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半晌欢
沈卿懒洋洋地晃了晃琉璃盏, 好看的眉眼微微一挑,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谢折玉早已饮尽杯中酒,神色淡淡,“若是没有去过, 也是一憾。改日折玉可与师尊同去红尘, 人间九城,论酒则属扬州各色应有尽有。”
“呵, ”少女再度饮了一杯, 平日皎洁如玉的面庞此刻沾染了些许淡淡的粉意, “扬州……秋露白, 确实不错……”
谢折玉漆如点黑的瞳眸看不出半分思绪, 口中却轻飘飘地吐出接二连三的话语:“却是许久没有见人间雪了。”
秋露时节, 民间以草药酿酒,封存至冬雪,小酌三两杯。
“本座却是见过,二十四桥不愧是红尘盛景,草木浅深白, 和月照三更。”许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 沈卿不似平日里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晃着杯中的酒, 望着琉璃盏上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不过要属最美,还是阳春三月, 雪霁春暖。”
谢折玉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酒杯, 竟隐隐有些发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望着灰白色的天空,冷絮飞舞,眨眼间便纷扬了漫天。
“那年,沈意大乘境圆满。三界已万年来无一人登顶仙极,琉华和玄衣,包括归一宗上下皆一片欣喜。”醉意颇深的少女低声喃喃,净透如明镜的眼眸此刻隐隐有几分迷蒙,遥遥望过漫天白草,似是看向了极远处深不可测的巍峨群山中,“真可笑啊……不过是冥冥之中存在的游戏一场罢了。千年修道,一朝溃散。”
“游戏……一场?”他不自禁问道。
沈卿靠在紫藤椅上懒懒地望着飞雪绕空,红炉夜火,忽地便来了些微困倦,“无论是沈意琉华,亦或是玄衣林雅,还有神意门的那小子,”
她转过头,迷蒙的双眼将一侧少年从头到尾打量了遍,模糊笑了笑,“差点忘了,还有你。”
她漂亮的眉眼绽出一抹笑意,宛如稚童般纯真无邪,微醺红唇吐出的话语却凉薄如蛇,“真不知道,你们一个两个的,是为什么,死个人便像天塌了般,失了魂,丢了魄。”
他霍然抬起了眼睛,望定了她。
虽然已是酒酣耳热,然而少女此刻冷漠凉薄的话语却还是,宛如一柄利剑穿透了他。
良久,谢折玉没有说话,他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春风拂过大雪封弥的荒原。
然而,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却是冰冷的,仿佛千年不化的冰川,
在他笑的时候,也唯有眼睛是依旧沉冽如霜。
他苍白冷郁的眉眼沉沉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嘲讽,“你以为这三界众生,都如你一般,没心没肺?”
“嘻嘻……想来她死去的时候,你很伤心吧?”沈卿已然醉了,倚在紫藤椅上左手撑着下巴看着他娇娇地笑,“你平日里这么玩儿命修炼,为的就是想找出那幕后凶手,亲手为她报仇吧?”
仿佛被狠狠刺痛了般,他冷淡的眉眼微微皱起来,谢折玉拂袖而起,冷笑,“我真是疯了,才会以为……”
他的背影消失在寒云暮雪中。
湖心亭竹绿翠绕,唯有大雪无声簌簌而下。
无人应答,偶有炉火噼啪响。
她止了笑,把手举起来,缓缓端详着这柔嫩纤白却可眨眼间夺人命于无形的手,“他说的可真是一点也没错……”
夜雪下地白风色寒,衬着冷月湖光,绽出漫天幽幽飞霜,似雪幻化而成的百蕊采了月色。躺倒在紫藤花倚中的少女缓缓闭上眼睛,用手盖住,半晌,五指移开处有淡淡的泪痕。
“你说是不是,师兄……”
再度睁开,少女眼中黑白分明,一丝情绪也无。
唯有微不可闻的名姓随着夜风淡去,消失在朔月乱雪中-
半晌贪酣,月至中天。
“吱呀——”一声,谢折玉缓缓推开古老的藤门,面无表情地望向湖心亭的方向。
一弯月色晶亮如莹,纷繁如鹅毛的大雪已然零碎成细小的雪花飘荡而落,竹亭轻薄的顶尖上堆积得雪厚了,承受不住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倾倒而下,冷冷的空气中隐约浮动着远处桃林四溢而来的清香,地上红泥火炉里的炭火还在偶尔发出噼啪燃烧断裂的声响,跳动的火光映照在沉睡少女的脸上。
——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眼前这一处湖心亭在宁静平和的时光中缓缓流淌着。
“嘤——”靠在紫藤椅上沉睡的人忽然动了动,许是睡得不大舒服,她不自觉地低声喃喃了一句,继而皱眉将身子蜷起。
谢折玉手指握紧,思绪被从平静中惊醒,他冷淡的眸光透过蒙蒙细雪,落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沈卿身上,微微泛白的指节透露了些许他此刻不平的心绪。
年轻的剑修者沉默立在竹亭下,一枚六角晶莹的雪花落在指尖,瞬间化作无色流莹,湿漉漉地顺着手指缓缓滑落。
玉衡阁一切如旧,纷扬雪意伴着清浅桃花香,他站在湖心亭中呆愣了许久,背影孤单零落,却也像是从来便是这般独来独往的孑然一身般,衬着花香雪落的如画景象也毫无任何违和感。
良久,他微微俯身,神色平静地仔细看着沉睡过去的少女,好似今夜月下对酌仿佛从未发生过,自然那少女凉薄至极的话语也好似从未听到过。
夜深了,红炉的炭火只剩下发白的灰烬。
如豆的灯火下,她许是醉得狠了,眼睛闭着,完全不复平日里似笑非笑的凉薄,微光从卷翘的眼睫筛下一层薄薄的暗影,也不知他走后,又独自一个喝了多少“万古消”,双颊泛着淡淡的桃粉,那微张的薄唇透着殷红的水润。
冰凉的夜风从冷湖卷起,直直袭如竹亭,肆意地吹拂起少女鸦色长发,她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嗫嚅出一声浅浅低吟。
沉沉睡过去的少女面容上带着几分娇憨,在这一瞬间,谢折玉有些微恍惚。
他不受控制地抬手缓缓拂上她的鬓发,眼前人在此刻像极了十五六岁的模样,年华正好,二十四桥明月犹在,本就是三界顶顶出众的容貌,如玉般的侧颜让他彻底陷入恍惚。
有月光洒下来,被风吹得破碎,苍白沉郁的少年虔诚的目光尽数落在紫藤花间的少女身上,宛如神女信徒般珍重万分地轻捧着掌上明珠,他轻轻低喃:
“卿卿……”
一切恍若如梦似幻。
他轻轻将她从长椅上扶起,想把她搬到房内榻上。然而睡死过去的人蓦地头歪了过去,顺势便靠上了他的肩,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音节,再度沉沉睡去。
谢折玉只觉得自己的右肩有些僵硬,却也鬼使神差地没有叫醒她,只是任由少女靠着,他一边屈指弹出一道雪色,将犹在冒白烟的火炉尽数浇灭,一切都做完后,他僵在原地愣了许久,最终还是颤颤地抬起了双手,轻而易举地将少女揽在怀中。
“没心没肺……”忽然之间,只听得怀中人低声喃喃,“是为什么……?”
许是冷得狠了,她微微颤抖着,不自觉地向唯一的热源处蜷缩着,将整个人尽数依在他温热的胸膛。虽然明知是酒意使然,少女的神情全然不同于平日里的漫不经心,而是从未有过的茫然和安静。
就像那只常年懒洋洋趴在青柳巷口晒太阳的小白猫,谢折玉冷不丁想道。
他许是也醉了,竟然半分也不想推开怀中的人,任由她毛绒绒的头蹭上他的胸口,像猫般蹭了蹭,然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再度睡了过去。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好似停滞了跳动般,谢折玉僵硬着弯下脖颈,却又在即将看清怀中人眉眼的一瞬间僵住,紧接着再度缓缓直起身。
很久,他没有放开她,怀中唯一的温暖。
月下飞雪,桃夭浮动。
天地一时间显得如此空旷,冷湖中央,一角竹亭,抱着沉睡过去怀中人的玄衣少年。
微凉的月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静夜深处响起了缥缈的钟声。
谢折玉黑沉沉的眸子看不清其中的情绪,他遥遥望着无边风雪的夜,此刻的所有都仿佛虚妄而又不真实,宛如镜中月,水中花。
在幽州时,他一个人不知在雪地里走了多久,暗如鬼魅的夜色静悄悄笼下,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簌簌不停的飞雪和长靴落地踏过层雪的咯吱咯吱声,入目皆是白茫茫的荒野,除却长剑挥下,魍魉横死飞溅一地的鲜红。
他一个人疲惫不堪地走着,从雪霁春暖的扬州一路穿过魍魉滋生的幽州,再到终年风雪的巍巍昆仑。
终其一生,汲汲所求的不过就是如现在般——
一弯明月,氤氲烛火,少女窝成小小的一团,安静地睡着,等他归来。
一切恍如一场静谧温柔的梦境。
玉衡阁冷月疏雪,无边夜色笼下,将谢折玉彻底淹没。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
? 62、桃意浓
“陆师妹, 且随我来吧。”
林雅有些好笑得看着一侧极为跳脱的陆浮秋,自她醒来像是忘却了前尘,唯唯记得自己寻蘅玉道君入了归一宗, 关于虚元洞的事情却是半分也记不得了。
一路御剑,他随着少女的眸光望及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暗叹了一声, 忘了也好, 余下只需做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修剑修心便可。
那些不能明说的过往, 尽数消散最好。
彼时, 御剑而行的归一宗年轻的掌事长老沉静了眉眼, 静静缀在少女飞扬的天蓝色道袍后。
数万年来, 历经沧海桑田, 玄天仙山诸多仙门几度变幻, 唯有神意与归一亘古至今,比起神意的大气磅礴、古蕴深厚,归一更似它的掌座一般,恣意随性,不拘红尘。
远山缭绕, 千万丈绵延山脉拔地而起, 巨峰陡峭入云霄,数不尽的桃林掩映其中, 远望聚成团团淡粉色云霞,宛如仙境。
“哇——!”行至大殿广场前,此刻心性宛如十来岁小女孩的陆浮秋忍不住感慨出声, “林雅师兄, 好多剑修者呀!”
即便比不得漫山遍野皆剑修的神意门, 在以心剑见长的归一却也是到处可见,外出历练、寻药猎兽归来的修者,亦或是神色匆匆、穿梭在飞檐楼角的年轻弟子,人人皆是一袭白衣,长剑悬于腰间。修者绝五谷,吐纳存息,无一不是容貌清俊之人,端的是一派正儿八经的剑修模样。
归一宗弟子独有的白衣乃是东海鲛纱制成,似是为了应和这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的逍遥景象,皆衣袂飘然,御剑当空羽带迎风,腰间佩戴者彰显着宗门之人身份的碧绳雪玉。
林雅引着少女一路而行,最终落在大殿一侧长阶上,眼前是开阔无垠望不见尽头的广场。
“我先带你去见过尊座。”
他转头笑着说道。
却见眼前的少女仿佛失了魂般,愣愣地站在原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却迸发出奇异的光芒色彩,看得正是广场方向——
耿耿星云,千里山川,皆不敌眼前所见。
浩如烟云的白玉砖接连成片,无数少年弟子举三尺青锋,于场间迎朝阳而飞扬。
今朝唯我少年郎,敢问天地试锋芒。
剑光掠影,雪袍翩然。此等数万剑修汇聚峰下,伴晨星练剑的场景却是陆浮秋从未见过的。
剑随风动,却见最为中央略有修为的弟子沉声喝道:
“势起!”
数不尽的声浪如海蔓延过层层白玉,直冲云霄,无数人附声齐喝:
“万法!”
“归一——!”
