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琉璃心


    夜色如墨, 大雨滂沱,金辉碧瓦上如珠玉击盘,密集坠落。


    疾风骤雨中, 一辆朱顶华盖的马车轧过青石长街,四轮飞溅起雾气。


    沈卿卿靠着布置奢华轻软的车壁,眉眼漠然。


    隔着重帘雨幕, 她隐约能听到缀在暗处的影卫们寂静呼吸——


    谢折玉麾下的天罗, 个个皆非寻常之辈。饶是她费心躲藏,仍逃不出其洒下的地网。


    她抿唇, 紧紧握着袖间青匕, 抬手掀开车帘。


    无数鲛珠洒着微光, 伴着潮湿的雨气、如墨的夜色, 熟悉的宫墙直直撞进她眸中。


    倾盆雨幕下, 少女眸色冰凉, 如玉般的面庞上突然勾起一抹嘲弄之色。


    她松开握着匕首的手,血自掌心密密麻麻伤处流下。


    谢折玉,你想当做一切都未发生过吗?


    隔着灭族之恨,杀父之仇。


    帘布放下,隔绝外界无边冷夜-


    新帝将那位前朝公主关在朝阳宫, 暗处布满影卫, 其却鲜少踏足此地。


    春来暑往,秋收冬藏。


    金碧辉煌的朝阳宫彻底沦为金丝雀的牢笼。


    谢折玉从不踏足, 却又将春眉夏笙一并送过来,连带着一箱一箱数不尽的名贵珠宝与华美衣物。


    明艳如骄阳般的帝国小公主折断翅膀,被迫囿于一角琉璃飞檐下。


    明珠蒙尘。


    沈卿卿唯一的乐趣便是在日落月升之时, 静静坐于廊前一角, 远望摘星楼飞檐高拱, 直冲星月。


    偶尔也会听见嘴碎的宫人在暗中议论宫闱秘事,也会自她们口中听到自己。


    有新来的小宫女疑惑问道:


    “这朝阳宫修得如此富丽堂皇,里面的娘娘也是国色天香,为何竟不见陛下来这里?”


    有人嗤笑一声。


    “她啊,不过是一亡国奴罢了,前朝过眼云烟,怎配得上陛下倾世之才。”


    “要我说啊,陛下定是想让其老死在这冷宫之中。”


    夏笙压不住脾气,听到这些话气急,恨不得想出门去撕烂那些碎嘴之人的嘴。


    春眉眼中含泪,扶起日益消瘦的小殿下慢慢走回室内。


    夕阳西坠,残影落在沈卿卿流苏裙上,带着一片空荡荡。


    谢折玉不是没有来过。


    他曾退开仆从,独自一人前来,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秋千之上阖眸浅眠的少女。


    她瘦了许多,原本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颊,现在下颌尖尖,长睫落在眼眸之上,安静又乖巧。


    不知为何,心脏隐隐传来一阵钝痛,他微微蹙眉,转身离开-


    近日来,墙外的宫人们似是变换了谈论的话题。


    “听说外面已经彻底乱了!”


    不知为何,这道声音满是惊惶。


    “我弟弟在宫外当值,听他说,这些时日,几大州府的天经常时不时就突然暗下来。”


    似是顿了顿,再度开口隐秘又小声:


    “都传遍了,这妖魔是老皇帝触怒天颜,引得上苍降下神罚来了。”


    “好像扬州已经沦陷了,真惨啊,全城上下,没一个活口。”


    沈卿卿漠然神色动了动,她抬眸望向苍穹,铁灰色云层中似有暗色在隐隐流动。


    继而垂眸敛目。


    饿殍漫地,尸横遍野。


    她不自主地想起宫女口中外界的景象-


    谢折玉再度只身来了朝阳宫。


    彼时,姿容绝艳的少女正在廊前望着一树枯木,昔日晶亮如星的眼眸中没有一丝神采。


    原本娇妍如玉面容此刻转眸看着他,眉眼漠然。


    谢折玉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遮住那双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瞳眸。


    他低低开口:


    “卿卿,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少女冷冷拂开他的手,蓦地轻嘲出声:


    “你觉得呢,陛下。”


    年轻帝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心里不停地有个声音在乞求出声。


    别这样喊我,求你。


    半晌无声,静到沈卿卿以为眼前人走了的时候,蓦地,光线昏沉,他箍着少女纤细的腰身,强行倾身而下。


    冰冷的唇浅浅覆上她的,不复缠绵,隐约带着几分绝望之意-


    正值冬月,雍州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落无声,掩去一切寂静。


    太极殿香炉袅袅,年轻帝王眉眼沉郁。


    魔影渐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天干、地支,你们两队留下保护夫人。”


    “其余人皆随朕出,不必再隐于暗处。”


    天罗是其最精锐的死士,此次除却天干地支,倾巢而出。


    低沉的号角声呜呜地吹响,穿透巍峨城池,滚向雍州各处城墙,烽火台应声燃起,狼烟散至天际。


    城中百姓早就得了信,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昔日车水马龙的熙攘长街,空寂无人,唯有金属利器碰撞的嗡鸣之声。


    一片肃杀。


    天罗紧随谢折玉,登上雍州城墙。


    年轻帝王已然换了装扮,长发高束,银衣铠甲,他立于巍峨城墙一角的瞭望塔之上,眸色沉沉,远望苍穹。


    漫无边际的青空,平静无波,却隐隐透着几分诡异。


    “咚——咚——咚!”


    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拖着脚步在青空之后缓慢走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有士兵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牙关咯咯轻响。


    传言,扬州覆灭,也是这般景象。


    天穹撕裂,妖魔降世。


    兀地,一声清吟。


    少年将军屹立在高墙之上,利剑出鞘,神情平静冷淡,好似即将面临的不是异界妖魔,而是寻常征战沙场。


    渐渐地,一股诡异、沉重的庞大气息自所有人的头顶拂过,众将士敛息凝神,神色肃穆,皆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蓦地,寂静青空似被一股可怕的力量强行撕裂,撕扯出一道巨大狰狞的缝隙!


    无数青面獠牙,身躯异常庞大的妖魔尖声嚎叫着,数不清的贪婪残忍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正下方的巨大城池,忍不住流下腥臭的涎水。


    嘻嘻……


    生人,好多生人的气息……


    魔气翻涌,杀声震天,剑光交错。


    然凡人之躯,怎敌深渊魔击。


    无数生魂在汹涌魔气下被迫扯离身体,化为透明茫然的魂体飘然荡于空中,无数妖魔长舌肆意攫取。


    这是一场魔物的盛宴。


    黑压压的妖魔临于城下,少年将军骑着一匹白马,披甲持兵在魔影之中厮杀,分不清的血迹溅满他银光甲。


    忽地,深深皇城之中,万丈摘星楼顶。


    一道浅金色光芒倏而划破黯沉苍穹。


    谢折玉抬眸望去,无边魔气下,他竟不知为何,一眼便认出摘星楼上的少女。


    沈卿卿一袭华服宫装——


    老雍皇令九州最善织造的绣女缝制九九八十一天而成,在他的眼里,自己小公主的礼服自然也是要全天下最尊贵的。


    她立于万丈高楼之上,却也一眼便看见血与火之中的少年将军。


    沈卿卿微微扯了下嘴角,昔年她最爱的便是小将军这般模样,白马银鞍,飒沓流星。


    谢折玉遥遥望着远处的少女,她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死寂,里面没有半分他的身影,只是静静看着翻滚的魔隙。


    那一瞬间,少女如明珠般的面庞在昏暗魔影之下泛着清冷如玉的光泽,不喜不悲,犹如神女,悲悯世人。


    心脏处熟悉的绞痛再度袭来,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白日清朗,无星也无月。


    却在沈卿卿站上去的瞬间,摘星阁顶一方青空日月变幻,星光大盛。


    谢折玉抬头,看着那抹似要破开浓雾的微光,心里猛然一沉,好似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少女静倚摘星楼,不见天干与地支。


    他强忍着心底最深处那不能明说的慌张,执剑挥砍,跌跌撞撞一路朝少女奔去。


    星光汇聚成河,渐渐聚集在小公主头顶,不断盘旋回绕。


    她白皙如玉的双手缓缓推开青匕剑鞘,那颗千金难求的夜明珠犹在散发着珠光,映在她苍白面容上。


    少女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眸中只余坚定与漠然——


    帝王昏庸无道,百姓生灵涂炭。


    雍皇既逝,她为一国公主,承受一切也是理所应当。


    昔年,荣和公主出生之时,天边有九天玄鸟拖长鸾彩翼清鸣而降。


    司天监的老道士们皆言,小公主乃净透琉璃体,是大雍朝祥瑞之女。


    想到这,少女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安静看向拼命朝她而来的少年将军。


    谢折玉,父皇与我欠苍生与你的种种,今日便了结了罢。


    她闭上眼,那柄漂亮至极的匕首直直插进心脏之处,她嘴角缓缓溢出鲜红血色。


    谢折玉的脸色渐渐苍白,他全身的血瞬间褪去了所有温度,冰凉冷寂。


    “不……不!!”


    星光顺着匕首汇入她心肺,渐渐演变成淡金色光点,逐渐四溢向周围。


    少女再度睁开眼眸,犹如以往天真烂漫,她娇娇勾起嘴角,眉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折玉,我献上琉璃心向神明祈愿,以生生世世无心无情为代价,还你山河如旧,春和景明。”


    谢折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眼眸变得血红,似有血泪滴下,跌跌撞撞弃马而来,想拉住她。


    金色的光影自少女身上无数蔓延散去,她的身影逐渐消散,和星光汇成一体,渐渐凝成一把通体金色的长弓,遮天蔽日,浩渺净纯,如神祗一般。


    神弓轻弯,金箭飞旋。


    于暗空中分裂成数不尽的淡金色箭矢。


    无数涌动的魔影甫触金芒,眨眼灰飞烟灭。


    流光落下,如星辰坠落,金色箭矢直直射入魔隙。


    骤然间,青空翻涌,缝隙合起,魔影消散。


    长明弓下,妖魔伏诛。


    四周似有欢呼与悲泣。


    谢折玉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摘星楼上。


    金芒浮动,神弓消散。


    她也和星芒一样,散成光点,消弭于他面前。


    他遥遥伸手,想触碰一缕星光,却满手虚无。


    少年将军血泪泣下。


    “折玉,我们就此两不相欠。”


    ? 32、道无情


    深山古刹, 孤月寒鸦。


    长明灯如豆光影,盈盈落在好似昏睡过去的少女长睫之上,宛如神祗般的面容平静无波澜。


    她睫毛轻颤, 迎着一缕烛光睁开双眼,入目是一墙青灯古佛,禅室深深。


    佛陀神情竟与梦中身化长弓的少女有几分肖似——


    无悲无喜, 无心无情。


    沈卿微微蹙眉。


    深渊大举进犯, 人界碎裂那日,那向来娇气的小公主燃尽心魂, 碎裂成星光引天火重铸神弓, 救苍生于一瞬。


    每一寸娇嫩入珠的肌肤都在碎裂, 三魂六魄化为齑粉, 继而扬于青空之下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痛楚。


    消散前的最后一刻, 她望见少年银衣白马, 破千万重围奔赴而来。


    真是一个让人不大舒服的梦境。


    蘅玉道君回过神之后,挑了挑好看的眉毛,敛了思绪,漫不经心地想道。


    人间沧桑,不过浮生梦一场-


    琉华借着塔林充盈灵气, 早已恢复人形, 此刻斜斜倚在暗室一角,懒懒盯着淡淡散发着流光的逝川灵卷。


    灵卷之中似有什么景象及其好笑般, 妖媚魔女捂住唇,咯咯直笑,鲜红的蔻丹在灯影下泛着诡异的殷红。


    “不知姐姐看什么呢, 这么好笑?”


    无声无息地, 一道娇娇女声蓦然在她耳畔响起, 近在咫尺。


    她骤然回眸。


    只见一双弯如银月般的狐狸眸,少女神色懒散,瞧见她望过来,嘴角恶劣勾起一抹弧度。


    正是沈卿。


    适才还眉眼自得的魔女已然瞬间变了脸色。


    “你怎会出来?!”


    琉华急急伸手,抓向少女,似是不敢置信,想亲手验证是真是假。


    逝川幻境,是她亲手慢慢衍化而出,沈卿与谢折玉他们二人进入的,分明是必死之局,毫无可解。


    “为何你会出来?!说啊!说啊!”


    琉华不复方才,整个人宛如疯魔般,尖声质问她。


    明明,眼前少女在逝川之中的下场,也应当是如她一样,囿于自己所化的笼之中,终生不得解脱。


    明明,她曾努力尝试了几百次……


    “究竟是——为何啊?!”


    兀地,魔女双目煞红,已然怒极,俄顷,原本娇笑的身形忽地膨胀而开,瞬间化为庞大魔影,利齿森然,涎水腥臭。


    沈卿灭字诀已然结出,还未出手,却又见岑岑魔影,又有变幻。


    巨大的魔影将四周长明灯掩盖,蓦地黯沉下来,魔躯之上的脸却在不停变换,一会是扭曲而又狰狞的青面獠牙:“瞧见了吧,你有今日,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一会又是清丽温婉的仙君模样,面露不甘之色:“闭嘴!”


    彼此似是在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最终,魔影势强,隐隐死死压制住琉华,她尖锐笑道:“逝川在你这种废物手中有何用,沈意之死到你沦为这般半人半魔模样,琉华,你还没看清楚吗?”


    她桀桀笑道:“皆是因为你软弱无能,道心不稳罢了,连个幻境都勘破不了,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还不如放弃抵抗,早日与我合二为一,”。


    言罢,魔女贪婪地舔舐过唇角,目光落在不远处,“然后,再把这漂亮至极的小仙君吃了,三界上下,谁能再挡我们。”


    少女的手势在空中微微停滞了些许,伴着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再度结术间,凌厉无匹的灭字诀已然成了温柔缱绻的意春风。


    浅碧色光芒尽数没入魔女体内,顷刻间,人性占了上风,再度出现在暗室之中的,是琉华的脸。


    她眉眼苍白,浅浅盈泪望向姿容绝代的少女,柔弱却倔强。


    拼死执着只为一个答案。


    沈卿垂眸,长睫敛去眸中明灭思绪。


    俄顷,少女抬眼看向旧日温婉娴静的仙君,潋滟如桃花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茫然,又转瞬即逝,眼中的笑意半分未减,她歪头娇声道:


    “爱恨最是无谓。”


    “琉华,你入障了。”


    少女的眉眼依旧娇俏入春花,弯眸浅笑间,足令万物失色。


    而那轻软薄唇吐出的话语,却凉如饮冰,一寸寸将琉华淹没。


    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好似看懂了这个堪称万年奇才,一向吊儿郎当恣意妄为的少女。


    无谓爱恨,大道无情。


    琉华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往日种种,良久,再度睁开,竟好似变了个人般,眉宇间清愁之色淡去,她轻声道:


    “卿卿,拜求你最后一事可好?”


