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在其板屋(十六)


    既然无法触碰她的心,那便化作无法消散的梦魇,生生世世缠绕着她好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她用那把魂剑刺穿他的身体,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袖摆处多出的一抹力道。


    他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她从身后,轻轻拉住了他的袖摆。


    他长睫微微一颤,漆黑的眼底尽是错愕之情。


    似乎她这个微小的举动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这般轻的力道,却轻而易举地将他自深渊边缘拉上了岸,令他半边身子都如同过电般痉挛起来,连提剑的手都开始不稳。


    “哐当”一声,长剑掉落在地,化作纹着梅花的铁扇,徐徐铺开在他脚边。


    仿佛死囚就此得到了赦免,一种劫后余生的情感浮上心尖。


    身后抱住他的裴娇也同样有些诧异。


    她的理智尚在分析着究竟是否要阻止他发疯,思索着这般情况她所需要做出的对策。


    可是,她的腿脚似乎不听使唤了,步步朝着那背对着她的人走去。


    潜意识里有道声音告诉她,不要再绞尽脑汁了,其实很简单的——


    你只需要走过去,就好了。


    此时此刻,裴娇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她怔怔地想着,原来如此冰冷的人,也会有这么炙热的感情么。


    在二人短暂的失神之间,魏明扬忍着剧痛将灵力注入手中的驭水鳞,空间扭曲的一瞬,他便从原地消失。


    与此同时,理智回归的裴娇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面色骤变,松开了顾景尧。


    她是疯了么?


    裴娇还沉浸在放跑魏明扬的懊恼中,并没有注意她身前的人的神情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低垂双目,袖摆边缘还残留着她的温度,恍若方才她主动的接近,只是黄粱一梦。


    巨大的失落感令他产生了眩晕耳鸣,眼前一片朦胧的血红色。


    明明已然不受封魂锁折磨,可又仿佛回到了禁制发作的时候。


    他目光木然地转向方才魏明扬跪着的地方,此时只剩下一滩血迹。


    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漆黑眼底的光一点点湮灭,像是香炉中烧到头的灰烬,一片死寂。


    原来她为了那个人的生死安危,宁愿委身于如此厌恶的自己?


    果真,这般肮脏的身世,没人会不在乎。


    哪怕是杀了他,她也嫌脏,不愿和他沾上半分关系。


    耳边的嗡鸣声越发地大,盖过了一切声音,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鲜血淋漓的颜色。


    裴娇道,“我们并不了解季青岭究竟在做些什么,所以留着魏明扬想办法套出点消息比杀了他更好。”


    “他受伤了,跑不远,现在去追,绝对赶得上。”


    她疑惑地看着背对着她的人,复又举起手到他身前晃了晃,“你……”


    裴娇的话说至一半,忽的被面前的人骤然散发出的威压震慑得动弹不得。


    顾景尧从未在她面前释放过修为的压制,故而这是裴娇第一次感到如此沉重的压力。


    她不仅无法行动,更无法开口说话,恍若身旁有无形的屏障,将她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她只能不停地转动着眼珠,表达着她的疑惑和惊讶。


    “不必管那些蝼蚁,他们藏不了多久。”


    半晌,一直垂着头的顾景尧缓缓抬眸。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色压抑深黑。


    直到一股寒意爬上裴娇背脊,他才微笑着开口,“阿宁,你先前便说,要去结缘桥探查一番,说不定解开封魂锁的契机便在那里。”


    “我等不及了,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他本就生得好,笑起来无疑是极为清隽的,只是这份笑意过于浅薄,像是一张掩盖着冰冷麻木的面具。


    她无法回话,他却丝毫不在意,温柔地替她整理被弄乱的鬓发,自顾自道,“去往结缘桥的大多都是新婚夫妇,传闻羡渊的结缘桥得天独厚,若是成婚之日新人携手踏过结缘桥,在鲛人烛的照耀和三生石的见证下拜了天地,便就此结缘,便能长长久久,厮守一生。”


    “所以……阿宁,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扮作夫妻去。我曾命乌若寻至世间珍宝,寻了珍宝楼的绣娘亲手缝制了一件嫁衣。”


    说罢,他微微歪过头看着她,笑道,“我还从未见你穿过红色,应当很美。”


    他语调平静温和,便是连唇角带笑的弧度都不变。


    但裴娇却感受出了,他的灵力波动异常,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像是极力在压抑体内爆发的阴暗情绪,只能粉饰平静的表面。


    他垂下眼睫,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面上的笑意不变,“阿宁,我们在这里,扮作一次夫妻好不好?”


    她知道了他的身世,魏明扬的出现令他往日的患得患失爆发到了极点。


    他害怕她的厌恶,害怕她的疏远,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什么能够留住她。


    身着梅红长袍的青年唇角携着笑,端的是一副霁月清风的模样。


    可是此时此刻的裴娇却难以淡定,他将她的手搭在了胸口的魂剑处,那把剑逐渐凝结,已然化形的锋利的剑尖刺破他的胸膛。


    只要再犹豫一秒,化形的整把剑就会穿透他的身体。


    她面色苍白地看着笑容温柔的他,他的周身弥漫着向死的疯狂气息,排山倒海般向她席卷而来,几欲将她淹没。


    他给了她两个选择,那双多情而冷酷的眼里分明说的是——


    要么嫁给我,要么杀了我。


    ·


    裴娇不知道招惹一个疯子会有这般麻烦的后果。


    她本想狠下心直接将他杀了,也算解决一个棘手的麻烦,可是她还是在魂剑即将刺穿他的最后一刻收回了念头。


    她终究是没法下得去手,纵使封魂锁使她没有那般丰富的七情六欲,她也无法向一个对自己敞露脆弱胸怀的人下杀手。


    除非他想伤害她,她倒是能够顺理成章地杀了他。


    或许相处这般时间,他早就知道她的软肋,刀枪威胁是她的逆鳞,这般做法却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越过小镇和群山,便来到一荒芜人烟处。


    无人的客栈之中,裴娇木然坐在床头,无奈地看着面前替她换衣的人。


    她是说过要去结缘桥,毕竟此地特殊,是会有线索,为了能够顺利进入,也答应过他可以考虑扮作夫妻前去。


    但是……她又不是残废,她可以自己走,没说去哪都被他抱着啊!


    而且他弄得这般隆重,压根不像是演戏,他不会以为只要拜堂过后,真如传闻之中的会永远在一起吧?


    起初褪去外衣只剩里衣的时候,裴娇猛地屏住了呼吸,奈何动弹不得,露在外头的雪白肌肤因羞愧蒙上一层浅淡的粉,她只能瞪着眼看着顾景尧。


    好在对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从储物戒之中取出一件大红色嫁衣。


    嫁衣以薄如蝉翼的鲛绡裁就,缀以琳琅夺目的五色珠宝,以金丝线绘制的鸳鸯栩栩如生,将这狭□□仄的房屋衬得富丽堂皇。


    嫁衣的盘扣居多,繁琐而复杂,裴娇怔愣地看着顾景尧半跪在床头替她穿衣的顾景尧。


    对方近乎卑微地服侍着她,动作耐心而温柔,细致地别好了每一个盘扣,理顺了每一处褶皱。


    光是穿上这件衣服,就花费了不少功夫,对于裴娇来说,更是度日如年。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热和从未在她身上移开的视线。


    紧接着,裴娇被他抱起,放在了镜匣妆奁之前。


    顾景尧散开了她柔顺的长发,取出木梳,从头梳至发尾。


    他的手本就生得修长有力,舞刀弄枪之时冷戾无情,替她盘发之时却如翩飞的蝴蝶般柔情缱.绻。


    裴娇不知他从哪学来的这些东西,只觉得他的动作异常熟练,就像是曾经重复过无数次如今的场景一般。


    不仅如此,盘好发之后,他垂眸贴近她的面庞,一手抬起她的下颌,另一手凭空变出青黛替她画眉。


    描眉之时二人贴得极近,便连温热的呼吸都缠绕在一起,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漆黑眼底映照的自己,陌生得令她心惊。


    他的掌心带着炽热的温度,一路烧到了她的面庞,化作桃花般的胭脂。


    牡丹花盒里盛放着散发着异香的口脂,他以指尖蘸取,点在她的唇峰。


    烛火照耀之时,他垂眸定定看着她,拇指自她唇峰处移向嘴角,口脂的艳丽色泽瞬时于她的唇上晕染开来。


    她抬眸的那一瞬,和他无数个梦中的场景重叠。


    凤冠霞帔,珠翠环绕。


    唯一的不同,她穿红衣的模样,比梦中幻想过无数次的更美。


    这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原是该让她在万人景仰千人瞩目之下嫁他为妻,原是应有堆金积玉连城珠宝铺就,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的阵仗。


    他本不喜热闹,也不喜奢侈,可是如世俗所说,女子出嫁这般最为幸福风光。


    他想要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迫切地想要将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捧在她面前。


    却又出于私心,不想让旁人看见她此刻的模样。


    她这般美,光是坐在这里便熠熠生辉,像是无价的宝珠,照耀着周遭的一切。


    可是他嫉妒一切能够被她注视照耀着的人,最好她的眼中,一直都只有他一人。


    他定定看着她,指腹于她唇珠之上反复摩挲,越发暗沉的目光被烛火吞噬,连带着那些病态的占有和执念都在燃烧着的火焰之中化为灰烬。


    待到妆成,他俯身于她贴着花钿的额心落下一个吻,温声笑道,“阿宁,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


    披着嫁衣的新娘端坐于椅上,红烛照耀之下,是她平静麻木的目光。


    他被这般的目光刺痛,唇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忽然觉得那喜庆的红烛是如此刺眼。


    他上前直接用手掌掐灭了跳动的烛火,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于他的掌心弥漫开来。


    半晌过后,他将裴娇横抱而起,若无其事般笑道,“阿宁,我们去结缘桥吧。”


    他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近乎疯狂地为了一个可笑不知是否能够实现的传言去付诸一切。


    只因为他清楚地知晓,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心上人,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他。


    举案齐眉,白头终老,这些都是梦中的虚妄。


    出了门便闻到了花香,此处漫山遍野盛开着木槿紫的花丛,像是淡紫色的云雾缭绕。


    他抱着她行走于这片云雾之中,风吹来之时,大红的裙摆像是火烧的一般。


    于云雾缭绕之中,有一木桥凌驾于碧蓝水面之上,一眼望不见尽头。


    “外乡人,你们不能往前走了,再往前就是结缘桥了。”


    于淡紫色的花丛之中,一人揭开编织着花环的草帽,懒洋洋对他们道,“我是此地的引路人,当地的百姓们都称呼我为九郎,你们若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九郎生得一张极为普通的脸,普通到裴娇甚至无法给出什么定义。


    顾景尧温声道,“今日是我们新婚,慕名而来,便是为了结缘桥的祝愿。”


    戴着草帽的九郎盯着顾景尧看了一会,“结缘桥原是由此处祈求姻缘的香客们的信念幻化而成,乃是神圣之物,魔物不可踏足。”


    帽檐下的眼睛倒映着漫山的绚烂,九郎道:“简而言之,便是你怀里的姑娘可以去,但是你不行。”


    抱着她的手蓦然一紧,裴娇明显感受到了顾景尧的不悦,只是他面上笑容不变,仍旧不紧不慢道,“若我执意要去呢?”


