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梦中人
晨曦微露, 艳丽的朝霞映在波光粼粼的水波中,折在广袤无际的界镜之上,与天阶各处明月珠盏的光华融在一起, 温柔绚烂。
偶尔有喧闹人声遥遥传来,消散在茫茫楼宇中。
待第一缕柔和的光亮调皮洒在菱花雕窗,岑寂无声的室内隐约响起窸窣声响, 谢折玉起身, 简单梳洗过后,推开门, 抬眸, 视线恍若不经意般扫过对面。
菱窗半开, 朝露掩于几簇娇妍花枝, 探入屋内, 云漫浮香。
明月珠静静散发着温润如玉的晕光, 盈满一室微光,一道身影背对着门,斜斜倚在白玉椅上,双眸微阖,隐隐传来几不可闻的轻浅呼吸声, 娇妍夺目的面容此刻是难得一见的乖巧, 浓墨般的鸦色长发披散而下,在珠光轻晃下, 青丝间闪动着莹亮的光彩。
微凉的晨间清风带着潮气肆意漫过雕窗,撩拂起少女四散的长发,似是极不舒服般, 她在睡梦中也微微蹙起眉头, 逸出一声微不可察的低吟, 听起来仿佛经历着什么压抑不堪的痛楚。
谢折玉站着没动,漆黑冷冽的瞳仁中深沉如渊,看不清半分眸中意味。
良久,一声叹息消散在薄弱晨曦中。
少年玄色长袍衣袂翻飞,一个起落,长靴稳稳落在白玉弯椅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许是离得近的缘故,鼻尖隐隐浮动着一股清清浅浅的桃花香。
他站在案几前,垂眸凝视着软软倚靠在椅背上沉沉睡着的少女。
她应是梦中极不安稳,一手浅撑着额角,几缕碎发四散开来,往日漫不经心的眼眸紧紧闭着,柔和细腻的珠光盈过浓密卷翘的长睫在面容上洒下一片黯色阴影,双颊隐着罕见的苍白之色。
少年微微皱眉,眼里的情绪不变,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转而移开。
是一张与卿卿全然不同的脸。
谢折玉神色渐冷。
仿佛初入虚元那日,少女歪头哄骗他的娇俏模样,他心间陡然泛起的波澜,皆是假象。
他觉得有些可笑,想来是疯了,竟会觉得高高在上的蘅玉道君,身上有一丝熟悉的追寻不得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qaq,这两天有点卡。
? 42、盛鸢尾
室内珠光萦绕, 在昏沉的长明灯下,少女疲惫地缓缓睁开了眼眸,细碎如星光的广袖流仙裙裾散落在白玉椅上。
“已是午时了。”
骤然苏醒,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冷戾声线,沈卿的手微微抬起,抵在案几之上抚着下巴, 她的脸色仍有几分苍白, 如月光般澄澈的双眸此刻其中的神采依旧有些混沌。
她开口低低试图说了句什么,却发觉说出口的只是细碎的哼声, 不甚清晰——没想到那躲于苍穹之后的存在, 竟会有如此超出意料的压迫感。
谢折玉立在原地, 看着少女苍白的脸色, 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却转瞬即逝, 眼眸深处再度归为冷漠沉郁,他停顿了些许,方才出声,“扶崖一夜未归。”
沈卿皱起了眉头,微微闭了闭眼。
虚元洞是何人将罗刹果粉掺于香炉之中, 竟好似专门针对她而来, 不由自主地便联想到当时青山镇时,借梅玉之手推波助澜的幕后之人。
再则扶崖虽天赋极高, 但极少下山历练,且此间虚元洞之行,诡异重重, 加之那半途相识不明身份的小医女。
沈卿脑海中闪过诸多纷繁想法, 待再度睁眼, 眸中只余一片清明。
“此地有古怪。”
她淡淡说道-
初阳高升,金灿灿的晖光穿破深沉湖水,抖落在界镜上,波光粼粼,映着长阶明月珠盏泛起细碎流光。
昨夜光怪陆离满是低语的经历仿佛梦魇般可怖,然而,随着一夜花落沉眠,已然尽数埋进沉沉心间,自然也包括那个意识不清醒之下浅淡至极的轻吻。
沈卿换了一袭浅碧罗裙,面色虽仍有几分苍白,黑瞳中却已经恢复往日神采,她漫不经心地走在镜之城的长街之上,一旁的黑衣少年沉默不语地跟随在其侧。
虚元洞应是到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宽阔长街,车水马龙,飞剑流光破高檐重霄。上有星光水点缀于其间,下有天阶灯火摇曳长明,宗门弟子们嬉笑交谈声随风遥遥传遍整座虚元山。
长街人流如织,匆忙车马中,却见不远处两道人影一白一粉踟蹰在原地。
“哥哥,我们已经换得不少镜石。”看着纷纷御剑远去的同门,一个约莫十岁左右模样的粉衣女童犹豫几番,咬紧唇最终出声,星火在她乌黑的双平髻上流动,映得额环上的明月珠愈加璀璨,“昨日我听如意坊的人说,十万山又有人被‘引渡’了,好多人亲眼看见的。今天……今天能不能不去了?”
提及“引渡”一词,女童低下了头,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立于她身侧的少年一袭白衣,没有说话。
“哥哥,我们别去了罢。”女童猛地抬起头,黑眸中隐隐闪着些微泪光,声音轻颤,“他们说,一旦被选中,就再没有转圜之地了。万一,万一……”
未尽的话语尽数吞没在哽咽里。
“清晨掌座传令下来,自今日起,所有门人弟子份额翻倍。”被女童换作哥哥的少年看着步履匆匆的来往门人弟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微微笑着抬起右手,轻轻放在妹妹头顶之上,安慰似地揉了揉她毛绒绒的发顶,继而抬眸远望向青碧墨寂的十万大山,“不过妙妙,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躁动的不安得到了安抚,短暂迟疑了一下,女童止了呜咽,她的手缓缓从剑上松开,紧紧握住少年的手,生怕稍微一放松,眼前人便像如意坊的种种传言中一样,如风消散。
“好……好吧。”
妙妙再度低下头去,反正无论如何,她都要与哥哥在一起。
因而自然也不会看见少年温和如常的笑容中隐约有几分忧色在闪动-
风过满山。
包含虚元山在内的十万山脉墨松如海,目之所及均是青碧如烟的绿。
或许是汇聚了阴阳道法之力的原因,此处竟然不分时节地四处盛开着鸢尾,却是不是寻常可见的蓝色——
而是如狐火般诡异的青。
岑寂冷森,无一活物的层层山林在星光下苍凉如水。然而,花草间依稀能听到少年弟子们玩闹打斗时发出的轻吟剑鸣——静与动,从未如此鲜明地对比在一处。
“那里有一只鸢兽!”
只听得远处一声惊叫,满含惊喜。继而是纷至沓去的脚步声、御剑声。
“这鸢兽看起来应是接近成年了,体型竟如此大!”
有几道透着贪婪意味的声音夹杂在纷乱不堪的乱声中。
“若是捕得这只,怕是能换好些镜石了!”
“如意坊点名最高价收取临近成年的小兽!”
“哎,哎,哎,别挤别挤,把它吓跑了怎么办!”
沈卿与谢折玉默不作声地跟随着众人脚步,混在人群中,顺着众多目光望过去,只见一只通体碧色几近透明如烟的小兽在没头没脑地四处奔逃,奈何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是虚元洞弟子,个个摩拳擦掌对其虎视眈眈。
那鸢兽竟好似通人性般,低低发出一声哀鸣,继而躬起身弯成一张利弓,似要垂死挣扎般将要使出最后拼力一击。
沈卿微微蹙眉,她竟然在这小兽身上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却又极有压迫感的上古之意。
少女浅碧罗裙下鞋尖上若隐若现的宝珠柔光微闪,她悄悄后退了一步,在疾步向前的匆匆众人对比下显得极为隐蔽。
谢折玉侧眸淡淡扫过沈卿这般暗含意味的举动,只犹豫了一瞬,便也跟着后撤了一步。
陷入狂热的虚元洞弟子们丝毫未察鸢兽的异常,皆在沉浸于将其捕获换取大量镜石的美梦中。
蓦地,谢折玉不自觉拧眉,适才长街之上遇见的那一对年少兄妹竟然也混在熙攘人群中,只见那少年如临大敌般执剑将妹妹护在身后,满脸紧张之色,正睁大了眼紧盯着人群正中无处可逃的鸢兽。
正在这时,除却人声外死一般寂静的山林骤然响起一声低吼,似是蕴含着极为磅礴的力量,毫不止歇地回荡在层层松林间。
粼粼薄光下,方才还垂死挣扎的鸢兽此刻身上竟开始发起一种奇异的变幻,一瞬间身形便涨得极为巨大,骤然变幻成一只巨大的青色怪兽凌空而起,一对锋利的弯角蜷在它青碧色的耳边,眉心一处朱红,随着其仰头低吼,朱色艳丽如血。
气波如浪,携雷霆之力轻而易举地将围在一旁的宗门弟子们掀了个人仰马翻。
有那修为低下的弟子抵挡不住这如山沉重的气势,哇地一口吐出血来,面色飞速变得灰白,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空气仿佛陡然凝结,有种无形的压迫之力在肆意弥漫着。
青色鸢兽升腾而起,巨大的双目冷冷地注视着适才想抓捕其的门人弟子们,此刻皆如蝼蚁般匍匐滚落在地。
夹杂在无数低咳之间的呜咽声飘至谢折玉耳畔,他顺声望去。
女童哭泣着抱着她的兄长,少年断断续续咳嗽着,用手指紧紧捂着嘴,不想让妹妹看见,却仍有鲜红的血色止不住地在指尖溢出,他笑了笑,一如既往地伸手揉了揉稚童发顶,低声安慰着。
谢折玉微微蹙眉,那少年修为并不算高,勉强只是筑基罢了,长靴上前一步,他想救回这对年轻兄妹。
“别出声。”
忽而,他手腕一紧,耳边响起少女轻软的嗓音,却不知为何,其中含了几分淡漠。
谢折玉敛眉,转眸望过去,浅碧衣裙的艳色少女右手隔着玄色衣袖按在他手腕之上,强行压住了他欲上前制止的动作,眉间神色冷淡,一双星色双眸粲然生辉,夺目又冰冷。
未成想,她竟心狠至此吗?