……
林雅也随着停了脚步,倚身凭栏,向外望去。
眼见几个剑招起落间,无数白衣人影几近重合成残影,随着声声“万法”“归一”,万人挥出,宛如一剑直指天穹。
此等剑宗弟子练剑场面,论整个玄天仙山,乃至三界,怕是只能在神意或是归一才能看到这般瑰丽心悸的宛如梦境的画面。
陆浮秋虽跟随虚元洞多习八卦道术,然而此刻已经全然被如此堪称宏大的场面所震撼,黑如点星的眸亮晶晶的。林雅瞧着她这般模样,只觉得,哪怕现在是蘅玉道君沈卿亲临,恐怕也唤不回她的神智吧。
“此为归一剑诀。”林雅轻轻说道,“乃是入门最基础的心法。”
“大道至简,万物归一。”只听得陆浮秋兴奋说道,好似发现了什么奥秘般。
林雅笑了笑,没有出声,总不能告诉眼前失忆后被数万剑修舞剑彻底震撼的小女孩,这“归一剑诀”是开山尊者轻飘飘地随意命名而来,如此想来,归一宗历代掌座皆是肆意潇洒之人。
眉眼清俊的年轻长老是以抿唇,眼角微微弯起:“既已结束,我们还是先去寻尊座吧。”
他扫了眼初阳缀空,天和景明,“如今这个时辰,她应是醒了罢。”
说罢,林雅侧头,认真的看向一脸懵懂的陆浮秋,“尊座向来随心,唯独厌极一事。”
“什么?”
陆浮秋神色惴惴,不敢出声,满心回想着往日与沈卿相处间可有僭越之举。
她虽不知自己失了虚元洞那段记忆,仍是记得如何去得万佛塔林,如何缠着沈卿入的归一宗。
看着她严阵以待的神情,林雅却顿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清咳一声,顿了顿才说道,“尊座平生最厌扰人清梦之人。”
少女认真的点了点头,将其牢记在心里-
于是,林雅带着大病初愈的陆浮秋一路赶过来的时候,便看到了无论任谁来都觉得极其不可思议的一幕:
向来性情乖戾、尤其是休憩时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打扰的蘅玉道君竟然浅浅裹一袭薄羽,在玄衣少年怀里安静地沉睡着!
谢折玉将下颌支在熟睡着的少女顶心,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环在她腰间,倚着竹亭间一簇紫藤浅眠,亭外飞絮漫天,风中送来如雪落英,纷扬在两人周身。
重重雪色,星花错落。
太一早已调皮地化作小青龙,欢快飞舞在落英飞絮中,时而温柔地盘绕过紫藤花下沉睡过去的两个人,不时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响鼻。
林雅愣了一下,停住脚步。
“尊——!”陆浮秋自他身后显出,看到她最敬仰的尊座竟然睡在玉衡阁的冰天雪地里,身边居然还有那个冷如冰块的少年!
她就要惊呼出声,却被一旁的林雅一把扯出了院外。
“可还记得来的路上与你说了什么?”林雅压下心中同样的惊涛骇浪,表面淡淡。
“尊座最厌烦扰人清梦。”陆浮秋垮着脸,低声答道,“可是……可是!”
她虽知道,那个少年是尊座唯一的弟子,但是,但是她却清楚地记得,他几乎从未给过尊座好脸色,如今……如今还……!
陆浮秋愤然想道。
尊座那样好的人,就算是要九天玄月,也是值得的,怎能遭他如此对待。
“她昨日饮了许多酒,想来还要过会才醒。”忽然间,有人说道,声音冷冽,仿佛昆仑山终年不化的风雪。
“折玉师弟。”林雅温和问候道。
陆浮秋揉揉眼睛转过身。
眼前的人,眉眼冷然,容貌冷淡如昔,他漆如点墨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晦暗的眼底仿佛有沉寂如渊的黯沉,有风雪下的苍白萧瑟。
他朝二人微微颔首,继而不再多言半句,人已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这是卿卿死去的第三年,他即将步入出窍期。
距离抬手即可翻云覆雨的大乘堪称近在咫尺,到了那时,身与天地同,超脱三界间,这世间将再无任何存在能束缚他,
然而,即便是尊为玄天仙山年轻一代第一人的他,却没有寻得半分与当年那柄魔剑有关联的任何蛛丝马迹。
修道修心,修到最后,却是为何。
远方有朝霞合璧,初阳溶金,风里传来少年人昂然剑意,归一宗上下一派沉静。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
她应是真的醉了,平日里轻佻又随意的眼角红得厉害,她鬓间有几缕散开的发丝拂得他耳畔微痒,听着她在他耳边说着过往,说她的师尊,说她的师兄,还有那已经魂飞魄散的琉华,明明几近要落泪,却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腔调。
莫名地,他有些烦乱。
山前漫无边际的桃花林正是葳蕤盛放时,落英缤飞,他想起归一宗贺仙门大比夺魁之夜,也是这般花林郁郁,少女沉睡的眉眼,娇如春花。
除却卿卿,他鲜少关注女子的长相,却不得不承认,便如昨夜般紫藤花下微醺似蝶的少女,自己的师尊,容貌丽得惊人。
他抬头,抚住眼。
她们醉酒时的娇憨模样几乎如出一辙,昔年在扬州,他爱极了卿卿酒酣意暖的模样,少不得无数次存心寻了机会借口与她花前月下,抵死缠绵。
朝阳晖光在天边扯出一块殷红色的烟霞,笼罩四野,衬得桃林璀璨如赤雪。
谢折玉随手划出一道剑光,无数烟粉色花瓣随之洒落,粉极似焰,一如他的心上人死去那日,漆黑如沉渊的长剑上燃起的业火,好似眼前飞舞的漫天落英。
灼如烈火的桃色衬得少年的脸异常沉冽,他静静靠着一枝树干,从心口珍藏处取出一枚微微有些掉色破旧的荷包。
卿卿送给他的那枚荷包,原以为被彻底损坏,消散在虚元山荒凉的夜风里,此刻,却静静躺在他手中。
谢折玉认真地看着它,原本苍白晦暗的眉眼倏地带了几分缱绻之色,漆黑瞳眸似温柔春水,良久,将它紧紧握住,闭上了眼睛。
近旁不知什么鸟儿蓦地鸣了一声,花树下的少年眉眼淡漠,薄凉的唇勾起一抹浅淡的讽笑。
高高在上、万千荣耀加身的蘅玉道君,冷漠任性,喜怒不定,纵然三界在她眼中,怕是也不过尔尔。
而他放在心尖尖的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最喜欢坐在莲叶田田边,笑嘻嘻地拍着水,哼着歌儿。
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人。
他冷冷想道。
作者有话说:
这章感觉写的有点仓促,或者说是慌张,可能还会狠狠地修一波。qaq,在这里先给大家鞠躬了!
? 63、青山老
时间对于修者漫长道途来说, 是最不值得挽留的指间沙。
半月长短,弹指一挥间。
霏雨芳尽是依山而建,斜倚青山莽莽, 远处是雾霭蒙蒙,尽数掩在桃花深处。
朝阳金晖洒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上,清澈甘洌的水面上薄纱四起, 随风荡起的薄雾泛着清清浅浅的金色微芒。
沈卿捧了卷又是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话本, 懒洋洋地倚在花树下的青石上,纤嫩白皙的手指时不时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偶尔停下片刻。倏而一道带着凉意的风拂过, 书页翻动, 圆润精致的指尖轻轻按在哗哗作响的话本上。
“尊座!”
寂静无声的风里冷不丁地有人喊道。
这嗓音十分熟悉, 沈卿掀了掀眼皮。
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着天蓝色道袍的少女模样, 转眸望去, 果然是陆浮秋。
她看起来有些累,御剑而行的霜意沾染上衣袍。她气喘吁吁地站定了,一双杏眼却是笑得清澈明亮,换下了旧日道袍,着一身归一宗鲛丝白衣, 腰间别着长剑, 整个人晴朗如玉般净透。
不过瞬息,沈卿目光一转, 落在笑吟吟看着她的陆浮秋小心翼翼捧着的手间,神情立刻有一瞬间的滞住。
风吹起长廊帐幔,正是花红春绿时。陆浮秋看着少女仿似从画中拓下来的脸, 原本慵懒随意的眼睛蓦然瞪大了, 整个好看的眉眼仿佛一瞬间生动起来。
毫不掩饰地, 专注热烈的盯着她手中的食盒。
“这是新想出来的一些糕点式样,”陆浮秋心中好笑,装作毫未察觉的样子轻轻抿唇一笑,“刚做出来,便来寻尊座了。”
沈卿回过神来,许是觉得这般馋样实在是有损她作为蘅玉道君的名声,她将手指搭在青石上不经意轻扣几声,不动声色地又挺直了腰,颊边深深梨涡犹能可见,“近日修为可精进些许?”
“嗯,浮秋每日都在跟随林雅师兄修习,一日不曾怠懒。”陆浮秋强忍着笑,亦是认真了神色一本正经答道,却是微微弯了眼角,手中动作不停,蓦地掀开了那精致的食盒。
——两枚瓷碟乖巧地躺在木屉上,端的是国色天香。
出乎意料的是,一侧是白瓷碟子里两只糯米团,雪白的皮子,嫣红的馅儿,模样十分精致。
另一侧碟子里,却是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比起旁边的兄弟姐妹,却是有些随意了。
而少女漆黑的眼眸荡起一层涟漪,波光粼粼看着如玉的白瓷蝶,她眼中似有万般光彩。
原本如雪的糯米团被稍加点缀,配以香叶,俨然成了憨态可掬的熊猫团子模样,正笑呵呵地歪倒着。
“你竟还会捏这个?”沈卿惊喜道,手指小心翼翼拈起一团儿,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糯米团儿,少女眼睛亮得像河里细碎的波光,“曾经听人间手艺人说,这个好难。”
“唔——”少女抑不住最爱甜食的诱惑,急慌慌地一整个吞下,却在咬破那糯米团儿雪皮的时候,更是面露欣色,“竟还是桃花馅儿的吗?”
陆浮秋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沈卿全然不似寻常,少女满足娇懒的笑意如水般湮没而开,伴随着山风将金辉击碎了,碎成了飞珠溅玉,落在了眼前看起来不过是凡间吃食的白瓷碟子上。
不知为何,她也跟着弯了嘴角。谁也不会知晓,当那个天蓝色道袍少女再度醒来的时候,失了记忆,记忆长河死水沉沉的晦暗之色下,少女温柔绵和的意春风划出一道天光,在她宛如暗夜的人生里织出瑰丽炫彩的风景。
像尊座这般仙人,便如正值花期娇艳的花。
山风吹不散桃夭,月色难逃皎皎。
换作谁来,也只想对她奉上倾尽所有的好。
“浮秋将永远侍奉尊座左右。”她抿了抿,轻声说道。
此刻金乌正值高天,辉色万倾,凉亭四个翘脚各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着。
沈卿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专注于心心念念的糯米团儿,好似什么也未听到。
轻如鸿的誓言随风消散在落英中,唯有少女坚定的眸色还在隐约昭示着什么。
陆浮秋眸光不经意间落在那很快便扫荡一空的熊猫团子上,不期然,她想起临出发前,那个不知在树下立了多久的少年。
她本不欲多有交集,因而只是微微颔首,便要穿行而过时——
少年身姿清越,玄色的衣袍垂落在山风里,墨色的长靴踩在地上,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目光冰冷,不偏不倚地直直递过来一提精致非常的食盒,微凉的寒意似是顺着盒柄丝丝缕缕渗漫过来。
“尊座,”他张口,嗓音有些哑,“她爱。”
没有应是,或许这等模棱两可的字眼,而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她皱眉,原本还有些恼,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年那双黑如沉墨的眼,鬼使神差地,她接过了谢折玉递过来的食盒。
却仍是因着最后一分倔强,将自己原本做好的仍是放入了一半。
然而她看着眼眸晶亮,欣喜异常的少女,也跟着笑了。
虽然不知为何谢折玉不自己送予尊座,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今后唯一的愿望,便是眼前的少女能永远这般娇妍如花的模样-
入夜,远处的群山雾霭沉沉。
天阶夜色凉如水,明月珠光点缀下的小径流光四溢,墨色与薄华交相辉映。
立于阴影下的少年身量清瘦,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苍白晦暗,漆如点墨的瞳眸在听到远处窸窣脚步声时抬起来,疏冷淡漠的眼神让人望而却步。
来人提着早已空了的食盒缓步而来,正是自霏雨芳尽出来的陆浮秋。
“果真如你所言,”她一眼便看见隐在暗处的人,虽有不服之意,却也尽数如实相告。
他没有说话。
良久,少年哑声说道,“身为弟子,自当为尊座解忧。”
陆浮秋似乎愣了愣,顿了顿再度凝神看去,少年掩在阴影下的面容一如往常冷淡,好似她那一瞬间的感觉不过是恍神而已——
在方才片刻间,她从对面这个少年身上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压抑至极的情感,那样深沉的、浓郁的绝望……
尽数淹没在如风雪般平静的表面下。
再也不多关注什么,她转过头去,又恢复了往日大大咧咧的模样,少女轻轻撇撇嘴,“不过是用了些花招罢了,我也会做出最合尊座喜欢的!”
