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何都这样看着我?看牌呀。”
沈饶熟练地洗着手中的扑克牌,巴掌大卡片在她玉白的指尖上翻飞起舞。
然而对面那两位小祖宗却并不捧场,反而跟赌气似的,板着小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沈娆十分苦恼。
弹球、乐高、扑克牌,这一晚上,她把自己能想出来的游戏都拿出来玩了一遍,这会耐心也快告罄了。
“还玩不玩?不玩就叫嬷嬷带你们去梳洗,反正也该睡了。”
说着就朝门口侍立着的两位嬷嬷招手,让她们各自抱阿哥回去,胤礽这才绷不住,跟她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皇阿玛呢?”
沈娆无奈:“皇上去承乾宫了,没准今晚就不回来了,太子听话,带你四弟到偏殿睡去。”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胤礽又问道。
沈娆心说:他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这是我能左右的吗?
“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沈娆答道,今儿用过膳,康熙就翻了皇贵妃的牌子,其实当时他们两个也是在场的,只是大约是年纪还小的缘故,并不明白其中意思。只是这种事她也不愿意解释给孩子听,可奈何有人就是这么刨根问底。
听见她的回答,胤礽气得哼了一声,问道:“我们要是就寝去,你打算干嘛?”
沈娆不解道:“我也回房就寝去啊,这都亥时了,还能干什么去?”
“你!”胤礽狠狠瞪了她一眼,他很想问她:你不管吗?你不想把皇阿玛叫回来吗?
可他自己也明白,他的阿玛和别人的是不一样的,他的决定没有人能够置喙,姑姑不能,自己也不能……没有人可以永远和他在一块,他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皇阿玛,这个道理他很小的时候明白了,可现在却依旧忍不住心里难受。
也许是因为之前没有得到过,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同皇阿玛这样相处,如今试过了,居然这么怕会回到过去。
胤礽转身拉起胤禛,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嬷嬷,吼道:“不准跟着孤,孤自己会回去!滚开!谁都别管我!”
沈娆无端被发作了这一顿,心里也觉得憋屈。没理会他,也不叫下人去追。
一刻钟后,还是太子得的奶嬷嬷熬不住了,怯怯地问了句:“掌事……奴婢可要跟过去看看?”
沈娆真有心整治一下,那乱发脾气的小太子,但毕竟不是普通孩子,若真出了什么事,这一群人都得跟着掉脑袋。
又想起胤礽转身时,眼角闪过的红晕和带着哭腔的声音,朝嬷嬷挥了挥手,示意她去吧。
那嬷嬷领命退下,沈娆烦躁地将手里的纸牌一丢,随意地扔进了榻上的针线篓子里,兀自回房去了。
***
承乾宫中,烛影摇晃。
佟佳氏一袭胭脂色彩云蝠团寿纹妆花缎长裙,双颊泛红、粉面桃腮的,全然不见平日里的嚣张跋扈,一副小女儿情态道:“表哥,这是我阿玛特地托人送进来的的雪梨烧,您尝尝?”
康熙眼皮一撩,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佟佳氏心中一跳,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酒壶,但她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娇声道:“表哥,婉仪为您执壶。”
康熙笑了下,两指按住桌上精巧的酒杯,向前一推,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佟佳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了下,又伸手去拉他的袖口,康熙这次没再躲,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道:“朕就不喝了,这酒,是孝康章皇后生前最爱,她哥哥,也就是你阿玛,以前每年冬月都会一坛送进宫……”
说着停顿了下,把自己的袖口从佟佳氏手中抽了出来,继续道:“但是朕,不喜欢这个味道,就不喝了。”
佟佳氏缩了缩脖子,惊惶地望向康熙,皇上怎么会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她心里惶恐,身子不由一软,跪了下来,趴在康熙脚边道:“表、皇上,臣妾没有别的意思……皇上是不是误会臣妾了?臣妾什么都没做!”
佟佳氏六神无主,越说越声音低,说到最后竟低声哭了起来,一刻钟后,她心都凉了,开始暗暗猜测康熙会如何处置自己,却突然被一双大手扶起。
“表妹,”康熙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是朕的亲表妹,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如今阖宫里最尊贵的妃嫔,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有!臣妾没有!皇上,臣妾没有任何不满啊。”佟佳氏急忙否认道。
“没有?那就好,朕还以为你想当皇后呢……”康熙淡淡道。
佟佳氏连忙摇头,耳上的翡翠铛乱晃,珍珠步摇也缠在发髻上,那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仪态可言。
康熙深深看了她一眼,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不过好在,他也并不在意,没有继续逼问,反而好心提醒道:“保成是朕的嫡子,深肖朕躬,他嗣位早立,朕不愿也不能,为了母族的荣耀,毁掉亲生骨肉,所以朕不可能再立一个活着的皇后,你明白吗?”
佟佳氏红唇微张,愣愣地跪在原地,康熙叹了口气:“不明白也没关系,你不是喜欢事事找娘家商议吗?那就把朕今天说的话,一字一句告诉他们,佟国维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说罢不再看她,踱步到床边,抬手示意梁九功为他更衣,佟佳氏搞不懂他的意思,这是,还要歇在她这儿吗?
可她刚吃了教训,不敢上前,只能局促地站在原地。
对于这位九五至尊的表哥,她一直是畏多过敬的,别看她总和荣妃她们说,自己与他青梅竹马,其实在进宫前,她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康熙八岁登基,前有鳌拜把持朝政,后又起了三藩之乱,他整天琢磨这些事都琢磨不完,哪还有闲心和表妹眉来眼去呢?