他冷冷想道。
? 43、天之镜
虚空中烟雾凝结, 弯角朱眉的猛兽蓦地露出尖利的獠牙,全身磅礴的气势眨眼间席卷过松林,引得人仰马翻。
少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却又停住,手指暗中用力握紧了手中剑——眼前的巨兽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然而身后女童正紧紧揪着他一袂衣角, 虽然掌心衣角隐隐有些微冷汗, 但是他退无可退。
鸢兽冷冷的目光寸寸扫过眼前众人,其周身气势带起的劲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蓦地, 一声低吼, 一股青色的狐火从它口中全然喷出, 眨眼将四周包为浓雾。
“啊——!”
有离得近的弟子沾染上几分青焰, 却如骨附蛆般, 沿着血肉肌理一路贪婪而上, 片刻间便将方才还活生生站着的人吞噬殆尽,只剩虚无。
适才还志得意满的诸弟子皆变了脸色,纷纷后退不已。
“此兽非我辈可敌!”
“速速传信大师兄!”
鸢兽占了上风,气势更甚,猛然腾空而起, 口中的狐火喷吐得更甚, 已然要将所有人吞噬一尽的刹那。
谢折玉扫了身侧的碧色衣裙少女一眼,微微蹙眉, 落星剑随心意,发出低低嗡鸣,似要蓄势而出。
忽然, 漫天狐焰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来——竟不惧鸢兽青焰, 一袭天蓝色道袍, 束发高冠,正是引他们一行入虚元的容玉。
“大师兄!”
此人甫一出现,周围断续响起声声惊呼,俨然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惊喜与对眼前人的崇敬。
“孽畜,休要作乱。”
只见他右手轻轻抬起,于虚空中画出一道繁复的咒术,忽然间,几缕微光如同蝉翼般轻颤着展开,继而化作万千蓝色剑光直朝鸢兽颈下三寸而去。
那猛兽似是认出了眼前人乃是一直以来捕捉其类的大敌,瞬间气势大盛,动作骤然如电般喷出狐焰化作实质,将剑刃纷纷阻隔在虚空之上,同时它猛然打了个响鼻,咆哮、立起,浑身青色绒毛根根直立而起,气势比方才竟更上一层。
容玉轻嗤一声,漫不经心地微微抬手,骤然间,剑光腾起,散发出绚烂至极的浅蓝色光芒,层层压制住青色狐火,紧接着,一道蓝光横空而起,一瞬间自虚空斩落而下,硬生生切断了漫天青焰!——继而,数不尽的浅蓝色剑影如烟火般飘然散开,又转瞬汇聚成一束星光,携雷霆万钧的凌厉气势,刺向鸢兽颈间。
剑影星光,悄无声息。
容玉的剑已然落在了鸢兽脖颈三寸之上。
“滴答——滴答——”
方才还巨大无匹的鸢兽气息萎靡,已然恢复成原本小兽模样瘫倒在地,有青色血液循着微小却致命的创口渐渐溢出,滴落在松林鸢海间,无数盛开的鸢尾花贪婪地吸收着其中的养分,好似更加娇艳。
御剑立于虚空的道袍少年眼神平静,斩除这般实力可怖的鸢兽在他眼中仿佛不过是寻常之事——落入隐在古松后的碧裙少女眼中,连沈卿也不由得一怔。
适才,在看见容玉抬手划出那道浅蓝色剑光的刹那,她隐隐感觉其上有种熟悉的气息,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却不得其解。
金针封穴,活死人墓,罗刹鬼树,九星连珠。
她闭了闭眼,试图理清这杂乱无章的思绪。
虚空之上的少年衣袖一拂,“收。”那奄奄一息的鸢兽已然消失不见,化作一道青光收入其乾坤袋中。
继而,他的眼睛微微下扫,宛如神祗般俯视着松林中的虚元洞门人弟子们,温和眼眸的深处没有一丝情绪。
“大师兄……”
有领头的弟子低声禀告:“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这次捕获的鸢兽已经全在此处。”
话音刚落,他小心翼翼地呈上一枚浅金色网袋,光芒微动,看不清内里,隐隐听得其间有小兽犹在哀鸣。
“你们做得不错。”容玉微笑着夸奖道,温和的笑容好似一张冰冷的面具,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此次捕获变异鸢兽,诸位皆有功劳。”
他的目光缓慢地扫过毕恭毕敬低头等待吩咐的众人,好似俯瞰蝼蚁般,再度一字一句开口:“掌座有令,为表嘉奖。”
蓦地停顿下来,容玉的眸光最终定定落在远处古松后的阴影处——正是沈卿他们敝身之处,不过瞬间,便又移开,好似未发现任何异常。
“此次‘引渡’名额特许翻倍。”
说罢,他微微笑了起来,温和又平静,却仿佛带着洞彻一切的冷漠。
引渡……
不敢抬头的弟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各自心里皆是惴惴不安,据掌座所言,“引渡”乃是人之幸事,被选作天命之人进入天镜中,可一步登天。
然而,想起往日被引渡之人的仪式场景,有的人身上不由得开始无法控制的颤抖。
“不知这‘引渡’究竟是何法事?”
沈卿抬眸望向头顶岑寂的界镜,星光粼粼,静默无声。
谢折玉蹙眉,看着人群中同样俯首的兄妹二人,眼神冷肃,“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深湖水波,如星光般洒落,映照在沉寂如墨的十万山中。
一阵奇异的呓语声,缓如潮水般漫涌而来,随着密集松林一波波荡击着人的耳膜
沈卿眼色一冷,这呓语声细听之下,竟与那诡异之后的存在有几分相似之处。
被人称作大师兄的少年浅浮于虚空之上,此刻神情肃穆,口舌不断翕动,如潮水般的呓语正不断从他口中发出,浅蓝色的道袍随之轻荡在空中。
而地上的门人弟子们皆垂首阖目,虔诚地举起双手,像是承载着天镜之上倾洒而下的星光。
“小师——”
寂静的林间鸦雀无声,沈卿身后蓦然响起一道短促的惊呼,正是一天未见的扶崖与晚晚,正一脸惊讶地望着面前这番诡异景象。
谢折玉一瞬间抬手掩住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少年的嘴,那一声小师叔才没有响起。
扶崖只觉得转瞬间,眼前松针轻漾,原来已经被沈卿两人拉至古松树后。
瞧着此处到处透着诡异气息,扶崖也回过神来,压低了嗓音悄声说道:“昨日我与晚晚探查了许多处,不知为何,虚元洞内除却门人弟子之外,竟无一丝活物存在。”
说道这时,少年脸上微微有些发白,“我还从未见过这般诡谲的地方。”
“也可以说是绝境。”谢折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看着前方虔诚祈求的众人,冷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此时,星光四溢,远处宗门内长明灯火,绵延不绝。
忽然,岑寂静默的界镜陡然间光芒万丈,头顶之上的悬湖好似有无数盛大的焰火在水中炸开,无边无际的界之镜登时星光大盛。
地上的弟子们皆匍匐于地,低声诵念着,声音整齐又划一,好似失魂般狂热:“永奉天镜,愿神渡我!”
界镜上,千万星点汇集,渐渐凝成几道偌大无比的光柱,倾泻而下,将在场众人映于其中。
远处的容玉微笑着,目光直直落在古松之后,沈卿等人身上。
他温和的眸中隐隐透出奇异的光彩,
“神降已至。”
身着浅蓝色道袍的少年如是说。
作者有话说:
qaq,将尽快结束这个副本,慢慢开始大家都想看的环节!