说罢,懊恼而去的人影消失在野径中。
因而也不见,玄袍的少年沉默立在阴影下,一枚绿叶落在指尖,顷刻间化为齑粉,顺着手指缓慢滑落。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紧了,原本尚有血色的脸,陡然煞白。
那糯米团儿,昔年在扬州,谢家小郎君为了讨佳人欢心,亲自研了这做法。
天上地下,仅此一味-
纷纷雨下,青石板上的斑驳苔痕被染湿,草色渐深,几重飞檐上白玉钩带。
如此已是第三十五天。
沈卿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阖着微微有些困倦的眼,长长的睫毛薄如蝉翼般轻颤着。
也不知是不是拔除金针的缘故,小浮秋的手艺堪称突飞猛进。
难道觉醒了某种天赋?
唯一稍有不足的是,每次同样的点心,往往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
一种几近完美还原了她曾在扬州时极为贪恋的味道,至于那二嘛,就只能说珠玉在前了。
少女无暇的脸庞映着月光,眉眼昳丽,餍足过后看起来极为绵软娇艳。
倘若能日复一日的重复这般日子,倒也不错,想到这,抵不过困倦,渐渐熟睡过去的少女像小猫一样的粉嫩舌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角,那里残余着如蜜糖霜,给梦乡都添了几分甜美。
此时,一轮明月,冷色如霜,洒落归一绵延群山,夜色浓雾渐起,山影千万重。
正是又逢十五,满月悬中天,山中桃木宛如琼花玉树。
而夜色漫长,黑暗如同一张网,铺天席地,静静自天穹倾泻而下。
月明星稀,陡然间,一颗星子无力燃尽后,急急从漆黑云层中坠落,大地陡然战栗般的抖动。突然,一声长啸自山门方向破空而来,划破黑夜,回荡在空落落的高天之上,诡郁的魔影足足占据了半边天际。
顿时此起彼伏,人声鼎沸,原本寂静无声的夜仿佛炸开了锅般。
“敌袭——!”
在肉眼可见的翻滚浓雾中,魔气四涌,有一道青灰色人影疾如闪电般突破迷雾,宛如流星般璀璨划过天际,眨眼间消失在东南方向——
正是霏雨芳尽所处的位置。
外面像是被搅了个天翻地覆,白玉榻上的少女犹在浅眠,却仿佛被什么魇住,姣好的眉眼微微蹙成一团。
她陡然睁开双眼,平日澄澈明净的眼眸此刻浓如黑墨,没有半分情感。
沈卿走出房门,立在纷繁落英的院子里,缓慢地仰起头,淡淡地看着高天之上的夜空。
月光落在她的指尖,指尖微微一动,好像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支配如雪月色,尽数攥紧在掌心。
桃花纷飞,犹如落雪。
“苍斗师兄……?”
少女抿紧了唇,沉沉眸光望进模糊不清的夜色里。
一个中年男人散发赤足,一向沉稳平静的眼眸里泛着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步伐极其缓慢地从黑夜中走出。
山间夜风,冰冷刺骨。
男人赤着一双脚,足弓青筋暴起,然而身上却看起来像是背负千斤重,步履沉重蹒跚。
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百岁,鬓间须眉皆是雪白。头上束起的发冠不知丢去了哪里,白发四散在青山夜风中。
作者有话说:”
? 64、毕方怒
“迎敌!”
“结阵!”
无边暗夜中, 已然泛起了一阵混乱。
流云飞檐间,尚且有些措手不及的归一宗弟子们听得身周此起彼伏的焦急呼喊,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剑。
清吟的剑光映照着满月, 一片冷冽光华。
然而那道巨大如渊的魔影如同铺天盖地的云顷刻侵袭过来,手中执一柄□□燃如业火,划出一道道流光, 瞬间刺破空气、刺破眼前一片血红中任何阻拦他的东西——无论是人, 还是剑。
枪若惊龙,携雷霆力, 所至之处, 无不披靡。
浓郁犹如实质的魔气汹涌中, 其间隐约有个模糊人影, 一手持枪, 另一手却好似紧握着什么, 眸中血红蔓延——唯有杀戮,与疯狂。
他冷漠的神色尽数掩在魔雾中,只是向着归一宗深处一路掠去。
是霏雨芳尽的方向!
整个归一宗已经被惊动,数不尽的弟子们纷纷拔剑腾空而起,拦截这个虽然看起来实力极为高强的入侵者, 尽管在他面前只是以卵击石。
然而——那些多是炼气筑基金丹期修为的普通弟子们眼里却有着对宗门信仰的坚定之色, 竟然丝毫不畏惧澎湃的魔气,依然各个奋不顾身地拔剑迎上。
“镜……”裹挟在浓雾之中的人影艰涩地, 一字一句缓慢开口,“让开……”
“我……只要镜珠——都、让开啊!”
陡然,他仿佛受了莫大刺激, 魔气大盛, 红光眨眼淹没仅存的神智。
血, 全是血,一簇一簇殷红如火的红侵占着他所有的视野。
□□魔影势不可挡,直往深处冲去。
然而越来越多的白衣剑影横于夜空,密集地剑光如潮水般向他奔袭而去,每个人眼里都泛着坚定无匹的光。
此刻已然是月至中天——向来安静平和的一切,山门、桃林、悬峰、天阶……一切都尽数笼罩在幕天席地的魔影下。
不知道离霏雨芳尽还有多远,眼前一片血红,然而裹在魔气中的人影,在无人知晓的暗色中,他殷红血眸中,隐隐有一滴泪静静滑落——
“都给我——让开啊!”
红缨随风动,他的枪直直刺入一名看起来还是少年人的弟子胸口,不知有意无意,避开了心脏和丹田处,却是从肺叶处斜斜贯穿,破骨而出。
那名少年眉眼痛苦万分,低低发出一声惨叫,被枪尖的力道挑飞,撞倒了后面赶上来扶他的同伴,顷刻间密密麻麻的剑阵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浓雾中的人影择机不等旁人反应,趁还未补上这处缺口,立刻轻身掠过,一路横枪挑断了无数扬袭而来的铺天盖地剑光,直朝玉衡阁方向而去。
陡然间,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意斜斜地扑向他左手似是一直紧握珍重至极的东西。
枪尖犹在前方刚刚扫开一片兵刃,还未来得及收势而回,然而那道凌锋剑意已至。
来不及收势回身,然而那人影竟然都不肯松开左手腾出来反击,却是想也不想的微微转过肩头用左手硬生生受了那一剑!
浅浅一声闷响,浓雾随着那一抹剑影隐隐散开些许,有暗色血液飞溅开来。
归一剑诀,可论天下前三。
如锋剑气深深地切入那道人影的左手,许是伤到了经脉,他竟然手有些微微颤抖,几近要攥不紧。
忽而,一道银光闪过,却是失手脱落了,隐在魔影中的人影像是疯了般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顾不得四周愈来愈密集的剑阵逼近之势,他满眼只有那飞落在空中的——
是一个略微有些破旧的药囊,许是年代久了,四角有些破损。
他将其视若珍宝,不顾身后袭来的剑影刀光,重新在药囊坠地前再度接住,紧紧握在掌心。
然而,剑阵合围已成,四下已是绝境。
陡然,许是攻击药囊的行为激怒了他。
魔影中红光大盛,万兵丛中,浓雾中的人枪尖一圈,将围在一旁的归一宗弟子们强行逼退些许,却是忽然又顿住了。
御剑当空的少年弟子们只见当中的魔影陡然提起了那柄燃着红焰的枪,一指轻点枪柄,一指指在暗红色枪柄,杀伐之气陡升,魔气伴着烈焰浸染了全身,几近染红了半边夜空。
“挡我者——死!”
蓦地,冷月高悬,红焰蔓延。
神秘人静静地看着眼前密密麻麻挡在他面前的归一宗弟子,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轻轻吐出:“红莲烈焰,焚尽世人。”
枪如游龙,业火陡然在人群底下腾空而起,伴随着的,是蓦然而起的哀嚎和火光。
“承受毕方之怒吧。”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宛如地狱的一切,看不清的面容上陡然闪过令人心惊的笑意,那笑意竟恍若来自于深渊修罗般诡谲冷漠。
他的道义,他的信仰,他的师尊,他所引以为豪的一切……即将在黎明来临之前,被毕方之焰燃尽。
想起那枚几近破碎的药囊,鬼魅魔影下的面容上慢慢浮出了冷漠的笑意。
为了镜珠,他什么都可以背弃,什么都可以漠然以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那早已湮灭的满庭风铃,玉质的铃铛叮儿铛脆响,一而再地浮现在眼前。
燃着业火的枪尖轻而易举地飞跃在人群中,妖异的火光随意地漫入那些少年弟子中,带起一道道血光,飞溅上他的脸。
他无动于衷地攥着那枚药囊,眼里是无尽冷意与漠然——他不过是想拿回那枚镜珠罢了,至于这些人,挡在他面前,自寻死路!
当那柄魔枪再度高高扬起,枪尖上一抹红缨迎风烈烈,忽然间凭空仿佛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一层层浅碧色的柔光无骨似的盘旋而上,犹如万重烟罗,将他的枪丝丝缕缕地缠绕住,再也动弹不得。
他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前方虚无处——
仿佛有什么人要即将踏破虚空出现,化为魔影的人陡然间翻手转身,强行用魔息震碎了束缚着的碧色柔丝,缓缓闭眼,只是凭着感觉在浮动的空气中压迫感最强的一处,平静地刺出——
石破天惊的一枪。
“这便是此界毕方醒魂吗?”他的枪似是半分不差地刺中了虚空中的某个人,忽然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滞住了枪尖,却是彻底陷在了其中,再也无法收回或深入。
他的耳边,却听到了一道轻柔如春风的声音,似是微笑着说出了那句像是疑问又无需回答的话语。
他陡然抬头,却看见踏碎虚空,临风而立的两个人。
眼前的少女白衣似雪,因着半夜的缘故,半散的墨发未曾束起,随风飘拂在鬓边,等她缓缓看过来的时候,耳边的丝绦在髪间闪动着。
她说的轻慢,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了纤细指尖,那看起来柔若无骨的两指间,正轻巧地夹着魔气肆虐的枪尖。
小师叔。
和他的师尊。
那个平日看起来沉稳平静的男人,应该是刚刚从强行封印他的反噬中清醒过来,看起来还是有些衰弱,然而,那双眼,那双看着他的眼睛,依然是温和的,还有几分痛惜……
痛惜?!
他赤色眼眸中陡然闪过一丝迷茫,却又转瞬被烈焰吞噬。
魔气再度肆意翻涌,他的手不自禁地攥紧了药囊,他只觉得一种疯狂而又凌虐的欲望从五脏六腑处、骨子里一点点似毒蛇般燃着红焰渗透出来,将整个人吞噬殆尽。
□□一挥,毕方影现,他冷冷说道——
“镜珠在哪里?”-
就在半刻钟前。
馥郁的花香萦绕在霏雨芳尽的月色下,静得仿佛能听见花瓣坠地的声音。
沈卿微微歪头,眸光不经意地落在来人肩头——
千疮百孔,似有血迹斑斑渗出。
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存在,竟将天师寒逼至此等地步!
她轻轻拈起眼前一瓣落英,开口:“是扶崖?”
对面似是苍老了数百岁的人青白色的嘴角沉沉勾起一抹疲惫的笑意,天师寒缓缓背过身去,平静地拉下了左肩外衫——
布满青色秘文的长袍一除下,原本漫不经心的少女脸色陡然一变!
