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8
江聿梁曾有过经验, 在车库该如何躲避危险。
即使在榕城那样的二三线城市,做到梁铭那样的规模,也不得不注意家人的安全问题。
小时候江聿梁放学就溜到了附近街上疯玩, 直到四年级的某一天,她差点被人牵走,家里才开始给江聿梁做紧急培训。
但此时此刻, 江聿梁发现今晚太丢人了,她竟想不起半分相关知识。
就莽了一把。
她正在懊恼自己看起来太弱智, 陈牧洲的问题来的这么突然。
让她怔愣了好一会儿。
也许是危机解除,放松了不少的缘故, 江聿梁不小心分了神。
她对颜色本来就很敏感。如何分辨色系中相近的每一种,如何从堆叠的不同的黄色中, 挑出最接近日出的颜色,江聿梁都烂熟于心。
而现在是灰色。
她眼睛微微眯起,能看到陈牧洲的身影,几乎要融入一切——
仿佛要被灰黑色淹没了。
浅浅深深的灰色,叠了层层的黑, 构成一道让她印象深刻的影子。
“什么……意思?”
江聿梁无意识地问,顺着他的话说。
但视线依然在梭巡, 从上到下,将他跟背景融成了一体, 影子中藏匿的所有细节,江聿梁都不放过。
陈牧洲。
清淡的, 暴烈的。令人捉摸不透的。
他让她想起一句话。
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明。①
他算哪一种呢?
陈牧洲收回目光, 好像从那抹雾中抽身而出, 恢复了惯常的冷淡。
“没什么。”
他走到一辆黑色SUV前停住, 打开后备箱。
江聿梁站在一边,不发一言地看着。
她注意到地上的位置,标着的数字:D07。
一般他们这种人,不是都会喜欢6或者8吗?江茗本来不信这些,后来也花大本钱买了带一串6的车牌。
陈牧洲取了件深色的大衣递给她。
江聿梁接过,“谢谢啊。”
她揪着衣服,似有若无挡在胸口前,语气比之前要谨慎小心了不少。
陈牧洲根本没看她,从她身后直接绕过,往大楼电梯的方向走了。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自从发现衣服贴身尴尬以后,他一眼也不往她这边看了。
江聿梁稍稍松了口气,觉得自在不少,趁着时机赶紧把大衣披上。
“对了,既然是你朋友来找你,我就不打扰了——”
江聿梁见他走那么快,赶紧小跑几步跟上了他,礼貌地提议道:“要不我先走了,现在我看雨也小了,你们好好庆祝一下?”
陈牧洲脚步没停,视线朝周围随意扫视一圈。
“你从哪看的?”
他语气淡静,江聿梁跟着抬头看了眼。
……忘了这里是车库。
怎么会是全封闭!外面的天气半点都看不到!
江聿梁干笑了一声:“可能是,我……”
“的感觉?”
陈牧洲抬眼看了看表:“现在林柏应该在来的路上了。他冒着雨回来跑个空——也不久,就浪费半小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江聿梁只好乖乖闭嘴,跟在他身后。
走到室内的VIP电梯跟前,江聿梁望着紧闭的电梯门,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旧画面。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跟陈总不用再见了。
那掷地有声、冷漠无情的声音一遍遍脑内大回环。
真服了。
而现在……
她攥着大衣的手都一僵。
……啊。命运。
啊。沉默。今晚的康桥。
江聿梁余光装作不经意,快速扫了陈牧洲一眼。
他神色倒没什么变化。
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就是了。
江聿梁饶是脸皮再厚,在这种极度窒息的氛围里,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是今天生日吗?”
她话音刚落,电梯刚好到了,‘叮’一声,门开了。
江聿梁:……
陈牧洲没说话,在电梯门合上的一刹那,才嗯了声。
几秒的沉默后,他轻声道。
“也不算。不清楚具体的日期,只是家人以前捡到我的日子。”
江聿梁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漂亮!
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界优秀选手!
要不是旁边有人,她高低给自己一个脑瓜崩:叫你多嘴!
“这当然算生日啊!生日快乐!但我之前也不知道,没准备你礼物,实在不好意思啊。下次有机会一定补上。”
江聿梁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心虚。
“不用。”
陈牧洲话音落下,电梯刚好到了顶层。
开门前,他转头看了江聿梁一眼。
不知为什么,陈牧洲又淡声重复了一遍。
“不需要了。”
江聿梁:“……噢。好。”
她心里打了个很小的结。
有个小人在狂打军体拳:不要就不要,看不上也不用表现的这么明显吧。
跟着他踏出电梯门时,江聿梁低头看着地面大理石的花纹,突然停住脚步。
“陈牧洲。”
她轻声叫住他。
男人侧头:“有事?”
