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溯流光


    人间暮秋, 魔影诡动。


    归一宗上空几番惊雷,蓄势已久的暴雨肆虐而来,吞天噬地, 一瞬间无根雨下,青山苍茫。


    而玉衡阁一方小院,风雨声裹挟着薄雪, 淅淅沥沥地沿着飞檐琼宇滴落。


    室内岑寂无声, 只听得见轻浅起伏的呼吸。


    壁墙幔帘上明月珠光盈润地映在其上,勾勒出忽明忽暗的光影。榻上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她泛着桃粉的薄唇微张, 长睫薄如振翅欲飞的蝶。


    谢折玉依旧沉眉敛目, 静静坐于案几一侧白玉椅上, 唯有玄色衣袍的领口处不复之前, 而是有些松散, 为浑身的冷冽气质添了几分旎色。


    他掀了掀眼皮,抬起骨节分明的指节,正了正衣襟。


    “方才林雅师兄来寻,”谢折玉侧首,目光落在榻上, 冷淡开口, “师尊尚在闭关修炼。”


    沈卿望着平整简洁的幔帐,似笑非笑地轻嗯了声, 漫不经心的眸光淡淡瞥过他一眼。


    她脸上还留着几分绯色,然而那眸色却像是含着某些不明意味。


    看得他略微有些不自在,闭关修炼这个借口, 已是当时所能想到的, 最为合适的了。


    正想着, 却觉眼前光线微暗,有人影立在明月珠光影下,遮了视野。


    “可……好些了?”谢折玉微微顿了顿,终是开口,嗓音低沉,有些哑。


    以目前的结果来看,少女似是与那缕魔气无半分关联。


    一声轻嗤,沈卿懒洋洋地将目光从眼前人依旧微微散乱的衣襟前挪开,似笑非笑。“风雪夜坠冰湖罢了,”


    顿了顿,补充道,“更何况,有发生什么吗?”


    谢折玉不语,自己的师尊牙尖嘴利,他向来是知晓的,只是垂下眼睫,不去看她依旧绯色靡丽的面容。


    “元宝说的那条消息,”沈卿嗓音甜软绵长,她细嫩娇如白瓷的指节缓缓覆上他的脖颈,顺着线条分明的喉线一路滑下,最终停留在微皱的衣襟,继而抚平。


    “你就负责去探查吧。”少女视线微顿,而后缓缓上移。


    她漫不经心地望着谢折玉晦暗难辨的眼睛,“那柄剑。”


    原本岑寂无声的室内,唯有两道浅浅呼吸交缠在一起。


    蓦地,谢折玉呼吸微滞。


    他视线低垂,复又抬眸,定定地望着那双笑意潋滟的眼睛。


    莫名地,昨日温香软玉倚在怀里的触感,还有那松散衣襟下莹白丝雪的肌肤,再次浮现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红唇开合间,说着不过是些漫不经心的吩咐,而少女长睫轻颤,敛去眼中几分淡漠之意,蔓延出几分朦胧春色。


    他收回目光,冷然问道:“弟子倒是好奇,师尊为何似是笃定那柄剑,与弟子有关系般?”


    他从未说过卿卿一事,而眼前少女的语气,显然是全然知晓。


    思及此,脑海中的那点靡色眨眼消散,他冷淡了眉眼。


    沈卿自然不能说,幕后之人就是她自己,一手操控之事,自然是了如指掌。


    她还得等着剧情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好送眼前这喜怒无常的人尽早飞升。


    当然,此等实情沈卿自是绝不能说出口的。


    谢折玉太聪明了,倘若被他察觉,到时候事情恐怕会一发不可收。


    她的手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袍上,慵懒弯腰,无视他沉郁冷戾的眉眼,香软的甜香钻入他的鼻息,少女凑在他的耳边,扯出一抹轻笑。


    “万佛塔林,百层幻境。你忘啦?”


    谢折玉脊背僵硬,红唇倾吐出的灼热气息轻拂过他的耳畔。


    说话便说话,为何要靠如此近。


    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弟子自然记得。”


    “既是如此,时辰不早,你且去吧。”沈卿起身道。


    然而不知是玄障丹粉余效未消,还是冰湖风雪刺骨,少女刚直起腰却仿似乏力一般跌坐回谢折玉腿上,几近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攀住了他的肩。


    沈卿的手紧紧攥着他腰间的衣袍,眉眼懒冶,施施然坐在他腿上。


    谢折玉一瞬间像是被烫到了般,顷刻间拎起娇柔无骨少女,把她放到案几上,自己却犹如遇到了洪水猛兽般直立起身。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沈卿毫无防备地被他猛然一抱一放,双手撑在案几上,微微歪头,青丝散落,怔了片刻,蓦地笑了。


    雾气朦胧,眸色勾人。


    像专惑人心的妖-


    落星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花树下,沈卿立在原地,望着谢折玉离去的方向。


    “为何要让他去查那柄剑?”


    忽地沉寂许久的“反派系统”不解出声,“你难道不怕露馅吗?”


    沈卿把视线从莽莽青山下收回,懒冶勾唇,“依你而看,谢折玉如今修为何境?”


    那非人的机械声只觉得宿主有些不可理喻,它冷冷道,“自然是出窍境,他前些时日刚渡劫不久。”


    “没有人能隐瞒我。”


    沈卿笑着看向万里晴空,尾指微微勾着一丝朱色,轻揉慢拈,逐渐化作烟粉消散在风中。


    她勾唇,凉凉附和:“这三界众生,自然是没人能隐瞒你了。”


    那双潋滟眸光中,却无半分笑意。


    良久。


    “他心魔渐生,如若不散,飞升空谈。”


    ? 72、饲红尘


    天痕将裂, 罡风四溢,罗刹海花开万里。


    岑寂无声的花海,艳若春霞, 伴着罡风,冷得刺骨。


    溪禾就站在一望无垠的血色花海中央,铺天盖地的朱色中一株枯木, 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


    那双手修长玉白, 指节分明,好似九天仙君闲时抚月弄花的手, 矜贵温柔。


    然而就在不久前, 这双看起来尊贵无匹的手轻而易举地掀碎了几名出窍期修士的头颅。


    所以他动作极其缓慢, 静静擦拭着几近消散的殷红, 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一旁垂首等待的众人皆大气也不敢出。


    冷寂一片, 好似呼吸声都静止。良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句话。


    像是溺水之人寻得浮木解脱了般,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呼吸。


    “降临式可准备好了?”溪禾问。


    冷淡嗓音轻飘飘回荡在茫茫花海。


    一旁的人急忙回话道:“早已一切妥当。”


    溪禾抬起微微泛白的指尖,在血色荒原下衬得几分透明,他微笑着转眸看过来:“做的不错。”


    有人得了夸奖, 心下得意, 面上显露出几分得色,正欲开口邀功:“归一宗那些蠢货——”。


    “你疯了?!”却被另一人急忙试图阻止, “想死别拖着我们!”。


    打断他的那人生怕被花海之中的那个男人听见,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惶恐拦道。


    然而还是被那人听见了。


    “归一宗?”溪禾微笑着, “你说他们如何了?”


    那人得了鼓舞, 自以为参透了眼前人心中所想, 得意地睨了适才劝阻他的人一道白眼,谄笑着俯身道:“属下说归一宗是帮蠢货,我们把神降台都布置妥当了,他们才堪堪发觉异样。”


    而他身侧的人却不知为何,身子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几寸。


    三界皆知,深渊堕魔,既无来处,也无归途。


    堕入深渊的妖魔魍魉,从此之后三魂六魄都将打上红月印记,生生世世,永奉红月。


    而眼前这位,便是万年来深渊最大的魔头,尊为红莲月使。


    传言一己之力,可荡百万魔将。


    他已然追随溪禾许久,自会察言观色,此次降临,他曾在无意间瞥见这位被尊为红莲月使,却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提起玄天仙山那个素来闻名的归一宗时,一向无悲无喜的眉眼似是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正是这样的直觉,促使他远离了那名试图邀功的魔将。


    良久,血色花海岑寂无声。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却见那天生魔骨的魔头歪头盯着那人,轻声赞许道:“说得不错。”


    说是魔头,其实溪禾长得却完全不像深渊妖魔,正相反的是,他生得一副翩翩贵公子的好皮囊,声音清泠,模样像极了那些光风霁月的仙人。


    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薄唇含笑,眼尾微微上扬,白衣执扇,活生生一副人间贵公子模样。


    然而,那得了赞许的魔将面露欣喜,亟欲开口,忽地一道血痕自他眉心缓缓蜿蜒而下。


    “嗬——嗬……”他的喉间发出几声垂死挣扎之声。


    适才还白衣执扇恍若九天仙君的人,慢条斯理地伸出一节修长如玉的指尖,点在那名魔将的眉心。


    看得他心头一突,匆忙收回了目光。


    果然,那人生机转瞬消散,顷刻间化作一缕魔烟,消散在罗刹海无边花海中。


    唯留几道略微有些粗重的喘息瞬间滞涩。


    那魔头收了手,轻摇扇,自上而下投下漫不经心的视线,微笑开口:“再提归一,是何下场。”


    众人冷汗岑岑。


    瞬息间,最先制止那已死魔将的人周身微微颤抖:“属下知晓!”-


    人界九州,雍州。


    昔年皇城历经万年沧桑,繁华依旧。


    刚刚是立冬,红尘寒意渐起,然而比起罗刹海冰雪红莲之地却已然是好了太多。


    溪禾敛了魔息,幻作凡人模样,骑一匹骏马哒哒踏过满城暮色,最终停到了城中最繁华之处——极乐楼。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近些时日,雍州城逢秋末冬至,寒风刺骨。


    连带着极乐楼的生意也受了几分影响,今日一大早,风韵犹存的半百妇人蹙眉望着稀疏门前,她掀开帘子,蓦然看见不远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走来,似观景游览般闲适,不急不慢。虽然距离略远,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见长街上墨发飞扬。


    “如夫人。”看着极乐楼镶金缀玉的堂帘掀起,那人微笑着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穿破了呼啸风声清晰传来。


    被唤作如夫人的半百妇人,正是这闻名雍州城的极乐楼老鸨,她微微一怔,却只一瞬便认出来来人是何人,吓了一跳后连忙反应过来,继而堆满笑容迎上来朝对方行了一礼。


    “溪公子!快快快,二楼雅间给您一直留着呢。”


    他微笑着松开缰绳,将马交给一旁的小厮,径自上楼去了。


    “溪公子,这三年来,”老鸨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瞧着他余光神色,一路追着,“锦晴可是一直好生养在咱儿这,从未敢亏待过一分。”


    “是么?”他忽地在长廊尽头房间前顿住了脚,转头微笑着抬起手,抛出一袋十足沉的黄金,“既然如此,该赏便是。”


    老鸨接了银钱,掂了掂,微微有些褶子的脸上笑开了花,知趣地退了下去。


    溪禾迈入雅室,直接掠过铺陈典雅的外间,应是刚刚知晓他来了的消息,双耳兽炉的香是刚点的。


    他皱了皱眉,将喧嚣关在门外,径直推开了内室的门,伴着吱呀一声,里面的场景也缓缓呈现出来。


    烛光映在榻上,他的视线落在其上。


    “溪大人。”


    一只细嫩白腻的素手缓缓拨开了榻上几重幔帐,唤作锦晴的少女的娇嫩面容骤然显现。


    锦晴对着他娇柔一笑,明澈瞳眸间晃过几分绯色与赧意。


    “晴儿知晓,三年之约已到,大人定然不会爽约。”


    溪禾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少女,眸光从她精致面容上一寸寸滑落,轻佻开口,“本公子已到,你待如何?”