沈卿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看着露出来的左肩。
这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躯体——大乘修者的□□早已淬炼万分,寻常仙器法宝半分也伤不得。
然而眼前的一切,数不尽的伤痕犹如火烧般随意肆虐着,构成了一副极为惨烈的场面,甚至肩胛处可见森森白骨隐约从皮肤下露出,像是皲裂过无数次的破布,再度被人用针简单粗暴的缝到了一起。
“他体内一直沉睡着,”天师寒背对着她,叹息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拂起衣衫,“毕方……”
“九州志中记载的魔兽毕方?”沈卿眼里第一次有了震惊的神色,手里的落英随之化为齑粉。
“不错。”他沉默了些许,继而开口道,“虚元一行,应是伤了根基,道心动摇。”
看起来年过半百的男人鬓间风霜潇潇,他平静的神色间似有无尽的悲伤。
“道心破碎,毕方觉醒。”沈卿一怔,抬头看着他,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你强行用了锁魂……”
他默然,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分外身强行进入他识海,试图保下三魂六魄,想强行与毕方分离。”
“然而,你失败了。”她顿了顿,一扬手,意春风自指尖溢出,缓缓绕上他的伤口。
他颓然,嘴唇翕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毕方火毒,唯意春风可解。”沈卿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半分情绪,“想来他魔化后,如此执着来归一,应是为了那枚镜珠。”
说罢,她遥遥望向玉衡阁的方向,镜珠应是早已被谢折玉融入丹田,闭关多时了-
“想要镜珠……”腕间银铃轻响,沈卿立在高天浮空,垂头看着他尽数掩于魔气下的身影,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锦袍少年笑着喊她“小师叔”神采飞扬的眉眼。
她低低笑了一声:“孽畜,尔等也敢?”
少女娇妗的嗓音在这满是血色的夜色里低低响起,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投下一粒石子,引起阵阵涟漪。
腕间银铃再次回响,她已踏着山风飘然至中央,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身下或伤或残的弟子们,缓缓抬起了手。
微凉的夜风吹起她如墨般的长发,纤细白嫩的指尖轻轻点向虚空。
一只碧色的蝶忽然坠落,在满月下翩飞间,蓦然化作圆润细小的雨滴。
根本不知道碧蝶是怎么变成无数雨滴的,只是一瞬间夜空中突然就爆发出一团巨大的浅碧色焰火,温柔碧色光芒中,无数归一宗的弟子们原本血肉横飞的躯体仿佛枯木逢春,瞬间血消肌生。
一场盛大的神降。
“尊座无双!”
“尊座无双!”
数不清的白衣弟子们跪地虔诚朝拜,呼山镇海。
沈卿漫不经心地看着最终停留在指尖的碧蝶,唇角抿起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突然笑起来,“本座倒是好奇得很,”
“是我这三途业火更烈,还是此界魔兽毕方的火毒更胜一筹?”
? 65、玲珑像
寒鸦飞渡, 红云蔽月。
归一宗有一处高台,名栖凤台,隔巍峨殿堂与玄音亭遥相望。沿三千石阶拾级而上, 皆以万年寒玉筑成,其上有亭,名栖凤。
万籁俱寂, 满月星影被毕方魔影吞噬, 沈卿立在栖凤亭中,墨发白衣, 浑似雪色宣纸着墨写意一笔。
她垂眸看着亦是立于浮空的人, 漆黑瞳眸中没有半分情绪。
扶崖, 或者说现在只不过是披着扶崖皮囊的毕方一双眼绯红, 再不掩饰, 嘶声笑道:“这小子满心满眼都是寻那镜珠, 我不过是圆其所愿罢了。”
沈卿伸出手来,几缕月光穿破云层飘零而下:“若不是你以心魔之意诱惑于他,得镜珠,敛残魂。”
毕方怔了一下,“你是怎么知……?”
说完自知言多有失, 冷了脸。
沈卿停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顿了顿, 缓缓收了回来,“我一直很好奇, 像你们这些所谓的上古余孽,”雪袍垂下的衣袖被山风吹得鼓起,似肆意展翅的一双蝶翼, “十万年沧海桑田, 虚浮如幻界, 像你这般苏醒的自称上古遗老不在少数,而今,一个两个的,都没了踪影。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敛好衣袖,缓缓道:“因为你们这群老不死的,黄泥地里睡了太久,已经认不清这是谁的时代了。”
顿了顿,她抬头凝望被红云遮掩的满月,笑得温柔又残忍,“毕方?”一声轻嗤,“你想知道吗?九尾、蛊雕……他们都去了哪里?”
适才还气焰嚣张的毕方一脸震惊。
栖凤台静寂无声,少女手指轻扣在寒玉栏杆上,她的左眼顷刻间成了雪色,舌尖微微舔过唇角,抿唇笑看他,认真道:“成为本座养料,已是赐予他们的无上荣光。”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声嘶鸣突然自毕方口中溢出,陡然间他周身气势大盛。
与此同时,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无声无息地点上了他的面门,自眉心劈头的一击,快得像飞逝的流光。
双眸通红的魔兽化影整个人被劈成血肉模糊的两半,绽出的殷红血液飞溅了十尺,少女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左眼眨也未眨。
在法则之眼面前,直击三寸。
然后,方才还气势滔天,势要屠尽归一的凶兽毕方就像流沙般,尽数化作细芒,缓缓飞入少女眉心,消失不见。
沈卿转头望着眉头紧蹙的天师寒笑道,“师兄恢复如何了?”
他略有赞叹地看向倒地地上生死不知的少年,“小师妹的意春风,已是冠绝三界。”
沈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认真,仔细看着昏迷过去的扶崖,“且让他多留几日,尚有些许残存余孽需除去。”
那个本应是玄天仙山至尊之位的男人,此刻却是两鬓双百,他苍老的眸光没有再看向任何人,而是转头看着夜空极北方向,那里浮动的巨大冰川上有着不停变幻的绚丽极光。
“你觉得,当如何处置?”半晌,他平静开口,漆黑眸子里不悲不喜,唯有紧攥的手心微微泄露了几分情绪。
“发配北冥吧。”她靠着横栏亦遥望,“去镇守冥界之门,生死不得归。”
三言两语间,已定下了扶崖今后漫长余生的宿命-
天清日远,算来人间已是暮秋。
这几日归一宗的雨无休无止。
谢折玉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平常雨夜,借镜珠之力轻而易举的突破至出窍,许是因着天生仙骨的原因,雷云在此境未多刁难于他。
而归一上下因着数月前的那场乱子,人人修习之风极盛,因而竟无一人知晓,尊座首徒——堪称万年一遇的如风雪般冷冽的少年,在渡劫成功后偷偷下了山门。
玄天仙山三千宗门,数不尽的坊市,却数离火境内有一郡,盛产一味玲珑豆,老匠人可绣针雕玲珑,出来的玲珑小像却是三界数一数二的名贵。
出窍期尚不能缩地成寸,更不能破碎虚空。
御剑流光三万里,眉眼冷峻的玄衣少年笨拙地跟着那最擅长做小像的老师傅学了好几日,奉上数不清的上品灵石,才勉强称得上学了几分神韵。即便如此,已是一绝。
烛火下案几旁,一袭玄袍的谢折玉,抿唇紧握着手中刻刀,萤火映在刀柄上,顺着银锋百利的刀身一点一点蔓延下去,逐渐将少年专注盯着的手中物缓缓映照出来。
是一颗小巧玉润的玲珑豆,此刻却在少年手中逐渐雕刻辗转,缓缓成形——
一尊栩栩如生的小像,垂至腰间的发,流苏轻荡的衣裙,娇笑倩兮的眉眼。
谢折玉看着手中的小像,冷淡神色兀地扯出一抹模糊笑意。
暮秋叶落时,正是卿卿生辰。
“嘻嘻,”蓦地,识海不知何处陡然响起空无声响,似在整个茫茫无边意识海四处回荡,“你敢说么?这雕的是那位凡间少女卿卿,还是……”
又是一声惊雷,他恍然回神,那道声音确实再也无影无踪了-
落雨倾盆,归一宗鲜少有这么大的雨。
玉衡阁风雨交加,阵阵滚雷轰隆隆地响,长廊前的花树在暴雨肆虐下无力地垂着,落英满地。
许是诸多猜测迷蒙了神智,又或是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尝试,谢折玉立在门扉前,看着雨纷雪扬的暮秋天,看了良久。
“恭喜谢师兄升境!”
“恭喜谢师叔升境!”
……
大雨滂沱,少年玄袍飘扬,因着护体剑意的缘故,倾盆雨幕下衣角半分未湿,他仍是将怀中用鲛纱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像仔细收着。
他朝着一路上遇到的宗门弟子微微颔首,径自朝着霏雨芳尽的方向去了。
雨坠风急,沿路的桃花也跟着零落了一地。
霏雨芳尽葳蕤盛放的花墙有几分萧瑟之意,他犹豫了片刻,思及如此倾盆,明日必然满院华泥,于是随手划出一道剑诀,顷刻间幻作一道透明屏障笼在娇嫩花丛之上。
天边裂开一道细闪,如同白色耀阳转瞬间划破茫茫夜色,微微照亮了重连帐幔间的景象,不过一瞬。
内室寂静,落针可闻,依稀只能听到少女均匀的吐息声,谢折玉起先微微蹙眉,继而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眉眼松展,这一刻不似众人钦羡的少年仙君,竟有点像昔年扬州翩翩小郎君。
于情于理,弟子渡劫升境成功,都是要来向师尊拜会一声的。他冷淡的眉眼下如是想着。
然而,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何,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少年心间与丹田处,悄无声息地萦绕着数缕黑气,若是旁人看了定然大惊失色——
修者心魔劫极为凶险,然而一经克之,再难重返。然而此刻,那萦绕着的魔气,分明看起来就是心魔的前兆。
谢折玉不由自主地,脑海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却是隐隐中透着几分不安与茫然——不知为何,明明是为卿卿亲手准备之物,此刻却是想着那个不可说的名字……
也不知她见了这小像会是个什么反应,那双娇娇眉眼会是如何一怔,继而又是如何松开绽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他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近重重幔帘-
檀木案几数枚落英,雨滴斜打花窗。
沈卿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昏睡不醒的少年。良久,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若不是看在这小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定然不会管这摊麻烦事。
魔魂附体者,若想彻底根除,须得将其三魂六魄乃至七十二层窍穴内的魔气,以深渊诡魔独有之术——魔息,将其尽数吞噬融合。
不过,对于魔来说,吞噬便是最好的进补。
想到这里,少女打了个饱嗝,好看的眉眼蹙成一团,她本以为不过一寻常金丹修士,所浸染的魔气又有多少。
本想轻而易举几息之内便能解决,谁成想到竟拖到日落月升,雨落倾盆。
她垂眸仔细端详着少年苍白的眉眼,再度叹息,就是不知叹得是扶崖因情而堕,还是叹得雨夜犹不得安眠。
天边一声惊雷,似要炸裂苍穹。少女琉璃净透的眼眸顷刻间变了模样,落雷声接连响起,少女一向如常的右眼此刻却是血一般殷红,她微微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眸中神色诡异如魔女,素手轻扬,淡淡如丝如缕的魔气自扶崖沉睡的眉眼间升腾而起,缓缓地,尽数没入少女绯红眼眸中。
良久,她姣好精致的面容上隐隐透着几分餍足之色-
花窗外大雨瓢泼不止,花树绿叶被吹得四零八落,显出几分微弱明月珠光,颤颤巍巍地映在雕窗上,淡淡勾勒出一道娇娆身影,妖媚又诡谲。
暮秋的雨大得极不寻常,伴着再度轰隆隆闷响,明月珠盏华光黯然,映得室内昏黄无色。
室内外忽地同时一声响,伴着滚落在地的脆响,惊了阖眸小憩的少女。
沈卿心情不错,微微笑着转眸望去:“呀?谢折玉?”
玄袍衣角在屏风帐幔间缓慢移动,鲛丝摩擦在壁柜角间带起细微沙沙声,少年一袭黑衣静静站在内室门口,苍白晦暗的眉眼间散落着几分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散落又潮湿,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冷如冬月冰雪。
又是一声炸雷,沈卿微微歪头看向他,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和他来之前脑中所想的一模一样,“恭喜升境。”
他冷冷地看着她,也跟着薄唇勾起一抹模糊笑意,未及眼底,他垂眸:“全得师尊教导。”
一室明月珠华,少女噙着笑,净透清润的眸浅浅地映着他的模样,目光一转,却是落在了滚落在地的数片鲛纱之上,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谢折玉垂着眼眸,拾起那团,顿了顿,低声说道:“没什么。”
沈卿看着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少年背影,脑海中响起了一道久违的声音:
“咸鱼修仙进度80%,深渊魔降篇开启。”
作者有话说:
今日小剧场暴言:
谢折玉,在你雕刻小像的三十秒里,想的是扬州城纯真无邪的卿卿,还是三界至尊宛如神祗的师尊?
