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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Ch.30


    Ch.30


    江聿梁虽然不再回头看了, 但也无法闭眼说,以前的家没在她身上留下过好的痕迹。


    当然有的。


    比如江茗曾对她耳提面命,说在真正的危险面前, 你的姿态如果只剩慌不择路,那只有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都要在尽量最快的时间内恢复镇定。


    人没那么多精力, 如果都分给了恐惧,就腾不出手给其他了。


    从进房间的第一秒, 她就注意到了宗奕的目光。


    在表面那层和蔼下,藏的尽是审视。


    江聿梁感觉瘆得慌。


    尽管如此, 她面上也没显露出半分来。


    她走过去,宗奕很快从单人沙发椅中站起来, 笑呵呵地朝她招手,示意她再走近些。


    宗奕:“来,坐。”


    江聿梁垂眸看了一眼,挑眉笑了笑:“多谢您的好意。但我妈教过我,不能跟长辈抢位子, 您坐吧。”


    宗奕哈哈一笑,抬手朝对面墙上指了指, 很快,投影打在了上面。


    “别担心, 就是看个视频。”


    江聿梁无声地看了宗奕几秒,也笑了:“行。”


    她能判断出来, 此刻没有别的选择。


    这里是对方的主场,他也没有在征求她的意见。


    江聿梁坐下的刹那, 房间内的灯便悄无声息暗了下来。


    之前看不太清楚的投影画面, 很快清晰起来。


    画面开始播放后, 半分钟内,江聿梁都摸不着头脑。


    画面像是纪录片,或者混乱电影的开场。


    看上去像是……在异国他乡的某处地下赌|场,摄像头一直在平移,穿过混乱的人群,一张又一张赌|桌。


    直到某一秒,摄像头的画面从一张面孔上一划而过。


    江聿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在一堆高鼻深目棕发的外国人中,突然出现了东方面孔,就算不认识,她也会第一时间注意到。


    更何况她认识。


    画面刚转开,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重新转了回来,回到了那张长桌,缓缓拉近。


    坐在其中一端的东方人,手中拿着牌,面色平静。


    他跟对面玩的是最常见的一种游戏。


    但是江聿梁注意到,桌上的筹码高的不太正常。


    如果放在更奢侈整洁的环境中,或许还算常见,但就画面中的记录来看,这里的环境可以称得上乌烟瘴气。


    过高的筹码直接导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随着局势每变化一点,周遭吵嚷怪叫的声音,也一浪高过一浪。


    画面中,陈牧洲恍若未闻。


    仿佛跟其他人并非身处同一空间。


    即使视频中记录的一切,早已过去了,就像电影一般,注定有个不算赖的结果——


    江聿梁也还是紧张。


    她不知道这无法控制的紧张从何而来。


    陈牧洲对面坐的人,很明显是场地的老油子,看着比陈牧洲大上十来岁的样子,轻蔑和调笑都一览无余。


    牌局游戏持续三局,过程很快。


    从牌面来看,陈牧洲赢了三次。


    对方却一点也不慌,把牌扔出去,点了支劣质雪茄,跟身边站着的看客闲聊两句,聊着聊着哈哈大笑起来,起身给别人让了位。


    陈牧洲也站了起来,穿过人群,挡住他的去路。


    背景音太杂,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是她能看见。


    几个很简单的单词。


    ——你输了。


    拍视频的人声靠近。


    对方咧开嘴笑了笑,一摊手,用口音很重的英语道。


    ——是,我没钱。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我他妈x了xx也没钱给你。


    看到这,江聿梁已经可以证实心中两条猜测。


    一是这个当地人虽然像混日子的油子,但她能从周边人狂热的态度中看出来,这人地位并不算低。


    二是她猜出来了。


    宗奕想让她看的是什么。


    关于陈牧洲早年收坏账能力很强这事,她早就有所耳闻,这视频估计是相关记录。


    也许……


    是他某次难得失败的往事?


    江聿梁盯着屏幕。


    在这个人说完没钱后,陈牧洲眼皮微垂,笑了笑,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牌,黑桃5。


    在那样混乱的环境中,他依然不紧不慢地,抬手,在对方眼前轻晃了晃。


    “这是你之前掉的。收好。”


    有那么一秒,对方脸上出现了迟疑的神色,猜不透陈牧洲到底什么意思。


    但也仅此一秒。


    很快,局面猝不及防地变了。


    仿佛白骨森森,骤然显露,没有半分遮掩。


    无声的凶暴,始于一个普通的烟灰缸。


    没人看的清,东西是如何出现在对方的齿间,他又是怎么被年轻的东方人摁在桌面上,动弹不得的。


    这画面之后的每一秒,都令人惊心动魄。


    那是更年轻时的陈牧洲。


    比现在更幽暗,森然。像深不见底的悬崖底,吹过的一阵彻骨的风。


    在你以为会穿堂而过时,却杀了个回马枪,带着更劲而猛烈的力道,要把悬崖边的一切都带走一般。


    江聿梁看着投影里播放的一切,脊背默然僵了僵。


    再久远一点的从前,她对类似这些的画面都已经免疫。直面暴|力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只要看得多,经历的够多,迟早会免疫。


    在比赛中,所有最坏的结果都会被兜底,受了伤下场也会有医护,这一点更能让人放心看到最后。


    从某个时刻开始,从那个海滩过后,她却已经不太能直面这些了。


    自己身处其中不觉得有什么,但已经不能做个坦然的旁观者了。


    心跳和血压都会发生轻微的变化,呼吸会无法控制的变得急促。


    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只是不舒服。


    江聿梁曾经看过一段时间心理医生,在失眠最严重的时候。那时候,她也只提了一次这个事。


    很快,因为费用高昂,她连医生那儿都不去了。


    睡不着就不睡,看不了就不看。


    慢慢地,这些事也忘到了脑后。


    可现在,江聿梁也不打算显露半分。


    毕竟,她能清楚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即使只用余光,江聿梁也能感觉到,宗奕像看戏一样,并没有看投影画面,是在观察她。


    她当然能控制住,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地将投影看完。


    在惊慌声、求饶声交杂的杂音中,画面陡然黑屏。


    播放结束后,整个房间陷入了极度的寂静之中。


    她不说话,宗奕也不率先开口,点燃了一根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沉默了很久,江聿梁才轻笑了笑。


    “宗董。您想说明什么?”


    “江小姐,你觉得你熟悉小陈总么?”


    宗奕眼睛微眯着笑起来:“我不否认,他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但是我好几年前开始跟他打交道,应该比你了解一些。”


    “是吗?你了解他什么?”


    江聿梁问。


    就像真的好奇一样。


    但面上的疲倦感,她压根懒得掩饰。


    宗奕脸上的笑意渐淡,随意踱步到一边,俯身,从玻璃桌上取了枚国际象棋,夹在食指和中指间。


    “任何人,任何事,于他而言,都可以只是这个。”


    宗奕轻晃了晃棋子。


    江聿梁视线落过去,看见那是国际象棋中的一枚兵卒。


    宗奕看到她沉默不语,语气慈蔼地开口:“你愿意相信这样危险的人,帮你去查那些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你有问过你妈妈的意思吗?”


    江聿梁倏然抬眸,目光锐利。


    宗奕跟看见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毫不在意。


    “你看看这个。”


    他把手机递给江聿梁。


    江聿梁本来不想接,但手机上那张照片,让她像一块被施了定身术的石头。


    是江茗。


    她从来没见过的江茗照片。


    照片上的母亲,处在更年轻飞扬的时间段,看着像三十出头,明眸皓齿,穿着背带牛仔裤,笑得见牙不见眼,双臂自然地搭在船杆上。


    这是一张合影,江茗的身边,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


    虽然有了年头,但也能看出来这个人的脸,几乎就是年轻些的宗奕。


    江聿梁知道,她不该接的。


    这么明显的诱惑,说不定还是合成照片。


    但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伸手接过来,无声仔细地端详。


    哪怕是假的。


    至少是她没见过的江茗。


    几乎就是在她接过的一瞬,一声隐隐约约的巨响,不知从什么方位传来,宗奕皱了皱眉,飞快抬了眼。


    江聿梁没什么反应。


    她正痴迷般地看着那张照片,放大,缩小。


    宗奕看了她几眼,面色有些阴沉。


    他脚步朝门外转了转,又停下。


    都叮嘱过安保了,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即使如此,出于谨慎,宗奕还是决定去下道新令,要加强这里的安保才行。


    那声音,一听就是底下车库那边传来的,也不知道对方想出了什么花招。


    宗奕走到门口,拉开厚重的木门,刚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半道。


    一道无声的人影就站在门口。


    陈牧洲。


    他垂着眼睛,面无表情。


    但没有看宗奕,目光第一时间越过了宗奕的肩,看向了屋里的人。


    她站在原地,听到声音也没回头,低着头,指尖在屏幕上轻抚,轻声念念有词。


    陈牧洲开口,叫了声她名字。


    ——江聿梁,出来。


    他的音色比平时低暗许多。


    江聿梁仿若未闻。


    也是这时候,眼看没有安保赶来,宗奕当然明白局势对自己不算有利,准备靠边悄然离开。


    然而陈牧洲看也没看,手一把抵在他肩头,轻声道:“你得等等。”


    “江聿梁。”


    陈牧洲又叫了她一遍。


    她这才有了反应,抬头,怔怔地望过来。


    看到是他,才迈开脚步。


    没走两步,又折返回去,把手机息屏,放到了茶几上。


    江聿梁刚走到靠近门口的位置,就被陈牧洲一把拉住手臂,拽到了屋外。


    “去屋外等我。”


    陈牧洲低声道,没多看她,反手把门关上,落锁。


    江聿梁转身,看了眼地上晕的七荤八素的安保人员,这些人身上,基本半点多余的伤痕也没有,都只是被干净利落地弄晕了。


    她沉默地转向房门。


    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最后还是没说。


    陈牧洲是成年人了,应该不需要她的提醒。


    要想劝得住,除非她是陈牧洲他爹。


    江聿梁注意了脚下,尽量不踩到他们,沿着长廊没走多远,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转角处等她。


    “江小姐。”


    林柏见她走近,冲她笑了笑,安抚性质很浓:“您还好吧?”


    江聿梁:“……嗯。”


    她答的语气,还有神色,明显都跟平时不太一样,这让林柏心下一沉。


    “跟我走吧,先去车上休息一下,陈总应该很快会出来。”


    林柏往走廊那边的房间望了眼,房门紧闭,但是里面东西碎裂的声响已经很清晰了。


    在往出走的时候,林柏一直轻声给她解释,这个三层小楼的公馆大概是什么位置,大概多久前被宗奕买下做私人住宅,但平时用的也少,而且周边也是宗奕名下的房产,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来的稍微晚了点,要在这一块静谧隐蔽的黄金地段中,确定她的具体位置。


    沿着楼梯走下去时,江聿梁突然道:“我知道了。没事的,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吗?我想想点事。”


    林柏能看清,她脸色明显的苍白之意,便点了点头。


    等上了车,江聿梁头靠在窗户上,闭着眼睛。


    窗外的烈阳直射进车窗,绿意与滚烫同时落在她的眼皮上。


    时间的刻度在夏日容易造成一种假象。


    叫人无法区分漫长与短暂。


    刚才看那个投影过去了多久,现在闭上眼睛又休息了多久,她都没有任何概念。


    直到车门被人从外面突然拉开。


    江聿梁靠的很实在,腾空后,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子滑了下去。


    在她试图找到力点之前,脖颈和后脑勺已经被一股力稳稳托住。


    逆光之中,她眯着眼,也看不清男人的神态。


    只知道陈牧洲抬手撑住了她,扶稳后,江聿梁很快往里坐了坐,重新靠到了椅背上。


    陈牧洲把门关上,从另一边上车。


    ……也不对。


    江聿梁看着他站在车窗外,没有上来。


    她又挪到右边,落下车窗,半探出身子,抬眼看着陈牧洲:“不上来吗?”


    陈牧洲只是站在原地,垂眸,眼神无声地落在她身上。


    江聿梁很少逃避什么,从几年前开始,她就决定拿出她所剩不多的勇气,来面对这没什么意义的人生荒野。


    她难得的想要从一个人的眼睛中逃离。


    太阳已经够刺目了,可有什么比那更汹涌。


    她在实施逃避之前,忽然被冰冷的掌心扣住后脑勺,牢牢固定住,动弹不得。


    江聿梁望着愈近的眼与气息,不知该如何反应,沉默地看着他靠近。


    ——跟她想象中的突然并不一样。


    他只是俯下身来,以额头碰额头。


    实实在在的触碰,却又轻之又轻。


    一种确认。


    又似是,一种无声认命。


    总而言之,在盛夏的这一秒,空气被烈日浇铸到凝固,她却像目睹一片海浪重新汇入海洋。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Ch.31


    CH.31


    即使过了这么久, 江聿梁也无法忘记那天。


    一时冲动、插手了打架还输很惨,惨到被江茗记进了日记那一天。


    她那时没忍住好奇,问江茗, 你真的不生气吗?


