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演算天相, 三日后,大吉。
留给他与秦观月相处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秦观月这几日渐渐已能下榻,但还是不如往日气色。
顾珩不愿只留他们在这里, 若是可以, 他甚至想就此隐居高林,只陪在秦观月身侧。
之前的那几年,他已经享受过权柄带给他的滋味,虽无龙袍加身, 但已与帝王并无不同。
哪怕是旧族仇恨, 他也可以暂且一放, 至少应当等到秦观月全然恢复,他才能放心的下。
可是纵然他能够等,那些百姓与无辜受殃的臣子,都已经不能再等了。
秦观月在医师府中待了两日, 就被顾珩用马车接回了一处落脚的宅子里。
秦观月不知这座宅子又是顾珩从哪找来的,她如今无心过问这些。
这宅子久未有人居住,顾珩走后,她们也不会在此久留, 而会去霁州安定。
但哪怕是只住这两三天,顾珩依旧特意差人提前打理得干净,宅子里该置备的东西一应俱全。
昭南在大燕北边,每逢夏日常常干旱,宅院里少辟塘池。
顾珩怕庭院少生机, 秦观月住进来会觉着压抑, 于是还特地费心辟了小池, 又不知道从哪里移来了满池的莲花与游鱼。
日光下, 池光涟漪泛起, 游鱼旋绕荷茎,交相攀绕。本该是很有趣的情形,但秦观月看着这宅子,心里总是感到无端孤寂。
或许并非是景色的缘故,而是她心里愁绪千万,无暇欣赏美景。
换作往前,她或许会巴不得顾珩能够沙场对阵,最好是一举得胜,让她也能着凤冠凤袍,青史留名。
然而现在她刚诞下子嗣,顾珩便要离开,她实在是难以安心。
他们曾经相互纠缠折磨,她曾真心实意地利用过顾珩,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对他有半分真情。后来顾珩将她困囿笼中,让她没了自由,多少次梦里她都恨不得一刀刺进他的左胸膛。
可如今,那些恩仇、误会、欺骗,全都被岁月冲淡,化作袅袅的一缕烟,在风中散去。余留下来的,只有彼此难以磨灭的情意。
她与他已然骨血交融,至死不渝。
夜里晚风清凉,秦观月倚在榻上,看着屋中间的浴桶出神。
浴桶里氤氲着满是药味的热气,顾珩阖上窗户,伸手探进热水里试了试温度,走到秦观月身边,扶她下榻。
按照产婆的说法,女子产后不能沐浴,但如今炎炎夏日,又不能使冰鉴,秦观月已经勉强忍了两日,到了今天实在难以忍受。
顾珩没有盲听产婆的话,而是向医师要了驱寒的浴汤药方,把门窗紧闭,不留风口。
秦观月扶着顾珩的小臂,行至浴桶边。顾珩为她褪下外衫时,她握住了顾珩的手。
“珩郎,这次我想同你一起。”
她的声音很柔,让顾珩一瞬便想起了初识时的种种,那时秦观月亦是用这样柔若春水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出一句又一句蛊惑人心的魅语,诱他失格。
而今,他们却已经有了孩子。
顾珩牵着她的手至唇边,轻轻吻过她的指尖:“此去路途遥远,你留在这里好好养病,不要跟着我受苦。”
“我不觉得那是受苦。”秦观月走上前一步,抬起那双莹润的眸子,望着他,“比起跟你相隔万里,每日要担心你的行踪下落,我宁愿陪在你身边,无论前路如何,只要我们在一块,我至少能够安心些。”
秦观月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在胸前,有意无意地拂过他的小臂,顾珩望着她,眼底似有汹涌的波涛即将掀起。
“月娘,我知道。”
他拂开一缕落蹭在手臂上的发,面容隐在雾气里。
“我会每日给你写信,不会让你担心。你在霁州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莫要贪凉贪食,让我担心。”
“你不能忘了我。”
顾珩的目光落在秦观月的脸上,秦观月握住他的手,移至绣扣上。
繁复迤逦的外衫应声而落,如云雾般堆叠在秦观月的脚踝边。
她如同往日一般,像是一尾灵动的蛇,轻轻地伸手攀上他的颈,露出那如玉莹润的肩颈,在朦胧的雾气间透着光泽。
孕育之后,她的身形与气韵似乎比往日更具风情,像是茂叶下的一枚熟透的粉桃,散发着诱人的色泽与香气,引着你触碰采摘。
顾珩站在原地,感受到她的指尖游移在腰间的蹀躞带上,缓缓下移。
顾珩背脊一僵,眸光渐渐暗了下去,声音也沾了几分喑哑:“月娘,你要做什么?”