? 66、梦红衣
天上荡出一弯上弦月, 薄冷月光中,青柳巷深处一株巨大梧桐迎风招摇着,深深浅浅的桐花四散在半空, 似桃雪纷飞。
一袭流苏裙的少女挽了壶酒懒洋洋地倚坐在秋千上,微微仰着头,发髻下的粉色丝绦随着她的动作荡来荡去, 落到了人的心里。
她笑弯了眼, 望着站在她一旁身长玉立的白衣小郎君。
冷月疏辉,显得眉目清润的公子周身愈加柔和。
夜风夹着疏桐月花与少女微醺的声音一同轻飘飘当开来:“我今个儿从安和堂回来路上, 可是听了好些人说你被无数仙家招揽呢?”
她眨眨眼:“卿卿竟是还未见识过夫君这等本事。”
“不然如此罢, 你的剑若是比我这酒壶里的酒还快。唔……”少女沉吟了下, 不知想起什么, 微微红了耳根, 淡淡蒙上一层微醺的粉, 许是那味酒属实醇浓,连带着她也有些唇齿不清,“今夜同床共枕一事,尽数听你安排……”
话犹未尽,一道狭长剑影已在繁星月下划出一个半弧再度归鞘, 立在原地的那身形颀长的少年郎却是半分都未动, 唯有眼前落月夜桐下——
少女漆黑如墨的发间松松系着的丝绦却轻飘飘地荡下来,青丝三千尽数倾泻在她肩头, 幽幽夜空中被剑影削成整整齐齐两半的一朵桐花熙熙然地晃荡着,落在秋千上。
那味酒却是流淌的佳酿犹在半空时,便被凌厉剑气斩落, 四溅开来, 化作漫天星光。
娇如春花的少女还未缓过神来, 怔怔着看了他好大一会儿,忽地扑哧一声轻笑出来:“原来那些真不是他们随口编来哄我的……”
“寻仙家,得长生。”她微微蹙眉作不解模样,“折玉,你为何不去呢?”
“你说的……”他漆黑如渊的瞳眸中映满了她娇妗模样,隐有几分眷恋痴色,谢折玉走近了秋千,微微俯下身,灼热的气息吐露在她泛着桃粉的耳根鬓发间,“现如今,酒坠几分都不及剑……”
酒香酣甜,佳人微醺。
他修长冷白的手摊开,那朵一分为二的桐花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她青丝半解,面若春霞,却是也伸出手来,作势要去拈那桐花的模样,却猛地扬身攀上他肩膀,伸手一捉便轻而易举地摘下了他白玉发带,歪头抿唇轻笑,却是不言。
桐花纷飞中,她无辜地眨了眨眼,少女明亮的眸中尽是暖意,眼睫微颤,像是被江南四月春风温柔拂动。
浓云齐聚,月消星散,周围沉如墨黑的雾霭一寸一寸如毒蛇般蜿蜒而来,无边无际的悄然里,却陡然响起一声讽笑,少女仍是微微抬头的模样,右眼中映出大片绯色,如扬州二十四桥边璀璨焰火,细看之下,却是燃如三途业火般诡谲。
魔……
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漫不经心地薄唇微勾,浅浅抬起那双睥睨一切的眉眼,冷嘲道,“折玉……”
她一笑,带着几分少女的俏丽,然而眸子深处燃烧的滔天魔焰,无不昭示着一切,那个不可说的名字。
深渊,红衣,魔女。
他一双黑瞳,漆漆望如她绯红的眼。
业火仿佛将他由内而外灼伤,而谢折玉却仿佛不知痛楚般,紧紧盯着她妖异的眼睛,甚至伸手去握她柔弱无骨的薄腕,语气中带着几分苍白软弱,以及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颤抖:“你……到底是谁?”
魔焰如滔天焰火漫入他体内。
一如那柄漆黑色的长剑穿透卿卿柔软的胸膛。
他瞳孔微缩,想抬手用尽全力将其缚住,然而眼前业火燃起,尽数将犹在微笑的少女瞬间吞没,渐渐消失在他眼前。
最后看见的,是一双冷漠无情的绯红色的眼-
梦醒时分,如水月光斜斜打破窗棂洒落在地上。
谢折玉睁开眼睛。
玉衡阁依旧是下着纷飞落雪,阴沉沉的天,唯有弯月萧瑟,他起身,看向自己的手,梦中业火灼热的感觉犹在,继而,渐渐握紧了拳。
怎么可能,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诞的事……
又……偏偏作弄在他身上……
少年仰头看着归一宗日复一日的月夜变幻,忽地抬手抚住了眼,只露出英挺的鼻尖和苍白的薄唇。
那个天穹黑如泼墨,满山大雨滂沱的夜,霏雨芳尽只束着一盏明月珠,帐幔低垂,灯影潋滟。
室内漫着细微的潮湿水气,以及几分浅淡桃花芳香,还有,还有——
想到这,谢折玉本就苍白的面容上陡然失尽了血色,芳香不染,水气倾漫,混在其中的,分明有一缕淡淡的微不可察的魔息。
玄袍少年猛然咳出一口血,鲜色的殷红落在那绣着金纹缠枝的衣袍上,尽数渗入如墨一般的黑,嘴角一抹血色衬得他的面色越发惨白。
“唰”地一声清锋出鞘,落星应声握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指间,一道流光森寒闪过。
那袭归一宗独有的鲛丝白袍在凛冽剑光中化为无数碎片,应和进窗外雪纷纷中。
少年微微上挑的眼睛又黑又冷,沉沉无声地看着那象征着首徒身份的玉牒亦随之纷扬而落。
真有意思,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为三界至尊,玄天仙山无人不推崇的师尊……
思及此,少年薄唇微勾,眸间漆黑岑寂,他似一瞬间敛去了所有薄刺,淡然拭去唇角的血渍,扶着帘幔起身,俯身,一片一片地将那满地莹白缓缓地,捡起来。
好似一切都未发生。
毕竟,只是猜测而已罢了,不是么?
还未捡完,谢折玉忽地捂着唇,再度喷出一滩黑血。
粘稠的猩红从他用力到苍白的指间一滴滴渗出,滴答滴答地坠在光洁如玉的地上,打在雪白碎片上,晕染出大片大片比滔天业火还红的色彩。
鹅毛大雪纷扬洒落,微冷的月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上,像是给雕像镀上一层冰寒的风雪-
雪夜纷繁,冷月弯钩。
半梦半醒昏沉间,谢折玉微微蹙紧了眉,紧抿着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一盏明月珠光微漾,穿破沉沉暗色照亮了少年冷淡的眉眼,摇曳的珠光晃荡在他漆黑如渊的眸中,看不见半分情绪。
唯有雪夜中宛若神祗降临世间的少女踏纷雪而来,拎着一盏兔子模样娇小可爱的珠盏。
“怎么又受伤了……”
视线中仅有一抹光亮归于沉寂的最后时刻,他听到少女小声嘟囔。
……
不知为何,他再次坠入那个压抑至极的噩梦。
归一宗熟悉的大殿门口吱呀而开,他缓缓拾级而上,踏着蜿蜒成小溪的血迹滴答,信步上了台阶。
宏伟壮丽的大门缓缓打开,他看见了一个墨发红衣的少女。
她转过头来,模糊不清的面容漫不经心地勾起一抹笑意,娇娇地唤他:“折玉。”
而那眼眸,却是血色的红。
谢折玉再次在一片血色梦境中醒来,入眼却是霏雨芳尽熟悉的重帘帐幔。
他第一反应却是召唤落星,然而心神还未待转,却是被身上的异样怔住。
玄衣已换白袍,胸腹间有暖意在温柔流淌,他自是知晓是意春风之术。
然而,不大的白玉榻旁却萦绕着清浅花香,像是离得极近,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昏睡前最后看见的那盏憨态可掬的兔子灯,想来是陆浮秋为她做的。
少年微微僵直了身,缓缓侧头,眼前一幕尽数沉沉落入他眼眸——
她应是倦了,蘅玉道君向来贪吃又嗜睡,他自是知道的。
眼前的少女眼眸微阖,细密卷翘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浅浅投下一拭阴影,红的唇,姣好的眉眼,衬在一起便是姝色无双。
她就这般半倚在榻边,应是睡得极不安稳,头一点一点的,忽地一空,那红得极艳的唇微微溢出一抹娇吟。
她醒了,微微迷茫的双眼蓦地对上他沉沉的眸,有些怔愣。
沈卿蹙眉,漂亮的眉眼随着化成了三分娇妗,“醒了?”她小脸微扬,面含薄怒,“好歹也是本座首徒,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传出去作何想。”
一时不知她在因何置气,明明每次见她,都是一番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模样。
然而,她再度救了他。
谢折玉低垂了眼,苍白薄唇动了动,哑声道,“劳烦师尊。”他不由自主轻咳一声,艰涩道,“弟子这就回住所。”
沈卿瞧着眼前人毫无生气的模样,却是不知为何心下也隐隐有些不舒服,她气极反笑:“我倒是不知,一介出窍期修士,竟还会被心魔此等卑劣之物折腾得半死不活,差点道心崩溃。”
眉眼冷冽苍白的少年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更觉莫名气闷,敛容道:“若是本座晚到半步,你只怕是会道心崩坏,沦为无知无觉的怪物。”
谢折玉喉结动了动,低声喃喃:“心魔……”
他沉沉眸光落在少女精致的眉眼上,一字一句开口,“师尊却是以为,这心魔因何而来?”
轻纱帐幔被吹得东摇西晃,两人只隔着一息之距,少女精致妩媚的脸上细小绒毛清晰可见,寂静室内只听得见起起伏伏的呼吸声。
良久,沈卿收敛了恼意,放松了倚在榻棂上,慵懒日光投下长影。
她托腮,眼眸澄澈灵动,笑吟吟说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心尖上的那位姑娘?”
少女伸指隔空点了一下他冷冽的眉眼,身披暖光,说出的话语亦像是良师谆言:
“既是如此,才要更努力修炼呀。”
作者有话说:
今日起!小谢1.0升级为2.0了!
? 67、乱星轨
神意门, 殿堂一片肃静。
掌座天师寒青衣散发,安安静静站于台阶之上玄玉椅旁,手指间有火色在微微跳动, 缓缓地,大殿内两列琉璃架上的百余盏烛台被一一点燃。
暗色的烛火摇曳在他平静的面容上,像是栩栩如生的雕像, 无悲无喜。
整个玄天仙山都知道, 苍斗道君面冷心善,是个连飞鸟走兽都信奉缘由因果的真正的君子, 也正因为如此, 才使得他虽然实力不如沈卿几分, 却能成为三千仙门之首的存在。
“算着时辰, 扶崖想必应是快到北冥了。”他淡淡开口。
“是。少宗……”台下之人顿了顿, 改口道。“蘅玉道君意春风下, 可白骨生花。小公子经其救治,虽道心尚犹不稳,却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心剑长老冯玉灵一袭白衣绶带,抬眼扫过紧闭的大门,眉头紧锁望着主位上看不出情绪的老者, 须发皆白, 浑然不同于往日风采,他心下亦是微涩, “已用探听术查过扶崖住所,那几日无人去过那里。唯有……”
立于高处的人像是没听见似的,指尖火光跃动, 继续点燃着最后一盏琉璃烛台:“昔年修行路过留山村, 深渊肆虐, 全村上下五百人无一活口,唯有一对襁褓幼婴尚有气息。”
冯玉灵神色一变,立马撩袍俯身跪在冰冷寂静的玉砖上:“掌座救命之恩,抚养之谊,玉灵未曾有一日敢忘。此番明知小公子遭逢九尾这等上古妖魔,定是受创不小,却仍任由……任由玉珠鬼迷心窍,铸成大错……”
“他现在哪里?”