    江茗帮她上药,笑得很得意。


    ——我跟你说过吧,人生最重要的是经历。


    这两个字, 不是上下嘴皮一碰,你觉得在书本和电影里看过, 你就嗯嗯你懂了。


    只有真的试一遍,才知道什么叫经历。


    在多年后的这一天, 成千上万个普通午后中的一个,江聿梁经历了很特别的恍惚。


    生平第一次。


    她像是被抛进了一整片彩色光线织成的网。


    光线的温度她摸得着, 形状她也看得见。


    扣在她后脑勺的有力掌心,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紧紧地锢住她。


    在这不可忽视的力量中,夏天仿佛也跟着变形。小成一片不轻不重的灵魂,轻然地降落在她身上, 燃烧成凉意十足的火焰,从骨缝里一点点跳跃。


    咚。


    咚咚。


    五感蒙然, 却还能听得清心跳声。


    江聿梁脑子转的不大灵活,成了有点生锈、油没上够的机器。


    这是谁的心跳?


    她想。


    应该是她的吧。


    希望没有被听到。


    倏然间, 他松了手,拉开了距离。


    车门被拉开, 江聿梁不自觉地抬眸,还没从懵圈的状态里走出来, 有些发愣。


    她长了双形状优美漂亮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 不做表情时有英气淡漠之感,要是做点表情。


    比如此刻。


    不知道为什么,像某种眼眸清亮湿漉的……


    大型犬。


    陈牧洲手扣在车门上,没说话,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


    “能往里点吗?”


    “啊?”


    江聿梁反应过来:“噢噢,好。”


    她往回挪的时候,在没人能看到的角落,痛苦地皱了皱眉。


    都不用复盘,她回答的尾音还在绕梁。


    要了亲命了。


    听起来又憨又傻。


    表情不会看起来也很蠢吧。


    活了二十来年,江聿梁头一次为形象懊恼起来。


    黑色轿车驶入一条林荫道,从树缝中漏下的淡金光线铺天盖地,一并洒进了车内。


    江聿梁一直看着窗外,脑子完全走神,直到陈牧洲叫第三遍才扭头。


    “嗯?你跟我说话?”


    陈牧洲:……


    他笑了下,摊开掌心,温声道:“你看车里还有其他人吗。”


    江聿梁恍然大悟了,这笑意八成是淡嘲。


    一瞬间,她郁闷到连对方说了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先问吧。”


    江聿梁脸色平平——


    准确来说,是有点垮了。


    陈牧洲似乎有点意外,但很快从善如流,嗯了一声,示意她先。


    “你——”


    她很有气势地说了一个字,还是打了磕绊,好几秒,才用咳嗽掩盖住心乱,说话快到像烫嘴:“干嘛要像刚刚那样?我也是女的好吧。”


    是。一切都归结到这点最简单了。


    可能在陈牧洲眼里,她根本算不上女生。


    但是当她问出口的这秒,已经藏了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期待。


    希望他否定吗?


    也许吧。


    陈牧洲没有沉默很久。


    他看着前方,似乎陷入短暂的回忆。


    “养过一只猫。它很喜欢这样,应该是对情绪有一定好处。”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陈牧洲转头看向她,问得很平淡:“吓着了?”


    江聿梁以为他是问宗奕,摆了摆手:“没有,我是在想照……”


    “视频。”


    他扔出两个字。


    江聿梁一顿。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了。


    虽然不知道他跟宗奕都怎么沟通的,但肯定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平心而论,不至于到宗奕想象的那个地步,可要说一点感觉没有,那当然是假的。


    在那段视频里,陈牧洲明显比现在更年轻些。


    也更阴郁,苍白,锋利。


    那样的混乱中,镜头也始终贴着他,而他全然不在意。


    温热的、艳丽的血色,沿着男人掌侧滑落,滴答落在地上时,江聿梁甚至有种能听到声响的错觉。


    她没回答,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的手上。


    现在的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微凸,筋脉清晰。


    衬衫袖口扣得很紧,黑金金属袖扣的质感,跟皮肤形成莫名的对比,令人心尖微跳。


    江聿梁甚至痴迷于这神奇的瞬间。


    人真是奇妙。总包裹在柔软的布料之下,将所有流动的、固有的特质一并冻结,暂藏其中。


    是锐利是坚硬,或是完全相反,剥开了才见分晓。


    她能感觉到灼然的目光,逃应该是逃不过的。


    但江聿梁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如实回答。


    “我……不知道怎么说。”


    她的声音有些低,沾了点迷茫:“我很难表达清——”


    “不用说了。”


    看她这样为难,陈牧洲直视前方,轻声道:“我知道了。”?


    江聿梁一头雾水,很想问你知道什么了,但一不留神,余光从窗外滑过,她突然注意到,已经快到RC总部了。


    她坐直,往前张望了下,眉头蹙起:“是我看错了吗?怎么感觉乌压压一片人啊?”


    司机平稳往前驶车,此时也没忍住,从后视镜上看了一眼:“陈总,记者。”


    江聿梁瞳孔微震,下意识就想弯下腰去。


    “外面看不到里面。”


    男人淡冷的声音落下,江聿梁只能装作没事人一样,缓缓坐直:“没有,东西掉了,哈哈。”


    ……


    她忽然觉得不太对。


    干嘛心虚啊。


    本来就是,如果被记者发现陌生女子在车上,后续不知道要多多少事。


    思及此,江聿梁瞬间挺直了肩背,目光正气凛然:“我可以提前下车吗?”


    车刚好驶到一个路口,如果继续直走不到五百米,就快到华际总部门口了。


    司机看了眼后视镜,见陈牧洲无声示意,便及时转了弯,开进了小路,又拐到了辅道内。


    现在不是高峰期,别说人,这条路上车都不多。


    停稳后,江聿梁刚要下车,想了想又道:“等你空点的时候,我要找你说个事——”


    “你有林柏电话,找他也可以。”


    陈牧洲说。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转过头来,侧面隐在半明半暗中,静到极致,几乎有一重魔意。


    江聿梁也安静了一秒,尔后道:“好。”


    她关上车门,走到人行道上,决定先不打车,自己走一段路。


    走到哪去呢。


    邱邱是在金融区附近租的房,发了个信息一问,邱邱几乎是秒回,很快,给了她地址和电子锁临时密码。


    地图显示,走上四十分钟就能到。


    江聿梁走着晃着,中途还路过一家面包店,买了一个凯撒,一个金枪鱼,两个菠萝包,都是邱邱喜欢吃的。


    她本来的打算是,暂时歇脚,先待一个下午。


    结果一待就待了三天。


    *


    在这三天中——


    不,准确地说,从她下车,而车掉头那一刻开始,他们就过上了两种不同的时间。


    就这几天财经新闻里滚动播放的头条来看,新城商界都面临着地震般的巨变,而陈家和宗家则是绝对的主角。


    想必陈牧洲的一分钟都要掰成两分钟用。


    而江聿梁结结实实当了三天咸鱼。


    一开始听到新闻还支棱了一下,在邱邱跟周宁的讨论中,确定了陈家并不是遇到什么麻烦,只是要把一部分海外的产业重新调整,又重新躺回了懒人沙发。


    在她身上,其实也发生了点新鲜的事。


    一是邱邱告诉她,自己代她给一家新兴画廊递了作品,对方还挺喜欢她风格的,问她手上有没有画愿意拿来谈。


    江聿梁决定想一想。


    二是那天宗奕给她看的照片,江聿梁想到了些事。


    她是没见过江茗那时候的样子,但江茗背带裤下那件上衣,她隐约记得是哪个设计师的当季新品,当时还是一个欧洲新兴小众牌子。


    江茗在那段时间里,对新款都很感兴趣,有时候还会去国外自己买。


    江聿梁想确定这张照片是哪年的,再看日记有没有能对得上的信息。


    这其实是很紧要的一件事。


    可她却无法完全专注。


    总是走神。


    一不留神,就回到那天的午后。


    陈牧洲的身影频繁出现。


    非常影响她的办事效率。


    邱邱跟周宁都看出她不对,拽着她问,说那天是朋友来找她,是不是撒谎了,那天去哪了?


    江聿梁防线薄弱,沉默了会儿,捏着空空的薯片袋子,还是决定招了。


    “我最近遇到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但我最近……老想起他。”


    不仅想起他,还会想起那天在车上,最后一次对话。


    陈牧洲问。


    ——吓着了?


    在当下不觉得,现在回想咂摸,江聿梁忽然惊觉,这个句式完全不是他的常用问法。


    用陈述代替疑问,就算如此,也确保对方会回答。


    他一向是那样的。


    笃定,懒散,习惯了身居高位的淡漠。


    那样……含着那么多不确定的问句。


    就像是——


    在害怕什么。


    江聿梁怔住。


    在跟邱叶汀和周宁面面相觑几秒后,突然间,她从懒人沙发里飞快爬起来,奔进房间。


    三分钟内,换了身衣服飞奔出门,只留下在空中飘荡的一句:“回来再跟你们说——!”


    *


    晚上八点四十,RC大楼地下车库负二层。


    陈牧洲一迈出电梯间,差点撞上一道人影。


    他蹙眉,面色有些阴沉。


    但下一秒,一抹亮色闯入他眼目。


    “陈牧洲,我来回答你了——”


    江聿梁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有些紧张,语调飞快。


    “那天那个问题,我没有吓着,我不是害怕,我是觉得——”


    “人为自己的命运努力时,原来……”


    “原来是这样的。”


    江聿梁眼睛很亮,燃着一小从火焰。


    她就像被那个绝望又强悍的灵魂裹挟住了。


    在那一天,从那个画面中。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Ch.32 【一更】


    CH.32


    江聿梁不是冲动的人。


    至少这几年已经不是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 在跟他相关的事上,情绪的方向舵就不掌在她手心里。


    坏处很明显:她总是会一时上头,先把事做了, 才发现自己处在有些尴尬的境地中。


    比方说现在。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的感应门嘀一声开了,紧接着传来几声“陈总——”。


    还不止一个人。


    江聿梁快速回头看了眼, 四五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看那架势, 不是合作伙伴是高管层了。


    局势有变,几位管理层本来也是回来加班的, 难得这时候看到陈牧洲,刚一打招呼, 就发现不太对。


    身边的女性似乎不是等电梯的路人啊。


    就算一开始没有发觉,这微妙的气氛扑面而来,想忽略也很难。


    “那——您先忙,我们先上去。”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反应快的道, 边说边上前摁了电梯。


    陈牧洲没说话,但也没看他们, 神情很淡。


    江聿梁反应过来了,忙把人家的话借来又说一遍:“不不, 你先忙,我没什么事, 我……先走了。”


    她没打算等陈牧洲回复,转身快速离开, 可惜没走两步, 发现了一面玻璃幕墙。


    ……走反了。


    众目睽睽之下, 江聿梁不得不折返,途径好奇的众人时,甚至还微笑示意了一下,才从感应门处离开。


    走到车库里,拉出相当一段距离,她才停下。


    刚好停在了写着E区的长方形墙柱旁。


    江聿梁沿着墙缓缓蹲下,手臂撑着膝盖,掌心撑着额头,双眼失神地看着地面。


    冲动了。确实有点。


    但她好像不太后悔。


    甚至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有一个可能,隐隐约约地,像春季想要破土而出的植物,露了点嫩芽。


    江聿梁还没来得及把它揪出来,手机信息突然响了。


    她掏出来随意看了眼。


    本来以为又是各种广告,但看了眼,她的手一顿。


    [你在哪里?]


    来自陈牧洲。


    江聿梁很快给他回了过去。


    [我在回家的路上了,你忙工作吧。不好意思啦没考虑时间,打扰了。]


    对她来说,今天出来这一趟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只是想说出来。


    无论他回不回复,都没什么影响。


    她撑着了把膝盖,活动了下有些酸痛的腿,刚要迈开腿,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电话。


    来电显示还是他。


    江聿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喂?”