? 44、如天堑
入夜后的十万山脉隐在无边墨色林海中, 更为森冷可怖,朔风啸过松涛,带起一阵低低旋律, 阴如鬼哭。
唯有人群静默伫立之处,厚重的光柱簌簌而下,映在暗无星日鸢尾盛开的原野上。九束光柱静静地将九名弟子包裹于其内, 浮动明灭间, 光影照在被选中之人身上,每个人脸上都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好似麻木地看见了自己最终的命运——
神降之下, 永奉天镜。
同样被星光笼罩其中的, 粉衣女童的脸清晰可见, 长长的睫毛闪动着, 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露着几分茫然与不解, 她微微转过头看着一侧的哥哥,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一旦被选中,便再没有转圜之地了……”
白日里的话尚且犹在耳边,天镜降下的光芒从四方蔓延过来, 将十来岁的女童团团围住。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映入女童黑白分明眼瞳中的,是少年死一般苍白的脸色, 他竟不知为何,猛然踉跄了一步,忽然间眼中有泪水长划而下, 血色交织般的神色刻印在她心里。
“哥哥。”那一瞬间, 妙妙突然仰起了脸, 蓦地挤出微笑起来,“我,我愿意的。”
“你,你不要哭。”女童微微抬起右手,试图如往常般抚上少年眉眼,却在碰触到如柱星芒的刹那,不得再探出去一分。
“别、别怕……”少年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只觉双腿无力,一下子跪倒在星芒旁边,屡次被阻,锲而不舍地挣扎着试图扑过去。
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天堑横跃在二人面前。
他曾亲眼见过引渡的仪式,完整的人渐渐随着星光指引,也将会散成漫天微光,最后汇入天镜,自此再不会有一分痕迹。
一想到他视若珠宝的妹妹也要如那般模样化作星点,少年只觉得心肺间似乎有无尽痛楚似要涌动而出,哽咽道:“妙妙,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忽地,昏沉了半晌,似有什么突然间冲上心头,少年的神色陡然间变得明亮,昔年他曾偷偷在藏书楼偶然窥得一种秘法,以燃尽血肉为代价可在瞬间置换血脉相关之人,想到这,他眼中闪着奇异的色彩,“不要怕,哥哥在这里。”
渐渐地,没有星光的天幕下,只有九柱光芒泛着微微的青,如同漫山鸢尾,在岑寂的夜中张扬着。
“嘶——”眼前所有的一切景象太过诡异,扶崖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手指微动,玉华剑已是蓄势待发。
忽地,一只瘦弱纤白的手搭上了他抚在剑鞘之上的右手,一路上宛如隐形人的医女晚晚此刻扶着扶崖的手,朝他摇摇头,神色哀戚。
谢折玉闻声回眸看着她,竟读懂了她想表达的情绪,也陡然意会了对方眼眸中难以言表的深沉哀色——
自神降落下的那一刻,这些人的命运便只剩下虚无,早已尽数归入天镜。
扶崖也明白了少女想传达的想法,再也不说什么,只是转过头去,静静地望着远处虔诚等待的弟子们。
沈卿看着眼前这般景象,净透的眸子闪烁了一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柔弱医女,停留了片刻,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侧头倚着古松,看着漫山遍野极其茂盛的鸢尾。
风过山野。
虚空好似变得扭曲而又虚幻,有潮气如水般伴着奇异的低诵之声如波漫来。
容玉浮于虚空之上,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然而眼角眉梢的温和尽数消逝得一干二净,唯有神秘莫测的诡异。
“时辰已到,奉于天镜吧。”虚元洞上下门人弟子极为崇敬的蓝色道袍大师兄冷冷地笑了起来,他毫不留情地微微抬手,浅浅划出一道术式。
星柱陡然光芒大盛,映在九个人的脸上,泛起可怕的混沌之色,好似有奇异的微光宛如活了一般在皮肤下涌动。
渐渐地,微光毫无顾忌地最终汇聚在每个人手腕上,凝结成一朵艳丽无匹的鸢尾花印记,诡异而又瞩目。
随着鸢尾印记的出现,星光骤然沸腾起来,界镜之上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受到了某种吸引,原本平静的天幕渐渐泛起无数星点,纷纷扬扬朝裹于苍白青光的九人袭来——像是一场盛大的迎接。
那些星点浮近光柱后,眨眼间钻入一张张苍白无神的脸中,悄无声息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随之发出一声痛苦的呢喃,紧接着,便在星光中化作一阵白烟,尽数汇入漫天微光中,飘扬朝天镜而去。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的稚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朝少年所在方向看过去,“再见了,哥哥。”
然而,预想中的黑暗并未如期来临,女童大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原野上盛开的鸢尾被朔风卷起,纷扬散漫开,青色的花瓣映着破碎的星点,如琉璃般美丽。
时间好似在此刻停滞,空寂无一物的镜之城好似只剩数不尽的星点。
“哥哥……”女童喃喃出声,不敢置信地望着满天光华,不知何时泪水已然盈满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不知用了何种术法,他竟然代替她困于星柱之下,白衣的少年微微阖上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顷刻间,他颓然灰白的脸上露出了安静平和的笑容——
要好好活下去呀,妙妙。
然而,在意识即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唇边——铺天盖地的血色突兀地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红光浸没了一切。
好似被封存的记忆突然苏醒了,满目的血红,陡然间,他好似想起了所有。
虚元山上,密云压城。
天色黯淡如墨,风雨呼啸间,闪电的白光一瞬间照亮了偌大的宗门。
到处都是无尽的暗色,绝望的恸哭响在鸢尾盛开的每一处角落。
他抱着怀中早已没了气息的妹妹,身边师兄弟死去的尸体漫出暗红色的血液,粘稠了一地,最终,一切记忆定格在直面袭来的蓝光中。
最后化作星点前的一瞬间,有一滴泪水从少年眼角悄然滑落。
原来,所有人早已死在那个不知名的夏天。
? 45、春花礼
十来岁的女童忽然间哭不出来了, 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没有哭喊——
哥哥……没了。
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的手执着地向前伸着,好似依旧等着什么人来抱她, 对着已然消散殆尽的天镜上空,试图看到白衣少年回过头来那抹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
然而,眼前什么也没有……
虚空流霜, 星照花野, 好似天幕倾倒而下。
其实是她心里的天坠了……
“谈何引渡?!”终于看明白了这场诡异的献祭过程,扶崖的心里不断有愤怒与寒意层层纷涌而出, 玉华剑寒光微闪, 他低声愤然质问, “以活人来天祭, 这分明是邪术!”
“呵……”容玉微微偏头, 微微笑着注视着似是愤怒至极的少年人, 眉目间是一往的平淡温和,“掌座有令,莫敢不从。”
这视浮生为蝼蚁的无谓模样让扶崖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唯有执剑的手隐隐有青筋泛起,继而, 他一步踏出了人群。
修为虽被压制, 勉强不过筑基,或许是螳臂当车, 以卵击石。然而今夜,即便是命丧此处,也要拼力将这些活生生的年轻人解救出来——
修者有所不为, 自当也有所为!
看到对方沉不住气, 竟然慨然前来, 容玉嘴角扯出一抹莫名的笑意,微不可察般轻嘲一声,他最厌恶仙门中人的一点,便是这般,为了那愚蠢可笑的正义,一切皆可抛去不顾。
他神色一冷,修长的手微微一动,星华倾泻的松林鸢野上,忽而有数不清的人影在夜色下晃动,将浅蓝衣袍的少年围在最中央。
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木然地浮现在时明时暗的星色下,远处天阶灯火遥遥映在这些门人弟子惨白的面容上,微微泛起一层诡异的绯红,然而这昏暗浓郁的阴影却让他们看起来更加诡谲。
适才还生龙活虎地众人此刻看起来却宛如行尸走肉般,身上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吊儿郎当的锦衣小郎君紧紧抿住了唇,“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容玉微微摇头,眉眼间隐隐有傲意,“子非鱼,焉知他们又何尝不是自愿的呢?”
