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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1章 六十四


    申时, 浣声按照约定,将一提盒香料送到傅宅。


    傅二小姐腿脚不便,酷爱研香。香料消耗很大, 种类也要得多, 不乏有些冷僻的料, 铺子里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但傅宅给钱大方, 从不讨价还价或者赊账,所以她们也很用心维护这一位大主顾。


    今日也如往常,后宅的管事娘子出来接了东西签了单子, 浣声就预备回去。


    门里匆匆走出个小厮叫住她,“你等等, 大少爷要见你。”


    “我?”浣声惊讶, 这座府里除了丽娘,还能有谁有事要找她?她想到那件事,立刻渗出一身冷汗。


    打听缘由,小厮却半点不说,只叫她赶紧过去。她推脱不过,跟着小厮弯弯绕绕走到后花园, 只见一个病恹恹的男人坐在凉亭中。


    秋老虎正厉害,那人却裹着披风, 所接触的石桌石椅也都铺了一层绒垫。


    原来是傅二小姐的哥哥啊, 浣声悄悄按了按心口。她曾经瞥见过对方,现在他的状态似乎比那一回更差,是病情恶化了吗?


    “浣声姑娘。”傅谨观显得认得她, 和气地先跟她打招呼。


    浣声回过神, 拘谨还礼,“不知大少爷寻奴家所为何事?”


    傅谨观的目光飘向通往后门的那条路, 答非所问:“我也不知要多久,你坐下等吧。”


    浣声跟着看过去,什么都没发现,难道“事情”还没来?她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小心翼翼地在亭子角落坐下,看着外面围的四五个小厮,一动不敢动。


    煎熬大半个时辰,终于有两个黑衣人抬着一口五尺宽的大箱子,从那条路走进来,看样子是要去后宅某座院子。


    浣声下意识去看傅谨观。后者按住桌沿,站起来不足一个呼吸,又颓然坐下去,叹道:“请他们到这里来吧。”


    一名小厮立刻去拦住他们,把他们带到凉亭前。


    那两个黑衣人将箱子慢放到地上,然后沉默地抱拳行礼。


    傅谨观直接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其中一人回答:“这是小姐的命令。”


    “那就把箱子放这儿吧。”傅谨观吞咽着,似乎说话有些费力,“阿书进宫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那两人都没接话,用沉默作为拒绝。


    傅谨观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如果我的命令不算命令,那就用我的命作为威胁,如何?”


    他声音很轻,但因为周遭极其安静,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守在这里的小厮们立刻上前,连人带箱子围住。


    黑衣人对视一眼,他俩收拾这些家丁不在话下,但是有大少爷在……遂妥协地低头,将箱子留在原地,一齐退走。


    傅谨观深吸一口气,垂头缓了缓,才吩咐开箱。


    两名小厮一起打开箱盖,箱内装的东西得见天日,竟是一个蜷缩着似在昏睡的青年。那张侧脸高峻不似中原人,左颌骨上搭垂一点松绿,在秋阳下闪烁着碎光。


    浣声一直安静旁观,看到这一幕蓦地捂住嘴,却仍漏出了一点声音:“星央?”


    她下意识想去把人唤醒,踏出一步被某个小厮一瞪,才反应过来僵在原地。


    傅谨观对她说:“你认得贺今行吧,去找他,请他来这里接他的朋友。要快一点,不然他这位朋友可能会死掉。”


    “我……”浣声咽了口唾沫,颤声问:“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爱莫能助。”傅谨观轻轻摇头,脸上仍然挂着笑。那笑容极浅,好似下一刻就会随他的人一起消散在秋风中。


    浣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茫然但又实在焦急,犹豫一刻,提起裙摆便跑。


    她不知道今行在哪里,但星央失踪了,他肯定到处找,应该不会在家。至于其他可能找到人的地方……她一无所知,干脆先回胭脂铺把这件事告诉祺罗。


    祺罗当即带她去悦乎堂。


    柳从心正伏案读书,听说事由之后,立刻去牵马,“他今日去至诚寺了,现在极有可能在回来的路上,我去截他。”


    浣声想跟上,然而跑这几处已是累得喘气,只好忐忑地等待。


    柳从心一路驰到平定门,出城没跑多远,一匹极为俊俏矫健的枣红马出现在视野中。那匹马快得像是一道闪电,他刚刚看清马背上的人是谁,对方就从他身侧飞奔而过。


    “贺今行!”他大喊。


    奔出近十丈的马儿急刹调头,找上他,“你怎么在这儿?”


    “星央在傅宅,傅谨观让浣声来给你传话,叫你去接人。”柳从心照面便把事由都说出来。


    “傅谨观?”贺今行没有收着情绪,尾音上挑。


    他向山脚下的沙弥打听有哪些人和车来了又走,又回寺里打听。在这种历法上毫不出挑的日子还来拜佛上香的,要么是常客要么是诚心求佛,今日却有几个生人顺着去至诚寺的路上山,没有进庙门就回去了。这几个人最有嫌疑,他就让冬叔留在至诚寺,自己回城去追。


    又想,星央初来乍到,日日和冬叔在一块儿,会惹到谁被如此针对?只可能是因他自己而被牵连。


    到这里,他直觉认定是王玡天。


    此刻听到一个没有想到的名字,贺今行很难不惊讶,但时间紧迫,只能过后再细究。


    “我知道了,再烦你帮忙去至诚寺给冬叔带个信。我先走一步,回头再来谢你们。”


    随即策马疾驰。


    “好,我去找冬叔,再和冬叔一起来找你。”柳从心朝着背影喊。


    只见那人身几要贴上马背宛如一体,跃动的曲线无比流畅,在血红落日下好似一团酝酿着、亟待喷发的火焰。


    那一团火引着夜色降临于傅宅。


    贺今行系了马,卷日月仍在兴奋中追着他拱,他摸摸大脑袋安抚一刻,便上前敲开大门自报姓名。


    等候接待的小厮很客气,“请随小的来。”


    贺今行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没有说话,顺从地跟着对方走。


    那座凉亭挂上了半卷的竹帘,傅谨观还坐着那张石凳,不知多久没有动过。


    星央就坐在另一边,埋头趴在石桌上。


    贺今行几步跨到他身边,蹲下身想要摸脉的时候,就听到了细微的鼾声——混血儿正睡得酣甜。


    他收回手,闭了闭眼,才缓慢站起身,面对傅谨观。


    后者正在观察他,看他浑身衣衫因颠簸起皱,满头汗水痕迹,两缕鬓发黏在脸侧,湿淋淋像淋了一场雨,急切得狼狈。


    “我很抱歉,让你着急了。”傅谨观主动说,双手交握着放在膝头搭的绒毯上。


    “为什么?”贺今行侧身斜对着亭里的灯笼,面部轮廓半隐半现,划出锋利的界限。


    傅谨观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双眼,相视的一瞬间,他想到了“峥嵘”二字。


    他说:“我没有理由可以给你,只能向你赔罪。但是,这件事为什么发生,你应该知道最根本的原因,以及想要避免应该怎么做。”


    贺今行沉默片刻,反问:“策划这件事的不是你?”


    “你逃避了我的话题,所以我也选择不回答你的问题。”傅谨观掩唇轻咳两声,“我很好奇,你真的有感情吗?由爱生忧惧,有人拿你身边亲友威胁,你忧而不惧,甚至没有因此乱心神。你真的有把谁放在心里吗?”


    “那我该怎么做?”贺今行仍然反问,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又如何答与人。


    “我只希望没有下一次。”他说,“我今天差点就到顺天府报官。”


    傅谨观颔首道:“没闹大,挺好的。”


    这时,许是两人话说多了,惊醒了酣睡的星央。他撑起额头,然后晃晃悠悠地直起身,周围的景色映入眼中,令他感到怪异:“这是哪儿?”


    他第一时间扭头去找今行,然后贴过去,“我们怎么在这儿?”


    贺今行一手搀住他,一手捏住他的脉搏,“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疼,也不痒,手脚有些麻。”星央放空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可我记得我明明在至诚山上……我和今行分开后,从至诚寺出来就往山下走,中途看到一只野兔从石阶上蹿过去,我想着左右无事,就去追它。我追进了一片小树林,忽然闻到一股迷烟……”


    他倏然清醒,全身绷紧,目如鹰视锁定跟前陌生的病秧子男人,“是你干的?”


    傅谨观坦然道:“抱歉。”


    星央皱起眉头,不知现在什么情况、该不该接受。


    贺今行拍拍他的背,说:“没事了,我们现在就回家。”


    星央听话地点点头,转身的刹那,瞥见傅谨观腰间有一点绿。他的目光顿时凝住,再仔细看那块绿松石,越看越熟悉,遂质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一块绿松石?它明明是今行的。”


    当初他们兄弟一起寻到原矿,打磨切割后一人拿了一块。


    星央伸出手,语气强硬:“把它还给今行,我今天就不揍你。”


    傅谨观顿了一下,低头看那枚被玉环住的宝石,轻声道:“我在书上看到过,秦甘地区的人很喜爱这种绿松石。它清丽而雅致,很漂亮,我也很喜欢。”


    他解下玉环摩挲一遍,然后递出去,“作为赔罪,你要,我就给你。”


    星央说拿就拿,想把中间的石头取下来,但不知怎么嵌进去的,轻易不能取出,只好整个握在手心。


    贺今行看着,什么都没说。等他尝试了一阵,想走的时候,就带他一起离开。


    竹帘被挑起又落下,垂吊的织穗晃荡不已。傅谨观盯着它们直到停息,才按着胸口埋头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伺候的小厮都鹌鹑似的缩着,不敢上前打扰,更不敢出声相劝。待他咳完自己倒茶喝,看起来没有出事,才询问要不要回屋。


    “是该回去了。”傅谨观答。


    小厮们便撑起大伞,左右搀扶他行走,余下的则收拾器具,浩浩荡荡回到那座寂静的院子里。


    夜雨来得悄无声息。


    不知多久,傅景书终于回来,一眼便看到坐在正厅的兄长。


    她问守门的侍女:“外面的风这么大,为什么不关门窗?”


    那侍女当即跪下。


    “开着门,能早一些看到你回来。”傅谨观开口:“也好给你解释。”


    傅景书早就接到了禀报,也没有略过此事的打算,“你说,我听着。”


    傅谨观便挥退所有下人,“还记得秦王妃的手札吗,他曾经来取,但那时手札已经被裴六带走了。”


    “他要手札?”傅景书立即推出一个猜测,脸色一变,“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傅谨观慢慢说:“那本就是秦王妃的东西,母亲为了泄愤,指使人偷来藏匿。我于心有愧,不想再多亏欠。”


    他生得早,记事也早。近月来对旧事的记忆却渐渐模糊,已拼凑不出这位长辈的面容,只记得她对他很和善,曾为他治病。


    傅景书将自己推到哥哥身边,蹙眉道:“哥哥,我很生气。”


    傅谨观抿了抿唇,做出任她责骂的姿态。


    但傅景书从未对他说过重话,盯着他半晌,只是问:“你的玉佩呢?”


    “也还回去了。”傅谨观说:“你我兄妹和他,不论算不算得上两清,都再无多余的关联。”


    这句话很动听,傅景书喟叹:“哥哥能宽心,放他一马就不算全然无用。但是,哥哥要是再这么做,我就不管你了。”


    “好,哥哥不会再自作主张。”傅谨观许诺,又问:“今日过去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至圣则无情,从他身边人下手是没用的。”


    “哥哥了解我,要我出手,就该直接杀了他。”傅景书看到他手边的茶盏空空,伸手贴上茶壶壁,尚有余温。


    “刺杀是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但是面对一种新的制度新的理念,只杀一个两个人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傅谨观停住喘口气,然后笑了一下,“他也不好杀。”


    傅景书无谓道:“那就用他们造出的一切,让他们身败名裂。”


    妹妹自有主张,傅谨观真心笑道:“好,那我就不担心了。”


    他又想咳嗽,幸而及时咬住舌尖才咽下去。这让他知道,他该睡了。


    傅景书看着他闭上眼睛,待他平稳入睡,才让明岄把自己推出寝室。


    一名黑衣人等候在厅中,向她交代贺今行二人从这里离开候的情况,末了多问一句:“……大少爷眼下这副模样,可要启用统领准备的办法?”


    依他暗中所察,大少爷熬得过这个秋天,也熬不过之后的冬天。如统领所言,人没了总得留点骨肉,不为他自己血脉延续,也为大家后路着想。


    傅景书面沉如水,“他是只知道育种的畜牲?”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陈林,但她敢说,黑衣人可不敢附和。


    “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我面前。”傅景书冷冷说罢,唤来纸笔,抬左手写了张字条,“交给王玡天。”


    又吩咐:“这些日子陈林不在,除了太后宫中,其他动作都收敛些。”


    黑衣人收好字条,“明白。”


    太后娘娘要时好时不好的,才能让她在她需要的时候被召进宫。


    此人一走,剩下主仆静处半晌,傅二小姐才唤侍女来伺候洗漱。她不想回自己的房间,就歇在次间榻上,和哥哥只隔一道纱帘。


    万籁俱寂,惟海棠花状的灯台里外各一盏,烧着幽幽一点烛光。


    一盏灯不够亮,贺今行又点了两支蜡烛,让大家的视野更清晰一些。


    贺冬正襟危坐,面容严肃地给星央把脉问诊。柳从心和浣声坐在圆桌另一边,一起旁听等结果。


    直到贺冬说:“迷烟剂量下得重,好在没混其他东西,再昏沉个半日,就能继续跑跳了。”


    大家紧张许久的情绪顿时轻松,“还好还好,没事就好。”


    星央挠挠头:“我是不是造成麻烦了?”


