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百合耽美 > 太子殿下的小金枝 > 太子殿下的小金枝
    匣子


    鸟鸣啁啾, 晶莹的水珠压弯了绿叶。


    秦晚妆吃了苦药不高兴,迷迷糊糊又开始哼唧,过了会儿, 她只觉身上的寒意消散了些,全身上下暖融融的, 像是有暖流流遍经脉, 四肢也不再僵冷。


    小姑娘才安静下来, 乖乖巧巧阖着眼,小小一团缩在鹤声怀里,卷翘的长睫抖一抖,映着窗外洒进来的迷离清光。


    少年人见她乖乖把药咽下去了,方才安心,轻缓地拍着小猫儿的后背, 先前那种密密麻麻钻入骨髓的惶恐无措这时渐渐散去, 他低着头, 放低了嗓音:“往往。”


    秦晚妆从未如此喜欢过阿兄为她取的这个小字。


    漂亮哥哥的声音清亮又好听,比箜篌琴笙弹出的清歌还要悦耳许多倍,干干净净的,像簌簌飘雪的平原旷野。


    所以,当漂亮哥哥低着声音念自己的名字的时候, 秦晚妆心里倏尔漏了一拍,小脸儿红扑扑的,又开始悄悄开心。


    那么、那么好听呀。


    少年人瞧着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小姑娘弯起的眉眼, 道:“好孩子, 睁眼。”


    秦晚妆有些害羞, 耳尖红红的, 嗓音绵绵软软:“为、为何要睁眼呀。”


    少年人轻声哄她:“因为我想让往往看看我。”!!!


    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小姑娘张开嘴,磕巴磕巴也说不出一句话,她缩在鹤声怀里,又拉了拉少年人的宽袖,挡住自己泛红的脸。


    此时天光大亮。


    昼光清碎跃入柴屋,像一尾尾鲜活的小鱼,争先恐后打在少年人的绛红色长衣上,衬得少年人的眉眼愈发轻柔干净。


    隔着绉纱布料,少年人伸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耳尖,低着头,倏尔笑出声来,悬了一夜的心终于安定,他莞尔道:“往往,你看不看我?”


    “滴答——”


    有水珠自檐角滑落。


    衣料轻薄,柔滑得恍若山谷里流动的潺潺溪水。


    秦晚妆脑海一片空白,心跳好像停了一样,一时间注意不到任何外物,只觉得耳尖一阵酥痒,随后是冰冰凉凉的触感,像盛夏的葡萄冰糕一样。


    漂亮哥哥的手很凉,像在漫漫雪山里深埋千年的冷玉,然而玉质莹润,放在日光下,就是温温柔柔的神仙模样。


    “你、你不要捏我的耳朵呀。”小姑娘忍不住抬起小脑袋,同鹤声对视,她对上少年人清澈漂亮的目光,又开始磕磕巴巴的,嗓音很低,温言软语同他商量,“不要捏呀,我、我要害羞哒。”


    “我是个可矜持的好姑娘呐。”


    小猫儿重重强调。


    这样不可以。


    漂亮哥哥总是说些让她害羞的话。她一听见这些话就要脸红,一脸红她就不漂亮了;若是她不好看了,旁的人说她与漂亮哥哥不相称该如何是好呀。


    她、她也是要面子的呀。


    少年人对上小姑娘水盈盈的眸子,一颗心乍然软下来,昼光细碎,他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把这只娇气的小猫儿举起来。


    噫——


    小姑娘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她似乎有些诧异,转转小脑袋往旁边望了望,眸子亮晶晶的,很快又自顾自开心起来,张开小手想握住昼光,然后开花儿给她的漂亮哥哥看。


    小猫儿的嗓音软绵绵的:“漂亮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少年人跪坐在地上,绛红色长衣垂落在肮脏的泥地,听见小姑娘的话,他压下心里翻涌成浪的复杂情绪,轻声笑笑,眸光清莹如许:“我想仔细看一看往往。”


    “唔——”小姑娘心里又开始开小花儿,耳尖红红,说话又磕磕绊绊,“可、可以的,我准允你看啦,漂亮哥哥、漂亮哥哥何时看我都是成的。”


    哎呀,漂亮哥哥做任何事都是成的。


    谁让她日后要娶漂亮哥哥呢。


    她、她既然要娶漂亮哥哥,自然对漂亮哥哥无有不应的。


    *


    有风吹过来,枝叶沙沙作响。


    全公公踩着石板慢慢往后退,动作很轻,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他目不转睛盯着柴屋里的两个人,哼笑一声。


    “爷,咱们就这么等着?”


    章伏在全公公身边站着,微微扫了柴屋里的人一眼,又转头对着全公公毕恭毕敬。


    原先听见来人身份时,章伏吓得心惊肉跳,顷刻间都想跪下请礼问安。


    但随即他发现,即便是太子,在贵妃娘娘面前也没什么好的活法,登时感觉到自己投奔对了人,连带着对那位曾经高高在上,他踮起脚尖都望不见的存在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情绪。


    啧。


    现在是他在外头舒舒服服站着,从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跪坐在肮脏的柴屋里。


    这种想法让他产生了极大的满足,章伏觉得自个儿整个人都飘在云端,晕晕乎乎的。


    全公公在宫里早就活成了人精,一眼就看出章伏的飘飘然,哂笑:“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好好跟着娘娘,自然能保你荣华富贵不断,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全公公哼笑道,“你倒是撞了大运了,能从娘娘那儿接来现下这档差事,你可千万别负了娘娘的期望。”


    “是,是。”章伏点头哈腰,言语有些激动,“小的感激娘娘抬爱。”


    他急于把活儿干完,好向上头邀功,这会儿有些迫不及待:“爷,咱们什么都不干吗?咱们有这么多人,一人一刀也能把里面那两个砍死了。”


    “乱刀砍死多难看啊。”全公公斜斜睨了他一眼,随意接话。


    对上章伏讶异的目光,全公公带着笑,语气慈祥:“那位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贵人,打小在娘娘身边养大的,娘娘心善,见不得残杀,故而特意吩咐要全他一份体面。”


    “若是他不愿意呢。”章伏往柴屋里望了一眼,又问,“若是太子不愿意自戕,咱们该如何跟娘娘交代。”


    全公公挽袖往墙边走,呵呵笑:“那也只好乱刀砍死了,只是咱们得费点心,把他收拾体面点。”


    “天底下多得是法子。”他又道,“你就在这儿好好看着,对,就在这儿,不要乱走动,省的惊动了屋里的小老鼠。”


    乍然间,全公公僵住,柴屋里的少年人微掀眼帘,漫不经心瞧着他,懒懒散散吐出三个字:“太吵了。”


    全公公单手撑着围墙,胸口的伤到现在还留着血口子,几乎在瞬间,他又回想起方才被少年人用刀尖抵着的窒息感,讪笑:“是,咱家不说话了。”


    少年人又低下头,去哄怀里娇气的小姑娘。


    院落内堆满了箩筐,全公公顺着空道走到院门口,心里压着的那块大石头才落下来。


    他看着柴屋,眼底划过一道暗光,向蒙面人使了个眼色,才扯着尖细的嗓音喊:“殿下,时候到了。”


    “您把三小姐带出来,老奴自然会把她送回秦府。”全公公眯着眼笑,慈眉善目的。


    小姑娘迷迷糊糊正要睡着,这会儿对坏人的话也听不真切,把小脑袋搁在鹤声肩头,嗓音绵绵软软的,尾音拉长:“漂亮哥哥,他在说什么呀?”


    “他要送往往回家。”


    少年人伸手挡着小猫儿的眼睛。


    “唔——”


    小姑娘下意识点头,又觉得不对:“那他岂不是个好人了?”


    少年人把小猫儿轻轻拢一拢,省得这只不安分的小东西落到地上,轻声笑道:“现下还不是,待会儿就是了。”


    小姑娘觉得很奇怪,挣扎着爬起来想细细问一问她的漂亮哥哥,但小姑娘先前发了病,现下实在太累,又实在没有精力爬起来,小猫儿又开始哼唧:“我好困呀——”


    鹤声拢袖,低头静静看着她,看了良久,才道:“往往可以睡觉,但是我待会儿叫你时,你得醒过来,好不好。”


    秦晚妆觉得自己被轻视了,重重点头,小下巴磕到鹤声肩头:“我自然会醒的呀,你哪次叫我我没有醒呀,我是个很勤快的姑娘呢。”


    她觉得漂亮哥哥方才的话很没有道理,显得她格外懒惰一样,但分明不是这样,若是有人叫她,她自然能立刻醒过来呀。


    少年人笑着看她。


    这只娇气的小东西似乎不知道她说的话有多么不讲道理,这会儿还理直气壮的。


    鹤声只好轻轻阖上她的眸子,他微掀眼帘,瞧见外面围着的死士,放缓了嗓音哄他的小小姑娘:“好孩子,睡吧。”


    小姑娘阖着眼,沉沉睡去。


    鹤声抬起头,漫不经心看着院落里杂七杂八站着的人,他把小猫儿安置好了,才慢慢站起来。


    他走到柴屋门口,微微歪着头,笑着看屋外提着尖刀的众人,绛红袖摆散散垂落,袖摆上撒了金粉,这会儿映着昼光,显得愈发瑰丽奇诡,少年人的脸色愈发苍白。


    “孤改主意了。”他慢条斯理开口。


    “孤决定,让你们都去死。”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院落里,温温柔柔,却冰冷得彻骨,像是淬了三九天的寒冰。


    全公公看着柴屋门口的少年人,突然笑起来:“那就冒犯殿下了。”


    “杀——”


    尖细的嗓音响起来,像是尖刀划过铜器一样刺耳难听。


    蒙面人刹那间动起来,一拥而上,长刀开刃,在昼光下泛着泠泠寒光,凌厉的攻势直奔少年人面门而去。


    “轰咚——”


    院门承受了一道极重的拉扯,轰然紧闭。


    全公公已然没了影子。


    鹤声拂袖,仰身避开左侧砍来的长刀,随手从地上捡了条枯枝,往正中的死士手腕处轻轻一挑。


    酥麻的感觉乍然漫过整条手臂,“吧嗒——”长刀落地的声音。


    对上死士惊恐的目光,少年人轻轻笑笑:“你不行,赴阴间再重头练过罢。”


    *


    全公公一口气跑出院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他躲在巷道里,扶着墙大口喘气,手止不住颤抖,晃晃悠悠从身上掏出个小匣子。


    他低头看着匣子,不明所以地笑起来。


    他知道太子爷文武两道皆是盖世无双的奇才,随手捡个什么物件儿都能杀人,但那又能如何,秦家那个小孩儿的命在他手里,江鹤声就注定死在荒郊小院。


    全公公眉舒眼笑,伸手去开匣子的机关。


    “呲——”


    血顺着胳膊流出来,全公公脸上的笑僵住了,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天三稳稳接住将将落地的小匣子,笑眯眯的:“多谢全公公的礼,我这就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


    近处起了兵戈声。


    小院里,乍然出现一群执剑的黑衣人,场面登时混乱起来,四处都是刀光剑影,殷红的鲜血流了一地,染红了整个院子。


    天一半跪在地:“属下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鹤声把睡熟的小猫儿搂在怀里,温温柔柔的,步子却漫不经心,踩在殷红的血迹上,绛红色袍摆被鲜血打湿,他浑不在意,微掀眼帘看了天一一眼,淡淡道:“一个不留。”


    🔒执念


    院落里, 遍地鲜血。


    木门紧闭,章伏瑟瑟缩缩躲在桌檐下,面色刷白, 手脚冰凉,止不住地颤抖。


    他不知道为何一眨眼事态就完全变了, 院子里的刀光剑影如催命的恶鬼, 不知不觉攀附他的全身, 章伏脑海一片空白,窒息感如海浪般,渐渐掩住他的口鼻。


    透过木窗微微打开的一条小缝,他依稀可以看清外面厮杀的混乱场面,血腥气铺天盖地涌过来,他四肢发麻, 喘着粗气往后倒。


    倏尔, 一道黑影落下来。


    有人临窗站着, 背对着木窗,衣襟沾了血,这会让正滴滴答答往下落,他单手提着剑,满身刑煞气。


    一颗心跳到嗓子眼。


    几乎在瞬间, 章伏大腿一阵发软,下意识跪下来,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冷汗涔涔而落, 生怕会引来外面的刀剑。


    他现在才终于明白。


    无论太子死或者不死, 自己都注定活不了命;太子死了, 他要么成为太子侍从的剑下亡魂, 要么被推出去当替死鬼;太子不死,那他就更没可能活下去。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外面人的交谈,阴冷的声音像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直勾勾盯着他。


    “屋里似乎有个人。”


    “先把这些走狗砍了,再去搜屋。”


    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章伏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紧紧攥起拳头,冷汗止不住地流。


    不成,他不能死。


    他得活下去,完完全全地活下去。


    他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出头,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没有封侯拜相,还没有把林晴山踩在脚底下,还没有让从前看不起他的人付出代价。


    他不能死。


    他得活着。


    章伏俯身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胸膛剧烈起伏,豆大的汗珠顺着侧脸滑下来,眼里划过一丝幽光。


    他僵硬转过头,看着木床边懒懒倚着的年轻人,舒了一口气,章伏咽了咽唾沫,趁着外面的人不注意,悄悄把木窗的最后一条小缝也封上。


    章伏站起来,捞起宽大的袖摆擦了擦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又把湿漉漉的手往衣衫上抹了抹,才抬脚慢慢走到木床边。


    年轻人坐在木床边,手里握着卷木制拓印,大抵是白昼时日光太过耀眼,徐敬山双眸上又覆了素白丝绸长带。


    葱白修长的指节搭在拓印上,细细摩梭,琴师的手漂亮得过分,映着床边半明半暗的烛火,仿佛能看出那双手上佳的骨相。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徐敬山微微抬头,透过素白长带,章伏仿佛可以隐隐约约窥见长带下失神的双眸。


    章伏压制住内心的惊惧,挤出一抹笑,放低嗓音,轻声说:“徐公子,你在这儿一动不动待了一夜,也不闷得慌。”


    徐敬山举起手上的锁链,清颧瘦白的手腕上,紫红伤痕宽宽一道,显得格外可怖吓人,他笑笑,嗓音温温柔柔的:“章大人许是忘记了,我并没有出去的机会。”


    章伏将将滚出舌尖的话停滞住了,半晌才讪讪一笑:“昨个儿晚上的事儿是大事儿,上头很看重,我不是怕你什么都不懂,坏了贵人们的计策吗,我也是想回护你。”


    “你还年轻,是个好苗子。”章伏假惺惺道,“你且细想,你眼前摆了条平步青云的路,若是因为你自个儿不懂规矩,白白让机会溜走了,说不准还得赔上自己的命,岂不是很不值当。”


    徐敬山听着他的话,突然弯了眉眼,又笑,也假惺惺的:“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


    “我自然信任章大人,一切但凭您安排。”


    他又道,语气柔和。


    “哗啦——”


    箩筐倒地的声音,老树的枝叶乍然被截断,青叶簌簌往下落,刀剑触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响音。


    徐敬山微微蹙眉,他的眸子在白日里向来很难视物,这会儿抬头瞧了章伏一眼,嗓音有些讶异:“外面出了何事,为何这样喧闹嘈杂。”


    章伏瞧着双目失神的年轻人,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放缓嗓音,好声好气同他说:“是娘娘……”


    娘娘啊。


    徐敬山摩梭拓印的指尖顿住,垂首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话猛地顿住,自觉失言,讪讪:“是裕王殿下的车辇到了,外面儿的响动是随从们在帮殿下收拾院子。”


    “贵人嘛。”他又道,“走到哪儿都得干干净净的,这院子现在满是杂货,如何能让殿下落脚。”


    “徐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他问徐敬山。


    “……”徐敬山哑然而笑。


    他微微抬眼,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人,尽管眼前模糊不清,但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荒唐,又觉得自个儿发现了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倒觉得,裕王并不在意这些。”徐敬山和颜悦色的,“他年少时在宫里住过最破烂的院子,那院子阴天还漏雨,那时他为了避寒,躲到太监房里睡了一夜。”


    他浅笑:“他其实并不大在意落脚地脏不脏。”


    章伏皱眉,有些不悦,压着燥意同他说:“你如何知道贵人的事,我知道,民间总能传出些奇奇怪怪的流言,你万万不可尽信。”


    徐敬山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颔首,半晌又道:“屋子里闻着有些古怪,似乎是血腥气。”


    章伏答:“是有人冒犯了殿下,殿下吩咐将那人打杀了,不必在意,你若乖乖听殿下的话,为殿下办事儿,这种事落不到你头上。”


    徐敬山又颔首:“那殿下想吩咐我做何事呢。”


    窗纸时不时闪过阴影,章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居高临下看着木床边依靠着的年轻人,有些怜悯:“殿下吩咐你出去领赏呢,你还不快些。”


    他把锁链解了,絮絮叨叨:“殿下不喜欢聒噪的人,你待会儿出去可万万不能多言,切记,一句话都别说,安安分分从这屋子的正门出去。”


    “章大人不同我一起吗?”徐敬山听着,语气和善,“章大人向……”


    “裕王。”他顿了顿,才继续说,“章大人向裕王引见了我,我若要受赏,赏赐理应分给章大人几成。”


    章伏手上的动作有些僵硬:“不可,殿下清正,最忌贪功领赏之辈,我待会儿便回去了,你出去后,也万万不能同旁人提及我在此处。”


    “万万不能。”


    章伏重重强调。


    “为何。”徐敬山微微抬眼,嗓音听着有些好奇。


    “我同你说不清什么道理。”章伏故作高深,“总之,你按我说的做便是了,我费尽心思给你找了条平步青云的路,自然不会害你。”


    “对了,把门带上。”他提醒。


    “善。”


    徐敬山的嗓音温柔缱绻,他低头,弯着眉眼,慢慢起身,长发松松散散垂落,他捡起床边放着的枯枝,摸索着往门口走。


    逗弄一只小老鼠是件很有意趣的事,可惜他饿了。


    饥饿是件很让人厌烦的事,他最受不得饿。


    章伏寻了个隐蔽处躲起来,窥伺着年轻人摸索前行的背影,双手微微颤抖,他大口喘着气,阖上眼,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睛睁开,眼底划过晦暗不明的幽光。


    他安慰自己:一个瞎子而已,哪怕他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往后也活不了多久,拿瞎子的命,换他一个健全人的命,很值当。


    “吱呀——”


    门被推开。


    年轻人站在屋子门口,长衣素白,穿着有些单薄,大抵受了凉风,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院落里寂静无声。


    院子里鲜血流了满地。


    天三打破沉默,对着徐敬山打了个长揖:“裕王殿下安好。”


    他目光凌厉:“殿下为何在此处。”


    徐敬山轻声笑笑:“天三啊,你纵是随意想一想,也能明白,我是宫里那位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罢了。”


    “难道你觉得,我会谋害皇兄吗?”


    他掀起眼皮子,睨了天三一眼。


    “卑下不敢,殿下恕罪。”天三躬身赔礼。


    徐敬山笑笑,又转身去瞧屋里面色惨白的章伏,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又漫不经心走回去。


    章伏自听见外边儿人对徐敬山的称呼起,脸色便刷得白了,呼吸急促。


    他脑海像搅了浆糊一样,几乎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反反复复想着那一声“裕王殿下”,好像逃不脱的梦魇。


    “殿、殿下……”


    “裕王殿下。”


    章伏颤抖着,怔怔出声:“您为何要骗我?”