    九郎哼声道:“清醒点吧,你杀孽过重,戾气缠身,魔物是得不到上天的赐福的。来结缘桥本就是笑话,又是何苦呢?”


    顾景尧面色平静,淡淡道:“我很清醒。”


    九郎和他对视了半晌,随后缓声道,“你若真执意要去,确实有一法。”


    他懒懒抬手,指着远处的伏流,“信仰聚集之处,自然也有黑暗笼罩,于结缘桥之下生长着暗河,暗河里滋生着水鬼。”


    “他们贪恋着结缘桥的神力,却又忌惮着靠近,便只能在阴暗的河水中度日,你不能过桥,便只能走水路。”


    “若是自伏流中走过,洗清一身杀孽,便可到达彼岸。”


    他耸耸肩补复又补充道:“当然,一旦踏入结缘桥边界,便不可使用灵力,借助外力便是心不诚,心不诚,自然所求皆为虚妄。”


    听到这里,裴娇不由得蹙起眉。


    纵使是她都听出来这自称是引路人的九郎是在有意为难。


    不能走桥,只能淌过河水,甚至不能使用灵力,否则便是心不诚,这都是什么荒谬之谈。


    况且她本就不信什么结缘桥,若是真有这般神奇的地方,那为何天下还有那般多的有情人不得眷属呢?


    她原以为按照顾景尧的性子,必定会动怒,直接动用武力威胁这人老实交代出别的法子。


    谁知顾景尧只是沉默了一会,垂眸看向紫色花丛遮掩之下的河流,随后道,“好。”


    待到二人走后,空中泛起几道涟漪,一人凭空出现。


    正是手握驭水鳞的魏明扬。


    原来他先前只是假意逃跑,实则利用驭水鳞能够在羡渊城内肆意穿梭的便利跟在了裴娇他们后头。


    他明白裴娇对于除魔的重要性,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她。


    因此,他发现了此时此刻裴娇无法被施法无法动弹,他扶着自己尚未痊愈的右臂,看着二人远去的方向,蹙眉道,“裴宁果然不愿的,这魔头竟用如此手段逼迫她……不行,就算拼命,我也得救她出来。”


    此时此刻,躺在花丛中的九郎将微微抬起草帽帽檐,看着魏明扬踏上结缘桥,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呀,又有好戏看了。”


    ·


    便是来到河岸边,裴娇都不知为何顾景尧会毫不犹豫地应声答应了这无理的要求。


    结缘桥只是传闻,他明明是最不信怪力乱神的人,如今却走火入魔为了这个噱头拼尽全力。


    当真是荒唐。


    此处的伏流水流湍急,暗藏于礁石之下的水鬼虎视眈眈。


    隐于暗处的水鬼原本被顾景尧的一身戾气吓得纷纷躲避,可是自他封锁灵力之后,这些水鬼都自暗礁后贪婪地冒出头观望。


    这河水深度及腰,顾景尧抱着裴娇时稍稍抬了抬手肘,将她的裙摆搭在自己的袖口上,这样便不会弄湿她的鞋袜。


    他一步一步走在伏流之中,水流荡开圈圈涟漪,周遭的紫色花丛像是无边的迷雾,吞没一切的景色。


    那些观望着的水鬼由一开始的忌惮化作蠢蠢欲动,顾景尧本就修为高深,他的血肉对水鬼来说可是稀世珍宝,更何况他已然封锁了灵力,这让他自身的威慑力大大削减。


    那群丑恶的水鬼接近他们,开始撕咬他的身躯,他牢牢将裴娇护在怀中。


    血将他梅红的衣裳洇染出一圈更深的痕迹,很快地,整片伏流都化作血河。


    头顶是云雾缭绕恍若仙境的结缘桥,周遭是哀嚎一片血光淋漓的暗河,张牙舞爪的水鬼企图将渡河的人拖入深渊。


    他行走于不见天日的伏流之中,如那人所说,以血肉洗清一身杀孽。


    裴娇脑中闪过万般思绪,喉间却发不出半分声响,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顾景尧的面色很平静,就好像行于平地之上。


    裴娇知道,他或许是习惯了。


    在他以往的记忆里,无论是被架在火堆上,亦或者是扔进蛇窟里,他都是这般事不关己冰冷麻木的神情。


    这般痛楚,他早已习以为常。


    否则如何能活到今时今日。


    有血水溅到裴娇精致的缎鞋上,上头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他忽的停住脚步,抬手替她拭去。


    他的右臂被啃食得近乎能看见森白的骨头,裴娇微微一怔,便被他遮住了眼。


    他的手很冷,覆于她薄薄的眼皮上,耳边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别看。”


    他颤抖着手取出鲜艳的盖头,披在了裴娇发上。


    他俯下身,盯着血水中倒映着的自己,面无表情道:“很难看。”


    他不知如何去取悦自己的心上人,或许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么一副迷惑人心的皮囊和身躯。


    可是现在,就连这幅躯体也变得残破不堪,丑陋至极。


    他能忍受这世间一切的痛楚,却不愿这幅狼狈的模样被裴娇看见。


    于血河之中,他抱着披着大红盖头身着如火嫁衣的新娘,像是捧着稀世珍宝。


    在这灰茫茫的广袤天地之中,她是唯一的浓墨重彩,血水不曾沾染她的衣裳分毫,她的信徒抱着她越过重重水鬼的阻拦,朝着结缘桥的尽头走去。


    这条伏流并不长,可是裴娇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


    行至彼岸之时,她蓦然松了一口气。


    出了伏流,他得以使用灵力,被水鬼啃噬的血肉和躯体才慢慢恢复。


    结缘桥的尽头,是供奉的漫天宫灯,缥缈烟波,桃树之下的月老祠,像是话本里所说的世外桃源。


    祈福的宫灯上寄存着供灯的人的思念和祈愿,一盏宫灯顺着河流徐徐飘至裴娇面前。


    被盖头遮住视线的裴娇垂眼,瞥见一角祈愿上娟秀的字迹:“只愿君心似我心。”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里确实凝聚着向往美满姻缘的的信仰之力,也正是这神力,让此地的鲛人烛能够长明不暗。


    于宫灯的照耀见证之下,裴娇被顾景尧带领着拜了天地。


    她披着盖头,视线受阻,并不知他神情如何。


    只知道他十分地细致谨慎,牢牢按照自己记忆之中的步骤来,似乎是怕错了哪一步便不吉利似的。


    姻缘石上刻下了二人的性命。


    没有喜庆的爆竹,没有大红的窗花。没有琴瑟和鸣,没有宾客恭祝。


    以天地为证,就此结缘。


    他牵着她的手,隔着盖头紧紧贴着她的额头,低声呢喃道,“……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话音落下,他自袖中取出一对色泽匀称的姻缘石手串,小心翼翼替她戴上。


    此乃结为道侣之时会互赠的姻缘石,象征着幸福美满。


    若是佩戴者两情相悦,这红纹石便会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阿宁,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盖头之下的新娘并未回应,四周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长明不灭的鲛人烛在静静燃烧。


    虽然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第一次感到紧张,便是连揭盖头的手都有些抖。


    待到她的面容被鲛人烛照耀之时,漫天的宫灯都为之失色。


    美则美矣,却无丝毫灵动,像是一块木头,静静地看着他。


    就像是高高在上地看着这一场由他自导自演的闹剧,恍若戏外之人。


    佩戴在她手腕上的姻缘石黯淡无光,始终没有亮起。


    说明从始至终,情动的只有他一人。


    他心中难得的欢喜瞬时褪去,像是大梦初醒般,一切又回到了原地。


    他收回目光,缓缓侧过头,看向月老祠前的签筒,像是将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枚签筒上。


    “若是在月老祠里求得良签,便是两情相悦,遇得良人。”


    他径直朝着签筒走去,于数枚签条上徘徊,最后停在一枚签之上。


    他捏了捏身侧的拳,生来不信神佛的他,竟祈祷着这一刻神明的宽恕与恩赐。


    他从未得过老天的宽容与青睐,所以,所以……


    哪怕只有这一次。


    这可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啊。


    他再度睁眼之时,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下下签出神。


    大凶之兆。


    半晌过后,他折断了手中的签,鲜血顺着他修长的指节滴落,滴答滴答落在香案之上。


    他撑住香案,再度取出一枚木签,鲜血沾染的“下下签”格外显眼瞩目。


    他将刺眼的木签瞬时折断,颤抖着手伸向签筒里剩余的签。


    签筒却因此滚落在地,徒留一地的不详之签。


    寂静的桃林中唯剩萧索的风声,身着梅红长袍的少年垂眸看着一地狼藉,突兀地笑了一声。


    是了。


    须得两情相悦,遇得良人。


    他差点忘了,他是天煞孤星,不祥之人。


    而他的心上人,也永远不可能与他两情相悦。


    多么可笑,背负杀孽的不祥之人企图神明的垂怜庇佑,恍若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抓住这最后挽回她的机会。