    锦晴抬起那双欲语还休的眸子,带着几分期待之色,弯出一抹笑意,“自是要好生报答公子三年前救命之恩,彼时晴儿不过一介孤女,倘若不是公子搭救,现在定然早已尸骨无存,一坯黄土了。”


    说罢,她轻轻地掀落身上的缎被,一具嫩白雪色的玉躯在烛光下一览无余。


    溪禾坐在桌案一侧,烛光忽明忽暗地洒在他清冷如玉的脸上,神色莫测。


    他面上带着一贯假面一般的温和笑意,无悲无喜的眸子穿过氤氲珠光,视线如蛇般细细掠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准确地落在少女娇妗眉眼间,并未言语。


    锦晴有些紧张,站在轻柔烛光下。


    在她一无所有的人生里,眼前如仙人般的温和男子宛如一道天光,划破了她岑寂黑暗没有一分亮色的世界。


    早在这三年间的无数个日夜,她已然成了他的信徒,为其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她的掌心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少女略带痴迷的眼神望着她的神,试图靠近。


    “别动。”


    他的薄扇抵住了她,不让她再往前。


    烛火燃半,溪禾微笑着抬了眸子,眼尾挑着几分笑意。


    莫名地,锦晴有些心慌,眼前人的眸色中,看似有几分病态的迷恋,但又像是在打量一件精致珍贵的瓷器。


    她抬起手,试图触碰放在心尖上供奉了一切的神,却再度被一纸折扇挡住。


    “眉眼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勾着优雅温和的笑意。


    “笑一下看看。”


    锦晴诧异抬头,却听到男人如此说道,于是便乖巧地勾出一抹她早已对镜练习过无数次的勾人弧度。


    少女笑靥如花般绽放,却对上一双极冷的眼。


    蓦地,他扣住她下巴,强行拖到面前,静静地望着少女的眉眼。


    他仿佛一瞬间换了个人般,锦晴下意识地因着恐惧而身子微微颤抖着,连带着笑意也无法维持。


    而溪禾却微笑着揽她入怀,少女的头颅紧靠着他的胸膛,如果忽略掉紧扣着她下巴的手,确实是个缠绵悱恻的姿势。


    “果然是天下无双。”他叹道。


    锦晴倚在他身前,却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直觉告诉她,这天下无双并不是在形容她。


    她抬头望他,试图博取一丝垂怜。


    而后,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和,响在这暧昧烛火里,“能与她三分相似,已是你莫大荣幸。”


    他顿了顿,唇角含笑,微带几分遗憾之色,溪禾看着眼前尚有懵懂的少女,缓缓握紧了手指。


    烛影被摇曳树影扯得细碎,岑寂无声的室内,响起了骨头寸寸碎裂的声音。


    她濒死之际,双眼蓦然睁开,正对上满心供奉的男人眸中漫不经心的神色,似不敢置信,然而那红唇却再不能开口。


    适才还温香软玉的少女身躯,此刻如同破布般无力地滑落在地。


    溪禾轻啧一声,拿起案几上的帕子擦拭几下手指,继而起身,抬腿,将早无气息的躯体踢到一边,正欲出门。


    忽而,烛火摇曳,梧桐沙沙。


    原本立在门前的白衣男子顷刻间消失在原地,一道星色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那里。


    烛台尚未燃尽的红烛被剑气熄灭,烛心燃泪泣出一缕如哭如诉的青烟,溪禾身影再度出现在内室另一边。


    他抬头看向来人。


    一袭玄色衣袍,眉目冷冽如刀。


    “你终于来了。”


    他微笑道。


    作者有话说: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出自唐代韦庄《菩萨蛮》-


    溪禾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人!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


    ? 73、心魔噬


    苦循一缕踪迹, 踏遍千山,剑寻万海。


    却没想到真应了根据典籍只言片语的猜测,最危险的地方, 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上古人界一统,陷落便自皇城雍州开始,深渊骤然破界降临。


    原来此次亦是, 执扇立于眼前的温润贵公子, 正是谢折玉一路追寻之人。


    谢折玉不语,垂目冷色, 既是追寻魔剑气息而来, 眼前人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寻的幕后黑手, 他就那样悠然闲适地倚坐在那里, 甚至还有兴致斟一杯酒。


    “那柄剑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开口, 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哦?”溪禾眼里尽是玩味笑意, 抬起右手轻划一式,虚空出现一柄通体纯黑的小剑,静静浮在两人之间:“阁下指的是这柄断肠,还是……”


    似是知晓行踪暴露,无意再虚与委蛇下去, 统治深渊数不尽岁月的魔头终于撕下了贵公子的面具, 显出了本来面目。


    他肤色惨白,眉宇间尽是不桀之色。


    谢折玉面无表情, 声线淡漠:“你知我问何。”


    溪禾挑了挑眉,在谢折玉面前,他却是半分都不想伪装, 铺天盖地的恶意蔓延开来。


    只要一想到, 他曾经与她……


    他恨得几欲发狂。


    寂静室内不应有风。


    然而偏偏在此刻, 一阵冷风无声拂过谢折玉耳畔,锋利如刀。


    溪禾敛去唇角笑意,阖眸,再度睁开。


    他的瞳眸是一片血色的殷红,密密麻麻的血丝像藤蔓疯长,布满了整个瞳仁,像货真价实的魔。


    原本温和的气质因着这双眼睛而全数消散,唯有冷漠狠戾。


    这才是三界闻风丧胆的深渊魔头。


    如北地风雪般磅礴冷冽的杀意,有如实质般在室内悄无声息地掀起怒雨狂风。


    谢折玉站在风暴正中央,四周皆是凌厉杀意。


    他想杀他。


    谢折玉反而一笑,一声清吟,落星出鞘。


    巧了。


    他也想杀他。


    魔息四涌,溪禾忽地笑弯了眼睛,血红色瞳眸中闪着几分愉悦的光彩:“你追踪万里,实属不易。”


    说罢他故作遗憾般连声叹息,“沉渊乃魔兵至尊,无人能敌。”


    他顿了一顿,再度微笑:“在沉渊面前,凡人亦或修士,不过耳耳。”


    “形容一下的话,就是,像极了那日这般,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那名少女的胸膛。”


    溪禾微笑着做了一个长剑当胸穿过的手势。


    本想刺激他,心魔当更甚。


    未成想谢折玉不怒反笑,沉眸低声问道:“如此说来,当年执事,竟不止一人。”


    溪禾交叠着长腿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撑着太阳穴,一手把玩着断肠,汹涌魔气笼罩在两人周身,微笑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谢折玉不语,四下环顾一眼,瞥见了那早已凉透的尸体,她的面容……


    “不过,今日之事可不能让祂知道。”


    白衣男子噙着笑意起身,随意散乱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摇曳轻荡,唇角弧度微勾:“出窍期修士的魂魄滋味,着实不错。”


    他舌尖舔过薄唇。


    话音刚落,魔息凝形。


    汹涌如潮的魔息一瞬间化作千军万马,寸息之间皆为杀意,如万千利剑,向玄衣少年而去。


    看不清他的修为几何。


    房屋倾塌,谢折玉斩落一块碎梁,面沉如水。


    落星剑影迅疾,划出灿若星辰的凌厉剑气,细密而又无声无息地,尽数斩在携铺天盖地之势袭来的魔网上。


    一击即落,两相碰撞。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房梁,彻底扑簌簌倒塌。


    雍州城最为金贵的地界,琉璃彩瓦的销金窟,此刻不堪魔压,陡然轰隆隆坍塌。


    溪禾慢条斯理地从木屑碎石间缓步虚空,足尖恰好点在极乐楼倾斜了半天的琉璃飞檐一角。


    白衣翩然,眉眼温润,罡风啸过,吹起衣袍一角,露出男子周身萦绕着的,如毒蛇吐信般嘶嘶魔息。


    谢折玉亦随身而上,顷刻间落星心神俱通,引周天灵意,布四海星辰,无边剑气从苍穹直坠而下,颗颗璀璨星辰悬浮在半空,自成一阵。


    这便是落星独有之术,北斗落星阵。


    引星辰之力以共鸣,可越阶诛邪魔。溪禾被大阵中萦绕的万千杀意包裹,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微微现出几分诧异,唤出魔息覆体。


    他眼底兴味渐浓,轻啧一声:“不愧是天生仙骨。”


    不过,我自会证明,选择他,是您最错误的决定。


    溪禾抬眼望向隐在当空的弯月,眸中神色逐渐狂热又迷恋,虔诚地将手覆于心房。


    我才是最忠于您的,我的月亮。


    谢折玉没有应声,冷淡眉眼下,挥手,星辰之力应召坠落。


    灵压与魔息涌动缠绕,“啪嗒”一声,一块断木戛然落地。


    阴风席卷,摇摇欲坠的极乐楼大门倏地关闭,彻底隔绝了一界剑光魔影。


    与此同时,归一宗,霏雨芳尽。


    今日格外热闹,人影浮动,甜香殷然。


    陆浮秋一如既往地提着食盒,将其中玉雪可爱的各色甜糕团子一一摆放在案几上,不时却白一眼一旁的圆脸小道士。


    看着他的手鬼鬼祟祟地伸向瓷碟,陆浮秋眼疾手快就是一掌拍下。


    “啪”地一声清脆响,元宝白嫩嫩的手泛起一道红痕。


    他只好敢怒不敢言地瞪了回去。


    陆浮秋轻哼一声,一副大获全胜的姿态。


    原以为尊座会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打闹,一笑而过。却没想到沈卿懒洋洋地瞥过一眼元宝,含笑逗道:“小元宝,你若再贪吃。”


    “下次再见了重华,你这般圆滚滚的模样,如何追人家。”


    被戳中心事,元宝瞬间涨红了脸。


    未曾怎么下过山的少年在青山村重山鬼影间,不自觉地心动。


    青山除怅鬼,圣灵问百佛。


    已是许久不见。


    他像小老头一般叹口气,望着白云悠悠。


    沈卿本是戏谑的眸光忽地滞涩。


    她感应不到溪禾的气息了-


    雍州城迎来了今年第一场冬雪。


    风卷残霜,飘落在极乐楼。


    不稍片刻,断梁残木皆覆上薄霜。


    岑寂一片,落针可闻,唯有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雪满薄鞘,剑身凝光。


    像无数白羽般的晶莹,落在泛着冷色星光的剑上。


    谢折玉小心翼翼地喘息着,不敢扯动浑身半分,他垂眸,看见了自己眼前的景象。


    他的手紧握着落星,近乎决绝地一剑贯彻了对方的胸口,将其整个人挑起,钉在背后极乐楼雕梁画柱的木墙上。


    然而与此同时,眼前白衣翩然的深渊魔头,他手中漆黑的断肠剑也深深地埋入他丹田里,萦绕着剑身的魔息汹涌灌入他体内。


    彼此都近乎于绝杀的一击,将两个人都困在这座极乐牢笼里。


    薄雪纷至,死寂无声。


    冷风顺着鼻腔灌入肺内,冷得刺骨,谢折玉丝毫都不敢动,就连呼吸瞬间也感觉丹田深处那柄冰冷的断肠几乎要把他整个人贯穿。


    理智强行回笼,他无声地用最后一丝灵意,唤出了意春风,浅碧色的暖芒悄无声息地一寸寸缓缓修复着丹田。


    而眼前被落星贯穿魔核的白衣男子,似是强弩之末,起伏的胸膛逐渐缓慢停歇,原本血色狠戾的瞳眸中神色渐渐黯淡。


    魔,唯有魔核破碎,才会消散。


    谢折玉微微松了口气,看着眼前人颓然无力地垂落下的手,沉眉咬牙,那柄短促锋利的断肠剑竟被他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意春风疯狂在体内运转,修复着殡近崩溃的心脉,他仍紧握着落星,冷冷凝视端详着。


    这名唤作“溪禾”的魔看起来是真的一缕生机也没有了,雪落薄霜。


    随着魔核的破裂,他的身形已经开始缓慢消散。


    谢折玉咬紧了牙,止住了咽喉里的声音。


    风雪在耳畔呼啸,然而几近破碎的身体却并不觉得寒冷——温暖缱绻的意春风正在不间断地修复着受了重创的五脏六腑。


    好似一切都已经结束,却又从未结束。


    他微微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个惨淡笑意,抬眸望向飘雪人间。


    整个天和地中,唯有簌簌雪声。


    冰冷的雪,冰冷的风,冰冷的呼吸——倘若没有意春风,他只怕是会如溪禾一般神魂消散在这天地间。


    然而,心却更冷。


    一口血从他嘴里喷出,在雪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红。


    梅花如雪飘落,上元灯火灿然如夜火流星,琉璃灯下,那个人对着他娇笑着弯眸。


    “到、到底……”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几近无声地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我已剑寻山海,到底要如何,才能……


    少年惨白着脸,躺在冰冷柔软的雪色中,仰望着天空。


    “沉渊……”他喃喃。


    丹田处黯淡魔影悄无声息地将他尽数笼罩,整个人像蒙上一层灰白的翳-


    沈卿骤然起身,瞬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霏雨芳尽幔帘晃荡。


    她手中跳动着一团时而变幻不停的魔焰,最核心的魔种犹如心脏般在有节奏地跳动着。


    少女神色不变,指尖轻点,魔气汹涌灌入其中。


    “怎会这般模样?”沈卿微微蹙眉,有着和在元宝陆浮秋面前截然不同的冷色,望着魔种复生的白衣男子,抿了抿唇,淡淡吐出两个字,“溪禾。”


    溪禾漫不经心地理过衣襟袖口,擦拭过手指,继而,俯身跪在少女面前,眸光深处闪过几分狂热,转瞬即逝。


    “谢折玉得知沉渊存在,心魔反噬,恐再难修炼。”


    他根本不值得你如此关注。


    沈卿半晌无言,起身欲走,复又顿住。


    魔息四涌,朝溪禾而去。


    红月使者,魔魂供奉于主。


    即便身死,也可复生。


    在少女看不见的角落,男子苍白的唇轻轻一勾。


    ? 74、又上元


    又是一年冬雪, 人间依旧熙攘。


    暮色沉了下来,扬州城大街小巷的花灯早已搭好,一整条长街装扮了灯山彩楼, 千万盏花灯闪烁着,恍如星河倾倒。


    家家户户皆出门观灯,街上车水马龙, 熙熙攘攘。


    谢折玉神色有些恍惚, 原来又逢上元灯节。


    “夫君,那个!”