    那边先是沉默了一秒,尔后道。


    “你还在车库。”


    他没有在问她,这是一句陈述句。


    江聿梁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在这里说话时,声音效果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耳朵还真尖啊。


    “是啊,正准备走。”


    江聿梁无声地呲牙咧嘴,她的腿都蹲麻了,在地上跺了两下也没什么用。


    “我这边很快结束,在原地等我。”


    陈牧洲声音有些低,但说的很清楚。


    大概是在开会吧。


    江聿梁抬腕看了眼时间。


    “好。”


    她刚准备挂电话,突然听到陈牧洲问。


    “你不喜欢粉色?”


    江聿梁:“啊?我?”


    她认真思索了几秒。


    她是更喜欢蓝,但也不讨厌粉。尤其是画天空的时候,调一点淡粉出来,看着颜料盘心情都会变好。


    “不啊,我挺喜欢的。”


    “好。”


    陈牧洲简单说了一句,径直收了线。


    江聿梁感觉莫名其妙。


    她看了眼挂断的通话,嘟囔了句什么啊。


    还没来得及把手机收起来,下一秒电话却又响起,吓了她一跳。


    看到是邱邱,江聿梁松了口气,直接接起来。


    “小江,周宁催我问你,求爱成功了么?”


    邱叶汀上来冷不丁一句,差点没把江聿梁呛死。


    “什么……不是,我还在外面呢,”她赶紧捂住手机,头发都要炸毛了:“你们早点睡觉,乱猜什么!”


    周宁兴奋的声音突然从听筒传来。


    “什么乱猜啊!江小姐你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跑出去的啊?我看你恨不得飞起来——你现在结束了吗?从实招来,结果怎么样?!这人我们认不认识?!”


    江聿梁无奈地扶着额:“……你这一大串问题,想让我回答哪个?不对,我也回答不了啊,不是你想那样……哎算了,我回去再跟你们说。”


    “知道啦知道啦!你今天回不回来都行,注意安全哦宝!”


    周宁笑眯眯地提醒:“要是快到家了,就提前给我们电话,给谁都行,我今天也在邱邱这睡。”


    江聿梁失笑:“行了,我知道了。”


    邱叶汀忽然插话:“具体点,你知道的最重要的是什么?”


    江聿梁仔细想了想:“注意安全?我会小心的,肯定会打车的,放心。”


    邱叶汀的声音相当镇静:“不是说这个安全。”


    江聿梁花了两三秒反应,只觉得手机烫到快要爆炸了:“……我挂了。歪到姥姥家了你们。”


    电话收线,江聿梁有种错觉,好像手机发烫的温度转移到了面颊。


    都什么跟什么。


    她们说的话很不着调,却莫名让她心乱如麻。


    江聿梁指腹轻划着屏幕,轻声嘟囔道:“怎么可能——”


    “可能什么。”


    一道微沉的男声忽然传来。


    江聿梁回头,他已经从身后不紧不慢地绕了过来。


    “没有。你忙完了? ”


    江聿梁把手机塞兜里,笑了笑,将方才幻觉般的心情收拾干净。


    车库的光线不好。


    即使人就在眼前,也显得……


    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他没有马上回答,在江聿梁想转移话题前,才轻声道:“嗯。”


    江聿梁扯起唇角,试探性地问道:“好,那……我们去哪?”


    陈牧洲看了她一眼:“车库,去找车。”


    江聿梁:“OK。”


    她率先转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些微微的懊恼。


    怎么回事。


    她本来不是这个样子。原先是习惯的,习惯无论什么时候,至少敢去找他的眼睛。


    而且总试图去探一探,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江聿梁对自己的感知能力一向有信心。


    可现在,她竟下意识想避开。


    直到坐上了副驾,江聿梁才勉强回过神来。


    在陈牧洲上车后,为了避免任何尴尬场景再度上演,江聿梁决定率先开口,把严肃话题先拿出来解决。


    “那天跟宗奕——”


    “你们那天到底——”


    江聿梁斟酌了两遍语句,最后还是轻叹了口气,直接问了重点。


    “你有受影响吗?”


    陈牧洲低低地笑了声,抬手松了松袖扣。


    “对你来说重要吗?”


    他们的对话好像时常在车上发生。


    江聿梁盯着他眉骨到鼻梁的线条,有些微的恍惚。


    从第一次在医院相遇就是这样。


    她从后座上了车,瞥到了他。


    从那一秒开始,他们又在车里见过多少次?


    都有些数不清了。


    奇怪的是,江聿梁发现,她能记得清其中每一次。


    “……当然。”


    江聿梁喃喃。


    在回答的瞬间,她有心脏被真相击穿的错觉。


    我受到影响了。


    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些问题的核心与答案,就摆在面前。


    陈牧洲。


    江聿梁有什么想说,嗓子却难受的像被堵住般。


    她微微垂下头,任黑发滑落,挡住他望过来的视线。


    大概是因为环境密闭。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锁在果核宇宙中,她是其中一粒碎片,伴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星系爆炸,飞速旋转。


    陈牧洲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回答,还是个没有后文的回答,视线追过来,眉心轻微蹙起。


    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探身过来,帮她拉上了安全带。


    “没什么影响,只是有些计划提前了。”


    陈牧洲低声说。


    即使在这样狭小的车内空间,也是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


    他离得很近。


    是江聿梁无法忽视的距离。


    男人垂着眼目,睫羽密得像蝶翅。


    江聿梁没有躲闪,若有所思地凝视着。


    安全带扣好的咔哒一声,很清晰。


    撤回时,他再次经过了她。


    江聿梁忽然抬手,抓扣住他手臂。


    她没用什么力道,陈牧洲却瞬间停滞在那,没有动,望进她眼睛。


    缄默过后,他问。


    “怎么了?”


    陈牧洲的声音很轻,轻如一片羽毛降落。


    在接近黑暗的暗中,降落的颤动仿佛也传到他眸中。


    “我想确认个事,得麻烦你。”


    江聿梁声音也低了下来,没有夹杂着半分恳求,只有一点迷茫。


    她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只是在通知他。


    江聿梁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说不清是缓慢还是急促,但她肯定,此刻听见了心脏的收缩与跳动声。


    撞击。


    是星系间的碰撞,只有十万分之一秒,因为能量过大,仍然……


    仍然撞的她耳朵发蒙。


    她再次抬手,放在陈牧洲后脑勺上,将他拉向自己。


    江聿梁吻住了他。


    一个非常、非常轻的触碰。


    算吻吗?她也不能确定。


    触感柔软、温热。


    让人觉得陌生。


    真像蝶倏然落下,降落在翠绿欲滴的叶片上,轻轻拍打一下翅膀,便掀动一场大洋彼岸的风暴。


    那一秒,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看来是真的。


    她喜欢他?


    好像是的。


    糟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抱歉来晚了,昨天情绪有点受影响。祝每个女生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度过每一天。


    第34章 Ch.33 【二更】


    Ch.33


    RC总部37楼。


    林柏从会议室往外走, 一路遇到几个跟他打招呼的管理层。


    无一例外,都是先问候,再疑问。


    ——林助, 下班啊?


    ——哎,陈总……没下吗?


    在RC华际高层,有两件事人尽皆知。


    一, 林特助无可取代的地位。因为他能做到跟陈牧洲同步工作。


    二,陈总在公事上简直像机器。


    高效, 精准,一击必杀。


    能在RC这种体量的公司走到高处, 高层无疑都是人中龙凤。


    一开始对于陈家继承人的态度都是观望。


    观望没多久,经历了跟科尔森的并购案后, 个中细节让他们无话可说。


    只有几分庆幸,还好不是他对手边的。


    世上有很多聪明人,在商场中,有些靠绝对的理性,也有些人靠绝佳的直觉。


    陈牧洲两者兼而有之。一个在漩涡风暴中心存活的人, 他的手段从来让人琢磨不透,但又总能准确穿过重重迷雾, 抓住人心。


    这样一个人,还舍得花大量时间精力在工作上——


    私生活更是一团迷, 休假短就算了,回来后仍然一切都逃不过他眼睛。


    相当一部分人怀疑, 陈总真是AI程序内置运行了,毕竟如果真能有这种技术, 以陈家的财力和能力, 是绝对能搞来的。


    林柏对此不予置评。


    但事情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 这点他是清楚知道的。


    比如从前陈牧洲不会突然离开,一点影都没有。


    比如从前不会决定了某个行程,又决定取消,换成线上,后续工作全丢给他解决。


    今天也是,所有人都觉得陈总在加班,林柏能怎么样呢,他还要攒钱买房,只能微笑回应。


    而且陈牧洲今天还提了个挺奇怪的要求。


    让他去找一下瑞友的元总,问他一件藏品的事。


    基本上圈内都知道,元家这位副业爱玩收藏,也很少转让出手。


    但元总还是很快给林柏回复了,说有时间倒可以面谈。


    毕竟想要东西的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牧洲?!


    这事太稀奇了。


    林柏匆匆走到停车场,负二层有一块区域,没有其他人会停,最靠边的,便是那辆线条锐利修长的RapideS。


    本来没太注意,林柏的眼神无意一扫而过。


    倏然间,林助的脚步停住了,动作顿住了。


    是他看错了吗?


    怎么感觉,车上好像有人呢。


    林助皱眉,仔细看了看。


    影子还有点奇怪。


    在被人偷车了和老板确实在上面这两个选择中,林柏选择了后者。


    他心如止水地判断出来一件事。


    这个影子的形状……


    两道叠在一起。


    虽然对这件事早有预备,但当亲眼看见的这一刻,林柏还是有点灵魂出窍。


    天。


    原来真他妈不是AI啊陈总。


    *


    江聿梁丰富的二十五年里,最贫瘠的一部分就是感情史。


    倒也没别的。


    她觉得很没意思。


    江聿梁虽然是直女,但也不蠢。小一点的时候,她成天醉心于画画,往家里搬颜料,给家里画室改造,江茗也很随性,都任她去。中间还问过她,要不要考虑去多认识点朋友?


    在江茗看来,谈感情这种事,趁早体验一下,也没那么容易被人骗了。


    可江聿梁是真的不感兴趣。她甚至能分辨出来,哪些人是看上了梁家这块招牌,哪些人是不服气,想啃啃硬骨头试一试。


    她不能说百分之百,但见得多了,让人疲惫。


    画笔和宇杰带给她的快乐更直接,更绵长。


    长大一些,二十来岁后,她连分辨都懒得分辨了。


    她没有别的想法。


    在江茗的事上,在生活的泥坑里,她磕磕绊绊地前行,每天睁眼能有一点进度,都算是不错的一天了。


    江聿梁没有那个美国时间,去涉足这种奢侈的调剂品。


    她在这件事上结结实实栽了跟头。


    之前以为,只要她主动不去碰,就能牢牢地控制住。


    是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跌入其中的。


    连理由也没有。


    只是本能地被吸引。


    好像有一股力量,将她往深谷中拽。


    她越是挣扎,就落得越快。


    江聿梁花了很短的时间,确认了这一件事。


    从头到尾,陈牧洲都任她动作。


    亲的时候,她睁眼了。


    以最近的距离,看进了他的眼睛。


    在全然彻底的寂静中,江聿梁好像听见了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


    没头没脑地,她忽然想起中学时背过的一句话。


    非常突然地跳进了她脑海。


    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有一类美的确是无尽的。没有终点,探不到底。


    而注视他本身,让江聿梁感觉仿佛被全新的空间包裹。


    旷然的空,漫溢无声。


    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十几秒,她的耳朵突然灌进了声音。


    江聿梁回过神来,将他推开一些,结束了这个吻。


    猝不及防的,毫无逻辑的吻。


    她短暂的回到了原始的状态。


    懒得绕弯,不懂迂回,总想要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迫不及待。


    直观后果就是——


    此刻江聿梁看着陈牧洲,沉默中,体会到一丝深刻的心虚。


    以及一种……


    [连这么简单的想法都克制不住我是不是过于禽兽了]的悔恨中。


    陈牧洲的反应也让她看不明白,这是让她吓傻了呢,还是处于情绪读条中,就……看着她,啥意思?


    老话说得好,坦白从宽。


    江聿梁决定立刻招了,诚恳中透露着心虚,心虚里透露着荒凉:“我太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我就是想确定一下。”


    陈牧洲突然开口问她。


    黑暗中,他的眼眸像深潭,看不分明,下颌线条却绷得死紧。


    “什么感觉?”


    他音色怒意并不明显,更像是冷却到极点后的质地。


    江聿梁能听出来。


    这让她想说的话突然卡壳。


    “我——”


    想看看是不是喜欢你。


    陈牧洲忽然轻笑一声,截断了她的话,用几个字把她堵了回去。


    “江聿梁,你玩我吗?”