虚元洞的大师兄蓦地顿了顿,继而抬手虚空中轻点了一下宛如驯兽般无声的弟子们,眼神中笑意渐显,“你们说是不是呢?我亲爱的师弟们。”
灯火摇曳,无人应答。
这般诡异的情形,让在场尚且保有自我意识的人皆是心上一寒。
扶崖沉默不语,只是抬步静静往前,手指微微蜷曲着,握紧了流光凛冽的玉华剑。
看着提剑向自己而来的锦衣少年,容玉歪了歪头,陡然间,轻笑出声,看似朝他而来,其实虚掩之下的步伐却是朝着——
那名女童的方向。
“很期待你加入他们的模样。”浮于虚空之上的少年仿佛洞察了一切般蓦然笑起来,漫不经心地拂起玉冠之下一缕垂下的墨发,细细摩挲着,“贵为仙门之首神意门的座下首徒竟然为我所驱使。”
“你、你杀了哥哥。”忽然间,一道稚嫩的女声打破了沉静,犹是满脸泪痕的女童抬起头,苍白瘦弱的手颤抖着举起长剑,直直指向了最为崇敬的大师兄的方向。
“你这孩童竟未受影响,”容玉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既是兄妹情深,我便成全于你,一并供奉天镜罢。”冷冷地,蓝衣少年笑了起来。
一道蓝光陡然凭空出现,悄无声息地直朝女童袭去。
“你敢——!”扶崖大急,足尖一点,却绝望地发现已然赶不及。
“蚍蜉撼树。”虚空中容玉一声冷哼。
话音甫落,古松郁郁,黑色的影子陡然消失在原地。
一刹那间,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如星辰破空而来,直直斩落在蓝光之上,将其生生劈为两段,消散在虚空中。
只见玄衣飞旋,最终落于女童身旁,静静执剑凝视着浮空上的人影,落星发出冷冷嗡鸣。
谢折玉眼皮轻抬,漠然看向高高在上的少年。
“呵……”容玉眨眨眼睛,歪歪头,术式被挫落,却是弯起了嘴角,“既然如此,今日且到此为止吧,待掌座出关之日……”
话语刚落,蓝雾弥漫,诡异却又温和沉静的少年身影渐渐随之消散在其中。
“不过,真不愧是玄天仙山的名门大派呀,且送你们一份薄礼吧。”
空无一人的虚空中,却诡异地浮现出一道星柱,竟与适才献祭之时的场景如出一辙,谢折玉和扶崖皆是微微一怔,只见那星柱缓缓地,将尚未回过神的女童全然笼罩在其内,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引渡……
两人同时意识到容玉口中所说的薄礼是什么了——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要他们眼睁睁看着,小女孩作为祭品,奉于天镜中。
光华流转,混杂着斑驳树影投在粉衣稚童的面容上,她颤抖地举着长剑,不管不顾地挥砍着,明知一切皆是无用功,忽而间,她踉跄着倒地,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满是绝望与不甘。
看着星柱内闪动的细碎辉光,少女碧色的衣裙漫开在青色鸢尾上,沈卿轻倚着古松下,黑如点漆的眸中隐隐沉浮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竟会浓烈到如此地步么?
少女娇妍面容上此刻刹那间变得茫然又空寂,眼色逐渐变得恍惚,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竟像是经历过一般-
归一宗常年如春,因着宗主沈意喜静,鲜少有人大声吵闹。一时间,偌大宗门,唯有数不尽的芳菲寂寞地盛开在空山明雨中。
潺潺溪水青碧如绿,有肆意的游鱼悠哉地游弋来去,偶尔跃出水面引起圈圈涟漪。
不过十来岁的少年静静地站在师尊的白衣身后,他抬起头,看见了那个孩子。
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站在一旁,亦仰头看着他。有缤纷落英随风微微摇曳而至,映在她精致的脸上,却皆失了颜色。
他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孩子,一刹那间,有些微的恍神。
“玄衣,这是沈卿,以后便是你的师妹。”沈意微微笑着介绍道。
玄衣收敛了眼中打量的神色,飞扬的剑眉下,带着少年人的骄傲和锋芒,微微笑着问候:“小师妹。”
一边微笑着,他一边伸出手,轻轻抚过女孩头顶柔软如墨的鸦色长发,继而,他拂起长袖,周围陡然掀起一阵微风,席卷而起浮空之中飘飘荡荡的落英,纷纷扬扬在她身旁,绕着女孩肆意飞舞。
春云浮空,飞花稚影。
“初次见面,且以春花作礼,赠予师妹吧。”
少年一袭玄色衣袍,眉眼间意气飞扬,腰间长剑上青色长穗在风中轻然而起。
再后来,沈意坐化,玄衣暗窥天道引得青空震怒,九十九道紫金神雷直劈而下-——
是神罚。
最终,少女踏过血色,缓慢俯下身子,将他的头颅轻轻笼在怀中。
垂死的人微微笑起来,艰难地抬手,试图再次伸手扶上她的发,“小……”他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蓦地,停滞在半空中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沈卿静静望着因兄长之死而陷入绝望的女童,细风将鸢尾四散吹起,零落漫天的落英好似唤醒了封存已久的记忆。
明明早就死去的人,为何心间还会莫名生起一丝波澜。
眼前的兄妹也是,明明早已是死去多时,却仍留存着如此浓厚热烈的情感。
她微微垂下眼眸,瞳仁深处闪过一丝不解与茫然。
最终,沈卿伸出手,浅浅在虚空之中画了一道术式,纤细如玉的指尖所至之处,风亦静止,随着术式结成,一股看不见的灵意悄然停滞在半空中,最终慢慢汇聚而成一道轻如蝉翼的琉璃光罩,无形透明。
“米粒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少女神色微冷,手指轻轻一点,微光流转,直朝笼于女童身周的星柱而去。
星色灯雨下,一片白茫茫的青白色,间或夹杂着细碎光点隐约自星柱连接向遥不可及的天镜上。
骤然,好似凭空出现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般,生生将两者之间的联系切断,微光轰然散开。
紧接着,一旁的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地靠近,手腕轻转,落星划出凌厉剑光,带着迅疾怒意直朝星柱而去。
相伴其中的,是另一道如玉般清润的光华,扶崖与谢折玉,竟在这一瞬间,身形达成了同步,玉华剑出,亦朝女童而去。
两道剑气如龙,在与星光相触的一刹那间,虚空之中好似骤然裂开,空气中似有无形的嘶喊,落在古松之后的碧色衣裙少女眼中,是无数死灵在感受到与吃食的联系断掉后,在沸腾挣扎着。
转而,一切尽数消散在凛冽剑光中,只余女童粉衣轻扬在微风拂过的鸢海之中。
少年玄色衣袍拂过虚空,微微一俯身便将她抱起,继而迅疾如电般落在古松之后。
“哥哥!”
小女孩犹在懵懂中,先是呆滞了片刻,然后微微张了张嘴,惊喜交加的叫出声来。
? 46、风铃动
夜尽天明, 淡淡的流光从界镜上照下来,与长明珠盏的柔光和在一起,映得虚元山光影婆娑。
有风拂过, 带着廊前悬挂的簇簇风铃发出“叮铃铃”几声清脆响。
“小师叔,她……”在风铃交织的叮当响中,一道声音蓦然响起, 带着少年意气却又有几分迟疑, “要将她送回宗门吗?”
没有回答扶崖的话,沈卿抬眸望向廊前。
几簇花墙开得郁郁葱葱, 云蒸霞蔚。那唤作妙妙的女童正半蹲在花树下, 缤纷乱眼的花朵, 映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晶莹又明亮。
沈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着窗棱, 忽而, 细嫩指尖在窗栏上微微一敲,随之一声清吟脆响伴着流光荡去花墙。
平地乍起清风,卷起落英,漫天飞花纷扬在女孩周身,绚丽夺目。
“呀……”孩子忍不住惊喜地脱口叫了出来, 看着满天飞花, 笑弯了眼。这一瞬间,稚童的眼眸中光彩莹莹, 才像个十来岁的女孩。
一旁的锦袍少年瞧见眼前这般景象,笑了起来,露出细白整齐的牙齿, “她应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意识混乱, 将折玉师兄当成兄长,虚元洞又是那般诡异情景。”扶崖笑望着言笑晏晏的小女孩,“待此间事了,没准师兄会多个小徒弟,也未尝不可能。”
还未说完,他转过头去,看着倚在另一旁默不作声的黑衣少年,翘起了嘴角,“昨日师兄那一剑,可谓是生死关头救妙妙于水火。哎,若不是她错认师兄为兄长,总爱和师兄于一处,不然的话,入我神意门也是可以的。”
话音甫落,方才还在流连花墙的妙妙提裙飞奔进室内,站在沈卿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眼睛里有些怯生生的意味,迟疑着开口,稚声道,“姐姐,花。”
暗香浮动,夏花灼灼。
少女懒散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有些意外地垂眸看向捧着花怯生生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她收起了一贯的漫不经心,接过了那朵美得让人窒息的花。
十来岁的女童眼中光芒泛起,也欣喜地笑开来。虽是兄长救下了她,然而在孩童敏锐细腻的直觉下,总想着亲近眼前极为漂亮好似神女下凡的少女。
扶崖有些惊讶,一侧的玄衣少年也侧目望向这边,都在讶异于这小女孩对于沈卿出乎意料的亲近。
沈卿转眸扫过廊前,风铃依旧叮铃脆响,玲珑小巧的铃身看起来皆由千年冷玉烧制而成,其上每一个都细细雕刻着精致的纹路。
一路走来,虚元洞的每一处亭台楼宇挂遍了这种风铃,其上镌刻的宗门独有的道术印记——
一缕青穗,浅浅映在千万只风铃身上,随风轻荡。
脑海中似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沈卿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生动可爱的小女孩,眼睛里隐隐有着几分笑意,“过来。”
看着少女娇艳如花的笑容,妙妙不自觉往前走近了一步,两人近在咫尺。
“给你变个更好玩的术法,好不好?”