    一处流光溢彩的灯楼前, 精心装扮的小娘子想要那悬挂在灯楼最高处的一盏花灯, 停下了脚步, 拉着身后郎君, 要他猜灯谜。


    那少年郎君笑着上前, 仔细看着贴在灯笼上的灯谜, 苦思片刻,答出答案。


    灯楼下的白发老者取下那盏花灯给他,他转头递给了小娘子。


    两人都一脸笑意,仿佛手里的这盏灯是天下最好看的一盏。


    谢折玉不过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眼前一幕在他脑海中, 始终挥之不去,他不受控制地有些心烦意乱。


    他目光沉郁地冷了眉, 死气沉沉的心脏仿佛被重重一击。


    一路追寻沉渊气息,谁成想,最后竟停在了扬州城。


    像是宿命之下, 刻意的终结。


    他冷冷扫过一眼远处长街, 东风夜放, 花树万千。


    半天一轮月挂,疏离中透着对凡间世的近乎于无情的冷漠,都说月是故乡明,然而双亲已逝,佳人魂散,此处已非旧土。


    少年踉跄起身,踽踽独行,黑衣佩剑,城外小路唯有足音宛如叹息般萦绕不去。


    面前是死寂如冰的夜,身后明灯三千落满城。


    忽而略略偏首,谢折玉眉心微皱,眸光如电般,落在茫茫雾霭间。


    有隐隐魔息传来。


    这铭刻于心的气息他并不陌生,曾在无数次夜半梦回,总是会想起的那个雨天。


    确切地说,不远处,是持着沉渊的那个人-


    山风吹散了院中的枯枝,咔嚓一声。


    霏雨芳尽的一盏明珠还亮着。


    沈卿盯着手中的一纸传讯,看了许久。


    月色静悄悄地快要西沉,识海里忽然响起来那道熟悉的机械声:“怎么,当这玄天仙山人人敬仰的蘅玉道君太久,舍不得了?”


    沈卿似是僵了片刻,良久才缓过神来,无边意识海中缕缕白雾似是随意飘荡着,然而却恰到好处地搜寻过每一寸,暗含机锋。


    倘若这东西有形,“反派系统”此刻必然会是阴沉着眼,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一般。


    夜色中的明月珠盏晕着微黄,将静坐在案几前的少女周身都覆上了一层莹润的薄光。


    “怎会呢?”沈卿的声音有些恰到好处的失措,像是被戳穿小心思后的张皇,“此生神魂皆系于小反这里,自然是要我如何便如何了。”


    “是么?”识海深处的声音冰冷无情,未发现异常,转瞬白雾消散在看不见的角落。


    黯淡珠光下,少女纤细嫩白的指尖细细地拂过垂下丝绦,案几上燃着的香炉余烟袅袅,淡香盈室。


    良久,沈卿垂眸,展开那道传讯。


    “人至扬州城。”


    明月,桃林,山风簌簌,一切静谧又美好。


    沈卿微微阖目,似乎整个人沉浸于轻缓月色中。


    珠光下,少女娇丽明艳的面容上现出难得一见的几分冷意,唯有在此刻闭上眼睛的时候,像一尊冷漠的神像。


    “他的心魔,我自有办法消除。”


    沈卿蓦地睁开眼睛,眸光中尽是森冷之意。


    周身渐渐泛起寒意,似乎那原本只存于识海中的白雾浅浅漫了出来,沈卿的意识海深处,隐约传来一声轻笑。


    嘲她的不自量力。


    “你,在想什么?”


    一缕白雾如活物般蠕动着,顺着少女青丝蔓延而上,直至脖颈。


    堂而皇之。


    “自然是,”沈卿微微一笑,手上忽地动作,将那缕白雾顷刻间打散在虚空,“在想,如何让你的天命之子飞升呀。”


    “反派系统”的爪牙似是受了严重一击,瑟缩着,缓慢收了回去。


    沈卿抬眸,望着繁星夜空,眸光清亮,歪头一笑:“小反,你是不是还没搞明白?”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讥诮一笑,“就是不知我若自散神魂,你会如何……”


    “呵。”


    那道机械声像是逐渐有了神智,就连语气也在模仿着人的言语。


    外延而出的丝缕白雾瞬息间尽数收回了识海中,再度归为寂静。


    沈卿眼底闪过一丝讥诮,继而恢复往日的漫不经心。


    唯有在人不知的暗处,茫茫意识海,白雾倾荡之下,一处银色裂隙隐在深处——


    太一所化的小青龙正趴在白雾不及的方寸天地中呼呼大睡着。


    其上不时泛起九重淡金色的链锁。


    是九重天锁的封印,沈卿前些时日亲手所炼制。


    影影绰绰中,少女指尖轻点,一道魔息浮现,又转瞬消失。


    “北冥可破。”


    然后,她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待了数百年的霏雨芳尽。


    离去得没有一分留恋-


    扬州的月美得惊人,挥洒在冬夜上元佳节。


    城内才子佳人,灯下照美人。


    城外风却很大,大到月光都被刮得模糊散漫。


    黑暗中魔息翻涌,带着肆虐而来的业火,准确的说,是滔天魔焰。


    火势汹涌,冷风呼啸。


    自沉沉暗色中,缓缓现出一个人影。


    纤细又妖娆。


    她的裙摆随风轻摆,凭白蒙上一层绚丽色彩。


    谢折玉渐渐看清了迷雾中从漫天业火深处走来的人。


    是一名少女。


    或者说是魔女。


    一张与卿卿别无二致的脸。


    不同的是,眼前人那双泛着森冷寒意的眸子正冷冷地注视着他,诡谲莫测。


    随着她步步生莲般走来,环佩叮当。


    七分销魂蚀骨,三分杀人心肠。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落星。


    “我至今还记得扬州的三月春雨,花树芬芳,穿堂过巷,一直延绵至人声熙攘的青柳巷深处。”那魔女的面上现出几分怀念的笑意来,“十七八岁的少女滋味,着实不错。”


    “你说是不是呀,少年郎?”


    魔焰滔天,她冷漠又妖媚的目光落在玄袍少年身上。


    平地一声惊雷骤然乍响,一道闪电忽地划破夜空皎月,刹那间,将业火笼罩下的黯沉夜色照的如同白昼。


    也照在了他的脸上,是亮如妖鬼的惨白。


    刹那间,心魔乘势而起,像是有无数呓语骤然在识海炸裂开来,涨得几乎脑袋快要炸开。


    无数扭曲尖利的呓语,却都在始终喊着同一个名字——卿卿。


    “她是杀了卿卿的罪魁祸首……”


    “快啊……杀了这魔女……”


    “竭尽修为……一击必杀……”


    ……


    谢折玉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眼色也慢慢冷了下来。


    月明如水,眨眼之间,夜色如墨般倾轧下来。


    起先只是雷云翻滚,紧接着,黯色夜空像是被星火强行撕开了一道巨大不已的裂口,犹如神迹般,万千颗星辰如焰火般坠落,裹挟着毁天灭地之势轰鸣而下!


    ——星火坠!


    少年玄袍猎猎,面无表情的脸上半分情绪也无,出手便是全力一击。


    魔女舔唇,娇声调笑道:“短短时间,修为至此,着实不错。”


    话音甫落,她的手微微一扬,顷刻间,大地颤抖着皲裂开道道缝隙,百鬼众魔自地底破土而出,尖啸着,贪婪着朝着最中间的玄衣少年袭去。


    魔潮汹涌,在雷云笼罩下,就如同海水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谢折玉就像是茫茫海上渺渺孤岛。


    然而,苍穹星火坠,大阵周天运转,万千数不清的星辰在落星剑意驱使下,如千斤重砸在魔潮鬼浪中,掀起滔天血色。


    血色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星火坠下,仔细看去,却是数不尽的魔尸被剑气与星辰之力所割裂开,那血色浪潮却是魔物身上四溅而开的血。


    谢折玉一人一剑,在这魔潮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在玄袍少年十五步之内,魔潮纷纷消退。


    魔女看着眼前几乎让人头皮发麻的场景,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


    真该让那自以为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反派系统”亲眼看看,这就是它口中信誓旦旦所肯定的出窍期。


    一声轻嗤,也不知是笑谁。


    “不愧是万年一遇的奇才,”魔女弯眸笑道,“竟然已几近大乘,强行压制渡劫之期很辛苦吧。”


    谢折玉提着落星,苍白冷冽的面容上竟也扯出一抹笑意,随着他的动作,眼睫上缀着的血色也随之滑落,而他浑然未觉,任由其流进眼睛里,将漆黑瞳眸染成深沉血色。


    “自然是为了,杀你。”


    他一字一句,平静说道。


    随之,没有半分犹豫停顿,谢折玉眼神沉沉,眨眼间,星辰之力盈满剑锋,朝着眼前魔女而去。


    依旧微笑着的少女注视着他,慢条斯理地拔出一柄剑,通体漆黑的剑身泛着幽幽魔息,触目惊心。


    谢折玉沉寂如灰的眼眸间蓦然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色。


    沉渊。


    一剑斩下,魔息化龙咆哮着冲上夜空,又顷刻俯冲下来,转眼一分二,二分四。


    四条魔龙杀意凛冽,血色竖瞳映着微不足道的少年身形,直直张开了血盆大口,就要咬下。


    半空中一道星光乍现。


    悄无声息间,无数星辰泛起微芒,竟在一瞬间升起一道透明的墙,将魔女包裹在其中。


    ——星域。


    惊雷骤闪,照亮了谢折玉的脸,那双眼沉寂如水,一瞬间竟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魔。


    少女仰头望着从天而降的浩荡剑意,宛如最绚丽的焰火,比扬州二十四桥最华丽的灯楼还要好看。


    在被周天星辰锁定的一瞬间,她笑弯了眼。


    此番,如若假意被他斩杀,不留痕迹则是最好。


    然而,谢折玉隐藏修为,早已几近大乘境,封印了太一和法则之眼的她,很难说轻松取胜。


    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就是不知,他知晓杀了心上人的魔女本来面目的话,会是什么表情。


    伴着少女一声叹息。


    妖魔口中无往而不胜的沉渊在万千雷击中顷刻间化作飞灰。


    等到星火散去,面前的夜色中除却一地尘雾,再无一物。


    死了么。


    谢折玉脸上带血,面无表情地盯着浓雾之间。


    陡然,一声轻笑在雾霭沉沉间响起。


    少年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死死地抿紧了唇,看向逐渐浮现的人影,似是僵在了原地。


    谢折玉的目光一瞬也未变地紧盯着那道人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脸色惨白。


    “哐当”一声,落星坠地。


    薄唇紧抿,他红了眼。


    “师尊……”


    近乎于嘶哑地绝望嗓音淹没在扬州骤然盛放的满城烟火里。


    ? 75、无处逃


    玄天仙山沉寂万年, 终于遭逢了接二连三的泼天祸事。


    玄天历又过一甲子,北冥界破,死灵出世, 神意门原首席弟子扶崖只身守域界,一剑一枪横扫极北之地,直至身陨封北冥。


    同年, 仙山突遇魔神降, 归一宗境内神降台周围三千里,万魔朝拜, 深渊湮灭万年后再度重现世间。


    归一宗首席弟子谢折玉率弟子苦战数日, 临至危矣, 虎视眈眈之下, 破大乘境, 半步天阶, 妖魔闻而却步。


    自此,仙魔两立,对峙已有十年。


    深渊,无归海。


    “尊上,有传言说, 玄天纠仙家百门, 意图破深渊,踏平我无归海。”


    一位摇着扇子的白衣男子饶有兴致地拿着卷人间近日来流传盛极的话本, 朝一旁红衣肆意的娇媚少女说着,“早就听闻仙门正派虚伪至极,明明是尊上一剑定北冥, 到了他们口中, 反倒成了神意门那小毛孩的功劳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嗤笑。


    “后来呢?”沈卿懒洋洋地靠在魔尊椅上, 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垂下来的几缕发丝,掀了掀眼皮,“怎么不往下说了?”