    贺今行递给他一杯水,“当然不是。这件事说到底责任在我,让你受罪又受委屈……”


    “不对!”星央抢白反驳:“不关今行的事。”


    他拿出那块玉佩,全然不顾损伤玉环,又剪又撬地弄出了中间的绿松石,放在手心里捧给今行,“那个人不好,不给他。”


    “还挺护食。”柳从心打趣道,然后念了一遍“傅谨观”三个字,“我都快忘了这个人,只记得他长得不错,可惜是个痨病的。”


    贺今行失笑,没有纠结对错,收下那颗绿松石。石头已被穿了孔,他就串在自己的项链上。


    星央很高兴看到他这么做,把今日的遭遇统统抛到脑后,欢快地跑去马厩看看老伙计。


    半日不见,他可想念他的马了。


    贺今行叮嘱他慢点儿,才继续道:“所以他未必是主使。他身体很弱,精力不足,而且不像是会做这种决定的人。”


    他想到傅景书,又想到一开始怀疑的王玡天,这两个名字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关联一般,使他陷入沉思。


    一直安安静静的浣声接着他话说:“对,他叫我过去,好像知道会发生这件事,所以专门让我等在那儿,我才能第一时间来报信。”


    柳从心奇道:“照你这么说,他不仅不是主使,还是个帮忙的好人?”


    “我,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浣声连忙说,傅宅里的人除了丽娘,她都感到畏惧不愿接近,尤其是那对兄妹。


    她由此想到什么,眉心紧蹙,忽然叫了声:“小贺大人。”


    “嗯?”贺今行看过去。


    “有件事我……”浣声吐出几个字,却就此哽住。


    她一直很想把傅禹成死的那天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对方,尤其刚刚那一会儿。这个秘密太惊悚太沉重,压得她惶惶难安。然而她又随时都会想起丽娘让她保密,丽娘也帮了她不少,她不能害她……


    她终究是忍住了,小声说:“时候不早了,祺罗姐姐睡得也早,我得赶紧回去。”


    柳从心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是该走了。”


    贺今行没有挽留,今日来不及,只能明日再准备谢礼,遂送他们出去。


    再回头锁上门,贺冬站在院子里,思索道:“浣声刚刚的模样,明显是有事要告诉你。她每月也要进出傅宅好几次,会不会知晓了什么外界不知的情况?”


    “她想说却不说,定有难言之隐,我若问她就是让她难做。不该的。”贺今行也看出来了,但他没有追问。


    贺冬只是提一句,闻言也不再多想,转头就去烧热水。


    贺今行最后一个沐浴,星央和冬叔都睡下了,他独自持灯坐窗前,开始写信。


    写了几张都不好,揉成团扔进废纸篓,又捡出来折好装进那口官皮箱里,再择纸重新题名。


    ——遇到一些事,暂时解决了,却不知该如何治本。近来时不时犯急犯躁,我就随身带着你送的那枝木芙蓉,看到它就像见到你,令我平静。不知你的母亲身体好些没有,你怀忧奔波侍疾,还捱得住吗?我问冬叔要了两个方子,随信附上,你看看能用否?今日才初四,驿递何时才能将你的回信寄到啊……


    他提笔的手动得越来越慢,头越来越低,最后伏贴于信纸一角。


    第322章 六十五


    酒过三巡, 王玡天离席透气。


    他很熟悉他叔父这座宅邸的布局,从院子后门出去就是花园,园里养了一塘鱼供主人垂钓。


    此时侍从们大都在宴席忙活, 池边静悄悄。王玡天临水而立, 将胸中郁气吐净, 才打开刚刚送到手中的密信。


    近来事多, 往来联系也多,两道消息撞到一起,他看完便撕碎纸张洒到池中。


    两三条小鱼被吸引, 发现落水物不能入腹,又失望地摆尾游入深处。


    贴身侍女候在几步外, 看出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不由绞紧手指。随即瞥到有人从院里过来,立刻出声提醒:“叔爷来了。”


    王玡天略略侧身,脚下没动。


    “透个气怎么这么久?大家都在等你呢。”王正玄是来叫他回席的。


    他知道他侄儿不耐烦参与今日的应酬,并非厌恶喝酒划拳,纯粹就是大公子眼界高得很,看不上这些宾客。


    但如今他们才是一条战线的人, 共临难关,得互相包容些、紧密些, 才能往一处使力渡劫。


    王正玄走过去, 低声说:“你婶子的生辰宴可不是每天都能办,我也费了些力气才请到这么多人来,你就当给叔父我一个面子, 别太端着了啊。”


    廊檐下的灯笼照到这里有些微弱, 王玡天的脸色看不出好坏,声音淡淡的:“我不给叔父面子, 就不会站在这里。”


    王正玄欣慰道:“哎,你明白叔父的苦心就好,那咱们这就回去吧?”


    “等等。”王玡天依然不动,“我出来是有事要问你,你是不是派了人跟踪秦广仪?”


    王正悬惊了惊,讶异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他心虚一下,很快理直气壮,“我这是奉旨查探。陛下说了,要是我能查到这厮有不轨之处,陛下就一定会处置他,把他撵回雩关。”


    皇帝显然是无心之言,但不妨碍他拿着鸡毛当令箭,去收拾收拾秦毓章的兄弟。


    王玡天懒得掰扯,只说:“把人撤了吧,别查了。”


    王正玄下意识问:“凭什么?他找上你了?”又摇头,“不对啊,他不是没出过宛县,一直待在他们那祖祠里当孝弟么?”


    找上王玡天的当然不是秦广仪,而是忠义侯,才将让居匣打着送寿礼的名义来递的消息。但这一层关系,他不打算告诉对方。


    “陛下留他是因为晋阳长公主,只要长公主不倒他就不会有事,除非他疯到——”他本是随口找的理由,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眉心一跳,语气跟着沉下来:“总之你先别管他,等眼下这一阵过去了再说,免得反被人拿到错处。”


    王正玄以为他是怕自己坏事,有些不忿,但秦广仪和他们今晚商议的主题确实无甚关联,自个儿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就说:“行吧,暂时放过他,先把小二所那边的解决了。”


    王玡天顺势道:“嗯,叔父在宣京的时日比我长,想必能查出贺今行自科举进京以来做过、经手过哪些事。”


    这也是另一封密信的内容。


    他让傅景书帮忙试探,对方不肯出全力、有所留手,自然也促成不了他想要的局面。现在反过来要他做事,他还不得不尽心尽力,因为这也关系到他自己。


    真是……他得找到足够重要的利益筹码,能与那女人相抗衡才行。


    “没问题,我马上就安排。”王正玄最近喜欢这种揽事的感觉,直接打包票。


    王玡天便随他回席上,如他所愿坐了小半个时辰,满座酒酣,才寻由头低调离开。


    王正玄满意地送他出大门,却不知他的想法与态度并未因这场宴席而改变,他从不轻易与谁捆绑,更别提那一帮子蠢货。


    只见马车飞快启动,毫不留恋地驶入夜色。


    翌日赶早朝会。


    皇帝难得好气色,命顺喜将一卷亲笔圣旨交给崔连壁来诵读,正式在文武百官面前宣布,朝廷要推行新政。


    列位在前的诸位高官早就知晓,毫无波澜。后排短暂地起了一阵骚动,因早有风声,也很快平静。


    散朝后,才三三两两结伴,边走边小声议论。


    贺今行的位置被动往前挪了一些,陛下仪驾一走,周遭的同僚就围上来想打听更多内情。他应付一二,瞧见晏永贞经过,就借口找晏大人有事而拨开人群。


    晏永贞一眼看出他的意图,配合地停下来等他一起。


    同路免不了谈及时政,御史台虽然目前参与不多,但有时候当局者迷,贺今行也想听听旁观者的看法。


    晏永贞也不吝深谈,末了感慨道:“秦裴两党的时代彻底过去啦。我之前没想过这些,今日陡然觉得,自个儿也老了。”


    贺今行笑言:“您资历老,经验也老道,日后下官遇上事儿了,说不得还要来请晏大人指教。”


    本是寻常对话,晏永贞的脚步却停了一瞬,随后也笑道:“那我一定不吝所知所学。”


    贺今行注意到那一瞬,但没有多想。


    回到端门,郑雨兴在檐下等他,急急地拉他进直房,拿一封奏本给他看。


    “别急,怎么了?”贺今行边问,边把目光投向奏本。


    这是一封弹劾,署名淮州知州莫弃争。


    奏中称,江南路总督许轻名自任职以来,便施苛捐重税剥削百姓,悖逆国策豢养行商。他作为下属多次规劝未得成效,因西北战争吃紧,为了前线与后方的安稳,才隐忍不发。如今战事结束,尘埃落定,该清算总账了。


    故而越级弹劾,请陛下为江南百姓主持公道,整肃官场,减税赋免徭役,压制商贾浮夸风气,还江南百姓太平与清明。


    “这要是真的,劾本呈到御前,那许大人高低得被调查一阵啊。”郑雨兴紧张道:“可江南改税才开始——对,这个时间点也巧,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若这封弹劾真是莫弃争写的,他是个清廉刚洁的人,倒不至于受谁指使。”贺今行说着,想起孟若愚。君子未必好骗,但可欺之以方。


    许轻名要是配合调查,难免会影响日常公务,拖慢改税进程。就算他有能耐两不耽误,想办法促成这封弹劾在此时出现的人,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挠他。


    有被弹劾调查的这个大前提在,要挑出一些其他的小问题做文章,绝非难事。


    郑雨兴不认得这人,听他这么说,急道:“不管他为什么,这封弹劾都已经被送到这里了。大人,咱们该怎么办?照您往常的习惯,马上就要进宫了。”


    贺今行捏着奏本封皮,没有说话。


    按照规矩,他要在午时之前将所有奏本送到抱朴殿,呈给皇帝。皇帝览阅过后,选择批复或是留中,他再按谕令行事。


    如果他单单留下其中某一本,不呈上去,皇帝就看不到那一本。只要没有其他人通风报信,皇帝自然无从得知奏本内容。往下回复,则可说是陛下留中不发,让上奏的人潜心等待。


    郑雨兴犹疑的声音响起:“要不,先把这本放一天,等您想出解决的办法,明日再呈上去?就当它过午才送来,那时您已经去了小二所,所以留到了明日?”


    贺今行回过神,听清他所言,脑海里顿时浮出各种细节,实施的难度并不高。


    然而,他按了按眉心,仿佛短暂的思考就消耗了他许多力气,说:“罢了,我如实呈上去。今日若是留一本一天,口子一开,来日未必不会做得更过,再难坚持我们的原则。”


    通政司属要做近臣,不是佞臣。


    “大人说得也是。”郑雨兴直想叹气,心底却不知为何同时松了口气,转眼又浮起忧色:“那就只能靠您为许大人求情了。”


    贺今行沉默点头,重看奏本内容,思考该从哪里入手。


    他同时感到庆幸,还好这本弹劾送到了通政司,他们必须将奏本过一遍,他就能提前些许时间得知,及时应对。若是送到御史台,由御史呈报……


    等等,御史台?


    贺今行倏地想起一刻之前,在崇和殿前广场上,他说“遇到事儿请教”之后,晏永贞那一瞬间的反应。


    再看手上劾本,前后贯通,他顿时如沉冰潭。


    郑雨兴察觉到他的异常,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贺今行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笑了一下,说:“我差点忘了,我和莫弃争有过交情,他也知晓我和许大人有交情。按他的性格,很可能会替我避嫌,不会把弹劾送到通政司。”


    “可这。”郑雨兴看向他手中,弹劾本就在这儿啊。


    贺今行说:“没有规定臣子不能同时上两封奏本对不对?万一御史台也收到了呢?”


    郑雨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慢慢瞪大眼,惊恐道:“那,那您刚刚要是决定留下劾本,岂不就……”


    会怎么样他一时说不上来,但能肯定一点,绝不会发生好事。


    “是啊,这封弹劾不止针对许大人,也针对我。”贺今行合上奏本,面容沉肃,“我现在就进宫。”


    他说走就走,一路大步赶到抱朴殿,竟然又在宫门口碰上了晏永贞。


    后者仍然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贺今行拱手道:“晏大人方才不是出宫去了么?”


    晏永贞拿出一本奏折,自然道:“朝会上光顾着想新政去了,忘了还有事要向陛下禀报,这不走到一半又调头递牌子。”


    贺今行闻言,心中卷起浪涌,情绪复杂到一时难以开口。


    二人联袂面圣。


    御史台果然也收到了莫弃争弹劾许轻名的奏折,还附带有几份证据证词,衬得通政司收到的这封单独的劾本就像多出来的副本或者草稿一样。看内容,差别不大,看字迹,又都出自一人之手。


    明德帝笑道:“这块铁板还挺有意思,怕你们截留他的弹劾还是怎地?搞个双保险,不伦不类的。”


    他看向贺今行,笑里带上些许不明意味,“他弹劾许轻名,你就不怕因此耽误江南的事?”


