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离开的这两月里, 吴嫔也被顾珩的人接来了霁州安置。
白日里,秦观月与吴嫔谈趣,逗弄着尚在襁褓里的孩子, 偶尔去街市上采买。
霁州四处安插着顾珩的人, 连当地州府的官长亦是顾珩的旧部。
霁州偏远,仍然是一片安和,似乎霁州已经不是大燕的属地,燕都的尘沙吹不到霁州的风里, 那些无边的战乱与疮痍, 亦与这片土地无关。
在这片燕都最后的净土上, 秦观月她们的日子与往常没有分毫改变,甚至比之前在昭南过得更加恣意舒适。
如今大燕百姓对顾珩多加爱戴,每次秦观月想采买些吃食用品,那些商贩听说秦观月是顾珩的夫人, 怎么都不肯收她的钱。
霁州民风淳朴,除却有些偏寒,便再无什么不好。若真能在这里度过余生,亦不失为一种去处。
安渝的身体在医师的调养下也渐渐好了起来, 甚至每天吃得比她哥哥还要多。
顾珩离开前,给男孩取名为元淮。
元淮虽然还小,但眉目间已经有几分顾珩的影子。他不爱笑,不爱声张,比起安渝, 他倒是沉稳许多, 很少哭闹, 安静得不像是还在襁褓里的孩子。
秦观月看着元淮, 时常在想, 等元淮长大些,她一定会给元淮另找个师傅教导,否是整日跟在顾珩身后,恐怕要变成与顾珩一般无趣的性子。
这两月里,顾珩的书信几乎每日不断,信里总是会向秦观月报平安,时而洋洋洒洒两三页纸,顾珩会向她说这一路的见闻,问她的近况如何,嘱咐她莫要贪凉,夜里睡觉关好窗户。
信中字里行间尽是道不尽的相思,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咫尺千里的想念。
每至夜里,秦观月看着身旁空无一人的衾榻,心里总是酸涩交加,起身点盏豆灯,在灯下反复地翻阅先前的那许多封信。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就仿佛顾珩还在她的身边。
但这几日的信,顾珩的字迹似乎越来越潦草,也再不似从前那样的详尽,时常只是一句“念卿卿,妻勿念。”便再无下文。
秦观月心里不安,但想到或许是战事吃紧,顾珩没有闲余的时候来写书信,虽然有些不悦,她也并没有深究。
至少顾珩还在给她写信,至少这表示他还是平安康健的。
次日晨起后,秦观月与墨隐抱着孩子在后院里晒太阳。
安渝依旧总是笑眼盈盈的,时常哇哇大哭,要秦观月哄抱才好。而元淮还是那样沉默,任凭墨隐怎么拿着拨浪鼓逗他,他都不曾笑一下。
秦观月正与墨隐感慨着元淮的性子太过孤僻,长大了只怕没有姑娘家会喜欢,抬起头,却忽而在长亭外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墨隐看见来人,警惕地抱紧了孩子。
秦观月皱了皱眉,将怀里的安渝递到墨隐手:“你先把他们带进去吧。”
墨隐接过安渝,有些踌躇:“娘子……”
秦观月安抚道:“没事。这是在我们的地方,处处都是顾珩的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敢造次。”
墨隐深深地忘了长亭外的人一眼,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陆起戎见墨隐离开,才从花廊转角后缓缓走出。
陆起戎比上次见的时候又清瘦了不少,一袭浅陌色圆领衫在他身上晃晃荡荡。
他手持一柄竹制拐杖,勉力挺直腰脊,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秦观月走来。
虽然他如今境地大不如从前,但他的衣衫一尘不染,鬓发整齐地束在发冠中,浑身仍透着不屈服于磨难的傲然。
秦观月望着他的断腿,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她虽恨过陆起戎的背叛,但早已释然,如今再看到陆起戎,只发出世事无常的感叹。
陆起戎站停在秦观月身前,半边身子的力量都依赖在那柄竹拐上:“月娘。”
“你还活着?”秦观月目光扫过他的脸,语气淡淡,“他居然会留下你的命。”
秦观月的冷淡在陆起戎的意料之外,他抿了抿唇,并没有因此而恼火。
“是我对不住你”
他站在那里,如清癯的一支竹,在风中微微摇荡:“我这条命已经不值钱了,但若是我死了能让你好受,我别无二话。”
“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秦观月虽然已经不会因为往日的旧情而对陆起戎有什么责怪,但想到上次若不是他,她也不会受那样大的折磨,安渝或许也不用一出世就要服药调养,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可到最后,她又觉得他如今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再与陆起戎争辩什么也已经没了意义。
“你确实有对不住我的地方,但你也断了一条腿,便一笔勾销了罢。如今我已经是顾珩的夫人,与他有了孩子,从前的这些事便不要再提了。”
陆起戎的眼底掠过一道悲色:“月娘。”
“王爷,请别这样叫我。”她还是尊称他一声王爷,即便他如今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陆起戎强忍心中悲怆,深呼了一口气:“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顾珩和他领的那小队军马,皆已失踪七日。”
秦观月闻言,如一道惊雷砸下,身体不由得颤了两颤,扶住身旁的圆柱才不至于倒下。
顾珩虽然不与她提起战况,但从百姓口中她也知道,顾珩的大军一路南下,所行之处,皆有当地百姓夹道相迎。
世人听闻顾相此行是为伐暴君以明天道,无不拍手叫好。入秋时节,家家户户从田里新收了粮食,但百姓知道行军打仗需要粮草,于是都将自家的粮草奉上以充军饷。