    徐敬山有些奇怪,轻声回他的话:“我何时骗过你。”


    对上章伏绝望的目光,徐敬山温温柔柔的:“我只是不曾直接告诉你罢了。”


    “殿下、殿下恕罪!”章伏猛地跪地,涕泗横流,哭天抢地,“殿下,我求求您,您放过我吧,我就是个打杂的喽啰,您饶了我吧。”


    徐敬山轻叹一口气,屈膝同他平视,有些惋惜道:“我其实并不打算杀人,杀人会坏了我今日的心情,如此,我待会儿用膳时便不会开心。”


    “但你既然提起了。”他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把长刀,轻飘飘的,刺进章伏的胸膛,语气照旧温柔缱绻,“那就死一死罢。”


    胸口处传来剧痛,章伏唇角惨白,唇皮干裂,一滴泪水顺着眼眶滴落下来,他摇着头,喃喃:“不可以,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前半生的记忆走马灯一样,渐渐浮上脑海。


    他想起曾经在书院求学的日子。


    那时云舒霞卷,浮岚暖翠,山间蒸腾起微微的雾气。


    曲老太师来书院讲学,预备收个学生。


    他满心得意,带着自己写得最出彩的文章,恳求老太师收下他,老太师却摇头,说他属意林晴山。


    他至今都记着他面红耳赤、怒气冲冲去找林晴山时的情景。


    林晴山一身蓝衣,漫不经心撑着窗,长发用梨木轻轻挽着,看着他,似乎很奇怪,半晌站起来,语调闲闲散散的。


    “我并不知此事,曲济没有资格做我的先生。”


    “至于他收不收你,同我何干。”


    彼时,尚且是个少年人的林晴山微微垂着眼,似乎还没睡醒,就这么轻飘飘的,说出这两句话。


    直到今日,他还能忆起当日林晴山的神色,那种毫不在意的散淡,居高临下的怜悯,都让他厌恶透了。


    打那日起,他就一直想,他得往高处走,他得把林晴山踩在脚下。这种情绪在他名落孙山,林晴山连中三元后愈发鲜明。


    可是凭什么。


    林晴山只是文章写得略出彩些,人品却臭不可闻。


    他就是个狂妄自大的无耻之徒,他凭什么能毫无顾忌地听着世人的赞誉,他有什么资格中三元,有什么资格上金殿。


    这一切本该属于他。


    被世人赞誉的应该是他,上金殿的应该是他,林晴山原本应有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


    只要没有林晴山。


    众人便能看见他了。


    执念一日一日被铭记,便会变成心魔,没到夜晚便如恶心的蛆虫,密密麻麻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嫉妒得疯了。


    他本不该过那种穷困潦倒的日子,他不该住漏雨的茅草屋,他不该吃发馊的饭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林晴山。


    倘若没有他,曲老太师便不会拒绝他,他是书院里最出众的学生,便能跟着曲老太师一步登天。


    打那时起,他便想着。


    终有一日,他得把林晴山踩在脚下,用那时林晴山看他的那种悲悯目光,去注视林晴山。


    “我得封侯拜相。”


    他喃喃道。


    “我得让林晴山看得起我。”


    “……”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将将接近虚无。


    徐敬山听着他的话,哂笑,言语里带了点莫名的感慨:“你可真是立了个很遥远、很伟大的志向。”


    也不知是在说哪一个。


    🔒甜茶


    躯壳一点一点冰冷下来, 章伏的脸色惨白,唇角干涩发紫,眼睛死死睁着, 那双死灰的眸子里似乎藏了万般的绝望和不甘。


    院子里已然静默下来,死士们的尸体被拖走, 殷红的血迹被雨水冲刷, 天一卫杀了人收拾好院子便迅速离开, 走得十分干脆。


    天光已然大亮。


    徐敬山抬手挡在眉眼上,微微倾手遮住刺目的昼光。


    他的眼睛曾受过伤,因而十分畏光,即使带了白绸也没法子消减那种被昼光灼热的刺痛感。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气,若有若无。


    徐敬山在远处站了许久,直到院落里寂静无声, 天一卫走远了, 才莫名叹了口气。


    他想起章伏, 垂首细细端详着他,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徐敬山的眉眼稍稍舒展开,半蹲下来,素白长衣沾了脏水,他伸手轻轻阖上章伏的双眸, 轻叹口气,语气温温柔柔的:“你瞧,天底下不如意的事就是这样多。”


    譬如,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偿所愿。


    譬如, 我那位尊贵如斯的皇兄, 即便早知道我在此处, 却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一瞧。


    徐敬山想着想着, 有些遗憾。


    那就算了吧。


    他捡拾起先前丢在门口的纸伞,轻轻撑开,走出杂乱的小院。


    巷道幽深,青石板路一直绵延到洗梧江。


    有赤脚稚童举着竹蜻蜓跑过来,小孩子穿得灰扑扑的,笑得却欢愉,乍然撞上徐敬山,小脸蹭地红了:“对不住,对不住,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透过白绸,徐敬山能依稀辨清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笑笑,拂袖拿走稚童手里的竹蜻蜓,嗓音柔和:“赔礼,我拿走了。”


    小孩子睁大了眼,有些不舍,眼里蓄满了泪,他哽咽着:“我、我只有这一个……”


    徐敬山听着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笑得愉悦,散漫地撑伞走出巷道。


    他单手拿着竹蜻蜓,放在昼光底下细细端详,眉眼弯起来,眸底闪着清光。


    *


    秦府,西园。


    桃树上的桃花悉数败落,在地上扑了浅浅一层水粉花瓣,枯枝泛着冷绿,少年人站在桃花树下,手里捡着鱼食漫不经心往池子里扔。


    “属下进了院子后,瞧见了裕王殿下。”天三跟在鹤声身后,目光低垂,嗓音恭敬。


    “嗯。”鹤声淡淡应了一声,“孤知道。”


    往往是个乖孩子,只是听见琴声绝不会一个人擅自出门,能吸引那只小猫儿的曲子很少,每一曲都是从前在东宫时,他日日弹给她听的,知道这些曲子的除了他,只有一个江檐,也就是徐敬山。


    “让天一去盯着他。”他拈了拈手里的鱼食,目光落在绿水荡漾的池子里,语气散散淡淡的。


    “天一现下正盯着京师那边的动向,要让他回来吗?”天三有些犹豫,“殿下,倘若让天一去盯着裕王,京师那边儿该如何处置,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裕王殿下向来没什么异心。”


    少年人手上的动作停住,冷冷睨了天三一眼:“你在教导孤吗?”


    天三呼吸一滞,单手撑刀立在地上,半跪下来,低着头,慌乱道:“属下失言,请殿下责罚。”


    池子里,金色锦鲤争先恐后跃出水面,鱼尾处映着胭脂般的殷红,鹤声低着头,把手里的鱼食悉数抛下去。


    少年人嗓音疏冷:“不必在意京师。”


    少年人略一思索,又道:“看好江檐,一旦他有任何动作,立刻来回禀孤。”


    鹤声想起上辈子的江檐。


    江檐少年时便封王外放,世人皆道裕王醉心山水、无心朝政,是实打实的闲散王爷,同皇位打不上丝毫关系。


    但上一世,在他流亡民间的第七年,众大臣齐齐上奏,请立太子,受举荐最多不是贵妃亲子,竟是早早外放的江檐,而后有诏书特下,召裕王回京。


    若说这其中没有江檐的手笔,说出来便觉荒唐可笑。


    只是他从前一心只想治好秦往往的病,旁的事务并不关心,直到他血洗皇城,自戕在宫墙下时,也再未见过江檐。


    或许,在他死之后,江檐当真登了皇位。


    鹤声从前并不在意这些,但江檐若当真会对往往不利,也只好先把江檐解决干净。


    清风掀起铺满泥地的水粉桃花。


    少年人拢袖,走下小桥,踩着满地的桃花往廊下去。


    “主子。”天七端着凉茶迎面走来,躬身行礼。


    少年人淡淡应了声,接过天七手里的凉茶,道:“退下吧。”


    他方推开木门,就听见里面娇声娇气的声音。


    “我并没有生病呢。”


    “我现下很好呀,你瞧,我还能给你转圈儿呢。”


    小姑娘仰着脸,看着桌案上放着的苦药,很不服气,跳下床榻要转圈给稻玉看。


    稻玉拿着瓷勺,舀着药汁,哄这只蛮不讲理的小东西:“小姐,再喝一口,好不好,您乖一些。”


    “我不乖,我不要喝。”


    小姑娘有些生气,随意往地下一坐,赖着不肯起来。


    她觉得稻玉姐姐很不讲道理。


    打她醒来后,她分明已经喝了许多药了,稻玉姐姐却还要喂她。


    可是她看着那些药,黑漆漆苦滋滋的,分明是一样的嘛,既然是一样的,喝不喝有什么要紧。


    气死啦。


    小姑娘越想越生气,又张开小口喋喋不休:“稻玉姐姐,你不要哄我,等我把这药喝完了,你肯定还要端来旁的药,我可聪明了,你才唬不到我。”


    “哼——”


    小猫儿扭头不看她,轻哼一声。


    稻玉浅笑着,听小猫儿的话,时不时点点头,等小猫儿把话说完了,才开口道:“小姐,您且乖些吧,若是让东家知道您闹着不肯喝药,定然又要罚了。”


    “可是——”


    秦晚妆缩缩小脑袋,有些心虚:“可是阿兄现下没有回来呀,他都没有找着我,是漂亮哥哥找着我的呢,他才不能罚我。”


    稻玉轻叹:“小姐,东家和先生找了您整整一夜。”


    “您今晨睡着的时候,东家在这儿守了两个多时辰,一刻钟前才回屋休憩。”


    “昂——”


    这、这样啊。


    小姑娘心里生出一丝小小的愧疚,她仰着小脸儿,有些难过,眼眶红红的又想掉眼泪:“那、那你们记得给阿兄端些甜茶喝。”


    “把我的甜茶端给阿兄喝吧。”


    “虽说、虽说等他醒了,肯定要打我,但我也没有办法。”小姑娘有些委屈,“谁让我是这样懂事的小孩儿。”


    稻玉听着小猫儿抽抽噎噎的话,又瞧着她那仿佛做出了很大牺牲的小模样,情不自禁笑出声:“小姐,先把药喝了罢,待东家醒了,看见小姐好好喝药,没准儿就消气了。”


    “啊,不成呀。”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和跪坐下来的稻玉平视,“若想要阿兄消气,我现下更不能喝啦。”


    “等他醒了,我当着他的面儿喝。”小姑娘想着,觉得这是个展现自己乖巧的好机会,“他若能瞧见我喝药,便知道我是个乖巧的小姑娘啦。”


    “小姐,这药拖不得。”稻玉急忙道。


    小姑娘伸出小爪子贴贴稻玉的脸,振振有词:“如何拖不得,可以拖的呀,很可以拖的。”


    “往往。”


    少年人的嗓音干干净净,像月光映照下的湖面。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素白的衣裳,衣角绣着仙鹤纹样,整个人格外澄澈明亮,袖角有金丝勾线,长衣曳地。


    少年人逆着昼光走来,身后是万里晴空,风一吹,愈觉万物正盛,天地亘古。


    秦晚妆一见着她的漂亮哥哥,心里就开花儿,她扬起小脸儿,张开双手,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抱她。


    “漂亮哥哥,我想你啦。”


    小姑娘的嗓音甜滋滋的,像春日里的青梅酒。


    鹤声把小猫儿揽在怀里,屈膝半跪下来,低头看怀里的小姑娘,少年人的眸子清透又漂亮,好像藏了一条倒映着碎星的长河,鹤声哑然,语气温温柔柔:“两个时辰前,我同往往才见过。”


    “可是我就是很想你呀。”小姑娘抬着小脑袋,很认真地看着鹤声,“漂亮哥哥,我想快些见到你呢。”


    “若不是稻玉姐姐一定要催我喝药,我就要去找你啦。”


    “稻玉姐姐很不乖的,我都说了不喝药,她还要催我,若是稻玉姐姐乖一些,我就能快些找到漂亮哥哥啦。”


    “但是你先把我找到了。”小姑娘有些害羞,耳尖红红的,又想蹭蹭鹤声的肩,喋喋不休道,“这样很好的,漂亮哥哥,我得夸一夸你,你比稻玉姐姐要乖巧呢,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呐。”


    少年人认真听着秦晚妆的话,小姑娘大抵是睡久了,这会儿的精力格外旺盛,像个小话痨,又扯扯他的袖子,巴巴道:“漂亮哥哥,我、我很想你的,你却有想我吗?”


    时已至初夏,鹤声却仍觉春风浩荡,他低着头,揉揉小姑娘的长发,道:“我也很思念往往。”


    “我想时时刻刻见着往往。”


    他看着眼前的小小姑娘,突然就开始笑,眉眼舒展。


    昼光如碎玉,枝叶招摇间,他听见自己说。


    “好孩子,不必来找我。”


    “我会去找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


    🔒供养


    时已至晌午, 清风簌簌,枝叶招摇。


    秦晚妆小小一只,缩在鹤声怀里, 伸出小爪子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嗓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 我觉得我的病好了很多呢, 可以不喝药啦。”


    她按住鹤声搅着的瓷勺的那只手,少年人的手清冷如玉,小猫儿觉得贴起来很舒服,又伸着小爪子想去蹭蹭。


    “为何这样说。”鹤声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眸光认真细致,像是在凝望一件稀世的奇珍, 少年人轻声笑, 舀着药汁递到小姑娘唇边。


    小姑娘皱起眉头, 把瓷勺推出去,瞧起来有些不高兴,她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要听我说完呀。”


    有风吹过来,木窗大开。


    少年人瞧了眼窗外, 担心这只娇气的小东西受了寒,又把小姑娘抱起来,安放在木床上,把小姑娘放到锦被里, 他自个儿则屈膝半跪在床边儿, 同小姑娘平视, 带着笑。


    “好, 往往想说什么。”语气温温柔柔的。


    漂亮哥哥同她说话时,总是喜欢瞧着她的眼睛,好像在世上诸多风景里,只看得见秦往往一个人,秦往往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能深深明白话本里那些昏君的快乐。


    她总能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冲动。


    诸如,等她日后有本事了,她就要给漂亮哥哥打一座金屋,或是为漂亮哥哥点起数百里的烽火。


    可惜她现在并没有什么本事。


    小姑娘双手撑着小下巴,看着她的漂亮哥哥,忽而长叹一口气,很发愁的样子:“漂亮哥哥,我没有银子。”


    鹤声瞧着她的样子,便知这她又在想写奇奇怪怪的东西,果不其然,小猫儿兀自发愁了一会儿,又扬起小脑袋,眸子水盈盈的,有些担心,巴巴道:“漂亮哥哥,若我日后也没有银子,还没有多大的出息,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少年人轻笑出声,伸手去抚小猫儿皱起的眉眼,嗓音温煦:“往往为何要这样问。”


    漂亮哥哥的指尖略有些清寒,抚过眼角时略显温凉,小姑娘却很喜欢。


    漂亮哥哥身上总带着一股神奇的冷香,像苦涩清透、转而回甘的凉茶,又恍若月光长照下清冷孤寂的雪松林。


    秦晚妆心尖一颤,刹那间鬼迷心窍,小脑袋仿佛被浩荡春风砸得晕晕乎乎,她凑近鹤声耳边,急急为自己辩解。


    “漂亮哥哥,你别担心,倘若我日后当真没什么出息,我也会让你过得很好,很好很好,哪怕是去偷阿兄的银子,我也要养你的。”


    小姑娘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个十分有担当的好姑娘,有些骄傲地扬起小下巴:“漂亮哥哥,待我长大了,我、我定然养得起你的。”


    鹤声向来不知道秦往往哪儿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但他也只好哄着,颔首,同眼前的小小姑娘说:“好,我等往往长大。”


    少年人拍拍小猫儿的后背,温声细语同她说:“往往不必焦心这些事,我很好养活,往往日后定然养得起。”


    那、那怎么行!


    秦小猫儿听着鹤声的话,抬起小脑袋,对上少年人那双漂亮得落满星子的眸子,似乎有些不满意,哼唧哼唧的:“这样才不行呢,漂亮哥哥生得这样好看,自然要花许多银子供养的呀。”


    小猫儿有些心疼她的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定然是在锦屏楼里过了许多苦日子,才会什么都不求呢,乐师的日子都很苦的,先前她去湘王府时,都看见那个乐师姐姐的艰难处境了,漂亮哥哥从前定然比她还要艰难。


    秦晚妆想着想着,有些难受。


    她一难受,又想掉眼泪,伸出小爪子拍拍他的漂亮哥哥,眸子里有水光浮现,巴巴道:“漂亮哥哥,我定然会待你很好的,比天底下许多人待你都要好万万倍。”


    鹤声不知小姑娘为何突然要掉眼泪,怔忪半晌,才猜到小猫儿定然又想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倏尔轻叹一口气。


    昼光洒下来,碾碎院落里满地的桃花,枝叶顺着风晃荡,木窗边竹影深深,这会儿时节正好,路过的风也温柔。


    鹤声抹干小姑娘眼角的泪花,有些无奈地唤她:“往往。”


    少年人想说:


    其实不必如此麻烦。


    若想养活江鹤声,单单需要一只秦往往就好。


    但他瞧见小猫儿纯粹得纤尘不染的目光,抿了抿唇,到底没有说。


    在小猫儿看不见的地方,少年人微微收拢五指,攥紧拳头。


    再等等罢。


    他告诉自己。


    等到有朝一日,他能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站在秦往往面前,再堂堂正正告诉他的小小姑娘:江鹤声很欢喜秦晚妆,前前后后两辈子都很欢喜,所以往往不必总是担心这些,他远远比她想想的,还要离不开她。


    “好孩子。”温温凉凉的指尖拭干小猫儿眼角的泪,鹤声轻声唤她。


    “昂——”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鹤声把她眼角泪花儿一抹,小姑娘又跟没事人一样,抬头看她的漂亮哥哥。


    “做什么呀。”


    小姑娘眨着眼睛,瞧着她的漂亮哥哥。


    药汁的热气渐渐散开,鹤声看着她,轻声道:“往往先前想同我说什么。”


    “往往为何不喝药。”少年人瞧着她,眸光温和。


    小姑娘爬起来,急于向她的漂亮哥哥炫耀,凑到鹤声耳边,扬起小脸儿看他,得意洋洋道:“自然是因为我的病好了许多呀,从前我发病时,要接连昏睡半月呢,但是昨个儿夜里,我很快就醒啦。”


    “往常从未有过这样呢。”


    小猫儿看着她的漂亮哥哥,眉眼弯弯,眸子晶亮晶亮的,瓷白的小脸儿上显出浅浅的梨涡,甜滋滋的,像是被春风洗过一样。


    “嗯。”


    鹤声应了一声,目光低垂,不自觉摩梭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他又问:“好孩子,你现下可有不适?”


    “没有呀。”


    小姑娘从被子里爬出来,踩着木床,端端正正转了个圈儿,低头看着漂亮哥哥,眼笑眉舒:“我很好呢,我可以不喝药呀。”


    “不可以。”鹤声抓住转圈儿的小姑娘,把她揽下来,又放进锦被里,“往往,听话一些,好不好。”


    少年人生得实在很漂亮,被那双眼睛直直注视时,就像坠入溢满青梅酒的池子里一样,清冽甘甜的果酒气息扑面而来,很容易迷得人神魂颠倒、深陷其中。


    “不、不好呀。”小猫儿晕晕乎乎的,但还是闭着嘴,她先已经被漂亮哥哥哄过许多次了,她这次才不要再喝了,小猫儿很倔强,“我先前已经喝过许多了呀,就在今日呢,稻玉姐姐已经喂过我许多药了。”


    小猫儿扯扯鹤声的袖子:“这个很苦呀,漂亮哥哥。”


    “很苦?”


    鹤声瞧着小姑娘,轻声询问。


    小姑娘重重点头:“很苦。”


    鹤声倏尔轻笑一声,低着头,长发顺着脖颈垂落而下,他搅了搅瓷碗里的药汁,对着瓷勺抿了抿。


    半勺苦药入口,药汁沾在少年人唇角,衬得少年人的侧脸愈发秾醴漂亮,像是自山巅走下的美人妖怪一样。


    少年人抬眼,认真地瞧着小猫儿,眸光干净澄澈,含笑道:“好孩子,这药并不苦,你若是不信就尝一尝。”


    秦晚妆狐疑,她觉得事情很不对,十分不对,巴巴看着瓷碗里黑漆漆的药汁,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不要哄我,我先前喝过呢,它就是苦的呀,很苦很苦呢。”


    “我却觉得很甜。”鹤声揉揉小姑娘的长发,“往往先前应当记错了,这药同青梅酒的滋味很相像。”


    “往往想喝青梅酒吗?”


    少年人看着她,笑得清浅。


    唔——


    青梅酒?


    小姑娘看看那药汁,有些好奇,心里像被什么挠了一样,酥酥痒痒的,她忍不住去看药碗,无论如何也瞧不出青梅酒的模样,声音软乎乎的:“漂亮哥哥,我觉得你在哄我呢。”


    少年人坐在床边,轻轻揽着小猫儿,舀着药汁递到小猫儿唇边,带笑道:“我如何能哄住往往这般聪慧的小孩儿。”


    “再者。”少年人嗓音清润,“我日后还要靠往往养活,是不是,我如何敢欺瞒往往。”


    秦小猫儿对上漂亮哥哥的眸子,心里倏地漏了一拍,漂亮哥哥的眸光瑰丽又温和,冥冥之中似有些难以言喻的牵引,直直让小姑娘深陷其中。


    也、也是呀——


    秦晚妆听着,心里甜滋滋的,她觉得自己好像要飘起来了,晕晕乎乎踏在云层上,漂亮哥哥自然不会哄骗她的。


    再、再者了。


    漂亮哥哥是天下第一的好孩子呢,阿兄说了,好孩子都是不会说谎的,所以漂亮哥哥说的定然也不是谎话。


    “往往,尝一尝罢。”


    少年人清清朗朗的嗓音落在小姑娘耳边。


    嘿嘿。


    那、那她就尝一口吧。


    小姑娘扭过小脑袋,下意识瞧着她的漂亮哥哥,张开小口喝了一口。!!!


