襕裙
昼光清明如许。
园里山茶花开得正艳, 血一般的殷红,一簇一簇的,烈烈如焰, 盛放得肆意招摇。黧黑的小小雀鸟落在茶花上,脑袋一点一点, 略带殷红的尖喙啄着晨时的露水。
“好孩子。”
“告诉先生, 阿桥是何人同你说的。”
林岱岫的目光落在山茶丛上, 语气温温和和,眉眼带笑,步子闲闲散散。
“你莫管我是从何处听来的。”小猫儿的声音绵绵软软的,尾音上扬,“我这样聪明,自然有千万种法子知道呢。”
方才秦湫被西桥叫走, 这会儿只有林岱岫和秦晚妆两个人, 林岱岫嫌弃这只知道吃睡的小懒猫儿, 因而特意把她拎起来扔去园子里逛逛。
秦晚妆有些跟不上林岱岫,迈着小短腿儿啪嗒啪嗒跑上去,仔细对了对自己和林哥哥的影子,确认在一条线上,才满意地仰起小脑袋:“你说呀, 林哥哥。”
有风吹过,小猫儿的声音落在风里。
“阿桥是谁呀。”
提起这个名字,秦晚妆心里颤了颤,有点不高兴。
林哥哥也认得阿桥呐。
那个阿桥究竟是从那颗石头里蹦出来的。
为何人人都认得她, 偏自个儿不认识。
漂亮哥哥当真与阿桥有什么牵连吗?
小猫儿闷闷的, 小嘴一瘪, 还是不开心, 眉头拧着,又开始发愁。
虽然漂亮哥哥说过只欢喜她一个人,但她还是不喜欢阿桥,阿桥这个名字哪有往往好听呀。
那个什么阿桥,肯定也没有往往聪明好看。
她,秦往往,云州最聪慧的小姑娘!
那个阿桥才比不上她。
哼——
小猫儿想得出神,走着走着撞到林岱岫身上,猝不及防往后倒了几步,林岱岫把她拉回来,嗓音清润温和:“你觉着阿桥是什么人。”
“哼——”
小猫儿张牙舞爪:“自然是坏人。”
林岱岫微掀眼帘瞧她,哑然失笑:“我倒觉得阿桥是个好姑娘,又懂事又听话,比秦往往要乖巧许多。”
“不像秦往往,又傻又淘气,成日里上蹿下跳的,一生气还喜欢咬人,字也不写书也不读,顶着个乖巧的样子出去招摇撞骗,其实是个只爱吃睡的小懒猫儿。”!!!
秦小猫儿睁大眼睛,露出尖尖的小牙,又想去咬人,林岱岫伸手把她推远儿:“你瞧,又要咬人。”
“谁惯的你这毛病。”
林岱岫莞尔。
“胡说。”
秦晚妆不高兴,气得不想看他,愤愤不平:“秦往往自然是云州第一好的小姑娘,很乖巧的!”
“又乖巧又聪明。”
她重重强调。
“比那个阿桥乖巧聪明很多。”
“有那么多!”小猫儿张开手比划,画了个大大的圈儿,“阿桥才比不上秦往往呢。”
林岱岫似乎觉得看小猫儿张牙舞爪是个很有意思的事,眉眼带笑,细细端详。
他这会儿随手攀扯下一枝山茶,清瘦修长的指尖撕着花瓣,慢条斯理往小猫儿头上洒。
气死啦。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大人!
秦晚妆小小一只,躲不过落下来的花,小爪子挠了挠长发,把落在头上的山茶花捋掉。
“算了。”秦晚妆哼唧一声,“我同你说不明白道理。”
林岱岫哑然,轻叹口气。
这小东西当真是他教出来的吗?
往日敢在朝堂对君论道的天子门生,头一回对自己的能力深深怀疑起来,他俯身把小猫儿长发上沾着的山茶碎花摘干净:“往往,你先前有个名字,便是唤阿桥的。”!!!
小猫儿睁大眼睛,猝不及防,此时脑海一片空白,磕磕绊绊:“那、那我怎么不记得,林哥哥你别哄我……”
林岱岫又叹口气,轻轻揉揉秦晚妆的小脑袋:“自然因为你是个不大聪明的小姑娘。”
不聪明的小姑娘有些委屈,巴巴道:“我就是不记得。”
“就是不记得呀——”
她轻声喃喃,嗓音软绵绵的,猫抓一样。
气死啦。
先前坏人说,漂亮哥哥为阿桥弹琴摘花做刺绣。现下她就是阿桥,这些事却被她悉数忘记了,小猫儿很委屈,小猫儿不高兴。
她想听漂亮哥哥弹琴。
她想叫漂亮哥哥给她摘花。
她想让漂亮哥哥给她做刺绣。
这些漂亮哥哥原都为她做过的,可是她却忘记了。她非但忘记了这些事,她连漂亮哥哥也不记得了。
难怪漂亮哥哥待她这样好,原来他们先前是认识的,然而漂亮哥哥还记得,她却悉数忘记了。
她先前还误会漂亮哥哥。
她险些就要不相信漂亮哥哥了。
秦小猫儿眨眨眼睛,抽抽嗒嗒的:“林哥哥,我是个坏人了,我、我是个忘恩寡义的坏人。”
林岱岫低头,对上小姑娘湿漉漉的眸子,有些不理解,轻轻点了点小猫儿的额尖:“你成日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
今日是秦小猫儿的生辰。
秦小猫儿却很不高兴。
秦晚妆躺在软榻上,对着屋梁眨眼睛,这样愈发像只平躺着露出小肚子的奶猫儿,温温软软的,水盈盈的眸子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稻玉在一边为她挑衣裳首饰:“小姐,待会儿穿这身儿青丝云锦裙去青梧山吧,前些日子商行送来不少头面,您起来挑一挑。”
“昂——”
秦晚妆发出一个单音,呆呆怔怔的,躺在软榻上,又继续眨眼睛。
她现在很发愁。
前些日子,她一直不敢去见漂亮哥哥,她一见着漂亮哥哥就要想起阿桥,一想起阿桥就会不高兴。
她若是不高兴,漂亮哥哥肯定要难过,她不想让漂亮哥哥难过,因而秦晚妆借口读书躲了鹤声好几天。
然而现在,她知道阿桥便是自己,不知为何,愈发不敢去见漂亮哥哥。
若是漂亮哥哥问起,她为什么不来。
她该如何答。
若是见了漂亮哥哥,她该如何跟漂亮哥哥道歉,如何告诉漂亮哥哥自己把从前的事通通忘记了。
“稻玉姐姐——”
小猫儿长叹一口气,小口一瘪,又开始难过,叫稻玉的声音一顿一顿,含着浓浓的鼻音。
“天底下怎么有我这样忘恩寡义的人。”
“我好坏,我是坏人。”
“我是天下顶顶坏的坏人。”
稻玉哑然而笑:“小姐如何会是坏人,小姐聪明又乖巧,当是云州顶顶好的姑娘。”
小姑娘爱听人夸她,一听见有人夸她聪明,小下巴会扬起来,身后那根不存在的尾巴也要摇摇晃晃翘起来,像只骄傲又耀眼的小孔雀,之后小孔雀又要脸红,眉眼弯弯的,把自己埋在被窝儿里,悄悄开心许久。
然而此时,秦晚妆却抽抽嗒嗒的,还是不高兴,娇声娇气的嗓音听着有些委屈:“才不是,我就是坏人,我对不住漂亮哥哥,我不是个有礼貌的好姑娘,我坏死了。”
这……
稻玉难得遇上小猫儿这样难哄的时候,正要过去安抚,却见秦晚妆蹭地一下坐起来,咬着牙,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
“去、去西园。”
“稻玉姐姐,我们先去西园。”
她觉着,不论如何,她合该去给漂亮哥哥道个歉的。
她因为这种事,冷落了漂亮哥哥这么久。
没准漂亮哥哥已然在难过了。
这、这样不行!
她要为漂亮哥哥负责的!
小猫儿顿时深感责任深重,吸了一口气,啪嗒啪嗒往院外跑。
*
西园的青枫稠密漂亮。
秦晚妆做贼一样,贴着墙巴巴站着,小爪子挠墙上的白灰,她绞着眉头,颇有些犹豫。
“我、我待会儿再进去。”
她干巴巴跟稻玉解释。
她低着头,絮絮叨叨的,小声打着腹稿。
漂亮哥哥对不住我知错了这些日子没来找你是我不对我同漂亮哥哥道歉……
她长呼一口气,抬脚往西园院子里走。
“啪嗒——”
玉扣掉落的声音。
秦晚妆撞上个人,来不及瞧地上掉着的的玉扣,下意识阖上眼,紧张兮兮就开始背:“漂亮哥哥——”
“秦小姐。”清亮英气的声音。
婢女端着梨木托盘,微微福礼。
“您来找主子吗?主子今日出门了。”
啊。
出门了。
秦晚妆紧张的心乍然松懈下来,小脑袋探进门里瞧了瞧,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失落,道:“那、那我明日再来。”
婢女浅笑:“这是主子要送给小姐的,奴正预备着端过去。”
她把托盘递给稻玉,微微欠身。
“主子说,若是小姐来了,就让奴代他为小姐贺句生辰安康。”
秦晚妆巴巴踮起脚尖,心里有些高兴,伸出小爪子就要去揭梨木托盘上盖着的红绸:“这、这是什么呀。”
梨木托盘上躺着件襕裙,色若棠梨,裙裾洒着清碎的金粉,昼光一打,襕裙熠熠生辉,恍然好似出自瑰丽仙乡的织锦。
襕裙上用浅灰线绣着狸奴戏水的纹样,软乎乎的小猫儿翻着肚皮,爪子一半伸到掀起的波浪里,风吹起裙摆,浪涛似有微动,愈觉活泼精巧。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秦晚妆觉着,这襕裙里好像藏了一整个春天。
“这襕裙是主子亲自绣的。”
“料子也是主子寻了半个多月才寻到的。”
“主子说了,小姐娇贵,唯有最上乘的料子,才配得上小姐这样的金枝玉叶。”
她、她的漂亮哥哥怎么这样好呀。
小猫儿巴巴地摸着料子,喜欢得不得了,这会儿悄悄低着头,水盈盈的眸子一眨一眨,耳尖红红的。
婢女再次欠身福礼。
“祁愿小姐岁岁如今朝,日日常欢颜。”
*
是夜,青梧山。
浮光照水,青枫簌簌。
秦晚妆素来喜欢青梧山的夜色,这种被青枫包裹的山谷总能给她无限的安全感。
前些年秦府尚未修葺好的时候,秦湫总爱把小猫儿拎到这儿养,这里与世隔绝,秦湫不必担心小猫儿听到世外那些肮脏琐碎。
后来秦府修好了,每回到小姑娘生辰,秦湫都会带她来青梧山小住几日,抛开杂事安安静静陪着这只小往往。
“我、我好看吗?”小猫儿美滋滋地跳到桌前,晃晃悠悠转了一圈儿,“阿兄,林哥哥,你们有没有发觉,我比从前好看了一些。”
秦湫屈指轻叩桌案:“坐下。”
“到底长不大,冒冒失失的成什么样子。”他轻声斥着,把小猫儿抓到椅子上,拿木箸敲了敲小猫儿的脑袋。
“哼——”
小猫儿扬起下巴,眉眼弯弯的,颇有些骄傲的小样子:“阿兄,你瞧,这是漂亮哥哥给我绣的呢。”
小姑娘仰着小脑袋瞧她的兄长,眸子晶亮晶亮的,灯光昏黄,衬得小脸儿愈发白净,棠梨色襕裙顺着风晃动,裙摆打起小旋儿,纹样上灰白的波浪好像掀起来,狸奴的小爪子也跟着一摆一摆,像在捞月亮。
这襕裙将小猫儿衬得愈发精致,像春日里堆满山坡的桃花梨花杏花,甫一有动作,直直甜到人心沟儿里,漂亮得浓墨重彩。
秦湫微微怔愣一会儿,倏尔轻笑:“你那漂亮哥哥的本事实在很大。”
也说不清在夸赞还是在讽刺。
林岱岫却颇有些新奇,单手撑着下巴细细端详了会儿,啧了一声:“你这亲事倒是没白订,还能多收一份礼。”
小姑娘很高兴,晃着袖子走来走去。
哎,要是能瞧见漂亮哥哥就好了。
她得好好夸一夸漂亮哥哥。
*
月上中天,清辉脉脉洒入木窗。
山谷静谧,只有风穿青枫而过发出的沙沙声。
“然后呢——”
小猫儿缩在锦被里:“坏人把神仙杀死在羽山之郊。”
“然后呢。”小猫儿的眸子晶亮晶亮,半点儿没有睡意。
秦湫点点她的额尖:“然后神仙有子名禹,禹治水定天下,划疆域,安世间太平。”
“你该睡觉了。”秦湫哄着小猫儿。
秦晚妆埋在锦被里:“可是我不困呀。”
可恶。
她分明一点都不困!
