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在其板屋(十一)
裴娇凭借着顾景尧的贴身令牌顺利地出了长华宫,宁长旭通过传音得知东西到手后,便派了人前来接应她。
她抵达魔域西镜的时候,才恍惚之间觉得,这些日子,就像是一场梦。
她和顾景尧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封魂锁的缘故纠缠在一起,也因此而走散。
身穿月白裙裾的少女自法器上落下,西镜前来迎接的人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恭贺宫主回宫!”
众星拱月的宁长旭位于人群之中,他一眼便看出了裴娇的右眼得以复原,挑眉道,“你此番前去一趟,倒是收获不浅。”
裴娇将青松石交予他,“你说过的,若是得了这东西,我便算是还清债务自由了。身为一境之主,堂堂魔君,应当不会食言吧?”
未等她说完,人群之中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阿宁!阿宁!我听说你刚从魔域南镜回来,那个疯子没对你做什么吧?”
裴娇听见这声音就不由得扶额。
一身披软甲器宇轩昂的男子快步走来,扶着她的双肩上下打量,“阿宁,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裴娇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
此人是永宁宫宫主,名为段昊苍,自从裴娇来了魔域西镜之后,他便一直这般对她嘘寒问暖,倍献殷勤。
这令已经无法沾染男女之情的裴娇十分苦恼,多次严词拒绝他,可这人就像是听不懂话似的,仍旧缠着她。
裴娇道,“多谢关心,不过此去南镜,我已然还清身上的债务,也准备要走了。”
段昊苍一顿,面露惊讶之情,“阿宁,你要走了么?可是……可是魔君明明才说过,等你生辰那日,西镜内便举办比武招亲,胜者若是有足够的聘礼,便可向魔君求娶你。”
“这不,眼瞅着马上到你生辰了,我可是攒了整整一年的聘礼!”
裴娇:“……”
好啊,这宁长旭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若不是她此次取回了青松石,就要借着那个什么劳什子比武招亲把她给卖了。
她颇为幽怨地看向宁长旭,“我已经拿回青松石,你要食言么,兄、长?”
这声兄长叫得颇为咬牙切齿。
宁长旭咳了一声,他掂量着手中的青松石,“怎么会,我身为西镜之主,当然是一言九鼎,怎么可能会食言呢。不过我除了答应你,还你自由身,也答应了段昊苍,给他一次求娶你的机会。义妹,你应该不会想让兄长为难吧?”
段昊苍也在一旁附和道,“阿宁,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裴娇很干脆地摇头,“不能。”
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富贵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们这位宫主,无欲无求,封心锁爱,只爱灵石,那可是魔域出了名的。
段昊苍却仍旧不放弃,“阿宁,你就给我这次机会吧,我保证,若是这次不能赢得比武招亲,或是获胜之后,仍不能打动你,我绝对不会再纠缠你了!”
裴娇被这一句“绝对不会再纠缠”给打动了。
毕竟她和这段昊苍相处了整整一年,十分了解这人狗皮膏药的本质,她甚至担心自己走那天,这人都要缠着自己。
想到这里,她顿了顿,“你说好的,若是待到比武招亲那天,我仍拒绝了你,你便不许再纠缠我了。”
段昊苍用力点了点头。
裴娇不由得道,“那好吧。”
宁长旭微微撩了撩眼皮,“你身为一宫之主,我名义上的义妹,也不能便如此一走了之,总要将事务交予交替的人,这些时间恰好可以交给你去做这些事。”
宁长旭顿了顿,“还有,他们是真的想为你庆祝生辰。”
裴娇有些恍惚,她原本是没有生辰的,也自然没有过过生辰。
裴宁既是她的转世,生辰八字想来也一样,故而七月七小暑这日,便成了她的生辰。
他们……要为她庆生么?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动容。
裴娇看向身后的荣华和富贵,“你们二人协助我许久,对这些事宜都了解颇深,接替之事,便暂且由你们来做主吧。”
荣华眼眸低垂,显得有些不舍:“宫主,你真的要走么?”
富贵则是长舒一口气,双手合十地祈祷着,“希望下一任宫主起名的文化水平能高一些。”
裴娇颔首,“等交替完具体的事务,过完生辰,我便准备走了,还有许多事情等我去办。”
取回雪霁花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寻找师父的下落,并且为师父报仇。
她知道,这三年她虽长进不少,但离那道诚真人和北幽魔君却还是相差甚远,此事更需要从长计议。
不过她最不缺的便是时间,无论是十年,百年,或是千年,只要能复仇,都是值得的。
裴娇将收复的灵脉掌管权通通交予宁长旭,要说这位西镜的魔君,倒是最为古怪的。
他来历不明,平日里行踪不定,便是连众多下属都找不着人。
宁长旭不似旁人那般好斗,对一统魔域这件事的热情并不高,相反,抛去这层身份,他似乎更喜欢做一个云游四海的医者。
当然,不仅医术高明,坑蒙拐骗的手段也不赖。
魔域西镜临海,而宁长旭院内更是多湖泊,甚至还有漂浮游动的鱼和灿烂盛放恍若孔雀开屏的珊瑚群。
小暑将近,魔域西镜大肆宣扬,魔君之妹的生辰这日将会举办比武招亲,获胜之人便有机会向魔君求娶他的义妹。
裴娇本身身为一宫之主,又享有这些噱头,闻讯而来的人自然不少。
裴娇本想和宁长旭商量,不要将此事办得过于隆重,毕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会嫁给任何人的。
她来的时候,宁长旭便于院内的人工湖中闭目养神。
裴娇不由得啧啧称奇,“魔君真是好雅兴,这应当要花费不小的手笔。”
宁长旭起身,被水浸湿的衣物牢牢贴着腰身,透出肉身的颜色。
裴娇无意扫了一眼,却看见一道极长的疤痕像是蜈蚣般蜿蜒过他的腰部。
就好像这幅躯体曾经被拦腰斩断,又被疤痕拼接在了一起似的。
裴娇蹙眉,欲要仔细再看,宁长旭却早已上岸,披上外袍,睨着她,“你很喜欢偷窥他人的躯体?”
裴娇:“……”
裴娇不由得转移话题:“魔君如此执着于灵脉,是为何故?”
灵脉虽重要,可宁长旭对于灵脉的执着程度未免过于超乎寻常。
裴娇也清楚,她这一年帮他收来的灵脉已然不是个小数目,可这些灵脉最后的去向都不为所知。
话音刚落,宁长旭脚步一顿,他回眸看过来,眼底是一片幽暗的黑,他缓声道,“有时候太过于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说呢,义妹?”
二人对视之时,脚底的地面忽的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湖里的银尾小鱼显然也受了惊吓,相继自湖中跳出。
裴娇稳住身形,待到余震过去,才蹙眉道,“怎么回事?”
宁长旭收回目光,眉头紧蹙,院内赶来的侍卫步履匆匆,“魔君——海底又发生塌陷,不过好在无人伤亡。”
一同而来的荣华见裴娇困惑,便解释道,“宫主来西镜的时间不长,此处临近魔域与仙洲交接的海面之上,因海底之城时常塌陷,故而会引起地面震动,每隔几年都会有这么一两次。”
“海底之城?”
荣华颔首,“上古时期的古国的残骸埋葬于海地之下,有些遗迹尚未消亡,便成了海底之城。”
“据说每每地面震动之时,通往海底之城的通道便会开启,往往有人趁此机会想要去遗迹中寻找遗迹之中的神器灵药,可从始至今,却无人返回。”
富贵则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意你们也信,都成千上万年了,哪还会有什么海底城,怕是早就被海水侵蚀了,那些贪得无厌为了宝物前去的,估计都死里边了。”
见裴娇若有若思,富贵满脸狐疑,“你这女人,该不会连海底的灵石都不想放过吧?”
裴娇无奈:“我都决定金盆洗手离开魔域了,在你眼中我便是如此饥不择食么?”
许是听见她说要走,富贵神色微微一变,转而又恢复如常,“哼,你是不知道魔域十三城那群人是怎么称呼你的,什么白衣索命无常,南镜女魔头,在他们眼里你可是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怖。”
裴娇无奈点点头,“是是是,你说的对。”
她向宁长旭辞别后,便转而准备去收拾东西放入灵戒。
富贵紧跟其后,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喂,你真的要走啊?”
荣华虽未开口,眼神却一直追随着裴娇。
裴娇回眸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富贵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时跳脚:“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可是巴不得你早些走呢。”
倒是荣华抿唇直截了当,“宫主,我舍不得你。”
一旁抱臂的富贵听罢,也状似无意地扭过头去看裴娇面色。
裴娇愣住,随后笑了,眉眼弯弯的少女踮起脚摸了摸荣华的脑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学会独当一面了,我走之后,也要勤加修炼,不能偷懒。”
待到小暑这日,西镜结界之外早已围的水泄不通。
裴娇总算知道为何宁长旭执意要办这场招亲,看着捧着贺礼鱼贯而入的各地使者,她不由得感慨,他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更令裴娇感到无地自容的是,段昊苍这厮不知从哪请来了一队乐师,敲锣打鼓地设立擂台。
身旁更有仆从拉了一车的上品灵石,这便是他给裴娇的聘礼。
比武招亲只是走一下形式,就他当真了。
不过这也是头一次,有人愿意为她庆生。
裴娇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但是不得不承认,看着满大街热闹的气氛和前来恭贺的陌生面孔,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也很重要。
城内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将她过完生辰便要离开的这件事传了出去。
于是近乎所有魔域南镜的百姓都在这日带着礼物赶来,想要挽留她。
“宫主,这是给您的生辰贺礼,您真的要走么?您若是走了,我酒楼的生意谁来照顾啊。”
“宫主姐姐,这是我娘亲酿的果子酒,到时候,您带着路上喝呀。”
“宫主,这是您上次帮我救助的灵兽,您看,现在都长得这么膘了。”
裴娇无奈地笑着,一一答谢他们的贺礼。
比武的擂台上,段昊苍再一次击败了对手。
毕竟身为一宫之主,他的实力不可小觑。
他捋了捋头发,比了个自以为帅气的剑花,对着楼上的裴娇挤眉弄眼。
——小样,哥这么潇洒,这样还拿不下你?
“我段昊苍站在这里,便是为了取得西镜最尊贵的女子的青睐,若是她此次能答应我的求亲,我便请所有人喝酒!”