    江聿梁惊愕后,有一点委屈涌上心头。


    “我没这意思。”


    陈牧洲懒得跟她多说的样子,坐回了主驾驶,扣好安全带,车后坐力极强的飞驶出去。


    上了路后,从头到尾他只有一句话。


    “地址。”


    江聿梁闷声报了邱邱的地址。


    金融区范围内,这时候已经不堵车了,陈牧洲开得又快又稳,十几分钟就到了。


    小区比之前她们合租的要新很多,车在小区门口停下。


    他没打算进去,江聿梁也想快点结束这窒息的氛围,低声撂下一句:“那我先走了谢谢。”


    说完她就下了车,快步往门禁处走去。


    江聿梁心里很少这么堵,她只想快点找个安静没人的草丛,坐着好好消化一下这糟糕的情绪。


    今夜弯月高挂空中,月凉如水,照着她,只让她觉得越发凄凉悲苦。


    她话都没说完呢。


    江聿梁停下脚步,想想不对,还是转了身。


    本来是要朝车那边走去的,但转身的瞬间,就看到身后立了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月色倾泻下来,照了他一身。


    陈牧洲走过来,捞过她肩,掌心扣在她后脑勺,俯身前轻声道。


    ——这是你该还我的。


    接着,他低头吻下来。


    一个真正的吻。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Ch.34


    Ch.34


    江聿梁很擅长观察, 经历的所有场景,她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分割出光影、颜色。


    或者,可以这样说——


    她擅长做一个局外人。


    在这一秒之前, 她以为她知道吻的意义。


    她会给江茗飞吻,经常蹭到江茗身边亲一口,开心的时候也亲过邱邱跟周宁。


    这个字眼本身, 在江聿梁这,好似温情的具像化。


    让她极有安全感, 因为总跟生活中那些快乐的瞬间连接在一起。


    现在,这个印象被打破了。


    天旋地转, 一片白光。


    她从悬崖边缘骤然下落,风声突然从耳边收拢, 所有其它的感官瞬间封闭。


    连结点好像只剩一处。


    温热的气息延着唇舌渡过来,这个吻只有最开始是温和的,触碰后,带着短暂的停顿。


    他的掌心扣着她后脑勺,轻调整了位置, 以一个更贴合的角度将她拉向他。


    真正的吻是这样的。


    让人感觉没着没落,自由的旁观者不得不入局。


    掠去她的呼吸, 缠住她的温度,勾连进退, 风暴一样席卷她,脊柱被细密的电流侵袭。


    江聿梁没有完全闭上眼睛, 她能看见月色与路灯的光交错,流淌在陈牧洲身上。


    他身上极淡的木质焚香总是似有还无。


    若即若离的静谧。


    今天却不是。那丝缕莫测的雾, 变成了燃烧跳跃的火焰本身。


    江聿梁没有招架这股席卷之势的能力。


    她被动地承受这个漫长的深吻。


    模模糊糊间, 甚至有种错觉。


    他好像只想活到今晚夏夜结束那样, 完全失控。


    简直像快渴死的旅人。


    在她唇上寻觅着绿洲。臂腕间锢住她的力道也让人无从挣脱。


    他稍微撤走、拉出点距离那一刻,江聿梁立马恢复了大口呼吸。


    这要是计个时,肯定突破她的憋气记录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头没尾地想起这一点来。


    等回过神来,江聿梁猛然抬头望向始作俑者。


    “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震惊吗?


    但她好像当变态在先。转念想一想,陈牧洲骨子里就是这种睚眦必报的人,江聿梁觉得他就算不蒸馒头争口气,这样做,也是有可能……的……吧——


    路灯橙黄的逆光中,江聿梁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看到他往前进了一步。


    她立马往后撤了一步,警惕地抬起手背挡住嘴。


    算了她收回。


    可能个屁!


    除非他不拿这当个事,是个不检点的脏男人。


    ……但这可能性很大。


    陈牧洲这脸这身形,就算一穷二白,豁出去出卖美色都能发家致富,更不用说他现在在什么样的圈子里打转。


    金钱权势集中的地方,光鲜繁华之下,最能藏污纳垢。


    想到这点,江聿梁胸口堵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连带着声音也冷了下来:“陈牧洲。”


    他安静地看向她。


    江聿梁刚要开口,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到保安亭里保安大叔正好奇地探出脑袋,便压下火:“换地方说。”


    他们还在小区大门口呢。


    江聿梁刷了门禁卡进到小区里,找了个偏僻处的长椅,但没有坐下。


    就走过来这几分钟,已经够她把情绪稍整理清楚了。


    转过身之前,江聿梁深吸了口气:“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我承认,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乱来,但你这样,是不是——”


    太过分了。


    这几个字快要扔出来时,江聿梁看到他的眼睛,静寂中似乎覆着一层很淡的水光。


    她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把音量调小,嘟囔了一句。


    “有点过了?”


    话音没落,她耳廓冷不丁有些痒意。


    陈牧洲抬手,指腹在她耳廓外边缘极轻的抚过,一触即离。


    江聿梁耳朵敏感,差点没跳起来。


    她飞快抬手捂住耳朵,眉头拧在一起:“你这人……”


    “江聿梁。”


    陈牧洲忽然叫她的名字。


    很轻地笑了笑。


    “你认识我吗?”


    夏日的黑夜自他身后跌落。


    他像是要跟夏夜融为一体,又挣扎出了人形。


    这一句没头没尾,问得她猝不及防。


    但很快,江聿梁也反应过来了。


    他在问什么。


    是在问那一天,瓢泼大雨的那天。


    江聿梁犹豫了。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是因为认出她了吗?所以他们之间有些东西……


    才会发生这样微妙的变化。


    莫名地,这个认知让她心骤然一沉。


    “认识啊。”


    江聿梁也扯着唇角笑了笑。


    “你是陈牧洲嘛。谁不认识你啊。”


    陈牧洲:“是吗。”


    他沉默几秒,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


    “你今天想试的,是什么答案?”


    如果放在半小时前,江聿梁应该能飞快回答。


    我想看看是不是喜欢你。


    但现在形势复杂,被热风一吹,脑子又清醒了,她不知道怎么把这个答案扔出来。


    就算扔出来了,然后呢?


    进入一段恋爱关系吗,跟陈牧洲?


    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让江聿梁头疼。


    她现在不该有这个心思的。


    当然,他同不同意还两说呢。


    这种答案绝对不能给出来。


    江聿梁低头转手指,转了快一分钟,才低声道:“我在想——”


    “你嘴唇形状长得好好看。”


    江聿梁说完,自己都一愣,她能感觉到陈牧洲也沉默了。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到他薄唇上。


    “不,我的意思是。”


    江聿梁在心底给自己打气,你振作一点啊,不要再乱讲话了,把混乱的形势整明朗点!


    “……让我有一点冲动。”


    看着陈牧洲神态的微妙变化,江聿梁眼一闭心一横:“不是,就突然想亲了,对不起啊……我以前亲小林习惯了——”


    不知道为什么,话音落下那一刻,她感觉周遭的空气好像冷了点。


    显然,他们今天没有机会把任何混乱的局势理清。


    陈牧洲只说了句,早点回去休息,改天再说。


    走出一段距离后,江聿梁鼓起勇气转身。


    如果还能看到人,她就问清楚。


    转身后,她看到陈牧洲就站在原地。


    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浇了他一身,明净疏朗。


    曾经她看到的他,外相之下的森然、狠辣,一切一切,都好像只是幻觉。


    现在这一刻,虽然没人说话,但这种美感几乎将她心脏击中。


    她没舍得开口。


    “晚安。”


    陈牧洲说。


    “嗯,晚安。”


    江聿梁点点头,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家的,总之是刚一开门,就被两个人驾到了客厅,推到了沙发上。


    周宁把落地灯拖过来,面色严肃地‘啪’一声打开。


    江聿梁靠在沙发上,几乎要被她俩的架势逗笑了。


    “干嘛,三堂会审啊?”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周宁说完,邱邱点头。


    “人物时间地点事件——”


    周宁说到一半,突然瞪圆了眼睛,凑到江聿梁脸跟前。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


    江聿梁笑眯眯道。


    周宁端详了半天,神色复杂,让邱叶汀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眼。


    这一看,邱叶汀也发现了,忍着笑无奈地摇摇头。


    还交代呢,根本不用交代,全写在脸上了。


    “到底怎么了?”


    江聿梁坐直身子,不安地扭了下。


    今晚发生的一切,她是准备暂时藏在心里的。


    等尘埃落定了,事情理清楚了,再跟她们两个讲。


    “江聿梁。”


    周宁叫了声她大名。


    邱叶汀自觉接上,认真道。


    “你嘴肿了。”


    江聿梁:………………


    *


    她睡了个安稳觉。


    是被早饭的香气勾醒的。


    江聿梁坚强地爬到客厅,睡眼惺忪地看了眼今天的早饭。


    虽然已经快一点了,但这是她们三个在一起时固定的早饭时间。


    小笼包、烧卖、油条、豆腐脑。


    周宁正窝在沙发上啃油条,见江聿梁出来,打趣道:“宝起来那么早?梦里梦到我们了吗?”


    邱叶汀拍了一下她试图偷袭的手:“哎,去洗漱,给你留着呢。”


    江聿梁哼了声,转身往洗手间走去。


    还没走到洗手间,就听到了新闻隐约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名字让她瞬间清醒。


    周宁啧了声:“我们金主好忙啊,又去海外出差,我爸说这次他搞那是个大工程……哇,还有空从元家那收藏品!”


    邱叶汀咬了口小笼包:“陈牧洲?他不是很少上新闻吗?估计要追谁吧。”


    周宁迅速溜到了沙发最左边,八卦地抬眼:“这么大阵仗?哎,你说会不会是常曦啊!我听说了一些内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往影视圈投资了,那家效益挺一般的,他扔了不少呢——”


    叮——


    门铃突然响了。


    邱叶汀去开了门,没多会儿抱着一个快递进来,顺便冲洗手间喊了声:“江江,你快递!”


    “还是同城哎。”


    周宁看了眼盒子,无意道。


    又过了五分钟,江聿梁才从洗手间出来。


    她没急着去吃包子,平静地走过来,接过快递。


    邱叶汀和周宁察觉到有些异样。


    “江江,你买了什么?打开看看嘛?”


    周宁撒娇地抱着她手臂摇了摇。


    江聿梁拗不过,在沙发边站着,徒手撕开了快递盒子。


    邱叶汀注意到她情绪,刚想说什么,被周宁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江江你现在喜欢怀旧吗——”


    一拆开盒子,江聿梁感觉是个粉色的塑料玩具表。


    她拿起来看了看,不受控制地皱眉。


    有点丑。


    周宁和邱叶汀也凑过来看了眼。


    在看清的那一瞬间,周宁倒抽了口凉气。


    邱叶汀也有点惊奇。


    这样拿近看,江聿梁也认出来了。


    RM标致的设计,入门百万起的表。


    “这款——”


    邱叶汀突然想起什么:“好像是前年的拍卖款,一千多万那个07号。”


    周宁拳头砸在掌心,恍然大悟:“我表姐跟我说过,是港城那次,元家人拍下来的?”


    她话音落下的刹那,空气陷入突如其来的死寂。


    元家?


    邱邱跟周宁缓缓转头。


    看向了从头到尾没说话的江聿梁。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对不起TvT 发二十个小红包


    ps 之前都忘了说看一眼俺的专栏以后用得上…嗯。


    第36章 Ch.35


    CH.35


    邱叶汀跟周宁反应很快, 绝对静默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周宁的尖叫简直要掀翻屋顶:“靠啊啊啊啊——”


    周大小姐的分贝一向很牛。


    江聿梁跟邱叶汀第一时间默契地侧过头。


    与此同时,江聿梁很有先见之明的后退了两步。


    但也晚了。


    周宁从沙发上荡过来,挂在她脖子上晃晃悠悠, 兴奋地快要撅过去:“啊啊啊啊到底怎么回事!!”


    周宁是小巧精致型的,江聿梁可以单手抱起来的体重,但体重再轻, 完全挂到她脖子上,江聿梁也吃不消, 脸和脖子涨的通红。


    邱叶汀赶紧上手,把周宁抱开:“哎哎!你冷静点!”


    “把人勒晕了你想让她说什么——”


    计划赶不上变化。


    就算江聿梁之前打算等等再说, 现在也只能乖乖和盘托出。


    ——主要托她自己心情变化的那部分。


    陈牧洲到底在想什么,她根本不敢确定。


    变幻莫测, 若即若离。


    “怎么不确定?!”