    苦死啦。


    小猫儿苦得想掉眼泪,小嘴一瘪,十分委屈,慢吞吞往锦被里缩:“漂亮哥哥,你就是在哄我。”


    “漂亮哥哥,你这样很不好,你是个坏孩子。”秦晚妆细声细语的,十分不开心,嘟囔,“我现下明白了,美人妖怪就是很不好,虽然漂亮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美人妖怪,但也还是很不好,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这药才没有青梅酒的滋味呢,分明很苦很苦。”小姑娘自觉受到了欺骗,翻了个身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不去瞧鹤声。


    鹤声把小猫儿从锦被里挖出来,搂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诱哄道:“乖往往,你只喝了一口,你又如何知道下一口有没有青梅酒的滋味,再尝一尝,好不好。”


    “不好,十分不好!”


    小猫儿气呼呼的,不想理鹤声。


    气死啦。


    漂亮哥哥为何要哄她!


    小猫儿很生气,从鹤声怀里跑出去,跳下床榻,吧嗒吧嗒往外跑,半道不知撞上了什么,眼前一黑,晕晕乎乎的,突然有人拎住小姑娘的衣领。


    院子里有些温凉。


    秦晚妆不大高兴。


    她觉得漂亮哥哥很不好。


    为何要拎着她的领子呀。


    这是个很坏很坏的习惯,很不好。


    “快放开我。”


    “我在生气啊。”


    清清淡淡的声音落在廊下。


    “秦往往,你想挨罚是不是。”


    秦晚妆停住,缩了缩小脑袋,委委屈屈叫人:“阿、阿兄。”


    🔒云州


    秦湫立于庭下, 似乎是刚醒,眉眼间尚待惺忪睡意,长衣曳地, 是浅浅淡淡的霁蓝,恍若雨后初晴的天色。


    他低头, 瞧着这会儿正乖乖站着、头也不敢抬的小姑娘, 倏尔哂笑一声, 语调有些清寒:“你这样有本事,还叫我阿兄做什么,我该叫你阿姊才是。”


    “阿、阿兄——”


    小姑娘磕磕巴巴叫他,她其实很害怕秦湫生气,这会儿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只是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抽抽噎噎的:“阿兄, 我知错了, 你别生气。”


    秦湫淡淡道:“好姑娘,你如何会犯错呢,错的是为兄才对。”


    “是为兄愚拙,事先竟未料到姑娘这般轻易便能被人哄出去,若早知如此, 我便不该带你去青梧山,便是让姑娘好好待在府里,昨日夜里也不至于走这么一遭。”


    “可是先前阿兄应允了。”秦晚妆急急出声,抬起小脑袋看着她的长兄, 水盈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 看着很委屈, “阿兄先前应允我了, 过生辰时,我可以去青梧山的。”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掉眼泪,声音带着呜呜咽咽的哭腔:“阿兄这样说,是要把我关起来吗,阿兄,我知错了,你不要关我,我再不敢了……”


    “混账东西,收声。”


    秦湫瞧着她,嗓音很冷。


    小姑娘抽抽嗒嗒的,伸出小手抹了抹眼角的泪,不敢出声了。


    “你也就只有事后装乖巧的本事。”秦湫冷斥,屈膝半跪下来,伸手把小姑娘脸上的泪都拭尽了,教训道,“我先前同你说,不许随意出门,这条你倒是从未记得过。”


    “我记得的。”小姑娘声音低低的,为自己辩解,对上阿兄冷冷的目光,又往缩了缩,生怕阿兄来打她,“先前青梧山都没有旁人,我没想到会有拐子来拐我。”


    秦湫气急反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他懒得看秦晚妆,自顾自吩咐左右道:“你去屋子里瞧瞧,把小姐先前未曾喝完的药再备一份,送到我书房里。”


    *


    枝叶繁密如盖,鸟鸣啁啾。


    小姑娘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着狼毫,趴在小桌上,有些委屈。


    阿兄喂她喝药之后,都没有给她果脯吃,秦晚妆十分不高兴,但又不敢在这个当口再惹阿兄生气,兀自趴着难过。


    “阿兄呢——”


    小姑娘恹恹抬头,看着倚窗站着的青年人:“阿兄为何又走了。”


    林岱岫拢袖,转头瞧着桌边打不起精神的小孩儿,漫不经心道:“他出门了,大抵要入了夜才能回来。”


    林岱岫走到小猫儿身边,跪坐下来,浅灰长袍曳地,他也学着秦晚妆的模样,趴在小桌上,同小猫儿平视,笑得清浅:“阿湫出门,你不该开心吗?”


    “若不是方才秦家那个把他叫走了,你怕是得挨打。”


    “可是、可是阿兄都没有喂我果脯吃呀。”秦小猫儿委委屈屈的,“先前从没有这样过呢,先前阿兄喂我喝完药,都要给我吃果脯的。”


    秦晚妆看着林岱岫,张开小口,重重强调:“我现在嘴里都发苦呢,那药很难喝,真的很难喝。”


    林岱岫哑然失笑,捡起狼毫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轻叹口气:“好孩子,你是不是忘了,你现下还在受罚。”


    小姑娘哼哼唧唧的:“受罚便不能吃果脯了吗?”


    “自然不能。”


    “非但不能,若是你跪得不端正,字写得不好,还要再挨打。”林岱岫笑得温温和和的,吓唬小姑娘。


    秦晚妆眨眨眼睛,缩了缩小脑袋,细声细气的:“林哥哥,你不要吓唬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还从来没有遇上过呢。”


    林岱岫又笑:“这种事可寻常得很,京师的学堂悉数都是这样的规矩,阿湫就是太惯着你了,他总是舍不得动你。”


    “哼——”


    “那自然是因为我乖巧啊。”


    小姑娘仰着小脑袋,振振有词。


    “林哥哥觉得这种事寻常,定然是你从前求学时很不乖,所以才会常常受罚。”秦晚妆嘟囔着。


    昼光细碎,林岱岫闲闲散散坐起来,单手撑着下巴,半阖着眸子想了想,有些怀念:“我先前确乎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小猫儿最爱听这些故事,这会儿眸子亮晶晶的,仰着小脑袋看林岱岫,林岱岫轻笑一声:“可惜让往往失望了,我读书时倒是从未受过先生的责罚。”


    “为何呀——”


    小猫儿拉长尾音,有些好奇。


    “自然是因为我有伴读,责罚悉数都落到他身上了。”林岱岫敲敲小姑娘的脑袋,“现下想想,对他倒是颇有些歉疚。”


    “伴读?”


    秦晚妆重复了一遍,跪直了身子,兴致勃勃道:“我知道呢,原先那个湘王世子身边就跟着伴读的。林哥哥,那你定然也出自如湘王府那般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了?”


    林岱岫轻讽一笑:“湘王府可算不上有权有势,苟延残喘的虫蚁罢了。”


    昼光清明如许。


    林岱岫想了想:“大户人家?”


    他伸手微微遮住耀目的昼光,有些恍惚:“许是吧,我已经记不大清了。”


    “昂——”


    小猫儿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却得不到满足,这会儿心里酥酥痒痒的,也撑着小下巴,巴巴看着林岱岫:“林哥哥,你很古怪。”


    “嗯?”


    林岱岫的指尖搭在竹简上,略微停住,懒懒掀起眼帘瞧了小猫儿一眼,温声道:“如何古怪。”


    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是书院里的人说的呀,那些夫子说,你是个没有来处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呀。”


    林岱岫微微怔忪一会儿,半晌才轻叹口气:“他们说得不错,我本就是无根浮萍,四海为家,只是得你兄长庇佑,才能在云州勉强落脚罢了。”


    秦晚妆撑着小下巴,细细端详着林岱岫。


    她觉得林哥哥现下很不开心。


    这样很不好。


    “林哥哥。”


    秦小猫儿从蒲团上爬起来,蹦蹦跳跳跑到林岱岫身边,端端正正地站着,眸子晶亮晶亮的。


    林岱岫轻声应下,转头去瞧秦晚妆,软绵绵的小手贴上眉眼,温温软软的,小姑娘低着头,很认真地瞧着他,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小姑娘的眸子里像是藏了瑰光碎影。


    她的嗓音软绵绵的:“林哥哥,你不要皱眉呀,这样不好看呢。”


    小姑娘自顾自嘟囔着:“林哥哥本来是天底下第三好看的人,你若是不笑了,便不能是第三好看了。”


    “而且、而且云州也很好呀。”秦晚妆抚了抚林岱岫的眉眼,像先前漂亮哥哥哄她时一样,“林哥哥,你在云州有这样多的学生,他们都很敬重你呢,我与阿兄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小姑娘掰着小手给他算:“林哥哥,你瞧,你每个月可以领这样多的月钱,你可以拿这些月钱在云州置宅,娶娘子,买田地,然后在云州落地生根。”


    “多好呀。”小姑娘娇声娇气的,“林哥哥,你能在云州过得很好呢,既然如此,你便不能算是勉强落脚,你能在云州待一辈子的呀。”


    蓝底白喙的雀鸟儿落在枝头,歪着小脑袋瞧里面一站一坐的两人,清风簌簌,绿叶招摇。


    林岱岫听着小孩儿的话,拿着竹简的手顿住了,怔忪了许久,才轻轻笑出声,揉了揉小姑娘的长发:“好姑娘。”


    他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一样,又或许是对这小孩儿实在说不出什么话,过了半晌,才开口温声道:“往往,你这样聪明,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噫。


    小姑娘有些奇怪,心里却很高兴。


    她觉得让林哥哥夸奖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成就,但她又不知道林哥哥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夸她,不自觉乖乖跪坐下来,扬着小下巴,难以自控地得意起来。


    林岱岫瞧着她,轻笑出声,接着她的话道:“往往,林哥哥问你,天下第一和第二好看是谁?”


    “天下第一好看自然是我的漂亮哥哥呀。”


    “天下第二好看是阿兄。”


    小姑娘的声音甜滋滋的,很认真地瞧着林岱岫,有些骄傲:“我很公正呢,林哥哥,你看我排得对不对?”


    林岱岫捏了捏小猫儿的耳尖,嗓音温煦:“这我倒是不知,但我知道,若是你这个排法被阿湫知道了,你估计还是得挨打。”


    “哼——”


    “我才不会让他知道呢。”


    小猫儿扭扭小脑袋,不想让林岱岫捏她的耳朵。


    她觉得这些人很奇怪。


    不论是阿兄,还是林哥哥,总喜欢捏她。


    但是这样很不好。


    她不喜欢这种麻麻的感觉。


    “林哥哥,你不要捏我。”


    “你不要同阿兄学这些坏习惯。”


    林岱岫笑着收回手:“是,遵姑娘吩咐。”


    *


    夜色已深,烛火微晃。


    林岱岫临窗而立,长发未束,松松散散垂落而下,他微微抬头,屈指敲着窗边高悬的雕花灯笼,笑得散漫,眸底似有清光流转。


    “秦往往又溜去西园了。”


    他含笑问,是陈述的语气。


    “是。”


    相白恭敬答:“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林岱岫望着西园的亮光,静默了许久,半晌才道:“日后,不必再朝往往的药里加西艾草了。”


    “万万不可——”


    相白惶然,抬头急忙出声:“主子,若是秦家小姐记起往事……”


    林岱岫瞧着他,嗓音温温和和:“她若能再记起来,那也很好,那小混账不是总吵着要知道她是阿桥时的事吗,她若记起了,定然十分高兴,便当是我送她的生辰贺礼吧。”


    相白张了张嘴,无措道:“若她想起您的身份……”


    “随她吧。”林岱岫轻叹口气,“待她记起了,去同阿湫说也好,去报官也罢,都随她心意吧。”


    “相白,我养了往往六年,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我时常想,我若当真有亲妹,应当也是往往的模样。”


    “然而我却很少有对得起她的时候,她行将及笄,心性却与稚童无二;她欲浪迹四海,却被囿于高墙;她同江鹤声早年初识,是我害她前尘尽忘。”


    “但一切本不该如此。”


    雕花灯笼微微晃动,映出千奇百怪的瑰丽光影,林岱岫抬头望着窗外如水的明月,两指轻拈着白棋,倏尔轻叹一声。


    “吧嗒——”


    棋子落地。


    林岱岫垂首,笑笑:“相白,我厌倦了。”


    🔒秦相


    清辉透过稠密的枝叶, 洒在庭院里,留下满地的斑驳碎影,院里杂草丛生, 明暗交织,月光澄澈如积水。


    少年人站在树下, 浑身素白, 长身鹤立, 他手里拈着封信纸,垂目扫过一眼,随意扔进一旁烧起的炭盆里。


    火光燎燎,白纸卷曲泛起焦黑色,噼里啪啦往外溅着火星,袅袅灰烟映着燃烧的火焰, 衬得少年人的面容愈发苍白诡谲, 手腕上垂坠的赤色珠串也染上不洁, 浑然好似披着袈裟的恶鬼。


    他拢袖,随手折了根树枝,漫不经心在炭盆里拨弄,等到把所有的信纸都埋了,鹤声才像失了趣味一样, 神色恹恹。


    “秦相今日亲自到了云州。”天三回禀道,“先前秦小姐发病,长公子回京师求九活节,在相府跪了三天三夜, 后来还允诺秦相, 年内会带着秦小姐一同归家, 秦相才愿意施药。”


    少年人微掀眼帘:“一同归家?”


    “是。”天三顿了顿, 斟酌着开口,“京师有传言,秦相似乎属意把秦小姐许给六皇子。”


    “咔哒——”


    树枝被折断,碎屑簌簌落到地上。


    少年人轻声笑了,眸光温和又诡异,他慢慢咬字道:“往往已然定亲了,那个老匹夫不知道吗?”


    “这……”天三咽了咽口水,底气不足,“听说那是定亲之前的事儿,所以长公子打京师回来才会着急给秦小姐寻一门亲事。”


    “只是,您、您同秦小姐的亲事传到京师后,秦相似乎不认,他不知您的身份,只当您是锦屏楼乐师。”


    啧,真烦啊。


    天底下的废物这样多,为何不能都死绝了。


    少年人有些不耐,他压住心里陡然生出的恶欲,舔了舔干涩的唇角,眸光阴晦:“小六?那个只知道在贵妃身边哭哭啼啼的废物,竟也敢肖想往往。”


    “他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鹤声嗓音森冷,像是从累累白骨上刮过的阴风。


    天三被少年人诡谲的目光吓住了,僵了一会儿,才开口,把自己打探的倒豆子一样倒出来:“据说是贵妃娘娘亲自同秦相商议的,贵妃娘娘说,六皇子文经武纬,又是陛下最看重的儿子,该配世家里最上等的女子。”


    “便、便挑中了秦小姐。”天三擦了擦额头滚落下来的冷汗,“殿下,若是这婚事成了,秦相便属贵妃一脉了,六皇子可是贵妃娘娘亲生的儿子,他万万不敢逃脱贵妃掌握……”


    少年人的手搭在树干上,越攥越紧,他听着听着就笑出声,嗓音阴冷:“去,派人盯着那个老匹夫,若是他真敢把往往许给宫里那些废物,孤亲自送他下黄泉。”


    “是、是……”天三结巴道。


    “还不滚?”


    鹤声微掀眼帘,带着笑,轻飘飘说出这三个字。


    天三头皮发麻,麻溜滚了。


    清辉落了满地,把少年人的身影拉长,鹤声站在树下,目光冷落,看着很厌烦的样子,眼尾带着点散碎的殷红,清瘦修长的手攥在树干上,枯黄的碎屑簌簌而下。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像是藏了深不见底的泥沼,表面平静如死水,泥沼下却有惊涛骇浪。


    他压着心里滔天的杀意,慢慢吐出一口气,漫不经心抽出腰间的弯刀,顷刻间划过稠密的枝叶,寒光一闪,绿叶枯枝摔落在地,重重叠叠的,杂乱得不成样子。


    月华满院,澄清如流水。


    半晌,他才回过神,少年人的目光垂落在地上,望着满地残留的碎屑,并上方才碎成几截的枝干,淡淡吩咐人收拾干净,拂袖往廊下去了。


    *


    “主子,热汤已经备好了。”


    小厮迎上来,低着头,言语恭敬。


    鹤声淡淡应了声,道:“退下吧。”


    “主子——”小厮看着鹤声,有些着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皮子蠕动两下,只委婉道,“主子,待会儿再进去吧。”


    少年人有些不虞,神色恹恹:“理由。”


    “这、这……”


    小厮张嘴,半晌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像个锯嘴儿葫芦一样,面色涨红:“主子,待会儿再进去吧。”


    鹤声实在不耐:“滚下去。”


    小厮留在原地,目送着少年人走进里屋,抬脚想走,又十分犹豫,但到底不敢追上去,兀自踌躇。


    天三连忙把他拉走,冷斥道:“还不赶紧走,你不知道主子最厌恶说不清话的人吗,还站着,你是不是想掉脑袋。”


    “可、可是秦三小姐在里面,衣裳还、还湿了。”小厮结巴,目光飘忽。


    “……”


    “你方才为何不同主子说?”


    “有损女儿家名节。”小厮道。


    “现下便不损了吗?”天三道。


    “……”


    两人齐齐沉默。


    “天三,我会死吗?”小厮巴巴道。


    “九成九吧。”天三回他。


    *


    屋内点了灯,烛火摇曳。


    池子里的水往上升着热气,烟雾渺渺,少年人有些倦怠,漫不经心解了外袍,随手搁在屏风边。


    “咕噜噜——”


    池子里传来古怪的声音。


    啧,真烦。


    少年人随手捡起弯刀,冷声道:“滚出来。”!!!


    漂亮哥哥为何要凶她呀。


    她、她分明什么事都没有做呀。


    她还特意跑出来找漂亮哥哥呢,漂亮哥哥应该夸夸她呀。


    小姑娘十分不明白,有些委屈,心尖一颤,慢吞吞从池子底下浮上来,趴在池子边,双手交叠,小脑袋埋在胳膊里,并不想去看她的漂亮哥哥,眼眶红红的,吧嗒吧嗒又想掉眼泪。


    “漂亮哥哥,你为何要凶我呀。”


    “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她原先想,白日里同漂亮哥哥生气,漂亮哥哥定然要难过了,她想来哄一哄漂亮哥哥呢。


    少年人怔忪一会儿,轻声唤:“往往。”


    “你为何会在此处。”


    小姑娘浑身都湿透了,原本乌黑蓬松的长发湿哒哒地挂在身后。


    她悄悄抬头看了眼鹤声,看见浑身干干净净的漂亮哥哥,又想想脏兮兮湿漉漉的自己,很不好意思,兀自把小脑袋埋着。


    气死啦。


    为何总要让漂亮哥哥瞧见她不好看的模样。


    小姑娘气得想哭,抽抽噎噎的:“我也不知道,我不小心就掉下来了。”


    她说着说着,又想往水里去,半道儿被呛着了,咕噜咕噜开始吐泡泡。


    “往往——”


    少年人声音很冷,心里一紧,三步作两步,连忙下了池子把小姑娘捞起来:“往往,冷不冷?”