    可是神早就抛弃了他。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宝子们推迟了这么久qwq


    卡文卡得太难受了


    第85章 、在其板屋(十七)


    就在此刻,风中徒增了陌生的气息,周遭的鲛人烛微微闪烁了一下。


    结缘桥的空间上方凭空生出一条裂缝,魏明扬手持驭水鳞,趁着顾景尧失神的这片刻将无法动弹的裴娇拉入裂缝之中。


    他远远望着顾景尧,冷声道,“如你这般杀人如麻的魔头,是得不到赐福的。”


    话音刚落,他便迅速将灵力注入驭水鳞,想要闭合空间裂缝带着裴娇离开。


    驭水鳞散发着浅蓝色的波纹,空间裂缝即将闭合的那一瞬间——


    森白的天光焰便自顾景尧脚下以燎原之势燃起,恍若那一刻电闪雷鸣般,就连空间裂缝都在这磅礴的灵力的影响之下停止了闭合。


    魏明扬难以置信地僵直在了原地,他没想到这疯子是真的不要命了,敢在羡渊发动如此强的灵力。


    更没想到对方已经强到了能够使得控制空间的法宝都失效,他咬牙驱使着驭水鳞,企图和他抗争。


    天光焰将占卜的香案,签筒的木签相继吞噬,越发大的火势席卷了整座月老祠。


    火光映照在顾景尧漆黑的眼底,他平静地看着慈眉善目的菩萨在张牙舞爪的火舌中化为灰烬。


    “既然神不祝福我们,那么我不介意做屠神之人。”


    盛放的桃花林于白焰之中毁灭,恍若盛放至最后一刻的灿烂和壮烈。


    连同着魏明扬手中的驭水鳞也不堪重负滋生出道道裂痕,顾景尧于熊熊烈火之中走来,目光自然而然地掠过倒地不起口吐鲜血的魏明扬。


    恍若他只是个将死之人,无需再去在意。


    转而望向裴娇时,他褪去一身杀意,眼底流淌着缱绻的温柔,站在磅礴大火之中微笑着说:“阿宁,你瞧,我们永远是上上签。”


    无法动弹的裴娇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火海,和在火海之中逐渐坍塌的结缘桥。


    他疯了。


    她怔怔地想。


    可是真是奇怪,为何这一次的她竟然没有感到害怕?


    是因为被法术定身,还是因为早已习惯了?


    难道不知不觉之中,她竟然被同化了?


    铜镜更是惊讶:“糟糕,他的情绪波动太不稳定了,自从进入羡渊后他的修为都是压制内敛的,如今却毫无顾忌地碾压这片空间。”


    “这座城的天地法则能够让那些上古时期已然死去的人生活于此已然不易,万万受不得他的灵力摧残,否则会出大乱子,快点阻止他!”


    只剩眼珠子能够转的裴娇:“……”


    她倒是想。


    结缘桥于耀眼的火光之中化为灰烬,连同着魏明扬手中的至宝驭水鳞也跟着分崩离析。


    裴娇能清晰地看见这整片空间被庞大灵力撕扯出的裂缝,裂缝中的黑暗开始弥漫。


    海底的深渊发出瘆人的哀鸣,惊涛骇浪,摧拉枯朽,漩涡般的逆流朝着她席卷而来。


    裴娇连脚尖都无法挪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逆流朝她席卷而来。


    这时她身前的顾景尧一拂袖,朝她汹涌而来的潮水便化作消散的泡沫。


    裴娇不由得闭眼吐出一口气,却在此刻觉得有眩晕之感,连着身前的人的身影都跟着模糊起来。


    他的脚步声越发远,越发不清晰,最后几不可闻。


    他似乎朝她伸出了手,可是她无法握住。


    她眯眼看见天际最后一丝透过的海底的光,也被那无尽的黑暗所吞没。


    在这一瞬间,恍若一切景象定格,便是连身旁触手可及的人都在这时变得极为遥远。


    像是有一股力量将她从这里抽离而出,落入了海底的庞大裂缝之中,身子不停向下坠。


    裴娇这才意识到这种周身时间与空间都被扭曲揉碎的感觉,并不是幻觉。


    仅仅是闭眼睁眼的那么一瞬,周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伸手不见五指,入眼皆是黑暗,她现在就处于这样的地方。


    身旁是数不清的碎片,像是银河般朝她塌陷。


    明明放在她还被困在结缘桥,为何只是一个瞬息,就到了这里?


    “我这是……在哪?”


    为何顾景尧和魏明扬都不在这里?


    裴娇栖身于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声线有些颤抖。


    更可怕的是,她难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了。


    她现在好像又变成了当年的孤魂,只能栖身于铜镜之中,被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土里。


    孤独地期盼着能够重见天日那日。


    好在铜镜及时答复了她,“羡渊的时间本就是扭曲的,这座海底之城是上古时期的海市蜃楼,极其不稳定,恰好撞上了如此强横的灵力,空间和时间都发生了扭曲。”


    “这般的情况很少见,你也可以理解为,你现在……处于虚无往生镜之中。”


    裴娇扶额。


    看来那些传闻说魔头顾景尧会灭世不无道理,没想到他只是一个没控制好灵力,整座羡渊城都乱了套了。


    只是……“虚无往生镜是什么?”


    铜镜回答道,“虚无往生镜是许多修士所追求的圣地。不可遇不可求,难进亦难出。”


    “往往都是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下所产生的,进去的条件也不明,像羡渊这种极为不稳定的地方才可产生,你可以理解为空间裂缝。”


    “相传在虚无往生镜之中,能够看到自己的前世,往上甚至能追溯到上古时期,许多人毕生所追求的答案和珍宝都在这其中。”


    “据说,当年大荒神女为了拯救被魔神残害的世间,她的三魂化作天明神树的树干,她的右眼化作雪霁花,而神骨却被永远埋没于不可触及的地下,这个地下,很可能便是虚无往生镜。”


    “万物进入虚无往生镜都会化作灵体,你必须得快速找到生门的碎片。”


    裴娇蹙眉,“……生门的碎片?”


    铜镜道,“没错,你所见的这些碎片,每一道都可能通往过去或是未知的领域。”


    “在这成千上万的碎片之中,就隐藏着通往外界的出口,称为生门,若是你没在虚无往生镜闭合之前找到生门,便会永远被困在此处。”


    裴娇看着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碎片陷入了沉思:“……”


    如此多碎片,她怎知哪一片是通往生门?


    铜镜道,“当然,这个方法是及其难行的,还有第二个方法。”


    “那便是在外头的人找到虚无往生镜的生门,在外边呼喊你的姓名,引导你到外头,如此,你便不是往生之境中的弥留之人,可以回家。”


    裴娇松了一口气,好在还有这个方法,那还不算山穷水尽。


    可是她又忽的愣住,“……我的名字?”


    见裴娇意识到关键的一点,铜镜的语调陷入了忧郁:“是的,你本来的……名字。”


    裴娇沉默了。


    可是这茫茫修真界,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真正的……姓名啊。


    正当双方都陷入诡异的沉默之时,一枚折射着银光的碎片朝着裴娇袭来,她来不及避开,一下子便撞进了这枚碎片里。


    不知是何时何地曾发生过的场景纷纷涌入她的脑海。


    暮色四合,皓月当空。


    女子骑在马背上,提着长缨枪,□□横扫之时,魔族的头颅也应声落地。


    这女子金甲护身风姿绰约,竟和画像上羡渊城中人人敬仰的琦云将军生得一模一样。


    裴娇便以灵体的姿态看着她势如破竹,将篝火前正饮酒作乐魔族们悉数斩于马下,侧眸之时和裴娇对视之时,长眉入鬓,英姿妩媚。


    裴娇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琦云看见了自己,谁知对方只是穿过了她,朝着她身后策马而过。


    ……身后?


    裴娇回首,垂眸发现地面匍匐着一气息微弱的雄性鲛人。


    那鲛人生得美艳,雌雄难辨,躯体遍布被□□的痕迹,绮丽的鱼尾布满伤痕。


    显然,他是方才那群魔族的玩物。


    可是细看,却发觉这鲛人似乎血统并不纯,应当是混血。


    是了,若是纯血鲛人,他的族人也不会让他沦落至此境界,必定会出手相救。


    那雄性鲛人仰望着马背上的琦云,良久,露出苍白的笑容,“将军留我一命,可是想要奴伺候您?”


    “奴名为阿九,因是九月九日所生,所以得此贱名。将军若不嫌我脏,我自是愿意的。”


    琦云闻言蹙眉,利落地将身上的斗篷取下,淡声道,“不必,你自由了。”


    那名唤阿九的雄性鲛人浅浅一笑,“将军救了我,我总得报答您。”


    “我说了不必,救你只是顺道。”


    掉转马头之时,背影笔挺的女子停顿片刻,复又道,“侮辱你的人已死,过去种种不堪便也都跟着他们埋葬于地下,不必妄自菲薄,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鲛人微微一怔,缓声道,“将军,我没有什么可以为您做的,那便为您唱一首家乡的曲子吧。”


    月色清辉,鲛人的歌声回荡在辽阔的荒野。


    他一面吟唱着无声的曲调,一面目送着那女子朝着远处策马而去。


    她□□之上的红缨恍若天边火烧般的云霞,刺破沉沉夜幕,灿烂而夺目,消匿于漫天的风沙夜色之中。


    裴娇漂浮在半空之中,同阿九一起望着远处的烟尘。


    虚无往生镜的碎片可以追溯到过去,想来她如今所见所闻,皆是上古时期的羡渊发生的事。


    那斩魔救下鲛人的女子,正是阿瑾口中那位被羡渊城众人爱戴的琦云将军。


    裴娇仰头看见碎片封印的时流,猛地朝上方飞去,一下子挣脱出了这枚碎片。


    而在这冗长的虚无往生镜中,如同这般的碎片数不胜数。


    裴娇知道,靠着旁人在生门唤她姓名这一法子是无法指望了。


    毕竟除了顾景尧,无人知晓她只是借尸还魂,而就连顾景尧,她也没有告知他自己的名字。


    她只能靠着自己找到生门。


    再一次握紧一枚碎片,裴娇已然做好万全的准备。


    只是当她睁眼之时,还是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慑。


    映在她眼前的,正是上古时期那场神魔之战。


    魔神降世,万物凋零,土地贫瘠,河流冻结,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这时候,大荒的神女选择完成她与生俱来的使命。


    ·


    结缘桥节节塌陷,月老祠满目狼疮,天光焰高涨燃烧,化作一道薄暮四散而开,顺着十里桃花林烧到伏流。


    伏流中丑陋的水鬼发出尖厉的嚎叫,却在白焰之中悉数化为灰烬,沉没于暗河之下。


    一道梅红的身影从燃烧着的火焰尽头走来,他面容冷戾,目露杀意。


    紫色的花海渐渐被火海吞没,噼里啪啦的星火爆鸣之中,位于花海之中的引路人缓缓站起身。


    九郎将头顶的草帽揭下,“我早与你说过,你杀孽过重,不会得到结缘桥的赐福,你却一意孤行,如今得到了答案,人也跟着没了,你满意了?”