    “此地只有三分神魂,其余七分游荡于深渊,宛如行尸。”


    沉静如玉的仙君眼眸中盈满笑意:


    “琉华此世最后一愿,归于深渊。”


    好以完整身魂,坠入黄泉,与其相见。


    眼前女子说话间,苍白面容上腾起一抹霞晕,宛如烟火绚烂。


    沈卿似是隐隐明白琉华想要做什么,没有再看她,目光落在长明灯上,如豆焰火,一刻灿然。


    “走吧,去深渊。”


    光影之下,少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踏碎虚空前一瞬,她垂眸瞥了眼滚落在地的逝川灵卷——谢折玉犹沉溺在其中,尚未出来。


    系统似是察觉到她欲离开的意图,冷冷出声,


    “男主心境不稳,恐要陷于逝川永世不出。”


    沈卿漫不经心地再投去一眼,画面里的少年将军血泪如珠落下。


    她淡淡应道,“若连区区幻境也勘破不了,死了也罢。”


    许是察觉到她心情难得一见很差,又许是自忖掌握规则男主必不会死,识海之中白雾轻荡,再无声响-


    少年将军银衣斑斑,踉跄登于摘星楼之上,惶惶然朝星空之中伸出颤抖的手。


    他死死咬紧牙,试图捞一鞠星光,大颗血泪滴落在玉砖之上。


    “我不信。”


    他低声说道,神情似哭似笑。


    整座雍州城的人都看见,他们的年轻帝王,疯了一般宛如孩童一样又哭又笑,试图以凡人之手触碰天上繁星。


    明月皎皎,落在他发间,而后,墨色一寸寸变白。


    上元灯会,漫天花火之间,娇妍如花的少女揭开了他的面具,皇城皎月明,不及她一分。


    朱雀长街,人群熙攘,一袭红衣猎猎,打马而来,浮生喧闹,他目光中只余一人。


    红烛燃泪,高堂拜会,少年也曾满心欢喜,认真许她生世白首之约。


    少年将军墨发皆白,只觉得要沉溺在记忆中被故意淡去的过往之中,心脏疼得似是要窒息。


    终于,他止不住的大口咳血,在雪地上溅出星星点点的殷红-


    魔劫消散,神弓补天。


    人间历经劫难后,分崩离析,彻底分裂为九州四海,诸方势力。


    雍州皇城依旧巍峨,飞檐兽角沉在昏昏暮色之中,寂静凋零。


    太极殿兽耳香炉袅袅,苦香依旧,却不见昔日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


    茫茫沧海,一叶孤舟。


    风急浪高滚滚,卷起无数银白,扁舟随之上下荡起,如独木难支,时而欲高空揽月,时而坠入深海,海风激起浪中腥气,浇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道玄衣身影静坐于孤舟之上,如顽石般一动不动,迎着滚滚浪潮。


    忽而,他微微扬起早已僵冷的头,遥遥望向沧溟,白发肆意飞散,浪花映出一张冰冷似雪的脸,沉郁不似少年。


    远处烟雾缭绕处,滔滔海面之上,隐隐有座巍峨仙山浮于沧溟之上,云霞漫天日月交辉,无数玄鸟彩翼翔于其间。


    玄衣少年静静望着渐渐清晰明朗的古树虬扎,彩翼纷飞,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他已然知晓引起九州浩劫的源头,乃是诸天之上神魔大战。


    两界风云倾荡,祸及人界遭劫。


    可怜百万苍生,在神魔眼中,不过一方池鱼。


    年轻帝王自魔影散去后,曾七日七夜连绵不休,阅遍人界神异志事。


    最终在一本《九州记》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他垂眸敛目,掩去眸中疯狂之色。


    东渡沧海,苦至神山。


    只为寻一把神弓,唤长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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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3、了因果


    冷月高悬, 林影岑寂。


    行至近处,方看清,清泠月色笼罩下的层叠树影诡异至极——


    枝颓叶败, 枯黄槐叶朽得诡异,有老树虬枝苟延残喘地挂在树梢上,夜风拂过, 却纹丝不动。


    静得可怕, 听不见鸟兽虫鱼之声,宛如墓地般死寂。


    槐树喜阴, 至诡之木。


    因着意春风加持, 琉华一路上皆维持着仙君模样, 她静静望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埋骨之地, 深渊入口, 她心下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意。


    沈卿呓出一声低语, 轻飘飘的声音荡进诡谲阴森的槐林之中。


    俄顷,岑寂如墓的树林竟好似一瞬间活了过来,渐渐地,墨绿色盈满生机自根部盘旋而上,枯木抽枝生芽, 鸟鸣叶响。


    无数白瘴如活物般自地底升腾而起, 如海水般彻底淹没这两名外来者的身影。


    深渊自成一界,两界隙处, 满目荒凉。


    铁灰色天空上悬挂的一轮太阳只是一道浅浅白影,费力吞吐着照不散浓雾的微弱冷光。


    满地红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魔气。


    沈卿不自主地蹙眉。


    一旁的琉华却好似池鱼归渊, 重归故里。


    她长袖翻飞, 术印渐渐成型, 死寂深渊忽而响起一道铃铛声。


    银铃清脆,四散荡开。


    正是招魂铃。


    铃音对琉华迷失之魂有特殊感应,自会将其引渡而归。


    随之魂魄逐渐完整成形,沉静如水的女子忽地恬然一笑,转眸望向似是走神的少女:


    “卿卿,切莫再让第三人知晓你与深渊的联系。”


    沈卿静静倚在一轮冷日下,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女子,四周魔气翻涌,她沉静如华的眉眼间却隐有一丝苍凉。


    她顿了顿。


    “当真要如此?”


    琉华偏头望向远处,扫过累累尸骨,第一次目光毫无波动,她笑道:


    “我已魔化,这是唯一解脱之法。”


    雾霭沉沉,诡色繁重。


    少女微微扬手,指尖跃出一簇火苗。


    终年黯沉的深渊,突兀地,起了火,烈焰灼灼。


    三途红莲火,可燃尽三界所有。


    白衣道君立于深渊之上,遥遥望着灰色迷雾之中的一团红光。


    业火焦灼,女子神魂在其间经受着炎炎灼烧,嘴角却含着一抹柔柔笑意,终而消散。


    这便是你的解脱吗?


    不知为何,竟想起赴深渊途中,琉华扬起苍白的脸,淡淡笑道,“如坠黄泉,怎能以残魂相见。”


    可是,琉华,你知晓的吧。


    深渊堕魔,既无来世,也无归途。


    灰穹之上冷日薄光,少女蓦地用手挡住眼睛,眼尾划落一丝莹色,她猛地抬头,脸上浮现出一抹茫然。


    想必是日光太过晃眼-


    “出来了!出来了!”


    方才还寂静的人群忽地荡起声浪,各宗弟子们皆翘首望向古刹方向。


    玄衣少年兀地出现在小院之外,神色冷峻,气势逼人。


    “竟然是金丹大圆满?!”


    六合洞主丹丘子难掩惊讶,第一个出声道。


    赤烟不错过任何一个嘲讽丹丘子的机会,反唇相讥:“闯过百层塔林之人,即便他原地结婴也实属正常。”


    被怼得没脾气的道士讪讪摸摸鼻尖,嘟囔补救一句:“百层乃悟道,他既已破,元婴心魔劫想必也是轻而易举了。”


    红衣女子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反倒是一旁的望舒突然道:


    “蘅玉道君与琉华仙君不见踪影,想来应是……”


    其言下未尽之意,在场诸人皆明了。


    少女甫成金丹强闯深渊夺回琉华三分魔魂,如今自然也要了结这一切。


    缘起缘灭,皆为因果-


    此间事了。


    玄天仙山十万山脉,连绵不绝,归一宗返程的浮空舟自碧峰之上摇荡而过,春风和煦,带着氤氲香气,吹面不寒。


    年轻弟子们扎堆聚在船首,遥遥远望无边春景,林雅也倚于一旁,因着此次仙门大比未有差池,嘴角也噙着一抹淡笑。


    舟首一角,玄衣少年侧身倚在其上,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剑鞘之上,星光衬得其更加冷白如玉。


    日光倾下,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斑驳暗影下,看不清神色。


    “想必心魔劫应是轻而易举了。”


    想起高台之上老道言语,少年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嘲意,他伸手挡在眼前,脸上没什么情绪。


    忽而见远方一道青色流光自天边赶来,精准落在他们面前。


    眼前少女一袭道袍,眉眼清冷,先行林雅拱手施过一礼。


    竟是虚元洞大弟子,陆浮秋。


    “不知她来此作甚。”


    有人交头接耳。


    却见她端正了神色,肃然开口道:“素闻折玉师兄天纵奇才,晚辈此次前来,以虚元洞之名,诚邀师兄入我宗门,定当以长老之礼相待。”


    言罢,少女一本正经地呈上一缕青穗——此乃虚元洞道术印记,见此穗者,如见掌座本人。


    少年弟子们哗然,千里迢迢,竟是来撬墙脚了!


    林雅再度扶额,神情有些微妙,虚元洞掌座长期以来闭死关,恐大限将至。


    其宗门近年来已有式微之势,全靠陆浮秋以一人之力勉力支撑。


    想寻些少年英才以重振宗门,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像这般直接当着宗门上下众人面,当场挖人的,还是头一遭遇到。


    林雅轻叹了口气,为何他觉得这届各宗弟子,好似格外难带。


    他轻咳一声:“折玉师弟离宗与否,浮秋师妹当禀过尊座再议。”


    “哦?”


    “谢折玉要离宗?”


    半空传来极轻的一声笑,虚空破碎,一袭白衣甫现。


    玄衣少年抬眸,金芒浮动,他漆黑的瞳眸中映出那个姿容绝代的白衣身影,细长的眉,娇媚的眼,微抿的淡色的唇,她漫不经心立于浮空舟琉璃角上,未挽的发飘散在日光中。


    青山皆失了颜色。


    林雅心中叫苦不迭,直呼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他眼观鼻鼻观口地悄摸摸往一侧挪了几步,带着几分歉意看了少年一眼,师弟,好自为之。


    自是无人敢答。


    她略微躬身,一指抬起少年下颌,眼角微微扬起,似有笑意,薄唇吐出的话语却有几分冷意:"本座问你呢?"


    谢折玉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漂亮眉眼,四周一切好似变得模糊,鬼使神差地,竟想起在空之境中,那个轻如薄翼的吻。


    日光照在少年沉冽的面容上,冷如流雪般的嗓音低低响起,竟流淌出几分不明意味来:


    “师尊……”-


    一道法诀掠过,景色变幻,二人已至浮空舟舱室之内。


    春霞灿然,洒满珠帘。


    谢折玉微微抬眼,少女眼眸盛满一弯霞光,她再度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度几近暧昧。


    她殷红柔软的薄唇几乎是贴着他耳畔,甜腻又娇媚:“离宗的话,会死哦。”


    玄衣少年半天没作反应,她一缕墨发垂落下来,拂过他的脸颊,不知为何,心下似有蚂蚁啮咬般痒,竟莫名想起幻境之中那暧昧摇曳的几簇红烛。


    他漆黑的眸光落在近在咫尺娇艳欲滴的红唇上,修长的颈间,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滑过,面上却依旧沉冽如霜。


    而她却施施然如蝶翩然而退,软白细腻的手指随意搭在鬓角,绕起一缕青丝缠绵于指尖,少女转眸望向珠帘外,漫不经心地轻声哼了一句:“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要走,本座自是不会拦你。”


    说完她便要转身离开,却一步尚未迈开就被人紧紧握住了左手。


    沈卿回过身,那一双潋滟的眸子轻飘飘地睨过来,笑盈盈间带着几分甜:“呀,你弄痛我了。”


    少年微微低了头,目光落在交握的手间,怔愣了一瞬,眸中闪过挣扎之色。


    忽而是幻境之中绝望至极的少年将军,如溺水之人寻得一尾枯木,通过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与早已身死的小公主一模一样的沈卿,贪婪又疯狂。


    忽而转换间,眸光闪动,再度恢复成少年平日冷冽如冰的模样。


    谢折玉头痛欲裂,灵视之下:


    识海之中的逝川灵卷静静漂浮于深处,此刻正散发着不同于寻常的如玉光芒。


    那日即将破境之时,暗室内唯有他一人,神器有灵,斟酌间竟自行择主,待他苏醒,已然融于识海。


    想来那抹残存执念,也一并融入其中。


    谢折玉神色晦暗,眉目间透着一股冷戾之色。


    思及方才那可笑的误会,玄衣的少年阖了阖眼,冷淡嗓音飘散在浮空之上:“一日为师,终生为尊。”


    蘅玉道君乃三界至强,虽教导方式别具一格,他却属实破镜迅速。


    离宗?


    可笑至极。


    浮空舟首,金光灿然。


    众弟子碍于林雅在场,只敢悄悄耳语,大概都是在议论尊座与折玉师叔的种种秘闻。


    元宝瞧着师兄弟们神神秘秘的八卦神色,也如他师尊林雅般抬手扶额,轻叹了一口气,想来有不少人听过那嘉松郡说书人信口胡言了。


    继而,他朝一旁浑然不觉自己挖墙脚此举有何问题的少女微微拱手,小道士一本正经朗声道:


    “浮秋师叔想必要空手而归来,师叔他定然不会做出那等离宗之事。”


    本以为会看到对方失望的脸色,没想到少女竟也煞有介事地附和着点点头。


    元宝不禁有些迷惑,他挠挠头,试探问道:“师叔既然知道此事不可为,那又为何……?”


    只见旁人眼中也是年轻一辈皎皎翘楚的虚元洞掌座首徒——代掌门陆浮秋,少女道袍翩然,眉目清冷,她正色肃然道:


    “此番前来贵宗,邀折玉师兄是其一,”


    少女顿了顿,继而敛眸,似是微微泛起赧意,“其二却是,昔日难得下山,此次借机仙门大比。”


    “晚辈仰慕尊座已久,请求前往贵宗交流讨教。”


    言罢,道袍少女耳尖微红,大声补充道:“我虚元洞擅炼丹制符一道,想来能与贵宗弟子互通有无。”


    元宝愣在了原地,恍然间,觉得自己悟了:


    原来这位少女,不是拆散尊座与折玉师叔,而是来加入他们的呀。


    作者有话说:


    空之境中的沈卿抚着红肿的唇:“谢折玉,你怕不是对轻如蝉翼有什么误解!”-


    陆浮秋:嘿嘿,想不到吧,虚晃一枪,我真正目的是尊座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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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4、桃花酿


    谢折玉静静站在苔痕幽绿的长阶之上。


    弯月初升, 乌鹊南飞。


    开宴的钟鸣自大殿破开空气幽幽荡来。


    朱墙碧瓦,珠光摇曳。


    少年人一袭黑衣,面色沉寂, 下垂卷翘的长睫落下一片黯淡阴影,他立于玉墀之上,抬首遥望浴在如水夜色下的恢弘宫殿。


    皓月流城, 华露积草。


    琼楼玉宇伫立于层峦叠嶂中, 高檐飞角,碧色琉璃瓦上潋滟着清冷月华。


    尊座首徒谢折玉仙门大比一举成名, 于宗门而言, 也是一大幸事。


    林雅便准备了一餐盛大宴席, 归一弟子皆可入席。


    宴席正布置在大殿之内, 依稀可见其中热闹景象。厅堂之中仙云蒸腾, 珍馐美馔, 丝竹声声,欢言笑语间几处重帘帐幔后人影翠绕,如九霄盛宴。


    “师叔为何还未落席?”


