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长公主一生未嫁。
她生于天家,历经盛世,曾经有金殿之上指当朝状元为婿的经历,也有在成亲不满两年便与驸马和离的坎坷,从此再无婚配,亦无子女。
世人皆谈,“长公主以女子身份参政入仕,此生嫁予大殷国朝”,已是一桩奇言妙事,他们认为昭阳公主孟摘月,以及在皇太后身边养育数年的内相——卫家长孙媳昙夫人,这两位是大殷最光彩耀目的两颗珍珠,也是众人认为的、董太后的精神延续。
在经过董灵鹫的多年泽被遗惠,他们似乎已经逐渐接受了时代当中出现的女性杰出者。在孟诚的放任和包容,孟摘月的果决强干之下,当权者主导的风向渐渐变化,对女子的要求从温婉贤淑如当朝皇后,分支出了第二种培养方法,那么就是如同太后、公主一般,精明能干。
对于前者,上千年的古老审美和规范已经形成了一套流程,只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知书达理相夫教子,就能够得到温婉贤淑的评价。但对于后者,人们对她们的期待往往更强烈,要求更严苛,必须要比同样的男人高出几倍的程度,才会被认可。
不过,能够得到认可,这已经是连董灵鹫掌权之初都无法得到的了。这种改变有律法因素、政治关联、它的形成如此脆弱,根基毫不稳固,可能在某一天,一个封建专断的皇帝登基,就会将一切打回原形。
但此时此刻,世人必须接受她们。就如同卫家接受他们这个思想独立、堪称“叛逆”的长房继承人的夫人一样。
与有夫婿的昙夫人不同,长公主一生都在被众人试探猜疑,她没有掌权时,以此抨击、批判,她站稳脚跟后,又以此讨好、拉拢。每年都会有人送来年轻俊俏的少年,验看过身体和尺寸,甚至教授了一些房中稀奇古怪的花样儿,送到公主府去,希望长公主的手指缝里能稍微漏一点缝隙下来,就可以赚得前程与金银。
孟摘月对此事烦不胜烦,后来也就根本不曾出面处理,代为处理的是另一个人。
是在惠宁六年年中,孟诚从御前调进公主府的许祥许秉笔,他卸了御前秉笔的职务,全权辅佐公主殿下。表面上是一种贬谪,但那时候,孟摘月身边所接触到的权力和政事已经今非昔比,公主府都知太监,从一个空有皇家恩泽的头衔,渐渐转化出了实际的权利,并且作为皇帝和公主之间沟通最密切的桥梁。
这些俊俏少年就是他处理的,基本都原物送还,不曾开封。小部分在公主府留了两天,也没能爬上金枝玉叶的床。
嗯,倒不是许祥不大度。
恰恰相反,他的大度简直让孟摘月要找母后告状的程度。
惠宁七年年末,小雪纷纷,快到了小年的时候,在大理寺与老师商议事情、并纠查一桩案子的公主殿下回到府中,先是洗漱更衣,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刚想着倒头就睡,撩开被子一看——嚯!
好大一个活人,肌肉紧实,年轻英俊,主要是——还绑得严严实实的!
孟摘月脑子里嗡得一声,第一反应就是有大臣看不惯她要害她,吓得退后几步,撞到了身后的香炉架。
香炉架被碰响,外间伺候的人不由得问了一句。
孟摘月赶紧回:“没事没事。”然后想了想,突然醒悟外人怎么可能把手伸到公主府来,立刻反应过来是许子骞故态复萌,于是问,“许都知呢,把他找来。”
外头的人应了一声,不多时,屏风外响起不疾不徐地轻叩声,许祥清冷中自然而然带着一点疏离感的声音响起:“殿下?”
孟摘月把隔断内外的屏风推开,跟许祥面对着面,她虽然不高,但生在皇家的气势却很压人,磨着齿根,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来一口似的,又恼又无奈地说:“这床是不能要了,竟然还躺除了你我之外的人,你赶紧叫人把床劈了当柴火烧。”
许祥怔了一下,居然毫无异色,顺着道:“是。奴婢让人换一架拔步床来。”
说罢拍了拍手,两个小太监从门外进来,将又没获宠的男人连同旁边的床褥卷起来,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正要抬床时,孟摘月没好气地说:“算了算了,换一床新被褥。”
太监撤了出去,几个侍女将被褥抱进来,正在整理,坐在小桌前的孟摘月突然抬脚,绣鞋的鞋尖轻轻踢了许子骞一下,说:“你去。”
许祥看了看她,垂下眼帘应声,然后让侍女们退下,亲自挽袖铺床,挂好床帐、整理被褥。
他一边整理,孟摘月一边从他身后欣赏这截如雪松般的身段,丝毫没有内侍的伛偻和畏缩之色,虽然已学会了温顺低头,但他沉淀在诗书教养里的端正恭肃还很浓郁,就像是一根绷紧的琴弦、一只被扯着的风筝,几乎无法松懈下去。
许子骞一边铺床,孟摘月看了会儿,突然就不生气了,一边玩着茶杯,一边问:“谁送来的?是那几个想买官儿没有门路的纨绔子弟,还是你的贤惠病又犯了,在外头选来的?”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再继续,但没有立刻回答。
孟摘月道:“你看你,现在我问什么你都不答了,这么有脾气,还装大度干什么呀。”
她把自己说开心了,倒了杯茶喝,温热的茶刚入口,就听许子骞缓缓开口:“是陛下。”
“咳……咳咳咳……”孟摘月一下子呛到,掏出手帕掩唇咳嗽,然后难以置信地说,“皇兄又犯病啦?他不是最讨厌我胡闹吗?”