台下的人纷纷跟着起哄,裴娇默默地捂住了眼。
西镜难得如此热闹,便连席华阁一曲值千金的鲛人都被请来替裴娇庆生。
宁长旭在这日开启了埋在桃花树下的美酒,他饮酒看着城内歌舞升平。
在袅袅乐声中,裴娇听他说。
“其实我有想过,去做云游四海的医者。”
裴娇立刻想起自己被敲诈的灵石,抿唇道,“虽然不得不承认你医术高明,但是你这明明就是抢劫,哪里是医人了。你不适合当医者,更适合当奸商。”
宁长旭难得没呛她,只是望着远处的海面,淡淡道,“你说的对,我并不喜欢当良医。我并无这般高洁的志向,说白了,这只是他人的夙愿。”
裴娇抿唇,“你觉得别人的志向高大,所以想活成那个人的模样?”
宁长旭微微一顿,他略有深意地看着她,将酒壶内残存的酒水饮尽。
他淡声道,“若是能活成那个人,也不枉此生。”
恰在此时,宴会的比武擂台上,段昊苍撑着刀爽朗大笑,“尔等还有谁要挑战我?若是没有,我便是魁首,是唯一有资格向魔君义妹求亲的人!”
台下的人倒的倒,伤得伤,纷纷呜呼哀哉。
见此,段昊苍扬声笑道,“那便是老子赢了!”
说罢,他跨步走下擂台,朝着裴娇的方向走来。
裴娇一改悠闲姿态,她揣着手,如临大敌般看着阔步朝她走来的段昊苍。
而宁长旭则是撑着酒壶,淡笑地欣赏裴娇的窘态。
段昊苍在一众宾客的注视之下,扬声对裴娇道,“裴宁,你愿意嫁给我么?”
裴娇面无表情,拒绝的话下一刻便要脱口而出。
而就在此时,远处城墙上的狼烟升起,一阵浑厚刺耳的钟声响彻四周。
护城阵法也随之展开,城门上的守卫扬声道,“阵法启动,有人闯镜,速速御敌——”
裴娇面色微微一变,和身后尚在曲水流觞的荣华富贵对视一眼。
长期共事的默契使得他们迅速从那种享乐的状态内出来,他们疏散城内的百姓至安全区域,遂登上城门。
来自其他势力的宾客也纷纷变了脸色,“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硬闯魔域西镜?!”
此时已至傍晚,暮色自远山袭来,云端似火烧一般绚烂。
这时远方的天际席卷起一道乌云般的风暴,那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魔兽群,因为它们的逼近,脚下的土地都在震荡。
乌云压城,鹰隼遮天,一张张肃杀的脸隐藏在黑曜石打造的铠甲之下,一道道玄色旗帜于暴风吹拂之下翻滚,如云似雾,接天连地浩浩荡荡而来。
修为高一些的人,便能看清旗帜上印着的,赫然是笔力遒劲的“晏”字。
看清旗帜上的字样,那些上一秒还在咒骂的宾客们纷纷变了脸色,若不是护镜阵法关闭,他们怕是早就火速撤离。
这人他们可惹不起!
富贵满脸震惊,“是南镜那个疯子!他怎么来了?不会……”
他的目光转向裴娇,“不会就因为你拿了他一块青松石,为了一块破石头这般兴师动众,至于么?”
裴娇:“……”
她也没想到,顾景尧这人有事是真上,甚至还千里迢迢打到西镜来了!
因魔域本就有众多势力,虽平时会有些小摩擦,但是不至于真的大动干戈,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两方相争,让其他虎视眈眈的捡了便宜,那可是最为致命的。
正当众人屏气凝神之时,城墙之上赫然有了一道身影。
宁长旭负手而立,他身后跟着各宫宫主,皆是面色凝重。
宁长旭身上的常服尚未褪下,袖口沾着院内的海棠花瓣。
他眯着眼盯着远方来势汹汹的魔兽和魔兵,食指一拈花瓣,朝着远方天际飞去。
那花瓣瞧着轻灵,飞在空中之时却化作一枚残影燃烧起来,携着可怕的灵力和破空之音朝着远处的大军袭去。
头阵的魔兽被花瓣带来的余波直接抹杀,瞬时化作猩红的血雾飘散。
眼见那枚花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欲要破阵,行军列阵之中,一身披黑色大氅的人缓缓于轿辇之中站起身。
狂风将他身上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他手腕上的刻着曦和春雪的金钏于晚霞之下反衬出一点耀眼的光芒。
他漫不经心地夺走身旁弩手的弓箭,动作时黑沉的大氅露出一角梅红的长袍。
挽弓搭箭,宛若行云流水般流畅。
他拇指的扳指扣着弓箭,节骨的分明的手将弓弦拉满如满月,微微眯眼的神情显得有些慵懒,却洗不去身上经年的杀伐戾气。
风声鹤唳,凌厉的破空声再度响起。
拖着火光的箭矢恍若奔雷般朝着那燃烧着的花瓣飞去,两股可怖的灵力相撞之间,发生了惊雷般的声响。
箭矢穿透花瓣,撕开天边红烧一般的云霞,于暮色霞光之间呼啸而过,拖出一道绚烂的痕迹。
裴娇的瞳孔微微紧缩,看着那枚箭矢朝她急速飞驰而来,不偏不倚地钉在她身前的城门之上。
“铮——”
一道硝烟自箭矢处冒出,箭羽已然在微微颤动。
宁长旭身后的一位宫主见此杀气腾腾的阵势,不由得紧锁眉头,以雄厚的灵力传音道,“魔君千里迢迢踏足我西镜疆土,是要宣战么?”
声音于广阔的平原之上回荡,远处骑着魔兽的大军肃穆威严,死寂一片。
剑拔弩张之时,位于中央轿辇处的青年抬眸,缓缓吐出一个字:“不。”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枚钉在城墙上的箭矢微微一抖动,竟有一道卷轴自箭矢尾端落下。
那道卷轴之长,一直从墙头洋洋洒洒铺到了墙尾。
荣华凑上去,蹙眉读着卷轴上头密密麻麻的字:“灵石矿脉百亩,北海斛珠三千,夜明珠五千,孔雀石六千,法器一万……”
富贵更是一头雾水,“他是来抢劫的?交不出这些东西就要宣战?”
城墙之下,那持弓的青年微微牵动缰绳,他眉眼桀骜,五官清冷,像是十二月料峭的寒冰。
众人屏息凝神,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沉下脸大开杀戒之时,顾景尧道,“此番前来,是为提亲。”
西镜几位一直紧绷着的宫主松了一口气,“还好这疯子不是乱来宣战,只是来提亲……”
嗯等等?提亲!?
荣华:“……”
富贵:“……”
这么大个的杀气腾腾紧张刺激的阵势,你告诉你是来喜结连理的?
第80章 、在其板屋(十二)
在众人都瞠目结舌之时,顾景尧面无波澜地说出了令众人更加惊恐的话:“我仰慕镜主之妹良久,听闻今日恰逢令妹生辰,特意带来贺礼,生辰宴上的比武招亲,不知我是否有资格参与。”
他的话恍若天降惊雷,一道道劈在众人头上。
他立于马背之上,容貌昳丽,身姿如松如柏,恍若打马而过的多情少年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思之如狂,望镜主能够忍痛割爱,成全我们。”
“魔域西镜,随时恭迎夫人回家。”
旁人说这话是情意绵绵,从这位主口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可怕。
待他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杀气腾腾的千军万马也都齐声道,“魔域西镜,随时恭迎夫人回家!”
“魔域西镜,随时恭迎夫人回家——”
裴娇被这鼎沸之声吓得直哆嗦,她悄无声息地扯了扯宁长旭的衣角,朝他求救似的摇摇头。
宁长旭知晓她的意思,便冷声道,“您怕是认错了,舍妹说与您不熟。”
“不熟……?”
顾景尧微微一哂,语气散漫而冷淡,隔着千军万马睨着城楼上的裴娇。
裴娇装作没看见移开视线,宁长旭继而道,“况且舍妹贵为我西镜一宫之主,身份尊贵异常,自然也不能与那些奴隶庶民相提并论,岂能是说要便要的?”
顾景尧不紧不慢地掉转马头,似乎早早便料到了他会如此说,唇角微抬,“镜主不妨看看聘礼再拒绝我也不迟。”
宁长旭一顿,随机操纵神识一目十行地翻阅起了卷轴,每每过一秒他面上的冷意就消融一分。
到最后竟还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裴娇看着宁长旭渐渐动摇,暗暗叫了声不好。
这人当初为了点灵石就能逮着她使劲薅,现在说不定也能为了这些把她卖了。
毕竟他当初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你即是我的义妹,便得一切听我的,直至还清债务之前,没有任何人身自由,所获分文皆为我所有。若是哪一日有人看上你了,把你欠的债当做聘礼来抵,那你便自由了。”
裴娇还想劝劝他,“魔君,您仔细想想,我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些所谓的聘礼能和我相比么?”
宁长旭蹙眉:“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裴娇十分感动:“魔君英明……”
宁长旭看过来,微微扬眉:“这些聘礼可是成千上万个你都换不来的。”
“……”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
裴娇沉默片刻:“这对您来说确实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不过我相信您的为人,您一定不会食言的。”
宁长旭顿了顿:“你说的对,就算卖,我也不会这么轻易把你卖出去。”
“……”
所以还要讨价还价一下是么?
此番阵仗之大,便是连魔域十三城的人听闻居然有人要求取那白衣女魔头,一拥而上前来看热闹。
这人是不要命了?居然连大名鼎鼎的催债女魔头都敢娶?
只是在得知提亲的人是魔域南镜的君主顾景尧之后,十三城的人纷纷陷入了沉默。
如此看来,竟然还挺般配。
宁长旭放缓了态度,表示可以谈谈,而为表诚意,顾景尧竟只携着几名近卫便踏入了西镜的城池之内。
若是宁长旭在城内设下天罗地网,绝对够他喝上一壶的。
不知是他本性桀骜狂妄,或是彻底疯了,这都令裴娇深感不妙。
客堂内气氛诡异,两位魔君分别坐于各方主位,几位宫主站在一旁。
裴娇避嫌,并未出面。
段昊苍紧紧捏着拳,面色不善地盯着顾景尧。
若非这个疯子出来,阿宁都已经答应嫁给他了!
这人非要出来横插一脚,若不是实力不如他,他早就拔刀砍人了。
宁长旭端起茶盏轻啜,缓声道,“在我们西镜有一习俗,嫁女要嫁好儿郎,能否有责任有担当,男方要经历三道考验之后才可过家门。”
而荣华一反常态,满脸敌意地盯着顾景尧开口道,“没有男德的男人可不会有人要,我们宫主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在西镜内也颇受欢迎,值得世上最好的儿郎。”
段昊苍在一旁附和,“就是,魔君向来高高在上惯了,若是阿宁嫁过去,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就连一向和裴娇不怎么对付的富贵也跟着频频点头。
躲在暗处的裴娇听得心惊胆战。
荣华这孩子平日里挺乖巧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这么虎呢?