不等她回答,沈卿抬手轻点女孩的眉心,一束碧光眨眼没入她体内,不见踪影。
“嘘——”少女指尖轻轻点在薄唇边,神秘笑着,“低头”。
妙妙下意识地低头看下去,眼睛骤然睁大——
眼前的一切好似梦中不可思议,她的心口之上,竟然悄无声息地开出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继而,来不及出声,女孩视线落在那蝴蝶翩翩白色的翅上瞬间,便昏迷过去。
“这……好像是织梦蝶……”扶崖惊呼出声。
沈卿漫不经心地招手,那洁白如雪的梦蝶随之翩然落于她掌心,“不错,她识海混乱并非长久之事,在此间事了之前,且将其心神稳住。”
她随手掐了个诀,梦蝶旋然消失,顿了顿,沈卿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角的少年,懒洋洋地说道,“待虚元事毕,你若是想将其收入门下的话,皆随你便了。”
室内憧憧灯火下,谢折玉微微蹙起了眉,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抚住眼,掩去眸中无奈之色,终于忍不住出声,冷冷道,“我几时说要收她为徒了?”
沈卿撇撇嘴,拍拍手,再度依靠在榻边,百无聊赖地拿起案几之上的茶具把玩着,突然间心里一动,“不收不收,不过……”
少女蓦然起身,走到谢折玉面前,天镜倾泻而下的华光透过窗棂映在她裙裾上精致刺绣的缠枝花纹上,闪烁着明灭的微光,好似古书上记载的蓬莱神女,应是这般模样了吧。
她眉眼间掠过一丝再熟悉不过的狡黠笑意,谢折玉眼神陡然警醒,不知喜怒无常极爱捉弄于人的师尊这般模样,是又要何为。
“修行漫漫,玄天仙山数百宗门,不知折玉可有心许之人?”
少女无辜地眨了眨眼,眸色清澈似水,嗓音似蜜般甜腻。
作者有话说:
沈小卿:嘻嘻,在雷区反复横跳~
? 47、已许卿
水深烟浩, 岸生春草,两岸平排树影疏。
“折玉。”
他停下摇橹的手,循声望去。
阳光澄澈得绿叶翠蔓都似乎几近透明的季节, 少女坐在船首,披着一袭芙蓉衣,染着几分空翠, 漾在曲折水巷里, 细碎流光落在她眼睛里,宛如星河璀璨。
她转过头, 明亮的眼眸中倒映着眉目清朗的他。
“不知折玉……”
她微微顿了顿, 旋即羞涩抬眸:“可有心许之人?”
少女眼睫微颤, 像是被江南四月春风温柔拂动。
青衣束发的小郎君眸光清亮, 望着她, 如水般的情绪全都漫出来。
“卿卿。”
他轻声呢喃-
鸦雀无声的室内, 水色流光游移着漫进案几之上。
这个问题在扶崖看来有些突兀,但是按捺不住心底那抹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
然而,想起先前万佛塔林内,第九十九层中灵镜一闪而过的凡人少女——谢折玉的心魔,扶崖眉头不自觉蹙起, 看向一侧的少年。
他简洁的玄色衣袍似是融入了昏暗光影中, 黑如点漆的眸子正冷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扶崖左手牵上一直在角落默不作声的晚晚,悄无声息地在门前站定, 却又脚步微顿,隐隐有几分犹豫。
他从未见过小师叔这般模样,昔年常有人提起蘅玉道君, 皆言是没心没肺, 无心无情。
继而, 少年转头望向窗前风中铃响,沉冽如霜的眼眸中蓦然间掠过说不出的神色,似是欢欣,又似冷郁,带着这种悲欣交集的神色,谢折玉阖眸,顿了顿,再度睁开。
“折玉已有家室。”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冷淡的嗓音中仿佛压住了什么翻涌而出的东西。
在扶崖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少年眸中冷凉,修长苍白的手指紧紧握着怀中那缕破旧的荷包,好似如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浮木。
扶崖不敢再做停留,一手拉过犹在原地不动的小医女和一脸懵懂的女童,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人影。
因而也未得见,原本好整以暇的少女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神情阴戾的玄衣人影。
此刻星色如水,长明灯火,岑寂无声的室内唯有两道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你竟已成亲了?”
沈卿佯装不知,状似好奇地探头问道,她随着谢折玉的眸光望向窗外,却只见几树花墙寥寥。
未听得他回答,少女将手支于光洁如玉的下巴上,似是闲谈般再度懒洋洋出声,“怎地不见你的心上人呀,难不成——?”
她撇撇嘴,“定是你想追求长生不老,独自一人来寻仙,将她给抛弃了!”
话音未落,却见骤然间,适才还眼神似悲似喜的少年陡然转眸,阴戾冰冷直直地盯着她。
“师尊慎言。”他冷下脸,寒声道。
沈卿抬眸,他一双黑瞳,漆漆撞入她的眼,是深不见底的黑。
少年面如冠玉,狭长的凤眼微微上翘,透着若有若无的冷嘲,“想来蘅玉道君修为高深,尊为三界至强,又怎会知晓红尘凡事。”
沈卿眨眨眼,不以为然地说道:“才不是,本座全都知道!更知道的是,尤其是像你这般的——!”
离得近了,一股清清浅浅的桃花香气盈满鼻尖,少女细密卷长的眼睫扑闪颤动,淡色薄唇翕动间,却吐出的是凉薄稚气之语。
她故意拉长了音,猛然凑近他耳畔,低如娇喃的吐息声灼进他的心间,少年冷白如冰的颈间不自觉地泛起薄红。
“像你这般的小仙君,以后实力高强了,必然要拈花惹草,身边莺莺燕燕,心里还揣着个白月光!”
她笑得恶劣,好似认准了以后他必然会那般模样。
谢折玉蹙眉,闭上眼再度张开,沉沉吐出口气,心想着不与她计较,然而最终还是薄唇动了动,面无表情说:“为何会这般想?”
沈卿瞧他不信,袖间一道流光,拽着他衣袖使得眼前人被迫倾向自己身边。
她伸出纤白细腻的指尖,理直气壮指着浮在半空中还在哗哗翻页的话本子:
“喏,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话毕,少女转眸,略带鄙夷地看谢折玉一眼——出来混这么久,竟连近日最流行的风向标也不知道!
谢折玉顺着她莹润指尖看过去,只觉得额角青筋跳了跳——
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兵王重生之制霸修真界》!
不知道她一整天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少年气极反笑,眼眸中适才的悲喜之色已经全然消散,唯有暗沉沉的冷,他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我去查线索。”
旋即,几个起落衣袍翻飞,瞬息间,已然消失在视野中。
? 48、青穗团
明珠夜火, 满室岑寂,落针可闻。
远去之人的玄色衣角尽数消失在暗色中,碧衣墨发的少女静静地倚着一方白玉榻, 抬头望着镂花窗外的阑珊灯火。
晚风吹起了她发畔的丝绦,青丝漫舞间,少女的眼神虽然依旧明澈, 瞳仁深处却带了微微的茫然不解之意。
沈卿垂眸, 清浅的目光看似落在指尖紧握的话本之上,看着看着, 眸中忽然腾起淡淡的烟雾。
人间三载, 弹指一瞬。
对于玄天仙山的蘅玉道君来说, 不过是飘渺云烟, 幻梦一场。
少女闭上了眼, 微微蹙眉。
她竟不知, 谢折玉会将那段过往这般珍重于心上——
方才的模样,就好似执念极深,生了心魔般。
半晌,夜华如水,碧衣少女再度睁开双眼, 眸中神色淡淡, 如豆珠光映在她眼中微微摇曳,幻化出青影万千——
大道至上, 往事不过花谢,枯荣之间尽成烟-
翌日,宗门内人声鼎沸, 半空中飞剑流光不尽其数, 寻常如往日模样。
谢折玉一个人静静倚在廊前花树下。
他似乎早已习惯这般孤身独处的模样。
而生性恣意的扶崖早已带着那女童在院中玩开了, 嘻嘻哈哈地玩闹着。
妙妙看起来早已不再惧怕他们,反而与那神采飞扬的锦衣少年相处得极好。一旁的小医女也浅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就在刹那间,玩疯了的扶崖笑嘻嘻地看了安静的少女一眼,骤然间一个起落,竟施了个术法将两个女孩一起托举在玉华剑之上。
剑光肆意飞扬,腾空驾雾,女孩们惊声尖叫,却又乐在其中。
“青穗团子!新鲜的刚出炉的青穗团子!”虚元洞最为繁华热闹的长街上,人来人往,一个瘦小的老头正蹲在一旁角落中,守着一篮子糕点,用嘶哑的声音时不时叫卖着:“虚元洞独有的青穗团子!”