    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微微气喘少年声。


    谢折玉闻言转首。


    元宝正几步跨过长阶,站定在他一侧,鼻尖微汗, 气喘吁吁, 脸颊泛红。


    师叔定是与他一般,睡过头了。


    谢折玉微微颔首, 二人拂袖并肩而入。


    幔帘高卷,珠玉清朗,案几上盘碟琳琅, 少年弟子们低语纷纷。


    “听说尊座亦会亲至!”


    谢折玉朝说话的那人看去, 少年慕艾, 提起沈卿,耳根微红,稚嫩眉眼间浮现出一抹向往之色。


    其他师兄弟们,皆应声附和道,尊座难得参加这种场合,难免众人一片期许。


    “一日为师,终生为尊。”


    兀地想起,那日浮空舟一方室内,柔嫩无骨的手,以及他冷淡的回应。


    忽地,那股熟悉的头痛感又隐隐袭来,昏天黑地,一时间他自己的情绪揉杂着那少年将军绝望的爱恋,轰轰然倾泻而下。


    沉冽如冰的少年第一次露出了些许好似茫茫然的情绪,一贯隐着阴鸷戾气的黑眸中浅浅泛起迷蒙大雾,看不清心中所想。


    少顷,丝竹声停,席间鸦雀无声。


    他心有所感,转头仰望殿堂大门方向。


    春夜无声,流华如水,洒满长阶。


    粉裾翩跹,娇艳少女坐于一束桃枝上,悠悠御空乘着缠绵夜风荡来,双螺髻高耸随之轻晃,明澈月光下,偶有些许纤细如玉的脚踝若隐若现。


    桃夭灼灼,神女入梦。


    有年轻弟子脸上微微泛起晕红,只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不敬,却又呆呆地望着,舍不得移开目光。


    谢折玉只淡瞥了一眼,便匆匆收回似要停滞的视线,他微怔片刻,沉沉黑瞳中雾色更甚。


    他从未见过沈卿这般模样,妖媚娇艳,如此美丽,摄心夺魄。


    这般看来,更是与逝川幻梦中别无二致。


    乐声婉转,烛光灿然。


    少女翩然落地,轻步走入帷阁之中,大殿中无数明珠黯沉,夜烛失色。


    沈卿面色难得沉静,细腻嫩白的手伴着薄袖轻拂过楼台厅阁,数壶琉璃花酿浮现在食案之上,她端起一盏青玉杯,“今日宗门齐聚,老少咸集,此杯贺我归一大比夺魁,亦祝诸位岁运通达,道途清晏。”


    方才在霏雨芳尽之中,识海之中久不言语的系统突然出声:“咸鱼修炼进度40%。”


    蓦地想及此,一言罢了,她唇角微勾,举杯一饮而尽。


    一盏清浅桃花酿入喉,少女衣袂微扬,墨发伴着月色轻荡,飘飘然似神女下凡。


    席间众人初始还有些许愣怔,倏而反应过来,纷纷直立而起,拱手行礼,共贺尊座。


    几簇推杯换盏,月上梢头。


    千年花酿,酒酣意爽。


    席间多有弟子不胜酒力,醉意渐生,面色酡红。


    谢折玉因着气氛使然,盛情难却,不知不觉间已饮下数杯酒。


    朦胧间,他遥望正席之上,少女已不见踪影,只有自打回宗之后便黏在其身边的那位虚元洞弟子。


    陆浮秋打了个酒嗝,昏沉间似是不见尊座身影,然意识浑然迷醉,她浅浅呓出一道模糊不清的几个字词。


    少年只扫过一眼,便淡淡收回目光,殿内烛光轻恍,他拂袖起身,离了席间。


    十里桃林,葳蕤盛放。


    落英缤纷,荡浮于夜风下,飘然交织于如墨青空中,伴着梢头明月,轻如薄纱笼于此境之中。


    绮梦绚烂如梦境般虚幻。


    长靴踏过零落花瓣,渐入桃林深处。


    一道身影斜斜倚在一枝花树,月华笼在少女身上,柔弱如落英,摇摇欲坠。她应是喝多了酒,脸颊微红,眉眼松散,沉睡不知归处。


    夜风拂过,晃动漫天繁星,朦朦胧胧中,卷过她粉衣如桃夭,束髻的丝绦被柔风淡淡扬起。


    月夜凉淡如霜,亦如少年此刻眉眼。


    他一袭黑衣似与此间夜色极为相称,几近融进暗淡光影中,唯有苍白冰冷的面庞在月色下愈显沉冽如霜。


    苍白晦暗的凤眸沉沉落在熟睡的眼前人身上,夜深露重,看不清他眸中神色。


    片刻,静悄悄的桃林中,唯有踩过落英枯枝而发出的脆响声,渐行渐远。


    只余一道纤细的少女身影逐渐淹没在如水凉月中。


    远处灯火灿然,欢声笑语透过暮色夜影,隐隐传来。


    幽幽冷风从山间吹来,衣袍翻飞。


    层峦峰群间,谢折玉驻足,目光望向黑如沉墨的夜。


    他眉头微皱,眸光中隐隐透过茫然纠结之色,终而,迷雾淡去,复现往日一贯的沉静如寂。


    他沉默许久,终是低低叹息一声。


    枯枝碎裂,桃花纷飞,少年身形再度出现在花树下。


    他伸出冰冷似玉的双手,缕了下她肆意轻荡的丝绦,轻扶上少女柔软轻薄的腰肢,打横抱起。


    春衫薄,少女最软的地方贴着他的胸膛。


    无边夜色笼下,将两人远去的身影淹没。


    ? 35、结元婴


    初夏时节, 满山碧草如云,绿意肆意蔓延。


    廊下脚步声响,元宝抱着一沓书卷, 一边走一边和陆浮秋说着什么。少女依旧一袭道袍,发髻旁簪了支檀色重瓣木簪,簪花幽寂清冷, 一如她整个人的气质, 冷清出尘。


    “陆师叔许久不归山门,竟好似不带半分想念?”元宝侧头, 问出了绕在心头一直以来的疑惑。


    陆浮秋晶亮的眼眸低低垂下, 她神色微微停滞, 闪过一丝茫然, 稍纵即逝, “之前……是想念的, 后来,师父闭关,师兄弟们渐渐地,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她脑海中闪过宗门种种,却只觉得头痛欲裂, 似要贯彻心扉般。


    异常不过瞬间, 少女摇摇头,微微扬起眉眼, 又恢复成元宝熟知的一贯神色,目光落在少年费劲捧着的书卷上,顺手接过半摞, “你以为都和你一样呢, 看不见尊座或者林师兄就哭鼻子。”


    元宝腾出手挠挠脑袋, “我瞧师叔你才是,日日缠着尊座不离身。”


    “你去霏雨芳尽的次数,比折玉师叔还勤得狠呢。”


    他撇撇嘴,不以为意道。


    “不过说来也好久没见折玉师叔了。”


    他朝玉衡阁的方向遥遥望去,夏阳炽烈,铺满层峦仙峰,看不清掩在漫天辉光下的楼宇,只见得一角飞檐隐在影影绰绰中。


    “我听闻谢师兄已然金丹大圆满,想来是闭关以冲击元婴境。”


    陆浮秋亦随着他的视线远望去,眸中盈满浅浅辉光,隐有一丝钦羡。


    说话间,日影斑驳,炎炎热意仿佛与玉衡阁隔绝开来。


    冰湖升寒,大雪纷飞。


    亭台楼宇裹一抹银装,雕梁画栋间白雪皑皑。


    谢折玉打坐于一方案几前,双目微阖,意识沉沉不知去往何处。


    他偶尔抬手,指尖翻飞,结出复杂繁丽的术式,眉宇间时不时蹙起一缕黯色。


    此刻的神识已全然浸于识海之中,灵视开启,目光一寸寸沿着大周天运转脉络扫过七十二道大穴,最终随着灵气汇聚到丹田之内——


    金芒浮动,灵丹如星辰初升,微光四溢,徐徐旋转间,丝丝经脉血肉之中的灵气化实,转换成无数灵纹,无休止地汇入灵丹之中。


    灵息吐纳,日夜修行。


    方得见金丹无数表纹构成繁丽诡异的丝线,裹于其上,透着无尽爆烈灵意,似要破印而出。


    这便是诸多修士已然钦羡的金丹大圆满,距元婴一步之遥。


    如说炼气、筑基、结丹乃下三境,自元婴始便正是踏入中三境——亦称长生境。


    修者已然能摆脱凡人肉身限制,元婴乃灵识化身,即便人身有损乃至湮灭,元婴不灭,即能复生。


    因而金丹者时有,结婴境难遇。


    其槛之难,犹如登天。


    谢折玉收回灵视,强行抑制住丹田内蓬勃愈发的灵意,自万佛塔林归来后,他便已至破境之势,不过是压抑至今罢了。


    他眼眸抬起,望向被凛风卷起的重帘帐幔。


    廊前搓绵扯絮,雪花肆意纷扬。


    竟有几分似幻境浮生之中城破那日。


    晶莹落在他肩膀之上,融入墨色衣衫,往事如水般细密绵延而来,似要将他淹没在记忆长河,不得解脱。


    逝川为上古神器,幻梦之威岂非寻常金丹修士可抵抗,他在雍州城中强碎识海复得片刻清明,在那少年帝王于沧溟之海初见神山踪迹时,有了几分破绽,方才做回谢折玉自己。


    没想到的是,那段回忆太过浓烈,少年将军的强烈执念如业火跗骨随形,又如沉沉黑雾不时漫上心头,左右着他的思绪,乃至——


    面对和幻梦之中小公主一模一样面容的师尊,他也时有难抑之意。


    少年紧紧蹙起冷冽的眉,朱雀长街打马而来的肆意人影,凤冠霞帔下少女娇软的唇……


    蓦地,他痛咳出声,清吟荡起,落星出鞘。


    谢折玉漆黑如渊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戾,修长如竹的手指将腰间一缕玉坠翻扯而下,珠玉皎洁,在幽寂如雪的室内淡淡发着温润的光。


    他嘴角轻扯出些微嘲意,此玉坠赫然是幻梦之中成亲当夜,小公主亲手系于少年将军腰间那一块。


    剑光如星,冷冷划落。


    “咔嚓——”


    玉坠化为齑粉,纷扬漫入大雪之中,再不见踪迹。


    少年眉眼冷戾,一抹阴鸷之色划过,嘴角缓缓渗出暗色殷红,却止不住眼中疯狂之意。


    “滚回去吧。”


    “她不是那个人。”


    “你所追逐的,早已湮灭在摘星阁顶。”


    识海之中静静浮在虚空的逝川灵卷,正散发着淡淡微光,却在一瞬间,光芒大盛,晖色耀极。


    瞬息间,谢折玉手指翻飞,一道冷光自丹田内顷然疾射而出,直直劈向识海异动之处。


    两相交撞,白光乍起,渐渐化作一弯圆弧,将灵卷笼罩其中,彻底隔绝于茫茫识海。


    微光挣扎浮动,却不得其法,渐渐地,渐渐地,无了声息。


    谢折玉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唯有眼角微微泛红。


    他再度抬眸望向翩飞大雪,好似廊前冰湖,眉眼间没有半分温度。


    我自然也不会如你一般,历经百般阻难难得拥有,又亲手将其彻底毁去。


    星光闪过,落星入鞘。


    依旧还是那个一人一剑跨幽州,孤掷徒身闯天门的谢折玉-


    暮色坠入群峰之上,金乌绵软无力的最后一道辉光浅浅划过幽蓝色苍穹,天际处一片如血霞光。


    分散在宗门各处打坐修炼的弟子们猛然惊觉,周身灵气骤减。


    有修为高的,能隐隐窥得归一上下方圆数百里内的灵气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凝如漩涡,交裹着朝以玉衡阁为中心的风暴中心而去。


    “这……这是要结婴了?”


    有人面露惊色,有人眼含钦羡,有人眉眼交蹙。


    却是无一不将目光投在隐于薄雾暮色的琼楼玉宇上,那里的正上方,霞光如血,灵气化实,天降异象。


    玉衡阁,廊前纷飞,室内肃然。


    谢折玉双目紧闭,神色凝重,正潜心控制着体内亟欲暴虐而出的灵力。


    只见他体内一条条细小的血肉和脉络,因着暴涨的灵意,鼓动而起,浮动于肉眼可见的金芒之中,丹田最深处好似成了个无底漩涡,贪婪地张开巨嘴吸收着牵扯纷至而来的无尽灵意。


    渐渐地,一道道金纹于灵丹之上慢慢浮现,交织着天地灵气,不断地淬炼着五脏六腑、经脉穴位。


    血肉经脉承受不住莫大的压力,骤然崩裂,又兀地重组。


    循环往复。


    一次次,如真火淬金,千锤百炼。


    谢折玉咬牙闷哼出声,强忍着拆骨溶血之痛。


    他再度掐诀,祭出落星,剑尖笔直穿云破雾,止于他头顶正上方青空之中,稳稳停在极其恐怖的灵气漩涡中。


    以剑为引,渡我天灵。


    瞬而,血肉以极其迅疾的速度重组,斑杂灵意被剑光与周天循环挡在体外,一道道精纯天地灵气无休止地汇入金丹道纹中。


    忽而,金丹骤然爆开,无尽的暴虐之气肆意冲撞着五脏六腑,谢折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要轰然炸开。


    他强行屏气敛息,疯狂运转归一法诀,一瞬间的灭顶之痛后,转息,灵气迅速收敛,被心法吸入周天循环之中,再度朝丹田汇去。


    异象陡生!