一夜苍老的神意门宗主陡然消弭指尖青火,忽而问道。
冯玉灵想起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今模样,心中一涩,随即却任由其转瞬即逝,“天穴碎裂,修为尽散。”
他微微拱手,“剑心锁魄,困于寒潭之下。”
“他与你相伴百年,你倒是下得了手。”
老者缓缓坐在象征至高的玄椅上,眸光无悲无喜地落在了一处。
此时,一只灵蛾寻光而来,贪图温暖飞进了燃着的琉璃盏内,一时的暖意却成了夺命的囚笼,眼见着这只可怜的飞蛾就要命丧烛火。
他却微微屈指一弹,无声无息地,灵蛾挣扎着飞了出去。
他像是没有看着跪伏在玉砖上的人影,朝虚空淡淡道:“既然如此,便交由你处理。”
冯玉灵颔首起身,一步步退出了陈旧古朽的大殿。
唯有坐于主位上的沧桑老者,隐没在百余盏烛火投下的阴影中。
……
神意门,寒潭下。
冯玉灵停下脚步,手抬起,落在潭底石雕上,按下。
一声轻响,水帘褪去,八方阵显,缓缓露出里面被九重剑锁困缚在正中间的人。
他已然不成人形,再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意门长老,鬓发散乱,听到动静艰难抬起眼,露出瘦削不堪的面容——
是一张与冯玉灵一模一样的脸。
“你来了。”他嘴角泛着奇异的微笑。
“掌座救你我于危难,玉珠,你……”白衣佩剑的长老抬手抚眼。
良久,“今日便为神意清扫门户。”他冷冷道,剑光随之毫不犹豫地斩出。
“呵,百年修道,”似是知道已是到了最后的时间,冯玉珠急速地翕动着嘴唇,想要传达着什么讯息,“都是空……”
轻微的咔嚓一声,身首分离,适才还微弱喘息的人顷刻间没了心跳。
人死灯灭,剑缚消解。
冯玉灵冷淡着眉眼,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唯有白袍纷飞,分外寂寥。
寒潭再度恢复了往日岑寂,冷冽无声,再无人影。
忽而,原本剑缚之处,冯玉珠身陨之地,原本空无一地的寒玉石上,有暗红色的血,从砖石中汹涌而出,如蛇般蔓延开来!
奇异的血还在不停流淌着,渐渐地,像是遵从着某种指令,极其缓慢地凝聚成了一道模糊人形。
仿佛不可思议般,一声嘶哑低笑,人影抬眸。
一张与死去的冯玉珠别无二致的脸,绯红的眸,魔息肆意-
朝露未晞,桃夭葳蕤。
沈卿从山门外回来,却是在霏雨芳尽的花墙看见立着的人。
没有太多想法,她衣袖翩飞,踏流光而下,落在少年面前。
连绵雨季,难得今天是个好天气,金阳绚烂,风和日暖,数道斜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沈卿注意到他手间拎着的食盒,不由问道:“浮秋有事?今日怎地是你。”
“徒儿敬奉师尊,本是分内之事。”
谢折玉薄唇微勾,带着看不清情绪的冷意,
“怎好一直劳烦师妹。”
沈卿才不信他是真的想一心一意敬奉于她。
正想着,谢折玉忽地开口:“这里面的琉璃糕还热着。”
沈卿侧首,微微有些怔住,有点不信他看起来像是转了性。
她不由地好奇抬眼,明澈的眸子里映着眼前少年身长玉立的模样。
谢折玉察觉了她的打量,似是笑了声,平静道,“莫非师尊还在为那日折玉心魔之事生气?”
心魔?她生气?
沈卿敛神,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本座岂是那般是非不明之人?你是我唯一的弟子,别说是心魔。”
“若是哪日真的堕了深渊,本座也得把你拉回来。”
少女懒洋洋的声线带着几缕晨风送来的花香。
秋意渐凉,树影扶疏。
一缕鬓发自她轻挽的发冠间散落,少女身上勾勒着忽明忽暗的明采。
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定要护他周全的话。
良久,无人应答,沈卿却是能感受到,眼前少年微凉的视线就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试探又深沉。
她不由地抬眼,想看看他的眼睛。然而一道修长白皙的指节忽地落在了她一侧鬓间,不动声色地将那缕不听话的碎发轻轻地绕回了少女耳间,一碰即收。
“有师尊在上,折玉又何须担忧?”
谢折玉稍稍弯腰,微微俯身的眼睛里没了方才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看不清的情绪。
他今日属实有些奇怪,沈卿有些不解。
“我却是才知晓,你竟如此信赖于我?”
她难得的用了我,却是在说道“信赖”的时候,少女咬字很轻,不经意地在两人略微奇异的氛围中投下一阵清浅涟漪。
谢折玉忽地笑起来,缓缓翘起嘴角,微扬眼尾泛起点点不明意味,“折玉自然是信赖着师尊的。”
他透着半真半假的冷意,却又像是满心满眼敬奉师尊的寻常人。
沈卿偏首看他,嘴角也泛着澄澈轻柔的弧度,问道:“那么折玉,修道修心,你道基可稳?”
笑意滞涩,谢折玉淡淡望着眼前娇笑倩兮的少女。
道基……
缘何修道……
他缓缓直起身子,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淡模样,并不回答,“我却是很好奇,为何师尊从不好奇我的过往?”
他的过往,沈卿自然是如数家珍,她想了想,反问道:“本座问了,你就会说?”
谢折玉抬眼看着她,眼尾微勾,似笑非笑问,“原是不会,现在却是可了。”
“那名凡人少女的事情,”沈卿却是一点也不想听他在这里提旧事,只觉得今日的谢折玉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本座早已知晓,不提也罢。”
那柄漆黑长剑,以及那日夜雨霏雨芳尽无意之下的一缕魔息。
少年将所有的心绪尽数吞没在心间,唯有握紧的指节,有些泛白。
“琉璃糕要凉了。”
许久,谢折玉平静道,“师尊该回去了。”
那檀木食盒袅袅热气渐渐消散。
沈卿顿时有些心疼,“好。”
她转身走了两步,却是想起什么,硬是压下馋意,又顿住脚步。
“谢折玉。”沈卿立于长廊幔帘间,唤道。
少年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蜉蝣朝生暮死。”
她站在阑珊花影下回首,说道,“红尘烟火,转瞬即逝。”
“唯有大道无穷。”
转瞬即逝……
谢折玉站在原处,花墙廊前缀着的几只风铃随风晃起清脆响,分缕光影斜斜打在他冷峻的眉眼投下一片阴翳,只余几道斑驳碎影透过重帘帐幔,细碎地映在他漆黑如渊的瞳眸里。
他摩挲指腹,似是真的听进了师尊劝诫。
继而,少年将讽笑闷在喉咙里,平静抬眼,“谨遵师尊教诲。”
不知为何,沈卿在他眼里看不到丝毫话语里半点尊敬模样,唯有几分凉薄的讥诮。
在话本设定的这个剧情里,谢折玉作为天命选中之人,不管有什么变故或者意外,那双隐藏在背后搅弄风云的大手,总是会推着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前进着,直到完成既定的宿命。
原本她不过是按部就班地执行了那“反派系统”所要求的,然而沈卿看着谢折玉现在的模样,却是隐隐感觉有什么脱离了她所掌握的轨迹。
像是星轨坠落,无从知晓。
少女抬起如琉璃般净透的眼眸,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继而认真地,一字一句朝眼前眉眼沉郁的少年说道:“倘若有一天,天地不仁,大道无光。”
“你只需谨记,唯本心而至上。”
? 68、秋千荡
已是人间深秋, 归一宗山色空濛,残意潇潇。
吸收毕方残魂后,仍有些许不稳固, 沈卿于案几一旁阖眸敛目,准备静心吐息。
不知为何,却觉天色萧索, 凭增几分心神不宁。
刚闭眼, 却是林雅白衣佩剑急匆匆叩门进来,道:“小师叔, 神意冯玉珠死了。”
死因极其诡异可怖。
沈卿眼睫微动, 平静问:“何出此言?”
“只说是宗门清叛, 然而尸首却无影踪, 反而有魔息尚存。莫非深渊真的……?”
近些时日来, 流言纷纷, 皆猜测玄天仙山屡有大事发生,怀疑是深渊重现。
林雅颇为自觉地坐在一侧,皱眉道,“可深渊早已湮灭,三界承平日久, 又如何会在这个时候重现?”
沈卿缓缓睁眼, 眸光落在铺满案几的几处落英。
她漫不经心地,将其轻轻拂去, 懒散说道:“连所谓的上古魔兽残魂都能苏醒,还能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师叔所言极是。”
林雅面带几分忧色看着寂寥山秋,“可惜没过几日太平日子, 却是又要动荡了。”
正说着, 菱花窗外的山风灌入, 吹得重帘帐幔轻晃。
“且不说其他,”沈卿朝着案几微微示意,“先尝尝这壶新茶。”
林雅也未推辞,自行斟了一杯,喝了一口,却是猛然呛了出来,本就微蹙的眉头更是紧皱:“咳咳——这是什么?”
“是花茶。”看着一向沉静的年轻长老这般模样,沈卿陡然笑了起来,“浮秋的新尝试,正是拿你面前的桃花合九玄蜜露作引。味道如何?”
“实在是……不如何。”林雅强行咽下去,只觉得喉间如蜜样甜腻得很,微微苦着脸,“这般……这般也就小师叔喜欢了。”
自道元君沈意、玄玉君玄衣接连故去,这个尚且带着少年人意气的年轻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逐渐变得如水般沉静——平静得仿佛是亘古不变的昆仑风雪,尽数将那双朝气勃勃的眼睛彻底覆盖。
从此,只听说归一宗一位年轻长老声名鹊起,那过去的少年意气却是彻底封存在千年冰川下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难得露出的几分情绪,却是像极了昔年。
一阵风过,飞檐翘角下的几只风铃脆响一片。沈卿倚在窗下蓦地抿唇笑了,仰头看着纷飞的花与蝶,悠然道:“人间常言,浮生皆苦。”
林雅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碧蝶在肆虐山风中艰难飞舞,却是在一瞬间得了空,乘着东风振翅远去。
宛如神祗般的少女笑意更深,衬得姣好眉眼愈加美丽,如高高在上的神女轻而易举地洞察人心:“既然如此苦了,多点甜又如何?”
林雅迟疑了一下,却觉得少女所言极有道理。
他走时,沈卿特意吩咐其拦住陆浮秋,今日不必再来霏雨芳尽。
如此风拂花落,寂静院内又独有少女一人,却仍是心神些许不宁,沈卿索性离了屋,寻了处安谧水榭休憩。
莲动荷香,瀑烟袅袅。
刚得几分闲适,却听身后传来微不可察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片浓郁阴影自上轻笼而下。
沈卿微微蹙眉,昏沉睡意中却未细察身后人气息,迷糊中只以为是林雅去而复返,含混不清呢喃:“还有何事?”
良久,无人应答,唯有流声瀑语。
半晌,那道熟悉沉冽的嗓音响起,平静道:“师尊看起来精神些许不济。”
沈卿这才回首,便见谢折玉玄袍佩剑,站在身后低头看着她因着倦意掉落在一旁的话本。
他今日罕见得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束发高冠,而是散落了一半头发在后,这幅模样倒是像极了人间常见的翩翩潇洒少年郎。
沈卿看了他一会,才将视线落在那卷话本上,一袭玄袍的少年冷冽着眉眼,像是看入迷了。
“没成想这人间的话本,竟有如此天马行空的想象。”谢折玉似是无意间说道。
“《尾狐志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翻动书页,发出“哗哗”声响,似是看得专注,“这书生已和那名门小姐心意相通,却被半路狐妖横插一手。”
“师尊真是涉猎广泛。”
“是浮秋寻来的。”
沈卿并未就此多想,随口说道,“你若也想看,回头让她多寻一些。”
再度无人应答,谢折玉眸光淡淡,只是薄唇扯出一抹极淡笑意,微微透着凉意。
他倾身而下,腕间袖口上的玄纹银扣从沈卿松松散散的鬓边掠过,去拿散落在地上的几张书页,继而缓缓地一寸一寸抚平被风吹皱的纸张。
随着弯腰俯身的时候,他没有束起的散发有几缕自肩头滑落,带着几分凉意,轻轻扫过沈卿细白柔嫩的脖颈。
眉目苍白沉郁的眼前人细细注视着手中,神色冷淡。
“人和妖,本就殊途。更遑论这书生与尾狐中间尚有杀妻之恨,谈何圆满?”