她觉着阿兄就是不想给她讲故事了!
“那你也该睡觉了。”秦湫拍了拍小猫儿的脑袋,“往往,乖一些。”
“哼——”
“你走吧,阿兄。”
小姑娘总是不安分,在锦被里卷来卷去,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卷成一条,滞楞着停住了。
“阿兄呐。”小猫儿巴巴叫。
秦湫眉目舒展,轻笑着把小猫儿解开,才熄了烛火带上门走出去。
月光透过木窗缝隙,慢慢流到床头。
秦晚妆缩成小小一团,手里握着她的青玉耳坠,又偷偷开心起来,她举起耳坠对着月光,眉眼弯弯。
哎呀,为何这么好看呀。
“嗒——”
石子轻叩窗棂的声音。
“往往。”
少年人的嗓音干净清亮,就像月光洒照上天山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小猫儿眼睛倏地亮了,蹭的一下窜起来,爬下床榻往窗边跑。
“漂亮哥哥——”
鹤声站在窗外,穿着绛红色锦袍。
他的长发用浅金色发带高高绑起,丝绸发带垂落下来,顺着风轻轻晃着,少年人瞧见窗里的小猫儿,眉舒眼笑,漂亮的桃花眼里好像起了春风,掀起秾醴瑰丽的云潮。
袍摆带了点儿泥点,浑身清清浅浅的茶花香。
他看着窗里的小猫儿,长久荒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像荒僻的原野上撒了一把种子,春风一吹,万物勃发。
他把藏在身后的金茶花拿出来,递到小猫儿面前,清瘦修长的手拈着鲜艳的花枝,少年人俯身低头,容貌端艳,月光打在鸦睫上,衬得少年人的目光愈发庄重虔诚。
金茶花沐浴在月光里,卷曲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极尽鲜妍,一瞧便是刚刚采下来的,也不知道采花的人在悬崖峭壁上守了多久,才能摘得这样的奇珍。
这茶花是极上等的品香。
秦晚妆几乎在一瞬间就想起了先前婢女的话。
漂亮哥哥说,小姐娇贵,唯有最上等的料子,才配得上小姐这样的金枝玉叶。
青枫簌簌而落,月光凉如水。
小猫儿迷迷糊糊间,听见漂亮哥哥干干净净的声线。
他说:“往往,生辰安康。”
🔒山茶
安康——
嘿嘿, 生辰安康——
心里的小花儿一朵一朵炸开。
秦晚妆晕乎乎的,连先前要同漂亮哥哥道歉的话都忘记了,双手扑棱着接过金山茶, 对着月光举起来,眉舒眼笑, 水盈盈的眸子里盛满了清辉碎影。
小猫儿耳尖红红。
“漂、漂亮哥哥。”
秦晚妆扭过小脑袋, 很认真地看着鹤声, 清透的眸子明闪闪的:“你跟天上走下来的神仙一样。”
小猫儿扬起小下巴,嗓音清亮绵软,尾音拉长,像能掐出甜丝,她张开双手比划。
“那么好看——”
“那么漂亮——”
“像天上的月亮——”
少年人倏尔轻笑出声,金丝锦带绑着长发, 松松散散垂落下来, 清澈的眸子里好像流着稀疏晨星:“往往才是月亮。”
“那漂亮哥哥呢。”
大抵是奔月的鹤鸟。
在漫漫长夜里, 经年累月、不知疲倦地,奔月而去。
鹤声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秦晚妆了,这会儿瞧见屋里乖乖巧巧的小猫儿,有些恍惚。
上辈子,他想, 若是能再见他的小姑娘一眼,他连性命都可以献给诸天神佛;
后来又想,倘若能离他的小姑娘近一些,慢慢看着她长大, 已然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无量幸福;
再后来, 他又无限期待着, 有朝一日, 江鹤声同秦晚妆这两个名字能挂在一处,时时刻刻挂在一处。
他想让世人谈及江鹤声的时候,能想起他放在心尖儿的小小姑娘,想让世人提起秦晚妆的时候,脑海里闪过江鹤声的影子。
从前他觉得自己太贪心了,天底下怎会有如他一般,欲壑难填的无耻之徒。
然而在现在,青枫照水,浮光漫天,他突然就明白了。
这是宿命,天定的宿命。
鹤鸟注定奔月而去。
稠密的青枫林间,微微升起薄雾。
小猫儿伸出爪子抓抓鹤声的掌心,眸子亮晶晶的,鹤声轻笑,不答反问:“往往喜欢这山茶吗?”
“昂——”
秦晚妆抓着金山茶的花枝,蹦蹦跳跳的,伸出小爪子想从木窗里爬出去,半道被卡住了,又仰起小脸儿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抱她。
鹤声把这只乱扑楞的小东西抱出来,秦晚妆缩在漂亮哥哥怀里,把山茶花放在胸前,低着头悄悄开心。
像是踩在生意盎然的草野,春风自山巅浩荡而下,砸得小猫儿晕三倒四,分不清东西南北,一时间晕乎乎的,听着漂亮哥哥的话,小猫儿仰起头:“往往?”
“是,往往。”鹤声颔首,“往往喜欢吗?”
秦晚妆有些害羞,扭过小脑袋不去看他,眸子里好像洒了金粉,扑闪扑闪的:“我、我帮你问问她。”
少年人眉眼含笑道了句好:“劳烦姑娘帮我好好问一问。”
“不、不劳烦。”
哎呀,漂亮哥哥怎么这样有礼貌。
月色招摇,青枫落叶。
少年人倚廊而坐,低着头为小猫儿摘掉发上沾着的青枫叶,小猫儿把小脑袋埋在鹤声怀里,耳尖一抖一抖,自个儿悄悄开心。
“姑娘问出来了吗?”
鹤声揉揉小猫儿的长发。
“嗷——”
“我问问,我问问。”
“问、问出来啦。”
秦晚妆娇声娇气的:“她说很喜欢呢。”
“往往说很喜欢山茶。”小猫儿重重点头。
也、也很喜欢漂亮哥哥呐。
月光洒在湖面上,碧池起波澜,浮起星星点点的微光。
少年人低着头,瞧着怀里的小猫儿,唇角挂起浅淡的笑,嗓音清明:“劳烦姑娘再帮我问问,往往想不想同我去个旁的处所贺生辰。”
“好、好的呀。”
“往往、往往说她同意啦。”
小猫儿眨眨眼睛,答得飞快,心里忍不住期待起来。
哎呀,漂亮哥哥要带她去贺生辰呢。
嘿嘿。
*
青梧山腰,自下往上绵延着曲折的山道,山道两侧植青枫,枝叶繁茂,草木葳蕤,月光倾斜,山道寂静幽深。
小猫儿趴在鹤声背上,小指勾着鹤声的长发,慢慢拨弄着,嗓音甜腻腻的:“我们要去何处呀。”
“去一个往往喜欢的地方。”鹤声答。
小猫儿哼哼唧唧:“你怎么知道往往会喜欢呀。”
少年人又笑:“那烦请姑娘帮我问问她。”
“哎呀——”
“她说要先瞧一瞧。”
小猫儿的嗓音温温软软的,像块儿甜甜的绵白糖,此时眉眼弯着使坏,小爪子贴在鹤声脖颈上,轻轻挠了挠。
少年人有些无可奈何:“往往。”
“我不是往往,我只能帮你传话呀。”小姑娘提醒他,“你想同她说什么。”
鹤声哑然失笑:“我想同她说,抬头。”
“好姑娘,让往往抬头。”
秦晚妆抬起小脑袋。
满坡的山茶。
山茶丛次第而生,沿着山坡向上蔓延,一簇又一簇,密密匝匝覆盖土壤,山茶花灼灼盛放,被月光衬得熠熠生辉,风一起便顺风招摇,像绵延不绝的山火,炽热又滚烫。
少年人把小猫儿放下来,笑吟吟的,清澈干净的声音落在茶花丛间:“往往瞧见了吗?她喜欢吗?”