顾景尧此人睚眦必报,别看现在挺配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发疯了,切他不就和切菜一样简单?
宁长旭微微抬眼,“一须得有遮风挡雨顶天立地的本领,骁勇善战的儿郎会去猎杀边境作乱的魔兽,带回珍贵的皮毛和内丹。”
说至此,他意味深长地望向顾景尧,“恰好我西镜沿海常年有凶兽蛟龙闹事,时常骚扰当地渔民,此凶兽修为不浅,神智颇高,神出鬼没,几位宫主都觉得此事颇为棘手……”
顾景尧直截了当道,“不出一日,我会将这孽畜的尸身带回。”
见此,宁长旭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几位宫主也都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富贵悄声道,“那蛟龙凶悍得很又老奸巨猾,可是块极为难啃的骨头。借这疯子的手铲除它,魔君真是打得好算盘。”
宁长旭继而道:“二须得有择一而终忠贞不渝的心意,你得保证自此一生不会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不会纳妾,只会爱她一人。”
顾景尧道,“来此之前,我已立下血誓,我妻只会是裴宁一人,绝无纳妾可能,此生我会尊她爱她护她,否则便造血誓反噬,死无全尸。”
这下众人纷纷露出惊讶的神情,疑惑地打量着藏在暗处的裴娇。
他们这位宫主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让这位冷血的魔君做出这般举动?
宁长旭微微扬眉,“三须得有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承诺,毕竟双方实力悬殊过大,若是你哪日与她发生矛盾口角,我怕她会被欺负。”
宁长旭缓缓站起,“当然,能做到这些,只是通过了我西镜自古以来的考验,最后能否成,要看舍妹同不同意。”
藏在屏风后的裴娇缓缓一怔,对上宁长旭的目光。
他眼底仍如一汪平静的秋水,不起丝毫波澜,他缓声道,“我这位妹妹吃了许多苦,那时她心脉被毁,右眼被夺,是我花费整整两年才将她从鬼门关捞了回来。”
“这朵我精心培育的花,放于掌心的明珠,乃是西镜最为尊贵的女子,她不是交易的物品,有权为自己挑选心仪的夫婿。”
段昊苍抱着刀,冷哼一声,“就是,西镜宫主,也不是什么人想见都能见的。”
面对冷嘲热讽,顾景尧面色不变,唇角微扬,“自然。”
“自此以后,她不仅是西镜最尊贵的女子,更会是整个仙洲,整个修真界最尊贵的女子,无人再敢欺她辱她。”
他此番来此,不为获得任何人的认可,除了——
他目光缓缓转向厅堂中的画卷。
这是裴娇收的生辰礼,是北海的画师为她以灵力描摹的画卷。
这画卷不是静态,尚能见画上的人神态变化。
裴娇容貌清丽,身后是身着青衣的宁长旭,左右立着几位宫主。
她垂眼望过来,被众人簇拥着,身上端庄金贵的服饰彰显出她一宫主位的高贵身份,恍若不可冒犯的神女般高高在上。
她曾于寒冰风雪之中撑起他残破的躯体,教会了他如何去爱一个人。
他此番跨越千山万水,只为再度获得她的垂眸。
·
裴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无论是宁长旭还是顾景尧,这二人的态度都令她极为震惊。
可能是以往没有收到过这般待遇,她向来习惯了被轻视被忽略,被当做物品般随意转让丢弃也是常有的事。
而他们二人今日展示出的尊敬和诚意,都让她感到十分不适应。
更何况……这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在争锋相对完之后,宁长旭竟同意顾景尧见她。
只是他能否见到裴娇,还得通过重重考验。
至少挡在面前的,就有段昊苍这尊大佛。
他似乎看出顾景尧这厮在裴娇面前不敢造次,态度便更嚣张了些。
他守在裴娇的乾坤宫前,盯着顾景尧,“听闻魔君曾经利用过阿宁,阿宁如今见着你都会害怕,你还是别去打扰她了。”
顾景尧站在烈阳下,他抬眸仰望着巍峨的宫殿,缓声道,“我此番来,便是求她原谅的。”
荣华毕恭毕敬道,“宫主让我带句话给您,她说您并没有什么错,无需求得任何人原谅。”
“您与宫主先前的一切都是交易,宫主帮您解除禁制,您让宫主得以长生,这本就是互惠互利之事,您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
“待到交易结束,两不相欠,再无瓜葛,所以,请您回去吧。”
少年长睫颤了颤,他却没有回话。
段昊苍见他仍不死心,便冷哼道,“阿宁因为被季青岭那个老匹夫捅了一剑,心口如今还留有旧疾。”
“你若是诚心的,便去寻了那传闻中能疗养心脉的无垢白鹤心给她疗养身体,可别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荣华看过来,解释道,“无垢白鹤心乃是圣洁灵草,生长在天山之上,天山境内,魔族不得踏入。”
“若是强行破阵,天山灵物便会毁于一旦,故而我们一直无法将此物带给宫主。”
所以,他们提出这个要求,是想要顾景尧知难而退。
段昊苍耸肩道,“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天山有七千七百层云梯,那些避世的老秃驴便在这云梯之上建了佛寺。”
“他们对魔气厌恶至极,却虚伪地秉着苍生皆可度的道义,给了魔族一条能去天山的路。”
他盯着顾景尧,缓缓道,“那便是不用灵力,爬上七千七百层云梯,一步一叩首,诚心忏悔。”
“待到爬完这七千七百层,登顶天山,他们见你诚心悔过,便会允你进入天山。”
“很可笑,是不是?”
顾景尧垂下眼,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段昊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抱臂同荣华道,“我说什么,放弃了吧。”
“别说这七千七百层云梯,光是他堂堂一介魔君,也绝对拉不下脸面去天山忏悔叩拜,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人。”
只是当第三日清晨,一道令人惊诧的消息便轰动了整个修真界。
段昊苍尚在以茶水漱口,他的下属便匆忙赶来,“宫主,宫主,出大事了!”
段昊苍揉了揉凌乱的发,“什么事?”
下属面露惊诧道,“现在外头都在传,南晏魔君前脚还在杀人,后脚便去了天山,沐浴佛光,诚心忏悔,徒步去爬那七千七百枚云梯了!”
段昊苍猛地将口中茶水吐出来,一脸惊诧,“你说什么?!”
晨光熹微,云雾拂过天山草木,落在少年长靴之下。
天山像是两个极端。
顾景尧从山脚步入云梯之时,烈日杲杲,烁玉流金。
他抬眸,看向一眼望不见尽头的云梯,撩起衣摆,缓缓下跪。
他垂首,重重磕在了冒着热气的云梯上。
每一步皆是如此,没有任何踟蹰犹豫,也未使用任何灵力。
从烈阳当空到日薄西山,天山温度骤降,竟下起了雪。
他的额间早已红肿破损,血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蜿蜒过他清隽的眉目。
落满白雪的天山云梯上,留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一步一叩首,他记得很清楚。
他确实是为赎罪而跪,只是他跪的不是这天山的日月霜雪,不是这七千七百枚云梯。
更不是天山佛寺的佛像。
每每垂首之时,他眼前浮现的是少女撑着下颌朝他微笑的模样。
她便是他的信仰,他的神明,也是他的欲.望。
他在向他的信仰跪拜,祈求他所信仰的神明,能够再度垂怜他。
待到第二日清晨,天山山顶的佛寺钟声敲响。
梧桐树下的老僧看着自山脚蔓延的云梯而上的少年人,手中的佛珠微微一顿。
他缓声道,“施主有悔过之心,诚心忏悔,此份诚心,天山日月皆可鉴。今时今日天山便可为施主敞开。”
顾景尧微微扬起唇角,“那便多谢大师。”
“只是……”老僧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顾景尧身上,“施主执念过深,心中所求之事,怕是不能如愿。”
顾景尧的脚步微微一顿,便连唇角敷衍的笑也逐渐褪去。
他的眼神一瞬间充斥着冷冽的杀意,黑眸暗沉地盯着身穿袈裟的老僧。
——杀了他。
在那一刻,他的眼前闪过了残缺的画面。
血泊之中的袈裟,大火淹没的佛寺,生灵涂炭的天山。
在杀意倾泻之时,他狠狠的咬紧了牙关,攥紧手心。
不可以。
不可以。
若是阿宁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她便再也不会见他,也不会理他。
他还要为她带回白鹤心,让她的伤势好转。
想至此,他浑身的戾气逐渐散去,他转而看向老僧,冰冷的笑意不达眼底,“我不求神佛,只求自己,大师又怎知我不能如愿?”
老僧看着他,终是叹了一口气,“执着如渊,皆为虚妄。”
·
顾景尧自天山取回白鹤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段昊苍实在坐不住了。
他不知道裴娇得知此事后会不会心软,但他心中有个预感,绝对不能让顾景尧见到她。
所以当顾景尧携着白鹤心归来时,段昊苍早已守在乾坤宫宫外。
“你将白鹤心给我,我带去给阿宁。”
顾景尧冷冷盯着他看。
若不是怕裴娇看见他杀人,这个人三番五次挑战他的底线,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他强忍杀意,淡淡道,“我要见她,有些事情,我要亲自和她说。”
段昊苍拒绝道,“不行,你先前便伤害过她,若是没有裴宁亲自同意,绝不可与她相见。”
匆匆赶来的荣华看见汇集天山灵力的白鹤心,也微微有些诧异。
他蹙起眉,顾景尧并无如想象之中放弃,反而真的带回了白鹤心,这令事情不好办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将宫主交给这个危险的疯子。
他迅速思索着对策,忽然望见远处走来的身影。
血魇之日将近,因洗髓的缘故,裴娇体内有顾景尧的血,所以也会受到影响。
她这些日子都会起早去找宫内的灵医调养身子,算算时辰,现在便也该回宫了。
荣华睫毛微微低垂。
唯有让宫主亲眼看见这个疯子有多可怖,她才会彻底厌弃他。
想至此,荣华道,“魔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家宫主,实在不想见您。您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顾景尧广袖之下的手微微攥紧,他的眼尾因忍耐力崩溃而微微颤抖。
半晌,他缓声道,“我便等在这里,等她何时有空了,我想看她一眼。”
荣华成心想激怒他,回应道,“您若真的希望宫主能安好,便最好不要来打扰她,因为看见您,她就回忆起往日不愉快的记忆。”
“我说句实话,您和宫主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对您没有丝毫的感情,有的只是厌恶和畏惧,您又何必强求?”
荣华的话一字一句落在顾景尧耳边,恍若魔音贯耳。
他已经竭力去麻痹自己,可是这层脆弱的窗户纸还是被无情地捅破。
她对你没有丝毫的感情。
有的只是厌恶和畏惧。
断情蛊发作,他咽下喉间腥甜,却压不下那噬心之痛。
他缓缓抬眸,红着眼盯着眼前仍喋喋不休的荣华。
那份杀意再也无法抑制,可怖的威压而出的时候,段昊苍和荣华都口吐鲜血跪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住手!”