    周宁瞪圆眼睛,拎着粉色手表在她面前晃了晃,塞她手里:“小江,就算人再有钱,也不是这么造的吧?他肯定喜欢你啊!哎邱邱你说呢?”


    邱叶汀同意, 点了点头:“她说的有道理。人越有钱越聪明,不该花的一分也不会花。”


    “而且, 说不定给我们投资那次,就是因为你呢?!”


    周宁一拍大腿, 恍然大悟。


    “那时候我们才见多久,不可能——”


    江聿梁嘟囔道。


    虽然理智告诉她, 周宁说的可能性极低,但她心里也打起了鼓, 心内有个小人在不安地跳动叫嚣——


    万一呢?难道他被美貌倾倒了, 一见钟情?


    这可能性刚冒个头, 就被打田鼠似的一锤打下去了。


    不可能。


    陈牧洲身处什么样的环境,她也是清楚的,好皮囊实在太常见了。


    邱叶汀想了想:“你昨天摊牌摊的清楚吗?刚刚听周宁说,他又去国外出差了?”


    江聿梁抱了个抱枕,盘腿俯身,大半张脸埋进去,像扎了小孔的气球。


    半晌,才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本来不是这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


    事情到了跟前,江聿梁才发现,以前是她太自大了。


    在一些复杂情绪面前,谈控制真是奢望。


    他去国外出差不正常吗?


    很正常。


    可他昨天也说,先回去,改天再说。


    这改天,会改到什么时候?


    每一个问题纠缠在一起打结,混乱不清地搅扰她。


    江聿梁想,她不应该为人家一个正常的工作安排感觉失落。


    事实是,她无法控制。


    昨晚都到……


    那个份上了。


    她以为,他们都想第一时间理清楚。


    看来不是。


    当然,赚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她完全能理解。


    江聿梁瞥了眼这一抹粉,无意识地上下抛了抛手表,心想,要不怎么能花钱跟她花欢乐豆一样啊?


    正想着,她忽然被周宁拥住,纷乱的思绪被一下打断。


    “不过江江,”周宁把头靠在她肩头蹭了蹭,闷闷道:“你要跟他能成,可太好了。气死那帮在网上乱说的,之前真快被造谣的气死了,我跟邱邱……都不敢在你跟前提。”


    周宁话音一落,江聿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邱叶汀推了推眼镜,不无隐忧地严肃道:“其它都不是你要考虑的。你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在这事上有几分真心,这些我们都不能帮你,只有你自己能判断。”


    “我知道的。”


    江聿梁沉默片刻,笑吟吟地搂紧周宁,又张开右侧怀抱,示意邱邱过来。


    她们三个拥成一团,邱叶汀感慨地叹了口气:“连江江都长大了。”


    “我本命年都过完两个还超了,再不长大像话吗?”


    江聿梁失笑。


    周宁眼睛一亮。


    “对耶,本命年过完这一年,运气应该很好的!你记得今年初你请我跟邱邱吃饭吗?果然是个好兆头!”


    今年二月刚过年初二,邱叶汀跟周宁都从家里赶回新城,说是有要忙的事,其实只是为了陪江聿梁。


    江聿梁看破不说破,挑了个时间请她们吃饭,地点选在一家平时她不会考虑的昂贵餐厅,周宁很喜欢他们家的布列塔尼蓝龙虾,用南瓜、橙子、咖喱做出的调味,平时也不是每天供应,那天去刚好就有。但运气最好的是,快结束的时候,全场被告知免单,当晚适逢老板求婚成功,喜糖派到了每一桌。


    这种喜上加喜的好事,江聿梁印象深刻,自然不会忘。


    江聿梁忽然直起身:“你们这两天忙吗?我请你们出去玩,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邱叶汀和周宁了然。


    邱邱掏出手机:“去云城的吧?我查查明天的高铁票。”


    她们三个自认识开始,就有每年一起去寺庙祈福的习惯。有时候是年头,有时候是年尾,但也不那么讲究时间,想起来了也会顺路去玩,看看风景,也算是三人团建固定项目。


    新城离云城不远,云城有个谭云寺,周边市区不少人都习惯去,据说还挺灵,她们前年去过一次。


    江聿梁:“查查今天下午还有没有?”


    周宁和邱邱互相对望了一眼,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意味深长。


    江聿梁果然心情一般。


    不过还愿意出去就行。


    “走!!”周宁高高举起手臂:“就今天下午!冲啊!”


    *


    伯明翰机场。


    飞机在闪烁着灯带的跑道降落。


    从大屏幕显示航班落地那一刻开始,RC华际分部的负责人黄界心就提了起来。


    本来以为,这次来的会是平级,或高一级的管理层,等他到机场后,才接到消息,说是陈总会自己来一趟。


    在英国这条线才铺开不久,黄界调来快一年了,都还没完全从顶头上司的阴影中走出来。


    ——在陈牧洲那种人手下干活,都得提着一口气。


    虽然从年终奖的角度来说,黄界觉得,他还能苟一苟,陈牧洲在这上面是个大方至极的老板。


    前提是,他不用在总部待着。


    一直到整个航班人快走完了,黄界才在出口处看见一道醒目修长的身影。


    ……陈总看起来比以前更冷了。


    大步流星,跟他擦身而过,眉目间淡漠极寒之意相当明显。


    黄界这边没有好消息可以回报,纠结半天也没敢叫住他。


    好在还有林助。


    林柏没让他接过行李,礼貌笑了笑:“黄总辛苦。”


    黄界忙道:“不会不会——林助啊,陈总交代那条线我有好好盯住的,但现在的形势你们应该也知道,厂商那边我确实有点困难……”


    林柏截住他越来越没底气的话,安抚道:“我知道,陈总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


    完了。


    能让陈牧洲脸色变成这样。


    黄界心里默默流泪,估计他今年的年终会更难看吧。


    林柏无声叹了口气。


    这次价格波动的始末他也研究过了,从陈牧洲的角度来说,三天左右就能解决,是有点麻烦,但并不算棘手的问题。


    问题是,他老板现在的情绪波动真的很要命。


    这次出差前,直到出发前两个小时都杳无音信。


    他还是拜托了郑家那位公子,去逸和77号把门敲开,才找到人的。


    而且连郑与都被吓了一跳。


    陈牧洲状态看起来很奇怪。


    跟以前每一次都不同。不是发怒的前兆,也不是让棘手事件缠身的阴沉,只是像一个黑洞,所有的情绪都被搅碎在里面,呈现出沉默至肃杀的质感。


    林柏不知道他是不是被宗家最近的行动影响了,可也不敢问。


    从那天他去找江小姐开始,林柏就清楚了有些事彻彻底底的改变了。


    陈牧洲这人虽然不是善类,但绝不会冲动。


    快走到出口时,林柏接到个电话,是国内的号码,他有些奇怪,接起来,听见对面是郑与。


    “郑总——”


    郑与紧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他在你身边吗?”


    林柏看了眼前面的人影:“您说。”


    郑与:“我跟你说,你务必把你老板看紧啊,你……哎,比如能不能搞个大一点的套房,悄悄盯着?我感觉他状态不对。”


    郑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扔出一句:“别让他发疯。”


    林柏听出郑与的犹豫,只道:“好的,我会的。”


    走到路边,车刚好已经到了。林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轿车后排座位门拉开。


    ……顺便小心地观察了老板一眼。


    冷不丁对上陈牧洲似笑非笑的眼睛。


    “怎么?郑与给你电话了,怕我发疯?”


    陈牧洲温声问道。


    林柏脊背一僵。


    灯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照出陈牧洲唇边极淡的笑意。


    “放心。”


    “在宗奕死之前,我会保持正常的。”


    ……


    林柏木然地关上车门。


    怎么说呢,比起冷幽默,他还是比较习惯老板发疯哎。


    *


    她们到谭云寺时,还不到午后,天清气朗,白云悠悠,飞檐沉默,玉兰花开的极盛。


    祈福带十元一根,可以挂在树上。


    周宁动作最快,写完简单的发财两个字就结束了,跑到旁边更古老的大树旁津津有味看起来。


    江聿梁跟邱叶汀都还没想好写什么呢。


    “哎——”


    周宁惊奇的声音突然响起。


    周围有目光投来,周宁赶紧抱歉地把声音压低,朝她们道:“你们看我发现了什么?!”


    她在这棵树上发现了江聿梁以前写的祈福带。


    江聿梁好奇地过来看了眼,眉心却皱了皱:“这……不是我写的啊。”


    红色的祈福带上,写着她的名字。


    上书只有四个字。


    ——平安快乐。


    一阵微风吹过,吹的祈福带飘扬而起。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Ch.36


    Ch.36


    如果一切都在正常轨道行驶, 江聿梁大概会一直是个散漫、自由、懒洋洋的人。


    从小到大,她跟着大人去过很多次寺庙。


    每一次,她写的话都是同样的, 从无例外。


    ——平安快乐。


    江茗觉得好玩,还问过她,怎么心愿就没换过?


    因为这是她想要的。


    对江聿梁来说, 活一辈子,能够平安度过, 就是一桩幸运事;在这个基础上,还能收获到快乐, 大概能称得上不虚此生。


    而这个心愿,是建立在家人朋友也同样平安的基础上。


    从江茗不在那年开始, 江聿梁每次来寺庙,就再没写过这几个字了。


    她会想点其它的代替,愿望变得很具体。比如,希望今年营养均衡,多摄入维生素;希望那家实惠的自助餐厅一直开下去。


    这次, 又有点微妙的不同。


    在听到她的否认后,周宁和邱邱也下意识地否定了她。


    “不会吧?你以前不是一直没变过?”


    邱叶汀帮她回忆起来:“是不是你哪年写了, 到现在还在呢?”


    江聿梁眯起眼,绕到背面也看了看, 很确定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


    “你们看这上面,”江聿梁指了下:“只写了这几个字。”


    周宁刚想说, 也有可能是阿姨,但意识到不对, 及时咽了回去。


    江聿梁看出来她想说什么, 沉吟了会儿, 还是把刚写完的纸条展开,给她们看:“我不管写什么内容,底下都会多四个数字的。我妈也知道,如果她帮我祈福,肯定也会写的。”


    周宁跟邱叶汀凑过去看。


    果然,纸条上除了‘好好活着’四个字,角落里,在江聿梁三个字旁边,还附有缩小的几个数字,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


    周宁疑惑:“这是什么?”


    江聿梁:“我的身份证号码后四位数。”


    在两人震惊的目光中,她认真解释道:“这可以帮助神佛快速定位我,不然怕人家搞混了。”


    周宁:……


    邱叶汀:……


    邱邱忍住笑:“你可真牛。那这张估计就不是你写的。”


    周宁笑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肯定不是,可能是以前江江哪个朋友吧,或者暗恋的人?你心里有什么名单吗?”


    江聿梁眉头紧锁:“暗恋我的人不少,我也不知道是谁。”


    被两人轮流捶过才笑着躲开:“开玩笑开玩笑的!”


    “其实没关系。”


    玩闹后,江聿梁站在原地,抬眸看着那抹红,笑容渐淡,轻声道:“是谁都行。我都很高兴。”


    在这个世界上,某时某刻某一处,有过这样的祝福与惦念。


    也许只是心血来潮。


    至少,在对方写下这几个字时,那几秒,心里短暂地挂着她。


    足够了。


    今天写的愿望还没有上交,竟已经开始灵验。


    她想要多一点活下去的理由。


    周宁跟邱邱无声对望一眼,周宁会意,很快搂过江聿梁肩:“走了,我们中午约那家餐厅不能迟到,会被别人占位的。”


    江聿梁回过神来:“好。”


    阶梯又薄又长,她们三个慢慢悠悠地走着,聊些无关紧要的好事。


    比如云城的天,树,还有上山前,在路边随便选的一家咖啡店。


    “对了,江江,”快走到山脚下时,一蹦一跳倒着走的周宁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们昨天赶高铁站的时候,为什么中途要换车啊?”


    昨天她们临时起意,江聿梁负责买票和叫车,那个时间段还没开始堵车,但在半途,她让司机拐进一家大型商场的停车场,在那重新叫了辆网约车。周宁和邱邱那时都沉浸在手机里,一个处理家事一个处理公事,总之跟着江聿梁她们也能放心地不带脑子。


    这个问题本不难回答,却让她陷入短暂的沉默。


    “因为——”


    江聿梁挣扎过后,决定还是把忧思摊开来说,但刚一抬眼,余光越过周宁肩膀,神色轻微地变了变,凝重起来。


    在被察觉之前,她又很快恢复轻松:“我当时本来想去买点东西的,一下车看到人那么多,就想着算了。对了,你们先去餐厅,我晚一点过去,有点事要办,刚刚忘了。”


    邱叶汀:“好,那你快点过来,我们等你。”


    周宁本来想说什么,被邱叶汀一把拉走了。


    看着两人走到街对面,打车离开,江聿梁才收回视线,右转沿着街道走下去,在一个拐角处转弯,进了条开满小店的巷子。


    不消多时,两道身影也闪身进了巷子,却没有看见女人身影。


    他们正准备分头去找,就听见身后一阵风铃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道略带笑意的声音。


    “两位大哥,找我吗?”