    贺今行拱手道:“陛下,许大人对朝廷忠心可鉴,他就任江南是接的紧急调令过去赈灾抚民,在职三年也尽心尽力,朝廷交代给江南的任务没有一件未完成。是以,下官信任他的能力。”


    明德帝颔首道:“许轻名和他老师,都是忠心可用之才。”


    “陛下。”晏永贞出声:“弹劾送到御史台,又附带证据,孰是孰非该有个辨别查证的过程。不然,难以服人。”


    “这倒也是。”明德帝摩挲着指尖,依然点贺今行,“你怎么看?”


    后者答:“晏大人所言极是。但江南改税将要起步,主事的许大人陷入风波,难免会波及整个改税大计,所以臣想请求陛下……”


    他舔了舔唇,眼角余光瞥到晏永贞也朝他投来注视,心头一颤,垂眸道:“先派人暗中查探,不要大张旗鼓,让改税能在明面上按部就班地开展起来。待查探出结果,再行处置也不迟。”


    说罢,他绷紧心神,等待皇帝定夺。


    又一刻,落在头顶、身上的两道目光才先后撤去。


    明德帝的声音响起:“那就这样吧,朕会让崔连壁派人去查,你二人切勿声张。还有,莫弃争越级弹劾他上司,罔顾律法,罚俸半年。”


    “是。”晏永贞领命,没有任何异议。


    两人再一同告退。


    从抱朴殿出来走在狭长的宫道里,风一吹,因紧张而发的汗水变冷,粘腻在肌肤上,让人浑身不得劲。


    快要走到端门,贺今行才开口说:“多谢晏大人。”


    “我又没做什么,怎么选择在于你自己。”晏永贞却是摇头,神态依然和蔼可亲,“不过,你今日要是不来,我就得去请老师出山了。”


    话罢笑了笑,不再多言,径自离开。


    贺今行一愣,先前没来得及细想的怪异之处,此时统统浮上脑海。


    御史台收到弹劾,处理的规矩和通政司相仿,要及时送到御前。今晨还有朝会,晏大人能将那封弹劾带在身上,说明御史台收到的时间比通政司要早。可是,他怎么知道,通政司一定会在之后收到同样的弹劾?而且还刻意提醒他,等他一起面圣。


    他想叫住对方问一些问题,话到了喉咙口,却发不出声。


    唯有目送。


    郑雨兴瞧见他回来,忙过来问情况。


    贺今行简单说了两句,便找出几张信纸。


    郑雨兴立刻帮他研磨,顺口问:“您要写信给许大人吗?”


    “不是,我与他暂时不来往最好。”贺今行提笔蘸墨,于信首写下“莫弃争”三字。


    郑雨兴看着,说:“对哦,弹劾的源头在这人身上,要是能把他解决了,事情应该好办很多。”


    贺今行纠正:“我不是要解决他,解决他又不能解决问题。我是想问他一些事,了解一下情况。”譬如送到通政司这封弹劾,是不是他本人递的。


    郑雨兴摸摸鼻子,虚心道:“属下一时想岔了。”


    “莫大人并非恶人,当年他就和许大人政见不同,今时今日恐怕也未能合到一处。”贺今行想到这里有些头疼,笔锋也顿住。


    江南现状他并不清楚,光是寄信去问太不稳当,他们也没有时间等待。


    他想了想,另起一封信,写给他大哥,请他亲自走一趟淮州。


    信件也不走驿站,他下衙后去悦乎堂找柳从心,让出发汉中的商队捎过去。


    一切事毕,便尽早回家,免得让星央和冬叔久等。


    霞光洒满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襕衫与四方巾逐渐增多。


    正阳门里外一圈的客栈酒楼生意红火,已是一房难求,可以预见未来一个多月将赚得盆满钵满。街巷散落的茶肆书馆里,亦随处可见文人墨客三五成聚,说文论理谈心议道。


    贺今行知道,他们都为后日就要召开的大文会而来。若他还是读书人,身在京城必定也会前去参加,如今情形却是不便相牵扯。


    他遥望荟芳馆,预祝文会顺利,来者皆有所得,不虚此行。


    第323章 六十六


    七月初七, 荟芳馆大文会于吉时如期开幕。


    仪式很隆重,白日焰火喧天,半个内城都能看见。


    过午, 贺今行带着郑雨兴到刑部议事。间歇饮茶, 大家闲聊几句, 都在说这个文会。


    据悉忠义侯特地请了皇帝一幅字, 作为镇会之宝供奉在馆中,向与会者表示陛下的重视。


    有人说:“陛下愿意题字,不止是重视文会士子, 也是重视侯爷。”


    此话引得多人附和。毕竟先前裴氏的风波都没有牵扯到忠义侯,反而令他声望更上一层楼, 这其中必定也有陛下的袒护。但圣意不便当众揣测, 只可互相意会。


    一阵眉来眼去之后,又有人提起宫中另一位皇子,“你们说,旭皇子会不会出来参加文会?”


    “应该不会吧,旭皇子在为太后娘娘侍疾呢。”有人答。


    前几日太后娘娘突然病情恶化,旭皇子因此连功课都停了, 专心守在太后娘娘病榻前。


    这明明是后宫事,却不知为何在私下里传得人尽皆知。


    “殿下年纪不大, 孝心可嘉。”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下一刻, 上首的桌案被叩响,贺鸿锦沉闷的声音响起,“歇得差不多了吧?”


    众人立刻敛笑收声。


    “那就废话少说, 继续干正事。”贺鸿锦说罢, 往左手边扫了一眼。


    坐在那儿的贺今行一直捧着茶安静旁听,接到视线只是点头微笑。


    此次会议是为了新政所涉及的法条, 大理寺卿亦亲自到会。但增删修改不可能一蹴而就,今日只是先议出个纲要来,随后再由刑理二司拟出具体的草案。


    贺今行过来是为了确保彼此不出现理解上的偏差,议事结束便不多留。


    走到大街上,被来往行人环绕,憋了许久的郑雨兴挨着上司小声说:“其实我也觉得陛下更属意侯爷……不过贺尚书看起来倒是没有偏心,挺公正的。”


    大家提及文会和忠义侯的时候,贺大人一直板着脸闭目养神,不曾参与;说到旭皇子说得有些过火了才出言打断,没有因为旭皇子被陛下冷落,就准许大家放肆议论。


    贺今行却说:“若他有意约束,部中官员会随便起头说这些吗?”


    “啊?”郑雨兴愣了一下,再仔细想想,换成他们通政司,绝无可能在直房里明议皇亲暗讨储位,不由对下午的场景、以及自己的联想感到一丝微妙。


    可若说贺大人有所倾向……在忠义侯和旭皇子之间,明眼人要么不做选择,要么都会看好前者吧?


    不过,不管这两位谁成为储君,都与他们无关。通政司只忠于陛下和朝廷,他也只需听上峰吩咐行事即可。


    郑雨兴自觉想明白了,迈出坚定的步伐,跟上贺今行。


    回到小二所交完差,这段忙碌的时日终于暂停,在刑部和大理寺做出反馈之前,他们可以不用再绷紧神经。


    贺今行瞧着时候不早,便让大家提前下衙。他也回家换了官服,问星央要不要一起去荟芳馆。


    这几日贺冬出门在外,星央认不全草药就没去医馆,闷得无趣,自然答应。


    他给两匹马儿加足草料,回屋找出一顶宽檐帽带上,跟着今行雀跃地出门。


    层云积蓄在天边,被西斜的太阳一点点浸染。


    荟芳馆所在的整条街彩旗招展,摊贩夹道。被吸引而来的远不止读书人,男女老少皆可见,不时还有兵马司的兵员巡逻维持秩序。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建筑本体坐落在迤逦云霞中,就像一名红光满面的青年,蓬发着热情与朝气。


    越接近荟芳馆大门越人满为患,贺今行二人把臂相携才没被挤散,成功顺着人流进馆。


    游人绕过影壁就不能再往前,他停下脚步,放眼望去。


    馆内格局未曾大改,只左右池塘围着荟芳塔筑起数座水榭,以长廊连通;高台上撤去了所有不必要的器物与装饰,呈环状设席过百;上下皆座无虚席,甚至有一席挤二三人或是坐不下干脆站着的情形。


    台中央立有一尊青铜鼎,供奉着一副白绢黄边的御笔,即是明德帝亲题的荀夫子《劝学》选段。文会第一日便以此作为开篇的主题。


    一名中年文士立于御笔下首,背靠苍天落日,举着一卷文章慷慨陈词。


    时光的流逝毫不影响与会者高涨的热情,底下诸君有的仰首倾听,有的低声交谈看法,有的受到启发提笔疾书。窄袖素服的侍从穿梭其中,为他们添纸加墨。


    台上论罢,得到与会者赞许一片,坐镇于评席上的几位大儒也点头予以认可。这篇文章便被列为精品送至场外,张贴到影壁前的告示栏上。


    每贴一篇,守候已久的各书肆小报伙计便立刻涌上去抄录。不拘奇诗妙词巧文精论,只要是“荟芳馆才做出来的”,便能引人争相传阅。


    贺今行隔着栏杆浏览刚刚上榜的文章。


    星央也一起看,大部分汉字他都认识,组合起来却叫人难懂。


    只要他问,贺今行就小声解释给他听,“……学习不可以停止,读书是个人终身的修行,让人有书可读、让更多平民出身的孩童能读书,则是朝廷应当承担的事业。这一段阐明观点,下一段就是作者的提议。他认为官府应该扩展社学,同时要加大力度肃清学田上的贪腐,譬如他出身地的社学就学员不多、产业收入却不知去向……”


    话刚说完,耳边响起一道带笑的低沉声音,“小贺大人可是在看这一篇?”


    贺今行当即侧目。


    荟芳馆里不知何时亮满灯火,左旁路人亦不知何时变成了身着锦衣的王玡天,而后者举起的折扇遥榜上某篇文章。


    面对面的距离太近,贺今行微微往右侧退了些。


    星央被他碰到肩膀,瞥来目光看到一张生面孔,顿时警觉:“你是谁?”


    王玡天收手抱臂,打量他一刻,扇骨点上自己胸膛,笑道:“朋友?”


    “同僚。”贺今行同时说。


    王玡天故作惊讶:“你我有这么生分吗?”


    星央分得出语气,且被他看得很不舒服,神情也带上几分凶狠。


    贺今行拍拍他握紧的手背,叹口气,“确实是相熟的人,不必紧张。”


    而后问:“王大公子为何在此?”


    “文会开幕这么热闹,忙完公事不来看一眼,岂不可惜?”王玡天再次看向那篇文章,“现在的社学制度确实漏洞颇多,是廉是贪、贪多贪少很看教谕人品。不止文章所提的广泉路,汉中松江等等皆是如此。不过学田也是田,朝廷这回改田丁税法,可以将其包含在内,一并改了。”


    贺今行没料到他看得这么认真,但他们想法是一致的,应道:“明日就让小二所讨论讨论。”


    “说做就做?”王玡天说:“你们下午不是还在与刑部议事么,腾得出时间?”


    下午议事的不止通政司一方,贺今行不奇怪对方知道自己的行踪,但也不会把己司的安排说得太仔细,只道:“这两日没那么忙。”


    王玡天当然不会追问,以给后来人让位置的理由,邀他一道出馆。


    他们说这一会儿话,就有数道打量猜测的视线投过来。贺今行也觉久留不太妥当,便答应了,拉着星央的手臂一起离开。


    华灯满街,像一场专门举办的灯会,璀璨明亮盖过星辰光辉。


    “我近来有个想法。”王玡天用了心,面对的不论是谁,都好似他知交一般,敞言畅谈道:“新政只在江南试点,最多影响到江南周边。宣京作为天下城池中心,若是能在京畿同时推行,必受四方瞩目,带动新式风行。有这些理念潜移默化,到了真正推行改革的时候,也容易些。你觉得呢?”


    贺今行有些意外,但与他打了几年交道,知他春风拂面之下必有所图,思索道:“你说的有理,我没意见。但宣京的平稳举足轻重,要在京畿推新法,你我谁说了都不算,得禀告陛下和相爷,廷议通过才行。”


    “章程如此。”王玡天颔首道,“但旷以为,只要小贺大人赞同此法,那陛下和崔相爷也一定会允准。”


    “你对我这么自信?”贺今行也笑了,转念又改口:“不对,应该这么说,你是对你自己非常自信。”


    “自信不好么?”王玡天坦然展扇轻摇,从容无惧。


    闲话着走过最拥挤的地段,王氏的马车接走自家公子。星央瞧见有人卖狸奴崽子,凑过去看热闹。贺今行守在他身后,静立半晌,回望荟芳馆。


    他来这一趟,除了一睹文会盛况,还想试试能不能碰上忠义侯。侯爷今儿大半日都在荟芳馆,但在他来之前就去了兵马司,将将错过。


    可惜。


    翌日一早,贺今行先去小二所,把学田的事情交待下去,才回通政司点卯。


    近午时分,小二所来人汇报,有几卷相关的机密卷宗在户部,调阅需要他的印章。他正好有事想找陆潜辛,便亲自去户部取。


    到户部衙门的时候正好是饭点,谢灵意今日也在本部当值,和自家堂官在同一片屋檐下吃饭。前者餐盘里荤菜比素菜多,后者却是白饭配青菜,始终茹素。


    儒家提倡君子食不言,许多人踏入官场后都打破了这个习惯,但这里仍然安安静静。


    贺今行也分到一餐,饭罢说完卷宗,说起昨晚遇上王玡天。


    “……他大概是想进言,让京畿和江南路同时推行新法,怕我阻挠,所以才先来探我口风。”


    谢灵意:“王氏在松江一兜子烂账,王正玄先前十分反对新政,现在他侄儿忽然改性子了?谁知道他们一家人打的什么算盘?”