    丹田深处气息剧变,精粹灵气如百川归海般瞬间汇入其间,渐渐地碰撞出无数白光,无影无形,却蕴含着大道法则之力。


    倏而,白光收缩消散,缓缓露出其中模样,一尊与谢折玉别无二致的紫金色婴孩,正闭眸阖目,浮坐于丹田之中。


    他似是风暴中心,无数灵雨灌入其中。


    婴成。


    谢折玉如释重负,冷峻面容上薄汗如珠落下,正欲收回落星,再度阖眸固境。


    紫金元婴忽地睁开那双与他别无二致的冷冽凤眼,目光直直穿透识海,锁在黑衣少年身上。


    他嘴角扯出一丝诡笑。


    天旋地转-


    青柳巷一方小院。


    夏夜晚风,芳华已落的海棠树静静伫在院中一角,微风轻拂,枝繁叶茂林稍间落下几分月华,树影婆娑。


    谢折玉执笔于檀木案几前,细细描摹勾勒,几下墨色落纸,娇媚婉然的少女身形浅浅浮现于宣纸之上。


    在其一侧,卿卿衣袖微卷,露出半截细腻绵软的手臂,白得晃眼的手腕如同上好的衮州玉瓷,其上各自挂着波纹金镶玉翡翠镯子,一颗颗莲子自她手间剥露而出,碧玉细撞,发出清泠如玉的脆响。


    烛光摇曳,光影如波浮动,轻笼在她鸦色长发上,束髻的丝绦随着晚风轻轻荡漾。


    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


    谢折玉拂袖将笔掷于瓷筒,洗过手悄无声息地坐于少女身旁,他挽起袖子,接过少女手中未尽的莲子,静静地一粒粒剥开,喂到少女柔软唇边。


    莲清如水,言笑灿然。


    离得近了,谢折玉鼻尖盈满她清甜花香,他忽地俯身而下,在摇曳烛光月下,轻轻吻上那早已令他神飞遐想的红唇。


    她长睫微微颤抖,漂亮如星的眼眸此刻如春水般柔软淌开,眼角淡淡晕开一抹粉如初桃的薄粉,任他恣意妄为。


    满庭春色,幽幽轻荡。


    夏夜伴佳酿。


    卿卿嘴馋,酒香清冽,入喉甜软醇香。


    两杯下肚,她犹觉不够,试图将酒壶揽怀。


    谢折玉见状低笑,抬手按住少女纤嫩如玉的手,轻点了下她额头。


    少女咬唇,不服气地抬眼,眸光潋滟如波,娇艳如花的面庞上微微泛起薄如春霞的晕红。


    “最后一杯,好不好。”


    谢折玉伸出一指,置于唇间,好整以暇地摇摇头,仍是不许。


    卿卿离了椅间,娇娇斜靠于他身上,抬手揪住他一袂衣角,轻轻晃动,眉目娇嗔。


    随之而来的,清甜酒香,夏夜月光,还有幽幽桃花香。


    男人眸光沉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光洁无暇的面庞上,喉结不自觉地滑落几下。


    他伸手揽过酒壶,仰头一饮而尽,继而,微凉的长指轻勾住少女精致小巧的下巴,细密绵麻的吻轻柔覆盖而下。


    馥郁酒香顺着唇瓣辗转,悠悠荡开来,一时间,分不清是她的唇甜,还是酒甜。


    少女浅哼一声,想后退,离开这铺天盖地的桎梏,谢折玉一手环紧她纤薄的腰,再度将其抱回身边。


    笼在如水繁星下,卿卿脸颊微红,手指依旧揪着他一角衣袖,眸光似水朝他瞪去一眼,眼波流转,毫无威慑力,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月色如水,重帘帐幔-


    烛光燃泪,一室寂静。


    幔帘之间,榻上的人蓦然睁开眼眸,漆黑瞳仁中竟无一丝适才缠绵悱恻之意,他起身穿衣,欲离开的脚步顿住些许,眸光扫过少女熟睡过去,嫣红的脸和浓密长睫,乖巧又娇媚。


    谢折玉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夏夜褪去暑热,海棠树影婆娑。


    庭院暗影处,似有魍魉滋生,沉沉涌动。


    闷热的空气仿佛停滞住,没有一丝风声。


    谢折玉垂眸,一道法诀浮现,落星剑已执于手中。


    角落暗影处似传来一声诡谲阴森的诡笑,一个浅淡至极的人影渐渐自黑夜中析出,随着他脚步轻至,人影逐渐凝聚成型。


    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冷峻如刀削般的侧颜,眉眼清俊,如出一辙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扬,鸦色长睫趁着月色长长覆下一片沉郁暗影。


    唯一不同的,是他通红眼眸中如邪魔般的嗜血暴戾。


    一股阴寒杀气随之倾覆而来,携着无尽的腥气恶臭。


    “我做的天衣无缝,连记忆也是你最真实的!你……是如何察觉的?”


    谢折玉静静望着对面和他如出双生的心魔,眼底带了些许嘲弄,冷冷言道,“记忆长河奉我为主,一介蝼蚁怎敢妄自窥探?”


    随之一语道破,小院光影消散,院墙朱瓦,沉睡少女如星光般如水淡去,化作一朵浪花飘然而去——


    赫然是谢折玉的记忆长河,波涛汹涌,望无尽头。


    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立于浮波之上,诡异横生。


    倏而,寒光凛冽,迅疾如电,转眼间,落星化出一弯剑弧,凝成几近元婴之力,直朝心魔而去。


    心魔化作的少年挑了挑眉,眉宇间皆是残忍厉色,他随手招出一道剑招,竟与落星毫无相差,两相碎裂,血红色瞳眸中闪着愉悦至极的光。


    “没用的,我即是你,本为一体。”


    话音甫落,魔气翻涌。


    谢折玉几近元婴境,心魔自是亦然。


    浓郁阴森的魔气如实质般凝结成无数纯黑色利刃,暗雾涌动,不断膨胀,下一瞬,魔气陡然爆裂而开,其间暗含的交缠利刃携凌厉无匹的杀意直朝谢折玉而去,铺天盖地。


    落星剑影分化而成数道星光,同时发出一道清鸣,万千剑光成风雷,啸如长龙,一并迎上汹涌魔击。


    星光大盛,魔气隐有颓势。


    心魔面色微微发白,咳出一口黑血。


    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谢折玉再度挥剑斩下——


    冰封霜天!


    剑气挟裹凛冽冰雪,掠过一处,顷刻结起一片霜白。


    心魔亦动了真格,怒意渐生,魔气幻为一柄利剑。


    倏然间,两道剑光彼此碰撞,溅出无尽白光,内含凌厉杀意。


    谢折玉的脸色苍白晦暗,冷峻眉眼间划过一缕狠意,剑招屡发,毫不停歇,直直将心魔也逼得有些力不从心。


    两者实力本相差无几。


    但是看着少年沉冽凶狠的黑眸,心魔悚然,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决不能命丧于此!


    魔气骤然拔地而升,不同于方才寻常气势,他强行燃烧一尾魔魂,如千钧雷霆般竭力发出一击,其上魔气环绕,无数妖魔张开巨嘴疯狂狞笑着。


    心魔暗自松了口气,这一击,谢折玉定然躲不过,他嘴角勾起一抹邪笑,然而下一瞬间,笑容停滞了。


    少年黑衣融进长河夜色之中,身上血迹斑斑,漆黑如渊的瞳仁中映着他此刻惊慌失措的脸,他那一击,他那一击,竟硬生生用身体承受了下来——


    落星剑身上泛着雪白冷光,此刻正直直地插入他心核之中。


    不可能?!


    那一击,必死无疑!


    耳边传来心核破碎裂开的声音,心魔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


    谢折玉似乎受了重创,面庞蒙上一层淡淡的死灰色,那双眸中却犹沉沉注视着他。


    似要确认他的最终消散,才肯罢休。


    心核碎裂,魔影渐渐消逝间,他恍然听到一句微不可察的冷嘲。


    “区区心魔,怎能拦我。”


    魍魉黑影如水褪去,记忆长河奔流不息。


    其上偶有波涛渐起,掀起如雾浪花,团团簇涌,不曾停息。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长河,自出生时是蜿蜒溪流,随着慢慢长大,溪流汇成江河,奔腾不息。其上每一朵涟漪、每一簇浪花,皆是人生曾刻骨铭心的深刻瞬间。


    谢折玉静静立于浮波之上,远望无尽长河——


    他于人间的过往,平静无波,没有什么波澜。


    只除了与卿卿三载时光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闭上了眼睛,心头泛出隐隐约约的涩意,不愿再看。


    扬州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谢家小郎君,终其一生,平淡长河的人间界上,泛起的朵朵晶莹,其间刻印的过往,没有旁人。


    全是她-


    场景变幻间,少年再度回到寂静无声的玉衡阁。


    夜深人静,窗外雪花纷飞落下,远处宗门长老分出灵识,确认过谢折玉平安度过心魔劫后,便各自懒懒收工回住处去了。


    天生仙骨过于惊世艳俗,饶是谢折玉原地表演个直奔大乘境,归一上下也不觉得意外了。


    少年清醒过来,回神开启灵视。


    丹田深处,紫金色元婴正微阖双目,肉乎乎小手上抱着的正是落星剑,二者灵意如出一辙,静静沉于识海之中,与他心神相连。


    他细细感受着跨越一大境界,步入长生境的不同。


    犹在人间时,不懂灵力境界,然而现在,踏入元婴期,对修炼一道已然有了几分自己的了解。


    现在想来,那柄穿心魔剑,其上翻涌的魔气,好似元婴境的气息。


    谢折玉倏然起身,推开闲窗,入目一片冰天雪地,玉衡阁的雪终年不散,一如他心头永远挥散不去的沉沉雾霭。


    天生仙骨,修道坦途,他已触摸到无上力量的一角,茫茫然间,平日里强行抑制的情绪骤然如浪潮般蜂拥而出。


    那些浪花他未看一眼,却如刻骨般印在他记忆里,念不得,忘不得。


    他想起二十四桥的初遇,想起金玉满堂,掀起那抹红盖头,少女明艳如华的皎皎面容,还有许下白首之约的欣喜。


    寂静雪夜,簌簌无声,唯有凛风拂过的呜呜声响。


    谢折玉挥袖轻扬,一壶仙家玉酿浮现于案几之上,两盏琉璃杯静静立于一旁。


    他斟满一杯,端起如玉琉璃盏,扬扬泼洒而下,没入冰冷雪夜中,唯有芳香如故。


    就快要结束了。


    卿卿……-


    丹田深处寂静冷清,唯有徐徐运转的心法灵力,环绕着紫金色婴孩,将其簇拥其中。


    忽而,在元婴小小身体的背后,无人注意的暗影中,一丝悄无声息的魔影自虚空中衍幻而出。


    是心魔-


    玉衡阁白雪漫天,霏雨芳尽夏花斐然。


    沈卿斜斜倚在白玉之上,半边身子靠着檀木案几,一手轻支着额头,一手漫不经心地掸着案上落英,一下又一下,神色懒散柔媚,不似大乘修士,好似凡间少女般。


    “咸鱼修炼进度55%。”


    突兀地,轻掸落花的手微微停滞了些许,她微微扬手,抬眸顺着窗明几净的雕栏望出去,正是玉衡阁的方向,少女眉眼间神情似笑非笑。


    结婴了啊。


    那便是时候了。


    她懒懒收回目光,转眸落在案几一旁,道袍少女神情专注,注意力全然都在眼前的话本子上面——


    沈卿整日无所事事,近日来迷上了人间话本中的诸多故事,因而霏雨芳尽内囤积了不少林雅亦或是元宝他们四处淘来的话本。


    陆浮秋长到现在,只觉得还未在霏雨芳尽的这几日过得快活。


    她正看到故事高潮处,戛然而止,愤愤然阖上书页,一抬首,却见姿容艳绝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倏地,陆浮秋的耳根腾起一抹淡淡的红。


    “尊座,可是想尝试浮秋新想出来的琉璃糕了?”


    少女有些紧张,微微笑道,手不自觉地在案几下拧成一道结,青丝如墨倾泻而下,扬在她天蓝色道袍上。


    一道甜似珠玉清响的声音响起。


    “浮秋,过来。”


    陆浮秋抬眸,宛如神女般的道君正柔柔凝视着她。


    目光宁静又温柔。


    她乖乖坐于少女下首。


    沈卿静静地伸出手,撩散几缕青丝,探向她的后脑三寸之上。


    墨发之下,玉指之上,是一枚冰冷的金针,深深地扎入百会穴中,彻底封死。


    她微微牵扯几分灵意,浅碧色光芒淡淡溢出指尖,如丝缠绕在青丝之上。


    沈卿侧头笑了笑,长睫微颤,掩去眸中锐色,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浮秋,虚元洞现今如何?”


    随着淡淡嗓音掠过,意春风瞬息间潜入百会穴内,温柔地舔舐着那枚金针。


    封穴好似微微动了几分。


    忽而,陆浮秋蓦地动了下,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继而身体似不受控制般开始颤抖,薄如秋叶。


    虚元洞,虚元洞……


    她忽然间如换了个人般,开始痛苦地低吟出声,绝望喃喃:


    “他们……”


    “都死了,他们全都死了!但是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引用自明末清初,张潮,《幽梦影》。


    ? 36、赴广陵


    濯枝烟雨, 桃夭绚丽。


    青空褪去墨色,远际微微泛白。


    晶莹的朝露从廊前几枝夏花上渭然滑落,折映出清雅如松的庭院中洒下的晨曦。


    沈卿垂眸, 俯视着那张平静中沉睡的脸,微微叹了口气。


    一旁的林雅有些惊讶地望着她,这么多年来, 他少有见过尊座如此愁眉不展, 自踏入清心阁后,叹息声屡屡不止。


    他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莫不是三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有心想与尊座分忧, 张了张口:


    “尊……”


    “此番离去, 怕是要有好些时日吃不上浮秋亲手做的糕点了。”


    还未待林雅酝酿好情绪, 只听得少女再度一声惆怅叹息。


    “昨日说的琉璃糕, 听着便分外馋人。”


    正努力回想最近各宗之间有无大新闻的林雅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紧紧扶在白玉椅上,他微微扯起有些僵硬的嘴角:


    “尊座一路叹息,竟是忧心于此事?”


    沈卿似是有些奇怪他的言语,转眸望向他:


    “那不然呢?”


    林雅沉默不语, 果然, 这才是他所熟知的小师叔。


    “浮秋就交给你啦。”


    瞧见一向克己守礼的小雅再次吃瘪,沈卿不由得笑弯了眼:


    “她百会穴的金针已经再度封死, 小雅你只需照拂她几分便可。”


    “尊座无意带她同去吗?”


    “以她如今模样,留在归一乃是最好的选择。”


    她眸光再度落在陆浮秋之上——


    系统提示的剧情进度,谢折玉的结婴之时, 加之这个仙门大比后突然出现小弟子, 以及那枚诡异的金针。


    这一切似是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 静静等待着猎物自己坠入。


    少女抬起漫不经心的眸,平静地望着晨曦微露的青空,忽地嗤然一笑。


    她亦很好奇,虚元洞之行,将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暮色初起,弯月如水。


    一道白衣身影倚于冰湖之上,垂眸敛目,鲛纱刺绣的衣摆散在如雾白烟中,其下隐有蓬勃灵意蒸腾而上。


    倏而,一道青光划过玉衡阁渺渺风雪,再看去,湖光潋滟,已不见方才人影。


    待谢折玉睁开眼睛,周身已然换了番场景。


    虚元宗下,广陵郡。


    金乌西坠,霞光蔚然。


    古城巨影在逐渐黯淡的日光中,雄峻古朴,巍峨屹立。


    广陵郡的漫长历史,上可追溯到神魔之战,犹有卷宗记载:


    “青丘覆灭,九尾湮于广陵。”


    因着古蕴深厚,虚元洞的修道之途乃得天独道的一份,广陵郡即便是寻常人家,出去也带着几分雅气。


    彼时虽至暮色,残月交辉。


    广陵城门口人流如织,语笑喧哗。


    执勤的守门卫手中握着一枚通灵玉,仔细检查着来往行人。


    这个规矩自古便有,广陵郡隅于玄天仙山一角,繁华安稳,交易繁多,来往商者货郎五花八门,用这种低等通灵玉可简单验出是否有妖魔混入其中。


    名为守门卫,实则都是虚元洞的外门弟子,千年经营下,广陵郡已然成了其宗门属外之地。


    马车疾驰而过,堪堪于城门口勒绳停下,幔帘浮动,金玉含香。


    “这位小公子,还烦请厢内之人掀帘片刻。”


    身着青袍的小弟子朝马车之上的黑衣少年微微一拱手,示意道。


    却只听得一声娇软入骨的轻嗔自那金贵奢华的车厢中响起。


    一只纤嫩白腻的手轻挽罗幔,随之浅浅露出帷帽一角,夜风浮动下,娇艳的唇若隐若现,她偏头看向黑衣少年,嗓音如蜜样甜腻:


    “夫君。”


    周围诸多艳羡的目光齐齐落在少年身上,车厢中的女子一看便知是国色天香。


    谢折玉眉头一跳,紧紧抿唇。


    师尊却是越发离谱,不知这又是刚看完哪本话本子,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山光西落,池月东上。


    百尺楼台欲接天,飞檐阁角展翅飞。


    明月楼,广陵郡最大的酒楼,高墙掩映珠帘玉瓦,流光溢彩。


    暮色漫入檀香四浮的厅堂之内,嬉笑酒客,富家公子,高耸的几叠高台之上,珠帘半卷,衣香鬓影,珠环翠绕。


    “恭迎二位贵客!”