江聿梁的视线落在他的小臂。
陈牧洲习惯把袖口卷到手肘,今天也不例外。
而从她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他左臂侧后方的伤痕。
蜿蜒的青紫,叠着暗极的红。
江聿梁对伤口不能说如数家珍,但这种类型的,她还挺熟悉的。
她面色凝重,最终还是摇摇头:“没什么,我本来想说,林特助快到的话,我在这等一下他……算了。”
陈牧洲眉心微蹙。
“没事,走吧。”
江聿梁摆了手,自顾自往前走了,背影透露着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沧桑。
陈牧洲站在原地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抬腿跟上。
快到门口的时候,江聿梁想起来,陈牧洲有朋友在里面的,赶紧退到了旁边,掌心向上示意。
意思是您请。
陈牧洲看了她一眼,摁了指纹锁。
“进来吧。”
江聿梁耳尖,听见里面动静似乎也不大,文静地应了一声,秀气淑女地往前挪了几步。
一抬眼,看到偌大的办公室里压根没人。
陈牧洲进去的时候,智能感应的线型灯已经柔和地亮起。
江聿梁无声观察。
整个空间都是黑白灰色系的,办公区域到会客区,有一道不规则弧形拱门隔开。
简洁、清冷。
还挺符合他个性的。
林柏应该也来过了,江聿梁看见沙发上放着装衣服的袋子。
但问题来了。她要在哪换呢——
“那边,休息室换。”
江聿梁循声望去,陈牧洲在玻璃茶几旁,正俯身倒纯净水。仰头时,喉结处锋利的线条微动。
莫名其妙地,看得江聿梁觉得嗓子也有点干,及时转开了视线。
“哦——好的。”
江聿梁临进休息室前,又顿了顿:“不过……我是不是打扰到你跟朋友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她是真的讨厌欠人人情。很明显那几个本来想庆祝他的朋友,因为她在,不得不先离开了。
也不认识那些人,江聿梁这人情算是欠到他头上了。
陈牧洲坐在沙发里,头微仰着,是难得放松的姿态,在柔和的光照下,显出清贵优雅来,就好像是与生俱来。
听到江聿梁说话,眉头轻挑了挑。
“以后再说。”
江聿梁:……
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一般不都是说‘好的知道了没关系’,她下次再多还点钱找补回来就行……怎么这样啊。
江聿梁郁闷地鼓了鼓腮帮子,转脸在能反光的门上,感觉看到了一只淋透的花栗鼠——
她迅速恢复正常表情,默默地关上了门。
江聿梁锁好门,看了眼手里提的袋子。她还挺熟悉这个牌子的,优雅宽松的风格,以前他们家出新品的时候,江茗基本每季都不落。
“啧。”
她把衣服拿出来看了眼,感慨,不愧是林柏,特助界的传奇。
准备的一应俱全,毛巾都有三条。
还在这个牌子里,挑到了相对利落干净的剪裁,和她穿衣服最偏爱的色系。
不过这两年她也不太在乎穿什么了,横竖没心情也没钱。
江聿梁在休息室里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爽的衣服后,舒服的感觉灵魂都被熨平了。
她趴在baxter云朵沙发上,幸福到叹了口气。
怎么会连室内中控温度都刚刚好。
手臂自然垂在地毯上,江聿梁侧着头,突然注意到床头柜底部的东西。
她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到门口放轻脚步,小心地拉开一道缝,往外望去。
陈牧洲没在沙发里休息。
江聿梁看了一圈,发现一道修长身影立在落地窗前,指间的火光半明半灭。
灯比之前暗了两个度,雨点敲打在窗户上,比之前已经小了不少。
江聿梁:“那个——”
她刚犹豫着开口,陈牧洲已然回身,很快掐灭了烟。
“换好了?”
他音色比之前低沉些。
江聿梁点头:“对好了。你现在有时间吗?”
陈牧洲定定看了她两秒,才轻嗯了声。
“有事吗?”
江聿梁从房间里侧身钻出来,手臂背在身后,抬起下巴示意他坐到沙发来。
“你坐这我跟你说。”
陈牧洲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没多说什么。
刚坐下,就看见江聿梁懒得绕路,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撑着沙发沿飞身翻过来。
……还稳稳落地了。
就是没控制好距离,刚好单腿跪在了他跟前。
陈牧洲:……
他偏过头,无声勾了勾唇。
江聿梁也不尴尬,她这烟灰色的直筒裤可太舒服了,她直起身来,在膝盖上随便拍了两下。
“我跟你说,我发现房间里有这个,帮你弄下你胳膊吧,算是……礼尚往来?”