顾景尧微微侧目,便看见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朝着自己奔来。
他一怔,尚未开口,拔剑出鞘的声音便落在耳边。
裴娇提剑指着他,面露警惕道,“放开荣华。”
顾景尧唇角的笑微微凝滞。
裴娇道,“我说过我们不必再见面,你并不欠我什么,也不用想着补偿我。”
“我并不恨你,也并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但你若是伤害我身边的人,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额角的伤仍在隐隐作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蛊虫在啃食他的经脉。
可是这些痛楚,却远远比不上他亲眼看着她为了另外一个人,拿剑指着他的时刻,那般痛彻心扉。
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
裴娇不要他了。
她再也不会如当初那般护着他了。
第81章 、在其板屋(十三)
他耳边是剧烈的嗡鸣,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悲哀绝望至极的时候,他低声笑了出来。
他垂眸看着那把闪着寒芒的剑,眼神幽深暗沉,却不躲不避,任由那把剑刺破他的华服。
剑尖抵在他的肋骨,他仍径直朝着裴娇的方向走去。
再往前一步,他的肋骨便要被那把剑贯穿。
裴娇震惊地看着步步朝她逼近的顾景尧,很显然,他再次更改了她对“疯”这个词的定义。
她想收剑,可是却被他牢牢握住了剑刃。
他的手心被锋利的剑刃划破,鲜血顺着雪白的剑身滴落。
可是他仍旧唇角带笑,徒手握着剑刃,将那把剑移向自己的脖颈。
闪着寒芒的剑尖指着脆弱的血管,他深情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阿宁,你若想杀我,便杀吧。”
鸦黑的羽睫垂下,少年面色绯红,像是情窦初开那般对着心上人表达心意,“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一想到能够被你亲手杀死……”
话音落下,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面色克制地低低喘息了一声,哑声道,“我觉得也不枉此生。”
裴娇:“……”
神经病啊!!
她不得不承认,顾景尧确实有本事。
自从她纳入封魂锁后,已经没有人能够令她如此大开眼界了。
她强忍震惊,木着脸想收回剑,心里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快跑。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嘛!!
谁知剑刃被对方牢牢握在手心,他似是不知疼痛似的,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他的掌心落在地面。
裴娇道,“你放开我的剑,有话好好说。”
顾景尧微微侧目,他握着剑刃抵在自己修长的颈线上,剑尖在青色的血管上来回暧-昧地打着转。
她的剑明明是杀伐果决的利器,可是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肆意把玩的时候,却有种令人面红耳赤、胆战心惊的色气。
下一刻,锋利的剑刃划破肌肤,他的脖颈便多出一道猩红的划痕,血红的珠子一颗一颗落下。
他的语气携着一丝委屈,“真的可以和你说话么?可是他们都不让我见你。”
一旁早已看傻了的段昊苍和荣华怔怔地立在原地。
显然,他们没见过这般架势。
段昊苍内心更是崩溃。
什么不让见!!说的好像他们就拦得住一样!!
若不是方才裴娇来得快,怕不是这个疯子早已把他和荣华碎尸万段了!
裴娇咬牙道,“我再说一遍,你放开,你不要以为我不敢下手,你……”
面对她的威胁,顾景尧沉默着。
他瞳色压抑深黑,眼神灼热,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
少年长睫落下一片阴翳,他以指腹沿着剑身描摹着其上的纹路。
随后在裴娇震惊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舔了一下锋利的剑锋。
在此期间,他暗沉的双眸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丝毫不掩饰他眼底已经堪称病态的执念。
以荣华和段昊苍这个角度,并不能看真切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见顾景尧垂下头,裴娇握着剑的手蓦然收紧,便连惊龙剑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惊龙是她的魂剑,已然和她达到了魂剑合一的境界。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惊龙剑的嗡鸣,在他舔舐剑尖的时候,她的尾椎骨瞬时窜上一股酥麻之意。
他……他……
裴娇不敢让别人看清他做了什么,立刻道,“行!我答应你,你想和我说什么,可以和我单独谈。你放开我的剑。”
·
段昊苍左思右想,还是不理解为何裴娇会同意见顾景尧。
他跟在裴娇身后,几欲崩溃,“阿宁,你为什么要给他机会?难道你真的要嫁给他?”
“你怎么这么偏心,为什么屡屡拒绝我,这次却答应了他!”
裴娇无奈地看着他。
要怪,便也只能怪你不如他变态了。
她是真的怕了顾景尧这厮。
她叹一口气,“我这次答应他,是为了彻底和他做个了断。若是不如此,还不知道他要做出什么事。”
段昊苍握拳道,“不行!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见他!”
裴娇道,“行,我也不想见他。”
“你若是能将他赶走,我也省去不少麻烦。你能把这尊大佛请走么?”
段昊苍沉默了。
他哪敢。这人疯起来说不定把他杀了,看起来似乎只有裴娇能镇得住他。
裴娇早就料到,“那就闭嘴。”
段昊苍仍是不甘,他喋喋不休道,“就算如此,你这般好说话,如何能拒绝他?”
“他诡计多端,刻意利用你心地善良,万万不可让他遂了愿!”
裴娇有些惊讶,她总算明白段昊苍为何会喜欢她了。
原来在他眼中,自己一直都是良善之辈。
他可当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是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但可并不代表她善良无私啊。
裴娇没想到他一直对自己有这种误会,她有点想笑,“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段昊苍摸着下巴沉吟起来,忽的,他双眼一亮,“这样,你在见他之前,服用一枚浊心果!”
浊心果是只生于魔域的灵果,往往滋生于恶意最深的地方。
服下这样的果子,便会激发人内心的恶念,而待到果子被彻底消化,这影响也会解除。
这种果子往往用于初出茅庐的年少魔族适应外界的环境。
毕竟在魔域这种常年征战尔虞我诈的地方,学不会狠心便会被淘汰。
对此,裴娇是拒绝的。
“我不要。”
她讨厌那种被外物控制的感觉。
可是她经不住段昊苍死缠烂打,最后,她只能妥协道,“行,我答应你服用浊心果,但是你也得答应我。”
“三月之内,不许再让我看见你,不许再出现在我身边任何一个角落。”
段昊苍还想挣扎一下,“两月行不行……”
裴娇面无表情盯着他看。
段昊苍只好妥协,“好吧,三月便三月。”
此举对于裴娇来说可谓是一举两得,既能劝退顾景尧这个疯子,还能摆脱段昊苍这个跟屁虫。
待到三月之后,她早就远走高飞了,这段昊苍还能找到她?
虽然她并不想直面顾景尧,但是显然叫旁人带话这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她得直面他,和他好好说清楚。
在段昊苍的眼皮子底下,裴娇服下了浊心果。
段昊苍满意了,心里想着说不定借此可以引发裴娇对那疯子的不满,进而杀了他。
裴娇用眼神示意他可以滚了,可是这厮像是听不懂话似的,开始装傻。
一会对她嘘寒问暖,一会替她端茶倒水。
裴娇忍无可忍,一脚将他踹出去,“我告诉你,这三日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她一直在反思自己究竟哪里不对。
为什么旁人的追求者都是光风霁月的仙君,温柔和善的师兄,乖巧听话的师弟。
她身边的怎么都是一些奇葩?
难道她自诩是个正常人,为什么老是会吸引一些不正常的人?
裴娇开始十分凝重地反思自己的行为举止,甚至动了是否要举办法事跨火盆除晦气的想法。
段昊苍没有离去,而是跟着荣华富贵守在门外。
荣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还不忘特意叮嘱道,“宫主,我们就候在外头,若是他敢对您无礼,您只需叫我们,我们会立刻进来。”
裴娇颔首,她思索着,这好歹是别人的地盘,顾景尧应该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这是许久以来,裴娇再度和顾景尧共处一室。
裴娇喝着茶,见他一直盯着她看,便直接开门见山,“我说过,我不会嫁给你的,你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
她垂眼看着眼前的茶水,“说的直白一点,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无论你等我多久,我都不会答应。”
这世上两情相悦本就是难事,更何况对于他们来说。
无论他是否是真的喜欢她,又有多少喜欢,她都不想再给他一点念头。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看见旁人卑微讨好的样子,这多多少少会让她心里有负担。
顾景尧靠在门边,面上神情在室内昏暗的光线内有些看不清楚。
半晌,他缓声道,“听闻这些日子,你都会早起去疗养身子。”
裴娇微微一顿,她抬眸,便见他自怀中取出无垢白鹤心,开口道,“这个,对你的心疾有用。”
裴娇瞳孔微微一缩。
这是天山无垢白鹤心。
她为了治疗突发的心疾,已经查阅过许多古迹,自然知道这东西的好处。
只是魔域之人不得入天山,所以她才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自然也知道前段时间沸沸扬扬的传闻,南晏魔君去了天山,七千七百枚云梯,一步一叩首。
她当时并未在意此事,毕竟顾景尧喜怒无常,做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
她蹙眉看着眼前的白鹤心。
他莫不是为了她才去的天山?
“阿宁,我是来向你赎罪的。”
裴娇尚在沉思,转眼之间,他缓步走上前,高大的影子将她笼罩,随后又如流水般褪去。
他竟直接半跪在了她的绣鞋前。
他松开衣襟,长袍顺着肩颈而落,露出线条流畅有力的肩背和瘦削修劲的腰身。
裴娇立即捂住眼,“有话好好说!”
一言不合就脱衣服是怎么回事?