    陆潜辛仿佛听到一件趣事,笑说:“他既然主动提起,又对新政有利,那就支持他呗。”


    贺今行:“陆大人也这么想?”


    陆潜辛:“前几年松江冒雪灾,炭价高昂,一匹精布不一定能买到一盆灰炭,缺柴少炭而冻毙者不知几何。在背后囤炭、操控市价的是谁,不用我说吧?柳氏商行从江北运炭过去,还和当地人起了些冲突,最后拿钱请王氏族老出面才压下来。”


    谢灵意沉声说:“松江路居大宣最北端,与其他路州往来不畅,凡有名姓的大家族,与王氏皆有绕不开的姻亲。这是左手右手,白脸红脸,都由他一家做了。”


    陆潜辛只是陈述一些事实,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饭困似的靠上椅背揣着手说:“我先前还在发愁,松江路不知何时才能用上新法。既然他叔侄人在京城,还敢提请同时将京畿作为试点,那我岂有不支持的道理?”


    可谓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贺今行明了他的态度,沉吟一刻问:“陆大人有证据么?”


    陆潜辛垂目道:“我做王家婿十几年,去过几遭雁回,在那边自然也有些人手。王氏干的事也不止这一桩,只要陛下肯让法司去彻查,必能让他翻不了身。”


    谢灵意依旧觉得不爽快,“可陛下并未有厌弃王氏的迹象,王玡天这么做也一定有目的。我们就让他这么顺利地达成目标,不施以一点阻力?”


    “他的目的不是明摆着么,一定是冲着阻止新政来的。退一步讲,不顺着他,怎么知道他想干什么?”陆潜辛无谓道,瞥着贺今行问:“小贺大人,你我合作之初便说过各取所需,我选择对我有利的做法,不算过分吧?”


    贺今行点了点头,“凡事都有利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谢灵意彻底意识到什么,皱着眉不再说一句话,后面干脆亲自去库房找卷宗。


    当天他很晚才下衙,上公主府借宿的时候,忠义侯刚从荟芳馆回来,邀他坐谈。


    他不经意说起午间事,依然木着脸:“陆潜辛视王氏为眼中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扳倒王氏。他今日因此支持新政,来日未必不会因此背刺。”


    嬴淳懿不以为奇,“哪怕是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的一批人,动机也未必完全相同,更何况你们只能算是在一起共事。各怀心思各自趋利避害才是人之本性,只要当前愿意出力做事,何必细究?你看贺今行,他比你更在乎新政是否能顺利推行,但他有在意过陆潜辛和他手底下那些人,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吗?”


    谢灵意咬咬牙,说:“王玡天绝非善类,这件事肯定是他针对新政挖的坑。侯爷,我认为我们应该提前做好准备。”


    嬴淳懿听得出他是在求助自己,微微摇头,“王玡天前几日帮本侯解决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这件事本侯不会过问。”


    谢灵意下意识想问是何事,好在及时打住——既然侯爷没有告诉他,那就不是他应该知道的。


    他一直很有分寸,但近来不知受了谁的影响,竟有些许冲动,连眼中含沙都快忍不了了。


    他想到这里,悚然一惊。


    嬴淳懿待他回神,略过了此事,继续说:“今日老师那边来了消息,裴明悯拒绝出使南越。”


    饶是谢灵意恢复了镇静,也忍不住惊讶道:“为什么?这是个起复的好机会啊,陛下明显还要用他。”


    “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止拒绝出使,还瞒着老师,独自进京来了。”嬴淳懿也有些头疼。他清晨就收到密信,派出人手暗中去找,然而至今为止都没有找到裴明悯半点踪迹。


    这事儿说大了就是欺君,不能慢慢来,所以他打算用另外的办法,“你找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贺今行。”


    “好。”谢灵意瞬间领会他的意图,“可他要是不做使节,南越那边怎么办?而且这么久了,去宣旨的人怎么也没有消息传回朝中?”


    “老师用了些法子,拖慢了他们的回程。”


    但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嬴淳懿权衡片刻,唤笔墨来,写下一封密信,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发往稷州。


    往来的商队捎来一只包裹。


    杨语咸从卷叠的布料里翻出几只信封,看完给写着自己别号的那封,当即骑着驴出去找人。


    正是秋收时节,重明湖畔成片成片的稻田就像湖水的延伸,随着秋风涌起阵阵金色波涛,劳作在其中的农民犹如粼粼波光若隐若现。


    杨语咸到了地方,沿着田埂找人,一面高喊:“贺长期——”


    不远处割了大半的稻田里,应声冒起两名穿短褐的青年。其中一个搁下手里的稻穗,边走边摘了草帽扇风,用手背抹去满头的汗水,“杨先生怎么来了?”


    “今行来信了。”杨语咸拿出一个信封,看他满手脏汗粘着穗粒,干脆把内容复述给他。


    贺长期随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开头就问:“……等等,莫弃争是谁?”


    杨语咸道:“现任淮州县令,前些日子上书弹劾了许轻名。但江南那边估摸着已经开始改税了,要是许轻名被卷入负面风波停职查办,后果难以估量。所以今行向陛下求了情,朝廷现在只派了人暗中调查,明面上还没有风声。”


    贺长期大概明白了是什么事,皱眉道:“这莫弃争是受人指使来破坏改税大计的?那我们要做什么,去帮许轻名洗清指控的罪名,还是?”


    杨语咸:“许轻名未必完全清白,不能贸然和他联系。我们直接去找莫弃争,今行有话要问他,还有一封信要给他。”


    两人正说着,在另一边割稻的牧野镰摸过来,“你俩说什么呢,说这么久?”


    杨语咸也不瞒他,反正要一块儿行动,就把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最后强调:“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要尽快出发。”


    “那这边怎么办?”贺长期问,他们在稷州还有正在追查的线索。


    这确实是个问题,杨语咸拧着眉思虑半晌,叹道:“罢了,我去请我那老同窗帮忙。”


    又匆匆忙忙地骑驴走了。


    牧野镰叉着腰戏谑道:“小贺大人说起来是你弟弟,但我看他使唤你倒是越来越顺手了。回来探亲隔着千里远,也给你安排事做。”


    “想被使唤也得先有个兄弟。我是有弟弟的,你有吗?”贺长期呵呵一声,叫他别偷懒,“赶紧继续割稻子,我去跟王老伯说一声,我们把这片田割完就走。”


    “行吧,小贺大人使唤你,你使唤我。算起来我就是最大的,也不亏。”牧野镰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也甩着镰刀走向稻丛。


    这几亩稻田都是王老伯的。


    贺长期回遥陵探亲,第一日他爹娘抱着他泪如雨下,第二日也寸步不离,腻歪到第四天,就让他自个儿爱上哪玩儿就去哪儿玩儿,没钱了再回家里支取。


    他记着倒霉弟弟拜托他去探望王老伯,左右没事干,就拾掇拾掇去了几次。


    当年重明湖泛滥,他和这位老人也算是一起临过危渡过难,如今各自又有了新历经,聊起来竟有几分投机,成了忘年交。


    近来稻子成熟,他就带上牧野镰,来帮老伯收稻打谷。


    王老伯正在捆扎割下来的稻穗,听说他有事要走,还有些不舍,抓着他的手巴巴地想问清他去哪儿做什么。


    贺长期很有耐心,一一解释:“我们到淮州去找个人,具体要干什么我也不大清楚,是我那今行兄弟给我写了信,拜托我跑跑腿。”


    “是小贺大人吗?”王老伯因看不大清楚而一直半眯的眼睛忽地睁满了,听到他说“是”,枯瘦的手立马松开,认真道:“小贺大人从那么远的京城寄信给你,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你们现在就去吧,别耽误了啊。”


    贺长期低头看了看自己举在半空中的小臂,嘴角扯了扯。


    每次和老人说起今行,对方都是这种反应。尤其是他第一次探望,说明来意之后,老人激动得流泪,把至今还记着他的小贺大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现在回想起来,他这个做哥哥的都有些不好意思,遂失笑道:“虽然急,但也不急这一时片刻。今天加把劲割完这片田,明儿一早再走。”


    日头偏西,王老伯也不强撵他们,笑说:“好,好,等你们回来,老头子请你们吃新米。”


    老人帽檐下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心中同时想,不知孩子们还去不去京城,要是去的话,他还可以请他们给小贺大人也带上一袋。嗯,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问问。


    老少话完,再度埋头收成。


    夕阳红红火火地走了,朝阳红红火火地来。


    贺长期三人收拾好包袱,一大早便乘船下江南,走最快的路线赶到淮州。


    然而淮州府衙守卫严格,他们没有官府文书,又因贺今行告诫要尽量隐秘行事,不便自曝身份,一去就吃了闭门羹。


    杨语咸回到客栈,把结果告知另两人。


    大家围坐着想办法,牧野镰说:“什么人啊这么大排场,见一面这么难?他住哪儿,我兄弟俩晚上直接去把他绑来。”


    贺长期白他一眼,“都说了这个莫弃争为人刚正,你去绑他肯定会激怒他,要是他把我们当作贼子、不信我们说的话,又该怎么办?”


    杨语咸想到一个人,问他:“你和江与疏也是同窗吧?”


    找到江与疏要容易许多,直接去太平荡就是。


    断崖将奔流的江水分出上下,贴崖壁而起的堤坝已可看出主体的模样,上面挂着许多正在敲敲打打的工匠,层叠起伏的声音就像无词的号子。


    一名肤色微黑身材劲瘦的青年乘吊篮从半山腰下来,见到杨语咸脱口而出从前的称呼:“杨大人?”


    杨语咸微怔,回忆起当年去小西山的情形。那时是知州与学生,如今学生们都长大成材了。


    贺长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许久不见,对方变化很大。他又环视一遍整个太平荡,然后把目光集中到对方脸上,“你一直待在这里?”


    语气里潜藏着惊奇与佩服。


    “十五年夏至后过来,将将三年,不算久。”江与疏平和地回答,眸子很亮,抿着唇的模样却有些腼腆。


    但是他没有停顿冷场,很自然地接着说:“今行也给我写信了。你们要是想见莫弃争莫大人,我明日就要去淮州府,你们跟我一起就是。”


    第324章 六十七


    翌日, 淮州府衙。


    江与疏先去见知州,杨语咸站在过厅等候召见。


    前后都有衙役值守,不时打量他。他名义上是江主事带来的工匠, 因此一直低着头做出局促不安的模样。


    一炷香过后, 江与疏约摸是说完了大坝上的事, 出来叫他, 将他带进直房。


    房中只有一名面容清癯的官员坐在书桌后,杨语咸不需提点,便上前行礼:“草民杨语咸, 见过莫府台。”


    莫弃争仔细打量他一刻,问:“稷州的重明湖案, 本官也听说过, 跟你可有干系?”


    “草民是当初的犯官之一,被判流放至秦甘。多亏小贺大人相携,才能将功抵罪,重归自由。”杨语咸直言道。


    他没有回避那些经历,平铺直叙犹如在说旁人。


    莫弃争因此高看杨语咸一眼,“免礼吧。江主事跟我说了, 是贺今行让你来的。他让你来做说客,恐怕是为了本官弹劾许轻名的事吧?”


    江与疏没有提前过问事由, 此刻听得莫名心惊, 怕隔墙有耳,便走到门边注意门外的动静。


    “是。”杨语咸点头,在莫弃争眉头刚刚皱起时, 立刻接着说:“但小贺大人只想向莫大人确认一件事, 您是否将劾本送去了通政司?


    后者还没有收到宫中回音,听此一问, 眉心的褶皱更深,“参劾官员自然要送御史台,我怎么可能送去通政司?”