她秀了秀手上的小医药箱,颇有点得意的神色。
陈牧洲刚要起身拒绝,就被江聿梁捉过了手腕。
“哎别乱动,我手艺真的不错!我师兄弟妹们,都是我帮忙做紧急处理的。”江聿梁的态度很坚定,有点不由分说的意味。
陈牧洲似乎有些疲惫,干脆任她去了。
江聿梁把手机手电筒打开,靠的很近,认真看了以后,眉心蹙得很深。
“你这个是两道伤叠一起啊,怎么没及时处理?”
青紫色的是冲撞伤,暗红则是开裂过的伤口。
她抬眸,望进他眼里,是要等出一个答案那种问法。
陈牧洲:“忘了。”
江聿梁了然。隐私她也不想多加过问,便安静下来,快速熟练地用酒精棉球消了毒,在伤口处撒了药粉,找了个大小适中的包扎带,用小剪刀剪出合适的大小。
“好了!”
大功告成的时候,江聿梁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甚至微微点头自我鼓励。
“你这最好别沾水。撞伤那个没关系,它自己会好,但是另一个不处理,到时候容易感染的,那就很麻烦——”
她把所有东西物归原位,絮絮叨叨了半天,也没等到回音。
江聿梁逐渐放慢语速,收声,试探地看了他一眼。
陈牧洲正抬手,把袖子一点点往下卷,神色晦暗不明。
但江聿梁的第六感一向很准,他情绪不太对。
“那我先放东西去了……”
江聿梁慢慢拉出了距离,往后正要撤离,变故陡生。
男人的速度和力道都太快,快到即使是她也没来得及反应,天地忽转,她被扣着腰压在沙发上。
江聿梁试了试,很快放弃,他用的力气不小,除非要撕破脸把人踹走,否则基本动弹不得。
江聿梁人都懵了。
“——你干嘛?”
距离近在咫尺。
人与人之间是有安全距离的。
现在明显已经打破了这道距离,气息交错,陈牧洲抬眸望向她,幽静,沉然,不发一言。
但有一团极小的焰,正藏在眸后,不住地燃烧。
江聿梁有点火了,音色也冷了下来。
“放手。”
她抬手就想给他一下,想到他那伤口,又犹疑了半分。
也就这个时机,陈牧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一把扣过她手腕,压过她头顶,也不管刚包扎的地方,有新鲜血迹重新渗出。
只顾着俯下身来,一字一句轻砸进她耳朵里。
“江聿梁,跟男人共处一室,这就是有极高概率会发生的事。”
“别再用老一套规则活着了。没心没肺会害死人。”
慷慨,热情,无所顾忌地展露坚固清澈的灵魂。
最终,只会不留情面地被风雨撕碎,摧毁。
恶意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扑面而来后,将人挫骨扬灰。
江聿梁没说话。
陈牧洲说完,就放了手,拉出距离来,站在沙发边,垂眸无声看着她。
她知道陈牧洲想说什么。
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也没什么错。
他能做这么出格的事,应该是非常……
非常看不惯她了。
于是也不介意,让她窥见冰山一角。
短短两句话,他居高临下地说完,她就发现了。
清冷只是一层薄壳。
温柔,暴烈,阴狠。
江聿梁从沙发上坐直,沉默了很久。
“知道了。”
她声音低低的,起身拎起装着湿衣服的袋子,离开了。
陈牧洲没回头,听见门合上的咔哒声。
桌上还放着他本来想拿给她的伞。
陈牧洲立在原地,像一道随时跟窗外黑夜融合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陈牧洲眼皮都懒得抬:“滚。”
那道敲门声却过于执着。
陈牧洲压着一身火,大踏步走到门口,一把将门拉到最大。
映入眼帘的,是一束花。
准确地说,一束蔫了吧唧的野花。
这一幕真的很荒诞,荒诞到有那么一秒,陈牧洲彻底愣住。
江聿梁放低了花的位置,露出眼睛来。
“我在雨里捡的。生日礼物。”
江聿梁还是被淋湿了。
她递出去,也不在乎他没接,硬是塞给陈牧洲。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活法。”
“但我能分辨基本的善恶。我想对那些还不错的人,尽量好点。”
“因为世间的规则已经够扯淡了。”
她轻声道。
忽而又勾了个懒洋洋的笑。
江聿梁直视着他的眼睛,直白坦荡,眉头微挑。
“生日快乐。陈牧洲。”
在恶意穿透她之前,她已经长出了一身反骨。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亚里士多德。
晚上好,今天红包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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