且在他亲政前,佟家也没敢把宝都压在他一人身上,至少那时,他们对他与佟婉仪的亲事,可不向如今这么热切。
“傻站着干嘛,安置吧。”康熙换了寝衣,对佟佳氏说道。他虽不喜欢这个表妹,但却不能不顾及佟家的颜面。
只是近日,这个他一手扶植起来的佟家行事越发无忌了,康熙皱了皱眉,想着今日对佟婉仪说的话,应该多少能让他们警醒些,他也不希望,自己日后会做出让孝康章皇后在天之灵不安的事来……
佟佳氏赶紧招呼小宫女替自己更衣,她今日特意选了件纱罗质地的亵服穿在了里面,可回头一看,床上的康熙早已闭上了双眼,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佟佳氏心里打鼓,想亲近又不敢。而康熙就跟身边没有这个人似的,安心闭眼假寐。
“万岁,冯嬷嬷有要事禀报……”梁九功站在门下小声说道。
康熙猛地坐了起来:“叫她进来回话。”
一个身穿赭石色宫装的丰腴妇人瑟缩地走了进来,那是太子的乳母,深夜前来,康熙如何能不担心。
佟佳氏刚被警告过太子的重要性,此时一点不耐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听底下冯嬷嬷声音颤巍巍说道:“皇、皇上,四阿哥身子有恙,太子……太子不放心,命奴婢前来禀告,求……求万岁回宫。”
康熙听罢,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佟佳氏朱红的指甲扣进了棉被,四阿哥早不病晚不病,皇上才翻了她的牌子就病了?太子又作何非要请皇上回去?皇上还能治病不成?
***
“朕还能治病不成?”
康熙站在胤禛床头,一双锐利的凤眸,扫过床上的胤禛,最终又落在了站在床边的胤礽身上。
胤礽抿着嘴不说话,康熙冷哼一声,吩咐道:“把许修虞给朕找来,为四阿哥诊脉。”
许修虞是当今太医院院判,医术专精,且为人方直,是皇阿玛的亲信。
他一来,可就全露馅了……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许大夫匆匆赶来,胤礽咬着幼嫩的嘴唇,紧张地盯着他为床上的胤禛诊脉。
许大夫摸了摸脉,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对着胤禛恭敬道:“阿哥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
“我肚子疼。”胤禛也紧盯着他说道。
许太医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反复摸脉后,又将手探进被子里去按他的肚子。
“阿哥,可是这里疼?”
胤禛:“是,疼。”
如此反复数回,许太医无奈道:“臣这几回,按得位置次次不同,阿哥又怎能次次都说疼呢?”
康熙复手站一旁,警告道:“胤禛。”
胤禛扬起小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依旧坚定道:“我疼的。”
康熙大怒:“好!那你给朕说说,究竟哪里疼?又是怎么个疼法?来,当着太医的面,一五一十全说清楚了!”
胤禛语塞,张了张口还想接着编:“儿子肚子里疼、疼,就是、额、肚子……”
到底年纪小,谎都撒不圆。
康熙本是极恼怒的,上位者最恨的就是欺骗,不然也不会有“欺君之罪、罪无可恕”的说法。
但凡事都有例外,当这个欺君的人,是自己不满三岁的儿子时,那就是再生气,也是犹可恕的。
胤禛“疼”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来,满头豆大的汗珠直冒,合着眼泪,打湿了整张小脸。
康熙叹了口气,刚要妥协,就看见太子跪了下去:“皇阿玛!您别逼四弟了,是、是儿臣的主意……”
胤礽也跟着哭,一半瞧见弟弟这幅样子心疼,一半是被康熙给吓的。
胤禛很认真地摇头:“不是的,是我不想回承乾宫去……”
康熙没好气地扫了他俩一眼,就这俩臭小子,肯定是一块合计的,谁也跑不了。
不过这次胤禛的反应,确实十分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印象里,这孩子从没主动要过什么,这会不惜装病也要把他骗回来,难道就是怕佟佳氏向自己进言把他接回承乾宫?
康熙心里一紧:“皇贵妃待你不好?”
胤禛飞快地摇摇头:“没……皇贵妃对儿子很好,可、可儿子想、想留在乾清宫……”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康熙几乎快听不见了,不过好在还有个小复读机在边上:“儿子也想留在乾清宫……”
自己的儿子想和自己在一块,康熙心里一软,这下,哪儿还狠得下心,计较他俩联手骗他的事儿呢?
“为什么想留在乾清宫?”
胤礽见他态度软化下来,立马靠了过去,搂住他的腰撒娇道:“想和皇阿玛一起住……”
康熙轻声一笑,胤礽又补充道:“嗯……还有姑姑……要是能有姑姑,就更好了……”
这次,康熙没有说话,摸了摸他的头,又叮嘱两人安心就寝,不许再闹事,便走了。
都快走到正殿了,康熙突然开口道:“董鄂氏的房间在哪儿?带朕过去。”
“主子,那下人住的地方,您怎好贵步临贱地……”梁九功为难道。
“带路。”康熙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已带了两分不耐,梁九功不敢再说,赶忙转头往下院平房走去。
好在董鄂氏已升任掌事,至少寝室里没有别人。
康熙就这么悄默声儿地进了沈娆的闺房,梁九功负责站在门外放风、啊、不,守卫。
屋子不大,但里面的东西太少了,显得十分空旷,思及原因,大概是她的衣物、首饰甚至针线篓子都放到自己的西暖阁去了,想到这儿,康熙的心情无端好了几分。
再看床上那人,似乎是有些畏寒,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来,此时轻轻闭着,格外恬淡安然。
她和自己同寝时,也是这样,睡熟了就总是不自觉地往人怀里钻,然而此刻没了自己,她搂着个小汤婆子,竟也睡得十分香甜。
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还带了几分笑意,显然心情丝毫没被自己去了别处而影响。
“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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