他惯来知道小姑娘爱山茶。
从前流亡时,每到一处,便画下当地独有的茶花花种,预备等日后回京师时,同他的小小姑娘好好吹嘘一番他太子哥哥的功绩。
若真有那时,他就能瞧见小姑娘仰慕的眸光,这只小猫儿说不准又会抱怨深宅无趣,抱怨他不带着自个儿,那时,他也只好哄一哄这娇贵的小东西,然后抱着她,慢慢同她说些流亡路上的惊险故事。
只可惜作画的宣纸积了满满一匣,被他带回京师,锁在东宫的密阁里,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他的小小姑娘自然也瞧不见。
因为她死啦。
死在寂静无声的长夜,死在池水里。
鹤声后来方悟出个道理,这世上诸事都有些难以言说的隐秘牵连,就像那时的东宫里没有茶花,他自然再也找不见他的小小姑娘。
“沙——”
风穿过茶花丛,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瞧见啦——”
“她很喜欢。”小猫儿眸子晶亮晶亮的,这会儿又想往茶花丛里钻,蹦蹦跳跳的,低头闻一闻茶花的清香,又拿小脸儿去贴一贴,笑得眉眼弯弯。
“她特别喜欢——”
小猫儿重重点头。
小姑娘站在茶花丛边,欣喜雀跃,忍不住又要去蹭,鹤声安安静静立在远处,一动不动瞧着她,忽然开始笑,笑着笑着又低头,眼角划下一滴清泪。
他同自己说。
从前东宫不养山茶,他的小小姑娘不要他是很正常的事,现在,他种下一山的茶花送给秦往往,秦往往就能多瞧一瞧他了吧。
🔒明灯
月光如流水。
小猫儿低着头, 这会儿倒是安静下来,认真细致地瞧着眼前的茶花丛,趁着漂亮哥哥不注意, 悄悄把脸贴上去蹭一蹭,夜间的露水沾湿长睫, 小猫儿眨了眨眼睛, 眉舒眼笑。
那么、那么好看呀。
小猫儿用指尖戳戳茶花瓣, 心里好像塞满了甜滋滋的绵白糖,这会儿劈里啪啦炸开,炸得小姑娘晕晕乎乎。
这是她的山茶花呢。
满山的茶花都是她的!
漂亮哥哥送给她的!
秦晚妆从前看话本时,总能瞧见有些人闯进金光闪闪、满是金银的山洞,然后就乐不思蜀,躺在金山银山上不愿意出来, 之后便会被设下陷阱的美人儿妖怪吃掉。
从前的小姑娘很瞧不起这些人。
笨死啦, 天下哪会掉馅饼呀。
这些人一点都不正派, 是很贪心很贪心的坏人!
她觉得,若是让自己进山洞,一定什么都不瞧,直接把美人妖怪抓去见官,为民除害, 当个端端正正的侠女。
然而此刻。
皓月千里,山茶似火烧。
秦小猫儿的心突然就化了。
她乍然明白了那些人的心情,但她觉得自己要更过分一些,她非但想去山茶丛里打个滚儿, 还想去拉着美人妖怪和她一起打滚儿。
哎呀——
这样不行呀——
秦小猫儿在心底悄悄唾弃自己。
她总是脏兮兮的, 自然可以去茶花丛里打滚儿, 可是漂亮哥哥是个很干净的孩子呀, 她可不能带坏他。
否则,若是让漂亮哥哥知道她也同那些进山洞的人一样,她该怎么办呀;若是漂亮哥哥不欢喜她了,她该怎么办呀。
她、她还没有娶到漂亮哥哥呢,她得继续装作乖乖巧巧的小孩儿,把漂亮哥哥完完全全骗进秦府才行呐。
“往往。”
少年人循着月光走过来,嗓音清澈明净。
秦晚妆想得正出神,陡然听见漂亮哥哥开口,心头漏了一拍,耳尖红红,蹭地窜入茶花丛里。
这只脸皮薄的小东西一害羞就要躲起来,自个儿一个人悄悄地开心,又忍不住想去瞧瞧她的漂亮哥哥,自以为十分隐秘地探出小脑袋,又快速往回蹭。
哎呀——
她的漂亮哥哥怎么这样漂亮呀。
少年人站在月光下,绛红色邹纱长衣垂地,沾了些泥点儿,却丝毫不损端艳,他瞧着山茶丛后的小猫儿,眸光认真又赤忱,笑得清清润润的,如初消融的雪水般干净温和。
“往往。”他又轻声唤。
“往往、往往是谁呀。”秦晚妆眨了眨眼睛,又想使坏,眸子晶晶亮亮的,又悄悄往里挪了挪。
鹤声哑然失笑:“是我的好姑娘。”
花枝招摇。
秦晚妆忍不住又探出小脑袋,耳尖一抖一抖,嗓音绵绵软软,继续问:“你的好姑娘是谁呀。”
“是秦往往。”
少年人的嗓音落在茶花丛间。
秦晚妆仰头瞧着鹤声,声音甜腻腻的:“秦往往?”
鹤声颔首:“是,秦往往。”
秦往往、秦往往。
嘿嘿。
漂亮哥哥叫这三个字为何这样好听呀。
“唔。”小猫儿躲在山茶丛后面,重重点头,道,“秦往往,我知道她的,她是全云州最乖巧最好看的小姑娘,是不是。”
软绵绵的嗓音浮在晚风里,每一丝都是甜的。
鹤声听着她的声音,眉眼弯着,轻声笑出来,他能想见山茶丛后面的小姑娘的模样,那个娇贵的小东西此时定然低着头,悄悄脸红,闪着亮晶晶的眸子,等着自己夸一夸她。
他也只好顺着小姑娘的话,嗓音清冽干净:“是,秦往往是全云州最乖巧最聪明的姑娘。”
“她非但是全云州城最乖巧最聪明的姑娘,还是整个济朝最乖巧最聪明的姑娘,是全天下最乖巧最聪明的姑娘。”
少年人清清凉凉的话语落在满坡的山茶上,他站在山茶丛前,带着笑,温声细语哄着里面的小猫儿。
“济朝有美玉如烟霞,凉川有丹山石壁,海外仙山有连绵不绝的奇花异草,此三者,世人谓之为天下大美。”
“然,美不及秦往往万一。”!!!
秦晚妆睁大眼睛,心里的小花儿又炸开。
漂亮哥哥在说什么——
当、当真吗。
她竟是这样的好姑娘吗。
“当真吗?”秦晚妆晕晕乎乎的,眉眼弯得像月牙,大抵是实在害羞,说话还磕磕巴巴道“你、你可不许骗她,她是很聪明的小姑娘呢。”
少年人长身鹤立,瞧着山茶丛枝叶晃动,又笑:“自然不敢欺哄姑娘。”
哎呀——
那她果然是这样好的姑娘啦。
既如此、既如此——
她与漂亮哥哥很相称的。
她也觉得漂亮哥哥是全天下最温柔、最良善的好孩子呢。
嘿嘿。
小猫儿躲在山茶丛里,双手指节交叉撑着小下巴,眉舒眼笑,漂亮的眸子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澄净又闪亮。
她轻轻咳了一声,她决定好好褒奖一下漂亮哥哥:“你、你说得很好,我很欢喜呢,你想要什么,你说一说,我都去帮你拿到,好不好呀。”
鹤声垂首,又笑:“秦往往呢,秦往往欢喜吗?”
“秦往往也欢喜呀。”小猫儿恨不得冲出去对她的漂亮哥哥表忠心,又实在害羞,想了想,只好自己一个人伸开手比划,“她可欢喜啦,欢喜得不得了呢。”
“那我想见一见秦往往。”月光下,少年人眉目清浅,是干干净净的好模样,“好不好。”
秦晚妆耳尖一抖一抖,悄悄探出去一个小脑袋。
哎呀,当然要满足漂亮哥哥啦。
小猫儿仰起小脸儿,正对上漂亮哥哥清清润润的目光,少年人又笑着,本就端艳无双的姿容显得愈发耀眼,清澈的桃花眼里好像流着银河,又像倒映着月亮。
绛红色长衣垂落,少年人长身鹤立,身姿挺拔,恍若精雕细琢之后方能得见的无暇美玉,他踩着月光朝小猫儿走过来,身上带着清清浅浅的山茶香。
像一只很漂亮很漂亮的茶花精。
倘若山中真有神仙,见着漂亮哥哥大抵也会自惭形秽。
秦晚妆突然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这是她的漂亮哥哥呢,她一个人的。
鹤声走过来,俯身摘掉小猫儿脸上沾着的青叶,小猫儿仰着头,娇声娇气的:“我就是秦往往呀。”
“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呀。”
“我可厉害啦,你要什么,我都能帮你取来的——”小猫儿缩在鹤声怀里,举起小爪子轻轻挠了挠鹤声的掌心,心里想着,待会儿去就去把阿兄叫醒,让他去找漂亮哥哥想要的东西。
秦晚妆瞧着眼前干干净净的少年人,心里已然升起些莫名的责任感。
她要娶漂亮哥哥的。
不能在漂亮哥哥面前失了面子呀。
这一瞬间,小猫儿已经在心里罗列了许许多多的物什,从金器美玉到绫罗绸缎,哪怕是深海里的珍珠、天上的月亮,她能拿到的,都要去试着都为漂亮哥哥找来呢。
漂亮哥哥这样好看,这样善良,像不谙世事的山茶精一样,待她又这样好,她一定把漂亮哥哥养起来,养在金银美玉堆成的屋子里,细心浇灌,日日瞧着,把漂亮哥哥捧到手心里,供到天上去。
嘻嘻。
她实在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好姑娘呢。
“你要什么呀,我都能给你哒,漂亮哥哥,我可厉害啦。”小猫儿晕乎乎地重复,又开始扯鹤声的袖子。
鹤声对上小姑娘亮晶晶的眸子,便知她又在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眉眼弯着,清瘦瓷白的指尖触上小姑娘软乎乎的小脸儿,他把沾在小姑娘脸上细碎的山茶花瓣捡干净了,伸手覆上秦晚妆的眼睛。
漂亮哥哥的手清清凉凉的,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一样,秦小猫儿眨眨眼睛,乖乖巧巧的,提醒他:“漂亮哥哥,我看不见啦。”
“嗯。”少年人轻轻应了声,“往往,我要你记着今日,不要忘了,好不好。”
他惯来知道小姑娘的记忆很短,哪怕往常他倾尽心力捧着护着,说不准这只小没良心的转头又忘了,这都是常有的是,他习惯了。
他最不缺的就是心力,秦往往只需要记住一点点,不要忘记他,就已经是上天恩赐了。
至于旁的,只好等他再想出些哄小姑娘开心的法子,再继续捧着供着,把这只小东西脑海里属于他的记忆再拉长些,一点一点拉长,最后也是一辈子。
“自然不会忘记呀。”秦晚妆反驳,她哼哼唧唧的,“我才不会忘呢,我这样聪明,往常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说到半晌,秦晚妆陡然想起阿桥,干巴巴扯了扯鹤声的袖子,别别扭扭道:“我、我知道啦,漂亮哥哥,我不会忘记哒,我一定好好记着。”
“记一辈子。”她又张开小手,摇头晃脑的,说着说着又开心起来,尾音扬长,“记那么久那么久——”
鹤声屈膝同小猫儿平视,透过指缝,小猫儿眉眼弯弯的,瞧着很开心,却没把眼睛睁开。
小姑娘不知道漂亮哥哥为什么要捂她的眼睛,但她很乖巧,漂亮哥哥不让她看,她就不看。
秦晚妆这会儿阖着眼,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地,沾了点细碎的山茶,殷红色,像胭脂,又像烧起的云霞。
清瘦瓷白的指尖抹上长睫,鹤声将最后一抹山茶抹尽了,轻轻笑出声,远处升起一丝薄薄的光亮,鹤声微掀眼帘,才放下手,温言细语:“好孩子,睁眼。”
小猫儿乖乖睁眼。
哎呀——
天亮了吗。
不应当呀,她分明才出来没多久呀。
奇奇怪怪。
秦晚妆踮起脚尖去望远山微微掀起的光亮,嗓音软绵绵的,干巴巴道:“那里好亮呀,是不是烧起来啦。”
鹤声轻声笑着,温热的气流扑到小猫儿耳尖,秦晚妆耳朵红红的,她伸出小爪子挠了挠,扭过小脑袋,对上漂亮哥哥清清润润的眸子,轻轻抚了抚:“漂亮哥哥,我在问你呀。”
少年人低头,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长发,嗓音清清淡淡:“不曾烧起来。”
话音一落,天灯一盏一盏升起,轻飘飘的,顺着风的方向往云州城来,稠密的丹红,从密密麻麻的小点,逐渐流成瑰丽的长河。
寂静无声的漫漫长夜里,浮光万千。
“往往,看天上。”他道。
天上——
天上有什么呀。
小姑娘迷迷糊糊的,抬起小脑袋,乍然清醒,她情不自禁睁大眼睛,眸子晶亮晶亮的,她抬起手,踮起脚尖,好像想抓住些什么,五指一手,流了满手的清辉碎影。
天灯呀。
那么多天灯。
她站在青枫古树下,一动不动瞧着远处流动的绮丽长河,这是她在话本里都未曾见过的场面。
数千盏天灯浩浩荡荡,松脂烛火燃起来,顺风晃荡,照亮寂静无声的长夜。
时有些焦黄的纸屑顺着风飘落下来,簌簌如雪,带着点难以言说的神秘色彩,浑似千百年前流传起的亘古传说,恍然又若火海里烧起的经文。
虔诚又庄重,奇诡得惊心动魄。
鹤声瞧着小猫儿怔忪的样子,屈着膝,绛红色长袍垂落在地上铺开,他浑不在意,伸手抚了抚她的漂亮眸子,嗓音泠泠如碎玉:“往往欢喜吗?”