“珩郎,我要你记着今夜,无论去哪,心里都只能有我一人。”
——
顾珩离开时,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纵然他再三劝阻,秦观月仍然执意要送他去关口。
然而真到了将别离的时候,秦观月又不禁伤怀,只坐在马车里不肯下来,让顾珩自己先去。
顾珩亦有千百番不舍,但大军已在关外等候,他只能扣住秦观月的后颈,落下深深一吻,而后转身走下马车,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径直离去。
秦观月赠他的那枚平安符,被他缝在内襟处,紧贴着心口。
顾珩向关口走去,风猎猎地卷起他的衣袍,拂起地上的尘沙,他离去的高挺背影毅然,莫名为这场景平添几分悲凉。
秦观月最终还是没忍住,挑起了车帘,目光便久久地落在顾珩的身上,看着他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最后,藏在一抹模糊的云雾里,再也看不清了。
顾珩走后,秦观月亦带着孩子踏上了前往霁州的路程。顾珩强留下不少暗卫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不到半月,的确每日都有飞鸽传信回来,有时是简短的两三句话,有时甚至是快马送来一个包裹,里面或是苓州的一支柳,或是渝地的几支簪。
但无论信里说了什么,到末尾,顾珩总是留下一句“一切安好,望妻勿念。”
这一仗原先还算顺利,顾珩用兵如神,先后冲破鼓山、灵山两道大关,沿途亦有不少当地官员领兵投效。
陆起章先前的种种行径,早已引得百姓众怒,因而顾珩这一仗师出有名,无论到哪,都深得百姓支持。
只是越近燕都,百姓愈发密集,顾珩惟恐伤及百姓,只得保守进攻,不敢冒然突击。
大军停在吴州时,陆起章更是以数倍军马围堵,甚至劫掠了不少百姓作为人质,逼迫顾珩退军。
长风坡上,一堆久燃待尽火堆前映出两人的形容。
秦荣就着一张烤饼艰难的咽着水,他非武将出身,即便身形再挺阔,如今藏身在铠甲下,依旧显得有些单薄。
“大人,这些兵队虽然是您之前留放在漠察暗暗操练的,但这次我将人领出来,漠察又扣了不少银钱,您先前所给我的钱两,已不够用了。”
秦荣只身前往漠察,只为带来顾珩早年间于漠察安置的兵,关中眼线甚杂,且兵甲众多不易屯备,因而选择了关外之地,这是顾珩自入仕以来筹谋的一盘大旗。
顾珩也利用两邦交谊之便与漠察疏通,只为能于最紧要处一举击溃这个倾颓的王朝。
“陆起章下令出动大军阻击,人数胜于咱们双倍之多,咱们的军队被困于此处,就算钱两够,这粮食也供不上来了。”
顾珩手拂过腿边的一柄木柴,放进火中说道:“只是为了月娘、为了百姓,不能再等了。”
“如今天热起来了,军中的确留不住什么粮食。”秦荣似乎也被眼前的局势所困囿住,但随即又情绪激昂道:“是您为了不伤己周边百姓一再隐忍,将士们因此束了手脚,反观燕兵,所行之处,烧杀抢掠。”
二人将舆图重新展开,预备再行推演时,身后一将领将一人领上前来。
“大人,此人是明吴州的州长,说是有要事禀告。”
那将领身侧之人形容已有花甲,走起路来略有些跛脚,只一磕一绊上到顾珩面前作揖。
“在下明吴州州长,陈平昌,逢乱世应有担当,老朽为州县百姓,也为天下百姓求个太平。”陈氏单步上前要跪,被秦荣眼疾手快扶将起来。
陈氏摆了摆手,双眉舒展:“无妨,新帝暴虐,民不聊生,老朽此来携了些粮草,愿举一州之力,助丞相成事。”
“我早已不是丞相了,实在受不起您这样的礼待。”顾珩上前拜过后将陈氏引向身侧。
“老朽资历老,因而新帝登基时并未撤换我的职位,临近的几个州县,老朽亦疏通过了,粮草已为大人整备在城中,百姓已陆续撤往南浙了,大人不必再因此顾及了。”
一席话下,秦荣眼角有些湿润,只是抿了抿嘴良久说不出话。
顾珩一如先时的沉默,望向地下那面舆图,心中万千感慨云集,只待喷薄。
——
“放肆!”
一本奏章自高台下狠狠摔到跪地的官员脸上,陆起章眼底发热,已怒不可遏。
“陛下,这群老臣不思您留情之恩遇,竟受了这逆贼的蛊惑,与其一同逆反!”一人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接话唱衰。
“如今三州门户俱开,已成屏扇之势,我军虽人众,但对此情形,还是不占上风,由此发展下去,恐是不出月余,就要只逼京城。依臣之见,不如派人议合,尚爵位,赐金帛,或是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
开口的是个年轻的官员,眸中尚有些澄澈。
陆起章闻言,只是轻笑两声,风云海海,他最清楚顾珩要的是什么。
“要什么?他要的,是朕座下的龙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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