    溪禾沉吟不语,一时间只有手指翻过书页的哗哗声响。


    沈卿转头,视线缓缓落在眼前人身上。


    倘若忽略那双魔瞳,单看他现在模样,溪禾定当会是别人眼里来自玄天仙山数一数二的仙君。


    谁又能知晓,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男子,却是策划出深渊魔降这般大张旗鼓之事的幕后主使,且还是在归一宗境内,众目睽睽之下。


    她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不必说了。”


    “想来也知道,翻来覆去无非就是些,蘅玉道君自甘堕入魔道,归一宗首徒大义为重清理门户。”


    溪禾眸光扫过那话本上黑白相间几行字——


    归一宗上任掌座堕入深渊,首徒谢折玉天生仙骨骤放光华,继任掌座,统归一,执三界牛耳。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随之指间魔焰闪过,话本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眸光一动不动凝在少女身上——


    深渊真正的主宰。


    红衣少女黑色长睫闭合,神色淡淡,看不清情绪。


    溪禾意味不明地笑了。


    魔么,即便手段卑劣又如何。


    至少,这十年,她就在他面前,时时刻刻。


    虽不是他的月亮,然而至少深渊十年,月光确实照在了他的身上-


    归一宗常年如春,山风轻拂下,涧流鸟鸣。各处山峰桃意斐然,远望春光浮动,崖上青松翠柏,灵意潺潺。


    金乌西坠,灿霞满天。


    元宝御剑自师尊林雅的青玉阁出来,踩着缤纷落英,一路到了十里桃林间。


    春花灿烂,葳蕤成片。


    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这里是蘅玉道君沈卿最爱之处,往往酒熏意酣,便会悄至桃林,择一花枝而栖,一晌贪酣。


    自从十年前那桩事后,此地便少有人迹,俨然成了禁地般存在。


    然而,他看见了谢折玉。


    桃林深处的玄袍男子,墨发如渊,容貌冷峻。


    应是察觉了他的无意闯入,那双微阖的眼蓦然睁开,如琉璃般冰冷漠然,那漆黑瞳眸中沉郁之色茫茫,对上他视线的一瞬,只觉得凉意透骨。


    他腰间的剑,静静藏在如锋剑鞘中,唯有镶嵌着的明月珠仿佛淬炼了人世间的烟火,不复当年清润,泛着薄如蝉翼的粉。


    元宝愣愣地看着,有些出神。


    一瞬间,心间酸涩,恍要落下泪来。


    他总觉得不该是这般样子。


    当年林雅回宗,只提了一句,尊座叛出仙山,自甘堕入深渊。今后十年岁月,就再也未曾提过一句那个人的相关。


    而折玉师叔……


    他是随着师尊一路寻到扬州城,才找到他的。


    人间正值上元,城中火树银花,夜空焰火漫天。


    这般盛景,把自幼长在山门,鲜少离宗的小道士看花了眼。


    元宝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各色绚丽光影,升起,炸开,继而纷纷落下。


    最终那光影落在了角落一道阴影里。


    “折玉师叔!”


    元宝张了张嘴,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如一滩烂泥的人。


    玄色衣袍的少年蜷缩在角落里,墨发混着血污垂落在腰际,眼睫依旧很长,微阖着眼。


    全然不同于在玄天仙山时的少年意气,反而是极致苍白与朦胧血色交叠在一起,整个人宛如颓然的枯蝶。


    满城焰火的光芒洒落在他脸上,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元宝怔在了原地,良久,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前。


    趁着月色与烟火,这才看清楚,谢折玉脸上蒙着的,并不是烟火流光,一道道殷红的血痕顺着额角而下,离得近了,能听到鲜血自指尖滴答而下的声音。


    他慌忙转头看自己的师尊林雅,却见林雅怔怔地望着城外浓如墨的夜色。


    年轻的掌事长老就这样站在扬州城漫天的烟火里,紧紧握着手中剑,任碎屑落了满身,神情似哭似笑。


    一直到元宝拍了拍他肩膀,才恍若惊觉回神。


    年纪尚小的小道士不明白黑夜尽头有什么,竟然引得师尊连重伤濒死的折玉师叔都顾不得?


    不过,他还是没忍住,顺着师尊的目光望了过去,看见的却唯有无边夜色,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然而一直到后来,元宝才明白——


    原来这一场他期盼已久的人间步红尘,不过是来和那个人做最后一次再无法并肩的告别。


    分离早已在不经意间就已注定。


    从此之后,玄天仙山再无蘅玉道君,三界仙魔渺渺永相隔。


    “折玉,回山门吧。”


    林雅收回了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向儒雅温和的年轻长老忍不住微微红了眼。


    谢折玉沉默不语,任由伤势溃烂,他再度阖上了眼,喉结滚了滚。


    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法忘记。


    越天门而下,亲手救他于蛟龙口的少女,他的师尊,同样也亲手杀了卿卿-


    元宝回过神,半晌才意识到,桃林葳蕤,落英漫天,自己还是在平静安和的归一宗。


    而眼前那个人,早已无了影踪。


    小道士不懂,为什么会走到这般地步。


    起初,尊座堕入深渊的第一年,神降台方圆三千里独成一界,无人可靠近。谢折玉像疯了一样把自己关在玉衡阁,打坐修炼,以求大乘期圆满境。


    像是孤注一掷的困兽。


    第二年、第三年,乃至第七年皆是如此。


    等到第八年的时候,久闭的玉衡阁大门突然打开。


    消失在众人视线内的天生仙骨,归一宗前任掌座首徒,再度出现在玄天仙山仙门百家视野里。


    以一种极为强硬的姿态,大乘境圆满。


    一人一剑,打败了大小宗门,无数天骄。


    直到神意门那早已老去的掌座天师寒,也败在了落星下。


    少年,或者说这个男人,像是唯有一柄剑,又像是烈火埋于万丈冰下,死寂而又压抑着一切。


    彼时,神意门大殿前的论剑台上,不灭星辰,恍若永昼。


    闭关十年,一剑破玄天。


    而那已经成了传奇的男人,却在出关后,唯独爱上了这漫山桃林。


    说不清,又道不明-


    玄天仙山集百家之言,定诛魔之战,决心要倾一界之力,再度让本就不该出现的深渊再次湮灭。


    正值大战在即,神降台方圆三千里,皆在归一境内,因而这几天有不少修士来来往往,走在街上,都能看见无数流光划破天际。


    到处熙熙攘攘,却唯有一处,岑寂无声。


    “掌座,”元宝低低说道,掀起眼帘看主座那个男人,“九宗主事者已到。”


    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归一宗上下只称其为掌座,却不是那个称呼。


    突然想到这,元宝有些难受。


    什么都变了。


    主位上的男人一袭玄色金纹黑袍,容色冷峻,眉眼沉郁,冷冷地垂着眼睫。


    “林师兄自会安排好。”


    一双白皙如玉的手静静拾起杯盏,他波澜不惊地开口,言谈间像极了人间贵公子。


    元宝起身,欲推门而出,却迎面撞上离火门掌座赤烟。


    女子红衣如火,眉目骄然,拱手行过一礼:“谢道友。”


    谢折玉面无表情抬了抬眼皮,那双冷若寒星的眸落在她身上。


    赤烟哂笑,“皆传言谢道友冷漠无情,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若是只有这般废话,”谢折玉坐直了身子,墨色长发随之滑落。


    “那就滚出去。”他漆眸沉沉,戾气骤显。


    元宝站在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得有些紧张。


    赤烟眨眨眼,再度讽笑,“就是不知,道友如此做派,待诛渊碰得那魔尊时,可还狠的下心来?”


    魔尊沈卿,在玄天仙山,早已不是秘密。


    此次诛渊之行,其余八宗除却闭关不出的神意门外,包括她在内,皆不服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做统帅。


    即便他天生仙骨,十余年修至巅峰。


    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女子大笑,一边擦了擦眼角溢出的眼泪:“怎么?难道被我说中了?”


    “名贯玄天的第一人,也不过是沈卿的手下败将罢了!”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元宝心中大骇,却已是来不及。


    话音甫落,赤烟只觉得丹田一凉。


    她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一道浅碧色的微光,没入了她的丹田。


    意春风!


    在沈卿手里治病救人无数的意春风,在这个俨然已经疯魔的人手里,却成了真正的杀人利器!


    碧光顺着经脉而上,一路击溃了她的元婴,身外化身,以及意识海。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可思议抬眸。


    主座上的男人漆瞳中泛着冷冽沉郁的光,薄唇轻碰,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元宝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脑袋像是嗡嗡作响,只能先匆忙把红衣女子掺出门外。


    他微不可察地叹气,赤烟此次,哪怕是性命无碍,但恐怕修为以后再难进一步了。


    不知怎么地,他想起第一次下山时,被妖鬼吓得大呼小叫的圆脸小道士,抿唇不语闷头赶车的玄衣少年。


    以及那个车厢内粉衣桃腮轻声哼着歌的少女。


    良久,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小道士默不作声地抬手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晶莹。


    空寂无人的室内,檀香袅袅,唯有男人静静隐在黑暗中。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


    沈卿?


    转眼,空无一人-


    深渊,无归海。


    仙魔大战在即,溪禾忙的不可开交。


    沈卿百无聊赖地看着无归海一望无际鬼雾缭绕的悬崖峭壁,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


    “溪禾大人交代了,”一旁的魔侍开口催促道,“尊上不宜离开寝宫太久。”


    少女似是怔怔出神,也难怪溪禾看得如此紧。


    奇怪的是,自从十年前本欲假作凶手好被谢折玉杀死,以破除他心魔,结果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弟子打出了原本相貌。


    打那以后,落入深渊,虽然魔息尚存,却总感觉身困体乏一日胜过一日。


    难不成又是“反派系统”捣鬼?


    正想着,又是一阵倦意。


    那魔侍有些焦急,手即将触到少女裙摆时,忽然——


    一道冷如薄光的剑影悄无声息地落下。


    沈卿被尚且温热的鲜血溅了满怀,顺着剑光看去,适才还有些焦躁的魔侍已经魔核碎裂,化作一缕青烟。


    少女瞬间睁大了眼,想要看看是何人擅闯深渊魔域,入目却是一双黑金色长靴。


    未溅染到丝毫血珠。


    顺着这长靴一路往上看去,是一袭玄色绣金纹的长袍。


    面前站着的是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墨发随意披散了一半在身后,其余松散地扎在道冠间。


    眉眼沉冽如霜,像北冥终年不化的雪。


    微微上挑的凤眼轻扬,一双冷如冰的黑瞳不偏不倚地看向了她,薄唇轻扯。


    “师尊。”


    沈卿站在原地,无归海的冷风吹散了她的发髻,几缕青丝随着垂落。


    一节如玉的手指温柔缱绻地缠绕上那缕调皮的发丝,轻柔捻转。


    谢折玉!


    大乘期圆满!


    沈卿像是突然回神,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形僵了僵,假作没认出眼前这人,转身拔腿就走,越走越快。


    然而下一秒,眼前忽然昏天黑地,一时间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


    意识归于黑暗前的最后,只听得耳边一声低低的笑。


    “你这般急,是要逃去哪里?”


    似情人低喃。


    “师尊?”


    作者有话说:


    有点仓促,应该还会修,在这里先给各位小天使鞠躬了!!!