    江聿梁站在台阶上,自上而下笑吟吟地望着他们,眼里却一片戒备。


    面相普通,衣着普通,身材比常人要壮实一些,是过目即忘的那类人。


    她昨天之所以小心翼翼地换车,就是因为事情有了进展——


    因为宗奕给她看的那张照片。


    江聿梁查到了点东西。


    她这才惊觉,陈牧洲曾经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


    如果对方是他,那没什么不可能的。


    监视的人,虎视眈眈的人,甚至实施行动的人,都会层出不穷。


    对准她就算了,如果波及到朋友,她后悔都来不及。


    没想到真有。


    但坐以待毙,从来都不在她的选项内。


    眼见两人不说话,江聿梁跳下台阶,脚步逼近。


    “你们辛辛苦苦跟到云城,应该就是为了找我吧?谁要找我,您二位说一声,我们定个时间,我跟你们走就是了。不用这样,怪麻烦的。”


    江聿梁唇角挑起淡笑,眼里却沉沉。


    “江小姐,我们确实是在跟着您。”


    其中一位忽然开口,有些迟疑:“但没有要找您做什么。委托人吩咐,我们只需要确保您这边的安全。”


    短短几分钟,她脑海里已经闪过很多可能。


    但没想到是这一种。


    江聿梁眉头皱起:“什么?”


    *


    跟林柏设想的差不多,甚至还更顺利。


    总共在伯明翰待了不到四十个小时,事情就画上了句号。


    本来要订回国机票,陈牧洲却要去趟伦敦,还是自己去一趟。


    想起郑家公子难得严肃的嘱咐,林柏犹豫了下。


    虽然犹豫也不顶什么用。


    陈牧洲决定的事情,没人能改变什么。


    不过最后把证件交给他时,林柏不无担忧低声道:“您这次在海外拓线,在外界看来,就是跟宗家在能源这块对打,您自己出行在外,要一切小心——”


    陈牧洲不置可否,接过证件,视线垂下,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觉得莫申新近的作品怎么样?”


    莫申是新城一家画廊。


    林柏记得,他以前买画或者艺术品,都是直接走拍卖会,价格普遍在大七位数到九位数之间。


    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关注起画廊来了。


    “我……记得,”林柏苦思冥想:“这家有几副现实主义的画卖的价不错?”


    陈牧洲:“卖了多少?”


    林柏掏出手机飞快查看:“分别是56.8万,39.5万和62万成交的。”


    陈牧洲点了点头:“好,有几副画,我到时候发给你,你跟他们说一声,帮我留着。”


    林柏:“还是老样子,送到77号那边?您的心理价位大概是——”


    “不需要。”


    陈牧洲说。


    “以后我会自己去。”


    他音色很淡,却藏着飘渺的一点什么。


    不管谁想去捕捉,都只会捉到一手空。


    没几个小时,暮色四合,夜色初降之时,泰晤士河畔建筑已经被淡橙的灯光笼罩。


    陈牧洲站在河边,沉默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他低头,拢住风点燃一支烟,一缕极细的烟雾从指尖腾起。


    有那么几秒,已经变成一座孤岛的过去幽然靠近。


    灯色如何笼罩住威斯敏斯特宫,过去的影子就如何罩住他。


    ——这就是伦……伦什么?很远吗?


    ——好,小洲,以后你要能去,爸爸肯定努力工作,绝对让你过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画面里混合着中年男人的憨笑和被黝黑的面庞,还有零碎的闪回。


    ——陈牧洲?一疯子啊。听说他妈以前有病,估计死前传染给他了。


    ——跟人打架差点打进监狱,离他远一点。


    ——就他?还想进三中?怎么可能,做梦吧?


    一些他以为当时没有记住的话。


    ——怎么六个打一个?神经啊!


    砰。


    风拐不进的死角巷口。


    有人影停留,书包落地的响动。


    那道声音很亮,也很醒目。


    那天是七月七号。太阳怎么那么烈呢,角度都看不太清。


    人是逆着光的,影影绰绰。


    在听了几句难听话后,对方什么都没说,直接扑进了战场。


    这人支棱着半长不短的头发,硬生生把战场拉成平局。


    结束后,拎起书包,一瘸一拐,骂骂咧咧的走了。


    没有看他一眼。


    也好。


    后来,陈牧洲又遇见过这个人很多次。


    是个初中生。


    他认不得人,但认得她的发尾,翘出的弧度很独特。


    说是好中学的风云人物。


    叫梁聿。


    她是真真正正一道风。


    棱角分明,上天入地。


    陈牧洲这一生经历过许多逢魔时刻。


    似乎被诅咒过的每一秒,他都已经习惯了。


    但其中,真的让他有恍惚之感的,只有两个瞬间。


    一是矿难的意外。


    二是两道影子重合。


    这么些年,在他生命中,有两个切实停留过的陌生人。


    一道影子是轻盈的,被粉白云雾包裹。


    他记得她的手腕有昂贵的珠宝,跟黑色的伞柄形成鲜明对比,裙边一角,看起来价格不菲。


    一道是深蓝近黑的影子。


    她喜欢带黑色鸭舌帽,周末也穿深蓝色校服。


    清劲而有棱角。


    在某一秒,无法重叠的两个身影,随着梁聿这一个名字,逐渐重影。


    他却跌入了新的深渊。


    陈牧洲垂眸,深吸了一口烟,任其过肺。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滔天的浪潮与禁锢的渴望。


    都只归于那一个名字。


    江聿梁。


    食髓知味。


    陈牧洲深知这四个字的含义。


    决定开始,就没有退离的机会。


    因为剩余的人生中,一旦失去,就会陷入无限虚空的折磨。


    *


    江聿梁在国际到达厅等到头晕眼花。


    终于,在时针跳过凌晨一点后,她靠在椅子上,睡得天昏地暗。


    临睡前,还掏出手机绝望地看了眼。


    林助怎么回事啊,不是跟她说他们大概十二点到吗?难道误机了?


    也没有英国回来的航班显示延误啊。


    她精神高度紧张了很久,一放松下来,立刻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见了面,不能忘记主题,要第一时间说才行。


    ——那天没解决的事,现在解决一下吧。


    嗯,就这样说。


    解决一下。


    她睡得迷迷糊糊,突然一个激灵醒了。


    以前也总是这样,她本来没当回事。


    但江聿梁一抬头,傻了。


    人就安静站在她面前,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


    江聿梁赶紧堂皇地抹了下嘴角,清了清嗓子:“你来多久了?”


    陈牧洲:“没多久。”


    他音色静然。


    在江聿梁正严肃回忆自己要说什么的时候,又开了口。


    “现在忙吗?”


    江聿梁愣了愣:“不……不忙啊。”


    “好。”


    陈牧洲说完,俯身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周末快乐!陈总心愿快要达成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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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Ch.37


    Ch.37


    陈牧洲时常觉得, 自己是一种空心容器。


    很多东西都像水一样流淌过去。


    不会因为增加而快乐,也不会因折损而悲伤。


    站在漩涡洪流中心,人心欲望他都见识了个遍, 人们甘之若饴地身处其中,倾轧,算计, 斗得你死我活。在这张赌桌上,赢家和输家都不是永恒的。


    跟一幕大戏开场很像, 台上的人来来往往。


    他始终抱着作壁上观的态度。


    有交过手的人评价过他,说华际陈总人看着清淡, 骨子里是嗜血啖肉,对血腥味不以为意的夜行兽。


    常人摸不到底, 对手也很难抓到他把柄。古人讲无欲则刚,他正合这几个字。私生活和媒体暴露度几乎为零。


    没人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唯一知道的是,就爱收藏品,还没有一次是自己去现场的, 不是手下就是郑与。


    一路行至这个位置,不管他想要什么, 自然有人会把他要的,递到眼跟前。


    陈牧洲是没什么想要的。


    只有今年年初, 某个时刻,容器发生了变化。


    那时候年还没过完, 新城街边路灯挂着小红灯笼,亮了一整条长街。那晚下了雪, 他开车沿着江道兜了一圈又一圈。


    心里空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


    江边有一家他常去的餐厅, 跟老板还算熟,陈牧洲开车路过后,最终决定在这里吃饭。


    进去前,他视线从餐厅透明的窗上掠过。


    脚步顿住。


    有几个人选了靠窗的位置,其中有一张面孔,他认得。


    陈牧洲站了会儿,黑色大衣的肩头落满了雪。


    血液似乎也短暂地停滞。


    关于她这些年的详尽资料,他也是不久前才拿到手。已经很熟了。


    好像过得不怎么顺。像卡住的磁带,里面的塑料带都搅成一团。


    那一刻,那些资料上的字句翻飞,没一个点能真进脑子的。


    映在瞳孔里的,只有她没心没肺的笑意,肆意明亮,一如既往。


    陈牧洲倒也没想什么,只是有一个问号,清楚明白地从心底升起。


    她为什么?


    看了不知道多久,陈牧洲收回无声的视线,找出老板电话拨了过去。


    ——从现在到打烊,店里的单我一起买了。你随便找个借口。


    老板是知道他秉性的,稀奇的不得了。


    ——哈哈哈陈总你怎么转性了?怎么,有想认识的人?


    很短的缄默后。


    ——没有。


    ——因为过年。


    陈牧洲转身,敛眉点了根烟,淡声道。


    风中雪,雪里雾,都确切地,灌满了一颗心。


    于是,开始变得沉甸甸。


    *


    从英国回来时,私人飞机的航线批下来了,林柏就没再订票。


    上飞机前,他收到了一条来自江聿梁的短信。


    【你们还有多久回国啊^^】


    问得时间点很寸。


    林柏给她回了条,今天就走,快登机了。


    本来想跟老板说一声,但人一直在开电话会议。


    等有空闲的时候,他又闭目小憩了。


    林柏手上事也多,一时间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等真正想起来,都已经到了。


    从飞机舷梯下来的时候,林柏跟他汇报了这个插曲。


    没想到,陈牧洲脚步当即就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


    林柏感觉不对,正要说什么,手机有了信号,连着收到好几条江聿梁发来的消息。


    【我已经到机场啦,你没把航班号发我?】


    【那我就在出口等你们了。】


    【是误机了吗?】


    陈牧洲只问了两个字。


    “她的?”


    林柏刚点头,手机就被抽走了。


    陈牧洲看的很快,一扫而过,接着把手机扔还给他。


    转身干脆离开之前,陈牧洲忽然转头,轻笑:“她还挺习惯给你发消息的。”


    简单一句话,凉意不要太明显。


    林柏背脊一凉,眼前有点黑。


    等回过神来,车已经绝尘而去,只剩孤零零站在风中懵逼的司机。


    “早点回去休息吧。”


    路过司机时,林柏不无悲凉地拍了拍对方肩膀。


    司机大哥还能回去休息呢,他还得叫车再去机场加班。


    说真的,他老板要是能无欲无求到底,也挺好的。


    现在事还没成呢,看那架势,遇到人家相关的事,已经恨不得飞过去了。


    事要成了……


    林柏都不敢想。


    不过没多久,林柏就体会到了人间冷暖。


    他基本是跟着老板前后脚进到达厅的,这个时间段,机场大厅已经人烟寥寥。


    林柏眼看着陈牧洲走进感应门,定位她的位置,总共花了两秒不到。


    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她,在她面前站定。


    男人目光柔和的仿佛没什么重量,很轻地落在熟睡的人身上。


    又不止于此。


    她惊醒后,陈牧洲依然是那样看着她,没有挪开目光。


    林柏识相的没再往前。


    即使现在人不多,人群里也有三分之二投注了目光。


    没办法。人太显眼了。


    林柏抱着一点侥幸,老板应该有理智和自知之明吧,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太引人注目的举……动……


    行吧。


    亲了。


    林柏面无表情地转身。


    一些加班加出工伤。


    妈的。


    该申请加薪了。


    *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江聿梁依然感觉有电流从脊柱一路上窜,把大脑皮层烫得突突直跳。


    比起之前那个,这个更偏向温柔与不容置疑。


    进退之间,她的灵魂像是被浸泡后,漂浮起来了。


    但没多久,江聿梁理智骤然回笼。


    这他妈是公共场合吧!