“欢、欢喜呀。”
小姑娘磕磕巴巴的,答她漂亮哥哥的话,她此时还稍显怔愣,又抬头,去瞧瞧天上瑰丽长河,那河如绸缎般,柔柔软软的,平铺数十里,像是把小猫儿的心都要掩住了。
她觉得自己有些醉。
但是她分明没有喝青梅酒。
但细细想想,她觉着这种感觉也不像喝醉。
心里生出的滋味奇奇怪怪,这种心情是她往常哪怕喝满满一壶青梅酒时都未曾有过的,小猫儿有些好奇,伸出小爪子拍拍胸口。
哎呀,她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快呀。
秦晚妆歪歪小脑袋,有些好奇,把小手放在胸口,耳尖红红的,仰着小脸儿问鹤声:“漂亮哥哥,我好像生病了。”
几乎在瞬间,漂亮的少年人蹙起眉头,抿着嘴角,紧张兮兮问:“我在山下安排了郎中,我带你去瞧瞧,好不好。”
“不要。”小猫儿又哼哼唧唧的,“我好像又没有生病。”
往常发病时,她都很难受的。
但是现下,她却半分不舒坦的感觉都没有,心里就像有绵白糖炸开了一样,流出的糖浆糊的她心口甜滋滋的,小猫儿很开心,开心得晕晕乎乎。
但是这和往常的开心又很不一样。
小猫儿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这会儿低下头,掰着指头细细数了数,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倏尔抬起小脑袋,眸子亮闪闪地瞧着她的漂亮哥哥。
“我、我知道啦。”
小猫儿很兴奋。
鹤声安静瞧着她,唯恐这只小药罐子又出了什么事,单手揽着她,温言软语附和着:“往往知道了什么。”
“漂亮哥哥,我现在特别高兴——”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她一开心就喜欢张开双手画圈儿,“你知道我要如何才能这样高兴吗?”
“如何。”
“我方才算了算呢,若在往常,我要喝两壶青梅酒,再吃三叠豆酥软糕,才能这样高兴呐。”小猫儿抬起头,扬着小下巴,颇有些为自己骄傲的意思。
倏尔,小猫儿悄悄缩进鹤声怀里,在他耳边轻轻说:“可是阿兄可凶啦,我从前并没有机会,连续喝两壶青梅酒,吃三叠豆酥软糕。”
“所以、所以我从前许多次都是浅浅的高兴,唯独现下,是深深的高兴,很深很深的高兴。”小猫儿的语序很乱,嗓音绵绵软软的,尾音上扬。
“我从前从来没有这般的高兴呢。”
“这是第一次。”
小猫儿轻轻蹭蹭漂亮哥哥的脖颈,耳尖红红的,最后的声音细细软软,听着有些害羞。
秦晚妆实在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这会儿乖乖缩在鹤声怀里,扭过小脑袋不瞧她的漂亮哥哥,自己悄悄开心。
鹤声怔忪一会儿,才笑出声,少年人笑得眉眼弯弯,把怀里的小姑娘轻轻牵出来,同她对视:“我也如往往一般,是深深的高兴。”
少年人的浅金发带映着月光,顺着风轻轻掀起一角,连带着少年人的长发也开始晃动,他低着头,看向秦晚妆的目光认真又专注,透着清如流水的碎光。
漂亮哥哥真的是一只很漂亮、很漂亮的山茶精。
这样不行——
漂亮哥哥太好看了。
小猫儿瞧着他,刹那间,她心里想,哪怕漂亮哥哥如话本里一般,是个作恶多端的美人妖怪,她都愿意被美人妖怪吃掉。
小猫儿撇过头,试图抵挡美色,青玉耳坠晃荡,发出泠泠轻响。
可恶,抵挡不住。
以后、以后在做端端正正的侠女吧。
今日夜里,她想同旁的走进山洞里的人一样,当一个很贪心很贪心的坏人。
明灯万千,浮光照水。
秦晚妆扭回小脑袋,同她的漂亮哥哥对视,磕磕巴巴道:“漂亮哥哥,我很快就要及笄啦,等我及笄,我就娶你,好不好呀。”
草木招摇。
长河打碧湖顶上流过,焦黄的纸屑晃晃悠悠飘落下来,带着星星点点的余烬,风一吹,火星子又劈里啪啦灭下去。
红衣少年怔怔看着眼前的小猫儿,突然伸出手,清瘦修长的手穿过小姑娘乌黑蓬松的发,他慢慢拈下小姑娘头顶的青枫叶。
那双清澈的桃花眼眨也不眨瞧着小猫儿,干干净净,秾醴端艳,像是将一整个瑰丽长河都装进去了。
瑰丽长河下,青枫古树旁。
鹤声屈膝,拢着怀里的小小姑娘,语气轻轻缓缓,比月光更柔和,却如佛前诵经般庄重虔诚。
他说:“我等着往往及笄。”
他说:“我等着往往来娶我。”
毕竟,江鹤声是这样的欢喜秦晚妆。
黎春十四年,四月初八。
万千明灯见证过。
*
夜已近三更。
秦晚妆睡在锦被里,缩成小小一团,呼吸正均匀,愈发像只奶白奶白露肚皮的小猫儿。
小猫儿的床头放着一枝金山茶,山茶枝叶舒展,金灿灿的花瓣里流着月光,澄澈又轻透。
青绿的枝干上还搭着一只瓷白的小爪子,小猫儿哼哼唧唧的,迷迷糊糊间翻了个身,还下意识握住金山茶,把它抱在怀里。
她今日很高兴,连带着熟睡时眉眼都弯如月牙,她小口小口呼吸,露出尖尖的小牙,小姑娘睡时很不安分,这会儿又去咬她的荞麦枕。
悠扬的琴声顺着月光流进来,像是瓦檐上滴落的雨水叩击青石板,又好似簌簌落雪飘上寂静无垠的旷野。
小猫儿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心里像被什么挠了一样,恍恍惚惚间,她觉得这首曲子很熟悉,她从前好似经常听的。
她想了想,也想不出这是什么曲子,她好似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猫儿有些好奇。
哎呀,她得出去瞧一瞧。
小猫儿在睡眼惺忪间,披了件青碧鹤氅,迈着小短腿儿,晃晃荡荡往门外走,她还没睡醒,因而走路斜斜歪歪的。
“吧嗒——”一声。
小猫儿跪坐在青枫林间,眨了眨眼睛。
这是哪儿啊。
秦晚妆扭扭小脑袋往四周瞧了瞧。
倏尔,小猫儿睁大了眼睛。
“坏人。”她哼唧。
青枫林深处,微微薄雾蒸腾而起。
徐敬山坐在月光下,眸前罩着丝绸白带,微掀眼帘,同跌坐在地上想爬起来的小姑娘对视。
“有点意思。”他低声笑笑。
小姑娘耳尖一抖一抖。
坏人方才说了什么。
她抬脚往前走,突然肩头传来剧烈的疼痛,小猫儿眼前一黑,晃晃悠悠再次跌坐下去。
恍恍惚惚间,她指尖触到了湿漉漉的触感。
“滴答——”
雨水顺着青枫叶流下。
*
清清凉凉的雨丝顺着木窗打进来,相白走近,欲把木窗关了,劝道:“主子,夜已深了,先就寝吧。”
烛火昏黄。
林岱岫罩着青衣,懒洋洋坐在床头,单手拿着竹简,目光低垂,长发松松散散披落下来,这时微微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
“不必关窗。”他眉眼淡淡。
林岱岫接过相白递来的凉茶,轻轻抿了口,遥遥望了眼窗外寂静的黑天,不知想起什么,微掀眼帘,语气疏淡:“去同秦家来的那个说一声罢,近日风雨连绵,教他换个地方安置流民。”
“秦往往那个小混账呢。”
“你去瞧瞧,她惯来怕风雨,若是受了惊,就给她屋子里点些苏合香。”
“罢了。”林岱岫想了想,轻叹口气,起身,“我亲自去罢。”
他撑起素白纸伞,方踏出院门。
“轰隆——”
雷声冲破云层,暴雨已然瓢泼。
🔒柴屋
是夜。
雨打桃花树, 淅淅沥沥。
少年人倚窗而坐,绛红色长衣闲闲散散垂落在地,鹤声低着头, 眉眼认真,单手拿着刻刀, 在青田玉料上细细雕琢。
玉料清透, 映着晃晃荡荡的昏黄灯光, 落到鹤声漂亮的眉眼里,衬得少年人容貌愈发秾醴张扬。
他不日将回京师,往后几月没法子再细细陪着他的小小姑娘,因而只好做些逗趣儿的玩意儿,来哄哄那只娇贵的小猫儿。
那小东西必然要不高兴,说不准又要哼哼唧唧转过小脑袋不瞧他, 张口闭口说些“那你便走吧, 我是个可懂事的小姑娘呢, 我自然很乖巧,待你走了,我就去找旁的漂亮哥哥,我就不理你啦”之类的话。
那他也没有法子。
他对往往惯来是想不出法子的。
然则京师艰险肮脏,他断不能将他的好孩子带在身边, 只能等他在京师站稳了脚步,整肃朝堂后,再将他的小小姑娘带到京师去,搁在眼前儿细心呵护, 叫她做整个济朝最尊贵的孩子, 做全天下人都羡慕的姑娘。
毕竟, 如秦往往那样干净澄澈的金枝玉叶, 便该高高捧在云阁上,拿仙液琼浆灌溉,用天上烟云供养。
秦往往啊,那般娇气乖巧的小姑娘。
鹤声想着想着,眉眼微弯,轻笑出声,手下琢玉的动作愈发精细轻缓。
十三端茶进来时,就瞧见昏黄烛火下,少年人眉眼含笑的柔和样子。
她站在远处,一时有些愣神,怔了怔方放下茶盏,过了会儿才勾起一抹笑,嗓音娇媚:“殿下,茶备好了。”
“退下罢。”鹤声头也不抬,只淡淡应了声。
十三轻声笑,步姿款款往窗子边儿上走,低着身子,葇荑纤手搭上茶盏,声音娇艳若黄莺啼鸣:“殿下方才笑了?自打殿下出京师,奴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殿下展颜了。”
寒光一闪。
箭矢直直抵住十三的脖颈,箭头处抹着殷红的石料,余下的部分呈银白,映着烛火闪着泠泠寒光。
冰冷的触感扼住咽喉,十三浑身僵硬,脑海一片空白,冷汗涔涔而下。
十三僵着身子往前望,便瞧见清瘦葱白的指尖按在箭羽底部,闲闲散散的,好像只是把玩路边一棵野草,少年人姿容端艳,屈腿坐在窗边,漫不经心的,此时低低笑出声,似乎瞧见了件很可笑的事。