    ? 76、铜雀娇


    归一地处玄天仙山中部, 绵延多山,青海莽莽。


    此次仙门百家精锐尽出,齐聚良乡郡, 只求在诛渊一战中彻底湮灭深渊,扬名三界。


    良乡,因着附属归一宗辖界, 往日默默无闻的小城因着离神降台最近, 一跃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林雅忙得不可开交,派元宝来迎姗姗来迟的圣灵一行。


    小道士站在小城寻常街巷的尽头远望, 是一望无垠的青山松海, 而在莽莽山林尽头, 隐约可见直入云霄的魔降之地, 那高高在上的神女像邪祟又罪恶的证明, 隐在白雾中, 看不真切。


    一眼看过去,苍凉诡谲。


    忽而远方虚空荡开涟漪,是圣灵一行人的浮空舟到了。


    元宝正了正衣冠,迎了上去。


    重华的身影逐渐浮现,少年流露出欣喜笑意、


    “重华师……”


    久逢故人, 小道士笑得有几分羞赧, 上前了几步,突然耳畔传来个讥讽嗓音。


    与此同时, 一抹极为冰冷的触感,如蛇般蜿蜒附上了他的脖颈。


    “别乱叫——这般胡乱认师兄妹,我手中这剑可就不客气了。”


    那薄薄的剑锋就冷冷地贴在他颈间, 元宝心下大惊, 猛然从即将重逢故人的欣喜中回神, 不由自主地哆嗦着抬眼,却见重华被挡在了人群中间,不得靠近,他面前却是站着几名圣灵宗的少年,其中一位看起来修为颇高,面露不屑之色,正横剑驾于他脖颈间。


    “堕魔之人的师门,也配与我圣灵称兄道弟?”


    那执剑的少年讥讽地扯了嘴角。


    他身后的圣灵宗同门亦是冷嘲出声,随之划出一道术法,强行逼退元宝:“重玉,你和他废话什么?”


    这道术法带着圣灵独有的佛意,却暗含着冷冽杀机,肆意地扬起元宝衣袍一角,冷光闪过,一角白纱碎片飘落。


    那称作“重玉”的同伴勾出一抹讥诮弧度,看向元宝,“深渊之主,魔尊沈卿门下弟子就这般水平?”


    元宝立在原地,只觉得整个人出离的愤怒,他涨红了脸:“九宗齐聚,早已商定是为了深渊一事。你们这是做什么?”


    重华想上前,却挣脱不了桎梏。


    那名叫重玉的圣灵宗弟子脸上讥诮之色更甚:“除魔自然是真的,不过,你们这群沈卿门人弟子,心归何处,倒是得仔细掂量掂量了。”


    小道士原本清秀的脸涨如猪肝红,愤怒辩解道:“尊座绝不是那般人!”


    “哦?”重玉听了这话,努嘴示意其他人眨眼纷涌而上,团团将元宝围在中间。


    “她蓄意挑破北冥结界,放十万死灵过冥河,害得扶崖师兄身死不说,还以魔尊之身蛰伏仙山数十年,”重玉扯动唇角,冷冷一笑,“她不死,不足以平三界之恨!”


    说罢,便指尖轻动,一枚暗光自袖口疾出,瞬间打在元宝一侧面容上。


    “啪”地一声,唇红齿白的小道士脸上眨眼便肿起一道红痕。


    “既然你家长辈道心不端,堕为深渊之魔,念你年纪小不懂规矩,”重玉眉间一挑,“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替归一宗代为管教一下了。”


    伴随着术式破空之声,就在第二道暗影即将疾射而去之时。


    突然——


    一道浅碧色微光破空而来,轻而易举地击落了那道暗光。


    方才还纷扰嘈杂的四周极为诡异地突然安静下来,原本暗云涌动的气氛仿佛刹那间冻结,四周来来往往的修士、立在原处不怀好意的圣灵宗弟子,一瞬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没有一丝声音。


    都微微抬眼望向了长街中央。


    元宝偏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自远处走来。


    简单绘以金纹的玄色衣袍,没有一丝点缀的道冠松散束在头顶,墨发倾泻下来。


    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仙君。


    然而却让整条十里长街都噤了声。


    因为这个人是仅仅用了十余年时间便突破至大乘期圆满的天才,如今的三界第一人,谢折玉。


    他抬眼望过来的一瞬间,重玉只觉得周身是无尽的冷意,那原本驾在元宝脖颈间的冷兵也一时犹豫着要不要挪开。


    “方才听说,”谢折玉波澜不惊地抬眼,冷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要替本座管教门人弟子?”


    这个问题仿佛十分好笑,然而他皱紧了眉头。


    重玉浑身一个哆嗦,只觉得像是被洪水猛兽盯住了一样,寒意由脚底而生。


    他试图辩解,结结巴巴开口:“掌座误会了,我、我们只不过是和小师弟开个玩笑。”


    谢折玉无动于衷,沉默了半晌。


    短短几秒内,包括重玉在内的圣灵宗弟子皆叫苦不迭。


    不过是不服归一宗明明有掌座叛魔这等丑事,却还要执仙门百家牛耳罢了。


    未成想,却是踢到了这块铁板。


    冷汗涔涔如雨下。


    谢折玉薄唇轻碰,吐出几个冷淡如冰的字眼:“她是生是死,还轮不到你在这里置喙。”


    话音未落,意春风化作两道利剑直朝重玉双膝而去。


    伴随一声惨嚎,原本气焰嚣张的少年瞬间跪了下来。


    膝盖被穿透两道血洞,殷红血色蔓延开来。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谢折玉一向沉郁冷戾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一如既往的冰冷。


    他面无表情的目光扫过大气也不敢出的人群,有些无趣地轻扯嘴角,抬起手,一道迅疾流光破空而去!


    这一剑尽数打在了圣灵宗那几个少年弟子的脸上,眨眼便泛起红痕。


    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元宝小心翼翼抬眼,看着抿唇不语的男子侧脸,“掌座,倘若……”


    倘若真的遇到了尊座,我们真的要下死手吗?


    这话一出口,元宝便有些后悔。


    仙魔两立,早已在玄天仙山是不死不休之势。


    不过即便如此,如果魔都该死,那么尊座呢?一想到小师叔,元宝的情绪有些低落。


    谢折玉眼睫半敛,苍白如雪的脸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弯了唇,冷冷道:“魔都该死。”


    元宝怔在了原地。


    那道冷戾挺拔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良乡郡熙攘长街中。


    她不死,不足以平三界只恨。


    忽地想起那圣灵宗弟子所说之语,谢折玉想。


    三界与他何干,唯一难平的是——


    他的恨。


    当初怀疑过几分师尊与卿卿是同一人的他,简直是再可笑不过,如同自欺欺人般,现如今,血淋淋的现实被一寸寸撕开在他面前,一切都恍若虚妄。


    原本已经沉寂如灰的心仿佛又因为那个人而重新跳动起来。


    想到这,男子乌沉沉的眸中闪过几分暗色。


    不是年少慕艾的心动,而是即将手刃仇敌的悸动。


    虽然近日来有大批修士集结在此,然而良乡原住民依然日如过往的平淡生活着。


    “这位仙君,买束花吧。”


    尚且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孩抿唇望着他,怯生生地举起手中捧着的花篮,“今天早晨刚从山里新摘的。”


    谢折玉目光落在了那竹编篮子中。


    桃粉色的山花娇嫩欲滴,几滴露珠要掉不掉的缀在花瓣上。


    他垂着眼睫,面无表情地扫过,蓦地,指尖落在那一朵桃色山茶上,“这个吧。”


    师徒一场,以此作别,再合适不过。


    他冷冷想道-


    沉沉黑暗中,沈卿悠悠转醒,与此同时,耳畔吹过冷冽风声。


    她睁开眼,入目是重帘帐幔间,繁星满天。


    冷月弯钩,高悬于天,点点星色如流光点缀在眼前,雕梁画柱间,碧色琉璃瓦衬着如水一汪月色,映在高高翘起的檐角。黯淡烛影从几重薄帘间轻荡而来,为整个空荡死寂的室内笼上一层暗色光影,犹如朦胧烟火,天上人间。


    沈卿定下心神,身旁是冷月星色,仿佛置身于高楼顶端,呼啸而过的凉风簇拥着烛台间明灭不定的残火,衬得一切空寂又诡谲。


    “小反,你锁了我的识海。”少女冷不丁笑着开口,眼底却透着冷意。


    她在空无一人的万丈高楼顶喃喃自语,说出的话带三分嘲意,“就这般迫不及待?”


    良久,那道熟悉的机械声似有些许僵硬地开口,“经评定当前进度,咸鱼男主只需斩断最后一丝羁绊,即可飞升。”


    本是毫无任何情感的声音,此刻却像阴毒的匕首,攀绕在她的耳边。


    斩除?


    最后一丝羁绊?


    沈卿垂下眼睫,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秋风隐寒,凉意更甚。


    高楼乍起狂风,吹得烛火恹恹欲灭,风过后是淅沥雨声,滴答打在飞檐间,像神明呢喃。


    一道炸雷蓦地落下来,无根水稀里哗啦重重落在窗檐,昏黄烛火映出榻上少女雪白容颜。


    她抬起眼睛,刹那间冷不防地对上了一道冷意如冰的视线。


    谢折玉。


    下一秒,少女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攫住。


    手上的力道大的惊人,她有些痛。


    男人面无表情地站着,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无动于衷。


    高楼独立,铜雀秋深。


    冷黑色的天际雷云涌动,大雨滂沱。


    雷电划过黯沉天幕的瞬间,谢折玉清楚地看到面前少女柔弱不堪的一面,好似他手中那朵娇艳欲滴的山茶花,触手可折。


    墨发垂落在颊侧,他薄唇微抿,眼里跃动着深沉暗色。


    苍白修长的指尖缓缓覆上少女脆弱纤细的脖颈,如毒蛇般蔓延而上。


    他垂眸看着她,薄唇轻扯,一字一顿地缓慢开口。


    “你若是不说,我就一个个地,杀了他们。”


    这个他们指谁,不言而喻。


    世人皆认为是沈卿蓄意放出北冥十万死灵,他却是知道,眼前这个一向喜怒不定的人,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救下了扶崖,又是如何将界域封禁的。


    她救下了所有人。


    却单单杀了卿卿。


    早在扬州上元那时,漫天烟火下,他便疯了。


    宛如情人缱绻盘绕,冰冷的指尖陡然掐住了少女纤细如玉的脖颈。


    男子苍白的脸藏在明灭不定的烛火里,清瘦的指节逐渐收紧,谢折玉眼底渗出寒意,嗓音极轻,像阴冷的毒蛇附在沈卿耳边。


    “你无处可逃。”


    少女纤细的脖颈紧握在他指尖,他静静地看着她呼吸滞涩而逐渐泛红的脸,才似是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开口。


    “师尊。”


    窗外冷雨潇潇,高楼锁娥娇。


    男子喉间低低一声轻笑,鲜翠欲滴的桃色山茶化为细碎,尽数淹没在银锁微颤,折起的声声叠响中。


    ? 77、入骨血


    深秋天寒, 飞檐翘角笼在细雨中,朦胧一片烟雨。


    沈卿骤然惊醒,入目是高楼之上雨声潇潇, 望着窗棂前透过屏风漫进室内的斑驳日光,怔了半晌。


    眼前室内处处雕花笼漆华彩流丽,不是归一宗桃林葳蕤的莽莽青山, 也不是深渊诡谲可怖的无归海。


    昨夜恍若梦境般的景象再度浮现在她脑海。


    沈卿慢慢清醒, 垂眸笑了笑,随手理了下散落的发, 起身梳洗。


    随着少女动作, 岑寂无声的室内一阵突兀地哗啦啦锁链碰撞声。


    沈卿目光落在铜镜前那束半开的山茶花上, 长睫微敛, 看不清眸中情绪。


    八角镶金铜镜中的少女未施粉黛, 娇媚之色浑然天成, 微红的眼角泛着几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娇色。


    清薄的日影笼罩而下,几缕凌乱的墨发四散在她雪白的脸侧,衬着光洁雪白的玉颈间那截细细的银锁却尤为刺目,娇艳的雪色与冷厉的银光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看起来纤薄又脆弱。


    流光在铜镜上来回荡漾, 沈卿眉眼轻垂, 长长的眼睫在瓷面上投下阴影。


    她的指尖轻轻拂上颈间,昨夜红痕淤色尚在, 随着少女动作,三根细如毒蛇的银链冷光一闪而逝,掩在她浅白色衣裙下细白如雪的肌肤深处, 银链尽头却是一路延伸至虚无暗处。


    铜镜中的少女面容在日影下有些模糊, 看不清神色-


    过了片刻, 岑寂无声的室内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后,停在屏风处戛然而止。


    沈卿抬起细密卷翘的漆睫,镜中倒映出一抹玄色金纹的衣角撞进她的眼帘。


    窗不知何时被推开半扇,日悬高天,金色流光下,沈卿面容雪白,发未挽妆未理,微微偏着头看着眼前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恍然间,一缕日光漫过,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下意识地微阖上眼。


    谢折玉长身直立在妆台前,静静地垂眸看着她,面容沉郁冷冽。


    他漆眸沉沉,看不清情绪,冷冷开口:“半月后,仙门百家将攻入深渊。”


    少女半阖着眼,下意识地抬眸望他,半晌,却答非所问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折玉。”


    她鲜少流露出这般姿态,与娇美如花的面容生出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对比。


    “那你是打算,在踏平无归海之前,先杀了我么?”