许祥又安静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说出口。他将帐幔挂在床架上,床畔的地坪上安了两个脚凳,说:“陛下说,奴婢太不知足了,这么多年,也该让殿下享受享受别的男人了。”
孟摘月先是觉得离谱,然后仔细想了想,送到她这里来的男宠面首,都是许祥作为公主府都知一手拒了,处理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在别人不知情的眼里,说许都知做事认真、替主子的清名考虑,但在皇兄这种知情的人眼里,这不就是嫉妒之心大起,吃了一翁醋吗?
而且皇兄的性格,她又不是不知道。既怕自己花天酒地荒唐淫//秽,又觉得全天下都配不上妹妹,所以才这么纠结拧巴,矛盾重重。
孟摘月这么一听,也知道误会了他,但还是有点不高兴:“他说了你就干啊,你怎么就不知道当面答应下来,背后把人送走呢。”
许子骞道:“这有失陛下待奴婢之心,若是被圣上发现,平白生出猜疑,又要生事。”
孟摘月一边觉得他想得周到,一边又为他这个不吃醋的德行觉得烦心。她支着下颔看了对方一会儿,又说:“所以我亲口说了不要,才好把人送走,对吧?你可真是……给我把枕头放齐一点,那个引枕都歪了。”
许祥抬眼看去,见到自己摆得端端正正的一个鸳鸯金丝绣花引枕。他重新拿起,没有看出哪里不齐,问:“你想放哪边?”
“左边。”她说。
许祥就将两个枕头换了位置,才撂下手起身,就感觉到身后忽然贴上一个柔软芬芳的身躯,一双手从后搂住他的腰,手心刚捧过热茶,这时候透过衣衫,往里头渗进去一片发烫的热。
孟摘月洗漱过不久,发梢还未干,长发扫落下来垂到他身上,有一种绒绒的痒意。她的手先是环住这截腰,然后任性地扯着他倒进刚铺平的锦被之间。
许子骞被她按着肩膀,想动也不能动,但能感觉到一股椒兰的香气涌入进来,她按着他的腰带。
“公主……”
“你应该叫我盈盈妹妹呀。”孟摘月带着轻快的笑意,揶揄着说,“你不是上回答应我,叫我盈盈妹妹吗?”
是什么时候答应的?许祥默然又局促地想。上一次,他有这么放肆吗?
孟摘月一只手扣着他的肩膀,她的手十分纤柔,指甲莹润,上面涂着鲜艳的蔻丹。她一紧张、一激动,指甲就会稍微扣进他的肌肤里,在这片疏于反应、有些冷冰冰的躯体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鲜红的指甲印儿。
公主靠近过来,她凝视着这张俊美的脸庞。他的眉目其实十分俊朗,但眼帘总是垂下来,眼睫挡住眸光里的一切,这样冷静和内敛,仿佛一件没有感情温度的器具,只知尊卑与分寸。
她把落在对方腰上的手挪回来,勾着他的下颔,扳正,说:“这不是你的职责么,许子骞,你掌刑狱断案,威风八面,被人叫玉面阎王的时候,那股霸道上哪里去了?”
他稍微抬起眼,与孟摘月皎皎的眼光对了一瞬,然后又很快移开。
孟摘月注意到他微微移动的喉结,她知道这是许子骞感到紧张的表现,他有时候其实有一些很细微、很难留意的反应,这都是自我抑制下的反应,几乎如同一种天性被埋葬的遗迹。
她明明知道许子骞紧张到不好意思开口了,但还是故意地拖了个长音:“哦——不说话,你不愿意,你厌倦我了,我就说嘛,强取豪夺怎么会有好下场,我耽误你做内厂的督主、耽误你的大好前程了——”
她话说到一半,许祥抬起手虚虚地拢住她的手腕,指腹贴在她柔腻雪白的腕上,低声说:“不是的……殿下。奴婢不是……”
孟摘月瞪了他一眼,凶巴巴道:“你是谁的奴婢,在我榻上不许这么叫自己,这是公主府的规矩,你忘啦?”
许祥当即住口。
但她还是很难伺候地抬起下巴,说:“我要惩罚你,我要把你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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