    他扼腕道,“早知便不应放你进去,这下捅的篓子可大了,整座羡渊城都乱了套,我还得收拾烂摊子。”


    话音刚落,顾景尧瞬移至九郎面前,一下子便掐住他的脖子,徒手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他眼中透着阴鸷,死死地盯着他,“不想死的话,就告诉我她去哪里了。”


    九郎面色涨红,咳了几声,“……那跟踪你们的小子不顾天地法则,擅自使用穿梭空间的法器,而那法器被你的灵力破坏,导致羡渊的空间发生动荡扭曲。”


    “她没你修为高,又恰好处于灵力碰撞中心,怕是坠入虚无往生镜了。”


    咳了两声,瞧见他越发阴沉的脸色,九郎补充道:“你若是想救她,就得去虚无往生镜的生门外边,唤出她的名字,引导她走出来。”


    顾景尧骤然松手,九郎跌落在地,摔得闷哼了一声。


    那被戾气和杀孽缠身的人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吐出二字:“带路。”


    九郎哂笑一声,“你如何就料定我会知道生门在何处,许多人穷尽一生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可是都无法找到。”


    “虚无往生镜滋生极为困难,想要找到生门,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


    顾景尧垂眸看着他,漫天火光于他眼底映出一片金光:“你若不知道,也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九郎撑着地缓缓站起,毫不在意地捡起地上的草帽扣在头上:“罢了,你运气好,我恰好便是那不一般人,如此了解此地,也不忍那姑娘就这般没了的份上,告诉你便是了。”


    所谓的“生门”便是虚无往生镜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只可出不可进,往往存在于空间相交昼夜变幻之际。


    九郎停在一道结界外头,此处瞧着只像是一口普通的枯井,可是每每靠近一步,便能觉得身旁的气流都凝滞了半分。


    他于枯井旁点燃一柱香,“此地便是这次往生镜的生门所在地,将于次日子时闭合。”


    “这一柱香恰能燃到子时,若是她未在香燃尽之前从里头出来,便将成为虚无往生镜之中的迷失之人,永生永世不得出来,甚至连轮回都无法踏入。”


    顾景尧没有回话,而是在拈出一道符纸,符纸燃烧之际,他朝符纸唤出了她的名字:“裴宁。”


    那道符纸燃烧着,像是蹁跹而落的蝶,坠入了枯井之中,寻找着秘境中迷失之人。


    乌云蔽月,香灰散落一地,已然烧毁的符纸高高堆砌了一地。


    符纸仍未寻回迷失之人,可是那一柱香却已然快烧到了尽头。


    立在枯井前的身影萧索,九郎无奈地耸耸肩,“没时间了,早些放弃吧。”


    “按理来说,若这是她的真正的名字,她应当能够从符纸中听到唤她的声音。”


    “想必这是错误的名字,所以她是无法得到指引的。”


    “她连真正的姓氏姓名都不肯告诉你,想来是不想嫁给你的。”


    顾景尧垂眼盯着那口枯井,鸦羽般的长睫落下一道剪影。


    “既然她找不到回来的路,那我便去接她。”


    说罢,他便朝着暗流涌动的枯井走去。


    九郎面上的笑容僵硬,“你疯了么?虚无往生镜的生门只可出不可进,你若以□□凡胎进入,会被紊乱的时流绞杀,会被镜中的圣光烧得死无——”


    他话尚未说完,眼见那人的身影自枯井之中消失,他才怔然吐出二字:“……全尸。”


    ·


    大荒神女,这印刻于仙洲史书上的四字,对裴娇来说极为遥远。


    裴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虚无往生镜的碎片之中看见神女的过去。


    作为大荒生来的神女,她生来便是受万民敬仰膜拜。


    神女的面貌似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幕,这使得裴娇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见她身着曳地的上古仪制华服,每日聆听着众人的祷告和期盼。


    他们将她当做神祇的化身,希望她能够泽被苍生,化解一切苦难。


    端坐于庙堂上的身影孤寂而又清冷,每每傍晚,神女都会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魔神降世之时,于仙洲掀起腥风血雨,无数人死于非命。


    大荒神女与魔神同归于尽,她以神力将魔神镇压封印,献祭出自己的身体。


    她的心化作天明神树,右眼化作雪霁花,那时下了一场茫茫大雪,大雪过后,万物复苏,天地重塑。


    这枚碎片显然也不是通往生门的路,裴娇看到神女以身祭天后便想要离开,眼前的景象却蓦然扭曲。


    恍惚之间,她竟然来到了神女之墓前,抬头便望见漫天的惨白纸花纷扬而落,悲惨的恸哭声响彻天地。


    她看见许多人跪拜于墓前垂泪,歌颂着神女为天下苍生牺牲的伟大。


    忽的,那些哭泣声,风声,念经祷告之声都静止了。


    就在此时,那些跪拜在墓前的众人缓缓僵硬地扭过头,竟都齐刷刷地朝着裴娇的方向望来。


    仿佛在这一刻,他们都能看见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裴娇心下一紧,不禁后退了一步,这一退,她便撞在了神女的墓前,慌不择路地扭头之时,却第一次看清了大荒神女的容貌——


    那棺材里的身着神女仪制华服,与世长辞的女子,竟和她,生了一模一样的脸。


    ·


    虚无往生镜。


    时流中涌动的碎片嗡嗡震动,一道身影直接自生门闯入,逆流而行。


    那些碎片瞬时化作锋利的刀刃,朝着逆行者袭去,灼热的圣光恍若游丝,游丝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自他头顶落下。


    来人身着梅红长袍,于不见边际的黑暗中像是一团火,碎片划过他清隽的侧脸,猩红的血液迸发,他不曾停留,身形恍若利剑般迎着刺眼的滔天金网而去。


    指尖接触到那张网的瞬间,他的皮肉被那圣光灼烧,一时之间皮开肉绽的声音清晰可闻,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顾景尧眉头都没皱一下,徒手撕裂了那张阻挠他前行的网。


    滔天的银河翻涌,梅红长袍翻飞,他目光看向蕴含裴娇气息的符纸指引的其中一枚碎片,将其捏在掌心之中。


    一时之间金光乍现,将他的身影吞没。


    他落入碎片之中时,已然做好是刀山火海的准备,看见眼前的景象之时,忽的蹙起眉。


    这里是人间。


    正是十二月天,落的雪于门槛前堆了厚厚一层,枝头挂着一层冰晶雾凇,孩童正在雪地中捕鸟垂钓。


    一道刺耳的叫喊划破清晨的宁静——


    “抓住她!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一道瘦弱的身影快速在鳞次栉比的酒肆商铺之间穿梭,她一边跑一边朝后张望,一时不察,“咚”得一声撞在前边的树干上,直挺挺地倒在地下。


    后头追她的那群人见此冷笑连连,忙抄起棍棒招呼,一边打还嫌不泄恨似的一边骂:“叫你跑!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


    那道瘦弱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护着怀中的东西瑟瑟发抖,她的声音细如蚊呐,“这是我攒钱买来的,给了你们,我便要活活饿死了,你们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交。”


    那群人见她还要嘴硬,扬起手里的木棒就要往她瘦弱的背脊挥下去。


    下一刻,他的手被牢牢攥住。


    他转眼看见一身着梅红长袍的年轻人,生得俊俏,芝兰玉树光风霁月,一瞧便不是他们这小地方的人物。


    “你干什么?多管闲——”


    话尚未完,取而代之的是撕心裂肺的痛呼声,他的手竟被活生生地废了!


    那群人见势不妙,纷纷作鸟兽散,原地徒留那团蜷缩的小小身影。


    第86章 、在其板屋(十八)


    直至那群人的脚步声散去,那蜷缩着身子的小姑娘才试探性地抬起头。


    她灰头土脸的,额上不知是磕的,还是被打的淤青。


    唯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和那树上挂着的冰花似的。


    小乞丐哈着气道,仰着头崇拜地看着他,“你是哪户人家的好心公子哥?谢谢你。”


    她嘴甜惯了,见人便夸上两句,“你不仅人生得好,心也好。”


    此时正值立冬,冰冷刺骨,她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冷气,便弯下腰开始咳嗽起来。


    顾景尧垂眼深深看着她,就算面容稚嫩,蓬头垢面,骨瘦如柴。


    他也一眼认出了这是她。


    这是他的妻子。


    他曾看过她的记忆,知道她并非是真正的天岚宗裴宁,而是借尸还魂的孤魂。


    这应当是她在另一世的回忆。


    那魅魔曾说过。


    “您若喜欢一个人,哪怕她受了一星半点的委屈,你就会觉得她好生可怜,好生叫人心疼。”


    顾景尧起初不懂这句话,在这一瞬,他心中泛起针扎一般的疼。


    她竟过得这般苦。


    小乞丐缓过神来,见顾景尧久久不语,纠结半晌,终是将怀中的包裹解开。


    被冻的通红的手递出一个硬邦邦的白面馒头,“哥哥,我没什么好东西,这馒头是我街头卖艺攒钱买来的,送给你。”


    顾景尧蹲下去平视她,“他们追你,就是为了这个?”