    沈卿微仰着头,望进他冷如冰雪的眼眸里。


    窗外凉风适时地打在雕花棂上,谢折玉静默不语,目光沉沉,像一潭深井,让人捉摸不透。


    未得到回答,沈卿并未在意,继续说道。


    “扬州之行,本想见识下让玄天仙山震动的天生仙骨如何,倘若真是万古一遇,自然是尽早杀了以绝后患。”


    她起身离开妆台,脖颈间,腕间缠绕的银链随之碰撞着,碧丝软鞋踩过如蛇般的锁链,最终停在他面前,两人距离不足三步,“没成想,青柳深巷,鸳鸯成双。比起直截了当的扼杀,你难道不觉得,让一个人经历得到再失去的痛苦,并为此付出一切后,再让他重归绝望,更美妙吗?”


    少女平静的嗓音吐出的话语却像淬了毒液的刀子,寸寸都刮在他苍白的脸色上,带出森然冷郁的血。


    沈卿看着他紧抿的薄唇,依然平静说道:“你以为登天梯时突逢蛮荒恶蛟,我救了你,从而拜入归一山门,一切是缘分使然。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倘若我现在告诉你,那一日,是特地在天门尽头等你,那头蛟也是我亲自安排的呢。”


    谢折玉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霜一般,像是一尊缄默的雕像,他倏然开口,微凉的声音漾开在寂静室内:“万佛塔林,偶逢琉华,你我误入逝川幻境。”


    她抬眼望他,瞳眸中如同落了干净澄澈的雪,一声轻笑,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是专程为救你?不过是和琉华早已约定好了的罢。”


    他半张棱角分明的脸隐在屏风下的阴影里,顿了顿,再度开口:“如此看来,师徒一场……”


    少女打断他的话:“自然都是假的。”


    她顿了顿,笑盈盈地眨了眨眼,满是无辜模样,“我可是深渊之主,万魔之尊,怎么可能真的和你玩师徒情深的戏码。”


    那束半开的山茶花在谢折玉苍白的指尖散开,散落了满地,他微微垂眼,神色模糊。


    沈卿忽地睁大了眸子,像是恍若明白了什么,翘起一抹嘴角看着他,嗓音又懒又娇:“明知万恶皆是我,你却这个模样?”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


    窗外漫进的几缕金光,落在男人半边侧脸上,他眸色晦暗不明,忽地,扯了扯嘴角:“你倒是会联想。”


    冷光骤闪。


    落星已抵住她的喉咙,薄刃擦过少女如玉的颈,擦出一道艳丽至极的血色,鲜血顺着落星灿若星光的剑身一路缓缓滴下,伤口很深,有些疼。


    沈卿看着滴答在地溅落成花色的血,只是微微笑着,“看来这落星你用得很是顺手。”


    谢折玉冷声:“卿卿她并未招惹过你半分,仅仅只是一个陌路人而已。”


    被剑刃抵着的少女抬眸,眉眼娇柔,声音却是漫不经心地:“这魔杀人,天经地义,什么时候,还得要个理由了?”


    她看着他冷戾的眉眼,想起“反派系统”嘴里说的,她沈卿是这话本里最大的反派,给男主制造了数不清的磨难和痛苦,现下想起,却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却是心中有些好笑,她也就真的弯眸翘了嘴角。


    她一番轻描淡写的话语落入男人乌沉沉的眼中,激起千层骇浪,他嘴角噙着一抹冻人的嘲讽:“你以为我不敢?”


    沈卿笑笑:“哦?”


    风吹得窗棂声声闷响,她微微偏了头,带了懵懂神色:“你特意开辟了这处芥子空间,凭生幻了这万丈高楼,又特意寻了锁仙链。”


    沈卿抬手,腕间如蛇般的银锁闪过冷光,她瞧着他:“如此大费周章,难道一早不就是为了杀我?”


    她朝他再度近了两步,几乎要将头贴在他的肩侧,如果忽略那柄抵在她颈间的落星,称得上是一个情人缱绻相依偎的姿势,她娇柔的嗓音拂过他的耳畔:“不过,你现在这般模样,我倒是不确定了。”


    他右手抬起来,顺势放在她腰间,任由她把头倚在他肩侧。


    谢折玉目光一寸寸掠过她散落的青丝,再到她如玉的颈间,男人面容被忽明忽暗的光影掩盖,眉眼间是晦涩冷戾的模样。


    不看别的,两人的姿势像极了浓情蜜意。


    然而,冷光骤显,直直地穿透了少女薄如蝉翼的琵琶骨,鲜血沿着谢折玉紧握着落星的左手五指汇成一条血线。


    他在她耳边轻笑,嗓音似昆仑雪寒:“有时候,看着你这无动于衷的模样,真想像昨夜一样,掐死你算了。”


    他的右手紧扣着少女柔弱无骨的腰肢,使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黑漆雕木的屏风上细细画着朦胧山水、几枝桃花,沿着剑尖淌下的鲜血将两人衣袍都染成血色,漫在她今日所着的浅白色衣裙上,像极了归一宗漫山遍野的桃粉色烟霞。


    前世万年岁月到此生数百年,她鲜少如此疼过,比分裂识海的痛还要痛,她微微模糊的眸光望着屏风上的灿烂花枝,一直微微翘着的嘴角终于耷拉了下来。


    伤处阵阵发痛,她细细喘息,指甲几近嵌入男人脊背中,空气中满是血的味道。


    男人冷淡的嗓音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是不是很疼?沈卿,你的这般痛,能比得上卿卿的穿心之痛么?”


    “我不会杀你,”他苍白冷漠的眉眼间凝出几分疯狂之色,他的唇靠近她耳侧,“只会让你求死不得。”


    “师尊。”


    沈卿忍着刺骨痛意,偏着头看他,长睫上沾着几滴水汽,却弯起嘴角:“我还以为,你会如那日一般,一剑报复回来?”


    他额间发丝散乱下来,挡住他几近通红的眼,嵌在腰间的手惨白,突然狠狠地抱住她,剑刃锋利,再度刺得更深,“你……”


    无人注意的瞬间,心魔骤然自丹田处悄无声息地升起,化作一缕黑烟,渗入男人五脏六腑,七十二处大穴间,渐渐地与剑息灵意缠绕在一起。


    他的眼底血一般泛红,右手盘旋而上寻至脖颈间。


    她纤细的脖颈在他的手下,像是脆弱得不堪一折的花枝,几近疯魔的男人的五指紧紧地锁着她,手背上甚至隐约泛起青筋。


    银链锁在少女颈间,像淬了毒液的蛇嘶嘶吐信。


    被落星刺穿的伤处痛色惊人,喉间被紧紧扼住,不能呼吸,眼前有些发黑,沈卿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至今默不作声的“反派系统”,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她几乎就要去解除在识海中呼呼大睡的太一封印。


    谢折玉忽然松开了手。


    他扣着少女纤细的脖颈,使她抬头望向自己。


    在模糊光影中,沈卿看见了一双红得惊人的眼。


    男人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唇毫无征兆地覆上了少女苍白的唇角,绝望又缠绵,似要将她整个人都揉入骨血。


    沈卿眨了眨眼睛,朦朦胧胧间,看清了男人此刻的模样——


    散发赤眸,眉眼冷峻,像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比起她,反而他更像是个真正的魔。


    半晌,她阖上了眼。


    饶是“反派系统”千般算计,却未料到。


    谢折玉的心魔,不仅没有消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却是换了个人。


    魔影渐甚,几近要将他彻底湮没。


    ? 78、夜阑深


    浮月当空, 星如蒙尘。


    眨眼间,天色将晚,明灭烛火下。


    她看见一袭黑衣的谢折玉, 缓缓关上了窗,彻底隔绝外界最后一分气息,然后, 如同一具无声的鬼魅, 向她走来。


    适才他起身时,落星被抽离出来, 带出一串洋洋洒洒的血珠。


    沈卿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沉闷得让人发狂的空气顷刻间灌进肺腑里, 冷得刺骨, 她鼻头都发红, 苍白的唇角再不像往常一样随意, 昏暗的烛光里,她攥紧了手指。


    不知为何,她有些紧张。


    少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伴着锁链清响,谢折玉一步步向她靠近。


    直到整个人跌在柔软榻上, 沈卿恍若回神, 发现已经退无可退。


    又是一声银闪,照亮了男人此刻的模样。


    他的脚步停在她面前, 长靴紧紧抵着她碧色鞋尖。他背着朦胧烛火而站,通身都透着一股诡谲汹涌的邪气。


    烛火轻晃,男子投落下的阴影像隐在暗处蓄势待发的兽, 将少女死死地抵在榻间, 半分也动弹不得。


    他的手撑在她散乱的鬓发旁, 俯身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薄唇勾出一抹弧度,紧贴着她唇角,黑沉沉的眸间掠过几分疯狂之色,呢喃道:“师尊……”


    这个称呼落入耳间的一瞬,沈卿倏地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像是看着什么始料未及的存在一般,竟一时怔在了原地。


    谢折玉此人她最是清楚不过,在人间时便知晓,谢家小郎君天性散漫,却是十街八巷都夸赞的清俊温和少年郎。


    虽逢变故,拜入归一宗,看似沉郁冷漠,却仍有一方操守。


    而不是像此刻模样,他漆黑瞳眸中是黯沉阴郁的血红,看着像是入魔了一般。


    心魔……


    承载着一个人所有的恶和欲念。


    就如光影的另一面。


    她反应了过来,心底恍若一沉。


    谢折玉静静地看着她,整张脸掩在阴影里,只有一双泛红的眼睛紧锁着她。


    “怎么?师尊这幅模样,难道还在想他?”


    他轻嗤。


    沈卿没有回答,他也似乎不在意她是否回答。


    他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少女的面容,她微微上挑的眼尾泅出几抹殷红,盛开在皎白的脸上。


    一路往下,是薄如蝉翼的锁骨,如玉雪色掩在被鲜血织染浸透的衣衫里。


    即便是困于当下的狼狈,却还是透着惊人的美。


    就是这张脸,曾经无数次让他着迷,深陷沉沦,当他应本心欲念而生时,她又付拂袖离去,用那双高高在上的眼,视他若敝履。


    谢折玉抱着红尘情重沉溺其中,做梦不肯撒手。


    而他,只能被锁在暗无天日的识海深处,像狗一样东躲西藏。


    只不过,那个人并未发现半分异常。


    想到这,男人薄唇轻扯,心神漫不经心地扫过意识海,那个人的意识还在昏沉浮沉着,他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快意,短促地发出一声轻笑:“师尊,你不好奇他在哪里么?”