随后……她才发现了事情不对劲。
他劲瘦的躯体除了旧日的伤疤,还遍布无数道斑驳交错的新伤。
不仅如此,更有一把高悬的灵力汇聚的虚幻的剑,正指着他的左心房处。
他睫毛低垂,缓声道,“你不信任我确实理所当然,我本就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我之前,对你说过许多难听的话,做过许多伤害你的事。每每回忆起一次,我就在身上刻下一剑。”
“裴宁,总共有六十七道剑痕,这是我对你的赎罪。”
最后,他牵着她的手,停在了胸口那把魂剑之上,“我不奢望获得你的谅解,若是下次我再伤害你,你只需意动,这把魂剑就会立刻化虚为实,彻底杀死我。”
裴娇能感受到,随着她的触碰,那把剑竟开始剧烈地颤抖嗡鸣,真的有渐渐化形的趋势。
只要她有这个念头,这把魂剑就会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心脉。
这把剑明明是以他的魂魄练就而成,此时此刻却成了她手中掌握生杀大权的利器。
似乎是与魂剑有所感应,在裴娇触碰魂剑剑柄的时候,顾景尧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些,便连握着她的手都有些发抖。
鸦黑的发低垂,他清冷的眼底透着滚烫的温度,像是阴阳裂厚重冰层之下翻腾的岩浆。
裴娇想要松开手,却被他反手牢牢握住,那把魂剑也随之在他胸膛上划出一道淌着血的口子。
他仰头看着她,昳丽的眼尾又冷又媚,便连声线都多了一丝蛊惑:“有了这把魂剑,你便不用那般避我如蛇蝎,你可以支配我,支配整个南镜。”
“只要你想,便是整个仙界,我能让他们为你俯首称臣。”
似乎是怕她拒绝,他极力证明翻找自己对她的价值,“我知道你想报仇,你可以利用我,从此以后,我来做你手里的棋子,我能帮你扫平所有碍眼的人,不论是谁……”
对的,哪怕是利用,哪怕是驱使……
只要能呆在她身边,无论怎么样都行。
这是那时他看着她背影渐渐远去,脑内理智骄傲的弦绷断,唯一回荡的话。
在她走后,他枯坐在昏暗的殿内不眠不休了整整三日。
他魔怔地盯着手中那一截被她斩断的裙摆,就好像他们之间所有的纠缠都在这一剑之下,分的干干净净。
像是自虐一般,他不停地回忆起自己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每每有一件伤害她的,他便用魂剑在自己身上刻下一道忏悔的口子。
魂剑所造成的伤,若是不得那人原谅,便永远不会愈合。
他不知道如何挽回一个执意要走的人,这是他唯一想到的办法。
裴娇垂眸,看着骄矜冷淡的人在她面前,一点点将自己的傲骨折断,笨拙地讨她喜欢。
他这种状态,看着很理智很冷静,还能条条框框地分析着利与弊,实则已然魔怔到极致。
他更加疯了,像是病入膏肓的人。
她感受不到半点欣喜。
她迅速将手抽离,缓声道,“你不必求得我的原谅,我已经不怪你了。我们之间,本就是一场交易。”
往日里他冷淡讥诮的话语被她用极为平静的话悉数奉还,像是数把锋利的刀捅入心脏。
裴娇目光掠过那些伤痕,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更何况,我体内有封魂锁,我不能嫁给任何人。”
“我不能爱上任何人,就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这世上有那么多比我好的姑娘,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顾景尧垂着眸,似乎尝到了些喉间的血腥味,“不会再有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裴宁,再也不会有了。
他一字一句道:“我会解开封魂锁。”
裴娇道,“没了封魂锁,我便会死,你知道的,这具身体并不是我的,我是个孤魂。”
“这具身体早已没了生机,需要封魂锁强大的神力提供生机,接近你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封魂锁,所以其实你并不欠我什么,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顾景尧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会想办法。”
他的语气坚定,带着难以掩饰的偏执和自负。
见她不为所动,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我若是做不到,便是我的无能,我会尊重的你选择,不会再来打扰你。”
裴娇蹙起眉,不知如何回话,就在此时,腹部微微一热。
浊心果不知不觉开始发挥功效,灵魂深处的恶念被唤醒。
头脑发热,心跳蓦地加快,恍若有道声音落在耳边——
“他一直这般缠着你,多烦啊。”
“羞辱他,践踏他,让他知难而退,让他再也不敢纠缠你。”
裴娇撑着桌沿,再度抬眸时,眼神微微变了变。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伤痕上,轻声道,“你方才说,甘愿成为我的棋子,被我支配,是真的么?”
顾景尧微微一怔,他哑声道,“是。”
话音刚落,便见裴娇扬手,他腰间的腰带便瞬时落入她手中。
她眼尾微扬,把玩着那一抹腰带,语调中带着一丝捉弄的意味。
她道,“那我命令你,将自己捆起来。”
顾景尧微微一顿,他看向裴娇,对方同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随后,他没有片刻犹豫,咬上腰带末端,亲自将自己的双手捆起来。
裴娇撑着下颌,欣赏着他作茧自缚。
浑身布满伤痕的少年衣衫半褪,敞露出结实硬挺的胸膛和修劲有力的小腹。
他跪在她身前,双腿敞开,腰背挺直,双手被腰带束缚,鸦黑的发低垂。
这般模样,显得禁欲而又色.气。
裴娇伸出腿,以鞋尖缓缓挑起他弧度冷峻的下颌,迫使他抬头看她。
他仰着头,喉结顺着修长的颈线微微滚动了一下,眼神炙热地盯着她看。
她似乎不喜欢对方用这种侵略性的目光看着她,以鞋底踩上他隽秀的面庞。
见他仍不知死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明明此时此刻任人宰割为人鱼肉的是他,可是却令她莫名有种劣势感。
于是她猛地收回腿,缓缓站了起来。
她步步走近,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镶嵌着明珠的绣鞋落在他跪坐的两腿之间,她的鞋尖不紧不慢地碾压着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的喘息声越发急促。
她垂眼看着他,看着她鞋尖跟前越发夸张的起伏,不满地蹙眉,“你在兴奋什么?”
顾景尧没有回答,眼尾因忍耐力崩溃微微抽动,眼神丝毫不掩饰对她的触碰的渴望。
这眼神不由得令她战栗了一下,她面露恼怒,“你在这跪着,什么时候冷静下来,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还有,不要用你那双眼睛看我。”
他十分听话,垂眸不再看她。
她这才满意了,抬起尖尖的下巴,“这是对你的惩罚,你好好受着,我叫你起来,你才可以起来。”
此时此刻,满怀恶意的裴娇只想着如何羞辱他,让他快滚。
她撑着下颌,勾唇道,“我可没有为难你,对于不听话的棋子是有惩罚,但是……”
她微微垂首,掌心落在他柔软的头顶,像是对待大型的狼犬一般蹂.躏他的发旋,“对于听话的犬,也不是没有奖赏。”
她诚心要为难他,就是不让他起来。
一面煮着茶水,一面翻阅着桌上的书籍。
直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浊心果的药力缓缓褪去。
裴娇才从那种饱含恶意的状态渐渐恢复正常。
她一面假装镇定地喝着茶,一面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方才被浊心果唤醒内心邪念的自己所做的事。
虽然目的确实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
但是……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每每回想起那短短的一刻钟,便令裴娇心惊肉跳。
难道……难道她本性竟是如此邪恶?
裴娇捏紧茶杯,心虚地看向仍跪在地上的顾景尧。
她深呼吸一口气,随后道,“你……你起来吧。”
顾景尧缓缓仰头,他看着她,“我方才,还算听话么?”
假意喝茶掩饰尴尬的裴娇差点被呛着。
她强撑着闭眼点了点头。
他缓缓起身,走近了,又半跪在她面前。
鸦黑的发倾泻而下,桌上的烛光落在他眼底,静静燃烧着,越烧越暗沉。
他哑声道,“对于听话的犬,会有奖赏,那么请问主人……”
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膝盖上,似有若无地挨蹭着,“我的奖赏是什么?”
裴娇:“……”
怎么会有人被羞辱成狗还这么兴奋啊!
你可是堂堂的魔域南镜魔君,你平时的杀伐果断,睚眦必报呢!
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她给他下了蛊呢!!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发现,除非自己杀了他,否则真的搞不定这个疯子。
作者有话说:
娇娇:涩涩打咩
顾狗:qwq
写这篇文的初衷纯粹为了满足xp,扑到刚开始每天不到一杯奶茶钱,不会远离大纲,也不接受任何写作指导噢。
如果中途认为崩了人设或者不满足宝子们的想法,赶紧跑!!不要留下!也不要期待后边的!自己看着不开心何必为难自己对不对~
第82章 、在其板屋(十四)
裴娇注视着他,他的性格她是知道的,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唯一的方法,便是让他知难而退。
裴娇道,“想必你如此说,是已然找到办法了。”
先前是为了活命别无选择。
可是若是真的能够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够让她的这具躯体不需要封魂锁也能活下去,裴娇当然愿意去试一试。
毕竟谁也不想一生都一直忍受血魇之日封魂锁带来的折磨。
不过裴娇更认为封魂锁是难以解开的,所以她更多的目的是为了打发他走。
裴娇思忖半晌,最后道,“我愿意去试一试,不过你也要遵守你的承诺,必须得听我的。”
“若是解不开封魂锁,或是解开封魂锁,我仍对你无意,你便不可再纠缠我。”
说着,她目光变了变,“若是你食言,我真的会杀了你,绝不手下留情。”
她答应了。
他死寂一片的心久违浮上一阵狂喜,似是欲要溺水而亡的人抓到了浮木那般,便连身躯都因那一瞬间的救赎绷紧到极致。
“你们要去……羡渊?”
听到此消息,荣华显得有些匪夷所思。
裴娇眨眨眼,“嗯,怎么了?”
荣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宫主,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前些天的地面震动便是相传海底城引起的。”
“记得呀。”
荣华又道,“这羡渊,便是古国的一座城池,早已沉入海底不知多少年……相传去的人,无一人生还。”
“并且不止如此,你前段时间交给我去查明的羊皮纸卷,其中也标注了羡渊这个地点。”
“恰逢地鸣海底城开启,宫主,你不觉得诸如此类,太过巧合了么?”
这令裴娇微微蹙眉,那羊皮纸卷不是别的,正是从玄阴宫那个刺客身上所得的。
玄阴宫也对羡渊感兴趣?
这传闻中沉睡于魔域与上仙洲交汇处海底的无人之境,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竟令许多人都趋之若鹜。
荣华见她已经下定决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略有深意道,“此去羡渊,魔君也知道并且准许么?”
裴娇没注意到他略显古怪的神色,一面整理着符纸,一面答道,“是的,他算是默许了。”
荣华非但没有松气,反而变得更加惆怅。
他斟酌片刻,最终从怀中摸出一件锦囊递给裴娇,“宫主,若是你在羡渊城里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人,这个锦囊或许会能帮助你。”
“不过在此之前,最好不要打开它。”
裴娇狐疑地看他一眼,对方垂眼避开她的视线。
她凑近去看他的眼睛,“荣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知道些什么吗?”