    小乞丐点点头,捏紧拳头道,“他们是我们彩霞街的地头蛇,可坏了。”


    这时街角的包子铺开张了,香味顺着冷风弥漫而来,小乞丐的肚子突兀地叫了一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顾景尧却道,“想吃么?”


    小乞丐微微一怔,“你是说……肉包子么?”


    当然想吃了。


    自从出生她便在这片街角长大,每每经过之时,都会多待一会,只为了将肉包子的香味牢牢印刻在心中。


    肉是什么滋味?


    先前一位达官贵人见她可怜,随手从华丽的轿辇中扔出一包油纸包的绿衣烧麦,她尝了一口便泪流满面,久久难以忘怀。


    她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本想留着生辰那日再享用剩下的,可等到那日拿出来,那包烧麦早已腐败发臭。


    顾景尧望着那刚出笼冒着油光的包子,不由地蹙起眉,侧眸看见小姑娘几欲发光的眼睛,沉默半晌又开了口:“想吃多少,就拿多少。还有什么想吃的,一并和我说。”


    小乞丐受宠若惊,“真……真的么?”


    顾景尧俯身,解开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垂眼看着她手上的冻疮,良久才道:“嗯。”


    小乞丐喜出望外,趴在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眨眼睛。


    包子铺的老板本想赶她走,瞧见她身后跟着一个气度不凡的公子,刚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小乞丐吃的狼吞虎咽,嘴被烫的直哈气,连着心口都是烫的。


    顾景尧替她擦了擦嘴,“慢点吃。”


    一旁的小贩提醒道,“这位公子,你还没结账呢。”


    顾景尧的动作微微一顿,平日里在仙洲或是魔域都是用灵石,在凡间的他身无分文。


    上一秒还在胡吃海塞的小乞丐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她面色苍白了几分:“……哥哥,你不会没带银钱吧?”


    面对小乞丐怀疑失落的目光,顾景尧唇角抿成僵硬的直线,眼底迅速划过一抹懊恼之色。


    沉默半晌后,他二话不说便将她抗在肩上径直飞上房檐,几个跳跃之间,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远处。


    这一举动让一旁的路人目瞪口呆,“这……这是仙术!?”


    包子铺的小贩反应过来,失声大喊,“别跑!别跑!你们还没结账呢!”


    房顶呼啸而过的风自小乞丐颊边拂过,她被扛着在肩头,只觉云彩都自身边掠过。


    “哥哥,你是神仙么?话本里的神仙都会腾云驾雾,难怪你生得如此好看。”


    “哥哥你放心吧,等我赚了钱,我就还回去,不会让他们追究你的。”


    顾景尧停在一处酒楼前,彼时酒楼正宴请宾客,被租来给当地的富商之女庆祝婚事。


    出入酒楼的人非富即贵,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


    小乞丐望着张灯结彩的酒楼,感慨道,“真漂亮啊。”


    她托着腮,长睫掩去眼底的艳羡之色,“这位新娘子可真幸福,大婚之日有这么多好吃的。”


    顾景尧撩起衣摆蹲下身,将她面上的灰尘擦拭干净,清隽的眉眼被燃起的灯花照得格外温柔。


    “我知道有个方法,能让你每日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并且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不用羡慕任何人。”


    小乞丐眼睛一亮,“什么方法呀?”


    雪花簌簌而落,轻吻他的肩头。


    他的声音融在无边夜色之中,“嫁给我。”


    看着小姑娘懵懂的脸色,他唇角微微一抬,“你愿意么?”


    在爆竹声响彻街头之时,小姑娘重重点了点头,“愿意!”


    顾景尧眉眼舒展开来,以拳抵着唇,竟是笑了。


    似乎是被童言无忌逗笑,也似乎是因为旁的原因。


    随后,他撑着下颌,微微挑眉道,“口说无凭,万一你后来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小姑娘急了,“怎么会呢!有这种好事,我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抵赖呢!”


    顾景尧道,“那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了,拉勾为证。”


    “拉……拉勾?”


    “嗯,曾经有个人和我说,拉勾为证,便是誓言。”


    他伸出手,勾住她的小指,见她模样慌乱滑稽,不由得自胸腔内发出一声低低闷笑。


    他半蹲着,身子微微向前倾,主动指引起她来。


    “指尾相勾,拇指上翻。”


    小姑娘跟着照做,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我见过街上的小孩玩过!可是……”


    她迅速将手抽回,认为他是在戏耍自己,嘟囔道,“这不是哄小孩的么,哥哥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这种小把戏呢,真害臊。”


    顾景尧非但没害臊,反倒是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的脸,漫不经心道,“你不就是小孩么?”


    小姑娘感觉受到了轻视和侮辱,“你……我可不是普通小孩,我会变戏法,也算是半吊子修仙者了,这可是我上街卖艺的本事,你会么?”


    顾景尧颔首,“自然。”


    说罢,他手中多出一包青团,修长的指节恍若蝴蝶翻飞,那包青团于他左右手中快速转移。


    “你若是能猜到这青团在我哪只手中,我就给你。”


    小姑娘盯着他两只握拳的手,斟酌半晌,最后点在了左手上,“这只。”


    “不换了?”


    “对,不换了!”


    顾景尧张开五指,掌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小姑娘脸蛋一跨,跺了跺脚,“不、不算,再给我一次机会,在右手!”


    顾景尧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般说,从容道,“行,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伸出右手,却仍旧是空无一物。


    小姑娘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道,“你耍赖你骗人——你欺负小孩,你——”


    在她气急败坏之时,便见那年轻公子眉眼含笑,递过来的手腕骨一转,竟凭空变出一束花来。


    芳香四溢的花凑到小姑娘鼻子前,她顿时傻了眼。


    在她愣神接过之时,那捧花瞬时盛放,“咻”得一声化作一道烟花直升上空,绽放于夜幕之中。


    待到烟花消散之际,最后留在她掌心之中的,赫然便是那包散发着荷叶香的青团。


    小姑娘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这也太厉害了。”


    她若是学会这样的本事,便再也不怕会饿肚子了。


    顾景尧道:“想学么?”


    小姑娘拼命点头。


    他伸出手,扬了扬眉示意她,不紧不慢地等着她上钩。


    小姑娘斟酌半晌,最终忍辱负重道:“算了算了,拉勾就拉勾吧。”


    她上前不太情愿地勾住他的小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照着回忆里旁人的方式有模有样地念着童谣,最后又加了一句,“谁变了,谁就是小狗!”


    顾景尧显然被她的这幅可爱模样取悦到了,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眉眼间携着懒散的笑,“乖。”


    小姑娘鲜少被夸赞,哪怕是这种稍有些调侃的话语,都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想了想,便又主动将拇指和他相抵,“看在你愿意教我戏法的份上,我再给你盖一个章吧,这样便算多一重保证。”


    顾景尧扬唇,“好,我现在便教你。”


    他一边指导着小姑娘,一边垂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看着她笨拙地比划着手势,反复地尝试,一次次失败却又不气馁。


    他的眼神像是这冬日里的雪,逐渐融化在炙热的灯火之中。


    如果可以,他想陪着他的小姑娘长大,看着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然后再遵守约定娶她。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饥寒交迫寒冬酷暑,再也不必穷困潦倒四海为家,她将一生一世活在春暖花开里。


    可是理智告诉他,他已经耽误得够久了,得走了。


    既然这枚虚无往生镜的碎片能够看见她前世的过往回忆,那便说明她的本体定然被困在了这枚碎片里,难以解脱。


    这固然残忍,因为他知道离开之后她的结局,以至于迟迟无法开口。


    说来真是可笑,曾经可以眼都不眨干脆利落地取人性命的他,如今可却难以对一个小姑娘说出告别的话。


    小姑娘向来察言观色惯了,当即便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着他,“哥哥,你是要走了么?”


    柳絮般的雪落在朱红的房檐上,他立在房檐下,风华正茂,眉眼昳丽,像是朦胧灯光中的一道剪影。


    小姑娘知晓他是默认了,垂眸掩去眸中失落,再度抬头之时已然是另一幅笑意盈盈的面孔。


    “我知道的,哥哥是神仙嘛,神仙自然有神仙的事情要忙,再说了,我自己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话本里不是经常说,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么,咱们好聚好散!”


    “当然啦,我也不会在这里一直等你,我会自己努力,努力过上好日子,说不定届时我们相遇,我也能请你吃包子呢!”


    她明明是想和他一起离开的,但是却担心这过分的请求会被拒绝。


    所以她抢在他拒绝之前,替他想好一切说辞,故作轻松的外表之下是早已习惯的忐忑不安和如履薄冰。


    这世上,从未有人对她这般好过,他肯施舍她这般梦中都不敢想的一天,她已经够满足了。


    是他给了她好好活着的勇气和力量。


    至于成亲什么的话,她也只当他是哄小孩的。


    婚约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当真。


    无论他是神仙也好,哪个府里出游的公子也罢,定当是前程似锦,金玉满堂,她这般的人,都只能成为他的包袱。


    小姑娘微微歪过头,“哥哥,再见啦。”


    一别两宽,再也不见。


    年轻公子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小姑娘瑟瑟发抖站在冰天雪地里,看着他慢慢远去,不知不觉之中,落满雪的身子已然变成一个小小的雪墩。


    顾景尧神色冷冽,身侧的手却攥得死死的,手背青筋清晰可见。


    他没有回头,寒风呼啸,天地萧瑟,他定定看着面前的回忆碎片,阖眼之时,翻手引出一道灵力,直击碎片空间的上空。


    碎片内的时流被这道强劲的灵力搅乱,留存于其中的人间岁月也匆匆而过。


    待到空间扭曲结束,弹指一挥间,镜中时间已过数载,这里的一切也都物是人非。


    顾景尧再度来到这里时,原本街角的包子铺早已人去楼空。


    不见昔日繁荣景象,唯有几名瘦骨嶙峋的乞儿聚在一起,挖着草根树皮吃。


    顾景尧立在匆匆而行的人流之中,此处本就是偏远之地,他生得冷俏,又穿得华丽,自然是鹤立鸡群般,格外显眼。


    一位乞儿扬起脸,盯着顾景尧仔细看了看,赶忙拍了拍手里的灰,踟蹰半晌,终是走上前去。


    顾景尧意识到有人靠近,回眸之时眼神恍若冷刃,直直刺过去。


    乞儿被吓了一跳,不敢再靠近,只得停留在几步之外,磕磕绊绊道,“这位贵人……你便是她口中的神仙吧。”


    见顾景尧眉头紧蹙,那乞儿颤巍巍从褴褛的衣衫中取出一包东西,仔细看,那竟是一包早已发霉的青团。


    顾景尧目光在触及那包熟悉的青团时,瞳孔微微一缩。


    乞儿的话回荡在耳边,句句刺耳,恍若惊雷般迎头劈下。


    “约莫便是上个冬日,她死了,说是被冤枉偷了东西,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最后在破庙里病死的。”


    “临死前,她将这包东西给了我,也不知她是怎么地,先前几次明明饿得前胸贴后背,偏生痴痴地盯着这个青团看,却又不舍得吃,整个人病恹恹的。”


    “估计也是糊涂了,总说什么有神仙要来接她,说那神仙身着绯红衣袍,生得面若冠玉,马上她就要去做神仙夫人了。”


    “我看她定是被那些云游道士哄骗,非要学什么仙法当神仙,弄得疯疯癫癫的……”


    初春的风寒冷彻骨,吸入肺腑之时,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顾景尧身躯紧绷,身侧的手不住地颤抖,他强忍着心中汹涌的戾气,半晌,只用喑哑的声音道,“她在哪?”