    她迅速推了他肩头一把,跟男人拉出距离,自己的背紧紧贴在冰凉椅背上,脸颊不受控制地飞上绯色。


    “陈……”


    江聿梁就是脸皮再厚,也没修炼到能对此刻坦然以对的地步。


    “走。”


    陈牧洲看起来比她淡定一万倍,拉过她手腕就走。


    “哎——”


    江聿梁压根无从拒绝。


    要不是腿还算长,就陈牧洲现在这步幅,她估计得当个脱线风筝拖地走了。


    刚走出自动感应门,江聿梁回过神来了。


    不对,她在脑内排练那么久呢。


    不能什么都让他占先吧?!


    “陈牧洲!”


    江聿梁反手拽停他,固执地站在原地,双目明亮澄澈,又直勾勾盯着男人。


    陈牧洲是长得真好。


    这个好,有一部分天赐的成分,线条肌理是外相,他有双很招人的眼目,介于凉薄和深然之间。


    漂亮和美的那点区别,大概就在这。


    美是不固定、捉不住的,只消一眼,八方幻境自在其中。


    多看一眼,加深了她要抢占先机的想法。


    “我想跟——”


    “江聿梁。”


    他打断她,放轻声音。


    “我从很久前,就在想,效益和效率,应该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件事。不管做什么都需要考虑。”


    江聿梁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他这么一打断,她脑子只剩一团糨糊了。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你真的是——”


    陈牧洲顿了顿。


    “没什么效率的人。散漫,随意,乐意走点弯路。”


    江聿梁头发正好被一阵风吹乱,认真听半天又听到这么句话,没好气地把头发胡乱往后一拨:“嗯嗯是!”


    “直到有天,我开始做最没有效率的事。”


    陈牧洲低声道,同时微微俯身,望进她的眼睛。


    “我开始想你。”


    “不受控制,想了很久。”


    陈牧洲看着她震惊的瞳孔,轻声道:“我但凡能找到一点解决办法,都不会放任自己。”


    “我试过很多次,试了挺久。”


    他的声音一向好听,总带点不紧不慢的意味,现在却低下去,甚至有些沙哑。


    “没有成功过。”


    “我想我应该跟你说一声,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牧洲将她一缕散落的发捋到耳后,指腹的温度一划而过。


    这次,短暂地停了下来。


    “我认输了。”


    陈牧洲靠近她,用额头贴住她的,轻蹭了下鼻尖,停顿两秒,呼吸在交换间陡然变乱。


    江聿梁能清晰观察到,男人的眸色渐深。


    夜风吹得人心旌摇荡血液加速。


    发白的巨大月亮自他身后跌落。


    江聿梁忽然张开双臂,从他劲瘦的腰间环过,脸颊贴着男人胸膛,像个出生开始就依赖树的树袋熊那样,很是满足地蹭了蹭。


    陈牧洲下意识地一僵。


    很快又俯身,下巴轻压在她柔软的黑发间,喉结微动。


    江聿梁语气含着笑意。


    “好。那我也认输。”


    “我还是晚了一步,但应该也不算太晚。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三种颜色混合的夕阳,刚出炉的鸡翅包饭,飞机的引擎。以后要加点别的了。”


    她从这个拥抱中短暂挣脱出来,扬起脸让他看清。


    又笑眯眯道。


    “陈牧洲,我好喜欢你。”


    比上面那些加起来还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自己都说不好。


    也许是见色起意,一开始在医院门口,就记住了这张一闪而过的面孔。


    “我很早就见过你了,早到……”


    江聿梁认真回忆:“黄友兴入院那时候,医院门口。”


    陈牧洲抬手,掌心柔和地抚了抚她的头顶,唇角微勾。


    “是吗,这么早?”


    江聿梁眉头微扬,有些小洋洋得意,掩不住的鲜活。


    “不算早。那只是我第一次见陈总的日子,不是我第一次见陈牧洲的日子。”


    “那是什么时候见的陈牧洲?”


    陈牧洲含着轻淡笑意问。


    江聿梁凝视他的眼睛,放轻声音,一字一句道。


    “一个很好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Ch.38


    Ch.38


    爱回顾过去的人, 总是有点软弱。


    ——曾经,江聿梁一度这么觉得。


    她是那种,虽不知道前方道路如何, 也会下意识奔跑的人。


    只顾着往前跑就对了。


    但从不知哪天开始,她开始频繁地回头张望。


    偶尔撑不住,就去翻看江茗留下的日记, 在那些琐碎下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点什么。


    就好像, 她们还能对话一样。


    回顾那些瞬间,让人好像往两个方向被死命拉扯, 过去的光亮与现在的暗意。


    立在时光的缝隙中回头,甚至会产生嫉妒的情绪。


    对以前那个自己, 怪她不够珍惜,怪她没心没肺。


    可也是,在过去的很多个瞬间中,她得以呼吸。


    江聿梁唯一能够放心回顾的过去,就是那一天。


    她百无聊赖, 遇到暴雨的那天。


    雨幕里的那道影子,烙印一样印在她心上。


    即使那时江茗也出手帮了忙……


    但其实谁都知道, 就算他进了那道门,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当见到现在的陈牧洲, 并认出他那一刻,江聿梁很快意识到了。


    ——跟悲观的设想完全相反。


    雨里那个仿佛饮尽了一切绝望的人, 已经让人不敢认了。


    这让她意外。


    也让她欣慰。


    她连周宁和邱邱都没说过。


    想起他,甚至成了能让她大脑放松的方式。


    如果有一个人从深渊中成功出来了。


    即使只是围观者, 好像也会因此生出一些勇气。


    本以为要永远藏起来的秘密, 现在有了能说出口的契机, 江聿梁却决定不说了。


    一直到上车,陈牧洲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问她真的在更早时见过吗?


    她都只是笑眯眯道,秘密。


    “哇你看今天外面月亮!”


    本来只想转移视线,但她看向车窗外的时候,飞快落下了点车窗,近乎着迷地看了会儿,喃喃道:“真漂亮。”


    司机开车很稳,他们正在过跨江大桥。


    月升中空,照在江面上,反射出冷而明亮的幽光,颜色似是鹅黄淡白的柔和,又透着静然的力量,摄魂夺魄一般。


    身边人迟迟没回应。


    江聿梁转头看他,眼睛发亮,执拗地要出答案:“是不是?”


    陈牧洲没说话,凝视了她几秒,轻笑了笑。


    “是。很美。”


    车内光线很暗,几乎全依赖快速闪过的路灯与月色,交错着映照出男人眉目。


    好新鲜。


    明明一起在后座坐了好几次,怎么感觉就今天看得够清晰。


    江聿梁盯了几秒,忽然意识到,他们一起坐了很多次车,这是第一次靠那么近。


    靠得近,才会觉得新鲜。


    她没再接话,眼睛瞟向别处,放在座椅上的左手慢慢摸索,一点点挪了过去。


    没记错的话,再挪几厘米就能摸到手了。


    嘿嘿。


    ……不对。是握。


    握手。


    男女间正当的接触!


    还没等她碰到,手就被人握住了。


    握得很紧。


    陈牧洲指尖温度很凉,掌心却又有些温暖,指腹处有薄茧。


    握了几秒,大概是不满足于此,他换了种方式。


    十指交握,一点缝隙也没留。


    他的手掌比她大很多,牢牢地抓住了她。


    温度与触感互相融合。


    在黑暗中,他们没有看向彼此。


    江聿梁低头,看了会儿他们紧紧交握的手。


    她喜欢这个。


    前座有司机,还有林助,她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展露情绪。


    但心口像海浪一般,层层叠叠地堆了许多,发涨,涌动。


    “陈牧洲。”


    江聿梁压低肩膀靠过去,低声叫他的名字。


    陈牧洲也俯身。


    两个人的头快靠到一起时,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真的很不错,你好好珍惜吧。”


    陈牧洲轻笑了一声。


    “谢谢提醒。”


    顿了顿,他忽然侧过头,在昏暗中准确地找到位置,轻吻住她唇珠。


    江聿梁被偷袭弄得猝不及防,肩膀都下意识缩起来。


    前座还有人,她根本不敢发出大动静来。


    让陈牧洲完全得手,在无声中进犯数次。


    “我会的。”


    在这个静默的吻临近尾声时,他微微退开,贴着她,将这句话渡进来。


    与此同时,前座的林助正在经历人生中最盛大的一场憋气。


    林柏用右手撑着头,半张脸埋在掌心。


    想问司机什么时候到吧,想想又不好这时候开口。


    虽然……


    嗯,已经很安静了。


    但不可能一点声音没有。


    而这种情况下,安静简直是能让暧昧疯狂滋长的工具。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林柏完全不能把顶头上司跟恋爱,这两个词拉到一起。


    那是陈牧洲啊,听起来就是很适合跟工作绑定一辈子的名字!


    终于,经历了人生中最长的半小时,等司机将车稳稳停下后,两个人默默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松了一口气。


    江聿梁从睡梦中惊醒,支棱起来往窗外看了眼,有些迷迷糊糊。


    “哎,到……哪了啊?”


    陈牧洲松开了她的手,解开安全带,下车绕道另一边,打开了她这边的车门。


    “你朋友这边。你有钥匙吗?还是给她打个电话?”


    “噢,邱邱家?”


    江聿梁下车,被热风一吹,看了眼小区高楼:“行,我有密码锁的,放心,你回去吧。”


    她接过陈牧洲帮她拿的帆布袋,打了个呵欠:“你回去好好休息啊,出差也累了——”


    江聿梁转身要走,却被人拉了一把。


    “怎么了?”


    她回头,望向陈牧洲。


    极浓的夜色中,男人的眸色也像浓到化不开的墨。


    “江聿梁。”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弯腰,望进她眼睛,放轻了声音。


    “我是谁?”


    “……陈牧洲啊。”


    江聿梁看着他,下意识用掌心合住他面颊,笑得见牙不见眼。


    “怎么,高兴的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陈牧洲没笑,江聿梁清醒了点,要把手抽回的前一秒,手背被他掌心覆盖住。


    “我是江聿梁的男朋友。对吗。”


    他的音色有些微低哑。


    江聿梁眉头微蹙,眼睛微眯:“对啊。你不是……想反悔吧?”


    陈牧洲垂眸,几秒后才看向她。


    “明早起来,别忘了。”


    江聿梁失笑,抽出手,在帆布包里找找翻翻,翻到两个钥匙扣,一个蓝鲸的一个小熊的,她想了想,挑出小熊那个。


    这两个都跟了她很久。


    虽然有点恋恋不舍,但她还是递了出去。


    “喏。”


    陈牧洲接过,放在掌心端详。


    “这个算是……信物,那类?我现在身上也没别的东西,你明天早上起来,要是不确定,就看一看这个,再不确定,就给我打个电话。”


    江聿梁冲他扬扬眉头,潇洒明亮。


    看陈牧洲没出声,她便拍拍他的肩,指了指上方:“我先上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陈牧洲:“……嗯。”


    他收起掌心,握紧钥匙扣:“晚安。”


    “晚安晚安!”


    江聿梁蹦蹦跳跳地倒着走,边走边跟他挥手,笑容极盛:“记得梦到我哦!”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陈牧洲也停留在原地没走。


    “陈总。”


    林柏怀疑他魂是不是跟着人飘上去了,纠结半天,还是落下车窗,小心喊了他一声。


    “今晚您要去公寓那边,还是逸和?”


    陈牧洲转身上了车,扔了两个字。


    “都行。”


    车驶入夜色时,他忽然问道。


    “林柏,你用钥匙扣吗?”


    突然被cue,林柏感觉到一丝彷徨:“呃——我……”


    “我的?我的是江聿梁送的。”


    司机:“陈总——”


    陈牧洲淡声道:“你不知道她是谁?”


    “我女朋友。”


    林柏:……


    司机:……


    这。


    没有人问吧。


    林助心累地把头靠窗上。


    司机则是恍然大悟般:“恭喜陈总,看起来跟您很般配——那,您回逸和吗?现在不堵车了。”


    陈牧洲沉吟两秒。


    “不用。去最近的公寓吧。明天要开会。 ”


    “对了——”


    陈牧洲忽然想起什么,跟林柏道:“ 你去问问楼下两户,近期有没有出售意向。有的话买下来。”


    林柏:“好的。”


    他犹疑了下:“如果……”


    “如果没有,”陈牧洲顿了顿:“就让他们有。三倍五倍都无所谓,搞定就行。”


    林柏:“那……在对面的新楼盘买呢?户型也都是三百平以上的平层,可以按照现在您喜欢的风格来装修。”


    陈牧洲:“不需要,就楼下。”


    林柏:……


    虽然钱不是他的,但还是感觉有一丝丝心痛呢。


    “冒昧问您一下,”林柏回头,诚恳道:“一定要的理由是什么呢——?”