许是清晨,行人匆匆,门人弟子着急进山寻鸢兽,他在那里蹲了将近许久,还是没有几个人过问。
青穗……?
正行在长街上百无聊赖的少女,蓦地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
虽然明知此地有异常,谢折玉与扶崖几人却一时半会理不出几分头绪,因而便一并来到长街之上,人流如织,到处是来往叫卖的小摊小贩,看起来和凡间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如意楼进出匆匆的修士们依旧是满面疲惫与欣喜。
沈卿掠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止住脚步,伸手拽住谢折玉的衣袖,她吸了吸鼻子,“好香呀。”
扶崖接过身侧晚晚手里的小篮子,挎在腰间,很是自若。而被他夺了篮子的小医女却不甚自在的微微红了耳根。
少年玉扇一展,兴奋得亦连声附和道:“不错不错,看起来应是虚元洞独有的产物,想必外面买不到。”
说话间,几人围至摊前,奇怪的是,原本人流如织比肩接踵的人群不自觉地绕开了他们,无形中泾渭分明般。
“老板,这怎么卖的?”正在老头愁眉不展之际,周围蓦地暗了下来,有人问道。
老者微微有些讶异地抬头,发现四周的人忽然都避而远之,立于他摊前的是几个少年仙君,个个样貌精致不似常人。最中间站着的是个碧裙少女,发髻高束,如珠似玉的面容上挂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快眯成一条线的眼缝不着痕迹地快速打量过一遍,又扫过四周——
在此地的皆为虚元洞门人弟子,眼前这五位却是,除了那名女童,周身都散发着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非常气息,也难怪其他人不愿靠近。
“一块镜石。”他微眯了眼答道。
正准备付钱的扶崖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尖,讪笑着收回了掏兜的手,装出很洒脱的样子,扯了扯嘴角:“灵石可以吗?”
此言一出,原本颓丧年衰的老者转瞬间表情似是十分古怪,艰涩的嗓音犹如吹风箱般:“诸位非本宗之人吧。”
老者的话语虽然很温和,但是谢折玉瞬地抬眸紧盯住这个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身侧微微发出“铮”的一声响——落星弹出剑鞘的声音便是如此。
那老者只作不知,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虚元洞鲜少有外人进出,几位应是近十年来,老朽见过的唯二外人了。”
玄衣少年听得此言,剑眉一扬,神色便是一冷,这老者一眼看破他们是外来者,想必自然也有识破他们修为被压制这一事实的可能,修长苍白的手指紧紧按在落星剑柄上,伴着明月珠光闪动。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他看见碧裙少女松开了拽着他衣袖的手,笑盈盈地看向了老者,带着几分天真之色:“近十年方得见我们,那便也是缘。”
“看在如此有缘的份上,不若十块上品灵石,且换你那青穗团子,如何?”
她一脸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
老道浑浊的双眼中转瞬闪过一丝精明,继而捋了把邋遢的长胡子,粗声粗气地开口道:“二十块。”
沈卿笑吟吟地偏头微微扬眉,扶崖心领神会地转手抛出一袋灵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继而平稳地落在了老道手里。
“给,全部的青穗团都在这儿了。”
老头接了灵石,先掂了掂重量,语气和缓了几分,嘟嘟囔囔说道:“你们可是得了大便宜了哟。”
扶崖一手接过,连声称是,笑嘻嘻得看着沈卿几人,“既是如此难得之物,小师叔,咱们现在就食了它吧!”。
谢折玉微微蹙眉,意欲开口阻拦,他总觉得那老道和这所谓的青穗团子处处都透着几分诡异之处。
“好呀。”
没想到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人一枚,正好五个。”
天镜流光映下,那青如碧玉的团子晶莹剔透,模样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扶崖看着两指之间的糕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奇怪,他虽爱珍馐,却也从未因着某种美食悸动到这般程度。
没想到入口也是宛如仙露入腹般,通身舒畅,却又如火般灼热,竟似要一路烧至识海般。
沈卿有些无聊地四处观望,漫不经心地将目光从眼前人身上一一扫过。
骤然间,数道浅碧色光芒自少女指尖袭出,直点谢折玉等人胸前往上三寸之处,一瞬下,那丝要燃尽神识的灼热之感在意春风的轻抚之下,尽数消散。
“此物有异常?!”
扶崖惊呼。
“那是自然。”
沈卿瞧见几人都没事了,懒洋洋答道。
“那为何小师叔还……?”
锦衣少年敢怒不敢言。
沈卿哼了一声,眸光好似不经意般落在一旁的粉衣女童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意:“妙妙,方才那青穗团子好不好吃呀?”
“卿姐姐,刚刚我就想说了,但是没能插进去话。”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歪了歪头,双螺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不解出声:“那青穗团子吃起来不仅没有味道,嚼起来还非常硬,我们从来不吃这个的,甚至可以说是讨厌。”
说罢,妙妙转眸望向谢折玉,眉头微微皱起,“没想到这次哥哥也吃了,但是哥哥不是最讨厌青穗团子的吗?”
“什么?!”
扶崖大惊。
“这个东西,你们吃起来没有味道吗?”
天阶两侧的夜明珠盏映着高空投下的流光,明明灭灭,尽数照在女童稚气苍白的脸上。
“是啊,扶崖哥哥。”
她一点一点的转过头颅,动作拖沓而缓慢,孩童般幼小的脖颈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发出“嘎吱嘎吱”的艰涩声响。
? 49、活死人
“想来这虚元洞上下门人弟子, ”漫山鸢尾开得正盛,谢折玉用剑柄将拦在行路前的花草尽数拨开,旋即缓缓拿出了一盏兔子灯——纸扎的白色小兔子, 惟妙惟肖,是前日里妙妙亲手扎来赠予他的,少年黑如沉渊的眸光落在其上, 没有一丝光亮, “都是如妙妙那般的活死人了罢。”
他没有顾及同样眉头紧蹙的扶崖惊讶询问的目光,默不作声地俯下身, 那盏玉雪可爱的兔子灯飘然自掌心滑落, 朱笔点缀出来的小兔子红红的双眼, 似是映着他苍白冷峻的侧脸。
蓦然间, 出自女童之手的玲珑兔子灯甫一落地, 沾染进漫山鸢尾中时, 白纸上忽然泛起青色焰火,眨眼间即将把其吞噬殆尽。
他凝视着眼前腾空而起的青色火焰,忽然看着即将消散成灰烬的纸灯,冷然说道:“活死人身上有阵符压制,他们身边之物沾染尽那股气息, 却无阵符压制。”
“而鸢尾又像是他们的天克之物, ”扶崖怔了怔,略带艰涩的开口道:“没得阵符压制之物一碰鸢尾, 自然要被吞噬殆尽。”
谢折玉点头,却没有说话,他抬起手, 在山野凉风下浅浅护住那即将消散的纸灯, 红通通的兔子眼似要滴出泪来, 在灼灼青焰与烈烈冷风中犹在挣扎着,摇曳着,不肯就此散去。
良久,一切归于平静,他看着不远处自顾自在花丛中玩耍的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伴着山风漫来,应和进亭台楼宇间的无数风铃响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虚元洞应是没有一个活人了。”
“此地沉于深湖之下,已然不通于三界。那幕后之人设下所谓的天之境,又以三千修士活灵生祭。”
忽然间好似窒息了般,扶崖想象着明明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门人弟子们,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尽数死去,忽然感觉犹如梦魇缠身般的冰冷窒息,似潮水漫来将他吞没。
往日神采飞扬的锦衣少年咬紧了牙关,长长吸了口气,哑声道:“无论其欲何为,必当尽诛之!”
“哥哥……!”
不远处斜坡上的小女孩粉衣墨发,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花束,欣喜地笑望过来。
扶崖只觉得泪似要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他的手在袖中握紧了玉华剑,筋骨泛白,极力压制着心中翻涌不停的情绪。
许久,他眼睛泛红,转头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碧衣少女,“小师叔,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竟连孩子也不放过!”
沈卿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花海中的稚气女童,以及御剑流光中忙碌搜捕鸢兽的少年弟子们,那双漂亮得宛如晨星的眼眸中深处是宛如神祗般无悲无喜的漠然。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修仙一途,弱肉强食。”
少女唇角沁出几分如蜜样清甜的笑意,说出来的话语却如三月春风拂面,冷如薄刃。
谢折玉略微一怔,回头看她,却只见得少女如珠似玉的面容上冷漠尖锐的神色一闪而过,再度细看,却依旧是那般巧笑倩兮的娇娇模样。
“仙门正道,自有原则在心,怎可与邪魔歪道之流混为一谈!”