    小二急步上前,揖首迎客。


    他挤出满脸笑意,正欲抬头,入目便是几缕纱帘,帷帽之下身姿曼妙,腰肢摆柳。


    小二的一秒也不敢多作停留,飞速垂下。


    因着,立于这绝色女子一旁的黑衣少年,眉眼冷峻,漆黑如渊的眸中睨扫而过厅堂中的景象,他不自觉地微微蹙眉。


    近乎于窒息的压迫感。


    “两间房。”


    一道弧光划过,抛入小二手间,烛光盈动,他瞧得清楚,竟是一块上品灵石,顿时喜笑颜开。


    “小公子与夫人,且随小的这边走。”


    他半躬着身,殷勤侧步引路,心里却直嘀咕。


    看着也不像是没钱的主,为何却是要两间房。


    “吱呀——”


    小二合上房门,转身将白巾甩至侧肩,这二位最终还是进了同一间,蓦地,他想起方才上楼之时隐约听到的几句低语。


    “话本当不得真。”


    那沉冽如霜的少年眉眼似冰,顿了顿,继而说道:


    “师尊,在外不要胡乱称呼。”


    他咽下了下未尽之语:


    容易引人误会。


    “知道了,夫君。”


    少女轻轻柔柔,微弱声线不堪一折。


    谢折玉冷冽的脸更黑了几分,终于明白此番不过是对牛弹琴般,他拂袖而上,不再言语。


    短短几句落入旁人耳中,自是另一番景象。


    想来那位娇娇小夫人此刻,应是红了眼眸,长长睫毛上挂着几滴将坠不坠剔透泪珠,脆弱生怜。


    饶是在明月楼多年,见过无数浪荡荒唐的小二哥,也微微不屑瞥起了嘴角——


    他常听闻,有那仙门修士,修为虽高,品行却如禽兽者,喜残虐少女,犹有最近坊间传闻,高门之内,帐幔之中,好扮演别样身份,以寻不一般的刺激。


    小二想起那阴鸷如冰的少年,面上不屑之意愈来加深,再念及那位弱柳扶风的柔弱女子,叹了一口气——


    禽兽啊!


    月斜楼上,清夜疏桐。


    小二哥眼里龌龊至极的禽兽——谢折玉此刻正在房内忙碌,无暇顾及旁人所想。


    适才甫进屋内,沈卿扫了眼,隐有嫌弃之色,她转眸,故意拖了长声调唤他:


    “谢-折-玉。”


    娇声如蜜,又隐含威胁。


    每次欲使坏,亦或是指使他做这做那时,皆是这般模样。


    他低头,数件金玉流盏自储物戒中旋出,稳稳落于桌案床榻之上,俄顷,一室灵辉,满玉生光。


    谢折玉撩起眼皮,眼眸黑沉,看不出喜怒。


    在宗门时,沈卿平日有什么看得上,她且离不开的小玩意儿,竟一股脑全丢到了他这里。


    “本座的储物戒装不下了。”


    她理直气壮地如此说道。


    思及此,谢折玉垂眸看着指间精巧的灵戒,黑沉沉眸中掠过一丝嘲意。


    不过又是找了个由头随意差使他罢了。


    好似珠玉落盘,一声叮铃脆响。


    沈卿细密的睫毛于烛光中微微颤着,纤白嫩玉的手支着小巧的下巴尖儿,神情专注地把玩着手中一枚光洁雪白的玉环,近日来沉迷不已的话本子被她随手掷于一旁。


    他循声望去,看见得便是这样一幅光景。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案几一旁,无他,那话本封皮之上的大字实在是太过惹眼——


    霸道仙君俏佳人


    好一个霸道仙君……


    谢折玉只觉得眉头一跳,按捺住似要亟欲而出的复杂情绪——


    谁能想到,三界追捧痴迷,宛如神衹的蘅玉道君,私底下会是这般模样。


    顽劣不堪,心无尊纪。


    他沉着脸:


    “我去隔壁。”


    沈卿懒懒掀起眼皮,只看得少年消失在长廊的一袂衣角,她收回漫不经心的目光,再度专心地研究着手中之物,看起来浑然天成,精致无匹,其环上隐隐有光泽淡出。


    此物不似寻常,然细看之下,仍不知其来历,饶是见过诸多法宝灵物的她也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那日琉华消散之际,遥遥将其远抛而来,自也未留下只言片语。


    月光悄悄流淌进雕梁画柱的琼楼之上,夜深千帐灯,不及三分月明。


    少女双眸迷蒙,倦意将起,她懒懒地弹出一道灵意,银白如丝,顷刻没入沉静不动的白玉环中。


    墙灯如华,琉璃玉柱,寂静无声。


    因而,隔墙传来的隐约窸窣水声漫来,在这静谧的室内显得极为清晰。


    适才她瞧见谢折玉已为两间房下了禁制,想来这水声只能是隔壁了。


    沐浴的流水声一直不断,不停得侵扰着她本就凌乱的思绪,沈卿微微撇嘴,也不知谢折玉怎地挑的住处,竟如此不隔音,浑然忘了之前她瞧着其他处寻常酒楼客栈的满满嫌弃之意。


    水声淅沥,她不自觉地想起少年如霜的眉眼,更加心烦了——


    谢折玉可真墨迹。


    这个念头甫一闪过,却见同时间,适才注入灵意的白玉环光芒骤发,灯影交融,白玉如珠的柔光夹杂着月下窗影,被夜风一吹,白玉环飘然轻荡至浮空中,缓缓展开散于沈卿眼前。


    逐渐地,小指大小的玉环倾散成一道圆弧,可容一人大小,幽谧如柔波的珠光落在少女白净面容上,摇曳绚丽。


    沈卿抬眸,目光穿过如琉璃镜般悬浮于空的白玉环,紧接着,她睁大了双眼——


    圆环连接的彼端,赫然是另一处……!


    雾气生烟,水光蔓延。


    重纱帘幔间,少年瘦削的身影映于其间,影影绰绰,墨发四散,漂浮于水面上,随着涟漪轻轻荡着,雪白的中衣半褪,隐约勾勒出他凌厉的线条,时不时有潮湿的热气吹开帐幔向外漫来。


    似是察觉到有异常夜风拂过,他斜斜转身,露出少年精致的眉眼,雾气蒸腾之下,往日冷戾之色消散不见,隐隐有几分温和之意。


    他抬眸望去,直直对上了白玉环外,少女近在眼前,目不转睛的眸。


    谢折玉:!


    ? 37、虚元山


    翌日清晨, 柳叶郁葱,暖风拂过,薄云袅袅。


    “吱呀——”声同时响起。


    两道身影, 一黑一白,晨曦微露的曙光将其拉得缓慢又漫长,相互交叠倒映在红瓦玉墙上。


    少女一袭浅白色广袖流仙裙, 飘然流丽, 她眨了眨眼,“昨天……”


    “实非本座所愿, 这法器是琉华的。”


    和我真的毫无干系。


    她的眼眸如明月般纯净, 眉眼弯弯, 好似不谙世事的纯真。


    谢折玉揉揉眉心, 不愿作答, 昨晚发生的一切他只想彻底封存, 再不提起。


    偏生少女黑白分明的眼晃在他面前,盈满星辰,映着他沉冽如霜的面容。


    也不知此刻她上演的又是哪本话本子里的模样。


    然而,温柔的微风拂过她鬓间墨发,轻盈漾在晨曦薄光中。


    若教解语应倾国, 任是无情也动人。


    谢折玉垂眸, 不再看她,即便是知晓这张惊绝世人的芙蓉面下, 内里恶劣又肆意,却也不得不承认,少女称得上国色天香。


    饶是他, 不留意之下, 也时有晃神之时。


    然而, 红颜易枯骨,三界寻遍,皆不是他的卿卿。


    他转头望向远处,停顿片刻,再度低声道:“可是虚元洞有异常?”


    话音未落,眼前人天真少女的模样顷刻间褪去,沈卿眉眼慵懒,嘴角又挂上那道漫不经心的微笑,“折玉何出此言?”


    谢折玉佯装不经意地淡淡扫过一眼,这会既不是演的话中仙,也不是扮的苦情少女,反而是难得正常的蘅玉道君的模样,他绷紧的心弦难得一松。


    想到昨日少女垂泪的矫揉模样,他微不可察地轻叹口气,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觉得师尊顽劣恶趣的最真实模样,看起来还有几分真切。


    广陵郡距归一宗万里之遥,即便大乘者可缩地成寸,踏破虚空,仍是路遥。


    更何况沈卿一向惫懒。


    仙门大比后那突然非要跟来的虚元洞弟子陆浮秋,本就动机有着几分可疑,尤甚时刻不愿离沈卿半步,这样一个人,自前日起便再无见过她。


    紧接着,便到了广陵。


    他沉默着将视线移开,不再看眼前的少女,转眸望向熹微晨光。


    薄雾青烟,柳拂荷绿。


    不知此间事了,可还会是这般太平光景。


    “小师叔!”


    忽地远处传来一道少年音。


    两人不约而同地穿过富丽金辉的厅堂向下看去,只见明月楼下,束发高冠的少年郎面含惊喜,正朝着他们望来,一袭锦衣长袍,腰间袖口饰以霁青色纹金缠枝,相貌俊朗,眉眼清逸。


    “扶崖……?”


    沈卿扬眉,面露疑惑之色:


    “他怎会在此处?”


    谢折玉抬眸细详少年,只觉得有熟悉之色,那双含笑微扬的凤眼,属实瞩目。


    他想起来了——


    圣灵宗,仙门大比,九十八层败北,神意门掌座苍斗道君天师寒的亲传弟子,扶崖。


    顷刻间,少年翩然几个起落,稳稳落至二人身前。


    楼下跑堂的小二瞧着浪荡锦袍小公子这般行事,愁眉苦脸又不敢出声,无他,来人一看便是仙家弟子,寻常伙计怎敢斥言。


    扶崖笑嘻嘻地朝后一扬手,几块上品灵石精准落入人怀里,原本皱眉的小伙计顿时喜笑颜开,揣入袖口四处吆喝着旁处去了。


    “小师叔,折玉师兄。”


    锦衣少年含笑拱手施过一礼。


    “未成想竟能在这万里之外的广陵郡相逢,实属难得。”


    沈卿挑了挑眉,抻起桃花玉骨扇,随之啪唧一声敲在扶崖手上,她懒洋洋地问道:


    “废话少说,你来此地是为何?”


    她朝少年身后望过去,不见其余神意门人,只见一名身形瘦削的小少年立于其后,观其气,竟无半分修为。


    “师兄怎地放你一人来此?”


    “我来寻宝!”


    话犹未落,扶崖得意扬眉,转眸朝身后人道:


    “这是我小师叔,和我打小一起长大的。”


    因着关系匪浅,扶崖总是张口闭口小师叔,专门为了和其他人口中的尊座区分开。


    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又一记重重敲打。


    少女懒懒掀了掀眼皮,“小扶崖,尊师重道。”


    “重新说,重新说!小师叔看着我打小长大的!”


    扶崖看着手上的红痕,垂头丧气改口道。


    一直沉默立于扶崖身后的瘦削少年一脸紧张之色,轻轻拽拽他袖角,试图用眼神制止扶崖这不甚恭敬的言辞态度,瞧见沈卿似是威胁的言语,眼睛红通通地,急得像是要掉泪。


    原是个娇弱小女郎。


    沈卿漫不经心地打眼而过。


    锦衣少年安抚性地握紧了握身后人柔若无骨的小手,朝其灿然一笑。


    “小师叔,晚晚不会说话,却是心善得很。”


    “那日我遭妖鬼暗袭,重伤昏迷在十万大山里。垂危之际,是晚晚碰巧采药经过,她一夜未眠,咬牙攀岩绝壁,采得崖顶灵草救我一命。”


    沈卿不置可否,哂笑一声。


    这唤做“晚晚”的少女,肌肤白嫩细腻,眉眼间隐约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态。


    广陵郡位于虚元山下,其后山脉绵延起伏,号称十万大山,即便是修仙者御剑而行,未做万全准备亦或是修为低下者,不敢轻入。


    深山绝岭,柔弱哑女。


    也就扶崖这个蜜罐儿里泡大的小傻子才信。


    自打这风流小少年出现,沈卿与其你来我往,二人之间的气氛太过熟稔自然,一时间容不得其他人插入半分。


    谢折玉冷眼旁观。


    少女眉眼松散,虽仍是噙着一抹懒懒笑意,眸中却是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专注之色,不似寻常模样。


    谢折玉垂眸,长睫掩去眸子神色,嘴角似勾起一抹轻嘲,看不真切。


    原来她不是不会教导弟子,诸般顽劣,而是独独针对他罢了。


    他薄唇紧抿,偏头望向一侧,眉目冷然。


    蘅玉道君名冠三界至极,她如何待人,有与他何干。


    只要能变强。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少年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晌午时分,赤乌当空,沉闷灼热。


    广陵郡外,虚元山下。


    青峰延绵,不绝于眼前。


    此刻,山涧清幽,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暖阳坠入湖面,映出粼粼波光,漾出晶莹透亮的点点金芒,宛如仙境。


    “扶崖,你可曾进过其间?”


    寂静无声,空山流明。


    一道甜软娇脆的女声打破了此间寂静,兀地响起。


    正是沈卿。


    她看着静默岑寂的群山,微微叹口气。


    “没有。每次即将抓住一点讯息时,就又回到了原点。”


    “这地方我都熟悉的快刻记忆长河里了!”


    扶崖满脸颓丧。


    “那是因为此地下了禁制。”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折玉微微拧眉出声,打破了无言寂静。


    “我自然知晓此处有禁制,问题是如何破开?”