    他把秦晚妆抱起来,随手取了件氅衣,把小姑娘包在里面,他跪坐在地,搂着小姑娘,手指有些颤抖,看着小姑娘慢吞吞缩出来,闪着那双晶亮晶亮的漂亮眸子,才长舒一口气。


    “往往,日后不能如此。”


    鹤声有些后怕,捏了捏秦晚妆的耳尖。


    “哼——”


    小猫儿伸出小爪子,拨开鹤声的手,很不高兴,声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你不要捏我,我要疼的呀。”


    奇奇怪怪。


    这些人都是何处学来的坏习惯呐。


    她想了想,想起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抬着小脑袋,振振有词:“漂亮哥哥,你方才凶我了,这样很不好,我原先在阿兄书房里抄书呢,要偷偷跑出来很不容易的。”


    少年人低头看着她,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着瑰光,他拍拍小姑娘的后背,帮她顺气,语气却很固执:“往往,你得先保证,日后不能一个人待在池子里。”


    哎呀。


    漂亮哥哥为何总在意这些不甚重要的事。


    待不待在池子里有什么要紧,漂亮哥哥方才让她滚出去才是最要紧的事呀。


    小姑娘有些不高兴,哼哼唧唧的,伸出小爪子戳了戳鹤声的胳膊:“漂亮哥哥,你方才让我滚出去呢,你得先同我道歉呀。”


    “这样很不好,阿兄说了,知礼的好孩子是不会让旁人滚出去的,所以漂亮哥哥方才是个坏孩子。”小姑娘娇声娇气的,温声细语同他商量,“但是我可以原谅你,漂亮哥哥,你同我道歉,我就原谅你啦,谁让你生得这样好看呢。”


    谁让我要娶你呢。


    哎呀,漂亮哥哥真让人不省心。


    秦小猫儿兀自叹着气,仰头去瞧她的漂亮哥哥,只见鹤声轻叹一声,清清朗朗的嗓音落在耳边,比雪地上高悬明月还要干净。


    “好,我同往往道歉。”


    “方才是我对不住往往,乖孩子,原谅我好不好。”


    少年人揽着她,似乎是对她实在没法子了。


    这、这样便很好嘛。


    秦晚妆很欣慰,从氅衣里爬出来,想去蹭蹭她的漂亮哥哥,半道被鹤声揽住了,他俯身,瞧着她:“好孩子,答应我,日后不要独自待在池子边,好不好。”


    “昂——”


    “好呀。”


    小猫儿答应得很快。


    她不大明白漂亮哥哥为何在意这些事,但既然漂亮哥哥都同她道歉了,那她自然也该顺着漂亮哥哥。


    鹤声松了一口气,看着她,又问:“往往,冷不冷?”


    秦晚妆的嗓音软软的:“有一些。”


    鹤声看着小姑娘懵懵懂懂的清澈目光,一时间有些无奈,他把小姑娘身上的氅衣紧了紧。


    秦晚妆小小一只,缩在里面,愈发像个小圆子,这会儿正抬头瞧着鹤声:“漂亮哥哥,天黑啦。”


    “嗯。”


    鹤声轻声应她。


    秦晚妆揉了揉眼睛,有些困倦:“我想睡觉了,漂亮哥哥,你要同我一起睡觉吗?”


    🔒睡觉


    少年人怔忪一会儿,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流过几丝错愕,一句话在舌尖滚了几遭,最后到底说不出来, 他失声良久,低下头, 看着怀里懒懒缩成一团儿的小猫儿。


    “往往, 这样不妥。”


    嗓音略显青涩局促。


    如何不妥呀。


    小猫儿伸出小指, 勾着漂亮哥哥的长发,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很妥呀——”


    秦晚妆不大明白,她抬起头,瞧着她的漂亮哥哥,有些不高兴,娇声娇气的, 仰起小脑袋, 试图同他讲道理:“漂亮哥哥, 我现下很困呢,你不能不让我睡觉。”


    “从西园走回霞山院,要走许久许久,天又这样黑,我会害怕的呀, 我想在西园睡觉。”小姑娘振振有词,“西园又是漂亮哥哥的院子,那我在这儿和漂亮哥哥睡觉有什么要紧。”


    小姑娘扯扯鹤声的袖子,半阖着眼, 嗓音绵软, 带着点湿湿的潮意:“漂亮哥哥, 同我睡觉吧, 我好困呀。”


    秦晚妆说着说着,又斜斜歪歪想往鹤声怀里倒,浑身没骨头一样,像个黏黏软软的糯米小团儿。


    “不可。”


    鹤声怕她乱晃悠再掉到地上,只好揽着这只糯米小团儿:“往往,你快及笄了,你已经长大了。”


    “不可与旁人同睡。”


    他轻叹一口气,掰开小姑娘的小爪子,把长发放出来。


    秦晚妆很不高兴。


    她觉得漂亮哥哥很小气,陪她在西园睡个觉有什么要紧呀,她又不是妖怪,又不能把漂亮哥哥吃掉。


    再、再者,她很想同漂亮哥哥在一处睡觉呢。


    今日阿兄罚她抄书时这样凶,她很害怕,但是阿兄现下并没有回来哄她,她晚上定然要睡不好,所以她想让漂亮哥哥哄哄她。


    秦晚妆觉得漂亮哥哥很不懂事。


    她想找漂亮哥哥睡觉,是有十分正当、且十分合理的缘由的。


    小姑娘反手握住鹤声的手,软乎乎的小爪子贴上鹤声清冷修长的手,中间杂着几缕乌黑的长发,小姑娘继续同她的漂亮哥哥讲道理。


    “是呀,我要及笄啦。”


    她扬着小下巴,颇有些骄傲的小样子。


    “漂亮哥哥,等我及笄,我就可以娶你啦。若是我娶了你,便能同你在一处睡觉啦,这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左右我日后也能陪漂亮哥哥一同睡觉,为何现在不行呀。”


    小姑娘娇气的声音落在耳边,像拉着丝的麦芽糖,甜滋滋的,她躺在氅衣里,打了个哈欠:“漂亮哥哥,我可以同你在一处睡觉的,你不要不讲道理。”


    一番驳斥的话在心里翻了又翻,鹤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惯来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秦往往,只是怔忪半晌,指尖有些僵硬,他轻声唤这小猫儿的名字,苦笑:“好孩子,你饶过我罢。”


    这会儿,小猫儿揉揉眼睛,隔着绒绒的氅衣,贴着少年人的胸膛,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奇怪。


    漂亮哥哥的心跳为何这样快呀,是生病了么。


    秦晚妆伸出小爪子,隔着氅衣,去蹭了蹭鹤声的胸膛,又凑过耳朵去听,“扑通——”的声音愈发急促,少年人抓住小姑娘的手,嗓音冷涩:“往往。”


    “漂亮哥哥,你生病啦。”


    秦晚妆从鹤声怀里爬出来,晃晃悠悠的,裹着宽大的氅衣想往外跑,边跑边说:“漂亮哥哥,府里有郎中的,我去帮你叫她。”


    还未等鹤声说话,小姑娘便罩着氅衣开门走出去,晚风清寒,她又浑身湿哒哒的,刹那间,氅衣好像灌了冷风一眼,她感受到刺骨的凉意,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哎呀,有些冷。


    她伸出小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宽大氅衣,突然悬空而起,小猫儿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鹤声的脖颈,温言细语道:“漂亮哥哥,郎中姐姐在前院。”


    “我无碍。”


    少年人抱着小猫儿,对着路过的侍从吩咐道:“去把红拂叫来,让她给往往换身干净衣裳。”


    唔——


    干净衣裳。


    秦晚妆低头,瞧瞧自己浑身湿漉漉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又开始泛红,她往前蹭蹭,把自个儿埋在漂亮哥哥怀里。


    少年人走到软榻边站定,把小姑娘从氅衣里抱出来,又把她包在锦被里,秦晚妆身量不高,这会儿整个人都缩在素白的锦被里,睁着水盈盈的眸子瞧着鹤声,愈发像汤圆儿里软软糯糯的芝麻糊。


    小姑娘在被子里拱了拱,有些高兴:“漂亮哥哥,你要同我睡觉了吗。”


    少年人清瘦瓷白的手指搭在绒毛方巾上,怔了怔,手指有些僵硬,他回头,瞧着仰起小脑袋、满怀期待的小小姑娘,抿了抿唇:“往往,不要闹。”


    小姑娘很不服气,开始哼唧:“我没有闹呀,漂亮哥哥,你要如何才能陪我睡觉呐。”


    “漂亮哥哥,待我及笄,我就要娶你呢,那你就是我日后的娘子,我同我的娘子睡觉是很正常的事呀。”


    “我瞧话本儿里都是这样写的,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唔——”小姑娘喋喋不休的话说到一半儿,突然顿住了,“漂亮哥哥,你轻一些,我的头发缠住啦。”


    “嗯。”少年人轻声应她,手下的动作愈发轻柔,修长清瘦的指节穿过小姑娘乌黑的长发,他把打结处细细分开,又拿着绒巾一缕一缕把长发擦干,眉眼温柔细致。


    秦小猫儿瞧着漂亮哥哥也不理她,长叹一口气,决定迁就她未来的娘子,忍不住又往鹤声身边蹭蹭,斜斜歪歪半挂在她的漂亮哥哥身上。


    漂亮哥哥身上总是带着点清清冷冷的味道,就像冰天雪地下埋的青梅酒,表面瞧着是苦寒的荒芜模样,但再细细瞧一瞧,却能挖出一整个春天。


    小猫儿很喜欢,又巴巴问他:“漂亮哥哥,你当真不能同我一起睡觉吗?你不欢喜我吗?”


    少年人手上的动作顿住,哑然,他低着头,对上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目光,慢慢收拢五指,喉咙发紧。


    他发觉事情似乎越来越出乎意料了。


    原先,他只想远远看着往往长大,做个活在黑暗里的影子。


    等有朝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站在众人面前,再去向秦往往提亲,若她答应,那他就十里红妆把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小姑娘迎入东宫,叫她做天下人都艳羡的女子。


    若她不答应,他也只好拼尽全力去讨秦往往的欢心,祈求着他的小小姑娘能多瞧他一眼。


    然而春风浩荡而下,把他曾无比渴望的一切送到他面前,轻飘飘的,那样容易,他反而不敢去要了。


    天上宫阙里高高端坐的神明,若是见了人间的绚烂烟火,还愿意垂怜肮脏泥地里苟延残喘的恶鬼吗。


    鹤声看着锦被里的小姑娘,笑得苦涩,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口气,像是认命了一样,屈膝半跪下来,同秦晚妆平视,他说:“我很欢喜往往。”


    “天下女子千千万,我只欢喜往往一人。”


    烛火微晃,昏黄的柔光洒下,映着纯白的清辉碎影,屋里的一切似乎都显得瑰丽起来。


    少年人看着小姑娘,轻声笑笑,那双漂亮清澈的桃花眼里,却显得那样难过,他说:“我欢喜往往,是因为我在世上走过许多年,行至今日,往往是我唯一放在心里的好孩子。”


    “往往欢喜我,却是因为只瞧见了我一人。”


    “然而往往尚未及笄,年纪还很小,日后定然会见到许多不同寻常的风景,遇见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那时往往就知道,天底下值得你欢喜的并非只有我。”


    鹤声的嗓音温温柔柔的,攥紧五指:“待往往及笄后,若是还能瞧见我,尚且愿意同我待在一处,我便事事都遂往往的心意,好不好?”


    屋内静默下来,少年人像是浑身的气力都用尽了一样,唇角干涩,他闭了闭眼,苦笑。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她还这样小,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就像被养在笼中的雀鸟,只见得到他想让她看见的方寸之地,懵懵懂懂,干净纯粹。


    但若有一日,等她长大了,发觉自己并非是她先前想象中的好模样,她的漂亮哥哥不是什么温柔善良的人,只是在阴沟里苟延残喘许多年的恶鬼,踩着累累白骨才走到她面前,成日里拿虚伪柔善的面容欺哄她,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后悔。


    这些事,鹤声从前想都不敢想,但是他却很明白,自己着实配不上秦往往,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使尽手段骗来的。


    神明只需轻轻皱一皱眉,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实在舍不得。


    软绵绵的触感贴上长睫,温温热热的,湿哒哒的长发在往下滴水,落到少年人的脖颈上,清清凉凉的。


    恍恍惚惚间,少年人瞧见小姑娘凑过来,伸出小手抚了抚他的眉眼,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好像总是在害怕,我能瞧出来呢,我可聪明啦。”


    “但是这样很不好,漂亮哥哥会不开心,我不喜欢漂亮哥哥不开心,你要改的呀——”小猫儿拉长尾音,语气甜滋滋的。


    “你不要小瞧我,我曾经也见过了许多人呢,可是我只欢喜漂亮哥哥,我只想娶漂亮哥哥回家。”


    “所以,无论我日后见到多么好的人,无论漂亮哥哥是什么模样,我自然都只欢喜漂亮哥哥的呀。”


    “漂亮哥哥,你要相信我呀。”小猫儿不高兴,她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我是天底下顶顶有担当的好姑娘,我这一辈子,自然只娶漂亮哥哥一人呐。”


    🔒娇气


    廊下, 雕花灯笼晃晃荡荡,在阒寂长夜里散发出微弱的暖光,恍然若密林间升起的青幽萤火, 星星点点,参差错落。


    西园本是个十分朴素的院子, 太子爷也偏爱晦暗而非暖色。


    然而自打秦小姐日日往这儿跑之后, 西园便挂满了精致的雕花灯笼, 许多灯笼还是太子爷亲自编的,为的就是讨秦家小姐欢心,让秦家小姐多来西园瞧一瞧。


    那时,少年人倚墙坐在廊下,手里拿着竹篾,眉目中偶尔流过的温柔是十三从不曾见过的瑰丽色彩。


    多少个日子里, 十三隐匿在暗处, 心里陡然生出些无畏的妄念, 少年人温柔的眸光就像火星子,点燃她心里荒芜阒寂的旷野,燎起熊熊燃烧的野望。


    太子爷并非无情,他也会动心,也能如旁的青涩少年一样, 为心上人的欢喜而欢喜,为心上人的烦恼而忧心,拼尽全力只为换得心上人展颜一笑。


    日后,太子爷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而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自然也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是什么模样呢。


    十三想起宫里的贵妃娘娘, 姝色无双, 受尽恩宠,宫里摆着的都是域外上贡的奇珍异宝,她什么都无需做,就能享受天下数万万百姓的供奉,稍微给个眼神,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为她赴死。


    十三想成为那样的人。


    总有人要往上爬的,为何不能是她呢。


    十三垂眸,莞尔一笑。


    打小她就知道,自个儿生得极美,美貌的女子最好命,她从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勾栏院里,一路爬到天子脚下,成了东宫里当差的女使。


    再后来,她被外放出宫,使尽手段勾搭上了天一卫,这会儿才能到太子身边伺候。


    这张脸非但给她带来了荣华富贵,还把她带到了曾经只在梦里到过的地方,往后定然也还能为她带来更多,十三坚信这一点。


    “十三?”柔柔缓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十三回过神,对着红拂低声央求道:“红拂姐姐,就让我去伺候秦小姐吧,殿下先前对我发了怒,我想将功补过。”


    “红拂姐姐,我定然会好好伺候秦小姐的。”十三瞧着红拂,说着说着要落下泪来,“我不想离开,姐姐,我好不容易才谋了这份差事,若是我被赶出去了,定然多的是小人来排挤我。”


    她握着红拂的手,哽咽:“红拂姐姐,我先前得罪了不少人,若是没了殿下庇佑,我就活不成了。”


    “可是殿下吩咐让我去……”红拂有些为难,“咱们如何能违逆殿下的吩咐。”


    “红拂姐姐——”


    “红拂姐姐只消说您病了,怕过了病气儿给秦小姐,西园只你我两个女子,殿下定然能宽宥,姐姐,且让我去吧。”


    十三生得好,年龄也不大,红拂对她历来心软,叹口气:“你切记谨言慎行,别再惹了殿下不悦。”


    十三笑得眉眼弯弯:“多谢红拂姐姐。”


    十三端着干净衣裳,往正屋走,她穿得很谨慎,浑身素净,全身上下一丝装饰也无。


    她早摸清了这些贵人小姐们的心思,京师有许多高高在上的姑娘们大多爱拿绿叶称红花,挑些容貌并不出众的婢女放在身边,以此来衬托她们的娇艳。


    曾经她在越庆侯府里伺候时,因着这张绝色的容貌吃了不少亏,有个小姐瞧见她很不悦,还让她站在院子里,拿猫儿爪子去抓花她的脸。


    十三想起往事,莞尔一笑。


    但是不妨碍,养在深闺里的娇花儿们大多没见过外面的风雨,好糊弄得很。


    后来,她使了些手段,让越庆侯深深迷上了他那商女出身的姨娘,越庆侯险些宠妾灭妻,那位小姐日后的生活大抵很不顺心。


    她虽出身卑贱,但她想得到的,必然都能使法子得到,从前是这样,日后也定然如此。


    野心就像疯长的枝桠,在月光下飞快抽条,慢慢长成参天的乔木,然后火星子一点,“哗啦——”烧起熊熊的大火,浓烟滚滚。


    她得取代秦家小姐,彻彻底底地攀上太子爷。


    十三敛眉,唇角勾起温温柔柔的笑,再抬头,又现出那双标准的、满目深情的漂亮瞳孔。


    *


    皓月皎皎,星河长明。


    十三走到廊下,透过窗上的油纸,依稀可瞧见里面模模糊糊的影子。


    少年人乌发高束,屈膝半跪在软榻边,抬头瞧着软榻上的小人儿,那小人儿伸出小手,放在少年人的眉眼上轻轻挠了挠,很快被少年人制止了。


    她于是不开心地仰倒下来,把自己卷在锦被里,半晌又滚了滚,滚到她的漂亮哥哥身边。


    “我好困呀——”


    “你当真不能同我睡觉吗,漂亮哥哥。”


    绵绵软软的声音飘出来,似乎有些求而不得的小委屈,尾音拉长,像春日里的青梅酒一样,酸酸甜甜的。


    十三端着梨木托盘的手指紧了紧,娥眉蹙起,咬了咬唇瓣,眸底划过一丝幽光。


    这女子竟然比她一个勾栏瓦肆里出来的还会撒娇,哪儿有半分世家贵女的模样,莫非她知道了殿下的身份,刻意想攀着殿下?


    好有心机的姑娘,是个对手。


    “往往——”


    “往往,不要闹。”


    少年人温温凉凉的嗓音略显青涩稚拙,随后屋里响起瓷瓶翻倒的声音,木门被推开,鹤声长发散乱,步履踉跄,莹莹灯光下,少年人的耳垂泛起淡淡的绯色。


    他站在门口,扶着梁柱,阖上眼,剧烈的心跳才慢慢舒缓下来,他有些不敢看里面的小姑娘,嗓音略显紧张:“往往,你乖一些,我叫人给你换身干净衣裳。”


    软榻上的小猫儿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巴巴看着他把门关上,又卷啊卷,披着锦被把自己卷到角落里,打了个哈欠。


    漂亮哥哥,奇奇怪怪。


    *


    少年人倚着梁柱,素白长衣垂坠而下,他垂眸,慢慢调整着呼吸,目光扫过廊下,瞧见雕花灯笼下站着的姝色女子,有些不虞,放低了声音,眉目疏冷:“你为何还在此处?”


    “殿下容禀。”十三扑通一声,嗓音宛转娇媚,楚楚可怜,“红拂姐姐病了,怕过了病气儿给秦小姐,才让奴来替她,万望殿下宽宥。”


    “只此一次。”


    鹤声有些厌烦,眉眼间也染了冷戾:“进去之后仔细给往往换衣裳,若是让孤知道你同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孤割了你的舌头。”


    “滚进去。”


    鹤声冷眼瞧她。


    “奴不敢。”


    十三垂首,双眸含泪,端着梨木托盘,颤颤巍巍的,抬头看鹤声时,才发现少年人已然阖上了眼,心里有些失望,收了泣声,慢慢推门而进。


    罢了,不急于一时。


    男人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对一人动心,贫农尚且如此,更何况尊贵如东宫太子,只要她握住了太子爷的喜好,总有一日能走到他心里。


    她倒想瞧瞧,能把太子爷牢牢握在手心里的人,是何种模样的心机狐狸精。


    烛火微晃,散发着暖黄的光,窗格上还摆了几颗莹白的夜明珠,映着月光,衬得屋内更加亮堂。


    太子爷偏好晦暗,不大喜欢这种明亮的环境,只是秦家这位娇小姐,走到哪儿都要亮亮堂堂的,太子才在西园的角落里都放了夜明珠,库房里屯着的灯烛也比从前翻了几番。


    娇气。


    十三心中冷笑。


    这种人,若是受了宠爱,定然要使劲作威作福,全然不知节制的道理,长此以往,宠爱她的人也必会一日一日厌倦。


    太子爷现下宠爱她又如何,说到底只是养个玩物,即便方才那狐媚子如此相邀,太子爷还不是连要都不肯要她。


    十三压下心里的嘲讽,面上换了温柔做派,行至软榻边,柔声道:“小姐,奴来为您换衣裳。”


    “昂——”


    秦晚妆眨眨眼睛,从锦被里爬出来,她揉了揉眼睛,斜斜歪歪靠着墙,这会儿迷迷糊糊的,张开双手等着婢女给她换衣裳:“谢谢红拂姐姐。”!!!