    乞儿一怔,对上他猩红的眸光,被吓得连连后退。


    “她的,尸骨在哪?”


    “她……她被人丢在乱葬岗,在我几欲饿死的时候,她曾和我分过半个馒头,也算与我有恩。”


    “我、我不忍心见她曝尸荒野,便去将她背回来,埋……埋在北边的山上了。”


    初春冰雪消融,山上正是春寒料峭草长莺飞之时。


    身穿红衣的公子行走于山腰云雾之中,他步步走得缓慢,最后停留在一块小小的石碑之前。


    那人方不知她的名字,故而只是寻了一块石碑,放在了她的墓前。


    她说她厌恶寒冬,讨厌手上反复发作的冻疮,讨厌被冻僵的四肢,每每到了冬日,最期待的就是春天的来临。


    这般怕冷的小姑娘,却死在了寒冷的冬日里。


    顾景尧垂眸,挥手之间,山上的桃花瞬时由花苞化作丰腴的花朵盛开,恍若一片粉色的云霞,灿烂夺目。


    生时无法偿愿,死后如何长眠。


    她终是被葬在了春暖花开里。


    他走到那无名的墓碑之前,咬破自己的指尖。


    血珠滴滴答答消失于青翠草地里,往日之事桩桩件件浮于脑海之中。


    [姑娘还可在簪子刻上自己的名字,寓意美好平安]


    [沈小姐刻的这个字倒是随意]


    [娇娇,是我的小字]


    [你不是裴宁]


    [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一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罢了]


    他半跪在那枚墓碑前,以染血的指尖在墓碑上一笔一划地,缓慢地写出一行字,一边写一边缓声道,“我似乎,从未唤出过你真正的名字。”


    山风穿谷,鸟雀轻啼,桃花林舒卷而开,花瓣簌簌而落。


    一枚花瓣飘落在墓碑之前,映衬着墓碑上那血红的一行字——


    “吾妻裴娇之墓。”


    [娇娇,是我的小字]


    顾景尧定定看着那血染的墓碑,指尖的血滴落于地的那一瞬,化作磅礴大火。


    “世人待你苛刻不公,我便还你清净自由。”


    天光焰迅速从山腰席卷而下,所到之处皆灰飞烟灭化为虚有。


    山顶是桃红柳绿山清水秀,山下是熊熊烈火尸横遍野。


    他位于世外桃源和人间炼狱的交界之处,浓密低垂的眼睫遮掩住所有情绪。


    很快地,此方碎片便被天光焰毁去大半,整座空间都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面前的墓碑也随着此方世界的分崩离析而颤抖不止,恍若冰天雪地里,那个小姑娘蜷缩着身子,无助地哭泣。


    他温柔地拂过那方墓碑,低声呢喃道,“娇娇,我来接你回家。”


    ·


    惨白的纸钱纷纷而落,灵堂的丧钟敲响之时,裴娇瞬时如坠冰窖。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墓碑中和她容貌相似的大荒神女,心底泛起一片惊惧之意。


    怎么可能?为何大荒神女会长得与她一模一样?


    那些身披白麻的男女老少在哭丧声中僵硬朝她看过来,竟都纷纷露出诡异的笑容。


    “神女,神女……”


    “神女,您不能走,您要庇护我大荒子民。”


    “生生世世,生生世世……您都将是大荒的神女……”


    裴娇意识到不对,转身提起裙摆便要逃走。


    可是那四面八方的惨白手臂纷纷抓住她的衣角,白色的纸人狞笑着,一道道白绫将她缠绕住。


    在这惨白黯淡的灵堂之中,唯有身穿嫁衣的裴娇是一笔大红的浓墨重彩,那些白绫迅速将她拖入灵堂深处的棺材内。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不是你们口中的神女……”


    裴娇企图挣脱那些白绫,熟料越挣扎白绫便越发收紧,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入棺材。


    纸人抬着棺木,朝着灵堂中的祭坛走去。


    古老的篆文漂浮在祭坛之上,祭坛之下燃烧着幽幽鬼火,裴娇瞬时意识到,这正是要献祭的仪式——他们要献祭自己。


    她奋力地挣脱身上的白绫,那些纸人步伐缓慢地抬上一个鎏金箱子,揭开之后,箱子里尘封的竟是一截泛着金光的白骨。


    裴娇忽的回忆起,神女在献祭自己后,三魂化为神树,右眼化作雪霁花,神骨脱落,坠入地底。


    妖魔和正道都在寻找这枚神骨,相传此神骨蕴含无限生机灵力,甚至能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境界。


    铜镜也和她说过,神骨很可能便存在于虚无往生镜中。


    难道这便是神骨?


    由不得裴娇多想,那些纸人便抬着被白绫束缚的她,以锋利的纸刀划开她的背脊,将神骨植入她体内。


    裴娇只觉一股暖意自背脊传至心脉,像是枯木逢春一般,整个躯体都得以滋润。


    她没有因此放松警惕,这些纸人的目的,便是让她携带着神骨献祭。


    她奋力挣脱开白绫,与此同时,头顶的棺盖也随之重重阖上,吞噬最后一丝光亮。


    裴娇在漆黑的棺材中不停地拍打棺木,可是沉重无比的棺盖却仍旧紧紧闭合,不留一丝缝隙。


    她的五指抓着棺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慢慢地,她挣扎的力道变小,外头人们的哭丧声也越来越远,棺木内稀薄的空气逐渐流失。


    裴娇越发觉得呼吸困难,脑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之感。


    她眼前又出现了走马灯,再次浮现了大荒神女的一生,而这一次,经历这一切的都是她自己。


    ——原来她一直都不是旁观者。


    走马灯之中,沉重繁琐的上古仪制华服是披在她的肩头,祭祀台下的万千子民跪拜的是她的裙摆,牺牲自我拯救苍生化作枯木滋养大地的,亦是她的身体。


    那道光曾问过她。


    “你以一己之力对抗魔神挽救苍生,须得放弃神骨,献祭身体。”


    “不仅如此,你若失去了三魂六魄,以残破不堪的躯体进入轮回转世,那么便和那些修魔之人无异,将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今后转生之后的每一世,都将过得无比凄惨,永远不得寿终正寝,永远不得世间善待。”


    “要么痛失双亲孤苦无依,要么穷困潦倒红颜薄命,要么被人排挤死于非命,除非修得功德圆满,否则将永远无法摆脱这般宿命,你……想好了么?”


    神女立在熊熊大火之前,火光照耀着她宛若琉璃般澄澈透亮的双眸。


    “无妨。”她柔声道。“只是,我有最后一个心愿。”


    一个生来,第一次为自己的心愿。


    她闭上双目,张开双臂,像是凤凰涅槃般坠入茫茫火海。


    “惟愿以后的每一世,我都能做个普通人,为自己而活。”


    一切的一切好像就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为何她生来会是流落街头的乞儿,生来无父无母,四处漂流,孤苦无依,死于街头。


    为何这一世的裴宁又会生来失去一魄,变得愚蠢恶毒,陷害同门,最终被人排挤,失去人心,死于寒潭。


    为何神女三魂化作的天明神树会赐福她,为何神女右眼生长的雪霁花会选择她。


    不仅如此,她在走马灯中看见了无数次自己的转世。


    有的失了三魂痴痴傻傻,有的失了右眼残疾而终,却毫无例外,皆是早夭凄惨的命格,最多也活不过十六年华。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以残破躯体坠入轮回之人,将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只有再度修得功德圆满,造福苍生,才能改变这般悲惨的宿命。


    大荒神女转世竟是她,真真是极其荒谬。


    泪水从眼角滑落,裴娇突然觉得,那些压在神女身上的包袱和责任,让她感同身受,变得无比疲惫。


    这时她胸口的铜镜散发出炙热的光芒,“不要睡!不要睡裴娇!快点醒来——”


    虚无往生镜最为可怕的并不是万千碎片之中才能寻到的生门,更是看见的浩大渺茫的过往从而更易迷失本心。


    裴娇双眼黯淡无神,只是用薄弱的意识回应它,“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作为神女的法器,铜镜自然见过裴娇每一世的惨死和不得善终。


    沉默半晌,它才道,“虽然你是大荒神女转世,可是现在的你是裴娇,并不是什么神女。”


    “你有自己的人生,你不能被困在这里,你得找到生门……”


    “生门?”裴娇惨淡一笑,“这世间,又有谁知道我真正的名字?我始终是个游荡在世上的孤魂野鬼,落得此般结局,也是注定的。”


    曾经无论经历了多少不公和坎坷,她都能告诉自己可以挺过去,告诉自己可以苦尽甘来。


    可是现在,他们竟然告诉她,这是她所必然经历的,不可违抗的宿命。


    多可笑。


    她触碰棺材的手蓦然滑落,棺木之中死寂的黑暗,使得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和绝望侵蚀着她。