沉默寡言地玄衣少年蓦地冷笑起来,提起妖魔,他狭长微微上挑的眼尾泛起决绝冷戾的光芒,拇指微弹,只听得一声轻叮,是落星即将出鞘的声音,他遥遥抬眸望着天穹,深不可测的天之镜上薄光流动,宛如深渊妖魔巨影般可怖,冷冷道,“折玉此生,只愿诛尽三界妖鬼。”
“——哪怕是玉石俱焚!”
他冷笑着,嘴角勾起的笑意中好似有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意味,连着眉目之间的冷峻之色,竟宛如地狱阿修罗。
立于鸢尾花海之中的碧衣少女微微有些诧异,她鲜少见谢折玉有这般外露的情绪,平日里多是冷心冷情的阴鸷模样。
“玄天仙山九宗至同,自是皆以斩除妖鬼为己任的。”
万年来最为年轻的归一宗主纤细白嫩的手指微微抚过手中的桃花玉骨扇,笑吟吟地说道,然而长睫轻掩之下,笑意未尽眼底。没想到谢折玉竟对魔道恨之入骨,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原因了。
“不过,本座修为被压制得很,竟连筑基都未至。”少女抚扇轻笑起来,娇弱的眼睛中促狭的微光一闪而过,只剩千万星辰盈满她笑意盈盈的眸,“除妖一事,只能仰仗折玉与扶崖了呀。”
谢折玉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青色花海中临风娇笑的碧衣少女——这一瞬间,没了那至高无上的修为,她眉眼间的神色尽是澄澈似水暖意,好似一汪江南春水。
“哥……哥哥?!”蓦然间,静谧的气氛忽然被打破,一道脆生生的孩童声音响起。
谢折玉眼神一冷,悄无声息地与扶崖对视了一眼,无他,妙妙口中的哥哥,分明此刻叫得不是他们二人,反而是……
竟好似看见了什么人在前方般,粉色的衣裙肆意飞扬在山风中,女童银铃般得笑声逐渐追寻着远去。
两名性情截然相反的少年不约而同间竟同时变了脸色。
扶崖率先一拂袖,沿着花丛追了过去,其余人随后。
奇怪得是,沿着踏过满地鸢尾的痕迹一路寻去,竟还未见到妙妙的身影。不过是名十岁幼童,脚力必然比不得他们,扶崖已然有些沉不住气,开始有几分焦躁。虽然妙妙是活死人的事实已经得到了佐证,但是这素来打马肆意的少年已经打从心里把她当成亲妹妹般。
幸好有沈卿在后面缀着,他亦不好发作,只是竭尽所能远望寻找。
不觉间,已经走过了漫山鸢尾花海,应是到了尽头,密密麻麻地青色花簇渐渐稀少,只剩几枝零落在地。
然而,花海的尽头,却是一处绝壁。
扶崖行在前面,脚步戛然而止,他睁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地囤咽了一下,缓慢地转过脖子,“小……小师叔!”
沈卿抬眸望去,微微变了脸色。
绝壁犹如利器横天齐斩而下,横断面切得整整齐齐,其下则是凹出一片空谷之地,细看之下,茫茫寒意自下而上滚滚袭来。
而深谷之上……
扶崖张大嘴,目瞪口呆地望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好似整个宗门弟子全在此地般。
一股奇异的吟诵之声伴着呼啸山风渗出深谷,好似万人低吟,这梦幻般的呓语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似要直直渗进人的识海深处。
诡异如波般的呓语,如浪涛般肆意荡开来,通过空荡荡的山谷,拍击在两边陡峭的崖壁之上,重叠成更为深沉广漠的低诵声。
此刻的天镜异常明亮,其上浮动的流光似与呓语达成了某种一致,随着低诵声有节奏地翻涌着薄光。
他们垂眸远望,入目是一片天蓝色的海洋。
无数身着天蓝色道袍的虚元洞弟子皆虔诚匍匐在地上,数不清的蓝重重叠叠映在一起,掩去深谷之中的墨绿松林,入目唯有诡异至极的蓝。
他们云集在一处,不断地俯下头颅,贴近地面,潮水般的呓语无声自动,从每个人的口中发出,从而汇成洪流,席卷一切。
妙妙也正在其中。
扶崖微微吸了口气,眼前的一切太过诡异,他的脸色有点发白,“他们这是,又要弄那个所谓的天祭了吗?”
“恐怕不是。”谢折玉看着深谷之上匍匐在地的弟子们,一众蓝里面那抹粉色显得极为耀眼,沉冽如霜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七日之期已到。”
“小扶崖,这般阵仗,可不是寻常的天祭。”山风拂过,青色花瓣随之轻荡而起,沈卿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她的目光落在粉衣女童上,眼中划过不忍之色,随之呓语逐渐念诵过程中,那些门人弟子肉眼可见地,躯体逐渐走向僵化,这样下去,就和活尸再无半分区别。
她不再说话,却是微微动了动蜷在衣袖中的手指,一道淡薄如丝的碧光眨眼间疾射而出,穿过茫茫深雾,没入几近丧失神智的女童体内。
紧接着,令扶崖不敢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那看起来已经被天祭仪式彻底吞没神智的女童,一瞬间竟高高地扬起了头颅,直直地望向他们这边的方向,在匍匐在地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瞩目。
锦衣少年的眼中蓦地泛起几分潮意,清晨临出门前他亲手给小姑娘认真扎的发髻,双螺髻下垂落的丝绦还在冷风中轻轻晃荡着。
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不复之前混沌之色,反而是一片清明,安静地与深谷之上的人对望着,慢慢地,她缓缓张开了口,一字一句地无声说道,
“快跑!”
继而,她用一种似哭死笑般的神情,犹如解脱般望着沈卿,“谢谢你,姐姐。”
自从进入十万山以来一直处变不惊,自认为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的蘅玉道君骤然间苍白了脸色,她陡然间明白了那女童这种神情的含义——她是想死了,并未如行尸走肉般活着,而是真真切切地死去,她是感谢当初天祭下把她从容玉手中救下,感谢在人生最后的时光赋予她难得的清醒。
少女眉梢忽然一跳,微微拧起了眉头,顾不得掩饰修为压制,手指闪电般地屈起,袖中碧光掠出,直直地卷起那个淹没在人海中的小女孩,欲将其带回身边。
蘅玉道君纵其一身恣意妄为,却极恨欺辱妇孺幼小之辈。
她本以为一切皆在可控之中,却没想到妙妙存了必死之意。
碧光卷在女童身上的一瞬间,她忽然仰起了脸,逆着薄光看过来,盯着沈卿的眼睛,蓦地,嘴角绽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忽而一手推开了如丝碧光。
如同飞蛾扑火般,她举手了瘦骨嶙峋布满伤痕的双手,悬在头顶,喃喃道:“神降之下,永奉天镜。”
只是转眼间,星柱坠落,迎接归客。
女童的身形逐渐在愈升愈高的星光中缓慢消散,黑白分明的眼里神色涣散开来,脸上却绽放出一抹欢喜的笑意,只余孩童的天真之色,她下意识地喃喃着,
“哥哥,妙妙来陪你了。”
随着光点弥散,小女孩的脸渐渐变得透明,她的语气逐渐枯萎,只剩下无边的呓语伴着青色的鸢尾在风中旋舞。
“我……我才不要再当他的傀儡。”
“姐姐,他快要出来了……你们,你们一定要小心……”
在意春风之下,神智恢复清醒的一瞬间,她想起了过去的所有。
十岁的妙妙,早就死在了那个血色的夏天。
? 50、请鸢灵
妙妙的献祭许是满足了高天之上的悬镜。
此时, 遥远广袤的天之境上流光皎皎,明灭如涛。
深谷之中的浓雾愈加弥漫厚重,隐隐有不详的气息在暗中蛰伏着。
扶崖也感受到了诡谲异常的气氛, 没有说话,而是默默与谢折玉对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些肃然。
身后的两名少女, 一个修为被压制, 一个只懂医术,可以说皆是手无缚鸡之力。
此刻, 他们的心里, 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忽然间, 万人聚集的深谷之中骤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好似从地底传来, 又像天镜坠落, 一瞬间有无数星光落影自广袤之上陡然急坠而下,数不清的星点汇聚在一起,绚烂的光芒映照得人简直要睁不开眼睛。
原来是化身信徒的门人弟子们,不断的吟诵低喃声下,一股气势磅礴的浅蓝色光柱自深谷冲天而起, 似要与半空中缀下的星光汇集。
像是某种古老的接引仪式。
只听得弟子们宛如行尸走肉般, 唯有口舌在不停地翕动着,所有人皆匍匐在地, 头颅高高扬起,又深深地撞击下去,仿佛不惧生死, 每个人额头上渐渐渗出暗红色, 脸上却是无尽的狂热, “恭迎掌座!”