    扶崖年少气盛,上次万佛塔林败北,虽是自身修为不精,却仍有几分郁气凝结于心。


    他扬眉轻笑,隐隐暗嘲道。


    没想到眼前少年沉沉抬眸,冷冽的戾气四散在微扬的眼角,似笑非笑地迎上他暗含轻视的目光,笑意浅淡凉薄。


    他挑了挑眉,不再看向那不服气的锦袍少年,目光落在无形如网的禁制之上——


    指尖翻飞,灵意起落,术式结成。


    他开启灵视,闭目凝神,细细回想着在塔林第九十层遭遇的符法之鬼佛。


    俄顷,他眼眸再度睁开,术式携无匹灵力直朝青山浮空之中某一处——


    灵视之下,灵力攻击之处,正是禁制薄弱之地。


    “咔嚓——”


    四人皆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细微碎裂声,似是有什么无形的禁锢消散入青空之中,不见踪迹。


    扶崖愕然,继而伸手挠了挠脑袋,由衷叹然道:


    “不愧是我折玉师兄!”


    好似与方才判若两人。


    禁制已破,一股枯朽如腐的颓然之意一泄而出。


    入目之处,是死一般的寂静。


    虽是正午时分,山中与外界确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太阳白茫茫地隐于薄雾浓云中,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惨淡的白光。


    几缕白茫茫的微光苟延残喘的穿过层叠树影,被古树虬枝打碎成斑驳白影,诡异地落在苔痕斑驳一片阴冷之色的山间小路上。


    绿意遍野,却是满山萧瑟。


    不见飞禽走兽,花鸟游鱼,唯有暗沉如夜的诡异树影在沉默伫立着,丝毫不动。


    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死寂之林。


    ? 38、似故人


    禁制之外观虚元, 青山碧色,空澈明丽。


    而随之隔绝两方的无形结界消散,茫茫苍郁山林遍野, 层叠树叶间投下的茂密阴影沉沉压在人心上,诡异阴森,好似踏入玄天仙山界外, 另一方小世界之中。


    日光单薄, 遮天蔽日的树冠肆意覆盖此处山野,到处弥漫着枯朽腐败的腥臭气息, 令人作呕。


    羊肠小道被萧萧而下的无数残枝败叶铺满, 随着长靴落下, 最下层已彻底腐烂发霉的恶臭积水翻涌上来, 四周岑寂如冰, 只能听到走动时朽木烂草被踩扁的“嚓嚓”声响, 似是痛苦低吟,引得人毛骨悚然。


    扶崖心神一动,冷色华光倏然而现,一柄通体碧色缀以清透玉石的长剑悄无声息地漂浮在他面前。


    玉华剑,昔年扶崖结丹, 天师寒以神意秘法, 又辅以天火之威,亲手为其重锻而生, 剑身奢贵漂亮,小少年一向视若珍宝。


    他掐诀试图御剑而上,好破开这重森叠障, 离了这诡树叶笼。


    “此地不能御空。”


    一片死寂中, 谢折玉抬眸, 沉沉目光望着天空,简明扼要再度补充道:


    “术法也隐隐有压制之势。”


    青空之上入目一片虚白,幽荡浓雾吞噬了所有,细看之下,似是有无尽粘稠涌动之物在看不见的地方蜿蜒流淌,单单目光和浓雾对上,神识便已然有几分不适感,更遑论御剑穿行其中。


    他细细调动灵意,继而发现,此地似仍有禁制,强行与外界隔绝而开,静脉丹田隐有滞涩之感,修为竟只有炼气境。


    扶崖乃神意不世出的年轻一代之首,苍斗道君亲手教导之下,自然也非庸才。


    修为及飞剑皆被压制的情况下,不可说的危险想必会接踵而至。


    在这样压抑诡谲的环境下,扶崖也敛了神色,温润如玉般的光华骤显,化作盈盈玉珠浮现,他屈指微弹,宝华轻散,玉珠晃悠悠荡至他身后人头顶之上,光晕泛出涟漪,将其包裹其中。


    此枚丹珠与扶崖心神相连,无需术法,亦能催动。


    少年瑰丽的锦袍下摆沾满秽土残液,他却顾及不得,只频频回头,时不时看两眼紧牵着手缀在其后的小医女。


    沈卿扫过一眼,目光未在二人身上作过多停留,她略带审视的眸光不经意地落在另一侧,黑衣似要融入这浓雾之中,只见他面容沉冽如冰,微微抿唇,行动间透着几分谨慎。


    兴许是常年人迹罕至,山林间羊肠小道已彻底被杂草淹没,举目唯有郁郁冷风之下,树叶鬼哭。


    山间腐枝落叶极为松软,厚厚一层覆于松泥地上,行走间不知下一秒会踩到何物,许是木石流坑,许是残肢腐尸。


    谢折玉沉默不语,行在她前头,长靴踏落,草枝沙沙作响。


    少女今日着的是一双烟缎珍珠流云履,精致小巧的绣鞋轻轻随之落在谢折玉踩出的印痕之上,行得轻松恣意,与周围诡谲之色格格不入。


    “晚晚说前方有水,看来马上要穿过树林了。”


    扶崖刻意压低嗓音说道,不欲在这处处透着诡异的密林中多惹事端,免得招来暗处潜伏的危险。


    二人不约而同朝那安静柔弱的小医女看去,却见她双手比划间,示意道:


    她常年于山中采药,对水流声极为敏锐。


    “此间压制只对修士有效,凡人不受影响。”


    沈卿冷不丁出言解释道。


    走在一侧的扶崖转过身,挤眉弄眼神秘兮兮问道:


    “小师叔也被压制了?”


    “本座亦是修士,被压制那是自然。”


    沈卿煞有介事的摸了摸下巴,紧接着,“啪叽——”一声。


    她懒洋洋垂下长睫,敛去眸中神色,桃花扇稳稳地拍在少年毛茸茸的发上。


    “不过嘛,揍你还是轻而易举。”


    藤蔓如山,杂草四漫。


    冷风低拂,密林如呜咽鬼哭。


    谢折玉手执落星,星芒微溢,浅映出一方薄光,他拨开东倒西歪的杂草飘黄:“出来了。”


    众人随之抬眸望去,松林如涛,忽而眼前豁然开朗,好似被人为劈斩而开,一处不大湖泊,掩于水草乱石之间,在惨淡日光映照下,湖影深深,深邃松林倒于其平静水面之上。


    举目四望,湖水微漾,四周皆是密集紧凑的高大松林,一时间,竟已寻不得来路,更遑论去处。


    潮湿水汽清漫开来,沈卿微微蹙眉,即便有谢折玉开路,黏腻腥臭的松泥沾在软底玉鞋上,再加之山露深重,衣袂沉湿,极为不适,少女闭了闭眼,将那股不耐之意强压下去。


    “虚元惊变,九星连珠。”


    临行之日,识海中的冰冷机械声再度出现,却只是短短八字,再也不肯就书中剧情过多言语。


    不知幕后之人是何手笔,绵延青山遍布规则之力,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交织在浮空之中,遮天蔽日之大,饶是沈卿,也忍不住有几分馋意。


    怎奈无论如何,也要待谢折玉探得此间剧情,她方能出手。


    否则,她抬眸望向浓雾翻涌之上,怕是有些躲在暗处的要急得跳脚了。


    然而现在,沈卿低头看着泥泞湿腻的松软腐地,有几滴黄褐斑点溅在鞋尖那枚千金难求的明月珠上,她嫌弃地撇撇嘴。


    使不得术法,自然也用不出去尘诀。


    蘅玉道君何时如此狼狈过。


    她已经有些后悔此次出来,早知如此,就应让谢折玉一人前来,管他几分劫难,却又舍不得那浓郁如实勾得她心痒的规则之力,几番纠结间,沈卿看向立于一旁的少年。


    黑衣黑发,与如墨浓雾似融为一体,湖面微光折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薄唇微抿,冷寂如夜的目光沉沉落在湖畔密林中,不见喜怒。


    “谢折玉!”


    他回头。


    诡谲树影如森森爪牙,张牙舞爪地肆意狂舞着,几分暗影洒在少女如玉面容上,映出那细腻如雪的肌肤,与那双因着气恼异常莹亮的眼。


    “你过来!”


    谢折玉没动。


    “此地异常,本座有重大发现!”


    此话一出,少年踏着松涛,最终停在她面前。


    他沉默了下,低沉出声道:“师尊。”


    她精致的眉眼微微皱起,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也不知又是因何而起。


    沈卿伸出手,紧紧揪住他墨色袖口,薄唇紧抿,也不说话,如水般净润的眼眸委屈地看着他。


    谢折玉垂眸望去,泥泞斑驳,点点印在她今日新换的广袖流仙裙上,裙袂生潮,缀于松泥之上。


    不高兴的缘由找到了。


    “重大发现?”


    他目光落在那小巧精致却沾满落尘的玉鞋之上,意有所指低低说道。


    沈卿重重点了点头,她扬扬下巴,示意谢折玉转过去。


    莫名地,他竟看懂了少女无言的举动,欲置之不理。


    少女凶巴巴地看他,眼露威胁。


    记忆不受控制,不合时宜地如水漫来,将他淹没-


    扬州城,二十四桥边。


    “折玉。”


    粉衣白裙的少女驻足停在一树垂柳下,耳鬓微湿,她咬唇望着他,柔软莹亮的眸中隐隐有水雾蔓延。


    她不愿再走,赖在原地娇娇唤他。


    时而会耍些小聪明,假作有虫蛇爬过,急急骗他疾步过来。


    少年郎眉眼焦急,到了,未见半分虫蚁,却是搂了满怀温玉软香。


    在人间无数个晴朗夏夜,满天流萤伴着繁星。


    少女浅白色衣角缀于谢家小郎君青色长袍上,细嫩莹白的腕交叠拢于少年肩颈之间。


    随着长靴起落,如玉指尖浅浅划过他微微凸起的喉结,鞋尖轻荡,其上镶嵌的明月珠散发着淡淡薄光,柔和又细腻,漫在扬州蝉鸣荷静的夜里,缠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她梳着最爱的双螺髻,发间丝绦悠悠荡在他的耳边。


    惹得人心痒难耐。


    谢家小郎君背着他如珠似宝的心上人,踏着月色,走过二十四桥-


    许是因着修为被压制的关系,往日宛如神衹的少女此刻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谢折玉猛然回神,继而,他瞳孔微微收紧,漆黑如渊的眸中一时间似有惊涛骇浪掀起——


    眼前少女此刻的神态,竟诡异的与卿卿月下眉眼,渐渐地,重叠起来。


    ? 39、镜中城


    日色单薄如夕, 湖面银光闪烁,松林诡寂如渊。


    十万大山雾埋沉霭,满目皆是吞噬一切的墨绿。


    玄衣少年执剑倚于墨松下, 稀薄日光透过层叠松针落在他平静眉眼上,狭长的凤眸深处似是涌动着晦暗不明的思绪。


    他眼眸垂下,目光定在少女那双精致烟缎流云履上。


    缀于鞋尖的明月珠柔光散溢如星, 她身上穿的浅白色广袖流仙裙染着日光荡在浓雾中, 隐约可见轻纱之下莹白如玉的脚踝。


    “折玉。”


    适才梦回扬州,少女娇柔如水的呼唤还犹在耳畔。


    他抬手抚住一侧眉眼, 沉沦其中不愿清醒。


    眼前人肌肤细白, 发鬓乌黑, 修真者五感敏锐, 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 少女精致漂亮的眉眼转过, 漫不经心投来一瞥,眸光中已然不见方才执拗恼意,淡漠如神衹般无情。


    他抬起眼皮,移开视线,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讽笑——


    这个人天真骄纵, 性格恶劣, 更是阴晴不定,谎话连篇。


    想来他是疯了。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一瞬间, 竟会觉得师尊与卿卿有几分相似。


    阴风肆掠,松墨深深。


    沈卿的识海之中,兀地传来一阵悸动。


    静寂无声的神魂深处, 法则之眼似是被虚空之中的莫名所吸引, 微微泛着金芒闪动。


    在无人注意之处, 少女青丝掩映之下的左眸蓦地转为灰白琉璃色,一缕金丝如蛇骤然于湖面遁出,快如闪电,俄顷消散,饶是沈卿,也只来得及探知到一分气息。


    她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


    方才一切无人察觉,好似无事发生。


    “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平静岑寂的四周忽地泛起一丝灵意波动,紧接着一道清朗如玉的声音打破冷寂,蓦地响起。


    沈卿抬头沿声望去。


    墨发玉冠的道袍少年立于扁舟一叶,浮于清波,眉眼温和,朝谢折玉遥施一礼。


    “在下虚元洞容玉,奉掌座之命迎贵客入宗,还请随我来。”


    言罢,他微微抬手,一道蓝光悠悠化作雪莲模样,逐渐荡开在浅薄日光下,继而盛放在沉沉雾霭松障中。


    一时间,山风伴着雪莲四溢开来,漫过密集紧凑的参天古松,浓雾消弥,汹涌诡异的墨绿在术式之力下被迫褪去,隐约可见乍朗天光。


    日光不复方前单薄,天空一碧如洗,在晖光下澄澈透明。


    想必是虚元洞宗门秘术,破障后,此刻的密林清湖与沈卿一行人初入之时相比,俨然是另一番模样。


    不大的湖泊青碧如玉,金辉洒落水面,破碎成点点浅金色微光,折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宛如琉璃。


    紧接着,容玉侧身微微一笑,朝众人邀请道:“请。”


    扶崖看到这般场景,饶是见多识广的小少爷也愣了一下,眼前湖面倾荡,碧波分水而开,除却一道蔚蓝色水墙,再无别的。


    似是验证他的猜想,容玉补充道:“宗门位于水下,还请诸位做好敛息诀。”


    少年眉眼平静,语气寻常随意,丝毫不觉自身此言若传到外界会惊起何等骇浪。


    偌大玄天仙山,大小宗门林立,从未听闻有那处宗门有此等非凡之能,竟将全宗倒悬于水镜之中。


    谢折玉微微蹙眉,他曾阅遍藏书阁万卷典籍,无一简牍提及到虚元此事,加之松林诡阵虽褪,修为压制却未解,他适才调息,丹田处仍毫无动静,想及此,长睫掩映之下的神色冷冽了几分。


    自破开结界入虚元山以来,此地便处处透着诡异。


    他面上不显,修长指节几个起落,敛息诀乃再寻常不过的法术,可使人沉入深海也与平地无异,却不能隔绝浓重的压迫感。


    谢折玉转眸,目光落在立于原地犹未动作的少女之上,掐诀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些许,继而,术式纷繁转换,数颗星光自他指尖逸出,化作斑斓星辉向沈卿之处疾射而出,化作荧荧星光将她整个人包裹其内。