面对裴娇的疑问,荣华偏过头,陷入了沉默。
裴娇见此,便也不打算再为难他。
她了解他的性格,平时便是闷葫芦一个,他不想说,必定有他的理由。
她也不想再为难他,便也不再过问,而是顺手接过锦囊,笑道,“谢谢你。”
相较于裴娇的心事重重,宁长旭照样是浇花喂鸟,可谓是十分悠闲自在。
他见裴娇几日里茶饭不思,便难得主动开解了她,“解开封魂锁对你而言是好事,每逢血魇之日你所受的苦楚,旁人不知,我却清楚得很。”
“我之所以如此放心地将你交给他,是因为看见他身上的魂剑,只要他做出什么令你不悦的事,你想杀了他,便是一念之间的事。”
待通往羡渊阵法已然绘制好,万事俱备之时,裴娇也下定了决心。
因构建传送阵极为困难繁琐,故而能容纳的人也少。
那道阵法劈开了海面,似是一道海中的断壁残垣。
在阵法欲要欲要启动之时,有一道黑影跌跌撞撞地自空中落下。
裴娇听到动静,回头看见浑身是伤的鬿雀。
她的羽翼有一道平整的切口,似是被斩断了,所以飞起来十分费劲。
她倒在阵法外,挣扎着想要去抓顾景尧的衣摆,“魔君,魔君您不可以去羡渊,羡渊城内我们的人都进不去,却又被有心人大肆宣扬,很可能就是个陷阱哪!”
顾景尧垂眸看着她,半晌,淡淡道,“鬿雀,是不是斩断一羽的代价太轻了,竟还能让你从镇魔塔内跑出来。”
鬿雀摇摇头,眼含泪光,转而恨恨地看向裴娇,“魔君,定是有心之人蛊惑您去的是不是?魔君您要三思——”
她话尚未说完,便被迅速击飞,倒地吐出一口血来。
顾景尧的眼底透出杀意,“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正眼看本君的夫人。”
紧随其后的烛龙将鬿雀护在身后,“魔君,是属下看管不严,才让她跑出来。”
“您若要惩罚,便惩罚属下吧。”
“只是……鬿雀确实是为魔君着想,她说的话也并无道理,相传羡渊城内有无尽宝藏,可是进去的人都没能出来,这很可能是个陷阱。”
顾景尧冷冷扫他一眼,“你是觉得本君会被人算计?”
烛龙低下头,“属下不敢。”
“带她滚,再多停留一秒,本君将你们都杀了。”
“是。”
鬿雀被烛龙带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阵法之中,泪水缓缓滴落。
“魔主,是鬿雀对不你您,未能实现您的夙愿,甚至让少主也步入您的后尘……”
她和烛龙自幼时便被魔域之主收服相伴左右。
当时的魔域并未四分五裂,而是被一位名为万俟永泽的强大魔族所统率,令仙洲十分忌惮。
万俟永泽拥有最为纯正的魔族血统,是上古魔神一脉的继承人,故而在魔域也有极高的威慑力,乃是被万魔尊敬的魔主。
魔主万俟永泽在位之时的魔域格外强大。
年轻的魔主野心勃勃,志在统一四海,兵临仙洲。
而在此期间,这位魔主却爱上了灵渊仙府的一位名为顾如笙的人类女修。
他们相爱之后,顾如笙才得知他魔修的身份,当即便和他一刀两断,甚至含怒重伤了他。
顾如笙回到灵渊仙府,却发觉自己怀有身孕。
顾如笙本想打掉这个孩子,最后却又不忍,只好悄悄生下他,冠以自己的姓,希望他能够步入正道。
这位不被人族和魔族所接受的孩子,便是顾景尧。
鬿雀喃喃道,“魔主这一脉,本就是继承了上古魔神最纯正的血脉。”
“奈何魔主被爱情迷惑,中了那些人族的陷阱,死于最后一战,这才断送了纯正的血脉,不过好在……留下了少主。”
“少主虽是混血,却天赋极高,甚至胜过了当年的万俟魔主,可是……”
她捏紧拳头,恨声道,“烛龙,我们寻了多年魔主留下的血脉,好不容易寻到,辅佐少主成为魔域南镜的新魔君。”
“眼见马上就要统一魔域,可是我竟又眼睁睁地看着如今的魔君爱上了一位仙洲的女修,步了魔主的后尘。你说,我怎能甘心?”
烛龙沉默着,缓声道,“也许当年的万俟魔主,并不希望他的血脉继承他的大业,或许,他只希望小公子能够平安幸福。”
鬿雀甩开他,“怎会不希望?!我自幼时跟随魔主的时候,他最大的愿望便是一统仙洲成就霸业,使魔族不需要再为了贫瘠的资源自相残杀,他只是一时被那顾如笙迷惑,才会中了仙洲的圈套!”
她魔怔般道,“不……不……就算你忘了,我也要秉承魔主的遗愿,让他留下的血脉统一仙洲……”
烛龙蹙眉道,“那你欲要怎么做?魔君早早叫你我二人立下血誓,若是伤害了那裴宁,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若不是魔域正值用人之际,你以为魔君还能我们到现在?”
鬿雀眼含泪光,咬牙切齿道,“我不甘心……”
烛龙叹出一口气,将失魂落魄的鬿雀抗在肩上,任由她疯狂撕咬捶打他的臂膀也没有松手。
“鬿雀,你若再这般执迷不悟,我真不知能护你到几时。”
说罢,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只是他们都没注意到,在他们离去之后,又有一道身影,顺着劈开海底的阵法,悄然进入。
行走于海底阵法,裴娇犹豫片刻,还是将那道玄阴鸾鸟的符文取出给顾景尧看。
见到此符文,他果然面色骤然阴沉。
裴娇缓声道,“实不相瞒……洗髓之时,你看到了我的过往,我也看见了你的。”
看见他幼时被玄阴宫的人折磨,看着他遍体鳞伤被称呼为怪物。
他好不容易逃出来,四处躲避着这群人的追杀,不是没有遇到过善意,只是这些零星的善意,在知道他的过往后都变成了恐惧或是厌恶。
所以自此以后,他再也不相信那些所谓的善意。
她不欲再揭他的伤疤,只是将关键的信息告诉他:“道诚真人袖口处也有一模一样的图案,我很肯定他便是玄阴宫安插在仙盟的一枚棋子。”
“我在那玄阴宫刺客身上所获得的这枚羊皮纸卷,上边所指的地方,也是羡渊。我担心,他们暗中在谋划着什么阴谋。”
顾景尧盯着展翅的玄阴鸾鸟,显然也陷入当初被折磨的回忆中,广袖下的手攥紧,额角青筋直跳。
半晌,他才勾起一抹冷戾的笑,“他若是敢自己凑上来找死,倒也省去我许多功夫。”
关于羡渊古国的记载,便是仙洲的史册也寥寥无几。
据说羡渊已然化为一片废墟沉没在海底,无人知晓应当如何前往。
那卷羊皮纸上记载了路径,但是许多术语都难以破解,只能作罢。
裴娇知道,光是缔结前去的传送阵便是极为复杂艰难,需要极强的灵力和人力物力支撑,且能传送的人更是十分有限。
传送阵过后的眩晕尚未褪去,裴娇睁眼之时,眼前一闪而过的磷光,她微微一惊,才发觉是往来翕忽的银尾小鱼。
鱼……?
她猛地抬头,庞大的鱼尾自头顶摇曳而过,自己已然身处幽暗深寂的海底。
身侧传来动静,顾景尧正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不知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裴娇收起那一幅没见过市面的样子,揉了揉脖子:“你早就醒了,怎么也不叫我。”
顾景尧没答话,只是缓缓打磨着手中一样东西,末了才递给裴娇。
裴娇眼前掠过一抹绮丽的蓝绿色,便听顾景尧道:“此物名为雀羽珊,是深海独有之物。”
裴娇听说过雀羽珊,宁长旭的院中便有。
这种珊瑚盛开在大陆交壤的海底,因其形似孔雀于水底开屏而得名雀羽珊,是极为名贵稀少的珠宝装饰物。
不仅如此,每一片雀羽珊都带有独特的音律,敲击之时便会发出清澈的音调。
而一簇雀羽珊则是能够汇成婉转动听的曲子,深海的鲛人常常嬉戏于雀羽珊中高歌。
传闻中凶猛的雄性鲛人为了争夺择偶权,会为了争夺雀羽珊而搏斗厮杀。
最终活下来的便可以亲自为雌性鲛人献上雀羽珊,以此示爱。
她盯着眼前状似孔雀尾羽的雀羽珊,她平日没事的时候便喜欢读一些珍奇典籍,她似乎也就和乌若提过一嘴,他是如何知晓的。
而且……“鲛人呢?”
一般有雀羽珊的地方都会有鲛人出没,这也是修真界内极少贩卖的原因,毕竟无人敢在深海内与鲛人发生矛盾。
她无意识瞥过他衣角的深色的血迹,此番路途,他首先答应过裴娇,不会再滥杀无辜。
顾景尧自然注意到她此番小动作,他缓声道,“我并未杀它,这是我的血。”
鲛人生性凶猛好斗,一旦与它争夺便是不死不休,又不能解决它,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裴娇微微一怔,似乎因为此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理有些心虚。
斟酌半晌,最后小声挤出三个字,“谢谢你。”
顾景尧走上前来替她戴上雀羽珊。
少年一面替她整理着衣襟,一面侧过头羞涩地笑道,“那阿宁,准备怎么谢我?”
他微凉的掌心抚过她颈侧的肌肤,轻声附在她耳旁道,“据说雌性鲛人在收到雀羽珊后,都会以身相许,为强壮的雄性繁衍后代。”
裴娇:“……”
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立刻转移话题,目光移向传送阵的落脚点:“这里便是羡渊?”
顾景尧望向海底不远处的深渊,匍匐着一片寂灭的灰色,构建成一处庞大的废墟。
他缓声道:“这里已是羡渊城的结界,羡渊城临海,曾因海底的灵脉繁盛一时,战乱时有人炸毁了灵脉,引得羡渊塌陷,被海水吞没。”
“同时,沉寂许久的羡渊受灵脉和海底灵力影响,空间时间都紊乱割裂,所以很有可能会滋生出虚无往生镜。”
“还有传闻说,一旦踏入这里便别无法走出。”
言罢,他转过头看她,眼尾微微上扬,“害怕么?若是怕,便在外头等我。”
裴娇摇摇头,目光坚定,“自然不怕。”
顾景尧闻言,用那种夸赞孩童般的语气懒懒笑道,“阿宁真厉害。”
裴娇假装没听见,径直走出了传送阵。
她本以为经过千百年沉淀空间割裂的羡渊定是残破不堪危机四伏的,却未曾想到,踏入深渊之后,竟是一江烟水碧波缱绻的画面。
她透过交叠的油纸伞面怔怔地看着面前络绎不绝的行人,皱眉道,“这……这又是幻境?”