    漂、漂亮姐姐!


    秦晚妆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眼前的姑娘一身素衣,姿容秾艳,生了双温情款款的含情目,那双眼睛里好像有江水一样,直直能流到人的心里。她眼角尚悬着泪,清清莹莹一点,好像浅白梨花上滴着的露水。


    可恶。


    为何会如此漂亮!


    秦晚妆瞧着她,小手紧握成拳,故作矜持抵在唇角,轻轻咳了一声。


    不成,不能在漂亮姐姐面前失了分寸。


    小姑娘端端正正坐好了,眨着晶亮晶亮的眼睛:“红拂姐姐,你、你给我换衣裳吧。”


    十三瞧着她,也有些错愕。


    这小狐媚子为何生得这般乖巧可人儿?


    而且她为何用这种目光瞧着自己,十三觉得有些古怪。


    她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中规中矩道:“奴不叫红拂,奴名唤十三,小姐先前咳嗽了,是不是受了寒,奴待会儿为您去叫个郎中吧。”


    这狐媚子,险些让她晃神了,果真有些手段。


    唔——


    漂亮姐姐要为她叫郎中!


    漂亮姐姐竟还这样温柔!


    秦晚妆打小没见过生得这样美貌的姐姐,这会儿晕晕乎乎的,她先前以为稻玉姐姐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姐姐了,可是十三说话时,眉目间的情态竟然还能更温柔。


    秦小猫儿有些高兴,她害羞得瞧着十三,耳尖红红的,娇声娇气:“十三姐姐,你生得很漂亮的。”


    十三放下梨木托盘,动作怔了怔。


    这是什么手段……


    小猫儿看见漂亮的就忍不住想去摸摸,这会儿伸出她的小爪子,想去蹭蹭十三。


    刹那间,十三回想起曾经在越庆侯府时的日子,不自觉后退一步,有些戒备地看着秦晚妆,攥紧了拳:“小姐恕罪,奴有些认生。”


    嗷。


    认生啊,不碍事。


    秦晚妆乖乖巧巧收回小手,她先前还以为漂亮姐姐是不喜欢她呢,原来是认生,是认生就好,嘿嘿。


    “不妨事。”小姑娘的声音绵绵软软的,有些不明白,“十三姐姐,你为何穿得这样素呀,你生得好看,应该穿些招摇的料子呀。”


    漂亮姐姐应该穿天底下最好看的料子!


    漂亮姐姐穿素衣都这样漂亮,若是穿了旁的衣裳,定然好看得不得了。


    小姑娘说着说着,心尖儿颤颤,耳尖一抖一抖,又开始不好意思,捂着小脸儿:“我、我有许多好看的料子呢,我可以给十三姐姐穿。”


    十三怔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瞧着乖乖巧巧坐在软榻上的小姑娘,有些恍惚,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了满园清光,干净纯粹,纤尘不染,小脸儿瓷白漂亮,冰堆雪塑般,甜甜的酒窝里盛满了清辉碎影。


    她像个刚刚走出桃花源,对世事都懵懵懂懂的小神仙,那样干净,那样耀眼。


    这小神仙瞧着自个儿,似乎有些好奇,她凑近过来,忽而有些不开心,哼哼唧唧的:“十三姐姐,你为何哭啦,有谁欺负你了?”


    软乎乎的小手触上眉眼,抹掉眼角一直悬着的那滴清泪,秦晚妆想了想,怔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我忘了十三姐姐怕生了,我同十三姐姐道歉。”


    “不。”


    十三下意识开口:“不妨碍,倘若是小姐,万事都不妨碍。”


    秦小猫儿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她情不自禁往下缩,把自己埋在锦被里,悄悄开心,小猫儿眉眼弯弯,眸子里藏了漫天的星子一样,闪闪亮亮。


    小猫儿有些骄傲,在锦被里拱了拱,听见十三温温柔柔的声音:“小姐,奴先为您换身干净衣裳,夜里清寒,别着凉了。”


    秦晚妆爬出来,瞧着十三,对上十三盈盈如秋水的温情目光,小脸儿又红了,磕磕巴巴:“十三姐姐,你、你不要总是瞧着我,你生得太漂亮了,我、我有些害羞。”


    好像有颗酥糖砸到心里,乍然化开,十三的心忽然就软了,刹那间,她几乎想把自己那丁点儿大的真心掏出来,献给秦家小姐。


    她垂首,帮小猫儿换着衣裳,动作轻缓。


    小猫儿由着她动作,安安静静仰起小脑袋看着十三,忍不住又想起她的漂亮哥哥,深深叹了一口气:“十三姐姐,我的漂亮哥哥也同你差不多好看的。”


    “但是我同他说了许多话,他还是不愿意同我在一处睡觉。”小猫儿有些不开心,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十三姐姐,漂亮哥哥为何不同我睡觉呀。”


    十三脱口而出:“他有眼无珠。”


    罢了,天底下往上走的法子那么多,她换个法子就是了。


    🔒绝望


    秦小猫儿乖乖巧巧的, 任由十三给她换好了衣裳,全身上下才舒服了些,她揉了揉眼睛, 带着困意,嗓音黏糊糊的:“十三姐姐, 你说的很有道理, 我不想理漂亮哥哥了。”


    十三正打理着床榻, 闻言转头去瞧这小神仙,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看着小神仙委屈,又忍不住心疼:“小姐切莫因为这等事难过,是主子配不上小姐。”


    十三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又开始嫌弃太子屋里的床, 硬得硌人, 堂堂东宫太子, 即使流落民间,也不该落魄成这个模样。


    她在上面铺了三层软被,这才舒心了,放缓语调,嗓音轻柔如水流:“小姐, 先就寝吧。”


    十三回身,正瞧见小猫儿脑袋一点一点的,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倏尔身子一歪, 仰倒在软榻上, 阖着双眸, 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 小口小口均匀呼吸。


    十三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头一回见这么干净纯粹的小神仙,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把小猫儿抱起来,轻柔地安放在软被里,俯身把小猫儿打结的长发一丝一丝解开了,才舍得吹灯,又拿绸布把屋里发光的夜明珠悉数盖住了。


    十三摸着黑出门,方才把门带上,就瞧见院里站着的太子爷。


    少年人浑身素白,身姿挺拔,他察觉到十三出来,微掀眼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仿佛压了些阴翳,语气恹恹:“为何这样慢。”


    十三欠身福礼,嗓音平静:“小姐娇贵,奴自然得仔细伺候着,一时不察竟过了这么久,万望殿下恕罪。”


    鹤声听着她的话,也没听出她有什么乞求恕罪的意思,心里升起一丝怪诞。


    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不咸不淡让十三下去,自个儿推门而入,看着小猫儿乖乖巧巧睡熟了,悬着的心才落下,抬脚往书房走。


    *


    夜色已深,灯影昏暗。


    少年人半倚着床榻,手里拈着只娇艳欲滴的山茶,清瘦瓷白的指尖搭上深绿的花枝。


    他低头,眉眼细致温柔,慢慢把山茶花枝修剪平整了,才把山茶花放在一边,预备等日头升起时放到小姑娘的窗檐上。


    长发披散下来,柔和的烛火衬得少年人脸色愈发苍白,他坐在床头静默良久,才压下翻涌的思绪,目光垂落到指尖,那双瑰丽无边的漂亮眸子里,难得现出些茫然。


    往往说欢喜他。


    往往说要娶他。


    往往说这辈子只同他一人成亲。


    少年人抬头,透过木窗,瞧见书房外孤悬的皎皎明月,心里漫出些难以言喻的奇异滋味。


    就像荒僻贫瘠的山野里,突然有青鸟衔枝而来,青鸟满心欢喜在这儿筑巢。


    可是这山野灰扑扑的、荒凉又偏僻,哪怕把自己身上翻遍了,也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去招待这样稀世的奇珍。


    那珍贵的鸟儿也不会知道,它栖息的山野之下,每一寸土壤都流着肮脏的鲜血,还埋着许许多多的腐朽尸骸,这是连山野自己都厌恶的存在。


    秦往往能说出那些话,是因为被高高供在烟云里的小姑娘从未见过他满手鲜血的模样,是因为他一直在欺骗她。


    神明或许会垂怜凡人,但绝不该垂怜恶鬼。


    江鹤声,那是往往,你得清醒一些。


    哪怕有一天你要死了,都得寻个众人摸不着的角落,不能吓着往往,不能给小姑娘的清白染上半点污垢。


    他垂眸,在心里同自己说。


    月已西斜,少年人吹灭烛火,屋内昏黑一片。


    鹤声白日里实在疲惫,躺在锦被里,意识昏昏沉沉的,恍惚间,他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响音,少年人乍然僵住了。


    “吱呀——”


    门被推开,从外面探进来个小脑袋。


    秦晚妆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斜斜歪歪走进来,抱着个荞麦枕头。


    她半夜睡醒,找不着她的漂亮哥哥。


    小猫儿越想越不开心,她从阿兄书房里逃出来很不容易的,她先前很难过呢,漂亮哥哥不陪她睡觉便罢了,还不哄哄她。


    这样很不好。


    她觉得自己同漂亮哥哥说话时已经很讲道理了,可是漂亮哥哥却总听不进道理,天底下为何会有这样不懂事的孩子呀。


    同她睡觉有什么要紧。


    她、她这样乖巧聪明,定然不会让漂亮哥哥吃亏的,她日后也会好好待漂亮哥哥的呀。


    小猫儿抱着枕头,站在床头,眨了眨眼睛,少年人躺在床上,阖着眸子,月光透过窗缝打进来,映出少年人苍白的面容。


    睡着的漂亮哥哥瞧起来很乖巧,秦晚妆低头看着,情不自禁想去摸摸漂亮哥哥乌黑的长睫,于是伸出小爪子,轻轻挠了挠。


    小猫儿又高兴起来,心里陡然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心里又有小花儿炸开。


    湿软的触感贴在眉眼间,鹤声呼吸一滞,手指僵硬。


    几乎在刹那间,他的脑海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装不进,只记得住秦往往绵绵软软的小手的触感。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险些睁开眼睛,但又怕吓着他的小小姑娘,只得生生忍耐,喉咙干涩,他在心里苦笑,盼着这调皮的小东西能赶紧困倦,他实在受不得了。


    月光斜斜照进来,秦晚妆乖乖巧巧站着,瞧着她的漂亮哥哥,很满意。


    唔——


    漂亮哥哥睡着啦。


    若是白日里的漂亮哥哥同现下一样该有多好。


    现下的漂亮哥哥很乖巧的,但是白日里,漂亮哥哥肯定又要不讲道理,定然又要说“往往,乖一些”、“往往,不要闹”之类的话,可是她分明很乖巧,也并没有闹,是漂亮哥哥不懂事。


    小猫儿瞧着少年人安安静静的模样,十分满足,她抱着她的荞麦枕头,慢慢爬上床榻,往里钻了钻,又朝被子里拱了拱,想悄悄偷出一些被子。


    鹤声轻叹口气,只好趁着小猫儿不注意,把被子分给她,盼着这祖宗能赶紧睡着,他再把这小姑娘抱回霞山院,也不算毁了她的清誉。


    得了被子,小猫儿果然安静下来,慢慢缩下去,到最后,连小脑袋也见不着了,她兀自团成小小一只,没一会儿,又开始闹腾。


    唔——


    漂亮哥哥在她身边呀。


    她同漂亮哥哥在一处睡觉。


    她、她想瞧瞧漂亮哥哥。


    秦晚妆从被子里钻出来,悄悄抬起眼,看着鹤声冷白的侧脸,山茶花殷红似火烧,映着月光,瑰丽又炽热。!!!


    漂亮哥哥这儿为何会有山茶呀。


    秦晚妆想起自己窗檐上的山茶花,几乎每一个清晨,她一睁眼,就能瞧见这样漂亮的山茶。


    她先前总找不到送山茶的人,还为此烦恼过,没想到,竟然是她的漂亮哥哥吗。


    细细想想,漂亮哥哥先前送了她一个园子的山茶花,每日清晨往她窗檐上放一枝,也十分合理的。


    小姑娘想明白后,突然有些恍惚,耳尖红红的,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


    秦晚妆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好像流满了甜茶,又觉得自己喝了三壶青梅酒,甜滋滋的感觉泛上心头,小猫儿忍不住凑到她的漂亮哥哥旁边。


    她想夸一夸漂亮哥哥。


    可是漂亮哥哥在睡觉,她不能把漂亮哥哥吵醒。


    小猫儿轻轻皱起眉头,有些犹豫,忽而,她低下头,阖着眸子,有些紧张地,在少年人的额头轻轻啄了一下。


    漂亮哥哥先前亲她时,她就很开心;所以她可以亲亲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定然也会开心的。


    小猫儿发自内心地为自己骄傲起来,扬起小下巴,兀自高兴了一会儿,又慢慢缩到锦被里,耳尖颤颤,悄悄开心。


    绵绵软软的触感贴上额头,少年人怔忪了一会儿,顷刻间,脑海里的弦乍然崩开,泥沼下深深压抑的惊涛翻涌而出。


    秦晚妆抬起小脑袋,对上一双温凉的漂亮眸子。


    那是秦晚妆先前从未见过的目光,带着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就像把桃花梨花杏花都捣成泥,泼到灰墙上一般,浓墨重彩,瑰丽奇诡,又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死气和深深压抑的绝望。


    然而秦晚妆看不懂这样的目光,她只知道漂亮哥哥醒了,她缩了缩小脑袋,觉得自己似乎干了件不大好的事,底气有些不足,细声细语道:“漂亮哥哥,你醒啦。”


    她扯扯鹤声的袖子,试图同他解释:“漂亮哥哥,我并非是故意找过来的呢,我想你啦,我想见见你,我才过来的。”


    “往往。”


    少年人听着小姑娘绵绵软软的话,嗓音沙哑,似乎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为何总是不听话。”


    “我并没有不听话呀,我可听话了,唔——”


    小姑娘下意识抬起头去瞧她的漂亮哥哥,转眼瞧见少年人拿着殷红的山茶花,娇艳欲滴的花瓣封上唇齿,把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小姑娘眨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月光透过窗缝,照亮床头斜斜一角,小猫儿坐在亮处,被月光笼着,少年人阖着眼,温温柔柔的,吻上殷红的山茶,姿态庄重又虔诚。


    像个行至穷途的殉道者。


    山茶花上流着月光,带着些甜滋滋的味道,今夜的山茶格外软,绵绵密密,像糯米打成的甜糕。


    鹤声睁开眼,瞧着秦晚妆泛红的小脸儿,舔了舔干涩的唇角。


    原本清澈漂亮的眸光好像悉数被颠覆了,此时像是压满了乌云,晦暗不明,他轻笑出声,嗓音喑哑,语调温柔得诡异,他哄着他的小小姑娘。


    “好孩子,听话。”


    “好孩子,看着我。”


    苍天可鉴,是神明亲自走下人间。


    怨不得他。


    🔒抄书


    天破了晓, 雾气微微蒸腾而起。


    稻玉掀了珠帘,正欲把自家小姐叫起来,抬眼便瞧见小猫儿呆呆怔怔站在木窗边, 似乎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 低着小脑袋, 认真瞧着窗檐上摆着的山茶。


    “小姐, 奴伺候您梳洗。”稻玉看着小猫儿,声音轻柔。


    “昂——”


    小猫儿叫了声,大抵是刚醒,嗓音还黏糊糊的:“先、先不忙。”


    “稻玉姐姐,你先别过来。”


    秦晚妆挥了挥小手,兀自低着小脑袋, 晶亮晶亮的目光落在窗檐上, 眉眼忽然就弯了起来, 卷翘的长睫扑闪扑闪的。


    那么、那么好看呀。


    她歪了歪小脑袋,小小的梨涡现出来,甜滋滋的,像是藏了漫山遍野的浩荡春风。


    稻玉瞧着她,哑然, 叹了口气。


    她眼见着小猫儿又低下小脑袋,阖着眼,对着窗檐上的山茶花,轻轻啄了啄, 清露沾在小猫儿的唇角, 湿湿凉凉的, 小猫儿眨了眨眼睛, 耳尖又悄悄红了。


    近日,小姐不知着了什么道儿,每日晨起时都得跑到窗檐边,亲一亲她的山茶花才高兴,说亲也算不上,小猫儿只会低头去啄。


    软软的唇角贴上山茶花,又有些害羞地红了小脸儿,很快把小脑袋抬起来,很不好意思似的,声音绵绵软软地喊“稻玉姐姐”。


    “稻玉姐姐——”


    小猫儿果然又叫。


    稻玉叹了口气,掀开珠帘走进来,拿起木梳为小姑娘梳发,柔着声音,委婉劝小猫儿:“小姐,这山茶虽新鲜,却并不干净,定然沾了不少灰。”


    “很干净呀。”


    小猫儿端端正正坐好了,瞧着铜镜里的自己,眸光晶亮晶亮的,听见稻玉的话,小猫儿立刻出声反驳,振振有词,“稻玉姐姐,这是漂亮哥哥送我的山茶呀,既然是漂亮哥哥送的,那我、我亲一亲有什么要紧。”


    小姑娘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耳尖红红的,又有些害羞,她扭扭小脑袋,眉眼弯弯的,很认真地同稻玉说:“稻玉姐姐,山茶花是甜的呢,很甜很甜,同青梅酒一样甜。”


    稻玉瞧着乖乖巧巧的小猫儿,握着木梳的手怔住了,她有些担忧:“小姐,您同西园那位公子尚未成亲,不该走得这样近。”


    她想起前几日在西桥那儿听来的话,相爷亲至云州,欲将小姐许给六皇子,若此事为真,小姐同西园那位公子的婚事定然办不成了,这小祖宗定然要伤心难过好一阵子。


    六皇子若是知道小姐对旁人情根深种,定会不喜;宫里那位贵妃娘娘若是知道自己的准儿媳心里住着旁的郎君,也必不会善待小姐。


    京师不比云州,人心诡谲,关系错综复杂,若是夫家不睦,小姐定然过得不自在。


    一想到自家精心供养多年的小祖宗可能去宫里受气,稻玉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不自觉红了眼眶,只盼着东家能护住小姐。


    她现下却想不出什么旁的法子,只能柔着声音劝小猫儿:“小姐同西园那位公子的婚约尚无定数,近来别再去西园逛了,待相爷……待婚约定了,小姐再去,成不成。”


    噫——


    “稻玉姐姐,你说的话很没有道理。”小猫儿听着稻玉的话,有些奇怪,哼哼唧唧的,“我同漂亮哥哥的婚事很有定数呀。”


    小猫儿抬起小脑袋,试图同稻玉讲道理:“稻玉姐姐,漂亮哥哥已经同我定亲了呀,漂亮哥哥也应允了要嫁给我呢,待我及笄,我就可以娶漂亮哥哥啦。”


    稻玉哑然失声,半晌叹了口气。


    *


    昼光入窗,枝叶招摇。


    “阿兄呐——”


    狼毫从小手里掉出来,咕噜咕噜滚在地上。小猫儿揉了揉眼睛,有些困倦,她从蒲团上仰倒下来,伸展四肢,贴着冰冰凉凉的木板,直直望着书房顶的屋梁。


    秦湫穿了件天青色长衣,眉目疏淡,站在书架边,也没去管倒在地上的小猫儿,兀自取了卷竹简,在书桌前坐下,淡淡看了地上仰倒的小姑娘一眼。


    “起来。”


    秦湫嗓音温凉。


    “不要。”小猫儿有些不高兴,在地上滚了滚,哼哼唧唧的,“阿兄,你为何总是这样严厉,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兄长,都不疼爱自己的小妹妹。”


    秦湫坐在书桌边,垂眸,仔细翻了翻竹简,闻言扫了地上胡闹的小东西一眼,声线清冷,轻描淡写的:“是么,我如何不疼爱姑娘了,你仔细同我说说。”


    气死啦。


    天底下为何会有这样没良心的兄长呀。


    小姑娘很不高兴,扬起声音,娇声娇气的:“阿兄,你现下就很不疼爱我,我好困呀,我困得都要死掉了,你还不让我睡觉。”


    “外面日头这样大,我非但不在屋里睡觉,还要抄书,阿兄,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儿愧怍吗?”