    陈牧洲轻抬了抬上目线。


    “林柏。”


    他很少叫大名,把人听得寒毛直竖。


    “你没女朋友吗?”陈牧洲温声问道:“没有的话,去找一个吧。”


    林柏:…………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搞人身攻击!


    林助愤愤地转身,一簇小火苗缓缓燃起。


    “不管成交价多少,按百分之十五提。”


    陈牧洲道。


    “你的奖金。”


    唰。


    火苗瞬间被扑灭了。


    林柏握了握拳:“我会办好的,您放心。”


    陈牧洲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夜景。


    他想起她第一次去公寓那次。


    ——这户型真好。


    那时,江聿梁站在落地窗边,感慨万千。


    ——夜景也好漂亮。


    可以看到这座城最好的地方。


    他从来,从来都没有像她一样。


    对某座城市,有着类似喜欢,感慨的心情。


    对陈牧洲来说,去过无论多少城市,都是相似的。


    相似的令人厌烦,生出窒息。


    无论在哪里,都要迎来第二天。


    也不知道从哪天起,新城开始变得不同了。


    因为江聿梁也在这座城市。


    他们共享同一片天空。


    一切因此而不同。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Ch.39


    CH.39


    妈, 我快二十五了。


    一切毫无进展,但我快撑不住了。


    你以前不是说,我有钢铁般的意志和脸皮吗?可不知道哪天起, 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开始溃烂,钢铁也会被腐蚀的。


    继而有个巨大的口子裂开了, 我怎么努力都合不上。


    说是要找到真相,为了你, 其实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


    为了找一个我还能留到明天的理由。


    你要是有空,来我梦里看看。


    ——《江茗日记批注》


    江聿梁拧开台灯, 就着明亮光线翻开江茗的日记,翻到这一页。


    她盯着看了很久。


    这是最后一次写的批注, 离现在有大半年了。


    她重新找了支铅笔,在翻页的地方,写下了新的话。


    [我有喜欢的人了。你能看到他吧?不算好也不算坏,但很奇怪,就是喜欢。]


    [偶尔想到他, 会觉得,又能继续了。]


    写完了, 她把本子一合,走到窗边拉开了点窗户。


    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了。


    今夜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 可又完全不同。


    摆在面前的待办项还有很多,都需要一件件完成。


    中介联系了她, 要去看新的房子,不能总来麻烦邱邱;


    画廊联系了她, 问有没有近两年的作品, 有时间可以谈一谈;还有……


    那次跟姓宗的短暂见面, 让她找到了个很重要的线索,最近正在等回音。


    可这些对于现在来说,都没那么重要。


    江聿梁望着窗外寂静的夜色,这么多年来,难得再次体会了一遍那种心情——


    小学春游失眠。


    她握着手机,时不时看一眼时间。


    3:36。


    今晚是肯定睡不着了。


    不知道他睡着了没?


    好想发条信息。


    ……不会睡得很好吧。


    纠结再三,江聿梁还是点开了信息栏。


    ——你睡着了吗^3^


    想了会儿,她又一个一个字删掉。


    不行,这样看着也太幼稚了。


    重新来。


    要稳重,不要搞得像八百年没谈恋爱一样,到时候被人狠狠拿捏了。


    思来想去,江聿梁找到了重点。


    最好就是,不提睡觉的事!


    要营造出一种这时候不睡觉也很正常的氛围!


    ——这次回来,最近还要去别的地方出差m


    江聿梁一个手滑,把没编辑完的信息发了出去。


    ……救命。


    她迅速把手机调成静音并扔到床上。


    并默默捏起了拳头。


    不会明天早上才看到吧。


    不会吧。


    她真的会等死。


    这些想法搅到一起,还没等江聿梁理清,就瞥见手机屏幕无声亮了亮。


    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扑进了床铺,飞快捞起了手机。


    果然是新信息。


    回了。


    ——还没睡?


    江聿梁自己都没察觉到,唇边忍不住的笑意,蹬着腿轻松回道。


    ——没。这时候我一般都醒着。


    信息刚过去,不出五秒,电话就打了进来。


    她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才接起:“……喂?”


    那边的男声勾着点轻微的笑意和低哑。


    “四点了,这时候醒着?”


    江聿梁看了眼时间,还真是,时针刚跳过4。


    “说我,”她小声嘟囔道:“你不是也没睡。”


    “嗯。”


    陈牧洲欣然承认:“睡不着。”


    江聿梁把自己搅进被褥,滚了两圈。


    “……啊,为什么。”


    天。


    这辈子没想过嗓子有如此潜力,发出了她从来没听过的音色。


    陈牧洲那边有几秒没说话。


    听到江聿梁又问了一遍,才开了口:“在想你。”


    他承认的很坦然。


    有一瞬间,江聿梁都愣住。


    平时,陈牧洲的音色偏低沉,仿佛有股能将人裹挟的漩涡。


    但这句话却有种轻然的平淡。


    “我——”


    江聿梁脑子空白了会儿,才找回声音,低低说了句:“知道了。快休息吧。天都快亮了。”


    真聊下去,过一会儿天都要亮了。


    她明天还约了中介,虽然是十一点以后,但他公事缠身,估计休息就不够了。


    “好。”


    陈牧洲说。


    “晚安。”


    挂了电话,江聿梁伸长手把台灯一灭,满意地抱着枕头入睡了。


    窗户透出的微弱橙光,所照映的屋内,倏然陷入了跟周围相似的一片漆黑。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黑夜中一道人影望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


    江聿梁是被人拽醒的。


    周宁声音穿透力极强,把她从床上硬生生薅了起来。


    “宝!你清醒点!!说话鸭!!邱邱说你昨晚雄起了!!你去机场接人了?!怎么样怎么样,成功了没?!”


    江聿梁头发摩擦起静电,完全炸开。


    睡眼惺忪地被晃了半天,才勉强回过神,看清了面前兴奋急切地周宁,和抱臂靠着门框的邱叶汀。


    啊,是等她汇报结果。


    “我昨天——”


    江聿梁伸手抓了抓脑袋,把本来就乱的头发揉的更乱。


    “我……想想。”


    她摸索着手机,不确定昨天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实。


    脑子一团糨糊,江聿梁想借手机短信来二度确认下。


    “别想啦!宝不论如何,你不是喜欢吗?这城咱们一定要攻下!你知道媒体都放风了,说陈家有可能联嘶——”


    周宁说到一半,被走近的邱邱狠拧了一把腰,想起来那些新闻的具体内容,都是些听起来理所应当的屁话,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好在江聿梁没注意到,正在认真解锁开机密码,找到短信后,恍然大悟。


    “成了!不是梦哎!”


    话音刚落,周宁尖叫一声扑过去,邱叶汀笑着看她俩滚作一团:“行,你们慢慢闹,我去热早饭了。豆腐脑水煎包,洗漱完快点来吃。”


    但真正消停下来,把细节复盘完,都已经一小时后,快十一点了。


    江聿梁跟中介约的时间渐近,她抽了个保鲜袋,匆匆装了两个包子。


    “哎醋呢,我记得新买了好醋——”


    周宁不急,叼着包子溜进了厨房。


    “邱邱,我先走了,我过去要四十分钟呢。”


    江聿梁把松了的头发重新扎紧,跟邱邱挥一挥手。


    在门口,邱叶汀叫了她一声。


    “江江。”


    “嗯?”


    江聿梁回头。


    “现在怎么样?”


    邱叶汀声音分贝放低了些。


    “找到理由了吗。”


    江聿梁怔了怔:“什么?”


    邱叶汀抬手轻捏了捏她脸颊:“活下去的理由。”


    有一段,江聿梁明显是需要看心理医生的状态。


    她跟周宁都能看出来。


    江聿梁也确实约了,但没多久就不再继续了。


    因为太贵,影响江聿梁攒钱。


    无论她和周宁怎么努力,想让人继续去看,江聿梁都坚决不要,没多久就跟没事人一样。


    江聿梁垂眸,安静了会儿,才笑了笑,轻声道:“找到了。但好像不是因为谁,是为了我自己。”


    邱叶汀拍拍她的肩:“这就对了,很好,继续保持。”


    江聿梁看了眼表,倒抽一口凉气:“真的晚了,来不及了,走了啊!”


    她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后,邱叶汀刚转身,就看见身后探出了一个头,把她吓得半死。


    “周大小姐,你倒是吱个声——”


    周宁咬了口包子,感慨道:“我们小江心理素质就是不一样。”


    “跟大佬谈恋爱的第一天,去郊区看房。”


    邱叶汀嘴角抽了抽:“她不一直这样吗?谁都跟你一样脆弱,第二天要干点什么事,提前一周失眠?”


    周宁啧了声,眉头皱起:“我是这个意思吗?我的意思是……姓陈的看起来挺大方,私底下不会很小气,委屈了我们江江吧?”


    “这个——”


    闻言,邱叶汀也蹙了眉。


    “不会吧。”


    她迟疑了几秒。


    “那表不都一千多万,算小气吗?”


    周宁差点忘了这茬,恍然大悟:“也是!哎,我最近好像还见了——”


    江聿梁屋内。


    床上蓝鲸抱枕的尾端,挂了一抹粉。


    *


    RC华际总部。


    三十七层大会议室。


    对华际高层而言,每次陈牧洲出远差回来,开会都是种折磨。


    一般能到让他出长差或远差的地步,事情必然有棘手的部分。


    而他人虽然出去,对细节的掌控依然到了可怕的地步,任何一点试图隐瞒的部分,都会比平时更快被发现。


    如果平时他愿意睁只眼闭只眼,出差回来后则完全不可能。


    陈牧洲发火时声调基本不会抬高,但依然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跟陈家其它人都不太一样,不像是顶豪森严的家规中长出来的人,更像是荒野里涌出的暗风,从无拘无束中来,强悍无声。


    他的威压感袭来时,像风暴中腾起的浪,遮天蔽日,幽暗无声。


    这次也是一样。


    在海外开拓的进展遇到了些阻挠,资金链虽然不紧张,但敏感的人已经发现了,似乎总有只无形的手,在拨动事情发展的方向。


    陈牧洲会比之前更严厉。


    ——按理说,是应该会这样的。


    但今天他一句重话都没说,甚至连开口都很少,一直都是聆听的姿态。


    钢笔在男人修长的指间匀速飞转,陈牧洲面上看不出半点喜怒。


    众人也不好判断,这是怒火压抑到极点了呢,还是……


    在走神啊?


    在惴惴不安的猜测中,今天的会议甚至比平时更早结束了。


    陈牧洲率先离开。


    望着男人背影,高管们都松了口气。


    其中有些消息灵通、关注外界信息的,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最近的新闻。


    难道,陈家真想跟常家结亲?


    也是,常家有个在娱乐圈待到风生水起的小女儿,如果真跟陈总结婚了,那不想抛头露面也由不得他了,到时候说不定还省去一部分宣传预算。


    按完电梯,有几位相熟的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


    正准备上电梯再好好说,突然感觉到一股压力。


    他们往身后缓缓瞟了一眼。


    ……


    陈牧洲神色自若地站在那,神情淡然,长身玉立,影子被午后的光线拉得很长。


    “陈总,您今天来这边坐电梯啊?”


    有人笑着问道。


    陈牧洲嗯了声,难得有闲心开玩笑,眉头微挑:“它禁止姓陈的上吗?”


    “没有没有——”


    被反问的愣了下,看见男人似笑非笑的神情,才意识到确实是个玩笑,赶紧答道。


    苍了个天。


    陈总这是被夺舍了啊。


    叮——


    电梯到了这层,门缓缓打开。


    里面有一对小年轻,看起来是实习生的样子。


    其中男生都没意识到门开了,自己正被围观,依然坚持不懈要着微信。


    “真的不行吗?那我的微信给你行不行——”


    江聿梁头疼的不行,都说了两次不行了。


    手里还拎着手机,总不能说没带吧。


    她刚想继续拒绝,余光瞥到门开了,抬腿就要往出走,忽然间脚步一顿。


    遇到自己理想型、正在主动出击的男生也巴巴跟上,差点撞上她肩膀。


    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


    抬起头的那秒,正跟n个高层大眼对小眼。


    包括……


    一个最出挑,有点眼熟,又有点面生的男人。


    看得他背脊一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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