    沈卿抿唇不语。


    “不说也罢。”谢折玉上挑的眼尾,陡然泛起一抹幽红,顺着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和疯狂叫嚣的欲念,眸中浓云聚散,魔息汹涌。


    薄唇缓缓下压,顺着她白皙如玉的锁骨慢慢向下,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上的香气。


    最终停留在少女琵琶骨间可怖的伤口处,血色惊人,谢折玉似是极为痴迷般,带 了力道地用力一抿。


    像是惩罚。


    一声闷哼,她额上沁出大滴冷汗,齿间呓出一丝痛意。


    男人抬头,他的薄唇沾染了血色,看着她苍白至极的脸,轻笑了一声,再度吻上她因着刺骨之痛而微微沾湿的眼睫。


    沈卿试着挣脱,结果腕间银链上发出一阵幽幽冷光,倏地收紧,将她整个人扯回了榻边。


    她疼得抽了一口气,急忙不再用力,那链子悄无声息地恢复如初,毫不起眼地系在她腕间。


    “谢折玉呢?”颈间的疼痛像是毒蛇在肆意蜿蜒着,沈卿轻咬下唇,强忍痛意,抬眸望着他。


    “我不就在这里吗?师尊。”


    他左手与她十指相扣,愈扣愈紧,似是不满意她的问话,男人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下去,魔息四起,将身影交叠的两人笼罩其中。


    “他即是我,我即是他。”


    少女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出任何话。


    他用一只手轻轻抚着沈卿的脸,似是毫不在意她的沉默:“他想杀了你,我却救了你。他满心满眼只有早已死去的人,没关系,卿卿,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全部依你。”


    男人低声呢喃,像情人缱绻。


    她微微抬了眼眸,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看来眼前人已然尽数被心魔所操控,她垂下眼,眸中一缕忧色闪过。


    谢折玉彻底分裂开来的双重意识到底谁占主导,对于她来说,其实都差不多。


    唯一的难题是,“反派系统”那里,怕是只认那个主意识罢。


    想到这,她抿了抿唇,轻声说:“既然如此,我想要……”


    男人眸中闪过亮光,以为她妥协,唇角漫开笑意,等着她下一句。


    少女白瓷般的手从衣袖一角露出,抚上玄金色的衣襟,径自贴住他的胸膛,跳动的心脏就在她纤细的掌心。


    她略过男人身周汹涌魔气,忍着伤处痛意,偏过头乖巧地望着他:“我想要让他回来。”


    这个简直如同戏耍一般的回答像是星火落在了枯枝上,彻底点燃了谢折玉压抑许久的魔息。


    此刻,他所有的一切都恍如被魔气所占据,漆沉沉的眸间被血色布满。


    他看着眼前她天真乖巧的模样,骤然一扯,不顾及她犹在滴血的伤处,强行将少女拉进他冰冷的胸膛。


    “你骗我。”


    他整个人似是被魔息支配,再难自控地抬起手,猛地将她揉入怀里,冰冷的手指冷冷地掐着她的腰肢,似要将其拧断。


    谢折玉疯了。


    那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浮了上来,她宛如濒死的鱼一般喘息着,快要意识归于黑暗的时候,她只听得谢折玉的声音似乎在耳边模模糊糊地响起。


    “倘若他醒来,知道自己对最厌恶的人做了什么的话,你猜他会怎么想,会不会如我这般,彻底疯了?”


    谢折玉弯下腰,将少女拦腰抱起,扔在层层帐幔里。


    她的后背落在衾上,他也随之倾势倒了下来。


    夜阑深重,软红千丈。


    男人细细摩挲着少女纤细到不堪一折的脖颈,像是片轻羽拂过。


    烛火轻晃,映在他玄色衣袍上,衬得眼前人肤色极白,唇色却红得过分。


    他指尖轻点,封住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灵意和穴脉。


    少女衣襟微散,琵琶骨间的伤口像朵艳丽至极的花盛开在她雪色肌肤间。


    他弯起唇,近乎于恶劣和汹涌的魔意在他眼中如浪涛掀起,转眼又被他强压下去。


    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沈卿抿唇看着他动作,却陡然间睁圆了眼。


    谢折玉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了她的脚踝,带起银链碰撞的一阵清冷响声。


    另一手却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腰间,少女浅白色衣裙的雪紫色系带轻而易举地勾在他指尖,轻轻一扯,系带松散而下,雪色隐约可见。


    谢折玉看着眼前少女如琉璃般明亮的眼眸,轻轻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地将那根系带在她脑后系了个结。


    飘带遮目的少女容貌昳丽,衣襟半散,雪色迷离,透着混乱脆弱的殷红,又像是蔚然盛放的花。


    他循着呼吸贴了过来,低低道:“师尊……”


    层层被衾间,少女衣衫半褪,渐渐露出莹白的肩膀,纤细的腰窝。


    重帘帐幔里,他将眼前人松散如瀑的墨发拨在两旁,少女细腻的肌骨一寸寸显现。


    他扯过一旁薄被,披在两人身上,目光所及是绵延无尽的雪色,谢折玉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颈间,雪白的肌肤泛着浅浅的粉。


    沈卿只觉得有几分喘不过气来,漂亮的眼睛隔着朦胧飘带看着他。


    谢折玉神色模糊,眸底黯沉,即便隔着一层,那明亮的眸光也极其晃眼,他直接抬手,捂住了她的眼。


    下一瞬,少女左侧如珠似玉的耳垂被轻轻咬住,一阵酥酥麻麻地感觉旋即窜满全身,像是万蚁爬过。


    沈卿下意识想推开耳畔那股灼热气息,却已然被压在身下,盈盈细腻的指尖抓了个空,只能堪堪抓住榻边低垂而下的幔帘。


    “谢折玉……!”他的吻细密落下,沈卿的话断断续续,带着几分气恼,“你疯了!”


    谢折玉没有停下,反而变本加厉地吮着她娇巧的耳垂,在灼热呼吸间慢条斯理地低声说道:“我早就疯了,不是么?”


    话语间,衣衫散落在榻边。


    夜风敲打着紧闭的门窗,惊起一片明灭烛火,映在重帘帐幔间。


    帘间轻荡,倒映出人影成双。


    明月如水流泻,披落在高楼飞檐玉宇间,如银波荡漾。


    沈卿清瘦的脚踝被银链所缚,男人用力地锢住她白皙如玉的脖颈,眷恋又痴迷的气息随着寸寸吮吻渐渐炙热。


    “卿卿。”


    谢折玉凤眸半阖,长睫掩住眸底阴暗又剧烈的破坏欲。


    “再也逃不掉了。”


    ? 79、囚仙锁


    第一缕天光照进来, 谢折玉醒了。


    昨夜像是做了一个很安稳的梦,梦里没有仙山,没有深渊, 只有人间。


    他睁开眼,怔住了。


    怀中人那截雪白的颈尤为刺眼,透着艳丽至极的绯红, 蜷缩在他臂弯间。


    他只要稍稍一垂眼, 便能看到薄衾掩盖不住的雪色,浅白色衣袍交织着暗色凌乱地团在榻边, 如同软绵的白雪潆绕着沉郁的苍松。


    谢折玉不由得呼吸一窒, 下意识地将视线收回来。


    然而在他目光移开后, 昏暗的帐帘间, 五感反而被无限放大, 她轻如猫一样的呼吸洒在他胸膛上, 甚至于他的,都还未抽出,这些细微的触感,像是一点不慎跌落在干柴上的火光,点燃了昨夜所有的回想。


    他看了怀里的人几秒, 神色冷硬, 穿好衣裳拂袖离去-


    “唉——”


    元宝靠在一枝枯树上,把手中的阴阳道符捏了又捏, 盯着脚下的荒土发呆:“不知道这些妖魔把尊座藏在了哪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垂头苦脸地把阴阳符全部收起来,抬头朝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女说道:“重华师叔, 你可是有什么想法了?”


    半月来, 自仙魔对峙起, 就再无人见过、听过那个少女的踪迹,仿佛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与重华也曾俘虏了几个妖魔,然而即便是用了搜魂这等术法,对方是真的对沈卿踪迹一无所知,只有在一个高阶妖魔身上,得到了一个讯息——


    沈卿许是被溪禾藏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重华还是一如往常的冷静神色,她语调淡淡:“并无。”


    元宝很是小声地叹了口气:“折玉师叔和师尊还在良乡郡压制着十万妖魔,此番咱们出来探查,也不知能否得到尊座的一缕踪迹。”


    重华起身,看着不远处无归海的滔滔而下的暗流,忍不住皱了皱眉:“一路杀过去便是。”


    元宝本要点头应声,却忽然手中道符燃起,他随手扬去,阴阳符直指浓雾一侧。


    深渊的天是一片冷白色,高高悬挂着一弯红月,却是不知为何,月光黯淡又模糊,失了光彩。


    绯红色月光洒在树梢上,映衬出漆黑一片的浓雾,有风吹过枯树枝桠,引得枯枝乱响,像呜呜鬼哭。


    重华手中陡然起了一道佛光,化作金芒流罩覆在二人身周,她冷冷地看向无归海深处。


    浓雾里响起一道清朗温和的笑。


    随即一道人影缓缓走了出来,穿过暗潮般汹涌的树影,闲庭信步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斑驳的月影打在男人一尘不染的白衣上,光影变化着,眉眼清俊,他缓缓穿过浓雾而来。


    重华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抬眸冷冷看着来人。


    “今夜月色不错,无归海的潮水也很美,是不是?”


    男人心情不错地摇扇笑道,颇有兴致地抬头望一眼黯淡红月,随即漫不经心地扫过眼前两个年轻修者,挑起漂亮的眉头:“适才听见……”


    “你们在寻卿卿?”


    他笑得温和,白衣执扇,像极了翩翩公子。


    “可有什么线索,正好我也在寻。”


    他虽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然而却正是深渊待了万年的魔头,溪禾。


    元宝心中警铃大作,冷汗涔涔,他仍是上前一步,把重华挡住身后。


    “你……贼喊捉贼!尊座明明就在你手里!”


    溪禾眼底薄光一闪。


    他笑着开口,好似浑不在意元宝的语气:“我听闻,谢折玉镇守良乡,半寸不离?”


    元宝昂首:“折玉师叔心系三界,志在灭渊,自然要坐阵其中。”


    原来如此。


    良乡……


    溪禾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他淡笑着望向两人,“多谢提醒,在下赶时间,只能先同二位告别了。”


    话音未落,白影消失在原地。


    徒留元宝重华面面相觑。


    他提醒了什么?-


    良乡郡最靠近神降台的地方。


    白衣人神色淡淡,唇角微勾。


    找到了……


    魔息涌入,白衣一闪,消失在原地。


    夜色下的铜雀楼,静谧无声。谢折玉将此处芥子空间巧妙地开辟在了两界融汇之处,寻常人根本难以察觉半分——然而高楼之下,白衣翩然,静静地望着飞檐流云。


    四周空无一人,静谧如同死镜。


    溪禾却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种莫名的恐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脱离了掌控,又似指尖流沙。


    重重的帷幕垂在他眼前,让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除却香炉燃尽的余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伸手拨开那些雾一样的重帘帐幔,心中莫名地有些慌乱,这血的味道,分明是沈卿的。


    一层层的帷幕被拂开,清冷的月色亦随之照下,男人的手放在最后一层帷幕上,看着其上映着的那个人的影子。


    平稳轻和的呼吸起伏着传来。


    溪禾不由自主地浅舒了一口气,眉眼微松,唇角勾出一抹温和弧度,拂开最后一层帷幕笑着开口:“尊上,可是让我好找——”


    话音未落,令三界闻风丧胆的深渊魔头刚刚噙起的笑意冻结在唇角。


    他看到少女沉睡的模样——光洁如玉的肌肤青青紫紫掩在衾被之中,薄如蝉翼的琵琶骨伤口可怖。精致如花的面容下,红唇微肿。


    那束帷幕在他指尖顷刻间化作飞灰,原本神色平静的溪禾手背陡然泛起青筋,瞬间的怒意直将他眼底漫红。


    “我去杀了他。”


    溪禾一字一句地咬了出来,魔息骤涌,充斥无尽杀意。


    “溪……”少女长睫微颤,在沉睡中苏醒。


    一声轻唤,原本怒极的男人忽然说不出话来。


    沈卿的手颤巍巍地探出,揪住他一袂衣角,似乎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看着他,然而已然再无半分力气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他,如琉璃般澄澈的眸子一片岑寂,缓缓摇头。


    “你先别动,我给你疗伤!”看着她的脸,溪禾强行压下汹涌的杀意,低低哀道。


    “带……带我走……”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沈卿的手忽然就是一松,强撑着的那缕精神忽然消散,人再度毫无知觉地昏迷过去。


    溪禾抱起轻若无骨的少女,起身。


    谁会知道深渊冷心冷情的魔头,也会有想保护的月亮。


    “孤身只为救你。师尊,莫非这是你的心上人?”


    沈卿窝在溪禾怀里,意识模糊间,却听见一道幽幽嗓音。


    她抬眼。


    一袭玄色衣袍的男人眼里带着几分幽冷,像两簇暗黑的火,冷冷地看着他们,唇角挂着嘲讽的笑意。


    剑光魔影,大战将起-


    沈卿有意识时,外面已经天亮了。


    身下床铺松软,凉风悄无声息。


    她缓缓睁眼,头顶还是熟悉的帷幕。


    她还在铜雀楼。


    手和脚腕间还是有一种束缚着的感觉,她望过去,纤细如玉的腕间各自有一道银色的锁链,如毒蛇蜿蜒。


    想来是溪禾失败了。


    也是,毕竟谢折玉是规则选中的天命之人,一朝成了气候,这三界无人能敌。


    沈卿坐起身子,却看见那个人静静坐在一旁。


    谢折玉眼眸低垂,玄色衣袍一直垂落在榻边,他像是在出神,却在感受到她目光的瞬间,如电般抬起了头。


    男人狭长阴郁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他沉着脸,用一种好似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眼神看着她。


    沈卿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夜,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几近疯魔的模样,此刻她便会真的信了他的眼神。


    少女拖着长长的囚仙锁起身,她神色平静,散落的墨发垂下来,恰好到不堪一握的腰间。


    他未开口。


    她便也未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男人漆睫不自觉地颤了颤。


    沈卿唇角微弯。


    果然,谢折玉冷冷抬眸:“你在找死。”


    沈卿神色天真:“杀了我这般话你已说过无数次。可你至今没有,为什么?”