    在敛息诀将成的最后一步,谢折玉鬼使神差间一念转换,施出星盾术——


    落星剑意化为星盾八方小阵,自成一处芥子空间,不受外力所及。


    星光灿然,少女抬手抚了抚一侧发髻,眼尾微微上扬,盈满星河的眸光如秋水般涟漪开来,越过松林日海,落在谢折玉身上,鲜妍娇媚。


    谢折玉移开视线,眼底一瞬间似有怔忪浮起,不过仍是轻如薄翼,似湖面涟漪泛过,不留一丝痕迹。


    在场四人,除却小医女乃凡人之身,其余三人修为皆跌至筑基境。


    甫入山林,他便探过沈卿气息,灵意薄弱,竟比他与扶崖还要淡上几分。


    谢折玉远望虚元,层层叠叠的山峦巍峨起伏,诡阵散去后金辉倾泻而下,洒在远山松林浓淡墨绿之中,浮起一片璀璨金光。


    少年眉眼如山林般寂阔。


    不过是道术式罢了,深水沉郁,若是寻常敛息诀,她以筑基境承水压,怕是又要气恼得翻天了。


    四人随着容玉引领而下,穿过碧波踏浪,坠入寂静深潭。


    湖水之下入目是一片苍蓝澄澈,时有几簇游鱼群迅疾掠过,日光折在粼粼水波之中,泛起点点金芒。


    行于人前的容玉手中一抹轻纱飘逸在波浪中,看似无力却又随之轻而易举地划开寂静水流,发出“哗哗”声响。


    俄顷,少年止步不前,轻纱霎那归于容玉袖间,他侧身微笑道:“欢迎来到镜之城。”


    广袤界镜犹如一道屏障,将湖水与宗门分隔开来,似有阵法浅盈于其上,散发着幽蓝莹亮的光芒。


    微光汇成星河,缀于深蓝色粼粼水光之中,好似千万碎星,又如万丈银河。


    光影之下,便是一向不显露于人前神秘沉寂的虚元洞。


    镜之城中古朴楼宇星罗棋布,隐约可见浮于半空之中的天阶石梯,两侧有数不尽的明月珠缀于六角琉璃宫灯上,温润珠光宛如轻纱般漫笼而上,浅浅照亮这座隐匿于水镜之中的巨大宗门。


    湖光星色浮于界镜之下,其下有无数剑光道术于琼楼玉宇间飞掠而过,间或夹杂着少年弟子们嬉笑吵闹的声音隐隐传来,一片生机繁华之景。


    湖水千丈,深不见底,日月之耀只能粗粗折在浅处水浪之中,不得入镜之城内。


    一时间,身处深潭之底,仰望头顶之上,唯有界镜在隐约泛着光华,浅浅应和着天阶玉梯下的明月珠盏,两相辉映,衬得古城光华万盏,不比日光浅淡几分。


    ……


    沈卿与谢折玉等人进得城中时,正是一天当中宗门最为热闹的时候,楼宇间飞剑流光如织,长街之上道袍修士信步闲逛,一处飞檐高角矗立于长街中央,高墙碧瓦,宝光四溢,间或有老少修者面色匆匆穿梭其中。


    “虚元与外界互通不便,此为掌座亲设的如意坊,以便门人弟子得了奇物异宝,能在此交易互通。”


    容玉瞧见扶崖打量的目光,笑着解释道。


    “师兄,没想到此番深入十万山,收获竟如此丰厚,如意坊那小老儿这下怕是要眼睛都要惊呆了。”


    “哈哈,待换得镜石,将其炼化后,你我必能破境,再巩固几天,可再择日如山。”


    只见两位少年弟子一前一后踏过如意坊雕花镶玉的门槛,谈笑着消失在重重幕帘之中,望不见如珠似华的富丽厅堂究竟是何模样。


    “诸位道友,请随在下这边来。”


    那普通弟子交谈之时,容玉亦在其旁,“镜石”二字落入他耳畔,自见面以来便一直温和含笑的眉眼突兀地闪过一丝阴翳,转瞬即逝,旋即又恢复了往常微笑模样。


    这一幕落入沈卿眼中,她转眸望向如意阁重重珠玉幔帘,有水波清荡开来,带得镜之城中也好似一阵微风拂过,吹得珠帘翠动,其间却沉沉如暮,不见一丝人影。


    适才她法则之眼看得分明,那言语间收获颇丰的师兄弟眉宇间,离得近了方能看出,五官面容似有几分僵硬,隐隐有死气自眉心溢出,再观其手中所执之物,竟有缕缕黑气如薄烟缠绕于其上,随之一并吞没在深寂幔帘中。


    沈卿收回目光,转眸淡淡扫过身旁人,只见玄衣少年眉眼冷冽,修长指节搭在腰间落星剑鞘宝珠之上,虽未察觉此间异常,却也是时刻紧绷之势,蓄势待发。


    只余另一侧的扶崖,沈卿只投去一瞥,便又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许是初入这等大宗门,饶是虚元洞近年来不显于人前,实力略有下降,却亦是九宗之一,门派底蕴岂非寻常宗派可比。


    那唤做“晚晚”的小医女此刻有些微紧张,手指微微蜷缩着,却又紧紧拉着扶崖锦袍袖口,不敢松开。


    少女娇弱泛红的眉眼落在扶崖眼中,他不自觉地感到心间似有一丝痒意淡淡挠过,他俯首附其耳畔,低语几声,轻声安抚着,无人注意之下,有微微红意自其耳畔蔓延而出。


    年少慕艾,也是人之常情。


    穿过热闹长街,眼前景象逐渐变得开阔,流光渐稀,朱阁巍峨,可见已至虚元洞内宗之地。


    入目是一处空寂冷肃的道场,平整无暇的玉石地砖上镌刻着两尾阴阳鱼,在城顶古镜之上的水波粼粼下,阴阳尾鱼好似活过来般,缓缓游动在道场上,四角高楼上长明灯光华永昼,照亮此处广阔景象——


    虚元洞巍峨大殿之前,金缕灯树似在灼灼燃烧,光影明灭,阴阳尾鱼岑寂无声,八卦阵盘以殿堂为点,阖道场为圆,源源不息的道法之意无形中不断自阴阳旋转间倾散而出,其中一柱最为浓郁的灵意直直朝上,汇入无边界镜之中。


    沈卿难得蹙眉,目光微凝,望着眼前道法正气磅礴而出的景象。


    虚元惊变,九星连珠。


    陆浮秋头顶百会穴的金针,虚元山死寂无声的松林诡阵,不该存在于三界之中的镜中城,死气缠身的少年弟子……


    这一切都好似笼在茫茫迷雾之中,令人看不真切。


    还未待沈卿整理脑海中杂乱思绪,兀地一声轻笑骤响在她耳畔,似是近在咫尺,又如隔云端遍寻不见。


    “诸位,我们到了。”


    ? 40、罗刹果


    界镜高悬, 湖水轻荡,横波于古城浮空之上,宛如星河倒挂, 偶有游鱼轻飘而过,恍然若梦一场。


    深蓝静默的湖水与古城数不尽的明月珠光融合在一起,弥漫出朦胧光影, 飘荡在琼楼玉宇间, 宛如仙境。


    扶崖不禁看得入迷,他回首望向懒洋洋倚在白玉椅上昏昏欲睡的少女, 疑惑问道:


    “小师叔, 世间真有此等阵法可天地倒转, 海水高悬吗?”


    “虚元洞若是这般厉害, 又为何近百年不世出?”


    “为何那容玉说道掌座七日后方能现身?”


    沈卿正因着此番虚元之行, 满头乱绪不得其理, 加之她无法强行干预事态进展而心烦——


    凡事皆有命数,话本设定即此,她随谢折玉入山,本就是不符天道规则,更遑论一剑直接破千障, 若是那般行事, 谢折玉怕是什么好处也捞不到,更别提修仙进度提升了, 怕是那“反派系统”第一个跳出来不干。


    她懒懒掀了掀眼皮,执起白玉桃花扇,扇柄轻点两下额角, 漫不经心说道:“小扶崖, 你的这里是用来干嘛的?”


    她顿了顿, 桃腮依旧泛着笑意,吐出得却是几近凉薄的话语:“总不能九宗之首神意门的掌座首徒就这般能耐,一遇事便没了主意,反倒是跑来依靠我这个修为尽失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言罢,她微扬的眼尾也恰好泛起一抹微红,少女眉眼娇软柔漫,眼眸中荡起轻微雾气,转眸望向倚于檀木雕窗前沉默不语的玄衣少年,“是不是呀,折玉?”


    扶崖面色微红,隐有几分愧色,他自小跟随苍斗道君天师寒长大,与沈卿自是亲近,每每她在身边时,难免养成以其为尊首的习惯,还未待他出声应答,却听到少女甜腻入骨的嗓音散逸在空气中,盈满一室娇意,扶崖一刻也不敢停留,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寻线索。”旋即不见踪影。


    锦袍少年头也不敢回地溜出适前容玉引领他们安置下来的迎客院,直至离了许远,方方驻足,他心有余悸地回望小院,琉璃瓦映着柔光安静祥和,然而扶崖却是再知晓不过——


    蘅玉道君沈卿兴致不高亦或是心有不快之时,便是这般模样,看起来愈是娇软的外表下面却是乖戾至极的狠意。


    不怪他知晓的如此清楚,实在是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回这般情景,早已练就了一番应急反应。


    扶崖心有戚戚,心中替自己那位折玉师兄默然祈祷,希望小师叔折腾得他不要太过。


    虚元洞虽是崇尚道法之力,探阴阳悬和之境,却不同于圣灵苦修之风。


    此间迎客院虽是安置外客之地,却是廊前花木繁盛,精致菱花细细镌刻于檀木之上,窗扇半开,微风轻拂而入,带来一阵镜之城中独有的潮漫之气。


    少女眉眼嗔怒,长睫微微轻颤,扑闪之下好似展翅欲飞的蝶,她漂亮的眼睛在雾色下映出清浅的流光,却不复往日娇软如玉,漆黑的瞳仁中盛满了似要盈溢而出的恶劣。


    宛如一朵满枝带刺的牡丹缓缓在眼前绽放,娇艳绚烂,却又让人不敢上前直视。


    谢折玉垂眸,移开了视线。


    远处隐在薄雾之中静默矗立的楼宇深处传来沉缓悠长的钟声。


    此时穹顶黯淡,虽居于深潭湖底,界镜犹能自主控制日夜变幻之分,明月珠光影渐稀,如墨夜色如同净白宣纸上的一砚浓墨,尽数自镜顶沿着深蓝水光倾泻而来,星光漫溢,和着波浪,两相糅杂在一起,细碎牵扯成一弯银河,倒坠于沉寂宗门之中,天阶夜色,不灭灯火。


    四周寂静无声,已然不见扶崖与那小医女二人影踪。


    倚于雕窗的玄衣少年渐渐被顺着暮色蔓延而入的阴影笼罩其中,棱角分明的侧脸如刀锋般凛冽,在黯淡光影下隐约透着冷白如霜雪的色泽,一如往常,阴鸷冷戾。


    他的眉眼孤执如万年青松,又好似昆仑终年不化的风雪。


    这般模样落入沈卿眼中,没来由地,一股说不清的恼意涌上心头。


    虽是明知此间之事究根问底来说,与谢折玉无关,他也不过是任由苍穹之上的诡谲存在随意安排的棋子罢了,这莫名的情绪其实一切皆是迁怒。


    即便如此,沈卿犹是心底平白生出几分波澜,细究之下,隐隐还带着即便是她也尚未察觉的一丝委屈之意——


    前世无边恣意,今世却前有识海受人辖制,后有青空之上来自于规则之主的不时注视,以及来自于天道毫不掩饰的恶意相向,这诸般一切的起因,皆来自于面前沉寂如霜雪的玄衣少年。


    念及此,饶是无心无情的蘅玉道君,也难掩心下翻涌肆动亟欲而出的莫名恶意,不知从何而起。


    此间诡谲非常,八卦阴阳,两仪四象,上古延绵至今,传承乃至衍生出的阵法不知变幻了多少,虚元洞擅各种之道,他们如今身处宗门腹地,饶是沈卿也无法一时细察究竟何处何时落了何种阵法。


    一室寂静,唯有淡淡苦香浮波轻荡。


    大乘境修士五感几近超脱天地束缚,隐隐与规则相接。


    兀地,她微微蹙起精致的眉眼,好似有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却说不清道不明来自何处。


    虚空之中,那股不知名的恶意如蛇蜿蜒而上,在无形之中,有根诡异黑线几近透明地自少女识海连接向苍穹深处。


    蓦地,白玉椅上懒散娇媚的少女突然僵直了身子,兀地抬起纤细白嫩的指尖颤抖着抚住额角,似是忍受着莫大痛苦,她紧咬着淡色薄唇,几近泛出鲜红血色。


    一阵似曾相识的虚幻呓语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法则之眼不受控制地睁开,沈卿透过净透灰白的瞳孔似乎穿透深蓝色水镜,直直看向深不见底的苍穹,紧接着,一道血泪自眼眶蜿蜒而下,划过少女如玉白净的面容,诡谲又妍丽。


    透过法则的世界,她看见,无尽苍穹深沉黑暗中,一枚巨大的灰白眼瞳,缓缓睁开,露出布满眼球的淡金色铭纹。


    一时间,沈卿心中泛起惊涛骇浪,无他,这诡异的眼瞳与上次青山镇之行后,她炼化梅玉识海深处潜藏的那丝规则之力时,突兀出现在日光之后的眼瞳,赫然是同一只。


    绝不会认错。


    难道是察觉到她的企图?


    还未待沈卿缓神思索,刹那间——


    不分先后,浓墨晦暗的穹顶之上,在法则之眼虚幻又真实的本源世界中,一枚又一枚,与巨大灰白眼瞳一模一样的铁灰色阴影自黑暗中浮现,然后,睁开,密密麻麻地,冷冷注视着她。


    识海好似要爆炸了般,灵魂像是被强行撕扯开来的痛再难以自制,一声闷哼不由自主地溢出她紧咬的唇。


    这一切迅疾如电,看似漫长,却也不过一瞬间之事。


    谢折玉缓慢回头,沉郁如墨的眉眼中带了几分疑色和探究,那声淡不可闻的压抑轻哼,似是承受着不能想象之痛般,然而思及此刻室内唯有他与沈卿,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况别无异动。


    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白玉上那道此刻看起来与往常恍若天差地别的身影——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沈卿,自谢折玉登得天门拜入归一宗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女,无论是作为三界敬仰的蘅玉道君,亦或是作为随心恣意教导他的师尊,甚至是作为懒散骄纵的沈卿,永远都是宛如神祗般高高在上,如隔云端。


    一剑可劈山断海,当如是。


    然而现在的她,竟让谢折玉莫名生出了几分无措。


    少女纤细娇嫩的指尖已然掐出血来,洒落在她广袖流仙裙上,染出星星点点醒目的红。


    一滴滴豆大的汗水自她光洁如玉的额角滚落而下,青丝掩映下,原本慵懒娇媚如同狐狸般妖冶的眸此刻充斥着痛苦与挣扎。


    谢折玉有些微微恍神,少女左眸苍白如琉璃,此刻颗颗血泪自其溢下,右侧漆黑瞳仁深处似有数不尽的暗影在翻滚涌动。


    然而瞬息间,玄衣少年冷冽眉眼中怔然转瞬散去,甫之以沉郁凌厉的冷意,“唰”地一声清吟剑鸣,落星出鞘,泛着幽幽星光。


    他屏息聚神环视四周,却发现空无一物,虚空之中竟无一丝灵意波动。


    感受不到任何外来者的气息。


    而眼前的少女,却似痛到了极致。


    莫名间,他竟好似又置身于最不愿想起的那一日——


    暮春三月,人间芳菲尽,他无力地跪倒在滂沱大雨中,宛如世间最渺小的蝼蚁一般,无能为力地看着挚爱缓缓消散在眼前。


    而此刻,他竟如那日般,一如既往的无能为力。


    这个认知使他内心涌起一阵莫名的冷意与无措,他冷白修长的手握紧了落星,深深吸了口气,咬牙止住咽喉之中不由自主的颤意。


    即便她性情顽劣,屡屡苛待,耍弄与他,然而,天门之下斩恶蛟,青山镇外除阴魅,桩桩件件,皆曾救下他身家性命。


    一日为师,终生为尊。


    她看起来痛苦至极。


    玄衣少年抬手,浅碧色光芒自他指尖逸散而出,化作点点星芒坠入少女体内——


    正是意春风之术。


    昔时犹在山门中,沈卿一如往常般偷袭于他后,漫不经心地随手抛来一枚玉简,化作流光钻入他识海之中,赫然便是意春风的术式法诀。


    碧光没入她眉眼之中,想来应是有些许效果。


    少女紧皱的眉头似是微微松散了几分。


    不由自主地,谢折玉也悄然松了口气。


    忽而,情势陡然突变。


    在沈卿此刻的世界中,法则之眼所见之处,是无数诡异眼瞳投射而来的眸光中,引发出的数不尽的幽暗金丝,它们翻滚涌动着,似是尖笑着大声发出刺破神魂的呓语,交织于一起,渐渐融为一个巨大无匹的深邃漩涡,其间暗藏的诡异吸力拉扯着她的意识海,似要将其全然吞噬而尽。


    “……休想!”