凉风轻拂,水榭幔荡,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本陆浮秋特意下了山门寻来的话本子轻飘飘地散开了,纷飞的书页尽数随着凉风飘落在山涧中,顺着溪流蜿蜒不见。
少年微微上挑的眼尾轻扬,瞥了一眼顷刻消失不见的书页,遗憾道:“都是弟子的错,改日定为师尊再寻来几本新的。”
他展眉在笑,眼底却泛着冷色,淡色薄唇开合间,言语间尽是承认自己的错,然而面色无温,嘴角却分明有几分上扬,勾出几分讽意。
沈卿仍有些意识混沌,她没有惋惜那本随风而落的话本,因着困倦微微泛着水雾的双眸怔怔地望着少年垂落下来的那缕发丝。
被沾染着山涧湿意的发一扫而过的嫩白颈间先是一凉,紧接着却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少女怔愣了许久,用那双湿漉漉的狐狸眸望着谢折玉,却是鬼使神差地缓缓探出,做了一个仿佛是再熟悉寻常不过的举动。
她慢条斯理地勾住了眼前人不经意间垂落下来的那缕墨发,在细腻莹白的指尖细细交缠着,像是勾住了少年人的心魂。
继而似是困极,她将精致小巧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那流丽着盈盈艳色的唇逸出一声满足呢喃,灼热又缱绻。
飞瀑流水吻过山色,淡云辉色下。
少年人本搭在白玉栏杆的手,瞬间僵住。
他们离得太近,谢折玉甚至能看见她卷翘的睫毛上因着困倦沾染着些微水汽,与那莹润香泽的红唇。
他猛地起身,动作间,她湿润的唇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脸。
不受控制地,本已尘封的记忆,眨眼如潮水般再度涌起-
即便是数一数二的扬州城,盛产自东海的鲛珠也是实属珍贵罕见之物。
各地走商胡贩千里迢迢将那圆润如琉璃的珍贵白珠,送入扬州城最为奢华的极乐场,又通过神秘流丽的拍卖会,高价卖出。
昂贵丝绸包裹着的颗颗鲛珠将流光坠落在谢折玉的青色长袍上,泛着浮动光影,他抬手拨弄了几下,珠玉叮当脆响。
门扉吱呀,妍若春花的少女正坐在花树下的秋千架子上,望见他回来,眉眼泛起娇娇柔柔的笑意。
长靴踏碎一地落英,最终停在她面前。
随着“啪嗒”一声盒响,一整盒净透如琉璃的鲛珠整整齐齐地卧在层层丝绸间,其上细碎轻柔的光色落在少女脸上,映得芙蓉春水三月花。
“呀,这么多明月珠。”少女仰起如珠似玉的脸颊看着他,弯眸明亮如星,流丽着几分勾人颜色。
谢折玉眉眼含笑,轻嗯了一声。
然而下一瞬,少女欣喜地牢牢环住了他的脖颈,将眼前人俯身勾下来。
“看起来好生名贵,定是费了不少金银吧?”
她的睫毛扑闪扑闪地,眸间隐着笑意。
看得他心间有些微痒意,还未作回应,蓦地,耳垂便被一片温热包裹。
那柔软舌尖轻轻舐过他的耳廓,软意缠绵,他难以控制地有了反应。
“不过比起这明月珠,我却最喜欢折玉呢。”
她娇娇开口,声似裹了蜜,像勾人的妖。
少女伸手拾了枚鲛珠,纤白细嫩的素指缓缓将玉珠举至唇边,藤蔓花树洒落斑驳阴影,落在她艳若春霞的红唇。
漆眸天真无辜地望着他,娇嫩舌尖轻轻探出,细细舔舐着捏在指尖的圆润明珠,一下,又一下,继而轻婉一笑,青绿的镯子晃悠悠地挂在雪白皓腕上,一荡一荡。
她清澈的眸底藏着不自知的魅惑,像朦胧的妖魅勾人心魄,潮湿而又直白地盯着他的唇。
柔软的发丝随着月夜的风飞散着,有意无意地蹭着他微微俯着的脖颈。
皎洁的冷月流泻而下,谢折玉背着月华,半个身子隐在夜色里。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在袖口,眸底神色渐渐暗了下去。
弯月花下,一地落华,岑寂无声。
一颗玉扣“啪”地散落在地,滚落在秋千架旁。
少女纤白细弱的手紧紧地抓着秋千绳,一盒千金明月珠叮儿当啷接连滚落。
秋千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声响。
谢折玉微阖着眼,心神随之游过如水般柔滑无物,如雪般莹白绵软,起起伏伏。
而少女则似一叶扁舟,无助地漂浮在茫茫无边海上,被汹涌海浪肆意冲撞着。
月下微风,木质的秋千架晃荡更加剧烈,青袍衣摆垂散下来,散乱的墨发衬着雪肤娇色,艳丽至极的红与纯洁如雪的白交织成极为明烈的对比,透着颓靡迷离的绯意。
间或夹杂着几声柔弱低泣,染着一丝哭腔,如烟似雾。
? 69、凝玄障
因着困倦, 沈卿雾气朦胧的眼底藏着说不清的旖丽,长睫轻颤似墨色染就的撩人。
她小巧的下巴就那般轻抵着他,一股清甜的香萦绕着, 离他越来越近,几近要融合进他骨血里。
他只有稍稍垂下眼眸,就能看见少女皙白的脖颈。
那缕发丝在她娇嫩指尖缠弄着, 浓墨的黑, 极致的白,交缠在一起。
“师尊。”
谢折玉的手犹僵滞地扶着白玉栏杆, 紧紧地攥紧着, 极其缓慢地开口:“于礼不合”。
哑着嗓, 似是咬紧了牙。
他微微侧首, 目光却正好不凑巧地落在沈卿微微有些松散的衣襟, 那抹娇妍雪色。
山风吹皱冷涧, 水榭幔帘拂荡。
少女依靠在琉璃白玉凉床上,一角藤蔓折映下的阴翳投在她似花般娇丽的面容上。
半晌贪酣,已是睡得深了。
谢折玉直起身,看着熟睡过去的眼前人。
漆眸沉沉,看不透心中所想。
对于他的种种试探, 沈卿像是毫无察觉般, 诸般表现和寻常无二。
玄色衣角沾染了些许水汽,少年立在山涧飞瀑旁, 静静地,许久,他抬手无意抚过那缕曾在她娇柔指尖缠绵的黑发, 漆黑如渊的眸色闪过一丝不明意味。
转瞬即逝。
良久, 少年微不可闻地冷嘲一声, 长靴踏过一地落英,娇柔碎花顷刻间零落成泥-
月下雪湖,重重帘幕。
丹炉的火已经熄了,几缕药香萦绕在室内,一盘的金盘上放着一颗朱色如血的丹药,表面纹理诡谲,仿佛是从血色中凝练而出。
谢折玉垂眸敛息,面色微微有些苍白。
黑暗幽幽如同裹尸布一般将他层层裹缚,犹如溺水之人,不得呼吸。
他看着眼前得之不易的朱丹,脸色极为疲倦——
锈迹斑斑的门扉紧锁,藏经阁青苔斑驳。
一侧书架几近空了一半,案几上凌乱不堪,其上堆积了无数浩如烟海的书。
玄衣男子的衣角淹没在层层堆满的古籍之中,几近将其淹没。
蓦地一声轻咳,男子朝下的脸扬起,面上苍白得可怕。
然而,几丝碎发落在眼前,他的眼睛却亮如妖鬼。
“玄障丹——上古有云,可破幻象,妖魔形现。”
一行小字静静地躺在眼前一本极为破旧的古本中。
幽深的明月珠下,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将那颗覆血朱丹缓缓拈起,轻柔地送至眼前。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薄弱珠光哀哀掠过,映衬在他的指尖,滋生出一种诡谲的平静。
良久,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捻,些许碎末萧萧而下-
近些时日来,玄天仙山流言四起,魔影涌现。
宗门弟子神色匆匆,皆白衣佩剑往来于山门间,不时有流光乍起。
天色高远,花开葳蕤。
沈卿半倚在那柄桃花扇上,流丽如华的扇面盈盈展开,乘着山风,飘然荡至了山亭水榭间。
“尊座?”
林雅惊讶侧首,放下了手中玉碟,迎向来人。
于他看来,向来沈卿很少来这里,何况这些天,作为掌事长老,一直在为了部署弟子对抗魔现一事而焦头烂额。
以沈卿的性子,更是会离得远远了,怎会今日过来,还看起来如此闲适?
少女衣袂飘然,落地收扇,悄然立在眼前。
她问:“本座听闻,近日来宗门上下,皆为忙碌?”
“确实如此,自毕方一事了,玄天大小宗门都有消息传来,隐隐有虚空裂隙,看起来像是深渊降临。”
林雅放下手中事,为她沏茶,眉间几分忧色,“筑基以上的弟子皆已结伴而行,如此即便遇上了,也有一战之力。”
沈卿垂眸沉思,便知眼下的情形,也就是这书中的剧情,已然如那日“反派系统”所言,开启了新篇章。
深渊魔降……
她浅斟一口茶,琉璃杯盏中茶沫轻展,最后不敌旋涡,无力卷入杯底,沉沉浮浮。
却见有一年轻弟子急匆匆前来请示,于廊下拱手禀告:“尊座,林长老。”
“谢师兄传信,他们发现了……发现了降临地!”
深渊自成一界,倘若要再度回归,上次沈卿与琉华所去的入口,向来应是消弭了。
而此时,数百里外的深山中,谢折玉正静静立在一侧,默不作声。
面前是层层叠叠的斑驳石阶,似经刀斧横刀阔马,一道道平整的断面别无二致。
这数不尽的石阶一路凭空往上,逐渐漫入浮空中,两侧烛台林立,灯芯未燃,一切都显得极为诡谲而又壮阔。
据最先发现的弟子报,这里原本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青山临海。
而今,眼前无止无休的石阶遥遥通向了虚空中掩在云层中的一处极为宏伟的石台。
他微眯了眼,隔着重云暗雾,看不清高台深处景象。
蓦地,一道雷闪骤然划过,照亮云雾,他冷不丁地看清了一瞬——
万丈高台之上,有一尊琉璃神女像。
净透琉璃明澈如水,神像长发及腰,一袭广袖流仙。
不同于寻常的是,她手中执一弯长弓,静默地注视着大地。
闪电稍纵即逝,谢折玉再度凝神看去,却是再也不见了。
神像肃然的眉眼掩在重重云雾后,无从得见。
随着一众高低起落的尊声响起:
“尊座,林长老。”
沈卿与林雅也至了此处,她抬眸望向那长长无尽的石阶,将诸多事宜吩咐给一旁的林雅,便欲拾级而上。
她走了过去,才发现谢折玉也在台阶之下。
“师尊。”抬眼看见沈卿,谢折玉低低唤了声。
一袭玄色衣袍的少年身长玉立,墨发松松挽了个羽冠,剩余发丝随意地披在身后,在山风中不时飞扬着。他转身时,肩上垂下几缕墨发,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沈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水榭指尖轻缠的冰凉……
不知为何,好似自从前些时日,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过后,他便极少束起全发,而是半束半松,羽冠翩然,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少年味道。
沈卿不由得看了他许久,直到谢折玉微微疑惑抬眸,他刻意压低了嗓音问:“师尊?”
兀地回神,瞥见他深不可测的眼底闪过一丝嘲意,沈卿莫名地觉得有些尴尬,总觉得像是虫蚁蔓延,浑身有点不自在。
她偏头,假作细细打量这突然出现的石阶高台,宛如鬼斧神工,故作平静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谢折玉随意道:“尚未,有弟子说是一夜凭空拔地而起。”
沈卿轻轻应了一声,继而再度望向重云暗雾,眸光变幻不明。
“尊座!”
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一声唤,却是元宝寻了过来,跟在林雅身后奔了过来,“我便是那名弟子!”
沈卿闻言,嘴角微翘,看着圆滚滚一团和气的少年,等着下文。
元宝跑得有些气喘,还未站定,就急慌慌开口:“昨夜我路过此地,却见眨眼间,山崩树倒,但是一切都悄无声息地!”