    小猫儿越说越气,翻了翻小身子,不去瞧她的兄长,她耳尖竖起来,等了半晌,也等不到秦湫来哄她,愈发不高兴。


    “阿兄,你瞧瞧我,你不要总是不理我。”小猫儿有些委屈,她又把自己翻回来,睁着水盈盈的眸子望着秦湫,“阿兄,你总是这样,突然就不理我,这样很不好。”


    “嗯。”


    秦湫淡淡应了小猫儿一声,抬眼瞧着她,倏尔轻笑,他把手上的竹简放下,拢袖起身,把小猫儿拎起来,扔到蒲团儿上:“坐好,再倒下去,为兄要罚你了。”


    秦小猫儿浑身的懒骨头,本来松松散散又想往边儿上歪,听见阿兄发话,却不敢再倒了,只得委委屈屈地趴在小桌上:“阿兄,你不要罚我,我可听话了。”


    秦湫笑得冷淡:“是么。”


    “是呀——”


    秦晚妆抬起小脑袋,娇声娇气:“我自然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好姑娘呀,可是阿兄却很不听话,你总想着要罚我,这样很不好,我、我会害怕的呀。”


    “阿兄,你为何不能同林哥哥学一学,林哥哥素来都是温温柔柔的模样,从来没有罚过我呢。”小姑娘同秦湫说着她的朴素愿望,水盈盈的眸子眨呀眨,她扯扯秦湫的袖子。


    “混账东西。”


    秦湫淡淡看着她,把小姑娘提溜起来,等乖乖坐好了,才冷声斥道:“你当真以为,林晴山不罚你是因为他生性温柔又疼爱你么,他只是嫌麻烦懒得开口罢了。”


    “你跟着林晴山读了这么久的书,旁的学不会,倒把他身上那副懒骨头学了个十成十。”


    “哼——”


    小姑娘气呼呼的,过了半晌,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又垂头丧气地滑下去,趴在小桌上,闷闷道:“阿兄,我同你说不清什么道理,我不想理你了。”


    “你现下便嫌弃我吧,日后待我长大了,我出去闯荡天下才不带你,你就留在云州同你的账簿过活吧。”


    秦湫俯身,把地上掉着的狼毫捡拾起来,递到小姑娘手里,漫不经心答这小混账的话:“好,湫等着那一日。”


    “你牢牢记着今日说的话,待姑娘长大了,可千万别在云州待着,闯你的江湖去,若是半道儿没饭吃了,也不要想起你这坏脾气的长兄,自个儿出去寻营生。”


    “阿兄,你不要瞧不起我。”


    小姑娘听着训斥,很不高兴,仰起小脑袋,喋喋不休:“阿兄自然是云州最厉害的商客,然而我便很没用吗?我日后自然也能找着营生活下去。”


    “待我及笄娶了我的漂亮哥哥,我就出门闯荡,挣许多许多银子养我的漂亮哥哥。”


    “你娶谁?”


    秦湫俯身,把小姑娘散乱的长发理了理,闻言怔忪一会儿,出声打断她,眉眼益发散淡。


    “自然是我的漂亮哥哥呀。”


    提起这事儿,秦晚妆的眸光瞬间亮起来,她扬起小下巴,耳尖红红的,颇有些骄傲的小样子:“我、我还未曾跟阿兄说过,漂亮哥哥先前应允我了呢,待我及笄,漂亮哥哥就要嫁给我。”


    小猫儿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耳尖一抖一抖的,她扯扯秦湫的袖子,嗓音绵绵软软:“阿兄,待我及笄,漂亮哥哥就是我的新娘子啦,那时候的漂亮哥哥定然好看得不得了。”


    “我、我还有多久才及笄呀。”


    秦晚妆巴巴地问。


    “……”


    秦湫欲言又止。


    他时常怀疑自己养了个不正常的小家伙儿,这种怀疑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他低头看着得意洋洋的小猫儿,半晌说不出话,轻叹口气:“往往,你可真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好孩子。”


    他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要娶东宫太子,东宫太子竟还应允了。


    “东家。”西桥叩门,他站在书房门口,对着秦湫行了个长礼,抿了抿唇,有些犹豫。


    秦湫微掀眼帘,眸光晦暗不清,有些厌烦,他点点小猫儿的小脑袋,忽视这小混账好奇的目光,声线清冷:“抄你的书。”


    言罢,他拂衣出了书房。


    小猫儿握着狼毫,趴在窗前,瞧着兄长随西桥走远了,把狼毫一撂,蹦蹦跳跳往外走。


    她觉得阿兄实在很不讲道理,这么好的日子,作甚要浪费在抄书上,她自然要去找她的漂亮哥哥睡觉呀。


    🔒规矩


    昼光清明如许。


    十三坐在树下, 酪红洒金裙摆铺开,在日头下晕开瑰奇的流光,她低着头, 眉眼温柔,手里拿着绣针, 专心致志做着手里的绣活儿。


    “十三。”


    红拂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 她低头, 看着树下柔情款款的美人儿,有些担忧,“你穿得过分惹眼了,为何穿成这个模样?”


    十三瞧了瞧身上的装束,眉眼弯弯,向来温情款款的语气里难得显现些稚气的天真:“红拂姐姐, 好看吗?”


    红拂哑然, 叹了口气。


    她从前也见过许多生得漂亮的姑娘,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妄想靠着一张脸爬上主人家的床,以为这样就能飞上枝头,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可是往上爬哪有这么容易,那些个姑娘里, 多的是被主君占了身子后,还被主母打死的。主君难道会为区区一个婢女讨公道么,哪怕谈起,他们也不过是淡淡一笑, 嘲这些婢女自不量力罢了。


    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哪会怜惜一个婢女的命呢。


    她们的命在主人家眼里, 就如同草芥一般, 随随便便就能打杀了, 她们生来轻贱,这条命还不如贵人怀里抱着的猫儿贵重。


    十三年纪不大,性子也好相处,红拂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小妹妹,实在不忍心让她误入歧途。


    她柔声规劝道:“十三,殿下是储君,哪怕日后要纳妾,纳的也都是些家底丰厚的世家贵女。”


    “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哪怕你真能讨得殿下一时的欢心,日后又该拿什么去同那些世家贵女争呢。”


    十三突然抬头,那双盈盈有春水流淌的漂亮眸子里,难得现出些显而易见的不悦:“殿下日后要纳妾?”


    “那秦家小姐该如何自处?”


    十三拈着绣花针,眸光有些冷。


    “这……”红拂犹豫了半晌,才道,“殿下是未来的天下共主,旁的帝王有的,殿下自然都会有,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没有三千佳丽啊。”


    “秦家小姐是商女,心性又稚嫩,日后说不准能不能坐上正宫之位。”红拂想了想,又要开口,却被十三打断了。


    “红拂姐姐,十三知道了。”


    她淡淡应了声,继续绣她的狸猫抱花图,声线有些冷:“红拂姐姐觉得我同那些世家贵女争不了,实在是看不起我,倘若真有不长眼的挡在我眼前,哪怕是死,我也得拖着她们下黄泉。”


    红拂看着她,凝望良久,才明白自己压根儿劝不动,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十三无声注视着红拂远去,垂眸,葱白的指尖搭在酪红诃子裙上,轻轻抚摸着。


    她生来命不好,头一回穿上这样舒服的料子,裙摆上的纹样和洒金几乎要晃晕了她的眼。


    她想起小神仙见着她穿这件衣裳时的模样,小脸儿红红的,那双水盈盈的漂亮眸子里满是干净纯稚。


    她悄悄跑过来,软软的小手拉住自己苍白的手腕,小神仙凑近悄悄,娇声娇气的,似乎很高兴:“十三姐姐,你穿酪红很漂亮的,同、同神仙娘娘下凡一样好看。”


    她偏头,看着小神仙,有些奇怪:“这是小姐的料子,如今穿在奴的身上,小姐当真不会嫌恶吗?”


    小神仙眨了眨眼,有些不理解:“十三姐姐,你为何会这样想呀,十三姐姐生得好看,同这料子很相称呐。”


    她瞧着自个儿,看了许久,半晌,才撑着小下巴,深深叹一口气,颇有些烦恼的小模样。


    “十三姐姐,我觉得你同我的漂亮哥哥很像,你们总在害怕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可是这样很不好,会不开心,我不喜欢你们不开心。”


    她说,你同我的漂亮哥哥很像。


    她说,我不喜欢你们不开心。


    十三想着想着,眼角忽而滑下一滴清泪。


    她先前并不明白,为何在瞧见秦家小姐的时候,自己几乎失去了理智,想把那颗所剩不多的真心悉数捧出来,献给秦家小姐。


    现下她终于明白了。


    因为在秦家小姐那双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眸子里,她看出了自己的模样,她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人,堂堂正正的人。


    不是卑贱的泥,不是草芥,不是拼命往上爬的疯狗。


    是人。


    十三把绣活儿藏起来,行至廊下,轻叩木门。


    “进来。”


    清清淡淡的声音。


    即使是白日,屋内也昏暗无光。


    少年人披着件黧黑长袍,懒懒倚着窗,目光闲闲散散落在烧着的炭盆里,随意扫了眼手里的密信,又漫不经心地往炭盆里扔。


    火光燎燎。


    半明半暗间,少年人的脸色显出些病态的苍白,眸光愈发冷淡诡谲,他抬眸,微微扫了眼来人。


    “孤说过,不愿再见到你。”


    他随手又扔了张信纸,恹恹道。


    十三跪下叩首,声线清冷:“殿下不想知道,贵妃娘娘为何这么快就能发现您的踪迹吗?”


    鹤声微掀眼帘,轻笑:“是你?”


    “是。”


    “贵妃娘娘派奴跟在您身边,做她的暗桩。”


    十三恭敬道。


    “嗯。”


    “你想如何。”


    少年人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


    十三抬头,目光清亮:“奴愿为殿下所用,做殿下的刀刃。”


    “条件。”


    “万望殿下恩准,让奴留在西园。”


    十三再叩首。


    鹤声细细端详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轻笑出声,颔首道:“可。”


    *


    小猫儿抱着小酒坛,斜斜歪歪走在石子小道上,她方才悄悄喝了一口青梅酒,这会儿晕晕的。


    唔——


    西园在何处呀。


    她怎么找不着了。


    小猫儿迷迷糊糊的,有些累,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她扭扭小脑袋,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似乎忘记了,小猫儿有些不开心,低下小脑袋,问自个儿:“秦往往,你又走到何处去啦。”


    小姑娘撑着小下巴,兀自叹了口气,乖乖坐着,看池子里四处游动的锦鲤,等着有什么人路过,把她捡回去。


    从前就是这样,她喝了酒,在府里总会迷路,有人见着她,就会把她领到阿兄或者林哥哥面前。


    小猫儿想着想着,又忍不住红了耳尖,她悄悄想,其实把她领到漂亮哥哥面前也行的,漂亮哥哥那儿也是她的家。


    毕竟,漂亮哥哥往后是她的新娘子呀。


    她要娶漂亮哥哥的。


    小猫儿晕晕乎乎的,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答应漂亮哥哥的话,又乖乖巧巧往石子小路上挪了挪,想离池子边远一些,突然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硬硬的东西出声,嗓音很冷,沉沉的:“你方才说,你想娶什么。”


    “笨——”


    小猫儿哼哼唧唧的,她觉得自己撞上了个十分奇怪的大人,她方才都说了自己要娶漂亮哥哥呀。


    一言既出,原本窸窸窣窣的石子小道上,刹那间噤若寒蝉,只有小姑娘温温软软的声音。


    “我同漂亮哥哥定的亲。”


    “自然要娶漂亮哥哥呀。”


    “漂亮哥哥都应允了,要嫁给我呢。”


    小猫儿仰起小脑袋,突然看见个高高瘦瘦的人。


    这人中年模样,留着长须,穿着十分华贵,着锦袍,腰间佩玉,浑身沉淀着温儒的气派。


    他半眯着眼,同小猫儿对视,分明是十分斯文的模样,小猫儿却莫名感到一阵威压。


    她有些害怕,缩了缩小脑袋,又有些好奇,嗓音绵绵软软的,低声问:“你是谁呀。”


    “你是来捡我回家的吗?”


    小猫儿抱着她的小酒坛,打了个酒嗝。


    “往往。”


    清清冷冷的声音落在耳边。


    小猫儿扭过小脑袋,瞧见她的兄长站在中年男人身后,小猫儿的眸光晶亮晶亮的,她张开小手,想让阿兄过来抱她。


    “阿兄,你怎么亲自来捡我啦。”


    小猫儿有些好奇,阿兄平日里都很忙,先前西桥把他叫出去时,她还以为阿兄又去商行了呢,没想到竟然在府里。


    秦湫看着小猫儿,抿了抿唇,没理她,吩咐道:“西桥,带小姐回去。”


    秦往往有些奇怪。


    阿兄分明在这儿啊,为何要西桥带她回去呀。


    “慢着。”


    略带威严的声音响起来。


    小猫儿往后挪了挪,有些害怕,从地上爬起来,想躲到阿兄的身后去,被中年男人拦住了。


    “你小字叫往往?”


    他低头,看着他,语气很淡:“往往,你记着,你并未同任何人定亲,你日后的夫君是六皇子。”


    “可是我定亲了呀,阿兄为我定的呢。”小猫儿有些不明白,她觉得这个人奇奇怪怪,“六皇子是谁呀,我不认识他,他如何能是我日后的夫君。”


    秦晚妆抱着她的小酒坛,有些不开心,她低下小脑袋,轻轻抿了口青梅酒,还是很生气,她把酒壶往地上猛地一砸。


    “哗啦啦——”


    酒水流出,沾湿了中年男人的鞋靴,他气笑了:“放肆。”


    小姑娘蹭地一下蹿到秦湫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我往后要娶我的漂亮哥哥呢,我才不要什么六皇子。”


    “我的漂亮哥哥很好呀,我很欢喜他呢。”


    “胡闹!”


    秦相皱眉:“你瞧瞧你,举止放浪,口出狂言,还满身酒气,可还有半分女儿家的样子。”


    “不知规矩的东西。”


    秦相拂袖,沉声道:“婚约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们放肆。”


    坏人。


    秦小猫儿不开心,她气得想掉眼泪,抬脚要冲出去咬坏人一口,却被秦湫拦住了。


    秦湫屈膝半跪下来,抹干小猫儿眼角的泪水,叹了口气:“往往,乖一些,先跟西桥回去。”


    “阿兄,我讨厌他,能不能让他走。”


    秦小猫儿趴在兄长肩头,委委屈屈掉眼泪,呜呜咽咽的。


    “秦慵归,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妹妹。”


    秦相皱着眉,居高临下看着两人,十分不悦。


    秦湫站起来,把小猫儿挡在身后,对着眼前人打了个长揖,恭敬道:“父亲,自打往往生下来,您并未教养过往往一日,故而她不必守京师的规矩,只须守我的规矩便好。”


    “我的规矩,即为往往的康健欢愉是天下第一等要事,旁的都不重要。”


    “啪——”


    重重的巴掌声。


    秦相气得颤抖,咬牙冷声道:“你个孽障!”


    青年人长发松松散散披落下来,他偏头,怔忪了一会儿,莹白的脸上泛起红印,秦湫苦笑一声,有些怕小猫儿会被吓到。


    他端端正正跪下,把小猫儿揽在怀里,轻声哄她:“往往,别怕。”


    🔒山槐


    “阿兄——”


    秦小猫儿趴在秦湫肩头, 有些害怕,轻微颤抖,她抽抽噎噎的, 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好孩子,不碍事。”


    秦湫的声音难得温柔起来, 他拍拍小猫儿的后背, 吩咐西桥, 平静道:“带往往回去。”


    小猫儿却从秦湫的怀里钻出来,步子斜斜歪歪的,她伸出小手,抹干了眼泪,站在秦相面前,固执地仰起小脑袋, 眼眶红红的:“你、你是坏人。”


    “阿兄不曾得罪你, 你却打阿兄, 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坏人。”


    “坏人!”


    “贼、贼王八!”


    秦晚妆小脸儿红红的,说话也磕磕巴巴,清莹的泪水顺着瓷白的小脸儿划下,却依旧挡在秦相面前,张开小手护着她的长兄。


    “混账。”


    秦相皱眉, 审视着这个久未见过的小女儿,心头火起,他扬手正欲教训,手腕一阵刺疼。


    小猫儿突然窜上来咬住他的手腕, 尖尖的小牙重重扎入, 留下深深的红印, 滴滴鲜血沾上小猫儿的唇角, 她抽抽噎噎的,却仍旧不肯松口。


    “放开。”


    秦相声音冷得掉冰渣子,他抬眼,看着石子路上端正跪着的青年人,冷笑:“秦慵归,你好样的,我放纵你带着这混账在外逍遥这么些年,你就把她养成这副模样?”


    他拂袖,把小姑娘甩出去。


    秦晚妆摔到石子小路上,磕得有些疼,咸咸的泪水沾在唇角,混着血腥气,她打了个哭嗝:“阿兄将我教养得很好,是你坏,我要报官抓你……”


    秦相身居高位久了,难得被忤逆,看着地上的小姑娘,心生厌烦,嗤笑一声,冷言道:“尽是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言罢,他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秦湫垂眸,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拢袖站起来,对着小猫儿笑笑:“往往,过来。”


    “阿兄。”秦晚妆的嗓音软软的,尾音拉长,好像带着万种的委屈,她从地上爬起来,抹干眼泪,跑到秦湫面前,踮起脚尖,仰着小脑袋望着秦湫。


    秦湫不明所以,俯下身子,同小姑娘平视,他长发尚且乱着,松松散散垂坠而下,秦湫笑得清浅:“往往,阿兄带你回去。”


    温温软软的呼气声落在石子小道上。


    秦湫怔忪一会儿,对上小姑娘水盈盈的眸子。


    她瞧起来十分专心致志的,黧黑卷翘的长睫沾了些泪水,映着昼光,她张开小口,轻轻吹起,声音软绵绵的:“阿兄,我帮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啦。”


    石子小道边,栽了许许多多的山槐树,枝叶亭亭如盖,漏出星星点点的温煦光影。


    秦湫有些恍惚,他轻声笑笑,把小猫儿揽在怀里,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流着数不尽的难过,他重复道:“往往,阿兄无碍。”


    往往,我捧在手心里的小妹妹。


    我该如何护住你。


    *


    “漂亮哥哥——”


    秦晚妆抱着她新找来的小酒坛子,坐在软榻的角落里,闷闷不乐,低着小脑袋,把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


    “嗯?”


    少年人乌发高束,停下手中的笔,早在秦晚妆来时,他就换了身月白长衣,浑身干干净净的模样,像刚刚从仙山上走下来一样。


    他背对着小姑娘,起身,长身鹤立,清瘦修长的手搭在宣纸上,慢慢折起来。


    他把宣纸递给天三,微掀眼帘,嗓音温凉,压低声音不让小姑娘听见,语气却漫不经心:“都杀了。”


    天三心下一惊,垂首应是,恭恭敬敬的。


    他走出屋子,带上门。


    屋内亮亮堂堂的。


    即使是白日,屋子边角也放了许许多多的夜明珠,温和的光晕淡淡流转,是纯粹的莹白,映着昼光,为屋子添了几分温煦。


    小猫儿瞧着她的漂亮哥哥,有些好奇,歪了歪小脑袋,嗓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我觉得你同先前很不一样。”


    少年人走到她身边,坐在软榻上,低头瞧小猫儿,笑得温温柔柔:“如何不一样?”


    “我也说不明白。”


    小猫儿往后一倒,抱着她的小酒坛子在软榻上滚了滚,嘟囔:“自打上次我找你睡觉之后,你就很不寻常,漂亮哥哥,我觉得你想把我关起来。”


    “往往为何会这样想。”鹤声把她的小酒坛子拿过来,小猫儿拧了拧小眉头,也跟着她的小酒坛子一起,“扑通——”一下撞进鹤声的怀里。


    少年人揽着她,又笑:“往往是听话的好姑娘,我怎么会把往往关起来呢。”


    “当真吗?”