    日光肆意,少女眉眼困惑地看着他。


    谢折玉陡然僵住,垂下眼,面无表情说道:“怎会让你死的痛快。”


    沈卿犹是疑惑,她不明白谢折玉这浓烈的爱恨从何而来,一如不明白人间三年。


    倘若真如他所言,那昨夜因压抑下的欲和爱而产生的心魔,又是为何。


    “我杀了卿卿,”她不解道,“你只要杀了我,便大仇得报,甚至成为这三界飞升第一人。”


    “然而却是这般,”沈卿不经意地晃了晃腕间银链,“谢折玉,你这囚仙链,锁的是你的仇人,还是你恨极了的爱与欲?”


    男人神色掩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看不清情绪,唯有薄唇紧抿。


    眼前少女嗓音如蜜般娇甜,像三月春风拂过。


    她说:“谢折玉,你真的喜欢我了啊……”


    死寂如雕像的男人陡然抬眼,眸间神色怒意翻涌。


    他嘶哑着嗓音:“闭嘴!”


    “我要当着你的面,把他们都杀了!”


    他恨极,一字一句说道。


    少女明亮澄澈的眸子安静地看着他,像是洞穿了一切。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她笑开,眉眼灼灼,呢喃道:


    “杀了我。”


    他拂袖离去-


    少女躺在榻上,看着层层帷幕,有一瞬间似喜似悲,很快又转为淡然……


    “想必你都看见了。”她强撑着维持平静,嗓音却透着一股浓浓的喑哑与无力。


    良久,消失许久的识海深处,熟悉的机械声响起:“咸鱼修仙进度99%。只差最后一步,杀了本书最大的反派即可。”


    这道冰冷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困惑,“他却不想杀你。”


    沈卿惊讶道:“你这种非人之物竟然也看出来了?”


    “反派系统”沉默。


    半晌,一声轻笑。


    “给我解封,我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关于掉马,马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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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80、芙面娇


    风吹起帷幔, 已是初冬的天。


    静谧无声的室内皆垂了帷幔,倚在案几一侧的少女抬起头来,精致如画的面容上, 却苍白而颓败。


    沈卿放下手中的书,咳了一声,静静看着案几上堆积着的层层话本子, 半晌, 没有移动目光。


    嘴上说着恨极了她,却还装作不经意地带回来这些。


    她摇头笑了笑, 眼角神色不置可否, 顿了顿, “还未想好么?”


    识海中无人应答。


    “他已几近疯魔, 莫非你们想要的天命之子, 这样也可?”


    她将手指搭在檀木案几沿边不经意轻叩几声, 沉思的表情依旧带着几分苍白——


    “反派系统”强行封了她的修为后,如今的沈卿也不过就是一个寻常凡间少女罢了。


    她伸出一节白皙的指节,虚虚在半空中画出一个牢笼的形状,画完歪头不自觉地笑了,“我的神魂皆在你掌控之下, 生死不过一念之间。”


    少女颊边梨涡深深, “小反,你在害怕什么?”


    半晌, 识海深处白雾轻荡。


    系统冷冷道:“既然你都知晓,那我也无需多言。”


    沈卿:“哦?”


    顷刻间,浅金色微芒悄无声息地漫过她的全身七十二处大穴, 五脏六腑间在规则之力解封下, 灵意逐渐汹涌。


    这便是扼住她一生咽喉的存在。


    千年修习, 不敌一念。


    “你只需做好该做的,飞升之时,我自会还你自由。”


    那道声音说完后,便再度隐匿在无边茫茫意识海中,不得其踪。


    沈卿阖眸感受着久违的灵意,旋即抬眼望向万丈铜雀楼外,好一会儿,她微微弯了眼角,突兀地笑了一声:“好。”-


    冬夜寒霜。


    谢折玉像悄无声息的鬼魅,出现在铜雀楼内,距少女近在咫尺,他冷漠的身影掩住窗前半轮明月。


    沈卿抬眼,手中桃花玉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懒懒敲着案几,没有出声。


    因是逆光,虽相距不过数尺,依然不能看清谢折玉脸上是何表情,只看到玄色衣袍上洒落点点月光,像极了无归海汹涌暗潮,每行一步,都在明灭烛光里荡起一圈墨色涟漪。


    谢折玉站在案几前,黑沉浓墨的眼睛扫过散落在一旁半开的话本,再扫过漫不经心摇扇的少女:“元宝非要给你的。”


    沈卿愣了愣,起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目光落在他手中提着的金丝笼上,才恍然——


    八角金丝笼内,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子在哀哀挣扎,模样玉雪可爱,红通通的眼,毛绒绒的耳朵。


    少女展颜,原本苍白的脸像涂了胭脂,露出浓丽的绯色,“那替我谢谢元宝。”


    谢折玉淡淡应了一声,挥手关上半扇花窗,被风吹的跃动不安的烛火映在几层帘幔上,其上两个人影靠得很近。


    他收回眸光,嗓音沉沉,就响在她头顶:“我已寻到溪禾踪迹。”


    沈卿打开笼子,抱出那吓得欲死的小兔子在怀里,她白皙如玉的手轻抚着毛绒绒有些泛粉的兔耳,娇嫩得像雪,闻言抬眼,疑惑道:“怎么了?”


    谢折玉目光从那如玉的指尖移开,神色晦暗不明,喉结上下滑动几分,男人漆黑如渊的瞳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我会杀了他。”


    沈卿逗弄着小兔子,闻言点头,“然后呢?”


    眼前少女的反应太过平淡冷漠,他抿了抿唇,微微蹙起眉,却也不知是因何而起,心底有些不舒服,“他不是你的……心上人?”


    沈卿有些好笑,明亮的眸子漾起一分涟漪,一颦一笑皆是风情:“那怎么说,求求你,别杀他?”


    她笑意轻软,在寒冷冬夜似乎都温暖起来。


    少女眼眸光华流转,轻轻将脸抵在他胸膛上,嗓音又轻又软,冬夜静谧,仔细听着,还有几分乞求之意。


    “求求你呀,折玉。”


    冷月折出的光,让谢折玉看清她的眸光。


    她澄澈如琉璃的眼里,此刻全然是他的模样。


    沈卿就这般专注地看着他,目光温柔欢喜。


    “闭嘴!”谢折玉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恼怒,她竟为了那个男人这样求他,他几乎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正欲把少女从胸膛推开。


    “那怎么办,”她娇娇地笑起来,“谢折玉,要不然你和我在一起吧。你说好不好?”


    男人陡然僵硬了身子。


    下一瞬,她被谢折玉狠狠推开。


    他唇色苍白,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恨得。


    “我……我定会杀了你!”


    沈卿站稳了身子抬头,看见男人漆黑的瞳眸正死死地盯着她,愤怒到极致的情绪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


    她走了几步过去,幔帘上映出的两人身影交叠。


    谢折玉抿着唇,冷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少女忽地踮起脚尖,猝不及防捧住他的脸,亲了一口。


    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杀了卿卿,你杀了溪禾。咱们不正好是,天生一对?”


    脸上骤然漾过的柔软触感让他一瞬间僵住,却又在下一瞬间怒到了极致。


    他咬牙拽住她的手,腕间银链随之晃荡轻响,“你……”


    “该死?”沈卿翘起唇角,接话道。


    两个人的身形靠得极近,近的谢折玉能看清她眸中的千般华彩,他却抿紧了唇。


    沈卿歪头笑着:“想知道我为何杀卿卿吗?”


    谢折玉冷漠不语,却在听见这问话后,从牙齿中挤出一句:“为什么?”


    少女眉眼弯弯,“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谢折玉在明灭不定的烛光里讥讽地笑了起来,那双眼睛隐隐露着如冰雪般的冷色。


    沈卿撇撇嘴,瞧见他这般模样,只觉得没意思,“我要睡觉了。”


    她打算推开他的手。


    谢折玉却犹站在原地,固执地拉着她纤细的腕,不肯放开。


    良久。


    沈卿有些不解,虽然她承诺了“反派系统”,会想法子消除谢折玉的心魔,好让其顺利飞升。


    然而这对于不懂情爱的她来说,未免有些难得过分了。


    加之,谢折玉现在的模样,她微微蹙眉,想起了那夜好似疯魔的男人。


    忽地,谢折玉突然将她往回一带,按住她散乱的墨发,低下头。


    他半阖眼,苍白的唇很冷。


    烛火轻晃,人影交叠。


    沈卿眉眼渐渐漾开一抹浅淡至极的笑意。


    燃尽的红烛发出“噼啪”声响,玄色衣袍的男人冷冷地睁开了眼。


    少女微阖着眼,睫毛轻颤,细瓷一般白嫩的脸上泛着一层薄红,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像是虚元山的鸢之毒,让人沉沦其中,甘之若饴。


    他恍然推开她,耳根泛起一抹无力的红,眼里却覆上一层寒冰。


    他冷冽的眸光扫过她如瀑的黑发,扫过她娇若春花的眉毛眼睛。


    良久,苍白清俊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莫测笑意,他说:“你以为勾引我,我就会放过你?”


    沈卿看他半晌,模糊神色里扯出一抹淡淡笑意,“是呀,我勾引你,奈何你守身如玉,我就失败了。”


    她躺回榻间,再也不理那个情绪不定的人。


    少女望着层层帷幔,神色有几分茫然。


    那个所谓的方法,她尚且还未下定决心,然而却也知道,这是在无处不在的规则窥视下,唯一的办法了。


    岑寂无声的室内,唯有烛火轻响。


    谢折玉也不出声,一直静静地坐在榻边,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假寐的少女。


    沈卿只觉得有些恼,她睁眼,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烛火下分外好看,漆黑的眼睛透着诡异汹涌的暗色。


    沈卿有些困倦,虽然修为被“反派系统”解封,然而还是有些疲惫,她打了个哈欠。


    少女柔和澄澈的眼眸里泛出一拭淡淡水色,他冷冷地看着她,艰难开口:“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卿思忖片刻。


    她不懂为什么谢折玉会问出这般问题,明明在他眼里,他们之间早就隔着生死之仇不可转圜。


    少女眨了眨眼:“放我走吧。”


    她说出了一个明知不可能,却又能将他激怒的理由。


    果然,谢折玉眼里浮起冷笑:“你做梦!”


    他原本一生所求,不过红尘情重,一世一双人。


    世人眼中渴求的劈山断海的力量,在他眼里,却是半分也不值。


    然而,眼前躺在榻间正百无聊赖打哈欠的少女,正是她,才毁了这一切。


    他是疯了,才会放她走。


    然而同一时间,他陡然捂着心口跌倒在榻上!


    随身佩携的落星自他腰间滑落,他全身颤抖地倒在层层被衾间,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在一瞬间击溃了他的意识海,他倒在少女面前,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怎么回事……


    她明明早已修为尽失……


    这种痛仿佛直刺心间,几乎可以将人的识海刹那崩溃。


    “原来魔息还有这等用法……”沈卿的声音在他身侧娇柔响起,笑意盈盈,“溪禾诚不欺我。”


    魔息……


    她恢复修为了?


    谢折玉闻言身子一震,眸间红意骤显,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她口中又说出的与那个人的关联。


    沈卿懒洋洋地起身,放下重重帷幕,弯下腰看着榻上抿唇忍痛的男人,笑道:“很疼是不是?然而我却觉得,魔息贯体的痛远不及那夜,落星入骨的疼。”


    少女眼里浮起盈盈笑意:“真可惜呀,我要走了。”


    ——这句话恍若比魔息还要残忍的刑罚,瞬间刺得闭眼敛息的男人顷刻间睁开了通红的眼。


    谢折玉咬牙,魔息如针扎般游走在他五脏六腑间,他强忍着抬眸盯着娇笑着的少女,微微颤抖着的手探出在半空,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却只拂过一袂衣角。


    “别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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