在逐渐盘旋而起的蓝色光柱映照下,感应到天之境中冥冥下的存在似有松动的迹象,弟子们陡然间气势大盛,所有人再度虔诚地匍匐在地。
谢折玉亦感受到虚空中那不可名状之物的存在,不由得微微蹙紧了眉,手指紧紧地握紧落星,整个人蓄势待发。
蓦地,扶崖忍不住脱口惊呼,有惊慌和震惊的神色同时闪过少年明朗的眼睛。
风扶草长鸢尾散,山倒星影泄银河。
这一幕恍恍然不似寻常之景的画面倒映在每个人的眼眸中,深沉地宛如要窒息。
“圣镜赐福于你们,我虔诚的子民——”虚空上的漫天光点中,不疾不徐地响起一道苍老枯朽的声音,缥缈在浮空中,轻轻然回荡在深谷之中。使得原本低沉的声音竟然一时间辨不清方位,近乎癫狂的弟子们宛如接到九天圣谕,每个人都只觉得掌座似是在与自己对话。
天镜悬下的星河间,一个微微佝偻着脊背的人影脚踏明灭光影,缓缓地从虚空中走出。
“是、竟然是他!”
陡然间看清了星光中的人,长须低垂,苍老的身躯裹在空荡荡的靛青色八卦道袍里,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浑浊不清的眼神淡淡地一扫而过——正是那日在天街上卖青穗团子的破败老者。
电光火石间,扶崖已然想明白了此间关窍,那所谓的青穗团子,分明就是为他们几人准备的,说不定,其中下了什么印记也未尝不可能。
而还未待他做过多反应,远处的老者——虚元洞掌座,微微低下头颅,口舌间轻轻翕动,不断有低声咒语自他口中而出。
眨眼间,无数星点四散开来,直直地朝悬崖之上的四人纷涌而去。
随之,他们身上也应和着老者的诡异术法,渐渐析出了时明时暗的青色微光。
“果然那青穗团有鬼!”
来不及在做反应,骤然间那可怖的星点已然纷至眼前,扶崖腾空而起,玉华剑在虚空中迅疾划出几道剑影,却是直朝身后而去,温润如玉的光影将沈卿与晚晚牢牢地保护在原地,隔绝于星芒之外。
然而他身子还在半空中,已然来不及回身应对那纷至沓来的夺命星光,转头骇然间,只来得及伸手横剑挡于身前,做好了生生受下这一击的准备,却看到了无数道截然不同于天镜星芒的光影携万钧之力凌厉划破虚空。
是落星!
冷如碎星的剑光如闪电般一掠而过,扶崖只觉得那让人胆寒的锋芒似也要将他贯穿殆尽般,一瞬间苍白了脸。
却只听得一声清吟,冷色剑影犹如浪涛般席卷而起——转瞬间,他眼前的张牙舞爪纷涌而来的星点尽数粉碎!
谢折玉稳稳地落在一望无际的鸢尾花丛中,玄色的衣袖在凉风中飘拂着,苍白修长的手指紧握着隐隐泛着寒光的落星,正眉眼冷冽地望着虚空之上的人影。
少年的锦衣被锋利的剑气割裂掉一角,只觉得惊魂未定,正欲出声,却在看见深谷之中的场景时,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深不见底的浓雾中,无数浅蓝色人影纷纷直立而起,所有人的目光已然从他们畏为神明的掌座身上移开,全部都以一个整齐划一的弧度高高仰着,紧紧地盯着悬崖之上的四人,目光不复之前混沌无神,反而明亮又狂热,却看得人极其不舒服。
数不清的人,以一模一样的姿势,就这样直直注视着他们,饶是在神意门见惯了妖鬼的扶崖,也平白渗出一身寒意。
“不错,不错。”纷飞的星点中,看似垂垂老矣不堪一击的虚元洞掌座遥遥立在虚空之中,诡笑着连道几声不错。
贪婪的目光从那双眯成一道缝隙的布满褶皱的脸上精准地落在谢折玉身上,老者舔了舔干瘪紫青的嘴唇。
继而,他竟不再望着他们,无情地看向追随于他深谷之中的数万弟子,忽然,老者枯如树皮的脸上扯出一抹冷漠的笑意,底下无数虔诚站立听命于他的门人弟子们,在他眼中,好似蝼蚁般轻贱。
“皈依圣镜吧!”
手指微微刻划着什么,虚元洞高高在上的掌座冷冷地笑起来,眼里有说不尽的阴沉与冷厉,他枯朽的双手合十,陡然间,一朵由无数星光汇集而成的巨大青色鸢尾花缓缓在虚空中凸显出来。
“十年了,我等这一日已经十年了!”
看着青色鸢尾的逐渐显形,老者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以道术修士生魂为基,虚元洞十万大山为障,我终其一生心血炼制而出的十方诸天阵,如何?”
暗沉星光压在虚元山上,茫茫间天青地苍,入目皆是风雨飘摇。
不知念动了什么术语,那硕大无比横空而立的鸢尾花蓦地四散出青色的光芒,一缕一缕的轻飘飘落下,却好似蕴含着无尽杀机。
“我的乖徒们,皈依吧。”
伴着老者口中的诡异低语,深谷中的浓雾如同波涛般波动翻涌着,逐渐四散开,露出了虔诚立于谷中的无数门人弟子。
他们好像知晓即将迎接的命运是什么,每个人都一脸平静,静默地站在那里,雾沉沉的眼睛中似乎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为圣镜奉上一切,是他们的荣光。
忽然间,青色光芒陡然大盛,千丝万缕的光芒犹如实质般从虚空倾斜而下,尽数坠入谷中。
谢折玉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依然没有拔剑,只是静静地远望着山谷中发生的一切。
在数不尽的青色光点里,谢折玉只能隐约看见有无数光纤纷纷缠绕在那些静默矗立的少年弟子身上,轻轻一绕,眨眼间,原本还熙熙攘攘的谷间,依然空无一人,只余下数不清的似乎是吞噬圆满后懒洋洋的青色光芒,慢悠悠地轻荡回虚空之上。
再随之仔细看去,浓雾散去,深谷之中已然空荡无声。
“呵。”看着将万千门人弟子吸食殆尽后光芒大盛的青色鸢尾,老者的脸上泛起了一阵诡异几近疯狂的笑意,“什么镜石,什么鸢兽!不过是骗那群走尸积攒青鸢供奉天镜的手段罢了!”
“而现在么。”
几乎癫狂的虚元洞掌座蓦然间冷静下来,冷冷地盯着谢折玉他们,“鸢灵既成,只需天生仙骨为炼,我的十方诸天阵将会覆及三界。”
“到那时,呵,一切尽在我手。”
然而奇怪的是,老者只是静静地浮在虚空中,没有什么动作。
眼前方才还热闹万分的深谷,眨眼间却被吞噬殆尽,沈卿微微蹙眉,神思逐渐恍惚,那幕后之人的心远比她设想的还要冷漠,虚元洞作为九宗之一,虽近百年实力略有下滑,却也是玄天仙山数一数二的宗门,他竟能作出此等灭门之举。
正在她尚未回神时,却听见扶崖惊厉的一声呐喊:“小师叔!”
她骤然抬头,只觉得眼前一片诡异的青,空气中腥臭不可闻——浓郁的腥味简直让人无法鼻吸。
刹那间,那朵巨大无比的鸢尾花已化作鸢灵,铺天盖地地朝沈卿袭来,在外人眼中,少女单薄的身形已然尽数被那周身充斥着腐烂腥臭味的鸢灵吞没。
浮于虚空中的老者眼中微微透出几分疑惑之色,为何鸢灵却是放着那天生仙骨不去,而是直奔那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不过仅仅思索片刻,他神色再度放松,鸢灵乃三界至凶之灵,承上古九尾一缕神魂,纵观玄天仙山上下,怕是唯有那蘅玉道君出手,方能制服。
然而,虚元洞掌座捋了捋长胡一瞥,眯眼想道,那蘅玉道君传言中行踪莫辩,又怎会来此地,无非几个修为被压制的小毛孩罢了。
却是那无形的鸢灵飞扑而至的同时,玄衣微动。
谢折玉已经拔剑而至。
冷如薄星的剑光带着凌厉无匹的杀意,破开虚空,转瞬即至。
千钧一发之时,少年玄色衣袍恍然间自沈卿眼前翩然而过,紧接着,他伸手一点,落星剑光随之划出,封住鸢灵来路,却是瞬间将好似还未反应过来的碧衣少女尽力推开。
对上此等妖邪,电光火石间,一封一推,已是用尽了谢折玉巅峰之力。
沈卿被方才那一点,已然退至安全之处,她抬眼看去。
岑寂无声的悬崖之上,那鸢灵一击即狡猾地蛰伏在无边鸢尾花海中,静静等待着下一次致命攻击。
而她眼前,玄衣冷冽如风,少年正背对着她,横剑于身前——
有暗色的血不断地从他肩上涌出来。
作者有话说:
虚元洞掌座得意的笑:“我这鸢灵三界中唯有蘅玉道君能破之。”
此时一只可爱的沈小卿忽然出现:“老头,你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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