    小猫儿有些不信,她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心里涌现出些奇奇怪怪的情绪,她仰起小脑袋:“漂亮哥哥,我现下瞧着你,有些害怕。”


    鹤声垂眸,拈着小猫儿一捋浓黑的长发,眸光晦暗。


    再对上秦晚妆懵懵懂懂的目光时,先前眼底的恶念悉数消失,少年人又变成干干净净的模样:“往往,你应当是喝醉了。”


    “唔——”


    是、是么。


    她喝醉了吗。


    小猫儿瞧着漂亮哥哥的脸,迷迷糊糊的:“那、那我应当是喝醉了。”


    她想着想着,又觉得奇怪。


    她觉得漂亮哥哥真的同往常大不一样了,漂亮哥哥往日看着她,眸子都很醉人的,像灌了春风一样;可是她现下瞧她的漂亮哥哥,小猫儿总觉得,漂亮哥哥想要把她锁起来。


    但、但既然漂亮哥哥说她喝醉了,那她应当就是喝醉了。


    漂亮哥哥这么好看,说什么话都是有道理的。


    嘿嘿。


    小猫儿耳尖红红,低下小脑袋,又轻轻抿了口青梅酒,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唇齿间炸开。


    秦晚妆半阖着眸子,晕晕乎乎的,又往鹤声怀里倒了倒,重重点头,重复道:“漂亮哥哥,你说得很是,我应当是醉了。”


    “只是、只是。”秦晚妆伸出小爪子,蹭了蹭少年人的侧脸,“漂亮哥哥,你倘若真是这个模样,也很好,你先前总是不开心,总是在害怕,现下却没有了。”


    “虽然你让我有一些害怕。”


    她细声细语的,又道:“但是我不介意呢,漂亮哥哥往后是我的新娘子,新娘子的欢愉自然很重要的,漂亮哥哥,倘若你真是这个模样,我也很欢喜你的。”


    小猫儿说着说着,又深深为自己骄傲起来:“漂亮哥哥,我是不是很好的姑娘,你先前同我睡觉,很不吃亏呢。”


    少年人低头,哑然了好一阵儿,才低低笑出声,瓷白的指尖搭上秦晚妆沾了青梅酒的唇角,他慢慢把酒渍抹干净了:“是,往往自然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小姑娘听着,耳尖又悄悄红了,她想往软榻上躲,自个儿找个角落慢慢开心,却被少年人拦住了。


    哎呀。


    漂亮哥哥想做什么呀。


    秦小猫儿的计划被打断了,有些不高兴,她又喝了青梅酒,这会儿迷迷糊糊的,试图跟鹤声讲道理:“漂亮哥哥,我们还没有成亲,你不能太黏着我呀。”


    冰冰凉凉的指尖触上额头,柔滑的脂膏抹在泛红的伤痕上,少年人神色有些不虞,没应她的话,嗓音有些冷:“这是何处得来的伤?”


    🔒头疼


    “唔——”


    漂亮哥哥的手总是很冷, 他轻轻按着小猫儿额头的红痕,秦晚妆有些疼,想往旁边跑, 却被鹤声抓住了,只得乖乖坐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


    她抱着小酒坛子, 稍微清醒了些, 有些委屈, 乌黑浓密的长睫轻轻颤抖:“漂亮哥哥,我先前来寻你时,遇见个很坏很坏的坏人。”


    “他把我甩在地上,我、我撞上石头了。”


    小猫儿磕磕巴巴解释着,有些怕鹤声担心,又绵绵软软道:“漂亮哥哥, 不碍事, 我现下已经不疼啦。”


    “嗯。”少年人低着头, 慢慢帮她抹着药,清癯白净的手指触上泛红的伤痕。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厌烦,恶欲如枝桠般疯长,他想听哭声,想听绝望的哀嚎, 想看刀尖刺入温热的肌肤、鲜血喷涌而出,想看遍地尸骸上飘着的猩红血气,他想杀人。


    “漂亮哥哥。”


    秦晚妆抬起小脑袋,认认真真瞧着他, 细声细气的, 像初生的小奶猫儿。


    “嗯。”鹤声回过神, 又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了碎落的星子,他笑着:“往往,那坏人同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并未同漂亮哥哥定亲,还说什么六皇子,我听不明白他的话,他、他还打阿兄。”小猫儿声音拔高,很生气,“阿兄待他这样恭敬,他竟然还打阿兄。”


    说着说着,她又垂头丧气,闷闷道:“阿兄说,他是爹爹,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爹呀,阿兄就是被坏人哄骗了。”


    阿兄,不大聪明。


    小猫儿深深叹了口气。


    鹤声垂眸,轻讽一笑。


    几年前,相府风光正盛时,秦相亲自把秦湫扫地出门,后来又受人挑拨,把自己的嫡亲女儿也赶出去。


    现下秦相要找人同六皇子联姻,倒想起了自己流落云州的亲生血脉,实在荒唐。


    “往往不想见着他吗?”鹤声搂着小猫儿,轻声问她。


    “我自然不想瞧见他呀,我可讨厌他了。”秦晚妆仰着小脑袋,眸子突然亮闪闪的,“可以让他走吗?”


    哼,坏人。


    鹤声笑得柔和:“自然。”


    *


    庭院深深。


    绛红色长袍松松散散铺在地上,林岱岫坐在廊下,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瞧院子里落了满地的青叶。


    两摞竹简高高堆起,他拢袖,碰到其中几卷,竹简便再也支撑不住,哗啦啦散落下来,滚了几圈儿滚到庭院中。


    “你为何在此处。”


    秦湫语调淡淡的,分辨不出什么情绪,他站住了,俯身把地上的竹简一一捡拾起来,扔给林岱岫:“你现下应当在书院。”


    林岱岫笑着接住竹简,抬头瞧他,看着秦湫长发散落的模样,语调悠长,笑着道:“长公子,好生狼狈啊。”


    秦湫冷冷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往书房去,半晌落下一句话:“林晴山,你委实太闲了。”


    林岱岫又笑,起身跟上他:“阿湫,你不高兴?”


    秦湫懒得理他,坐在书桌前,埋头理着账本,林岱岫把账本从他手里抽出来,眉眼舒展,轻笑道:“你为何不高兴,秦相舍了朝事,亲至云州,他那些个废物儿子还有哪个有你这样的待遇。”


    “阿湫,你若回了京师,往后便能继续做你的秦长公子,不必再为商行烦恼,也不必为了求株九活节冒雨回京师,多得是人挤破脑袋想供奉你。”


    “秦长公子的身份比商客要贵重得多。”


    “我不愿意。”


    秦湫把账本抽回来,淡淡扫了他一眼。


    “好罢,是我失言了。”


    林岱岫叹了口气:“可是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注定要回去。”


    “阿湫,你得知道,哪怕你的商行遍及四海,在秦相眼里,也终究是些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现下时局乱成这个模样,你也清楚,但凡有点权势的,都能扒在商行身上吸一口血。”


    他看着秦湫,那双向来散漫的眸子里难得带了几分认真,语气温柔又残忍:“你没有旁的路可走。云州秦氏家主护不住往往,秦长公子才可以。”


    秦湫抬头,同林岱岫对视良久,凌乱的长发遮住眼睫,衬出几分脆弱来,他轻声笑笑:“你赶着这时候下云观山,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林晴山,你似乎很想让我回京师。”


    “怎么,你在商行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怕我察觉吗。”


    “我只是个教书的,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林岱岫讪讪:“我怕你一时意气昏了头罢了。”


    *


    昼日晴好。


    月白长袍及地,鹤声站在廊下,斜斜倚着梁柱,似乎有些困倦,疏冷的目光落在西南角的池子里,懒懒散散的。


    池子里有金色锦鲤跃出水面,又迅速落下,溅起的水花带着淡淡的殷红,映着昼光,漂亮得几近绚烂。


    天三噤若寒蝉。


    他方才亲眼见着个人沉下去。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糊涂鬼,拎着把长刀就想来刺杀殿下,这种蠢货他这些日子里见了很多,多半都是接了贵妃娘娘的吩咐过来送死的。


    殿下先前不大在意这种无足轻重的喽啰,他懒得麻烦,杀都不想杀,多半都是打晕了派人丢出去。


    但今日的殿下似乎格外不一样。


    天三眼睁睁看见,少年人一边慢条斯理吩咐他,“秦相贵为一朝宰辅,岂能在云州久留,给他找点事,让他滚回京师吧”,一边笑着掐断了刺客的脖子。


    那双清瘦修长的手,就这么搭在刺客的脖颈上,轻飘飘的,像在把玩一件上好的白瓷,然后只听见“咔嚓——”的响音。


    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刺客的脖颈,流到少年人的手上,温热猩红的血液衬得那双手愈发病态苍白。


    少年人漫不经心地,拿了锦帕,细细擦拭手上的鲜血,吩咐人把刺客扔进池子里,之后就再没说过话。


    天三只觉浑身上下都起了凉气,心尖颤抖,少年人微掀眼帘,瞧着他,有些不虞:“你想下去陪他?”


    “不、不想,殿下恕罪。”


    天三垂首恭敬回话,腿有些软。


    他回过神,这才接上方才的话茬:“殿下,秦长公子早在前些时候,就应允了秦相,会带秦小姐回京师,若是他们当真回去了,秦小姐的婚约……”


    鹤声倏尔笑了,笑得温温柔柔:“那也只好先送小六下去,有什么打紧。”


    “近日赶着找死的废物越来越多了,你去查一查,若是再找着些不知死活的,直接堆到青梧山做花肥罢。”他看着池子里浅浅的血水,有些厌倦。


    “是。”天三应。


    “漂亮哥哥——”


    绵绵软软的声音响起来。


    秦小猫儿抱着她的小酒坛,斜斜歪歪走出来,她刚睡醒,迷迷糊糊的,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


    秦晚妆先前很不高兴,把自己卷在软被里睡了个囫囵,一觉醒来,发现日头已然西斜,她透过木窗,瞧见她的漂亮哥哥,晃晃悠悠跑过来。


    她端端正正在鹤声面前站好了,扬起小下巴,眸子亮闪闪的:“漂亮哥哥,你想抱抱我吗?”


    少年人低头瞧着她,眉眼弯起来,屈膝半跪,伸手把小猫儿揽在怀里,抱着她慢慢往屋里走,认真答小猫儿的话:“嗯,我想抱往往。”


    清清冷冷的声音落在庭院里,如沉金冷玉般,却带了些难以言喻的温柔。


    鹤声微微睨了天三一眼,天三赶忙告退,活像身后有鬼撵一样。


    秦晚妆缩在鹤声怀里,忍不住又红了耳尖,低下小脑袋,抿了口青梅酒,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唇齿间炸开,小猫儿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这是她的漂亮哥哥呀。


    那个什么六皇子,哪里比得上漂亮哥哥半分呐。


    “漂亮哥哥。”


    小猫儿抬头,瞧着鹤声,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摆:“漂亮哥哥,我方才梦见你啦。”


    鹤声把她放在椅子上,怕她受寒,又掩上木窗。


    他俯身挑亮烛火,月白袖摆松松散散垂落而下,暖黄的光晕微微晃荡,将少年人的脸色映得愈发苍白,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里藏了星星点点的温和浮光。


    他偏头,瞧着小猫儿,眉眼舒展:“好孩子,你梦见了什么。”


    大抵是喝了青梅酒,小猫儿觉得她现下晕晕乎乎的,她瞧着她的漂亮哥哥,伸出小爪子挠了挠鹤声的掌心,娇声娇气:“漂亮哥哥,你当真想知道么。”


    鹤声哄着她:“我自然想知道。”


    “关乎往往的所有事,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我都想知道。”


    哎呀。


    她觉得漂亮哥哥愈发像个美人妖怪,会把她吃掉的那一种。


    小猫儿的心尖颤颤,她觉得自己愈发晕了,整个人像是要飘起来了一样,她甩了甩小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漂亮哥哥,你不能这样呀。”


    “你、你不要总是瞧着我,我要不好意思的呀。”小猫儿拉着鹤声的衣角,悄悄把自己的小脸儿掩起来。


    漂亮哥哥身上总带着苦涩的冷茶香,衣裳的味道也干干净净、清清冷冷的,秦晚妆把小脑袋埋在衣裳里,一颗心渐渐舒缓下来。


    小猫儿蹭着衣料:“漂亮哥哥,你的这些话,只能同我说。”


    “同秦往往一人说。”


    “你若是同旁人说了,我就不理你了。”


    小姑娘举着衣料,把自己藏起来,嘴里的话振振有词,很有气势,张牙舞爪的,软绵绵的耳尖却很红。


    少年人哑然失笑,有些无奈:“往往,我只有你一个好姑娘,我还能同谁说呢。”


    也、也是。


    嘿嘿。


    冰冰凉凉的手指触上泛红的耳尖,少年人轻声笑笑:“好孩子,你方才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漂亮哥哥啦。”秦晚妆仰起小脑袋,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我方才梦到了你小时候的模样,很好看呢,像个神仙。”


    “漂亮哥哥穿着蓝白衣裳,四周是朱红的墙。”她想了想,歪了歪小脑袋,拧了拧小眉头,“漂亮哥哥,我有些头疼。”


    🔒清晨


    梦中是个冬日的清晨。


    空中满是清寒气。


    天色灰蒙蒙的, 带着点惨白,雪粒子簌簌而下,冷风吹过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朱墙黛瓦, 宽敞的宫道上,积攒了厚厚一层雪, 白得纯粹, 折射着瓦片上琉璃的泠泠清光。


    她有些冷, 缩在角落里,靠着巍峨高耸的朱墙,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弯着腿,小下巴搁在膝盖上,打了个哈欠。


    即使是在梦中, 她也还是想睡觉。


    秦小猫儿想着想着, 慢慢阖上眼。


    乌黑的长睫沾了雪粒子, 冰冰凉凉的,化成湿漉漉的雪水,顺着眉眼流下,小脸儿上脏兮兮的,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


    虽然这个地方很漂亮, 可是她并不喜欢,因为太冷了,冷得她牙齿打颤。


    这是云州从未有过的寒凉,小猫儿有些陌生。


    她想赶紧醒过来。


    让漂亮哥哥抱抱她, 钻到漂亮哥哥的软被里, 扯着漂亮哥哥的头发玩儿。漂亮哥哥的长发软软的, 乌黑蓬松, 抓起来很舒服。


    秦晚妆的意识昏昏沉沉的,好像陷进了无边的泥沼,无论如何挣扎都爬不出来,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尖细的响音。


    “殿下,是个姑娘。”


    嘶嘶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到她耳朵里。


    唔,是谁呀。


    秦晚妆迷迷糊糊的,抬起小脑袋,往前瞧了瞧,望见个小太监,小太监身前立着个漂漂亮亮的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撑着伞,清瘦瓷白的指节搭在梨木伞柄上,穿着素白的衣裳,披了件水蓝氅衣。


    他生了副绝佳的骨相,无论如何看都漂亮得耀眼,眉目间温温柔柔的。


    他年纪不大,面容尚且青涩,瞧见宫墙角缩着的小姑娘,他走过来,微微抬起伞檐,露出那双藏了潋滟春光的眸子,漂亮得让天地失色。


    他说:“姑娘瞧着眼熟。”


    “孤先前应当见过你。”


    他倾伞,帮小猫儿挡住风雪,眸子里难得划过些纯粹的稚气,他有些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是漂亮哥哥呀。


    不知为何,几乎在瞬间,小猫儿就认出了她的漂亮哥哥。


    她想伸出手,让她的漂亮哥哥抱她,再好好谴责一通漂亮哥哥。


    她、她当然是往往呀,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好姑娘。


    她是要娶漂亮哥哥的人,漂亮哥哥往后是她的新娘子呐。


    梦里的漂亮哥哥为何不认得她呀。


    气死啦。


    她正欲开口,却发现自己压根儿发不出什么声音,恍恍惚惚间,她听见一个细细弱弱的嗓音,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一样。


    她说:“我叫阿桥。”


    软软糯糯的,带着点轻微的颤抖,像奶猫儿叫。


    黎春九年十二月,大雪漫天。


    *


    “然后呢。”少年人拿着木梳,帮小姑娘梳着长发,垂眸,心里掀起些复杂的情绪,既欢愉又酸涩。


    他阖上眼睛,静默良久,才压下这些纷乱的思绪,再睁开眼时,又是温温柔柔的模样,他问小猫儿,“往往还瞧见了什么。”


    “然后我就醒了呀。”小猫儿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小指勾着鹤声柔软的长发,嗓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我就是阿桥,对不对。”


    “我、我小时候同漂亮哥哥见过的,只是我忘记了。”


    小猫儿的嗓音闷闷的,有些不开心,小下巴搁在鹤声肩上,露出尖尖的小牙,想咬人。


    可恶哇。


    先前那个坏人说的,漂亮哥哥为阿桥摘花刺绣的事,她悉数都记不起了。


    鹤声静默半晌,有些恍惚。


    他最近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两个字落在他心里,同他在在民间流亡了数年,早已没入他的血肉,成了块难以磨灭的碑。


    烛火晃荡间,鹤声清清润润的声音落下来,他眼尾带了些殷红,如胭脂散粒般。


    “是,往往就是阿桥。”


    他说着,心里的情绪如翻江倒海般。


    他既愿他的小小姑娘能记起从前所有事,再走近他一些;又唯恐她记起从前的事,他害怕小姑娘想起他曾经的所有怯懦与不堪,惶恐小姑娘眼里的嫌恶。


    “往往。”少年人冰冰凉凉的指尖抚上小猫儿的眉眼,压下心里的酸涩,“往往若是记不起,也无妨碍。”


    秦小猫儿耳尖竖起,觉察到漂亮哥哥不开心,从鹤声怀里爬起来,软乎乎的小爪子握住鹤声的手,小猫儿扬着小下巴,眸子亮晶晶的:“漂亮哥哥,我、我能记起的。”


    “我做梦总是能梦到呢。”


    “先前我发病时,也梦到漂亮哥哥了。”小猫儿歪了歪小脑袋,想了想,细声细语的,有些愧疚,“虽然我那时认不大出来,但是我现下能一眼认出漂亮哥哥呢。”


    “漂亮哥哥。”小猫儿软软的小手挠了挠他的掌心,“你得相信我呀,我定然能记起来的。”


    鹤声瞧着她,犹豫了许久,才轻声笑笑:“好。”


    *


    枝叶招摇。


    廊下,小猫儿趴在小桌上,半阖着眼,尖尖的小牙咬上软软的葡萄肉,酸酸甜甜的汁水沾到唇上。


    稻玉跪坐在她边上,给小猫儿打着扇子,唯恐她中了暑气,又着人去拿了冰;十三瞧了瞧小猫儿,笑着给她沏甜茶。


    竹帘顺着廊檐悬下来。


    秦晚妆坐在小椅上,扬起小下巴,娇声娇气的,问竹帘外的人:“你是谁呀。”


    秦镶立于庭中,顶着灼热的日头,热汗顺着脖颈流下来,他皱着眉,有些不悦,抬脚想往廊下走,却被拦住了。


    十三掀开竹帘出来,平静道:“公子,我家姑娘在问你话。”


    十三素日里同小猫儿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声音好听得像晨时雀鸟的清啼,清清脆脆的,现下的声音却淬了寒,清清冷冷,秦小猫儿听着,眨了眨眼,又忍不住欢喜。


    无论什么时候,十三姐姐说话同仙女娘娘一样呐。


    小猫儿连忙附和:“是呀是呀,我在问你话呢,你是谁呀。”


    秦镶看见十三,被惊艳了一瞬,听到小猫儿的话,脸色又倏地难看下来,他沉声道:“我是你二哥。”


    “二哥——”


    秦晚妆轻声喃喃,想了想,又恹恹缩下去,有些不开心,趴在小桌上,贴着冰冰凉凉的木桌:“我没有二哥呀。”


    哼,坏人。


    她想起来了呢,上次这个什么二哥来过府里,阿兄见着他很不高兴呢。上次在后院,他也跟着那个老坏人,可见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那就是坏东西。


    阿兄瞧见这个坏东西,定然还要不开心。


    小猫儿不想让她的兄长不开心,扯了扯稻玉的袖子,嗓音软绵绵的:“稻玉姐姐,我只有阿兄呀,并没有什么二哥呢,他是坏人,把他赶出去吧。”


    “秦晚妆!”


    秦镶脸色挂不住,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声音忽地拔高:“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一个小傻子,不过是秦湫拿来逗趣的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这是秦湫的府邸,他亦是我的长兄,我凭什么来不得。”


    秦小猫儿被吓了一跳,缩了缩小脑袋。


    难得有人直呼她的全名呢,往常,哪怕阿兄再生气,也只是叫她秦往往呀。


    这个坏人,真的很没有礼貌。


    “你胡说八道——”


    小猫儿想着想着,愈发生气,拍桌站起来:“谁是小傻子,我才不是,我自然是天底下顶顶聪慧的姑娘,你不要凭空污蔑。”


    “这是阿兄的府邸,自然也是我的府邸,我讨厌你,自然可以把你赶出去呀。”小猫儿同他理论。


    “你很不讲道理。”


    “你个坏人。”


    “贼、贼王八。”


    小猫儿气得小脸儿通红,几个骂词翻来覆去地滚。


    “你——”


    秦镶无论如何,也在京师当了那么多年的相府公子,秦湫不在,他就是府里唯一的男儿郎,惯来被长辈们如珠似玉捧在手心里,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秦镶气得胸腔颤抖,脸刷得黑了,大跨步想把里面的小猫儿捉出来。


    弯刀横在胸前,在日头下闪着泠泠的寒光。


    十三单手握刀,眉目淡薄:“你想死?”