“不是。”
铜镜和顾景尧的声音同时响起。
铜镜道,“这些画面,都是曾经出现在羡渊城内出现过的,因空间灵力混沌切割之力,所以以海市蜃楼的模样呈现在了如今。”
“你可以理解为,千年前的人如今以这般模样活在了羡渊城内,他们不停地重复地生前某一天做的事情,但是却也能与踏入这里的人有所交集。”
铜镜道:“同时……只要进到羡渊城,便是修为化神快要飞升的大能也得压制自己的修为,否则若是外泄灵力引发空间震荡,海底城若就此塌陷,搞不好就会葬身于此。”
“在此之中,能不使用灵力就最好不用。这也是为何顾景尧的那个小鸟手下知道你们要来羡渊如此着急的原因,在这里,修为高深并不是什么好事。”
裴娇有些震惊,她看着面前提着风筝结伴嬉戏打闹而过的孩童,还有街边叫卖法器丹药的小贩,怎么也想不出,这些人竟然都已随着羡渊城葬身海底。
不仅如此,就像战乱尚未发生过一般,他们的失去记忆的魂魄岁月静好地生活在了海底。
羡渊的人们多佩戴银饰或是海螺,故而裴娇他们算是格格不入。
“你们应当是外乡人吧。”
所以当热情好客的羡渊姑娘前来打招呼之时,裴娇也没有太多意外。
这位姑娘名为阿瑾,并不是修真者,平时便以捕鱼为生。
裴娇打量着身旁竖着麻花辫背着鱼篓的少女,轻快的步伐和鲜活的神情,都完全看不出是已然死去的人。
“外乡人来到羡渊,总是奔着最有名的地方来的,你们应当是为了结缘桥吧。”
“结缘桥?”
“传闻若是成婚之日,新郎与新娘携手踏过结缘桥,在鲛人烛的照耀,姻缘石的见证之下拜了天地,便就此结缘,长长久久,厮守一生。不止今生,就连下辈子都能在一起呢。”
裴娇感到新奇,“真的么?”
阿瑾颔首,“当然啦,那里还有月老祠,若是在月老祠里求得上上签,便是两情相悦,遇得良人。你们看起来郎才女貌,定然会得到结缘的赐福。”
裴娇微微一怔,倒是一旁一直沉默的顾景尧忽然勾唇笑道:“那便借姑娘吉言了。”
阿瑾瞧着他羞红了脸,悄声对裴娇道,“你可真幸福呀,我将来也要找个这么俊俏的郎君,陪我一起去结缘桥。”
裴娇本欲要解释,看见少女欣喜的面庞时却微微愣了神。
想到面前憧憬着未来的少女已经是羡渊城里一无所知的亡魂,和自己上辈子一样死在了如此年轻的年纪,她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半晌,裴娇露出一抹笑,“一定会的,你这么漂亮的姑娘,会嫁给世上最好的儿郎。”
第83章 、在其板屋(十五)
阿瑾邀请裴娇二人逛遍小镇,盛情难却,加上确实需要熟悉环境,裴娇自然也没有拒绝。
走至一被仙草围绕的石碑之前,裴娇望见许多人都在对着石碑祭拜。
阿瑾便解释道:“传闻大荒神女曾来过羡渊,将魔族击退,救羡渊于水火之中,后来仙洲受魔族侵袭,人族饱受战乱之苦,神女为了保护仙洲人族便选择与魔神同归于尽。”
“神女的心化作天明神树的枝干,神女的眼化作神树的枝叶,天明神树撑起的阵法庇护了所有人,这才瓦解了魔族的攻势,缓和了仙洲的危难。故而这块石碑便是为了纪念大荒神女所建。”
裴娇拂过右眼的融雪珠。
大荒神女,不论是千年前的人,亦或是千年后的人,都十分敬重她。
仙洲内皆传若得神树认可便是大荒神女转世。
她轻声呢喃道,“这般能舍己为人的才是真正的神女,既有悲悯天下之心又有为此付出的一切的能力与决心,当真令人敬佩不已。”
“故而如她一般的人再也难闻一见。”
其实她始终不明白,为何神树会赐福于弱小自私的她。
毕竟她可不是这种圣人,能为了拯救苍生而牺牲自己,更不可能是什么所谓的神女转世。
阿瑾又道,“是呀,现世唯一能与神女想提的便是琦云将军了,她驻扎于临海边关,为的就是抵御外来的魔族,早已立下赫赫战功了呢!”
裴娇微微侧首,“琦云将军?”
阿瑾抚掌道,“桃花马上请长缨,琦云将军守护着羡渊城的百姓,是被家家户户歌颂传闻的女将。”
“她资质绝佳,七岁便能修行,如今更是令那些魔族闻风丧胆!”
“不仅如此,琦云将军还心底善良,她所得来的赏赐都用来给小镇内建立修缮医馆。据说琦云将军世代皆是神医,不过因为魔族来犯,为了保护家人,只好举起了刀剑。”
“医馆里头也有琦云将军的画像,待会便带你去看看,琦云将军不仅功夫了得,生得也是极好的!”
阿瑾对这位女将军十分崇拜,拉着裴娇参观起医馆,“琦云将军曾说过,若无战火纷扰外族来袭,她更想做一位云游四海的医者。”
说着,她步子微微一趔趄,裴娇眼疾手快地接住她,“还好么?”
阿瑾扶着额角,缓缓摇头道,“没事,都是老毛病,我们这儿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晕眩的毛病,应是海水沾染了魔气的缘故。”
“刚好到了大夫这里,麻烦他帮我瞧瞧便行了。”
裴娇没有回话,只是微微蹙起眉,若没记错,方才阿瑾的身形都变得虚弱透明起来,怕不只是魔气沾染的缘故。
裴娇看着医馆的大夫为阿瑾诊治,身旁还围绕着许多病患。
看起来,这位年轻的大夫颇受敬重。
果如阿瑾所说,医馆内有琦云将军的画像。
画中的女子明艳如火,提着长缨枪的模样英姿飒爽,像是要从纸墨丹青中走出来似的。
裴娇注意到,画像的边缘磨损严重,显然是这里的人时常观画的缘故。
看来这位大夫,也极其敬重琦云将军。
裴娇目光从画像转向那位年轻的大夫,恰逢此时他微微侧身转眸。
裴娇忽然蹙起眉。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从他的耳后,看见了一枚鱼鳍。
是错觉么?
裴娇欲再观察,可这一切却又恢复了原样。
大致逛了一遍羡渊城,裴娇二人暂时留宿在了阿瑾家。
封魂锁的后遗症尚在,夜晚更深露重,裴娇所受的苦寒便越深。
她蜷缩在衾被之中,手指冰冷,冻得瑟瑟发抖,恍若再次坠入寒冰炼狱,被冰雪所笼罩。
无数个日夜便是这般过来的,接受了封魂锁延年益寿的恩赐,便要接受它所带来的恶果。
这很公平。
她饱受苦寒折磨,以至于没听见门外越发急促的敲门声响。
直至门自外推开,有人进了室内,她才觉察到,竭力抑制住喉间的痛吟,警惕地别过头哑声道,“……谁?”
顾景尧垂眸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她,身侧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封魂锁携带的这种噬魂入骨的诅咒,在每个寂静的长夜里都会折磨宿主,她有多痛,他都知道。
她体内流着他的血,封魂锁会镇压一切邪魔,是他将这种不幸带给了她。
他步步走近,想将她额间冷汗擦去,才发觉自己的手有些抖。
原来这便是心疼么?
看见她痛苦的模样,竟比万箭穿心还让他难以忍受。
他不由分说地弯下身,将不断发抖的她搂进怀里。
她通体冰冷,睫毛都覆上寒霜。
彼时的他便像是炙热的火,被裹紧时不由得令二人都逸出叹息声。
他握着她的手掌,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至她体内,这使得她周身覆盖的冰霜消融了些。
月光落在相拥的二人身上,二人之间毫无间隙。
顾景尧冰冷的唇覆上她的长发,试图宽慰减轻她的痛苦。
哪怕他曾因为封魂锁被困于雪域天牢数百年,也不曾如此痛恨过这枚上古神器。
他目光冷戾,搂着裴娇的力道越发紧,像是恨不得要与她融为一体。
“我定会毁了它。”
裴娇意识溃散,只觉自己像是赤脚奔跑在雪地里,浑身都冻僵了。
后来有人抱紧了她,又像是坠入温泉,带了无边的宽慰和温暖。
她缓缓睁开眼,鼻尖嗅到一抹血腥味,耳边传来低沉克制的喘息声。
这才令裴娇发觉几分不对。
她蓦然抬头,发现自己竟然被顾景尧抱在怀中,他的手掌紧箍着她的腰肢,划破了筋脉,正将自己的血渡给她。
裴娇被吓了一跳,“你疯了么?”
顾景尧垂眸之时,额间的汗蜿蜒而过他清冷的眉眼。
他以为她忍受不了了,像是哄小孩般露出一抹笑,“阿宁,再忍一忍,马上就不痛了。”
裴娇这才发觉,不仅是痛楚,便连身上的寒冷都减缓了许多。
“……你做了什么?”
顾景尧的里衫早已被汗水浸湿,他额角青筋直跳,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痛苦。
他面上却是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你体内有我的血,封魂锁上的禁制会折磨你,但相比起你,我的本体显然更令它厌恶。”
裴娇蹙眉道,“所以你将你的血引入我的体内,从而将封魂锁的禁制反噬引到你身上了?”
这便是相当于是转移了这枚神器的矛头,在穷凶极恶的魔头面前,仅仅是拥有魔头的血的裴娇显然有些不够看了。
说来容易,可这却是变相地替她承受封魂锁所带来的痛苦和阴寒。
她看着身前面容冷峻隐忍不发的青年,他的眉宇之间浮上一层薄薄的冰霜。
可却牢牢地握紧她的手,血液流入她体内,痛楚受于他体肤。
十指相扣,血液交融之间,她竟从那张隐忍克制的脸上发现一抹愉悦之色。
裴娇抿紧唇瓣,显然是觉得他被折磨得神智出了问题,连忙要推开他,“你不必替我承受的,我在接受封魂锁之时便料到了这种结果,这些痛苦,是我该自己面对的。”
他缓缓睁开眼,冰雪覆盖的双睫之下,是幽深炙热的眼神,“不。”
少年眷恋地靠在她的肩膀处,似乎极为满足现在二人亲密无间、不分你我的现状。
他急促地喘着气,像是陷入了某种致死的狂欢,闭眼沉声道,“我愿意。”
并且乐在其中,甘之如饴。
封魂锁所带来的苦寒与痛楚,在这种被她需要的满足与欣喜感之前,显得不堪一击。
·
裴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能在顾景尧怀里安睡至天明。
更没想到,这竟然是三年以来,她所度过的最轻松的一夜。
她起了身,有些复杂地看着身旁熟睡的人。
他昨夜怕是累坏了。
顾景尧平日里面无表情睨着人的样子阴沉桀骜,可是眉眼却极为清隽,细看模样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
她托着腮,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然而这种静谧安宁只是片刻,裴娇的注意力瞬时便被外头的喧哗所吸引。
这尚且是在羡渊城之中,表面平静,实则隐藏无限杀机,由不得片刻松懈。
她蹙眉看着街上奔逃的人群,不由得逮住一人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人神色慌张,“姑娘你是外地来的么?城内混进了魔族,快些逃吧,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
“琦云将军尚在赶来的路上,等她来了便好了。”
裴娇在询问情况之时,被人流冲散,她寻着当初的方向,却蓦地被一人握住了手腕。
她看见那人面孔之时,微微一惊。
“魏明扬?”
