醒了。”
他还记得叶嬷嬷看见他从江殊澜寝殿出去时欲言又止的眼神。
江殊澜平日三餐都按时用,昨夜在宫宴上被那些人坏了心情,用得不多。今日早膳与午膳的时辰她也都睡过去了。
昨晚累成那样,临清筠也该放她去补充体力了。
江殊澜故作镇定地要求道:“那你帮我换衣服。”
临清筠拿过早已为她挑好的裙衫,从善如流地应道:“好,我也能更熟悉些。”
熟悉什么……
江殊澜忽然想起昨夜他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让人脸热的话,立马意识到他是指学会帮她穿之后,也就知道该如何脱了。
这人像是忽然被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真的越来越不正经了。
她在四周找了找,却未看见昨夜那身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宫装,被褥也都换了新的。
不待她问,临清筠便先为她解惑:“都被我处理了。”
“你怎么……”
“怕你觉得害羞。”临清筠温和道。
江殊澜颊边染上一些赧红。
那些东西的确已经不能见人了,若是被叶嬷嬷或是别的侍女看见了,江殊澜真的会羞死。
江殊澜尽量保持面色自然,配合临清筠为自己穿衣的动作。
瞥见自己手腕上的红痕还未消去,江殊澜却觉出有什么不太对劲。
除了有些累,浑身酸软以外,她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那些钻心的痛楚也好似随着她睡醒全都消散了。
见她眉间微蹙,神色似有不解,临清筠又道:
“帮你上过药了,还疼吗?”
听他语气如常地说着这么刺激人心神的事情,江殊澜神色僵了僵,忍不住问他:
“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她还什么都没问,他却已经开始耐心地解答她的疑问了。
“或许因为澜澜把问题都写在脸上,”临清筠帮她系好衣带,“又或许,因为我已经很了解你了。”
他竟恶劣地故意把重音放在“很了解”这个词上。
里里外外,来来回回,他的确是了解了个遍。
她睡着时,他竟还帮她上了药,那岂不是……
江殊澜羞耻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实在没忍住,凑近在他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你再胡说,以后……以后就不必来我府上了。”
听见她没什么威慑力的提醒,临清筠不再逗她,配合地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
你昨夜就没听我的。
江殊澜在心里默默道。
但她怕自己再提起昨夜的事,他又会说出些什么让她招架不住的话来,便只藏起心思往桌边走。
“你喂我吃。”
“好。”临清筠顺从道。
乖巧地将临清筠喂过来的东西慢慢吃下,得了闲的江殊澜便专心看着他。
想起了什么,江殊澜在进食的间隙问临清筠:“你以后还戴面具吗?”
“澜澜希望我戴吗?”
江殊澜撑着下巴思忖片刻,建议道:“不如出门时戴着,回家后就摘下?”
“为何?”
“因为我们临大将军实在太好看了。”
江殊澜半认真半开玩笑道:“我怕你出去惹了什么桃花债回来。”
她还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亲自在人前摘下他的面具。
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大将军不仅不丑,还特别英俊,且只有她有特权。
“我还以为澜澜觉得我拿不出手。”临清筠温声道。
“才不会。”
江殊澜抬手故作轻挑地抚了抚他的下颌,纤指流连至他的喉结处后微微点了点,说:
“就是因为太好看了,我才不想让别人看见。”
临清筠笑了笑,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揶揄道:
“你八岁时也说过这种话。”
那会儿其他孩子都不敢靠近临清筠,只有江殊澜日日跟在他身边。
有回她看着他发了会儿呆,就说:“哥哥,你真好看,若是把你藏起来,只能我一人看见就好了。”
江殊澜想不起来他说的这段旧事,却为幼时的自己辩驳:
“那会儿是童言无忌。”
临清筠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自然明白那时的江殊澜其实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好看的小玩意儿,比如她喜欢的那些花灯或风筝,所以想藏起来,只留给自己一个人。
临清筠没告诉江殊澜的是,那时他记下了小姑娘的话,才会在离开那个地方后日日戴着面具。
像是为了完成她孩子气的一个心愿。
可江殊澜听完他前面的话却蹙眉摇了摇头,解释道:
“我儿时才没有那么小气。花灯和风筝这些东西,再喜欢都很舍得拿出来和别人分享。”
“不过现在嘛,”江殊澜盈笑于眸,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的确是独占欲作祟。”
临清筠一直知道江殊澜不吝于向他表露自己的心意,每每听她亲口说这些让他心动不止的情话,临清筠也都会觉得很受用。
但他觉得还不够。
“独占欲?”他故意问。
“我心悦你,自然希望你会独属于我。”江殊澜自然道。
“难道你不会这样吗?”她故作严肃地问。
像是若他说自己对她没有这种在意,她便会觉得不开心。
临清筠喉结轻滚,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自然会。”
远比她以为的,还要在意。
听到满意的答案,江殊澜才笑盈盈地吃下最后一口吃食,转而问他:“你吃过了吗?”
临清筠点了点头。
江殊澜之前曾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按照林谨说的那样,按时用膳,且不能总食得过少。
知道她担心自己的胃疾,所以临清筠一直记得,也在照做。
“真乖。”
江殊澜起身贴近,居高临下地看临清筠,捧起他的脸亲了亲,又故意像夸奖听话的孩童般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
昨夜完全被游刃有余的他掌控,江殊澜此时便想找补些回来。
临清筠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笑而不语,只安静地抬眸望着她。
江殊澜不甘示弱地与他回望。
但很快她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临清筠的眼神太深情缠.绵,里面蕴着的深意也太过直白,让她心跳越来越快。
可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便被临清筠拦腰抱起,步伐平稳地往床榻边走去。
“不行。”江殊澜攥着他的衣襟,轻声道。
“什么不行?”
“白日宣……”
“嗯?”临清筠假作不解道:“今日无事需要处理,我只是想让你再歇一歇。”
“澜澜在想什么?”
江殊澜被问得一噎,脸颊瞬间红透。
她还以为……
果然还是她更不正经吗?
“好,那我再补会儿眠。”
江殊澜不太自然地顺着临清筠的话说完,却发现他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竟捉弄她!
江殊澜生出些别的念头,随即勾着他的脖颈,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贴在他耳畔柔声道:
“可我好像更想……”
听清她轻软娇媚的最后几个字,临清筠心尖微烫,侧首望她。
看出他眼底渐深的欲.意,江殊澜意识到什么,连忙想从他怀里离开,却被临清筠深深吻住。
直到被放回软塌上,江殊澜都还有些没理清楚,这回到底是她撩拨得过了火,还是临清筠早有打算,顺水推舟。
白日里亲近,江殊澜更加避无可避,只能一直闭着眼睛,掩耳盗铃般以图能少些羞耻感。
临清筠也的确是早有打算。
虽然夜色并不影响他视物,临清筠仍想在更加明亮的时候,把独属于他的美景欣赏得更清楚,也更仔细。
一寸一寸,毫无遗漏。
作者有话说:
好喜欢写小情侣卿卿我我(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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