顾珩不愿收拿百姓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粒粟,然而民群慷慨激昂,甚至拿着米筐来到军前,围在大军帐篷外,硬要顾珩收下。
这一路下来,除却当时在吴州惟恐伤及百姓,耽搁了几日,顾珩还没有打过败仗。
只怕是陆起戎刻意想挑拨离间,才会这样说。
冷静下来后,她一把推开陆起戎,眼神冷若冰霜:“你说谎。”
陆起戎被她一推,踉跄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稳。
“珩郎与我一直都有书信往来,这几日也不外如是,陆起戎,珩郎讨伐暴君是人心所向,你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
秦观月越说越急,瓷白的面容不禁微微泛红:“你别在我眼前站着,赶紧走。”
陆起戎听着她一口一个珩郎,心里像是被千百只刀子划过。曾经在她怀中明眸含笑的人,如今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肯。
一种恶毒的念头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像是藤蔓般紧紧缠绕。
“那些信,他随便找人代笔亦无不可,你就能确信真的是他写的吗?月娘,顾珩作为将领失踪数日,只怕凶多吉少,你还是应当为了你和孩子,早做打算。”
秦观月怔愣在原地,原先凌人的自信气焰,亦在这一句质问里慢慢地被消解。
她想起这几日顾珩送来的信,字迹潦草得都让她难以辨认,而且从前战事最紧张的时候,顾珩也不会这样敷衍,可如今,那些信却越来越短,倒像是怕言多必失,露了马脚。
秦观月心里似有一块巨石陡然压下,压得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陆起戎看着她身形一颤,就要向后倒去,旋即扔开竹杖,伸手扶住了她,两人齐齐摔倒在地,任由秦观月砸在他的身上。
秦观月坐在地上缓了缓,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挣开他的怀抱,迅速地站起来。
陆起戎眼底的神色渐渐暗淡,他狼狈地摸来那柄竹杖,撑着竹杖站起来。
“月娘,在被抄封之前,我私自留了两座宅子托付给心腹打点,只是那两座宅子在洛州,与霁州差不多偏远。但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着你和孩子一起,至少不会被陆起章找到。”
陆起戎顿了顿,向秦观月面前走近了一步:“况且,陆起章算不得什么劲敌,你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能够召集旧部,一举攻下燕宫。我还是会像从前与你说的那样,让你坐上世间最尊崇的位子。”
秦观月只觉得世间万物归于混沌,耳边嗡嗡作响,陆起戎说了什么,在她这里也听不清晰。
纤密的鸦睫簌簌颤动,她攥紧了掌心,静静地闭上了眼。
“他不会死。”
良久,她缓缓睁开双眼,眼底居然没有一点湿润,只剩无尽的坚毅。
“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要亲自找到他的尸首,将他带回来,与我葬在一块。”
——
无人谷间飘荡的风,已然沾染了几分寥寥的秋意。
它肆意横撞在山谷深石间,响荡出阴森的声响,如鬼魅般四处飘荡,将空气中沾染的浓重血腥味散向无人谷的每一个角落。
无人谷毗邻燕都郊外,却没有人烟。
这里到处是深不见底的暗谷涧流,层山高耸入云,浓雾如墨。这里是兵家必争的险地,却不适合百姓居住。只因为这里地势险峻,一旦走进谷中,无异于迈入死路。
无人谷遍地都是森森白骨,是燕都百姓闻之丧胆的地方。
数日前,顾珩领军南下,由于陆起章在彦州布下层层陷阱,实难以突围。
顾珩不愿与陆起章再做无意义的对峙,沿途而来,虽然他已经万分小心,害怕伤及百姓,但战火所及之处,仍然不可避免地牵连民生,如今哀鸿遍野,他实难心安。
此外便是,他还有自己的一份私心,想要早日凯旋,与秦观月重逢。
于是顾珩亲领一小支军马绕道而行,意欲从滨州探进,背后刺入燕都,拿下燕宫。
然而中途遭遇埋伏,鏖战之下,几名士兵以命相护,让顾珩与三名士兵逃出险境。
即便如此,后路已断,无奈之下,顾珩几人只能被逼进无人谷中。
他们被困在无人谷已经七天,顾珩的右肩中了敌军一箭,虽然箭矢已忍痛拔出,但此处无药可医治,他只能以衣料勉强缠绑,不时仍有血迹渗出,浸满了衣裳。
不知昏迷了多久,顾珩才缓缓睁开眼。
右肩受到牵引,传来阵阵隐痛,他不禁皱了皱眉,扶住身后的一块岩石,勉强撑坐起来。
七天内,跟他来的三个士兵,已经因失血过多死了一名。剩下的两名,一人奄奄一息,另一人亦在谷中被迷雾隔开,跟他们走散。
顾珩的腿边堆着战马的白骨,为了充饥,他们只能杀了战马,以求活命。
然而如今,最后一匹战马也已经挣脱了缰绳,不知所踪。
顾珩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抚上左心口的位置。
那里缝着秦观月亲手为他绣的平安符,他还记得离别前秦观月哭红的双眼,她在马车里紧紧抱住他,让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顾珩轻轻闭上眼,清隽的侧脸划出流畅的颌线。他微屈指尖,一遍遍地抚过心口的衣料,感受着那道平安符的纹迹。
他要活着出去。
她还在等他归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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