    她忽然觉得好累好累,一时之间知道了这些难以接受的消息,令她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棺木内的身着嫁衣的少女缓缓合上眼,任凭她胸口不停闪烁的铜镜如何呼喊,她都没有任何回应。


    森森鬼火朝着祭坛上的棺木蔓延而来,滔天的黑烟自地底冲起,金色篆文于祭坛边缘涌动盘旋。


    当幽蓝的鬼火猖狂将棺木笼罩,炙热的温度使得棺内犹如蒸笼,祭坛上的献祭法阵欲要启动之时,一道天光自虚无往生镜落下。


    十四根锋利的扇骨化为白刃,风驰电掣般将那些纸人通通斩碎,随着纸人们尖厉的惨叫,白色的纸花四散飘荡在空中。


    扇骨又化作一把长剑,落在那人手中,他自幽蓝的鬼火中而来,提着剑朝着棺木劈去——


    轰隆一声,棺木应声而裂。


    已然快要失去意识的裴娇被刺眼的光芒唤醒,她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缓缓睁眼,望见永生难忘的一幕。


    祭坛的邪风自地面直冲而上,白色的纸花漫天飞舞,金色的篆文飘荡流转,幽蓝鬼火点点闪烁。


    身着梅红长袍的少年乌发翻飞,长袍涌动,朝着她伸出了手。


    他唤出她的名字:“裴娇。”


    迷失之人的名字被唤醒。


    虚无往生镜生门的封印被冲破,化作一道漩涡之门立于黑暗之中。


    平静的二字恍若惊雷落下,使得裴娇不知不觉之中便泪流满面。


    心脉处的封魂锁嗡嗡而鸣,坚硬的封魂锁锁身竟从原本的裂缝处再度滋生出蔓延的蛛丝般的纹路,仿佛下一刻整道锁都要悉数破碎一般。


    顾景尧将她从棺木中横抱而起,低声道,“娇娇,我们回家。”


    第87章 、在其板屋(十九)


    回家……


    似乎很早之前,也有人承诺过她,要给她一个家。


    天岚宗藏玉峰曾是她的家,可是也被他们给毁了。


    她还能有家么?


    铜镜显然也被吓到了,就在它以为自己又要和裴娇长眠地底等上个千百年的时候。


    顾景尧的出现无疑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只是……现在容不得感慨其他,重新打气精神的铜镜便连镜身都一下子锃亮了几分:“虚无往生镜往往会于日夜交替时闭合,你们须得快速通过生门出去,否则都会被困在这里。”


    果然,方才出现在虚无往生镜中的生门已然出现闭合的趋势,那幽蓝空间裂缝开始渐渐收拢。


    顾景尧踏着紊乱时流中的碎片,朝着逐渐闭合的生门而去。


    不过片刻,那生门的裂缝已然缩小到容不得二人通过的境界,他放开裴娇,立刻飞身而去,徒手撑住生门闭合的边缘。


    不能使用灵力阻止,若是再度影响到羡渊天地法则的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便只能用□□凡胎来抵抗虚无往生镜的天地法则。


    生门收拢受阻,裂缝开始灼烧他的掌心,皮肉接触生门裂缝时隐有雷电穿梭“滋滋”作响。


    他的手掌开始淌血,却仍旧死死撑着闭合的生门,徒手为她开辟出一条生路。


    淅淅沥沥的血滴落在裴娇眉间,他哑声道,“你先走。”


    ·


    冷月枯井,偶有鸦鸣,燃烧的那一柱香已然到了尽头。


    香已然燃尽,虚无往生镜即将闭合。


    九郎缓缓摇头,目露惋惜之色,“可惜了,那疯子修为高深,本来还有大用途……”


    话音落下之时,枯井上空忽的出现一道幽蓝的漩涡之门,门内星火闪烁银河流转。


    九郎原本迈出的步伐顿时止住,回眸难以置信地看着凭空出现的生门。


    日月交易之时,那生门的裂缝也随之快速闭合。


    下一瞬,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掌攀上生门的裂缝,竟硬生生阻止了生门的闭合。


    甚至缓缓将那已然收拢的裂缝朝外一点一点撕开。


    手背青筋横生暴起,以一己之力抗衡法则之力,恍若徒手接白刃般血流不止。


    而在那狭小的生门缝隙之中,一位姑娘在他硬生生撑出的生门之中,得以踏出虚无往生镜。


    她仰头看着那个为她开辟生路的人,目光微微闪烁。


    下一瞬,她也学着他的模样,同他一起抵抗那生门闭合的趋势。


    她白嫩的掌心被裂缝所伤,她费尽全力维持着生门,让他能够出来。


    当乌云蔽月,子时打更声响起之时,顾景尧自裂缝中落下,虚无往生镜的生门也随之迅速闭合,整片夜空悄然静谧,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顾景尧一出来便迅速握住裴娇的手腕,他看着她手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蹙起眉头道,“你逞什么强,莫不是还以为那虚无往生镜能困住我不成?”


    久久未能等到她的回话,他垂眼便看见裴娇发红的眼角和面上尚未干透的泪水。


    一时之间他眉梢的冷意悉数褪去,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以为她还是在为先前的事流泪,遂哑声道,“莫哭了,都是我的错。”


    顾景尧蹲下身,想替她拭泪。


    可当快要触及她的面庞时,他垂眼看着自己染血的手,终还是顿在了空中。


    良久,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移开视线淡淡道:“先前都是假的,做不了数,你若不想嫁,便都依你。”


    他没看她,是怕自己会食言。


    只消看她一眼,强压下心头的汹涌占有欲又会卷土重来。


    他对她的执念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只要她离开他半步,他都会发疯。


    他不知如何去爱,信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认为或许像是凡人那般成了亲,便可长相厮守。


    可是差点因此失去了她。


    和她相比,任何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裴娇定定看着他,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道,“谢谢你救了我,算我欠你的。”


    面对这般客气疏离的谢辞,顾景尧顿了顿,蹙眉道,“你从不欠我什么。”


    他垂眼看着手腕上的姻缘石,仍旧黯淡无光,那便证明,动心的始终只有他一人。


    心脉处断情蛊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这和封魂锁那般疾风骤雨的折磨不大相似。


    恍若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将他的棱角骄矜抹平。


    情之一字,或许是比封魂锁或者断情蛊更为折磨人的东西。


    他没有败给封魂锁,没有败给断情蛊,他是败给了裴娇。


    相对无言之时,裴娇缓声道,“我有必要和你说一件事,听起来很荒谬……”


    “我胸口下方,多了一根肋骨,据我所知,这似乎是大荒神女遗留下来的神骨。”


    “我……很可能是大荒神女转世。”


    裴娇抬眼想看他的反应,熟料顾景尧神情平静,“这并不能代表什么,这一世你只是裴娇而已。”


    暮色沉沉,透着桂子清香,月光衬得他眉眼清隽,容貌昳丽。


    他喜欢的并不是玉楼金阙众星捧月的神女。


    而是彩霞街的小乞丐,天岚宗藏玉峰的裴娇。


    “若有人要因此逼迫你去做什么你不愿的事情,我就将他们都杀了。”


    顾景尧竟真信了她的话,还如此轻描淡写。


    这般反应令裴娇从得知自己前世开始便一直揪着的心瞬间就松懈了下来。


    是啊,他说得对。


    无论怎么样,她现在只是裴娇罢了。


    她松了一口气,将自己在虚无往生镜的所见所闻都讲给了他听。


    或许裴娇自己都并未发现,从虚无往生镜里出来以后,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便不由得多了几分。


    只是顾景尧听着便蹙起眉。


    虽然裴娇的几句匆匆而过,只是说神女转世大多无一善终。


    但是他却是亲眼所见,短短几字根本不足以概括她的前世。


    裴娇撑着下颌总结道,“我此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也算是钻了空子,利用了借尸还魂之术和封魂锁滋养躯体,下一世又会被打回原形。”


    “唯有修得功德圆满,造福苍生,才可破除此番诅咒。”


    顾景尧看着裴娇,眼前的身影和雪夜中那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逐渐重叠。


    他们曾有过一个约定。


    只是她忘了,而他也没能让她如愿。


    想到她曾经历如此这般的转世无数次,只为换得天下太平。


    可天下太平过后,又有谁会记得她?


    他掩去眼底嘲弄之色,哂笑一声,“如此不难,若要修得功德,我便带你踏平魔域,将那些老不死的寝宫烧毁,用以修缮祭奠大荒神女寺庙,再广纳信徒,此番也算造福苍生。”


    裴娇:“……”


    不要把踏平魔域说的这么简单好不好!


    而且什么广纳信徒,怎么都感觉像是创立邪.教似的。


    裴娇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很满足了,暂时还是不想去考虑这么多。”


    顾景尧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的肋骨处,他缓声道,“此事不急,你可慢慢考虑,此番来羡渊,便是寻求解开封魂锁之法。”


    “如今你已取得神骨,神骨拥有起死回生之力,足够支撑你如今的身体,便不再需要封魂锁。”


    裴娇一怔,满目惊诧,铜镜也跟着回答道,“他说的没错,当初我叫你去寻找封魂锁,只是因为神骨不知去向。”


    “你若迟迟寻不到续命之物,你如今的身体便会支撑不了,如今你得了神骨,便可以解开封魂锁了。”


    话是这么说……


    裴娇有些泄气,“可是解开封魂锁谈何容易。”


    封魂锁本就是抑制七情六欲之物,可是解开的条件却是要人动情。


    这是何其矛盾,何其艰难。


    顾景尧耐心地听着她的抱怨,伸手将裴娇发髻上的流苏理顺,“不必担忧,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问题。”


    裴娇微微一怔,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却又自然从容,令她不由得想起他为她换上嫁衣时,掌心一寸寸抚过皮肤时的战栗之感。


    他的五指欣长,于细密的红色流苏之间穿过,自然而然地拂过她的耳廓。


    酥麻的感觉褪去之后,他凑近了一些,鼻尖近乎贴着她,黑润的眸子漾着细碎的光,低声道,“娇娇,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这些让你烦心的事,都由我来承担。我定会想尽办法,为你分忧。”


    少年神情真诚恳切,褪去往日的锋芒冷戾。


    他节骨分明的手攥紧她的袖摆,眼尾微微下垂,语调缱绻悦耳,像是情人之间的撒娇口吻一般。


    裴娇呼吸微微一窒,立刻从他那张色若春晓的脸上移开视线,闷声道,“可以,但是你得保证……”


    “在此期间,一切都得听我吩咐,不许再出现之前的情况,否则你就得离开。”


    得了她的首肯,顾景尧眼底闪过笑意,他凑近了些,轻声道,“那么,请娇娇尽情吩咐我。”


    话音落下,少年讨好地眨了眨眼,目光灼热地看着她。


    温热的气息铺洒在耳廓,裴娇像是受惊了的兔子,一步作三步跳开,捂着发红的耳朵道,“不许离我这么近!”