少年人的嗓音干干净净,好比雪山上孤悬的明月,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头皮发麻。
他说:“孤也许久未曾割过人的舌头了。”
“你瞧。”少年人的嗓音带着无尽的诱惑,好似招人堕落深渊的伥鬼,“等血流下来,流到地上,流到泥土里,那必然是一番很漂亮的光景。”
“是不是。”
他轻轻柔柔地问,带着笑。
“殿下、殿下恕罪。”十三跪下来,颤颤巍巍的,脸色惨白,“殿下恕罪……”
鹤声眉眼乍然冷落下来:“滚吧,不要让孤再瞧见你。”
“是……”
“谢殿下,谢殿下宽宥。”
十三爬起来,退出去,好似从阎罗殿里死里逃生一样,惊觉冷汗已簌簌,连站在瓢泼大雨里也茫然不觉。
“哗啦——”
暴雨倾泻而下,伴着隐隐的雷声。
急促的水流顺着瓦檐冲到廊下,惊起池子里的锦鲤,三两尾浑圆的金色大鲤鱼扑棱着尾巴飞速沉入池底。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豆大的雨点溅到鹤声身上,少年人的长衣湿哒哒往下滴水,鹤声抬眼,瞧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天色,微微皱眉。
他心里乍然生出一丝不安定感,就好像承重的梁柱中钻了虫蚁,虫蚁密密麻麻啃噬着,梁柱内渐渐空虚。
鹤声抿了抿唇,单手撑着窗边的横木翻身到廊下,丝毫不顾压皱的衣角,抬脚往雨里走:“天三,备伞。”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见见秦晚妆。
遥遥望一眼就好。
“沙——”
雨水穿过枝叶的声音,枝干斜斜歪歪的,划过少年人的金丝发带,轻轻一弯。
乍然间,长发松松散散垂下来,贴着瓷白清瘦的脖颈,连带着桃枝残存的几片桃花簌簌而落,少年人站在桃花树下,垂首低眉。
天三打着灯笼过来,胳膊下还夹着两把油纸伞。
他正要开口,便瞧见自家殿下站在雨中,浑身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少年人大半张脸,半明半暗间,少年人低头,看着泥地上搅成一团的金丝发带,眼神有些茫然。
“殿下。”天三试探着开口。
少年人愣了半晌,才注意到这边儿的动静,怔愣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罕见地染上几丝无措。
“天三,你瞧见往往了吗?”
“回殿下的话,奴不曾见着秦家小姐,您不是才从青梧山回来吗?”天三恭谨道,“可是秦家小姐出了什么事……”
“不曾。”他乍然抬头,嗓音冰冷。
“不曾出事。”少年人眨了眨眼睛,轻声喃喃。
鹤声随手捞起地上沾了泥点儿的金丝发带,随手把长发一拢,干脆利落地扎起来,开口道:“走,去青梧山。”
*
好冷呀——
为何会这样冷呀——
小猫儿缩在稻草堆上,把自己卷啊卷,卷成小小一团,她意识混沌,脑子里一团像是被糖浆塞满了一样,什么都想不清。
乍然间,她感到一种如临三九天的严寒,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埋在冰天雪地里,全身上下都盖着雪。
不行呀。
小猫儿迷迷糊糊想。
这样不可以。
她要被冻住的。
她要是被冻住,她就要死掉了呀。
秦小猫儿有些害怕,又有些难过。
她、她不能死掉的呀。
阿兄答应给她讲七日的故事,她还没有听到呢;林哥哥先前说了给她买炸糖酥也并没有买。
还有漂亮哥哥,她都没有娶到漂亮哥哥呀,她好不容易才让漂亮哥哥答应嫁给自己呢,她不能死掉呀。
秦晚妆迷迷糊糊闭着眼,下意识伸出小爪子往上扑楞,想把雪拨开,倏尔扑了个空,刹不住力又往边上滚了几圈儿。
哎呀——
小猫儿撞到灰墙,小脑袋磕得有些红,她这时神思才渐渐清明了些,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小手把自己卷在鹤氅里,缩了缩肩膀,四下瞧了瞧。
屋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轰隆——”
远处天光一炸,雷声滚滚而来。
秦晚妆被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她的小爪子,借着光亮才看清了屋子的全貌。
屋子肮脏杂乱,边角整整齐齐堆着的木柴几乎要顶到屋檐,只是大雨瓢泼,木柴也湿漉漉的,这边零零散散摆着稻草,污水里飘着稻草屑,边角还有老鼠叽叽吱吱的响动。
这、这是哪儿啊。
秦晚妆没见过这样的屋子,轻手轻脚爬起来,往门那边去。
透过门缝,小猫儿瞧见外面堆满杂货的院落,院落最外面束着银白旗帜,布料浸了雨水,这会儿湿漉漉垂落下来,那旗帜上面,绘的是浅金山茶花。!!!
小猫儿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这、这里为何是商行的院子呀。
可是她从前没有来过这儿啊。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伸出小爪子掰了掰,她有些搞不明白了,她还又冷又累,小猫儿“吧嗒”一下坐下来。
她见着了坏人。
她睡着了。
她被关在商行的屋子里。
那坏、坏人呢?
秦晚妆又顺着门缝往外瞧,杂物堆了满院,拥挤杂乱,除此之外她什么都瞧不着。
“咕噜——”
小猫儿低下头,拍拍自己的小肚子。
她有些饿了。
小猫儿突然很难过。
她觉得阿兄说得是对的,天底下就是有拐子要来拐她,虽然她是天底下顶聪明的小姑娘,但她还是逃不过那些坏人的肮脏手段,坏人太坏了,坏得不得了。
这时,院里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爷,人给您劫来了,就在里边儿,您过目。”略带谄媚的笑声,秦晚妆往边上挪了挪,透过缝隙看见两个人,只是隔着雨雾,看不大真切。
“您放千万个心,这种地方连天王老子都找不着,更别说秦家那几个人了,他们再厉害,能想到秦家小姐藏在自家商行吗……”
开口的人撑着伞,止不住对身边人点头哈腰,笑得胡须轻颤,伞下那个人的步子倒是不紧不慢,斜斜睨了身边人一眼,声音细长:“仔细着点,那二位可是上过金殿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
“吱呀——”
木门被推开。
🔒明月(二合一)
清光透过破旧的木门, 洒在杂乱不堪的屋子里,柴屋里微微有了些光亮,依稀可辨得清大致模样。
狂风大作, 裹挟着丝丝渗入骨髓的寒凉,排山倒海般灌进来, 角落堆成山的木柴被刮得吱呀作响, 豆大的雨点骤然打下, 伴着喧嚣的雷声。
撑伞人收了伞,略微抖了几抖,对身边人笑道:“爷,柴屋里脏,不若小的代您进去,可千万别叫屋子里的脏水辱了您金贵的身子……”
“金贵?”那人笑了笑, 声音轻缓尖细, “咱家算什么金贵人, 你且瞧着,不出三日,全云州最金贵的那几个都得往这院子里走,跟那几个比起来,咱家可什么都算不上, 就是地上的泥。”
“爷说笑了,您可是娘娘身边儿最紧要的人,普天之下比您金贵的还有几个,云州那几个出身再高, 现下不还是连京师都回不了吗, 京师还有几个记得他们的。”
“古往今来都是大浪淘沙, 您可是日日在娘娘和陛下面前陪着的, 那几个毛头小子哪能同您相提并论。”
撑伞人半边衣裳都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这会儿弓着腰笑着,目光诚恳:“爷慢着点。”
全公公听着他的话,很受用,慢慢抬脚进了屋子,边走边道:“滑头滑脑,竟会捡些好听话来哄咱家。”
他走入柴屋,给撑伞人使了个颜色,撑伞人连忙打起灯笼,全公公在屋子里扫了一眼,瞧见南边角落里小小一团。
小小一团已然从白白净净的白糯米团变得灰扑扑了,这时双腿蜷曲着,小脑袋枕在胳膊上,呜呜咽咽打颤。
秦晚妆本来打算上去咬坏人几口的,可是外面的风雨实在太大了,她又实在冷,门将将推开时就往角落里缩,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冻得牙齿打颤。
“关、关门呀——”小猫儿喃喃,尾音扬起。
冷死啦。
为何这样冷呀。
现下不是春天吗。
秦晚妆恍恍惚惚的,又想伸出小爪子把自己卷一卷,可是她太冷了,她觉得自己被冻住了。
小猫儿抬起小脑袋,想去看看坏人的模样,却没什么力气,好不容易张口说出三个字,绵绵软软的嗓音也淹没在雷声里,像缕轻雾般散去。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人慢悠悠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略微笑了笑,嗓音细长轻缓,像有人在拉弦乐一样:“三小姐惯来体弱多病,在云州养了这么些年,身子可好些。”