    稻玉手里的短刀还未拔出,就瞧见十三的动作,微微讶异,眉眼舒展,温温柔柔笑了。


    弯刀老旧,刀鞘处有些磨损,刀尖却锋利,仿佛轻轻一割,就能划开一个人的脖颈。


    秦镶脑海一阵空白,腿有些软,咽了口口水,色厉内荏道:“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小婢女——”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膝弯剧痛,他猛地跪倒在地上,双目通红,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十三,咬牙道:“下贱东西,你找死。”


    “二公子。”


    温柔疏淡的声音落在院子里。


    绛红长袍松松散散的,林岱岫慢条斯理走过来,目光落在秦镶身上,轻笑出声:“二公子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


    秦镶看见林岱岫,有些错愕。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整了整衣装,强行挤出一抹笑,作了个揖,又成了温文儒雅的模样:“少师大人,您为何会在此处。”


    “您是来找我长兄的?”


    “几年前,我在宫里遥遥见过少师大人几面,大人倚马千言,我深感敬佩,久来一直盼着能再见您几次,不料等到了您辞官的消息。”


    林岱岫瞧着他,笑:“二公子抬举了,我现下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罢了。”


    秦镶走到他身边,变脸一样,换上一副斯文的模样:“大人高才,留在云州教书实在可惜。您是来找我长兄的?我为您引见。”


    “不,我不找他。”林岱岫摇摇头,走到竹帘外,屈指轻轻叩了叩早已大开的帘子,“秦往往,出来。”


    🔒治病


    “昂——”


    小猫儿敷衍着应了一声。


    她眸子晶亮晶亮的, 躲到十三身后,目光落在弯刀上,有些害羞, 扯了扯十三的袖摆,悄悄问她:“十三姐姐, 你、你是侠女吗?”


    十三愣了一会儿, 笑得温温柔柔, 解释:“并非,只是奴先前学过些自保的手段。”


    秦晚妆仰着小脸儿,心尖儿颤颤,她伸出她的小爪子,正想去摸一摸十三的刀,耳边又响起浅浅淡淡的笑音。


    “秦往往。”


    有人叫她。


    “昂。”


    小猫儿又应。


    谁呀, 她方才不是已经答应过了么, 为什么又要叫她呀。


    她、她很忙的呀。


    秦晚妆扭过小脑袋, 瞧见林岱岫站在竹帘边儿上,斜斜瞧着她,清润的眸子里含着笑。


    大抵是出于弟子对先生的天然畏惧,小姑娘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道:“林、林哥哥, 你怎么来了。”


    “我方才没有同坏人吵架,也没有想咬他,你不要误会我,也不要跟阿兄告状嗷。”小姑娘细细叮嘱着他。


    “嗯。”


    林岱岫笑着应了声, 把这只没骨气的小东西拎出来, 微微颔首:“自然, 我没瞧见你同人吵架, 也不知道你方才想咬人。”


    “哼——”


    小姑娘哼哼唧唧的,觉得林哥哥说话古古怪怪,很不中听,喋喋不休道:“林哥哥,你总是讽刺我,这样很不好,你知不知道,我也会难过呢。”


    还没等林岱岫开口,小猫儿又低着脑袋,愤愤不平,嘟囔:“你才不知道,你只管你自己开心。”


    林岱岫瞧着喃喃自语的小姑娘,似笑非笑,俯身,屈指敲敲小姑娘的额头:“走罢,带你去瞧郎中。”


    秦镶站在一边,脸色发青,又挤出一抹笑:“少师大人同晚妆认识?她是我家三妹妹。”


    林岱岫看了他一眼,温润颔首:“我知。”


    “她亦是我的学生。”


    林岱岫领着小猫儿,瞧着这只小懒骨头斜斜歪歪往前晃荡,倏尔想起什么一样,微微扫了秦镶一眼:“你找长公子么,他现下不在府里。”


    秦镶看着林岱岫,脸色不大好:“不知长兄在何处……”


    林岱岫笑笑:“不知。”


    “只是相爷似乎遇上些麻烦,二公子还是去瞧瞧为好。”他淡淡落下这一句话,跟着小猫儿的步子往院外走了。


    *


    “阿兄呢——”


    秦晚妆单手撑着下巴,扭过小脑袋瞧着林岱岫,嗓音闷闷的:“我今日都见不着他。”


    “他?”


    “他近日可怜得很。”


    林岱岫坐在池子边,随手折了根树枝,清瘦修长的手搭上枯黄的树枝上,漫不经心把青叶都摘干净了,用枯枝拨弄着池子里的锦鲤,百无聊赖的模样。


    “那老东西不会饶过他的,他必然得吃些苦头。谁让他是嫡长子呢,又恰巧摊上秦二这样的废物兄弟。”


    “啧。”


    林岱岫叹了声:“真可怜。”


    小姑娘眨眨眼睛,有些不大明白他的话,屈腿坐着,看池子里涌起的泡泡,小下巴搁在膝盖上:“那阿兄如何才能不吃苦头呀。”


    林岱岫微微抬眼,对上小姑娘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纯稚目光,失笑,语气有些无奈:“我也不知。”


    “哼——”


    “林哥哥,你真的很没有用处,阿兄每月给你那么多月钱,你都帮不了他。”


    小姑娘哼哼唧唧的,转了个身,背对着林岱岫,有些不开心,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也很没有用处,垂头丧气的。


    林岱岫揉揉她的小脑袋,眼里带了些莫名的情绪,轻笑:“去吧,郎中来了。”


    “阿弥托福。”


    院门口,走过来个披着黄衣袈裟的老僧,慈眉善目的,他慢慢走到林岱岫身前,双手合十。


    林岱岫淡淡颔首。


    “我先前见过你呢。”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眸子倏尔亮起来:“漂亮哥哥带我见过你的,住持原来还是个郎中么。”


    老僧温声笑:“老衲还俗前,在太医院待过些时日,略通药理。”


    枝叶扶苏。


    秦小猫儿躺在床上,歪着小脑袋,瞧了瞧眼前的郎中姐姐,银针在烛火上炙烤,小猫儿巴巴道:“先前不是只用喝药吗,姐姐,为何这次要施针啊。”


    郎中温温柔柔地笑,哄着她:“小姐莫怕,悉觉大师削发前亦是闻名天下的神医,很难寻见的,此次也是走了好运了,经他指点,施针定然出不了差错,小姐只当睡一觉,醒来便好了。”


    “没准小姐一觉睡醒,寒症就大消了,日后便再也不必喝那等苦药了。”


    “哼——”


    小姑娘翻了个身,不想瞧她:“你每次都这样哄我呢,我才不信你。”


    *


    廊下。


    林岱岫倚着梁柱,清瘦的指尖不紧不慢地敲着朱红的阑干,绛红色长衣沾了些尘垢,他却浑不在意,目光落在院里青绿繁密的枝叶上,闲闲散散的。


    老僧手腕处系着檀木佛串,看着林岱岫,有些犹豫:“秦小姐中了线蛊。”


    “如何?”


    林岱岫不大明白他的话,侧头问。


    “您先前弃了西艾草,秦小姐的身子本就在慢慢转好,往常的记忆应当也在慢慢恢复,若是把她身上的寒症消了,气血一活,不出半月,她就能想起从前的所有事。”


    “她若记起您的身份,对您有什么好处,您多年筹谋,若是都付之东流了该如何是好。”


    “您若是心疼她,不愿再让她受病痛的折磨,老衲可以为那线蛊再养一条母虫,您用线蛊操纵她,既能瞒下您的身份,秦小姐也不用再受病痛,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林岱岫微掀眼帘,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眉眼舒展,眸光却清寒:“我有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乞儿,侥幸有些学识,入了秦长公子的眼,勉强成了秦府的西席罢了。”


    “悉觉,每一朝都有每一朝的缘法,你应当比我明白。”他有些厌烦,恹恹道,“去把往往治好,此事休要再提。”


    悉觉静默良久,躬身下拜:“阿弥陀佛。”


    🔒回忆(一)


    黎春九年初冬。


    簌簌的飘雪落满了枯枝, 斜斜压下来,清清冷冷的寒气倾倒而下。


    廊下,几个女使盘腿坐在蒲团上, 围着小火炉,窸窸窣窣谈笑着, 叽叽喳喳, 清脆宛转。


    她们挑拣着草药, 把成色好些的留下换钱,次一等的扔到小炉子里,任热气翻涌而上。


    屋里,传来些细微的响动声。


    “三小姐约莫醒了。”


    有个小丫头听见动静,循声往屋里望望,果真看见个小姑娘斜斜歪歪从床上爬起来, 一时间有些慌乱, 连忙把头上戴着的金丝步摇摘下来, 藏到袖口。


    旁的女使见着了,掩唇轻笑。


    “蠢丫头,你怕个什么劲儿,三小姐屋子里头的物件儿,你拿了也就拿了, 那小傻子还能同你计较不成。”


    小丫头尴尬,红了脸,讪讪道:“万一三小姐同相爷告状……”


    女使们目光相撞,又窸窸窣窣笑出声:“相爷日理万机, 怎么会管后宅的事儿呢, 三小姐生性怯懦愚笨, 相爷惯来不喜她, 听见她的名字都要蹙眉,怎会特意为她出头。”


    那小丫头这才放下心,心安理得把金丝步摇戴上。


    秦三小姐是长公子的嫡亲妹妹,长公子叛出家门,却依然没忘了这个小妹妹,每月,云州送来的金银首饰都能堆成小山了。


    可惜,这些物件儿进不了三小姐的妆奁,多半在半道儿就被旁的小姐姨娘们分走了,剩下些成色不好的,也悉数被三小姐院里伺候的女使们收入囊中。


    没人觉得这事儿不妥。


    众人都知道,秦三是个小傻子,生母早逝,又无长兄庇佑,相爷和如夫人也素来不喜她,府里说得上话的贵人们一向当她不存在,从不过问。


    故而没人把她当小主子,只当个玩意儿养着,她吃得如何、穿得如何、开不开心都不打紧,只要活着就行。


    有个年长些的女使瞥了屋内一眼,捏着汤勺搅了搅炉上的陶罐儿,把里面的草药悉数搅和到一处。


    目光落在浓稠的药汁上,女使被这苦味儿熏得眼睛疼,拿着巾帕遮住口鼻:“赶紧的,把这药给三小姐端过去,让她赶快喝了。”


    “她喝了药,咱们也好进屋歇着,这天儿怎么冷成这个模样,冻人得紧。”


    有个圆脸儿小姑娘凑上去:“青荷姐姐,云州前些时候送来些云锦被褥,还在侧院儿放着呢。”


    “云锦的料子呢,一匹便价值千金。”她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这些被褥应当是被压在底下了,并没有被小姐们拿走。”


    青荷笑着看她一眼:“小丫头眼睛尖得很。”


    *


    苦涩的药汁被灌入口中,秦晚妆被呛了一口,小手撑在地上,止不住地咳嗽,眼眶红红的,抽抽噎噎掉眼泪。


    方才女使姐姐喂她喝药时,她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了,她太矮了,小小一只,又爬不上去,只能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女使姐姐除了每日喂她喝药,给她送饭,旁的时候都不大搭理她,哪怕她跑到她们面前,她们也不搭理自己。


    她们只是用一种怜悯的、高高在上的目光瞧着她,或者相视而笑,用余光扫她一眼,高呼“哎呀,三小姐来了”、“嫡小姐来了”。


    秦小猫儿很不喜欢女使姐姐们说话时的腔调,每次被女使姐姐们瞧着,她都会羞愧得脸红,后来秦晚妆就不敢再去找她们了。


    小猫儿觉得自己是个十分有自尊的好姑娘。


    她、她也是要颜面的呀。


    既然女使姐姐们不欢喜她,那她也不必巴巴凑上去。


    只是有时候,她趴在窗檐上,看着院子里的女使姐姐们,偶尔会生出些难以言说的羡慕。


    女使姐姐们的衣裳都很漂亮,发上戴的首饰也跟花儿一样好看,她想起灰扑扑的自己,情不自禁低下小脑袋,绞着手指,心里总会涌出些落寞。


    她何时才能穿上漂亮衣裳呀。


    小猫儿坐在地上,小下巴搁在膝盖上,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她有些冷,伸出小手想把床上的被褥扯下来。


    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她想了想,被褥也很薄,再者,若是被褥脏了,还要洗一洗,冬日里的水这样凉,她要冻住的呀。


    秦晚妆打了个小哈欠,揉了揉眼睛,她喝了药,又忍不住想睡觉,可是她从床上掉下来了,现下爬不上去。


    她想到床上睡觉。


    秦晚妆迷迷糊糊得想。


    “你想做什么。”


    温温柔柔的声音,如庭阶玉树般。


    小猫儿听见有人说话,这才发觉自己先前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了,很有礼貌地回答:“我想去床上睡觉呀。”


    这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秦晚妆觉得陌生,同时又有些好奇,从地上爬起来,循着声音,吧嗒吧嗒跑到窗边儿,趴在窗檐上,瞧见个清清雅雅的青年人。


    青年人穿着身水绿长袍,袖摆处勾着银丝流纹,行姿疏淡,带着些清贵气,他对上小猫儿好奇的目光,屈指轻轻叩了叩窗檐。


    “你是秦家的三小姐么。”


    青年人笑着问。


    “是呀。”秦晚妆娇声娇气的,眸光干净又纯粹,带了些显而易见的开心。


    她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呢。


    从前爹爹回家时,她挤在人群中遥遥看过一眼,那时她觉得,爹爹已经是她瞧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然而这个哥哥比爹爹还要好看许多许多呢。


    “哥哥,你生得真好看。”小猫儿整个人挂在窗檐上,眸光晶亮晶亮的,忍不住赞扬。


    青年人阖上玉骨扇,在掌心轻轻敲了敲,看着小猫儿,似笑非笑:“好孩子,你说得很是,我也这么觉得。”


    “……”


    奇奇怪怪的哥哥。


    小猫儿哑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了,歪了歪小脑袋,又问他:“你、你是谁呀,怎么会来我的院子,你迷路了么?”


    “大姐姐和二姐姐的院子在西边儿,二哥哥的院子在南边儿,你若要找他们,我可以带你去哒。”


    小姑娘担心这个好看的哥哥找不着路,从窗檐上翻过来,急急忙忙的,翻到一半儿却卡住了,小脸儿烧红。


    她有些不好意思,细声细语的,“哥哥,你、你等一等我,我待会儿就下来了。”


    小猫儿的个子很矮,挂在窗檐上悬着的样子实在可怜,她胆子小,又不敢跳下来,一点一点的,伸着小腿往下探,一派认真谨慎的小模样。


    青年人瞧着这小猫儿翻出来了,才笑着俯身,给她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不经意间翻出褶皱里破烂的布料,眸光里染了些清寒,再抬眼时,又是温温柔柔的模样。


    他慢条斯理答小猫儿的话:“我姓林,字晴山,同你长兄是多年知交,受他所托,特意来照看你。”


    “好孩子,同我走罢。”


    林岱岫把玉骨扇递给小猫儿,轻笑:“你那长兄催得急,我也来不及为姑娘挑些合适的物什,唯有骨扇一把,赠与姑娘,惟愿姑娘欢心。”


    秦小猫儿灰扑扑的小手捏着骨扇,欢喜得不得了,细细端详了许久,又忍不住蹭上去贴一贴,长睫扑闪扑闪的,她有些害羞,声音很低,尾音却绵长:“我欢心呀,我自然欢心的,谢、谢谢林哥哥。”


    她长那么大,还是头一回收到旁人送她的手信呢。


    先前,哥哥姐姐们总能收到爹爹姨娘带给他们的小玩意儿,她却从没有得到过,现下,她也是收到过手信的人啦。


    玉骨扇上落了层薄薄的雪,愈发莹白清透。


    小猫儿捧着骨扇,迷迷糊糊的,直到白纱帷幔盖住小脑袋,她才清醒过来,有些疑惑:“林哥哥,你要带我到何处去呀。”


    “自然是去我的府邸。”


    林岱岫的嗓音清清润润,牵着小猫儿慢慢往外走。


    秦晚妆自打有记忆起,就鲜少看见外面的风景,这一方小小的院子几乎是她的全部天地,因而对院外的模样有许多隐秘的好奇,一听见林岱岫的话,她显而易见得开心起来。


    没一会儿,小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巴巴地垂下小脑袋,扯了扯林岱岫的袖摆,声音低低的:“可是、可是青荷姐姐她们不让我出院子。”


    “姐姐们说,我若是出去被旁人瞧见了,会给爹爹丢脸。”小姑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女使们的话是什么意思,也鲜少见着她的爹爹,但她隐隐约约有些概念,爹爹是生养她的人,给了她活路,让爹爹丢脸是一件很不应当的事。


    林岱岫皱了皱眉,懒懒扫了眼廊下昏睡成一堆的女使们,笑得清冷,指尖轻轻挑起白纱帷幔,捏了捏小姑娘软乎乎的小脸儿,哄她:“她们胡说。”


    “好孩子,不要理会这些疯话,三小姐这么乖巧,生在秦府,也当是秦府的福气,如何会丢人呢。”


    “当真、当真么。”


    秦晚妆的声音低低的,心里有小花儿在开,先前,她听见最多的称呼,无外乎什么“丧门星”、“小傻子”,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夸她呐,小猫儿有些害羞,耳尖红红的,伸出小手把帷幔扒拉下来,自个儿躲着悄悄开心。


    林岱岫淡淡道:“自然。”


    他领着小猫儿,走过女使们昏睡的地方,冷冷扫了一眼,忽而注意到什么,俯身,捡拾起一只金丝步摇。


    步摇上镶着上等的珍珠,映着落落的飘雪,闪着泠泠清光,林岱岫一瞧,便知是商行里的物件儿,清清润润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淡漠。


    “咔嚓——”的声音响在雪地上,他把步摇掐断了,随手扔到院子里,断成两截的步摇沾了尘灰,不复往日鲜亮。


    “林哥哥,怎么了呀。”


    小姑娘有些好奇,扭过小脑袋想瞧一瞧。


    林岱岫扯了扯小猫儿的头发,把她扯回来,捡起梁柱边横着的素白纸伞,撑开了,把小猫儿拢进去:“无事,走罢。”


    天色灰沉沉的。


    秦小猫儿伸出小手,摸摸身上柔软的鹤氅,有些开心。


    这种衣裳她从前也穿过的,只是大多都灰扑扑的,并不合身,鲜少有这么好看、这么舒服的。


    她仰起小脑袋,问林岱岫:“林哥哥,你为何有这么好看的衣裳呀,你平常也穿这些么。”


    林岱岫失笑:“这是你长兄为你备的。”


    据说,秦湫为了给他这小妹妹做些合身的衣裳,特意雇了许许多多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让她们试了许多回,才得出个大致的身量,吩咐绣坊开始制衣。


    但现下想一想,往日送来的绫罗绸缎也多半到不了小姑娘手里,大多都喂给了秦府那几个庶女或是表小姐。


    实在荒唐。


    林岱岫心里轻讽,突然听见小姑娘绵绵软软的声音:“长兄也会为我备衣裳么,长兄是什么人呀,我先前从未见过他。”


    秦晚妆走在雪地上,难得没感到寒凉,她有些愧疚,低着小脑袋,小脸儿红红的。


    原来、原来长兄竟是个好人么。


    长兄似乎很早就离家了,自打她有记忆以来,有关长兄的概念实在很稀薄,稀薄得几乎记不起他的模样。


    先前总有人说,爹爹厌恶她,是因为厌恶长公子,连带着也不愿瞧见她这个长公子的嫡亲妹妹,为此,她还讨厌过长兄很长一段时日。


    却不曾想,原来长兄还会为她备衣裳。


    那、那长兄定然是个好人了。


    是她错怪他了。


    林岱岫抿了抿唇,瞧着愧疚得几乎要把自己埋进雪地里的小团子,轻叹一口气:“他是天底下最疼爱你的人,你日后能见着他的。”


    相府虽然守卫森严,但小姑娘的院子边儿向来人迹罕至,又有相白在前面遮掩,林岱岫很轻松就把秦晚妆领回了林府。


    他倚着门廊,远远瞧着小猫儿弯着眉眼,在软被里翻了好一阵儿,眉眼间露出些清浅笑意,他吩咐婢女吹了灯,又叫人多加了些炭火,才拢袖慢慢走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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