    “事实上,不止御史台收到了您的劾本,通政司也收到了。”杨语咸拿出一封信,“这是小贺大人亲笔,具体情况,大人一看便知。”


    莫弃争意识到果然出了问题,一言不发地接过信拆开,却没急着看,而是起身从背后书架上找出几卷当年清田的旧稿。


    两相比对,笔迹一致,行文熟悉,确是故人来。


    杨语咸见他确认过真伪,就继续道:“小贺大人知道您与许大人不和,但也知道这种不和源于政见分歧,而非您存心偏见。他不便单方面地说和,所以不会干涉您的弹劾之举。只是江南试点改制伊始,难免动荡,事端频发……”


    那封信里也是这个意思,对弹劾只略提一二,反而花了大量的篇幅解释新制内容,以及朝廷在此时革新的目的。


    “若您也认可改制有利于民生,还望您坐镇淮州尽力护持,让它能顺利推行下去。”杨语咸缓了缓嗓子,展臂叠掌,“鄙人在来的路上对淮州民情有所体会,看得出莫大人确以百姓福祉为己任,也相信您看得清改制之利害,绝不会拒绝这个请求。故在下冒昧一句,淮州改制,就拜托您了。”


    说罢,长揖不起。


    莫弃争道:“贺今行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才能说服我。但你不必给本官戴高帽子,本官不吃这一套。”


    “在下绝无虚言。”杨语咸直起身,看着对方说:“小贺大人的心愿就是在下的心愿,为己身己愿能够达成,自然要用真心。”


    莫弃争不再推脱,只道:“新制的条例我都已经研读过,粗看是好的。但是不是真的好,要施行下去,让百姓们来说。”


    杨语咸再次作揖,以表谢意与敬意,随即出言告退。


    莫弃争却没有允准,安静半晌,叹道:“实话告诉你们罢。我写弹劾的时候,也十分犹豫该在何时上表,因此写好之后没有即时送出,就收在桌屉里。几日后我打算再修改一番,那本稿子却不见了,怎么找都没找到。我怕有人借机生事,便重写一封立刻上奏,却没想到另一本被人同时送到了通政司。”


    此举除了针对执掌通政司且同时主持改制的贺今行,想不出其他的用处。但贺今行没有在信中提及当时的惊险,他在这里对着杨语咸,也不会多说自己如何感到抱歉。


    他说:“我上表弹劾许轻名,虽是情急之举,但也是我这三年来一直都想做的事,绝无偃旗息鼓的可能。至于另一本草稿的事,我会上书请求陛见,在御前说个清楚。不论是谁假借本官名义,试图欺君罔上构陷同僚,本官都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将其绳之以法。”


    他在淮州任职三年,也到了可以进京述职的时候。


    杨语咸点点头:“在下会将您说的这些如实转告小贺大人。”接着上前两步,低声道:“在下于外间等候时,总觉有人窥伺,但不知是哪个衙役。”


    莫弃争并不意外,亦颔首道:“见笑了,本官会尽快处理。”


    话尽,杨语咸拱手致意,江与疏也上前行礼,一齐告退。


    出了府衙,径自去约定好的某家客栈,贺长期二人就在大堂等他们。


    刚坐下,牧野镰就笑:“你们屁股后头好像有条尾巴啊?”


    他说罢起身要走,杨语咸赶忙叮嘱:“别多生事。”


    “放心,打不死人。”牧野镰嘴巴没张开,含糊着吊儿郎当地出去了。


    等他回来的期间,贺长期叫伙计过来点好菜。大堂里人多眼杂不适合说事,三个人就一边等一边喝茶。


    “杨先生。”江与疏忽然开口,小声问:“今行他还好吗?”


    杨语咸放下茶碗说:“一切如常,怎么了?”


    其实昨日相见时就已经问过一遍。


    只是,江与疏在府衙听到他和莫弃争说的那些事,虽不清楚细节,但足以察觉其中的暗流涌动。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安,被问及,却不知该怎么说。思绪回转,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


    他抿了抿唇,回答:“没什么,我就是很想他。”


    贺长期扫他一眼,“他坐直房里,总比你在大坝上风吹日晒好一些。他要是知道你担心他,肯定让你先照顾好你自己。”


    杨语咸也看出他的担忧,安抚道:“纵有麻烦,以今行的能力也一定应对得来,江小友放心。你在水部任职,待大坝修筑完成,回到京中,就可以和今行时常见面了。”


    提及回京相见,期待驱散了不安,江与疏握着双手说:“大坝主堤快要竣工,但整体修成还不知要多久……总之我就在太平荡,要是你们和今行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来信。”


    他双手分开变成合十,心底同时祈祷,最好平平安安,只遇到好事没有坏事。


    杨语咸应声道好,脸上浮现笑意。


    世子结识的朋友都是心性很好的孩子,他为此高兴。


    闲谈多时,菜色陆续上齐摆满一桌。牧野镰也赶回来,对左右低声说:“不止一拨人,我都打晕了扔在府衙后巷,难说什么时候醒。”


    其余人皆道:“那咱们赶紧吃完赶紧走。”


    他们此行是为了见莫弃争,其他事情都不必管,更不能留下任何让人可能怀疑到今行的痕迹。


    不到一个时辰,一行人便匆匆出了城。


    江与疏要回太平荡,就此道别。


    剩下三人打算从澄河走水路,就赶往最近的渡口。路上行人稀少,贺长期才向杨语咸问起上午的结果。


    听杨语咸说完,牧野镰奇道:“也就是说,他确认是小贺大人让你来的之后,就没有怀疑过你的话是真是假。”


    他咂咂嘴,看向贺长期:“将军,你弟的人缘感觉比你还好啊。不止好,还硬。这没怎么费工夫,单纯走一趟就把事儿办成了,都没显出多少咱的用武之地。”


    “你还想碰上一摞麻烦不成?”贺长期白他一眼,懒得扯淡,扭头将视线洒向路边原野。


    他不知今行与莫弃争有过什么样的交情,却想起当年稷州城外,他打马奔驰在前,今行牵马载着江与疏,落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追赶。


    马蹄声与笑声溶进岁月里,时光悠悠,如同澄河轻轻荡漾的河波。


    这个渡口多是运粮的货船,三人费了些时间才找到一艘渡船。船上冷清不见其他乘客,贺长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叫同伴一起下船,脚底轻晃,船已抛锚起航。


    三人一起警惕地从前往后找,推开两扇紧闭的隔门,忽闻一股清冽茶香。


    不大不小的舱室里摆着茶桌棋坪,一个男人靠舷窗独坐煮茶,形容俊雅,神态温文。见他们来,不惊不惧,含笑道:“在下许云,几位请坐。”


    抬手招客的做派,无疑是此间主人。


    杨语咸登时一惊,“许制台?”


    “许轻名?”贺长期听到这个称呼,也反应过来,皱眉道:“你在这里等我们?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


    “我作为江南路的总督,江南地界上来了哪些人干了什么事,就算做不到全知全觉,也该晓个十之八九。”许轻名再次叫他们坐下,不紧不慢地翻开三只瓷盏洗净添茶。


    贺长期:“那你也知道莫弃争弹劾你了?”


    “莫大人有些倔,但这不是坏事。他要参我,那就让他参。是非功过由人评说,我也不知我这几年做得对不对,若有人能替我辨清,也算了我一桩心结。”


    杨语咸拱手一礼,提袍跪坐在蒲团上,疾言道:“可新政才将推行,许大人你不能被查办。若是陷入猜疑的旋涡,就算最后没有实质的惩处,对您的名声也不好啊。”


    “我的名声很好吗?”许轻名笑了笑,将茶分给他们。


    无人不知他是秦毓章的得意门生,所以他从踏入仕途开始就毁誉参半。杨语咸为官时也有所避忌,因此捧着茶不知说什么为好。


    “弹劾送到御前,就免不了这一遭。”许轻名继续道:“我猜小贺大人为了不落人口实,加重我的嫌疑,会暂且与我断联。我也不打算在近期和他通信,但有些事又必须让他知晓,所以来请你们带个话——”


    “江南路会按照计划推行新制,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阻碍。莫弃争只要还是个合格的知州,我就会用他,并保证他的安全。所以,小贺大人不必为这件事分心。”


    他声音不重语气平淡,却叫杨语咸动容,再次起身一揖,说:“我记下了。”而后忍不住为对方考虑,“可莫大人坚持要参您,您怎么办?”


    “我坐的这个位子,不是一封弹劾就能动摇的。至于那些口水仗,薄物细故,不足费神。”许轻名侧身推开一扇舷窗,霞光大放,乘着风从河上跃进船舱,淋他满身。


    为官求上进,确实需要好名声。


    然而对他来说,美名恶名清名污名有名无名,都不要紧。


    他望着辽阔的水与天,徐徐道:“还有一件事。朝廷捐纳的名单上,有苏宝乐这个人。此人应当与京中某些人物有关联,需得防着他。他执掌的苏氏商行当初与我江南总督府签过契约,他资助太平大坝修建,修成后以通航税回报。如今太平大坝主体即将落成,我们打算逐步开放通航,这就到了他收取利息的时候。这笔利益巨大,既可作为他捐官的筹码,也足以吊着他,让他不能反水。”


    只要开捐顺利,国库有底,新政的推行也能顺畅许多。


    “好,多谢许大人,我们一定尽快把消息送到。”杨语咸十分感激,又说:“您送我们到最近的渡口即可,我们自去另找船只,免得过多耽误您的时间。”


    “没有耽误。”许轻名回过头,向他们认真解释:“我有一位故人,叫做黄树石。他家在秀水乡下,我要去看望他和他的家人,和你们同路。”


    他三人认不得这位黄树石是谁,但许大人愿意捎他们一程,他们也不多推辞,诚心道谢。


    随即有侍者现身,为他们安排饮食舱室。


    待侍者一走舱门一关,囿着场合不好意思插话的牧野镰呼出一口长气,赞叹道:“总督哎,那么大的官儿,脾气这么好。”


    杨语咸说:“光凭脾气好可当不了总督。许大人如此从容,你我进退皆在他掌握之中,说明江南路到处都有他的人,包括淮州府衙里。”


    “那不是更厉害?”牧野镰抬手挺胸,模仿了一下许轻名给他递茶的动作,然后凑到贺长期身边说:“我看这位许总督年纪不算老,能耐也不小,前途应该也不错?”


    “咱们是边军,你别老想着去和文官搅在一起。要是因此被御史参劾……”后者话说到一半,没有继续下去。


    “我就想想,不犯法吧?”牧野镰看他眉头折痕还没有消过,抬手贴上去试图抹平,“你愁什么呢?这么严重。”


    贺长期拨开那只手,“谁在发愁?我只是在想,是谁派人偷了莫弃争的奏本送到通政司。”是谁设计想要陷害他那倒霉弟弟?


    他思来想去,对杨先生说:“让商队送信保险么?要不我们亲自去京城?”


    就带个信,顺便去看看情况,不过多插手。


    杨语咸摇头:“小贺大人没叫我进京,我就不会离开稷州,更何况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兼田之事还要继续追查,他不查出个结果绝不罢休。


    牧野镰同时提醒:“来来回回地跑太浪费时间,我们假期可没多久了。”


    贺长期也就作罢,早早睡下恢复体力。他得快些回稷州,帮杨先生把事情处理好,到时候收了假能放心回西北,对今行也有个交代。


    其时已至七月中旬。


    暑气戛然而止,银杏鎏金,荻花渐红。


    在初十的朝会之前,王玡天果然向崔连壁提议,在京畿同时推行新制。到抱朴殿请示明德帝,陛下没有点头,却也没说不可。


    于是王玡天在朝会上再次请奏。


    朝臣半数反对,包括王正玄在内;另半数则选择支持,以贺鸿锦为首,两边从东天破晓吵到太阳高照。


    反倒是首提的王玡天,只在最初回答了几句诘问,就隐于同僚之间,仿佛被争辩的双方遗忘。直到顺喜申斥肃静,他才走到朝班中间,扬声请大家听他一言。


    “诸位大人反对的理由,我大约听明白了。诸位大人是看新政还没有过成功的范例,怕步子跨得太大,任何失误都将引起难以估量的后果。而京畿是大宣的心脏,以稳定、繁荣为要。京畿一旦动荡,天下四方难安,未免得不偿失。”


    王玡天还没说完,在场无数目光都盯向他,就连比他站位靠前的贺鸿锦都转头朝他投来一瞥。


    他扫视这些人,把玩着这些各怀心思的眼神,笑道:“但是,成功的好处也是巨大的。以京畿的影响力,足以成倍地促进新政在全国推行的速度,使新政对国库和朝廷的反哺能更快见效。若是完全放弃,不觉得有些可惜么?”


    贺鸿锦嗤道:“不必在这儿以退为进,有什么想法就直说。”


    王玡天敛神肃容,转向御座,拱手道:“陛下,臣觉得贺大人他们的担忧有几分道理,臣先前的提议确实欠些考虑。但臣也着实不想放弃这个能为陛下和朝廷出力的机会,所以就想着能不能折衷,先取新制的一部分在京畿落实?”


    接着转向,欠身谦虚地问:“崔相爷与贺大人以为如何?”


    崔连壁沉吟一刻,也望向明德帝,“陛下,江南地方大刀阔斧地改革,作为表率的帝都却什么都不做,难免引起一小部分人的不满。缓改慢改,边改边调整,也说得过去。”


    贺鸿锦木着脸,不知是看到了此事已成定局,还是被说服、接受了这个提议,只道:“请陛下定夺。”


    明德帝摩挲着手中的铜钱,问:“你们想改什么?”


    方才被亲侄儿眼神镇住的王正玄立刻接道:“陛下,臣还是那句话,田丁涉及根本,绝对不能擅动,您请三思啊!”


    陆潜辛揣着双手笑道:“田丁不动,赋税只能跟着照旧。最大头的不改,那还能改什么呢?”