“娘娘记挂您多年了,自打您出宫,娘娘可一直想着您念着您,日日盼着您能回去瞧她一眼呢。”
娘娘是谁呀。
为何、为何叫她三小姐啊。
阿兄分明只有她一个小妹妹呢。
秦晚妆迷迷糊糊的,想着想着,又觉得这个人奇奇怪怪,而且很吵,她的嗓音细软细软的,声音很轻:“你是拐子吗。”
“你要将我拐到何处去呀。”
“你要将我卖了换银子吗,阿兄有许多银子呢,你带我去找阿兄,阿兄就会给你许多许多银子啦。”小猫儿冷得发抖,艰难说出一句话,试图跟他商量。
虽说阿兄肯定要生气,说不准还要罚她,可是她好冷呀,她想阿兄了,她想让阿兄抱抱她。
小猫儿混混沌沌的,有些难过。
她觉得阿兄现下肯定很着急,等她回家,要好好同阿兄认错才行。
阿兄什么时候才能带她回家呀。
全公公听着这脏兮兮的小团儿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半晌不紧不慢站起来,挽了挽袖摆,斜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三小姐宽心,咱家自然不是那等低贱的牙婆,也不会把你拐去换银子。”
“如您这般金尊玉贵的好孩子,咱家留着可有大用处。”他轻声笑笑,又低头瞧着迷迷糊糊的小团子,“您不知道,这几日可有不少人都得仰赖您,您就是咱们平步青云路上的登天梯啊。”
什么、什么意思呀。
秦晚妆缩成小小一只,有些迷糊,她属实不大明白这个奇奇怪怪的坏人,只知道他不会去找阿兄要银子,却又想利用她做些旁的坏事。
小猫儿有些不开心,张开小口露出尖尖的小牙想去咬人,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人在哪儿,往旁边倒了一倒,斜斜歪歪倒在灰墙上。
她单手撑着地,艰难爬起来,步子不稳晃了两下,过了会儿,又站得端端正正,竭力克制全身的寒意,像棵小小的竹子。
“坏人。”她嚷出来,声音却很低,微微弱弱飘散在风里,“阿兄不会放过你的,你便欺负我罢,你欺负死我好了,到时候让阿兄抓你去见官。”
“天底下没有哪条律法是准允你随意绑人的,你非但绑我,还要把我关起来,你是天底下顶顶坏的坏人。”
“你要蹲大狱,要斩首。”
全公公细细端详着这只小团子,有些稀罕:“乖乖,秦家那种遍地是人精的地方,怎么出了三小姐这样的好孩子,可惜了,若非你碍了咱们主子的路,咱家还真想把你带在身边好好养着。”
他言语很柔,神色中却瞧不起什么怜惜,不紧不慢踩着步子走出去,对着先前的撑伞人,调笑道:“看顾好三小姐,这位可是那几个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小祖宗,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要蹲大狱,说不准还要斩首啊……”
坏人。
天底下为何会有这样坏的坏人。
秦小猫儿有些委屈,又有些生气,摇摇晃晃想去咬人,却连步子都站不稳,她的四肢几乎被冻得僵硬。
气死啦。
待她回家找着阿兄了,一定要把这些坏人都抓起来。
“咣当——”
外面掀起一阵风,木门倏地关上,随后是落钥的声音。
狂风肆虐,吹得院子里的杂货乱卷。
屋内的光线乍然消失,黑漆漆一片,好在不再飘雨,那种足以把人逼疯的严寒也少了些。
小猫儿“吧嗒——”一声跪坐在地上,再次蜷缩起来,把自己整个人卷在灰扑扑的鹤氅里,才舒了一口气。
意识却越来越沉重,像是溺入无边无际的泥沼,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眼前一片虚无的黑,像空空荡荡的西海谷地,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往更深处沉去。
“哗啦——”
幽深的长夜里,大雨瓢泼,枝叶肆无忌惮胡乱甩动,打在泥土砌成的灰墙上,像从古老传说里走出的恶鬼。
*
章伏撑着伞方才把全公公送回下榻的小院,毕恭毕敬对着京师里来的贵人嘘寒问暖了几轮儿,才舍得从小院出来。
云州还下着雨,街道却很热闹,燃着松脂的火把熊熊燃烧,不少穿着蓝衣的小厮一个接一个叩门,等里面的主人家出来,恭恭敬敬递上几两碎银,随后用手比划几下,焦急地问着什么。
“章大人。”西桥撑着伞走过来,看着有些倦怠,但还是同章伏寒暄道,“还未恭喜大人擢升,西桥给您赔罪了。”
“哪里哪里,西桥公子可千万别客气,我章伏那官位就是芝麻绿豆大小,哪里值得西桥公子挂念,您这是……”他微微顿住,看着喧嚷的街巷,面上显出点疑惑。
“章大人,您可瞧见我家小姐了?”西桥拿出一张画像展开,语速很快,“小姐今夜走丢,我们现下正在找,她长得不高,生得很漂亮,唔,还有颗尖尖的小牙,一戳就要咬人,是个很活泼的姑娘,您若是瞧见过,应当有印象。”
“这……”章伏摸摸下巴,回忆着。
西桥看着他的模样,眼里闪过光亮,飞速道:“章大人,您若是瞧见过,烦请您千万同我说一声,东家和先生这会儿都焦心着,小姐身上又带病,若是晚一点儿,指不定事情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倒是记不清了。”他摇摇头,皱着眉头,“我方才从西郊回来的时候,路上倒是瞧见了个小姑娘,只是那姑娘蒙着纱,我辨不清模样,不知道是不是贵府小姐……”
“多谢章大人。”西桥收回画像,头也不回,急匆匆转身而去。
望了望西桥的背影,章伏松了口气,步履轻松,慢悠悠往东边儿走,眼前好似有一条平步青云的通天坦途缓缓铺开。
他记起西桥的话,又情不自禁想起林晴山,前些年的三元榜首,昔时那厮风光至此,现下还不是在云观书院教书,靠着秦家的接济才能勉强活下去。
哪怕他曾经连续两年名落孙山,但他现下也算是熬出头了,章伏心里陡然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微妙。
他想起院子里关着的小姑娘,又想起秦家那位高高在上如坐云端的长公子,想起天下儒生无比推崇的林晴山,想起他们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模样,突然有一种俯瞰万事万物的快感,这种快感像金银奇珍,像芙蓉纱帐,几乎要迷住他的双眼,让他无比沉醉。
不着急。
他告诉自己。
慢慢来,一切都会有的。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奖赏,他注定把林晴山踩在脚下,注定会等到封侯拜相的那一天。
*
云州城的街巷热闹了一整夜,此时天色将明,雨渐渐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的,打在枝叶上,巷子里升起朦朦胧胧的薄雾。
“吧嗒——”
竹简落地的声音。
徐敬山照旧一身素白,长发松松散散披着,半倚着窗子,目光低垂,落在地上扔着的竹简上,他未系绸带,双目显得有些失神,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他缓缓抬起头。
徐敬山轻声笑,温温柔柔的,堪称上佳的好脾气:“章大人,这就是您说的,平步青云的路吗。”
章伏看着屋子里的乐师,全公公怕乐师坏了他们的计划,因而特意吩咐,给他的手脚都上了镣铐,年轻人的手被勒得泛红发青,他却好像漫不经心的,一整夜都拿着竹简细细翻阅,十分从容,好像这些事是家常便饭一样。
章伏坐下来,自顾自倒了茶,他很不喜欢徐敬山这样斯文矝雅的做派,这种派头很容易让他想起那些生下来就高高在上的公子王孙,那些公子王孙生而尊贵,摆再大的派头他都认了。
可是一个乐师凭什么,卑贱到泥里的下贱玩意儿。
章伏低着头,往茶盏里吹了口气,面上却换了副和气的样子,笑眯眯安抚道:“徐公子,有得必有失,你想得到点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徐敬山瞧着他,也笑,抬了抬手给章伏看,手上的镣铐泠泠作响:“我已然付出了代价,大人却没给我应有的奖赏。”
他俯身,撑着桌子,嗓音温煦:“大人何时才能让我平步青云,偿我所愿啊。”
章伏拢袖,抚掌而笑:“徐公子啊,你尚且年幼,还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很多东西啊,咱们得慢慢等。”
“你想想,裕王殿下何等尊贵,哪儿会轻易想起咱们这些小鱼小虾的,你再等等,待我去向殿下禀明你的功绩,再为你讨赏,甭管你要的是仕途和金银,一一都会许给你的。”
徐敬山微掀眼帘,瞧了瞧眼前人,不知怎地笑出声来,语气温柔,轻轻拈了拈指尖,目光垂着,辨不清什么神情。
“好罢,自然都听章大人的。”他道。
*
“安抚好了?”全公公躺在竹椅,半眯着眼,他身后有几个摇扇的小厮,这会儿都毕恭毕敬低着头,全公公轻声哼笑,“看好那个乐师,到时候上面儿查起来,就把那乐师推出去。”
“是。”章伏恭恭敬敬垂首,有些心惊,“若是那乐师把咱们供出来……”
全公公微微抬眼:“他能供出来谁,裕王吗?”