    直至一旁传来一道轻咳声,这才让裴娇注意到角落里的九郎。


    九郎看着二人,面无表情道,“真是恭喜二位死里逃生险境脱困,当真是好运气。”


    裴娇对于结缘桥一事耿耿于怀,“抱歉……我们不是有意的,请问如何才能弥补损失,我必会竭尽全力。”


    九郎望着早已化为灰烬的结缘桥,淡淡道,“不需要,就算你们不毁了它,它也存在不了多久了。”


    “……什么意思?”


    九郎却在这时转移了话题,“我领你们回去吧,恰好我也要进城内办事。”


    羡渊城内魔族的□□被平息,像是又回到了当初安宁的样子。


    裴娇远远瞧见背着竹篓的阿瑾,上前打招呼,对方微微疑惑了一瞬,随后歪头笑道,“姑娘,你们应当是外乡人吧?”


    裴娇的笑容蓦地一僵——阿瑾居然不记得她了。


    不,不是不记得。而是如今的阿瑾,还并未和她相识。


    铜镜说过,现在羡渊城内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凭借着此地特殊的天地法则。


    这些早已死去的亡魂能够生活在羡渊城内,不停地轮回重复着自己的一生。


    阿瑾忘了她,那便说明,上一个轮回已经结束,她死在了前些日子的魔族□□之中。


    虽然不知为何,这次的轮回明显比上次要缩短了许多,竟直接溯回到了几日前。


    阿瑾显然没有注意到裴娇的失神,热情她邀请裴娇去她家做客,“话说这几日,来了许多外乡的客人呢,你们应当都是为了结缘桥来的吧?”


    裴娇注意到重点,“……许多客人?”


    她立刻以神识观察周遭的人群,果然在此发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这些人并未着羡渊当地的服饰,与此地淳朴的居民也不同,他们眼中透着锋芒和野心。


    这些人,应当是从仙洲来的。


    按理来说,进羡渊的阵法极其繁琐,打造阵法需要消耗的材料更是数不胜数,不仅如此,还需要极为强大的灵力供应,魏明扬能进来怕是借助至宝驭水鳞的帮助,而这些人是如何进来的?


    裴娇一头雾水时,一阵嘈杂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给我老实交代,你们这儿,究竟哪里有宝藏?”


    外来的仙洲修者提起一位老伯衣领,经历了这么多日的蛰伏与打听也没什么收获,他终于撕下了伪善的嘴脸,凶神恶煞地威胁着当地的百姓。


    “这……老夫并不知道啊。”年迈的老伯摇着头,面色颇为困顿。


    “胡说!外头都说神女陨落于羡渊,此处必有至宝,就算没有神器,也定然有别的好东西!”


    “你若不说,我就杀了你!”


    只是尚未动手,便见那凶神恶煞的壮汉面色一僵,轰然倒下。


    待到他倒下之后,众人这才发觉他脖子上那一道细密的血线,一枚嫣红的桃花花瓣,缓缓落在血泊之中。


    九郎缓步朝着血泊走去,将那枚花瓣拾起,叹道,“可惜了,如此漂亮的花,却要沾上这般肮脏的血。”


    裴娇想要上前搀扶起那位老伯,却见他身形逐渐透明起来。


    又来了……


    眼见老伯马上要消失在自己面前,忽然,地面上壮汉留下的那一滩血以诡异的速度蒸发起来。


    渐渐的,便连那壮汉的尸骨都沉入地底,转眼之间,周遭的灵力变得充沛起来,老伯的身躯也渐渐实化。


    裴娇震惊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一幕,老伯却毫无察觉,只是无奈叹道,“我们这种边陲小镇,哪里会有什么宝物……”


    裴娇看向顾景尧,满目惊诧,“你看见了没?方才这人死了,连着尸体也不见了,他的修为和肉身都化作了灵力,然后……然后涌入了那个老伯的体内。”


    顾景尧神情却格外冷静,他收敛起唇边的笑,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裴娇身前,“娇娇,从现在起,不要离开我半步。”


    羡渊城还是如往日般悠然宁静,百姓们于此安居乐业,孩童的歌声传遍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此时此刻,裴娇无端觉得一股寒意悄悄爬上背脊。


    显然那些外来的仙洲修者也被眼前的一幕给震慑住,裴娇趁此机会去向他们打听,“各位道友,想要进羡渊的条件不是极为苛刻么,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修者来到羡渊?”


    回答她的一位身着凌云宗服饰的修者,他颇为郁闷道,“确实,一月之前,想要来到羡渊确实是难于上青天。”


    “可是,可是就在昨日,我从宗门的小道消息的得知,因机缘巧合,羡渊与外界的通道被暂时打开,凡是修为高于元婴的,都可以各凭本事进入。”


    “我早早便听说羡渊内有无数宝物,又遇到这种机缘,便想来闯一闯,谁知道进来许久,也不见什么宝物的影子……”


    裴娇的心一下子沉了底,她开口道,“快走。”


    “你说什么?”凌云宗的修者满头雾水。


    裴娇攥紧顾景尧的袖摆,语气不掩焦急,“这是一个陷阱!快点离开羡渊!”


    “有人刻意散播羡渊有上古宝物的消息,修为高深灵力强劲的修者都引过来,虽然不知道这背后的人目的是什么,但是,这必然是个阴谋……”


    是的,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就连从玄阴宫所得的图纸上指引的地方都是这羡渊城,显然是有人想将这些修为不低的人都引进来……


    那位凌云宗的修士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妙,“既然这里没有什么宝物,那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他快步御剑离开,却在即将踏出羡渊城结界之时,却被海底蛰伏许久的珊瑚草绊住,直接栽倒进外边的漩涡之中。


    他哀嚎一声,待到被漩涡吐出时,竟发出清脆的落地声,就像是骨头散架了般,他的躯体也化作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的灵石散落在地,这些灵石被指引着,掉落在了海底的灵脉之中。


    裴娇心里一颤,就算她喜欢灵石,但是任谁看见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变成灵石都会感到惊悚。


    顾景尧伸手捂住她的眼,冷冷地盯着顺着结界生长攀爬的珊瑚草,显然得了鲜血的滋养,它的颜色也越发鲜艳。


    他缓声道,“有人在结界外设了陷阱。装神弄鬼而已,不用怕。”


    感受到冰冷的掌心附在她的双眼之上,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只是心底的不安却也渐渐被抚平。


    铜镜的声音及时响起,“结界外头的珊瑚草已然被附魔操控,阻止结界里边的人逃出去,总之就是,进了羡渊就别想出去了。”


    裴娇意识到,这一切都晚了。


    此时暮霭沉沉,晚霞落幕,羡渊城的百姓结束了忙碌的一日,陆续回到家中。


    落日照拂之下,那些街坊楼阁却渐渐扭曲,细看之下,这一栋栋临海的哪里是什么竹楼木屋,分明是一道道墓碑。


    每块墓碑之上,都刻着一道束魂咒,为的就是将已然死去的人魂魄永远留在此处。


    这些已然死去的人,之所以能够以活人的姿态出现在羡渊城,能够正常地和他们交流,都是因为这些束魂咒。


    按理来说,被束魂咒所束缚亡灵大多会因为无法转世从而产生怨气,化为怨灵。


    可是羡渊城内的百姓们却都过着和乐融融鸡犬桑麻的宁静生活,丝毫没有怨气可言。


    而能够支撑如此庞杂数量的束魂咒,所需要的灵力可是无法想象的……


    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那些从仙洲来寻宝的人顿时慌了神,像是无头苍蝇般四处寻找办法。


    他们没想到自己克服艰难险阻来到羡渊,不仅没得到什么机缘传承,反而落入危险之中。


    眼见气氛越发焦灼,一直静默无言的九郎笑着打破了沉寂,“各位客人,我瞧你们是想离开羡渊,羡渊民风淳朴向来好客,是哪里亏待了各位么?”


    “我是此地的引路人,他们都管我叫九郎,你们若有什么想去游玩的地方都可以问我。”


    “……你少废话,我且问你,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藏匿宝物的地方?”


    “对、对,自古以来有没有什么传说?或者是你们鲜少踏足的地方?”


    裴娇白净的脸上布满了疑惑。


    她本以为这些人会问有没有其他通往外界的出口,没想到死到临头还在想哪里有宝物?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九郎不厌其烦地听完众人的问题,他摸了摸以竹篾编织的草帽,若有若思道,“若说有什么藏宝的地方,我倒是知道一二……”


    那些人闻言双目发光立刻推推嚷嚷地挤进去,“这位小兄弟,你都知道些什么?”


    九郎静默了一会,似乎有些为难,“这……”


    他暗示地伸了伸手。


    修士们立刻会意,掏出灵石或是其他宝物贿赂。


    九郎掂量了一下手中的东西,这才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我羡渊城中有一处遗迹宫殿,记录着自古以来羡渊所发生的大事,不免也有上古时期的修士所留下来的法宝或是卷轴。”


    “我作为羡渊的引路人,可以引领各位前去。”


    此话一出,众修者纷纷面露喜色,皆将方才有二人相继毙命的可怖画面抛之脑后。


    顾景尧远远地注视着兴致高昂难掩野心的人们,冷笑着吐出两个字,“蠢货。”


    而在裴娇看过来的时候,他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蓦然收敛了嘲弄的笑容,对她眨了眨眼,变得十分安分守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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