    王玡天也笑,笑不及眼底,仅挂在唇边:“陆大人此言差矣,由小及大也是常用办事之法。我记得小贺大人曾经提过,新政其中一条,就是整肃逾制之风,尤其是府邸建造、日常用度与蓄奴这几个方面。我们不妨从此处入手,杀一杀宣京攀比浮夸的风气。”


    又侧身看向朝班中列,笑意更深,“小贺大人,你觉得呢?”


    贺今行迎着那道幽深的直视出列,依然以先前的态度答道:“不论大头小头,只要能真切落实,下官都不会反对。”


    他说完,就瞥见陆潜辛甩袖转身回去。


    “小贺大人没有为了反对我而反对我,虽然不意外,但真令我高兴啊。”王玡天合掌开玩笑似的说。


    贺今行没有应答,径自退回班列。


    前头几位高官都是赞成的意思,后面的官员们也都知情识趣,没有谁跳出来反驳。


    明德帝对这个结果乐见其成,爽快道:“那这事就交给工部与刑部合办吧,户部到时候去接帐就行。”


    天子发话,百官领旨。布告很快发下去,晓谕京畿各处。


    小二所是最早得到消息的那批,谢灵意跟贺今行同处一间小直房,说:“故弄玄虚这么久,结果还是要朝这些人开刀,收缴他们的财产充填国库。他们是罪有应得,报应不爽。但侯爷早就想这么做,只是当时陛下和相爷都不支持。如今倒是让王玡天捡个便宜,还能打着新政的招牌,给他自己搏名。”


    贺今行并不在意,说:“当场勘查的是他户部,动手拿人的是刑部,难免遭人记恨,得些名声好处也是应该的。”


    谢灵意知道他对事不对人,只是忍不住为忠义侯抱屈,见他避开侯爷不提,也不便再说下去。又想到侯爷交代的事,直接附耳将裴明悯上京却下落不明的消息告诉他。


    贺今行惊得停了笔,低声问:“何时的事?”


    谢灵意说:“他离开稷州时,大约是廿七晚上。”


    贺今行拧眉道:“他独自上京,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现在快半个月,也该到京畿了。”


    谢灵意:“宣旨的人还没回来,知道消息的人不多。他可能是有意在藏匿行踪,毕竟陛下下旨命他出使南越,他拒旨不从,不便公然出现在京城。我觉着,他或许会悄悄地来找你。裴家人怕他出事,很着急,他要是来见你,你让他给家里回个信。”


    然而贺今行显然才将得知此事,“他怎么这么傻,半点消息不给我……”他一时想了很多,又担忧,又相信以明悯的能力不会贸然行事全无准备,最后定神说:“近日我会注意,多谢侯爷知会我。”


    待到下衙,他和星央一起去了几个地方寻找,一无所获。他又拜托柳从心和秋玉,让他们在京畿的铺子与行商都注意,若是发现肖似裴明悯的踪迹,立刻通知他。


    然而两天过去,毫无消息。


    反倒是各种查抄传闻满天飞,充填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于奴仆成群如云、衣食住行奢靡无度,完全超出自身的爵位与官阶者,刑部只给了一天自首的机会,随后便按照新制进行查办惩处,逮人下狱,没产充公。


    从头到尾十分严格,任你什么身份找谁说情,都不可能得到一点豁免。


    第325章 六十八


    抱朴殿中。


    嬴淳懿捧起一口三寸高的鎏金宝箱。


    “……这几位昨夜一起到公主府上, 说什么他们的府邸是祖辈所传,这些年都没有改建过。他们听闻朝廷要整治的消息,立刻就打算自请罪责, 然而消息滞后, 已经过了贺大人设下的自首期限。他们怕祸及全家, 只能四处求人, 甚至求到臣这里。为了说动臣帮忙,还予以重金。”


    顺喜接走宝箱呈到御前,打开来, 是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


    明德帝瞥一眼,“找你来?亏他们想得出, 竟不知你也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么?”


    嬴淳懿道:“臣也不知谁给他们出的招, 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早早来报给陛下,免得被他们攀扯上。”


    “你是真不想让他们好过啊。”明德帝笑了,挥手示意顺喜把宝箱拿下去,“朕知你早想这么办,但你是朕的侄儿,皇亲国戚, 不合适,所以朕一直未允。现在交给贺鸿锦和王玡天去办, 都是满城风雨, 朕这里也收到好些封陈情,还有参劾刑部工部宣泄私仇的,令朕头疼啊。”


    皇帝扒开案头一沓奏折, 沉吟片刻, “你觉得他们办得怎么样?”


    “回陛下。”嬴淳懿拱手道:“两位大人查办严格,雷厉风行, 或许会出现误伤,但伤的绝不会是能拿出大量财宝来疏通打点的勋贵们。”


    “贺鸿锦办事确实不留情面。”明德帝回忆他开头念过的人名,“有些个日日享受的比宫里还要奢靡,是该好好鞭挞。可有些老实的,被一并连带处置了,对他们也不太公平。”


    “陛下要网开一面?”嬴淳懿拧眉道。


    与此同时,内侍匆匆进殿禀报:“陛下,崔相爷和盛大人有要事求见,说是与宁西路有关。”


    “快宣。”明德帝脸上残存的一点笑意消退了,对嬴淳懿说:“去告诉王玡天,叫他们悠着些,别做得太过了,朕还不想在秋后砍太多人头。”


    嬴淳懿心中浮起一个猜测,宁西路的情况恐怕不太妙,为此京城里才不宜太过血腥。他只得按捺下尚未出口的说辞,识趣告退。


    出殿时与崔连壁二人相遇,双方都面色凝重,微微一颔首,便交错而过。


    一进殿,未及行礼,明德帝即问:“情况如何?”


    崔连壁喉头紧了紧,叠掌低头,道:“没压住。”


    盛环颂同时把兵部收到的急报送上去。


    明德帝迅速看完,覆手将奏报拍到案上,“两支州卫平不了一群乡野贼子,吃了败仗还有脸跟朕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朕竟不知养的是如此废物!”


    “陛下息怒。”盛环颂掀袍跪下,“多年无战,太平惯了,臣亦未能尽到督管之责,让他们失了戒备之心,松懈操练,才导致今日之果。臣已申斥两卫指挥使,着手从里到外进行整顿,陛下要如何罚臣,臣也甘愿领罚。但当前荼州之乱未定,荼州百姓未安,臣心有愧疚,还请陛下给臣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重整旗鼓平定荼州。”


    崔连壁没说话,一同拱手相求。


    明德帝森然道:“朕已经给过一次机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难道还能突然勇武反败为胜不成?事不过三,再败一次,卫军的颜面往哪儿搁,朕的颜面往哪儿搁?”


    盛环颂再次请罪,又道:“要不让骊州卫入荼平乱?骊州卫实力是宁西三卫中最高的,这些年负责往西北运送军饷,也有些经验。”


    “周边卫军不宜再调动。”崔连壁觉得不妥,“荼州之乱,搅得整个宁西都不得安宁,人心浮动,流言不停,有甚者妄图模仿贼首妖言惑众,幸而被当地官府及时控制。若此时再将邻近的其他州卫调去荼州,一旦本地有贼子趁机异动搅乱是非,势必要将派出的州卫调回来镇守。这两头跑难免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他看向皇帝,试探道:“不如从江北或是甘中调遣一支州卫?”


    明德帝摇头,声音淡淡:“江北甘中几卫与荼州卫能有多大差别?直接调一支禁军去罢。”


    崔连壁惊道:“禁军拱卫京城,岂能擅离?陛下三思啊。”


    “朕五万禁军,只调一成去能有多大影响?”明德帝不以为意,“州卫的情况朕不是不知,也不愿过多苛责你兵部。但民乱不能任其发酵太久,卫军也不能再败,你们应该明白其中的轻重。快刀斩乱麻,保证胜利,才是朝廷首要的考虑。”


    崔连壁无法反驳,州卫之弊由来已久,自他任兵部尚书之后就一直想整顿三十三州卫,只是合适的机会难寻,至今没能完成。


    把筹码继续押在卫军身上,胜了固然能将功折罪,可若是败了,宁西三卫连带整个宁西路都得完蛋。


    盛环颂也这么想,因此不再提卫军,出言道:“荼州距离京畿不远,少量的调离对京防无碍,陛下英明。只是,由谁来领军?”


    桓云阶绝不可能离开京城,而禁军剩下的将领经过这些年的撤换,都无甚名望。让州卫的指挥使来领禁军,也不合祖宗规矩……他与崔连壁对视一眼,确认彼此想到了同一个人。


    明德帝很快印证了他们的猜测,“朕会让桓云阶召顾横之回来。”


    “若顾横之还在京中,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崔连壁当即进言:“可他人不在啊,陛下。他为母侍疾而归尚不及月,君夫人重病在榻,亦不知情况如何。此时召他,未免太不近人情。”


    明德帝垂眼看他:“那崔卿以为,谁更合适?”


    崔连壁握成拳的左手捏紧了,说:“贺长期也在探亲假中,此时应当还在稷州,未归仙慈关。不如召他去?”


    “他是西北军的裨将,不是禁军的指挥同知。”明德帝一句话便否决了提议。


    边军与禁卫泾渭分明,崔连壁也不敢妄言让两边交互,遂以进言的姿势僵住。


    盛环颂及时道:“陛下,顾横之上过战场,能力经验都有。只是他才将上任,恐怕连手底下有哪些人都没认全。将不知兵,不是好事。”


    “自然不止他一个人,朕会再挑一个资历老的禁军将领去。”明德帝面色稍霁,竖掌示意他们,“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盛环颂应道:“陛下思虑周全,臣等这就去准备。”说完往身旁递了一眼。


    崔连壁知他意思,陛下此举或引微词,但说到底无可厚非。忠义难两全,他口舌发紧,却也驳不得,只能一同告退。


    顺喜见两位大人出殿,赶紧回到御前伺候,只见皇帝静坐于龙椅上,似在出神。他侍立片刻,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逗个趣儿。


    小李太医说了,陛下要时时心情愉悦,才能更好地治愈头疾。


    恰此时,常谨绷着脸快步进来,大太监一瞧就知不是好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打断,那头便已急急地开口禀报:“陛下,长寿宫来人说,太后娘娘从昨晚到今日都不肯用膳。她们劝谏无果,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想请陛下过去看看。”


    明德帝撩起眼皮,“朕又不能替她吃,传傅景书去看看。罢了,你替朕走一趟。”


    “是。”常谨赶忙埋头,匆匆退下,转过身背朝内殿,焦急的神情瞬时淡了几分。在殿外廊下翘指吩咐小内侍的时候,不忘剜守殿门的何萍一道白眼。


    何萍如同木桩子一样,没有理会对方,心下却不解,走一趟长寿宫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多时,顺喜要去给陛下煎药,唤他到陛下跟前听候。


    御驾已移到后殿道场。他跨过中门,才发现殿内除了陛下还有别的人,那人跪在道台下方,才令他没有及时发觉。他迈到一半的脚顿时收了回去。


    明德帝也瞥见了他,没有任何言语吩咐,只抬手制止他往前。


    何萍便退后两步,站到门边那尊比人高的青铜灯树后面,垂头敛目,不敢窥伺。


    下一刻,就听皇帝的声音响起:“说吧,你一定要秘密来见朕,为的是何等要事?”


    另一道年轻的男声缓缓回答:“属下奉统领之命截杀裴明悯,却出现了意外。统领不在京中,联络不上,属下又不敢私自做主,所以斗胆来请示陛下。”


    何萍听到,顿时反应过来是漆吾卫在禀报任务,而这个任务显然很不简单。


    他冷汗陡生,不由屏住呼吸,回忆起今日种种,思索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皇帝的语气也仿佛变得冰冷许多,“什么意外?”


    “属下在京畿与江北交界地带截到了他,欲杀他。他却说,是陛下您密令他进京的,他不该死。属下觉得他在信口开河,又怕万一他说的是真话,杀掉他就是坏了您的布置。是以半信半疑,先将其羁押,未夺其性命。”


    “他说是朕让他进京,你觉得可能吗?”


    “属下不敢揣测圣意,故来禀告陛下。是真是伪,一定逃不过陛下法眼。”


    明德帝冷笑一声,“这等拙劣的把戏就把你迷惑住了,陆双楼,你进漆吾卫的时候,难道陈林没有教过你规矩?”


    漆吾卫第一条铁律,就是凡上有令,必行无忌,不私废。


    “陛下恕罪!”陆双楼跪地的单膝变作双膝,飞快地叩首,“属下愚钝没能分辨出真伪,这就去把人料理了,再回刑堂领罚。”


    额头撞上手背,又暗恨自己不能抬头直视,看不到皇帝神情变化。


    “一个个胆大包天,把朕的旨意当作儿戏,过后又巴巴来请朕恕罪。真当朕听什么就是什么,能被任意拿捏么?”明德帝勃然大怒,掷出麈尾,喝道:“岂有此理!”