他轻轻笑:“裕王,与我等何干啊。”
全公公搀着小厮的胳膊站起来,语调悠长,这会儿笑眯眯的,散散漫漫:“章伏,别听见裕王就瞪直了眼,他嘛,就是个宫里长大的野孩子,幸得太后娘娘庇佑才得以出京封王。”
“咱家让你瞧瞧真正金贵的祖宗。”
不顾章伏诧异的神色,全公公笑得慈祥:“瞧瞧他如何哭,如何死,到时候,咱家给你个机会,准允你去给那位贵人挖坟,如何啊。”
“这……”章伏一头雾水,“爷抬爱了,属下惶恐。”
全公公轻哼一声,步子慢悠悠的,把桌案上摆好的字条慢慢卷起来,递给小厮:“把信儿放出去,咱们早些干完活儿,早点儿回宫交差。”
“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爷,柴屋里那小姑娘瞧着要不行了……”
婢女跑进来,面容焦急:“爷,那小姑娘无论如何叫也叫不醒,现下浑身发冷,冷得像冰块儿一样,气儿弱得很。”
“郎中说了,若是要治,得、得找九活节,这不是宫里才有的东西吗,咱们现下根本找不着啊。”
全公公微微皱眉,冷斥道:“急什么,不懂规矩。”
“九活节自然是宫里的东西。”他不紧不慢的,取了帕子净了净手,斜斜睨了婢女一眼,“那是陛下跟娘娘才用得起的药,给个小姑娘,还不让人笑话。”
“叫那个郎中随便治治,找些汤药吊着命,别让她死了就成,咱家拿那个小姑娘还有用处。”
“唔。”他想了想,又道,“若是实在救不活,瞧着像个活人也可。”
*
“滴答——”
雨水顺着浅灰瓦楞滑落而下,溅到残败的桃花枝上,桃花枝轻轻一弯,零星桃花簌簌而落,打在鹤声身上。
少年人立于庭下,目光直直看着院门,雨水打湿袖口也浑然未觉,他嗓音沙哑:“秦家小姐呢。”
绛红色长衣沾了一夜的尘灰露水,显得有些脏乱,长发松松散散垂落下来,掩住少年人的半张脸,半明半暗间,衬得少年人的脸色愈发憔悴苍白。
院门站着的小厮瞧见少年人,弯身打了个长揖,却不带什么恭敬意思:“奴问太子殿下晨安。”
刹那间,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弯刀乍然出鞘,寒光一闪,直直抵住小厮的脖颈,只消再往前进一寸,鲜血便会冲破脖颈。
小厮浑身僵硬,下意识抬头,对上少年人冷戾的眸光,鹤声瓷白的指尖按着弯刀,嗓音清冷如碎冰,那双原本漂亮的桃花眼里带着数不清的暗流。
他慢慢咬字:“孤在问你话。”
“秦家小姐在何处。”
少年人的嗓音有些颤抖,眼尾发红,一动不动盯着小厮,像匹山穷水尽时行将死去的饿狼。
“秦家小姐在何处——”咬着牙的声音,小厮只觉脖颈刺疼,鲜血汩汩而流,浸红了衣衫。
小厮心里倏地一空,冷汗涔涔而落,他长呼一口气,拿捏住姿态:“太子殿下,您若是杀了我,这辈子都见不到秦三小姐了。”
少年人的手僵住,冷笑一声:“若真有那一日,孤就打回京师,杀了皇宫里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废物殉葬。”
“所有人都死。”
“所有人都别活。”
冷如冰渣的话语落在院子里,院子里竟是连风声都无,桃花也不落了,天地像是僵住了一样。
少年人侧身瞧着小厮,言语凛冽,手里的弯刀堪堪顿住:“带孤去见秦家小姐。”
“自然,自然。”小厮咽了口唾沫,“殿下息怒,奴今日来此,便是应了主子的吩咐,来邀您去同秦家小姐相会的。”
“只您一人。”小厮强调。
“殿下——”
天三猛地出声:“殿下,他们敢来找您,定然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殿下不能去……”
少年人眉目疏淡,乍然松了口气,打昨夜起便悬起的心这时才稍显安定,道:“可。”
*
天好像亮了。
小猫儿迷迷糊糊间,感觉眼前有些苍白,总算不是浓重的黑了。
先前的黑漆漆很唬人。
她不喜欢那样的黑。
她虽然是天底下顶聪明的小姑娘,但她还是有些胆小呢,阿兄说了,小孩子是可以胆小的,尤其是秦往往这样的小孩子。
秦晚妆想着想着,又开始胡思乱想。
小猫儿一睡着觉,就爱想些有的没的,阿兄说她是太闲了,将她拎去书院读书便能止住她天花乱坠的浮想,可是她觉得自己这样很好,因为她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小姑娘啊。
阿兄这般死板规矩的人才不明白呢。
她有时常常跟林哥哥抱怨说,阿兄分明很年轻的,却总像书院里的老先生一样,这样如何能娶得到嫂嫂呀,有哪家的姑娘会欢喜这样的老古板呀。
小姑娘回忆起从前的事,又皱起小眉头,真心实意为阿兄的亲事发愁起来。
真是的,天底下哪有这样不懂事的长兄呀,还要他的小妹妹为他操心亲事。
连她都已经定亲了呢。
哎呀,漂亮哥哥都已经答应嫁给她啦。
小姑娘想着想着,又高兴起来。
她想起,成亲时新娘子是应该穿嫁衣的。
漂亮哥哥是她的新娘子,那时定然也会穿嫁衣,殷红殷红的,愈发像从山巅走下的山茶精。
哎呀。
她、她都要不好意思了。
小姑娘又悄悄开心,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尖尖肯定又要红了,说不定还要一抖一抖的。
唔——
什么东西,为何这样苦啊。
小猫儿皱起的小眉头还没落下去,又更蹙起几分,呜呜咽咽地扑棱着小爪子,想把口中的药汁吐出去,不自觉又蜷缩起来,卷成小小一只。
可恶哇。
为何又是药汁,还是这般难喝的药汁,比阿兄平日里喂给她的难喝千万倍。
小姑娘迷迷糊糊间,想睁开眼睛,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皮子像是被锁住了一样,格外沉重疲惫。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耳边窸窸窣窣的响音,这些响音遥远又渺茫,像自天上倾泻下来的长河般,她无论如何都够不着,也听不清楚。
“大夫,这药灌不进去可如何是好,若是秦家小姐真死在咱们手里……”
“住口,晦气。”
“给她喂些甘草。”
“快些。”
“爷说让你们赶紧的,赶快让秦家小姐醒过来,有人要见她。”
“……”
嘈杂的声音夹在一处,磕磕碰碰的,像是王八打架一样,小猫儿哼哼唧唧,觉得外面有些吵闹。
门被缓缓推开。
乍然间,屋子里的响动都停下来,安静得落针可闻。
天地似乎都清明起来,这时,有雨水顺着瓦檐滴落下来,徐徐清风杂着青草香。
没了喧闹声,小猫儿整个人都舒缓下来,愈觉日子亘古绵长。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少年人颤抖的声线。
“往往。”有人唤她。
清清朗朗的嗓音落在屋子里,像绵延万里的雪松林上,高悬的皎皎明月。
🔒自戕(第三更)
漂、漂亮哥哥——
她听见漂亮哥哥的声音啦。
她的漂亮哥哥在何处呀。
小猫儿心里的小花儿一朵一朵炸开, 她想爬起来扑到漂亮哥哥怀里,教漂亮哥哥抱抱她。
唔。
她为何动不了呀。
小猫儿有些奇怪,迷迷糊糊的, 想撑起小爪子,可是她脑袋里像是被糖浆裹住了一样, 什么都想不清楚。
哎呀, 为何会这样。
秦晚妆有些难过, 她只是想让漂亮哥哥抱抱她呀。
*
“滴答——”
枝叶微微弯折,划下一滴晶莹的水珠。
少年人站在院子里,见着里面的小小姑娘,一颗心像是终于找到归处,终于安定下来。
然而看见柴屋淅淅沥沥地漏雨,以及地上零零散散铺着的干草, 少年人的心倏地一沉, 眸光冷下来, 指尖抵着弯刀刀鞘,微掀眼帘,漠然瞧着对面众人簇拥的老太监。
“你们便将她放在这种地方啊。”
语气悠悠扬扬的,像是清明时节无边草野上的清脆笛音,只是少年人的声音略低, 显得格外古怪,好似无边草野之下,还掩埋着无穷无尽的森森白骨。
全公公哼笑一声:“太子爷,您还真当现在是五年前吗, 您随口说句话, 底下人就诚惶诚恐照办, 嗯?”
“老奴跟您说句不好听的。”
他搭着小厮的胳膊, 慢悠悠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锦袍:“殿下,时候变了,京师还有谁记得您啊,陛下属意六皇子,若非您还活着,新立太子的诏书早便下了。”
少年人闻言轻声笑笑,冷嗤一声:“小六?”
“那个废物。”
刹那间,寒光一闪。
弯刀刀剑抵住老太监的脖颈,冰冰凉凉的触感很快席卷全身,全公公浑身僵硬,他自然想不到少年人为何会一眨眼便来到他身边,只微微愣神的工夫,锋利的银刃便擦过脖颈,抵住青蓝色的血脉。
全公公怔了一会儿,擦掉额尖的虚汗,笑眯眯道:“太子爷,您纵然可以杀了我,可那有什么用处呢。”
“您是在宫里长大的,应当知道深宫里的腌臜手段,贵妃娘娘曾经同您说过的,是不是?”
“那时候您年纪尚小,但应该已经记事了。”
老太监的语调很慢,轻缓又温柔,像是在帮助鹤声回忆一样。
有小鼠穿过堆叠的杂货,发出“吱咛吱咛——”的声响,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动静,堆成小山的箩筐往边角倒下,咕噜咕噜滚到几人的脚边。
少年人按住刀鞘的手顿住,目光淡淡垂落在箩筐上,清澈秾醴的漂亮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鹜。
那实在是很令人厌恶的一段记忆。
只稍稍回想就让他作呕。
那是贵妃尚且无子的时候,先皇后早逝,贵妃便将亲姐姐唯一的子嗣接到膝下抚养。
那日夜里烛火昏黄,贵妃半倚着软榻。
她承袭了戚家世代的端艳容貌,美得比她姐姐还要张扬几分,即使在夜里,贵妃还抹着胭脂,剪水秋瞳里含有万般柔情。
鹤声从前便是被她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给欺瞒了,一心将其视为亲母,晨昏定省从来不落,有任何事都乐意同贵妃坦言。
那日的小太子不大高兴,端端正正坐在软榻上,皱着眉头抿茶,不一会儿又搁下,怏怏不乐:“这茶太苦。”
贵妃娘娘打着团扇,团扇是丝绸料子,上面绣了朵殷红的垂死海棠,她懒懒倚着床榻,吐气如兰:“本宫瞧着,是你今日自个儿不高兴,何必拿这茶出气。”
“这是好茶,很是名贵。”贵妃娘娘半阖着眼,轻叩茶盏,尾音拉长,百转千回的,“这可废了本宫不少银子,不喝就给我滚出去。”
“你今日在何处受了气,跑到本宫宫里来撒火儿,嗯?”贵妃娘娘就这婢女的手,咬了颗葡萄,语调懒洋洋的。
小太子抿了抿唇:“阿桥总是不听话。”
“我教她习字,她总喜欢玩儿旁的东西,随便给她个什么她都能玩儿起来,根本不理我。”
“她总是不理我。”小太子强调。
贵妃挑了挑眉,颇有些不能理解这小孩儿:“那就不教了,何必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不成。”小太子回得很快,嗓音尚待稚气,却十分坚定,“我应允了少师大人,要教阿桥习字的。”
而且、而且那是阿桥啊。
怎么可能不教。
小太子在心里默默补充,抬头对上贵妃娘娘审视的目光,她轻声笑笑:“我倒有个教人听话的法子。”
贵妃微微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少顷,婢女递来一个匣子,贵妃接过匣子,在小太子面前打开,轻笑道:“看着,这可是个好东西,你那些先生应当教过你?”
“啊,那些老夫子估计只会教你如何治国理政,如何保持君子端方罢,也罢,本宫来教你。”贵妃轻轻掀开匣子里的冰丝绸布,露出里面蠕动的青白小虫,“这叫线蛊,你若想让人乖乖听话,这是最快的法子,把这蛊虫放在那人身上,他日后便只能由你掌控了。”
贵妃笑着:“如何,是不是绝佳的好宝贝?”