    少女牙关紧咬,额角血管泛起,双眸隐隐泛起血红之色,忽而,温暖如春的浅碧色流光缓缓拂过周身,虽无太大助力,这熟悉的气息却浅浅扯回沈卿已然几近失控的思绪。


    是意春风。


    她。


    她是沈卿。


    “太上——!”


    意识暂时归拢的那一刻,她竭尽全力,敛心聚神,瞬而,识海深处骤然乍响一声低唤。


    下一个刹那,七道青色虚影沿着识海自法则之眼疾射而出,贯入错繁交织的金色扭曲之中。


    无声无息间,七柄小剑合肃然合一,携无可匹敌的毁灭之意直直刺破这些虚幻金影,没有丝毫停顿。


    剑意与规则的碰撞,炸响在虚空之中,瞬间化为数不尽的漫天齑粉,飘然而落。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少女苍白如纸的薄唇低声呢喃着什么,意识混乱之下,她不由自主地倾身寻上那抹熟悉至极的温暖来源,血色交染着,染红了她精致漂亮的眼眸,只能看见眼前模模糊糊的人影。


    她随之倾身而上,拼命汲取着唯一可依靠的热源,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沈卿向来慵懒淡漠微微上扬的眼尾,伴着血色,陡然变得殷红如血,理智在漫无边际混乱至极的呓语冲击之下,已然消散,唯有残存的本能在呐喊者,叫嚣着,左侧冰冷苍白如琉璃的法则之眼冷冷凝望着虚空之中青影与金丝的汹涌缠斗,右侧漆黑瞳仁中浓云聚散,似要挣扎而出,恶意凝成黯沉漩涡,飞舞在瞳眸深处,渐渐凝成暴虐肆意的心魔。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便能重获自由。


    心魔陡然出声,喋喋不休地夹杂在苍穹之下诡异呓语中,带着无尽的诱惑蛊惑道。


    杀了谁?


    嘻嘻,自然是一直以来束缚着你不得自由的人啊!


    谢折玉沉眉敛目,肃然盯着近在咫尺的犹沉浸在无尽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的少女,恍然一瞬间,一阵冷风拂过雕花棱窗幽幽袭来,刹那间,无尽冷意自他后背翻涌而起。


    危险——


    还未待其反应过来,眼前混沌不清醒的少女好似换了个人般,眉目冰冷,无边杀气自瞳眸深处忽而袭出。


    他只来得及撤出半个身位,而少女嘴角冷冷勾起一抹嘲讽之意,他竟看懂了其中隐含的意味。


    杀了你哦。


    情势陡转疾下,谢折玉苍白晦暗的眸死死盯着杀气肆意的少女,眉眼间似是不敢置信,却又无能为力。


    眨眼间,纤细白嫩的指尖带着雷霆千钧之力,死死掐住他的脖颈,往日慵懒甜散的少女眉眼间一片漠然,忽而,她淡色薄唇突兀地勾起一抹解脱似的笑意:


    “杀了你……”


    无法呼吸,强烈的桎梏掐着他的命脉所在,他只能轻咳出声,胸腔震动,竭力艰难汲取着丝丝缕缕的空气,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少女清晰的面容逐渐一寸寸碎裂开来,再也看不清任何。


    这便是死亡的气息吗。


    然而,意识模糊朦胧间,迎来的不是冰冷至极的杀意,也不是最后时刻的消散。


    有什么东西好似轻轻触在他唇上,冰冷轻薄,又异常柔软,好似扬州城三月轻软春风,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覆盖而上。


    只需要那么一瞬间,好似整个沉沉识海中纷繁杂乱的杂音消散,一切归于寂无。


    所有的感觉,全部汇聚于唇上那一点。


    适才铺天盖地的杀意已然消散,唯有这轻软的触感清晰温润,刻骨铭心。


    谢折玉喉结微动,消散的意识尚未归拢,但他本能地觉得,这感觉好似与记忆中最难以忘记的那段时光,莫名重叠。


    人间春雨,扬州月下。


    朦胧间,他也曾在无数个繁星倾泻萤火漫天的夜晚,吻过的少女轻软的薄唇。


    娇软清甜,只愿让人沉沦其间,再不愿清醒。


    “卿卿——”


    他意识混沌间,喉间不受控制地呓出一声低喃。


    宛如溺水之人寻得一截浮木,再也难以放开。


    谢折玉潜意识中泛起的绝望似暴风涌动,凝缠成数不尽沉寂如墨的阴影,翻滚着,低语着:


    要抓住她。


    他毫无技巧,只凭借着意识昏沉之下最为原始的本能与渴望,贪婪吮吸着无数次梦中渴望再度相见的柔软。


    谢折玉用微不可闻的嗓音低声在少女耳畔喃喃:“卿卿。”


    继而,伸手覆上她轻软纤细的后腰,似要揉入骨血般用力相拥。


    即便在他的梦中,也总是害怕少女会突然消散在二十四桥的无边春景中。


    在过去的无数个不能入眠的夜,这是他清醒沉沦的梦魇。


    如果注定是场梦,那便让我彻底沉沦其中,再不复醒。


    潮水般的呓语时不时冲击着少女黯沉无边的意识海,此刻,就连“反派系统”也静默无声地藏匿于无边识海深处忽地,不敢露面。


    沈卿现在恍如分裂成两个人,但身体的本能却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找寻那一缕熟悉的热源。


    意春风此术,乃蘅玉道君结婴后感悟蜉蝣朝生暮死,万物初生往复之律,独创而出,本源即为她,她即为本源,术式已然刻于骨血之中。


    此刻,虽然意识沉沦在无边暗界之中,本能却是驱使着身体做出了反应,渐渐地,有浅碧色的微茫淡淡浮现于少女指尖,缓慢析入早已干枯力竭的体内,继而循着周天大穴循环往复,最终落入识海,以微弱的光芒滋养着受损严重残破不堪的无边识海。


    意春风相生相伴,继而,玄衣少年与她紧紧相贴的凛冽薄唇间,也逸散出淡淡浅碧色,两者汇为一体,继而凝成一股沉薄如海的气息,含无尽生机,缓缓遁入二人体内。


    太上再度凝聚无上剑意,在几乎完全坍塌的金色虚空之中,平静地穿梭而过,直朝苍穹之上的深影而去。


    暗色中,星光亮起,紧接着,诡异眼瞳投射而下的虚影被太上撕裂而开。


    数不尽的黯色眼瞳的投影如同琉璃般,顷然碎裂,如高楼坍塌,虚空破碎。


    一瞬间。


    界镜之上水波潋滟,游鱼荡然而过,不见深黑色苍穹,唯有漫天银河。


    好似方才灵魂撕扯般的痛苦竟像是一场幻梦,沈卿渐渐回笼起消散的思绪,抬手轻轻于眼角随意一抹,满手血色。


    她蓦地笑了,渐渐地,眉眼间笑意逐渐加深,随之,愈来愈大。


    越是这般,就越是说明,她所筹谋的,是正确的。


    笑意散去,眸光落在埋在她颈窝之中昏沉不知归路的玄衣少年,他苍白晦暗的眉眼好似梦见什么珍贵如珠玉的梦一般,难得少了几分阴戾之色。


    适才的一幕随着意识的归拢,全然蔓延上来,长睫微闪,映着微弱珠光在少女如玉面容上洒下一小片浓郁阴影,不见她眸中思绪。


    片刻后,沈卿抬头,静静望着昏睡不醒的少年,琉璃般娇媚的瞳眸中是一片干净澄澈。


    俄顷,她微微扬手,灭神术骤然浮现于虚空之中,化作一缕白光,顷刻钻入谢折玉识海之中,沿着记忆长河而上,轻而易举地便寻见适才发生的记忆,已然化作一朵汹涌浪花,轻荡于少年记忆长河之中。


    沈卿指尖微微一指,白光瞬息间将那朵浪花吞噬而空,随即消散于天地间,再不见踪影。


    灭神术之下,记忆永没,待谢折玉清醒后,初始只会以为是场幻梦,继而随着时间流逝,关于这份记忆,他将再也渺寻无踪迹。


    少女静静地看着他的面容逐渐在梦中归于平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目光闪过一丝困惑,却又转瞬即逝-


    波涛如浪,星河倾泻。


    寂静无声的迎客院,好似一切都无发生过。


    沈卿缓缓驱使着意春风,一寸寸修补着冲击之下残破不已的处处创伤,薄唇紧抿。


    若说上次那诡异存在突兀地隔界投来一瞥,是因为她擅自动了幕后之人布置的规则之力,尚且能说的过去。


    少女垂眸望着广袖流仙裙上的星星点点,宛如红梅缀于冬雪,神色微凝。


    那么,这次却是因何呢?


    自入虚元以来,她敛息凝神,故意隐去修为,无论何人观其,都会是与谢折玉和扶崖别无二致的筑基期。


    既未点破天机,也未泄漏此间因果。


    唯有容玉出现之前,松林诡阵未破之时,灵视之下,那眨眼间转瞬即逝的浅金色薄光透着几分古怪。


    沈卿平心静气,盘坐于白玉椅上静静吐纳片刻,继而再度睁眼,淡淡眸光于摆设入常的室内睨扫而过,珠光轻荡,映着袅袅薄烟,白玉案几之上一尊双耳兽炉正吞云吐雾,云浮蒸香。


    看起来似是别无异常,不过是一寻常院室。


    除却鼻尖淡淡萦绕的一丝苦香。


    苦香?


    沈卿蹙眉,若有所思。


    俄顷,她拂开层叠长裙,俯身探入双耳兽炉之中,拈起一丝淡粉,继而递于鼻下轻嗅。


    不过是眨眼间,她漫不经心地掐了个去尘诀,香粉消弭于虚空之中,乌黑漆亮的眼眸盯着璀璨星河,笑了。


    载者无异,这香却不同寻常,甫入室内之时,满心浸在虚元诸多谜团上,燃香淡雅似无,汇入柔软珠光之中,更是难以觉察此间异样,一不留神,便着了道。


    然而,谁又能想到,已近百年不显于玄天仙山的区区虚元洞,又怎会有罗刹果此等三界至宝呢。


    罗刹果形如其名,轻薄如蝉翼的果实皮表蜿蜒纵横,纹路沟壑犹如深渊妖鬼;又因三界上穷碧落下尽黄泉皆无一处可寻,唯唯孤自生长于距玄天仙山万里之遥的不毛之地罗刹海中,有分神境妖魔相伴相生,更是历时三千年方得开花结果,获取难度极大,堪称一句三界至宝。


    一颗果实乃通天难寻的炼丹至宝,一般只会出现在及其珍贵的上古丹方之中,为炼制上古仙丹而生。


    然,三界众人只知罗刹果弥足珍贵,却对其果核弃若敝履-


    青空如洗,花开艳丽。


    归一宗诸峰静谧无声,沉浸在桃红柳绿的三月春风之中,生机盎然。


    “师尊,待我元婴结成之日,定会去罗刹海给你寻回那果实。”


    伴着清浅柔风,一道娇软如蜜的少女声音如银铃般清脆荡响,一路顺着落英浮动,循入温润如玉的白衣男人耳边。


    沈意温和一笑,眸中带着宠溺之色,微微摇头看向吊儿郎当的少女,“且不说罗刹海妖魔横生,就说你真寻回罗刹果来,我又有何用。”


    “我听说那果实乃三界至宝,炼制而出的丹药可辅助破大乘境!”


    少女神色恣意,眉眼间满是张扬。


    “即便是师尊你用不到,琉华迟早要破境的。”


    转瞬间她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去取回来给琉华用!待她破境后,你们速速离宗,去做那话本子里的神仙眷侣。”


    “我嘛,就勉为其难得替师尊你当这山大王咯!”


    沈意不由得轻笑出声:“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是还安排了你师兄做太上长老啊。”


    少女当真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继而肆意笑开:“待师尊和琉华走了,师兄先挑,师兄挑完我再挑!”


    “我这就去寻玄衣。”


    话音未落,却是要亟欲御剑离去。


    “等等。”


    沈意哭笑不得地急忙喊下自家这无法无天的小徒弟,轻咳一声,正色道:


    “莫要去寻那罗刹鬼树。”


    “世人不知,三千年成熟蒂落的罗刹果虽弥足珍贵,却远远比不上另一物。”


    “罗刹果的内核汲不毛之海罡风戾气,又将鬼树精魂一取而空,与其说伴生妖兽是为了守护果实,倒不如说是守护内核。”


    “内核研磨成粉,其间隐有通天规则,对一些诡秘之中的存在有着极大的惑力。”


    “这也便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几句传言所在,罗刹鬼核炼成,可破三界,通九幽。”-


    星河倒悬散落四处,缀于琼楼玉宇之上,泛着点点细碎莹光。


    远处天阶夜色,长明灯火,伴着明月珠盏,映在寂静无声的镜之城深夜,处处朦胧着一层莹亮柔和的薄光。


    界镜之上涟漪点点,带的好似一阵微风拂过镜之城,穿过雕花菱窗,浅浅掠动少年乌黑发丝,细密卷翘的长睫微微抖动几分,继而,玄衣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喉头微动,黑瞳怔忪了片刻,俄顷,昏沉散去。


    谢折玉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发丝轻掩之下,眼底笼上一层云翳般的暗色。


    果然不出他所料。


    适才昏沉混沌之中所朦胧发生的一切,似甜似蜜,是他日夜渴求而不得的过去。


    少年眉眼间一股深深的疲倦涌上,良久,他抬手抚住眼。


    山林沉寂,楼宇渺渺,不过是幻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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