他有些后怕道:“若不是我反应快,可能就淹没在这石阶下不知名一处了。”
继而,少年神色有些紧张,“我自小习阴阳道法之术,那一瞬应是没有感觉错。”他吞咽了几声,睁大了眼,“冥冥中,我的鬼眼好像看到,有一柄漆黑长剑破土而出,直朝天上去了。”
元宝指了指冷寂如铁的天空,神色讳莫如深。
身后当啷一声清响,是谢折玉不小心掉了手中的碎石。
他笑得随意:“抱歉。”
不知为何,看着他唇角笑意,沈卿感觉就像是冰山冷岩下,蓄势亟于喷薄而出的汹涌地火。
她回眸,浅浅笑道:“干得不错,小元宝。”
元宝少见沈卿这般直白的夸奖,少年圆圆的脸上微微有些赧色,他朝后不经意地挪了半步,隐了半边身子在林雅后。
沈卿见状也未多说,只对林雅吩咐道:“此地异常,先以结界封锁之,撤出普通弟子,本座会留一道剑意在此。”
林雅应声,告退去着手安排。
沈卿亦走了两步,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倒回来,抬起精致娇艳的小脸,朝谢折玉道:“你也随我回去。”
谢折玉看了眼隐在沉沉雾霭之中的高台,垂眸掩去眼底无尽暗色,点点头。
山下萧萧,然而沿着宗门一路拾级而上,桃夭芬芳,山涧鸟鸣脆响。
元宝虽是个跳脱性子,然而到底是蘅玉道君积年之威压在头顶,似是觉察到眼前二人之间涌动的诡谲气氛,一路上却是半句不言,甫至宗门,便一溜烟儿跑远了。
沈卿既没踏破虚空,也未唤出桃花飞扇,而是一步步缓步行在山间小道上。她不动声色瞥了一眼缀在身后的玄衣少年,眸色冷淡,眉眼苍白,面上不显半分情绪。
就像元宝口中的那柄魔剑从未出现过般。
谢折玉浅浅掀了掀眼皮,漆眸沉沉,犹豫了一瞬,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物,低声道:“师尊。”
沈卿闻言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谢折玉微微顿了些许,半晌,他握住少女娇嫩细腻的手腕,缓缓将其五指张开。
一举一动好似羽毛轻拂,沈卿只觉得心下有些痒意。
谢折玉松手,一颗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小人形状的糖画乖巧地躺在她手心。
层层拆开,却是一颗栩栩如生的少女小像,双螺髻,长襦裙,甜香扑鼻。
少女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开心,她嗅了嗅,琉璃般的眼眸晶亮,望向谢折玉。
“这般糖画,我只在人间见过。”
周围山川俱寂,桃意斐然,沉淀着千年宗门幽幽古蕴。
谢折玉垂眸,不去看那勾人心魂的娇娇芙蓉面,只低声说道:“路过一处郡城,无意碰见的。”
路过郡城是真的,给她买糖画自然也是真的。
不过只是把玄障丹粉一并凝进去了而已。
他冷冷想着。
作者有话说:
晚点有二更,可以不用等,明天睡醒再看。
70、似情动
山间小道上很安静, 鲜少有弟子从此经过,可以听见秋风穿过如海树梢的声音。
“唔——”沈卿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一般,舌尖一卷, 轻轻舔过那糖画,奶香混着香甜尽数散在唇齿之间,欣喜地弯了眼。
谢折玉回过神, 抬眸看着宛如猫样娇妗的少女, 鬼使神差地,“味道如何?”
金芒破碎成斑驳流光, 落在他脸上, 给苍白沉郁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色。
少女漫不经心地舔舐着那根糖画, 粉嫩舌尖若隐若现, 她娇若春花般的面容浅浅漾开一抹笑意, “怎么, 你要尝尝么?”
霏雨芳尽前有一株千年桃树,枝根虬结,馥郁芳香。
谢折玉悄无声息地隐在盘根错节的桃枝后,静静地注视着重连帐幔轻荡的室内,像蛰伏在暗处的兽。
花窗半开, 沈卿对窗外的视线一无所知。
她望着手中那枚糖画, 许是天热,稍稍有些化了, 瞳眸清澈无二。
少女缓慢地小口将其吃完,细密卷翘的长睫投下淡淡阴影,看不清几分神色。
山风轻拂, 落英飘摇。
窗外有清脆鸟鸣, 而沈卿却已经听不见了。
“糖画里混着玄障丹粉。”
突兀地, 识海中那道冰冷机械声难得响起。
很奇异的感觉,她看着眼前重帘幔帐,像是幻作了无数层叠影,就连“反派系统”的话,也不足以让她清明,只觉得有几分聒噪吵闹。
“本座自然知道。”
她微微睁大了眼,感受这从未有过的失控感。
“那你还……?”
那道机械声似是不解。
眼前的一切似是在涣散开来,晃荡着,扭曲着,她的目光逐渐变得迷离。
“这不正是如你所愿么?”少女嘴角勾起一抹讽意,“正好继续接下来的剧情了。”
识海中再度恢复了安静,无人应答。
铛——
高山顶亭奏响了玄音钟,浑厚低沉的钟声如水般漫过归一宗重重青峰。
不对……不对!
并未迎来想象中的魔魂躁动,反而……
沈卿只觉得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肆意纵横在体内,灼烧着五脏六腑,又顺着经脉散入四肢百骸,汇入丹田。
奇怪……
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
她试图起身,然而身体却不由控制般,脚下一软,碰到了案几上净脆明艳的瓷瓶。
“哗啦”一片碎响,青瓷碎了一地,掺着几支娇艳花枝,青与粉,突兀地和谐。
似有人闻声而来,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他的眉眼。
沈卿强撑着试图吐纳运息,然而一片岑寂,就连太一也乖乖地躲在识海深处,怎么唤也不肯出来。
她可没听说,玄障丹还有这样的症状。
视野逐渐变得模糊,她斜斜倚在白玉椅上,呼吸变得急促滚烫。明明是在霏雨芳尽,平日里几乎无人造访,然而却仿佛眼前有成片迷梦绚丽的靡靡之音扑面而来,似梦似幻。
像是千尺深潭,急急坠落。
忽然,腕上一紧。
似有人破开一汪碧谭,跃身而下,在最后一刻,握紧了她的手腕。
沈卿蹙眉,下意识想甩开,下一秒却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无根浮木,眼前模糊迷离,只能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玄色衣袍,冷冽地立在她面前。
“谢……谢折玉……”
她微微有些发烫的掌心紧紧抓住他的指节,泛粉的薄唇紧抿着。
眼前少女看起来有些奇怪,她娇艳如花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平日里狡黠的狐狸眼此刻眼尾上扬,泅出一抹淡淡的殷红,不自觉地向他倚过来。
谢折玉眉间微蹙,面对这和预想中截然不同的画面,有些束手无策。
他适才在窗外,看见沈卿状态有些明显不对,只以为是玄障丹起了效果,应是魔影现,这才随之进来。
然而,他此刻的掌心是少女柔软纤细的腰肢,隔着一层薄衫都能感受到的滚烫热意。
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玄音钟声停了,山风卷着花蕊肆意透过半开的菱花窗悄悄漫了进来,带着微凉的气息。
然而,沈卿现在依然觉得极其难捱,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就像浑身都不听使唤般,被四处流窜的热意炙烤得有些难受。
啧。
这般情况下,她竟然还能神游天外,忽地想起了看过的诸多话本里说着的情动难耐。
也不知是他炼制的玄障丹是不是出了差错,或是这所谓的魔气本就是一场乌龙。谢折玉沉沉面色看不清思绪,他握着少女精致小巧的下巴,强行喂进去一粒清心丹。
她长睫微颤,眼角泛红,沾着些许水汽。意识像是彻底模糊,微微阖着眼乖乖地吞了下去,却是忽然探出粉嫩舌尖,轻轻舔过他的。
他蓦地收回了手,指尖那抹濡湿的暖意尚存,乱了眉眼。
“你过来……”
她望着眼前眉目冷冽的少年,一瞬间竟好似回到了青柳巷,安静平和的小院。
谢折玉蹙着眉,往前挪了一步,却被少女一把搂住了脖颈,兀地拉了下去。
“折玉……”
沈卿细碎的声音从娇艳红唇间溢出,湿漉漉的眸子里含着几分委屈,意识全然紊乱的她,已然弄混了现下所处何地,竟还以为尚在人间,不懂为什么,眼前的少年郎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谢折玉揽着她娇软无骨的身子,手臂贴紧,微微一提,托着少女将她放在案几上,双手撑在台面上。
他沉默不语,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将人丢下,立刻就走。
然而,倘若沈卿真的和那道魔气没有半分关联,他想起那根糖画,他曾亲手将玄障丹粉掺了进去。
案几上几簇落英,地上片片青瓷映着桃花。
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已无法抽身。
少女眼眸泛红,揽着他的颈不放,蓦地覆在他耳边,轻轻浅浅的吐息萦绕在鼻息间。
她轻咬了口谢折玉的耳垂。
他微微有些僵硬,将视线侧向一边,不再去看眼前的少女。她流丽的裙摆铺在案几上如花艳丽散开,散落的墨发衬着光洁似雪的玉颈,不似往日高高在上的蘅玉道君,反而脆弱又易折,如同窗前葳蕤花枝,不堪一折。
“别动。”他压低了嗓音。
现在的沈卿异常乖巧,她听话地不再乱动,而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谢折玉,冰凉轻软的青丝缠绕在他颈间,一下又一下地,侵袭着他的思绪。
他弯腰抱起眉眼桃粉的少女,伸手,把她的脑袋轻轻往怀里靠了靠,召出落星,化作流光远去。
沈卿有些委屈,眼前这人不仅无动于衷,还要带着她不知往何处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只能听见头顶有男子沉静的呼吸声。
昏沉中微微有瞬间失重感,沈卿本能地再度伸手揽上谢折玉的脖子,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许。她像竭泽尾鱼,只想贴紧眼前触手可及的甘泉。
她的脸贴得过于亲近,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又萦绕在他的颈侧,鼻尖。
谢折玉御剑的同时微不可察地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直往玉衡阁的方向而去。
玉衡阁风雪依旧,纷扬了漫天。
“扑通——”一声,谢折玉本想将怀里的人直接丢进冰湖里,无奈她即便是意识昏沉时,却犹紧紧揽着他的脖颈不松手。
两个人同时坠入冰湖。
她细腻的掌心犹是滚烫的火热,而身子却不正常的微微颤抖着。
“你且忍耐些,”他皱眉,试图扯开她的手,“再没有比冰湖寒气更适合压制此药的了。”
沈卿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少女的视线全然被眼前人棱角分明的侧颜,以及那微抿的薄唇所吸引,脑海中似有无数声音在喧嚣着要靠近他。
“折玉……”
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眸此刻盈满水汽,她难受地附着他脖颈,带着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哭腔,似是委屈又像是撒娇。
谢折玉沉着脸,神色莫辨。
然而无人知晓的角落,少年耳根已然泛红,那抹绯意还在蔓延,一路悄然漫至脖颈间,带起一片浓郁灿霞。
几缕青丝如瀑般地散落在他脖颈上,像轻羽缱绻抚过。
她缓缓地探出手,细腻莹白的指尖穿过冰湖冷谭,悄无声息地撩拨开一枚衣角,慢条斯理地探了进去。
猛然,“哗啦”一声,谢折玉急急起身,强行将柔弱无骨的少女从身上扯下去。
在那一瞬间,像是呼吸都要凝滞了般。
他在即将进屋的刹那,回过身,目光落在犹在冰湖中的少女,她双目微阖,沉沉浮浮。
最终,玄色衣袍消失在门扉后-
檐下金辉漫过窗棂,细碎的光影洒在案几上,为岑寂室内添了几分静谧。
谢折玉静坐于白玉石上,试图吐息运转周天。
山风带着风雪呼啸而来,冰冷的凉意覆在他身周,然而只要一闭眼,那声声缱绻娇柔的“折玉——”便不由自主地萦绕在耳边。
他呼吸微微一滞,正在徐徐运转的灵意瞬间乱了心田。
那双如琉璃般净透的眼眸,微微泛红,带着朦胧水雾,似乎又在眼前逐渐真切。
他睁开眼,在寂静无声的昏暗室内,静默成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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