那是小太子第一次见这种阴邪的东西,脸色苍白,蹭地一下站起来,紧绷着唇,半晌蹦出来两个字:“娘娘……”
贵妃瞧见他的小模样,似乎是觉得好玩儿,但又有些疑惑:“你不是烦心阿桥不听话吗,为何不用。”
“那是阿桥。”他只是说。
他若想让阿桥理会他,自然要堂堂正正想出哄阿桥开心的法子,再不然,就去宫外搜罗些奇珍异宝来讨好他的小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该拿蛊虫操纵她。
他惟愿自己的小小姑娘永远自由自在、永远活泼下去,如何能亲手折断这小姑娘的羽翼。
小太子想着。
枝叶沙沙,雨滴如注,流入院子四周环绕的凹槽里,
“太子爷,想起来了吗?”全公公在他耳边提醒,“贵妃娘娘早就教过您了,是不是。”
按着弯刀的手紧了紧,青筋凸起,少年人心里一阵惶恐,目光阴冷,直直看着全公公,咬牙道:“母蛊在何处。”
全公公拢了拢袖:“殿下,您若要保全秦三小姐,也容易。”
“您自戕,秦三小姐自然无恙。”全公公笑着,侧身去看面前金尊玉贵的太子爷,“殿下,这买卖划不划算,老奴相信您自个儿心里自有衡量。”
“好。”少年人一刻也未曾犹豫,抬头看着全公公,嗓音清清朗朗,“孤自戕。”
全公公微哑:“殿下是个爽快人。”
他小心翼翼伸手搭上弯刀,慢慢把刀尖转向鹤声的方向,笑眯眯的:“殿下,请。”
🔒平安
鹤声浅浅淡淡的目光落在刀尖上, 半晌没有动静,只是开口道:“孤如何能相信你们会保往往平安。”
“太子爷。”全公公把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微微张开,尖细的声音响起来, 腔调夸张可笑,“您可没有旁的法子, 您只能相信咱家。”
“您走投无路啦。”
他笑得眉飞色舞, 似乎是见着了极为愉悦的事。
“是吗?”
指尖轻轻划过弯刀的刀柄, 锋利的刀刃闪烁着泠泠寒光,鹤声微微掀起眼皮子,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轻声笑:“倒也并非全公公所言。”
全公公半阖着眼,哼出一声鼻音,脚步慢慢往后挪:“殿下还有什么想说的。”
“您当真以为来此的只有老奴一人吗, 娘娘疼爱您, 特意派了许多人来送送您。”
“殿下, 您早该死在皇陵里,能活到现在全仰赖娘娘仁心呐,您也该知足啦。”
“殿下,您别挣扎,这事儿还有什么法子呢, 您纵然有通天的本事,还能大得过娘娘跟圣人吗?陛下生养了您,娘娘打小抚育您,畜生尚且会反哺跪乳, 更何况是您呐。”
他往后退, 嘴里喋喋不休, 吐出的话乍然卡了壳。
只在瞬间, 少年人猛地往前,屈腿一扫,全公公瞪大眼睛,骤然仰倒在地,重重摔在泥坑里,眨眼间心口便抵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刃,少年人屈膝半跪,清瘦修长的手压着那把弯刀,眉眼间带了点阴戾。
刹那间,院里出现一群身着黑衣、手握长刀的蒙面人,他们把院落围得水泄不通,眼神锐利,紧紧盯着地上半跪着的少年人,冰冷刑煞之气扑天倒海般压下来。
死士。
戚贵妃母家豢养的死士。
好大的排场啊。
鹤声垂首,内心讥讽,轻声笑笑:“紧张什么,孤何曾说过不死啊。”
他微微扫了一眼死士,暮春时节的清风吹过少年人的眸子,却掀不起任何波澜,少年人的眼神平静如死水。
他说:“孤先前告诉过诸位,若是往往出了意外——”
“所有人都别活。”
他慢慢吐出几个字。
少年人的语气轻飘飘的,他抬眼,瞧着柴屋里昏睡不醒的小姑娘,眸底划过晦暗不明的幽光,他顿了很久,又轻轻笑起来。
刀尖点点全公公的心口,少年人带笑补充道:“孤说的所有人,包括你、我、还有这院子里所有能呼吸的。”
“嗯——”
他想了想,又笑,眉眼弯弯:“还有宫里那几个,你们唤作陛下跟娘娘的,明白吗。”
“大胆!”
怒斥声响起的同时,鲜血顺着锦袍汩汩而流,全公公瞪大了眼睛,他全然想不到江鹤声竟然真敢伤他,气得面红耳赤,全身上下疼得止不住颤抖。
“刺啦——”
弯刀划破布料,随后是沉闷的钝声。
刀尖又没入胸膛半分,鹤声垂首低眉,指尖仍旧按着刀柄,轻轻叩了叩,细细端详了会儿全公公痛得咬牙的神色。
“你、你大胆!”
“你就不怕咱家杀了秦家那个小姑娘吗。”
少年人依然带着笑,一言不发看着他,只是眼神平静幽寂到可怕,像是深不见底的万丈峡谷,只瞧得见空虚的黑。
他似乎有些厌烦:“孤不是说了么,若是她出了意外,所有人都得死。”
“所有人。”他慢条斯理道,“都得殉她。”
刹那间,剑拔弩张,院子里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样,黑衣死士紧紧围着中间的少年人,长刀猛地出鞘,发出刺啦的声响,在昼光下闪着冰冷寒光,像是从古战场横渡而来,浑身都带着浓重的阴煞气。
“啾——”
浑身绒毛的黄雀儿停在树枝上,小眼睛滴溜溜盯着院落里僵持的几个人,抖了抖被雨打湿的羽毛,青绿色的叶片也跟着簌簌往下滴落雨水。
全公公咽了口唾沫:“你、你想如何。”
“我得亲眼看着往往安康。”
“我要亲自送她出去。”
雨水滴滴答答落到少年人的身上,沾湿他的长发,他浑不在意,低着头,一动不动盯着全公公,目光森冷。
“可以。”全公公咬牙,“你先放了咱家。”
弯刀往深处抵了抵,少年人轻声笑笑,俯身贴近他耳边:“全公公,杀了你易如反掌,倘若待会儿有变故,孤一定第一个杀了你。”
“你不妨猜一猜,孤死之前,能杀几个人。”
幽冷的气息在空气中萦绕,全公公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脑子里的弦轰地炸开,冷汗涔涔而落,他像是被掐住咽喉的死鱼一样:“咱家答应你……”
鹤声这才起身,收回弯刀,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尖往下流,滴滴答答,溅起殷红漂亮的小花儿。
全公公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倚着墙角,单手捂着伤口,鲜血渗出来,空气中满是血腥气。
他咬着牙:“刀。”
鹤声回头微微睨他一眼,莞尔。
“吧嗒——”
少年人右手一翻,闲闲散散的,弯刀顺势落下,砸在泥地上溅起一小摊污水。
污水打湿了少年人的绛红长衣,鹤声身上有些脏。
他又漫不经心取走小厮端来的锦帕,不顾小厮茫然无所适从的神态,慢条斯理擦干手上的血迹,踩着湿漉漉的干草走进柴屋。
少年人的眸光平静到可怕,他心里好像什么都装不下,空荡得让人发慌。
“唔——”
轻轻的闷哼声。
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撅住了一样,几乎在刹那间,酸涩的、惶恐的、歉疚的诸多情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少年人心头。
他站在柴屋门口,抿了抿唇,他低头,对着地上的污水,仔细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鹤声站了会儿,等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散尽了,才三步并两步快速走到小猫儿身边,跪坐下来,轻声唤:“往往。”
少年人垂首低眉,鸦睫轻颤,嗓音艰涩沙哑:“往往,你睁开眼。”
“往往,你瞧一瞧我。”
“好不好。”
少年人乞求着,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他低着头,失神良久的目光终于掀起波澜,眼尾带着秾醴的殷红。
唔——
漂亮哥哥在叫她呀。
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在何处呀。
她怎么瞧不见漂亮哥哥呀。
秦晚妆觉得自己眼前蒙了厚厚一层雾,她尽力往前望,可是什么都瞧不见,水盈盈的眸子里藏了深深的疑惑。
她非但瞧不见漂亮哥哥,她还很冷,还很饿,这是往常的小姑娘未尝体验过的,因而这时很难受。
小猫儿有些不高兴。
她想着,等她能找着漂亮哥哥了,一定要让漂亮哥哥抱抱她,带她去吃照江园吃酥糕,她要买三叠,一叠自个儿吃,剩下两碟分给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还是个孩子呢。
他得多吃些,才能长大长高呀。
哎呀。
苦涩的滋味在唇齿间炸开,小猫儿很不高兴。
她先前不是喝过苦药了么,为何现在还要喂给她这般苦的药丸子呀,这些人当她是药罐子成精吗。
她虽然饿了,但她也不是什么都吃啊。
小姑娘有些生气,紧紧咬着牙,呜呜咽咽的,扑棱着小爪子想把身边的人推开。
不吃,这样苦的药丸子。
打死她都不要吃。
冰冰凉凉的触感贴上她的小爪子,有人握住她的手,动作很轻,小猫儿觉得自己的小手像是被冷玉拢住了一样。
有人把她抱起来,轻轻顺了顺她的后背。
小猫儿整个人下意识往前倒,一倒扎进个满是苦茶味的怀抱,清清浅浅的苦茶香萦绕在鼻尖,像是雪夜初霁时,苍茫天地间生出的第一捋新芽。
小姑娘喜欢这样的味道,高兴地把自己卷一卷,团成小小一只,试图把整个人都缩在这抹苦茶香里。
少年人的嗓音清朗如明月入怀,他竭力遏制自己的无措,放缓语调慢慢哄着怀里缩成一团的小东西:“往往,你能听见我说话,是不是。”
噫——
漂亮哥哥呀,是漂亮哥哥。
小猫儿心里的小花儿又炸开了,登时,她只觉浩荡清风扑面而来,浑身上下懒洋洋的,像是谁在盛夏夜晚葡萄架下一样,很舒服,舒服得不得了。
漂亮哥哥抱她啦。
她现下在漂亮哥哥怀里呢。
秦晚妆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她觉得自己要开花儿了。
她有些害羞。
漂亮哥哥是第一个找着她的。
她得好好夸一夸漂亮哥哥呢。
小猫儿想着想着,又开心起来,她想尽力睁开眼,眼皮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囚住了一样,她有些累,她想睡觉了。
“往往。”少年人又唤她。
唔——
她在的呀。
“往往,张嘴。”
“往往,我的好孩子,你听话,听话好不好。”
清清凉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些细微的颤抖,秦晚妆觉得漂亮哥哥有些害怕,自打见着她开始,漂亮哥哥似乎一直在害怕,也不知在担心些什么。
秦晚妆本来都习惯了,但此时此刻,小猫儿有些难过,她觉得漂亮哥哥现下特别害怕,是深深的害怕,比往常要更惶恐。
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想伸出小爪子去摸摸她的漂亮哥哥。
她觉得漂亮哥哥现在肯定掉眼泪了。
欸。
小猫儿轻声叹口气。
漂亮哥哥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呀。
“啾——啾啾——”断断续续的鸟鸣,混着雨水滴落的声音。
少年人轻轻搂着小猫儿,低着头,又一次乞求她:“往往,你张嘴,好不好。”
“乖孩子,往往,我的乖孩子。”
“……”
哎呀,听着漂亮哥哥的声音,小猫儿不自觉松开了贝齿。
很简单嘛。
她这样欢喜漂亮哥哥,自然漂亮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呀。
“咕噜——”
苦涩的药丸划过舌尖,小猫儿轻轻咬了一咬,紧锁眉头,抽抽噎噎地想掉眼泪。
可恶哇。
漂亮哥哥为何要喂她吃这样苦的东西!
.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