    陆双楼咬紧牙关,等待皇帝怒火消下去的期间,不住揣摩这怒火有几分是对自己,几分另有其人。


    殿中死寂,以致于前殿传过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何萍站的位置看不到那边,但也能猜到大约是哪个小内侍有事通禀。


    他犹豫刹那,踮着脚快步出去把人拦住,问明事由后独自回来,仍旧站在原先的位置。


    明德帝幽幽开口:“既然你彼时没杀他,那就算他命大,此时也不必再动手。留他一命,即刻遣回稷州。切记,勿教人发觉。”


    “是,属下这就去办。”陆双楼终于能直起身,望向皇帝,“这次一定不会再有意外。”


    皇帝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你办事不利,但还算忠心,朕也饶你一回,自去领三十鞭。”


    “谢圣上隆恩!”陆双楼再次叩首。


    明德帝叫他平身,又朝中门唤了一句“过来吧”。


    何萍迅速用衣袖内侧擦去额汗,理了理领子,走到道台下行礼。然后捡起那柄麈尾放回,恭敬而又安静。


    明德帝指着他对陆双楼说:“日后有消息要回禀朕,就与他知个声儿。”


    后者似乎很是惊讶,张眼看向何萍。他认得御前的每一个人,却停顿片刻才抱拳致意,“何公公。”


    何萍听见他姓名却不知如何称呼,谨慎地点头回礼,一面仔细记住他的身形样貌。


    明德帝的视线扫过来,愈发威不可测,“这件事朕知、他知、你知,你可明白?”


    那岂不是总管也不知?何萍心头一跳,即道:“奴婢谨记。”


    明德帝淡淡颔首,盘坐蒲团上,展臂抱元,做了个清净功的起手式。


    陆双楼识趣告退,从后殿偏门离开。走出几步,忽听背后何萍轻声道:“陛下,刚刚有内侍来报,小贺大人求见……”


    他如常跨出殿门,下台阶时停步,将不知何时变得松垮的护腕重新绑好,才转身往反方向,绕过大半座抱朴殿,不经意地往殿内瞧上几眼。


    视线穿过后殿洞开的檀窗,越过卷挂的锦帘,探及中门楠柱,停留几息,才得见一袭青绿官袍,抱着几本文书,身如春柏,行如丹鹤。


    一呼一吸间,便被殿宇墙廓掩去。


    贺今行同时有所察觉,下意识眺向大窗外。只见蓝天黄瓦,别无痕迹。


    感觉错了,还是错过了?


    已至御前,他敛神,呈上奏本。


    “今日这些奏本里要紧的有两封,臣放在最上面。一封是稷州裴孟檀裴公的请罪书,一封是南方军顾元铮将军的请命书,请陛下亲阅。”


    明德帝随意翻了翻,说的都是裴明悯拒任使节的事儿。


    只不过一个是替自己儿子请罪,声泪俱下,痛陈悔悟;一个毛遂自荐,要自己来兼任这个使节,已经带着使团在下南越的路上了。


    “顾元铮跟朕玩儿先斩后奏这一套呢?”明德帝虽有些恼却并未发怒,哼笑道:“你跟她说,事情要是办得漂亮,朕就不追究她狂妄逾越;要是搞砸了,朕拿她是问。”


    “陛下允准了?”贺今行略感诧异。就算裴明悯拒任的消息早就传进宫中,但顾元铮的请命应当是随着驿递才将出现在御前,陛下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想到崔相爷和盛大人在他之前面圣,恐怕发生了一些事情。


    明德帝说:“这妮子瞧着有几分阿追的气魄,朕提携她朕心里也高兴,有何不可?抓得住是她的本事,抓不住也不能怪朕不给她机会。”


    “陛下圣明,元铮将军一定会铭记陛下恩典。”贺今行应和一句,又问:“那裴公那边?”


    明德帝沉思一刻,把裴孟檀的奏本单独放到一边,“本子先留在朕这里,怎么处置应对,朕还得再好好想想。”


    贺今行觉出几分轻拿轻放的意思,虽不知缘由但也愿见其成,便顺势继续往下奏对。待这厢结束,一回到通政司,就立刻遣郑雨兴去打听消息。


    不到两刻钟,郑雨兴便小跑着回来,“说是宁西军情紧急,朔州卫也败了,陛下铁了心要调一支禁军前去灭了那些乱贼。”


    “禁军?”贺今行咬着这两个字,再问一遍:“确认属实?”


    郑雨兴说:“整个舍人院都在忙这事儿,属下刚到政事堂的时候,还看到了桓统领,八九不离十。”


    贺今行听完刹那便明白了,先前陛下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容易,因而拧眉不语。


    郑雨兴也发愁:“禁军一调,粮草军需又是一大笔,国库刚填个底就如流水般花销出去,何时才能殷实起来?”


    “刑部与工部这几日整治勋贵,抄了好些富贵人家,应当能补上这个缺口。”贺今行呆坐一刻,推开案前文书,起身往外走,“我出去一趟。”


    “啊?这会儿去哪儿?”郑雨兴不明所以,下意识跟了几步。


    “去找崔相爷,很快就回。”贺今行朝后扬了扬手,大步流星而去。


    政事堂正厅次间,“弼君辅民”的牌匾下方,崔连壁伏案挥毫,并未因他的求见而停笔。


    “有事快说,我马上就要去禁军大营。”


    贺今行道:“下官听闻朝廷要调禁军去宁西平乱,不知调的哪一卫哪一支?”


    “神武右卫。”崔连壁顿了顿,把话说全:“带兵的将领,定的是神武卫的正副指挥。”


    大家都心照不宣,贺今行也不假装惊讶,直说:“顾将军应当还在蒙阴,不知调令下了没?”


    “就在这儿,预备发六百里急递。副本等等就会送到你通政司,结果你是半个时辰都没按捺住。”崔连壁扬起下颌点了点书案一角的文书,而后正眼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贺今行回以直视,叠掌道:“下官想出格一回,请相爷通融……”


    崔连壁打断他,语气带上训斥:“你应该知道,面对这等关系生民性命的大事,为臣为将于情于理,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贺今行依然平静:“是,下官很清楚。民乱之所以爆发,是因为荼州当地的百姓过得太苦。既是百姓有难,顾将军绝不会袖手旁观。若他行程延误,只可能是因为他母亲的病情。”


    崔连壁绷紧的神情缓和了些,“那你还来说情?”


    “下官是想请相爷,让驿差替我给顾将军带个口信。”贺今行抿了抿唇,说到这里既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好意思。


    民驿实在太慢,若没这档事,他大可耐心等着早就寄出的信件回来。可调令一下,人和信恐怕就要在路上错过。是以他只能借着身份,厚起脸皮,来搭急递的便利。


    “就这事儿?”崔连壁表示怀疑,“真没别的?”


    “是。”贺今行认真回答,“没了。”


    崔连壁又看他片刻,埋头再添几笔收了尾,把信纸一转方向,连笔送到他那边,“正好我也有话要带给他和他爹,你就写在后头吧。”


    “好,多谢相爷帮忙。”贺今行毫不迟疑地接了笔,拦袖弯腰,就在信的末尾添了两句。


    崔连壁本不想偷看年轻人写的内容,结果过手的时候,一眼就全瞟进了眼里。让他着实惊了惊,“你俩感情倒是比我以为的还要好。”


    贺今行并不遮掩,笑着点头,“嗯,非常好。”


    第326章 六十九


    陆双楼一直维护着紫衣巷的宅子, 遇到超过一天的长假就会去小住。


    今日挨了三十鞭,告了两天假,黎肆顺理成章地送他过去。


    宅里没有长聘的帮佣, 四下冷冷清清, 唯有西厢的窗户开着, 唯一的住客裴明悯站在窗下用左手写字。


    他遵行告诫, 白日里几乎不踏出厢房一步,但也不爱闷着,所以尽可能地自娱自乐。


    “裴公子的心态倒是挺不错。”黎肆几步过去同他打招呼, 举起两副药包摇了摇,“但你的笔迹可不能留在这儿, 不如都给我。我要去煎药, 正好当柴烧。”


    裴明悯不写了,把积累的一摞废纸递给他,同时问:“给谁煎药?”


    “喏。”黎肆侧过身,向院子里摆了摆脑袋。


    陆双楼正慢腾腾地走上来。他不同寻常地穿了件松且薄的墨色宽衫,毫无血气的脸色被衬得更加苍白。


    随着他的走近,裴明悯嗅到了一股伤药混着血腥的气息, 蹙眉道:“你受伤……受罚了?”


    陆双楼懒于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也对黎肆提起话头有些不满。眼风一扫, 后者立刻溜走, “我抓紧时间去煎药。”


    裴明悯听到这话,眉心蹙得愈紧。


    “收起你愧疚的表情。”陆双楼走到窗前,和他面对面隔一道窗棂对话:“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我心情还不错, 你也应该感到高兴。”


    “为什么?”裴明悯不理解他的思路, 看出他有事要说不会轻易调头就走,干脆先问一问:“即便只是暂时的盟友, 让我为你受伤而高兴,怎么说都很奇怪吧?”


    陆双楼半阖双眼,“以皮肉之苦保性命无虞,难道不划算?”


    “这苦只有你一个人受,对我来说,未免太划算了。”裴明悯微微摇头,并不认为自己能白白遇到这等好事。


    “还挺自觉。”陆双楼勾起一丝笑,“我救你有恩于你,来日必会找你报偿,你记着就行。”


    “合该如此,只要你我都能到那个时候。”裴明悯深以为然。


    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他望了眼天色,太阳偏得不是很远,说早不早,说晚还很长。遂正色问:“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这话得问你。”陆双楼收了笑,说:“陛下让我将你遣送回稷州。”


    裴明悯的神色也淡下来:“我不可能就这么回去。”


    陆双楼:“只要你回家,你就没事了。你这段日子所做的一切,不论是拒任还是私自进京,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话未落,裴明悯即道:“我爷爷本该留在稷州颐养天年,却于炎夏千里迢迢赶到宣京赴死,他老人家最怕颠簸……总之,我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陆双楼神情不变:“你伤心难过,立誓要探明真相为你爷爷报仇,与我、与你想留在京中这件事,有什么助益呢?”


    裴明悯沉默片刻,“你能否再帮我一回?以你们的身份,带一个人混进宫应当不难。”


    “确实不难,我甚至可以直接带你去觐见。”陆双楼盯着他,冷漠道:“可你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去,见到陛下之后,又该怎么办?陛下虽然无意杀你,但也绝不愿意在宫中、京中见到你。你一旦现在去面圣,一切就再无斡旋的余地,只会害死你自己,再连累我。”


    “如果你坚持这种会连累到我的想法……”他话说一半,目露杀机。


    裴明悯有一瞬间当真被惊吓到,手撑上书案借力,再一思索,却发现了关键,立刻问:“那何时才是合适的时机?”


    陆双楼退后一步,溢于言表的锋锐随之褪去,又变成了虚弱无害的模样,低声说:“至少得找到真正泄题的人吧?你的推测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也说服不了陛下。”


    “好。”裴明悯已理清思绪,“我不冲动,待我找到证据,再去敲登闻鼓。”


    陆双楼不管他以后想干什么,说:“既然我们达成一致,那你现在就准备换地方吧。”


    裴明悯愣了一下,环望四周,“你这里不安全了吗?”


    “现在当然是安全的。”陆双楼在跨进宅子之前就检查过周围,“只不过,陈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京,他一回来,我这儿难保不会有人盯着。”


    “陈林是谁?”裴明悯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细想又没什么印象。


    “我们漆吾卫的统领啊。”陆双楼语带讽刺,“要杀你的命令就是他下的。”


    裴明悯不解:“你们统领要杀我?为什么——他对陛下不忠?”


    陆双楼没打算跟他解释,“这不是你需要管的事,你还是先想想,现在能躲到哪里去。”


    裴明悯仔细想了想,说:“叔父给了我信物,让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去找路云时路先生帮忙,路先生欠他人情,绝不会拒绝。”


    陆双楼:“路云时在荟芳馆,近日文会人多眼杂,防守严密,不合适。”


    裴明悯便又说:“那就去至诚寺?弘海大师、张先生和我爷爷是至交,会收留我。老管家说,爷爷进京之前,收到过张先生的信。我也想去问问张先生,他是否知道些什么线索。”


    陆双楼颔首道好:“这条路子倒是可行,出事了老和尚也能担着。”而后安排行程:“落日便走,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趁夜上至诚山。”


    又要赶夜路,裴明悯自己没什么,却有些担忧对方,于是提议:“让黎大哥送我就行,你留下来好好休养吧。”


    “人头尚且不稳当,谈什么休养?”陆双楼直接否决,“赶紧准备,东西带齐,出发就不走回头路。”


    裴明悯还想再劝一劝,但见对方说完就转身离开,显然不会更改决定,也就作罢。


    但愿别加重伤情罢,他在心底默念。


    “哦对。”陆双楼忽又回头叫他,沐着秋阳说:“还有很多人在找你,你要是想传信的话,在出城之前把内容和姓名告诉我。”


    “嗯?”裴明悯想过这件事,觉得不妥又放弃了,此刻听对方提起,不由笑道:“好啊。”


    陆双楼说完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告了假不好再用制式的东西,得另配伤药和武器。他在屋里找了一通,不知怎么就拉开了床头的小抽屉。


    里头放着一支木制的发簪,他拿起来端详片刻,直想揣进袖中。下一刻,他又觉得带在身上容易损坏,还是藏着好,遂又放回去。


    待准备完毕,只等黄昏,百无聊赖之下,提把椅子到院里对着屋檐瞌睡。


    屋檐上不挂云彩,唯擎万里青天。


    青天渐染墨色,入夜就落成雨。雨势不大,连滴带洒到黎明,给整个京城都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


    晨起,贺今行先把昨晚收到屋檐下的沙蒿端回院子里,却发现叶丛里搁着一张纸笺——取出来拆看,纸上只有“身安勿念”四个字。


    字迹飘逸而瑰丽,他一眼便能认出,来自许久不见的友人。


    疑虑顿时变作欣喜,他将纸笺收进袖袋中,迅速洗漱收拾完毕,到西厢卧室外面敲了敲窗棂,说:“星央,我出门了哦。”


    里头囫囵地“唔”应了一声,显然还没睡醒。


    贺今行无声笑了笑,一手提招文袋一手拿伞,轻手轻脚地走了。


    天色尚未全白,大街小巷才将活泛。他赶到胭脂铺,铺子也刚开门不久,伙计们正里外打扫,祺罗和浣声一起将新到的水粉摆到进门的架子上,


    瞧见他来,两个人都有些诧异。


    “我来是想告诉掌柜,先前请你们帮忙找的人有消息了,不必再找。”贺今行道明原委。


    祺罗听说是为此事,立即关切道:“人没事儿吧?”