他如何会出现在羡渊?
并且他方才出现之时,周遭的环境泛起涟漪,想必他是用了什么能够穿越空间的至宝。
裴娇冷静之余想到,玄阴宫的羊皮纸上有关羡渊的记载,那么想必季青岭也对此地虎视眈眈,这里必然有他们要的东西。
魏明扬来此,说不定是受他指使。
裴娇立刻握上腰间的剑,警惕地看着他。
魏明扬低声道,“裴宁,你不要误会我,我有要事与你说。”
裴娇道,“道友,我们之间早已没什么好说的,你道侣与我有剜眼之仇,你师父与我更是不共戴天,你如何认为我还能平心静气地与你交谈?”
魏明扬见裴娇心意已决,快速低语道,“裴宁,你不想知道关于我师父的事情么?”
裴娇握着剑的一顿,便迅速被他带着穿梭在人群之中。
闯入城中的魔族大兴杀戮,魏明扬带着裴娇四处躲避,终于寻至一不起眼的山洞。
裴娇淡声道,“这里安全了,说罢。”
魏明扬道,“裴宁,你听我说,顾景尧此人非常危险……”
裴娇蹙眉道,“我自然知道他有多危险,你若是为了告诉我这些,那么不必再谈。”
她正欲要转身,魏明扬拉住她的手腕,“那你知道他的身世么?”
裴娇离去的脚步一顿。
魏明扬道,“顾景尧乃是人族与魔族诞下之子,他的父亲是残忍可怖的魔主万俟永泽,母亲是灵渊仙府的神君顾如笙。”
“顾如笙被魔族欺骗,诞下此子,他本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出生之时千里之内草木凋零,灵脉枯竭,乃是大凶之兆,且他又是人魔混血,接近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裴娇打断他,“人魔之子又如何?天降凶兆又如何?都是修真之人,你们还信所谓吉凶?”
魏明扬见裴娇仍不为所动,便无奈道,“你来到羡渊,肯定也听说过大荒神女的传闻,上古时期,有魔神降世作乱,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大荒神女为了庇护摇摇欲坠的仙界,选择与魔神同归于尽。你可知晓,这位魔神降世之时,也是万枯骨万物灭的大凶之兆。”
“顾景尧……本就是上古魔神血脉的后人……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个作乱的魔神。”
“当年我师父便是知晓此事,所以在他年幼之时便将其囚禁,以封魂锁镇其魂魄。”
“谁知此子生性妖孽,竟打破禁制逃了出来,流落至魔域十三城,而后再次出现之时,已然棘手至极。”
“他的成长速度已然快到令我们都忌惮无比,师父说过,神女当年陨落之地正是羡渊,故而这里应当留有神女的遗物,对付魔神,只有相传的上古神器和神女遗物才会有奇效,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羡渊,便是为此。”
裴娇蹙眉道,“你师父是这样和你说的?”
魏明扬颔首,“裴宁,我知道倾水和师父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想到他们承担了如此之多。魔神一旦降世,便意味着修真界会毁于一旦,师父和倾水承受的压力过大……”
“他们误会了你,认为你助纣为虐,不想让神器和融雪珠落入魔族手中,所以才会对你不留情面,他们欠你的,我都会补偿你……”
“噗嗤”一声,裴娇短促地笑了一下,随后更是捧腹而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弯腰抹去眼泪,看他的眼神带了些怜悯:“魏明扬,你对你师父当真是信任,这般的说辞就敷衍了你,让你替他去卖命。”
“我该说你孝顺呢,还是愚忠呢。他背地里干着什么勾当你都不知道,说不定那个对修真界有害的人,是你师父也不一定呢?”
魏明扬紧锁眉头,这时外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搜寻的魔族找到这个洞口,朝着裴娇和魏明扬杀来。
虽然知道这些魔族都是千百年之前的已然死去的亡魂,但是挥舞的都是真刀真枪。
上一秒还在说笑的裴娇下一秒便拔剑出鞘,捅穿了一个不长眼的魔族。
魏明扬也拔刀迎战,在迎战之时还不忘劝说裴娇,喋喋不休的大道理左耳进右耳出。
这令裴娇越杀越不耐烦,挥剑的频率也更快。
她发现,自从纳入了封魂锁,她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
洞口聚集而来的魔族越来越多,魏明扬见裴娇态度如此儿戏,不由得攥紧了拳头,“裴宁,我师父拼尽全力送我来羡渊,为的就是寻找对抗魔神的办法。”
“你身为惊龙神剑和融雪珠的主人,你若是加入我们,一起对抗魔神,胜算必定会变大。”
“顾景尧本就是人魔混血,天生的恶种,我相信你要么是被他迷惑,要么就是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
说着,魏明扬双眼一亮:“对,你一定是被他抓住了把柄,他在外头确实能够只手遮天,可是这里是羡渊,羡渊城的灵力极为不稳定,他顾景尧再怎么疯来到这里都得压制修为,更何况……”
他取出一枚闪着蓝色幽光的鳞片,“我师父为送我来羡渊,将费劲千辛万苦的得来的鲛人族至宝驭水鳞给了我,有了这枚鳞片,便可快速穿梭羡渊城内交错的空间,不必怕他追上来。”
裴娇本来只想着套出来一些季青岭的消息,却没想到魏明扬已经被洗脑至如此境界。
也是,魏明扬毕竟是被他师父一手带大的,耳濡目染所见所闻,都不是她三言两语能够改变的。
她转而看向洞口蜂拥而来的魔族,这些魔族就像是身旁的魏明扬一般,如同苍蝇一般挥之不去。
“裴宁,你好好考虑,这魔头可是人人诛之,趁着他修为被压制——”
正当裴娇郁闷至极,无比后悔自己信了魏明扬这厮,心中祈祷着这些嗡嗡嗡的苍蝇快消失的时候,一道破空之音响起——
“是么?”
无数道残影般的刀光从天而落,那些尚在前赴后继的乌泱泱的魔族瞬时在这交错的刀光之下化为血雾。
“砰砰砰——”
堵住洞口的魔族们相继倒下,瞬时天光大亮。
光芒自洞口传来,那儿立着一个人,他站在血雾中,数把泛着冷光的刀片自他指尖盘旋,遂化作一把铁扇。
少年长靴踩在血泊之中,眼底泛着血水般猩红的光,透着杀意和戾气的眼眸在触及魏明扬握住裴娇的手时高涨至顶峰,“就算修为被压制,杀你也是轻而易举。”
纵使滔天的杀意快要迸出眼底,顾景尧仍旧理智地将目光转向裴娇,露出一抹清凌凌的笑,“关于我的一切,阿宁若想知道,我会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裴娇见他状态不对,立刻撇开了魏明扬的手,还嫌弃地擦了两下。
果然,下一秒,顾景尧手上的铁扇分崩离析,幻化作一把长剑,长剑直至魏明扬。
他染血的半面脸在阴翳中显得冷戾摄人,剑的尖端指向魏明扬的右臂,他微微歪了歪头,淡淡道,“是这只手么?”
话音刚落,那把剑就朝着魏明扬刺去,快得似一抹残影。
纵使魏明扬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抵挡住这一剑,直接被断掉了整只右臂。
魏明扬闷哼一声,捂着流血的手臂半跪下去。
直至灭顶的痛感传至脑海,他才后知后觉,对方话语里所指的,是他方才握着裴娇的手。
长剑于地面拖拽发出“刺啦”的声响,顾景尧垂眸看着半跪于地捂着手臂的人,像是注视着砧板上等待凌迟的鱼肉。
就在此时,裴娇的声音打断了他,“顾言玉。”
她再一次喊了他的字。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由她说出口,十分好听。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便听裴娇道,“留着他还有用处,不要冲动。”
裴娇清楚,若是想知道道诚真人身处的玄阴宫究竟在秘密谋划着什么,魏明扬传递出的消息至关重要。
道诚真人修为不低,玄阴宫一群人更是各怀本领,却如此小心谨慎隐忍至此,定然在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她的理智占据上风,能够不被情绪左右,冷静地分析利弊,可是他却不能。
光是在混乱的人群之中寻不到她的身影,光是看见魏明扬牵住了她的手,光是那令人厌弃的身世被毫不留情地暴露在她面前的时候,他的理智就已经荡然无存。
顾言玉或许是清白的人,被她从雪域中拯救,被她冠以新的存在意义。
可是顾景尧从始至终都在乌云蔽日鲜血淋漓的世界里,杀孽缠身,不得解脱。
往日的他都从未在意过,无论人们如何用恐惧厌恶的眼神指控他是不祥之人,是天煞孤星,是低贱的人魔混血……
他都能一笑了之,冷漠地拧断他们的头颅,踩着他们的尸体,让他们再也开不了口。
可是如今这些,在她面前,统统都化作血流不止无法愈合的伤口,像是只能存活于阴暗的恶鬼暴露在烈日炎炎之下,哀嚎着化作灰烬与尘埃。
他步步朝她走近,眼神空洞阴鸷,唇角却仍旧带着笑。
“我要杀了他。”他一字一句道,“当然,若是阿宁舍不得……”
他抓住她的手,握上了他胸口上方那把无形的魂剑,垂眸看着她,温柔笑道,“便杀了我吧。”
他明明在笑,眼底却流淌着悲伤和痛楚,像是疯狂到极致的矛盾体。
裴娇一怔,就看着顾景尧提剑朝着断臂的魏明扬走去。
他的背影在山洞熹微的光线中显得有些寂寥孤寂,那把悬在胸口仅她一人可见的魂剑闪着耀眼的光芒。
只要她意念一动,便能瞬间穿透他的胸膛。
狭窄闭塞的山洞内呼吸声清晰可闻,血液滴落地面的声音,风声穿梭而过的萧索,每分每秒都像是放慢了一般。
在顾景尧举起剑的那一刻,身后的人朝着他奔跑而来,胸口的魂剑也跟着炙热滚烫起来。
他垂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魏明扬,眼底是空洞无边的黑暗。
他这一生为了生存、权利、复仇,在生死边缘做过无数次赌注。
没有一次如今天这般以命相搏、孤注一掷,却又早已知道都是徒劳。
不过,他不后悔就是了。
至少这一剑下去,会让阿宁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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