    贺今行笑答:“暂且身安无碍。”


    祺罗拍拍心口,“那就好,我们一众姐妹都可放心了。”


    贺今行拱手揖道:“这几日麻烦掌柜和浣声姑娘,也请掌柜替我谢谢各位姐姐们。大家若是遇到需要我帮忙的事情,也可随时来找我。”


    “小贺大人太客气了啊,这事儿不怎么费功夫,哪儿需这么多谢来谢去的。”祺罗虚扶他一把,笑道:“她们呀,一直都想帮您做些什么来报答您的恩情,更何况要找的是裴公子,没人不乐意。”


    她顿了顿,有些感慨:“这几年女户难立,大家抱成一团也有遇到棘手麻烦的时候,幸得裴公子多加庇护,才安生到今日。可惜他家遭逢变故,我们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说话间,外面大街上一阵响动,一队着甲持矛的官兵从胭脂铺前跑步经过。


    贺今行仔细瞧了瞧,是兵马司的人,却没有带巡逻的家伙什,奇道:“既不是巡逻,这么早出队干什么?”


    祺罗也看过去,猜测道:“看这方向,估摸着是去济宁伯府吧?那府邸就在我这铺子后头一条巷子,前个儿被刑部查了,听说府里建造的好几处亭台和佛堂都越过了伯府的规制,贪图享乐大逆不道,要被抄家没产呢。”


    “结果昨儿下午又有了转机,说那些逾制的建筑都是济宁伯祖辈建的,现任这位伯爷想拆不敢拆才留到了现在,这就有不抄家不没产的说法,开始扯皮了。”


    “整治勋贵逾制的事由刑部牵头主办,怎么会与兵马司扯上关系?”贺今行昨日除了忙自己的公务,就是收集神武右卫的消息。这件事他不便关注,因此也没有多加注意。


    “奴家也不知,但他们昨儿下午就上过伯府的门了。”祺罗拿起团扇半掩面,低声说:“依着周围的街坊邻里猜啊,多半与忠义侯有关。”


    贺今行知道昨日一早忠义侯就进宫面圣,却不知他所为何事。


    如果真是他替济宁伯向陛下求情,为的什么?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在其中转圜?


    另一头,那队兵马司官兵赶到济宁伯府,恰好在大门前与工部的五六个官吏对上。


    工部人少一些,也没带什么兵器防身,脸色顿时都不怎么好看。


    他们不高兴,兵马司这边领头的顾莲子便高兴了,笑嘻嘻地行礼:“几位大人,昨日不是说好了,拆除济宁伯府逾制建筑的事由兵马司接管么?你们今儿这么早来,想干什么啊?”


    工部其中一位官员站出来说:“济宁伯府建筑逾制,理应由工部勘察记录,再行拆除。我等上门,有何不妥?”


    顾莲子认得他,丝毫不怵:“柳大人昨日不在,所以还不知道吧?”


    他拿出一封文书展开,从对方及其几个同僚面前走过,“昨日你们要赦免济宁伯的盖印公文,我拿来了。你们要给济宁伯定罪的文书,在哪儿呢?”


    柳从心原本不负责此事,一大早被临时拉过来的。他大抵知道衙门昨日和兵马司起了龃龉,却不知这些细节,回头看拉他来的同僚,对方已经偏头移开眼神,不敢与他对上。


    至此他心中更是疑云重重,但不好在此时此地发作,便重新看向顾莲子,“济宁伯一家人享受豪宅云婢,这其中所犯的逾越之罪,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宅邸违制可以推脱祖辈,奴仆成群又能赖到谁?”


    “你说这些我不懂。”顾莲子神态懵懂:“我只知道我奉的侯爷之命,而侯爷奉的陛下之命,你有什么意见,去宫里向陛下说呗。”


    柳从心嗤道:“你说忠义侯奉陛下之命,谁知侯爷不是收了济宁伯的好处,同济宁伯暗中勾结,在陛下面前颠倒黑白似的说情,才得陛下赦免?”


    顾莲子仍然在笑:“柳大人是想污蔑皇亲国戚吗?更何况,朝堂上人人皆知,我家侯爷最恨蠹虫,恨不能代替你们来做此事。”


    “狗仗人势,无耻。”柳从心冷冷吐出一句,不忘补充:“我说的是你。”


    顾莲子无所谓地摊手:“我姑且有势可仗,你呢?”


    柳从心还想反驳,巷子那头匆匆赶来一名同僚,挤到他身边耳语道:“柳大人,堂官让我们先撤。”


    柳从心立刻反应过来,这济宁伯府是真被兵马司截去了,而他自个儿恐怕也被人当了枪使,遂不再坚持:“也罢,拆建这等脏活累活,你们愿意代替,我等求之不得。可我工部只是辅佐,定罪判罚、抄家没产的是刑部。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的势,能不能让刑部也给你们让道。”


    “刑部啊?刑部的人又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顾莲子踮起脚,前后望了望。


    自然是影子都不见一道。


    柳从心隐约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甩袖离开,其他工部官吏也纷纷跟上。


    顾莲子笑容顿消,盯着他们一行人走远,吩咐一个兵丁去把济宁伯叫来。


    那是个中年发福的男人,三日下来憔悴不已,穿着锦衣华服也像披着一层枯皱的皮,堆不出半点精气神。


    顾莲子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低声说:“侯爷能救你们一回,未必能救第二回。你在京郊应该有别院、庄子之类的住宅吧,要不先搬过去,免得碍着贺大人和王大人的眼,总想找你的茬。你这宅子里什么该拆什么不必拆,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他们乱来。”


    缠在那条臂上的银环适时昂起头颅,吞吐蛇信。


    济宁伯脸上一凉,吓得两股战战,拼命点头说好,“侯爷用心良苦,小人明白,这就立刻出去避风头,等这事儿彻底过了再回来。”


    当即下去吩咐家人,带上细软和忠仆,一个时辰便走得干干净净。


    顾莲子带着兵丁将伯府巡视一圈,犄角旮旯都没放过,确保没有任何人留下。


    最后走到正院,他只带了一名兵丁进去,站在空荡荡的屋房里,面向后者,“秦将军,人走了,宅子空出来了,接下来就看您的了。”


    穿着官兵制甲的秦广仪微微颔首,没有答话。


    顾莲子跟他也没什么可多说的,“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还得去送个消息,先走一步。”


    消息辗转两道,送到王玡天手中,心腹正跟他汇报完今早衙门里的动静。


    “属下还是不解,您为什么要让柳从心去?毕竟和忠义侯那边说好了要把济宁伯府让出去,万一柳从心死倔……”


    “柳从心是死倔不通变理的人吗?你还不够了解他。”王玡天看完密信便将其焚毁,一边说:“我和忠义侯眼下确实在合作,但谁说合作一回就得彻底绑到一条绳上?能撇一撇干系的时候,自然得多想一些,留下后手。”这后手,说不得就是后路。


    心腹了解他的习惯,听完便作沉思状,一直低着头没有往他手上多瞧一眼。


    王玡天处理完余烬,拿绢帕擦了手,吩咐:“去备车,用门房那辆。”


    心腹即道:“要去傅二小姐那儿?”


    王玡天微笑道:“她找到了那个姓陈的蛇头,你说要不要去看一看?”


    心腹神情一凛,拱手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待到午休,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便从工部后巷驶出,不疾不徐驶向傅宅。


    经过应天门前的广场时,与一个正在蜜饯摊子前挑选的男人擦肩而错。


    那人满身赶路许久的风尘,买了一大袋蜜制杨梅,付过钱便往嘴里倒。然后嚼着杨梅,一直盯着那辆马车。


    不远处的同伴过来叫他,“看什么呢?”


    他囫囵答:“我觉得那辆马车有些不太对。”


    同伴好奇:“怎么说?”


    “马瘦车旧,有些寒酸。而驾车的人穿的衣裳虽然看着不华丽,但料子很讲究,很贵。”


    “或许就是充样子呢,有些需要经常应酬但家底又不殷实的商人就这样……嗨,管他呢,又不是咱们的案子。咱们还是早点回衙门复命,早点休假。”


    “哦,好吧,你要吃一个吗?”


    “不要,你这太甜了。”


    ……


    第327章 七十


    “啪。”


    很轻的一声, 似是金石相击。


    裴明悯睁开双眼,糊成一团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晰。视线移过绘着法螺纹的垂纱帐,只见橙红余晖透过窗格, 洒到窗下那把黑金棋坪上, 旁座一位老人正拈棋沉思……


    他凌晨抵达至诚寺, 没有劳烦沙弥打扫客房, 直接拣了秦幼合曾经睡过的榻,阖眼许久不能寐。因近段时日都睡不踏实,他以为换个地方也一样, 谁知这一觉直接睡到黄昏。


    多少有些失礼了,他赶忙起身, 过去行礼, “张先生。”


    张厌深回神落子,偏头对他笑道:“醒啦,桌上有凉茶。”而后指向门边的架子,“左边那根是新取的巾帕,院子尽头有井水,井正对的就是灶房。”


    裴明悯再一礼, 给自己倒杯茶喝,然后出去洗漱。


    昼夜之交, 天地群山如水墨枯笔。佛塔矗立山巅, 宝殿飞檐凌空,抑扬顿挫的诵经声随风袭来,环绕人身灌注于耳, 颇有几分催促人放下屠刀、立地向善之感。


    裴明悯驻足听了不知多久, 恍然想起,那只是僧人们在做晚课。


    再回到禅房, 灯火悠悠,小沙弥已送来斋饭。张厌深放下一盘走不动的残局,招呼他一起用饭。


    裴明悯在门边站了一刻才走过去,沉默用毕,收拾好碗盘,仍欲言又止。


    张厌深善解人意,先道:“昨夜你来时太晚,所以没有过问。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你是为了你爷爷来的吧?”


    裴明悯莫名松口气,如实道:“我想知道爷爷为什么会进京,也想查清舞弊案的真相,可未至京城便遇到阻碍。我知道,爷爷和张先生、弘海大师这些年一直都有联系,感情甚笃,所以前来求助。”


    张厌深笑道:“我们三人于求学时成为同窗好友,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回想来确实很久很久了。”


    他目光含笑,语气带着怀念,“从前我同你们说过,我二人与其他几位翰林于文华殿讲学,先帝独托我为皇子师。后来我自认难担重任,有愧皇恩,便辞讲归田。离京那日,你爷爷裴方雎来笑话我,笑我像一条被主人赶出家门伤心欲绝的狗,不等人来踹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远了。”


    “爷爷他……”裴明悯第一时间有些意外,细想又觉得是他老人家会说出的话,因而目露歉意。


    “不妨事。”张厌深摆摆手,那时弘海已落发出家,来为他送行的人仅此一个,“再后来,先帝山陵崩,秦毓章露头,新帝倚重秦氏,裴方雎不得不退。我听闻消息,特地从临州赶到稷州,等他一回来,就将那席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一个相送,一个相迎,却又都这么不客气。先生和爷爷真是,性情相投。”裴明悯失笑,委婉道:“从那之后,先生就留在了稷州,留在了小西山?”


    张厌深颔首,算是默认。


    “行动远比言语更真切。先生和我爷爷相交数十载,晚辈相信二位是有感情的,还很要好。”裴明悯缓缓道,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消失了,“可先生为什么就这样看着他自绝呢?”


    “您是否知道些什么,又或者参与其中,在这件事中扮演着某种角色?”他拿出一封折痕深刻的旧信封,轻声问:“这是您写给他的信。窥人隐私非君子之行,所以晚辈至今尚未看过其中内容。但若是先生不肯回答,我只能放低底线,先行抱歉。”


    “你可以看。”张厌深横掌指向那封信,“也可以说是我传信让你爷爷来的。”


    对方承认得如此痛快,如此不遮掩,裴明悯一时不知该如何作想。信封攥在手中如冰凌,冷得他问:“为什么?”


    张厌深神情不变,一问一答:“没有我这封信,他不会来得这么早,或许会晚几日,但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裴明悯知道,他爷爷之所以不辞千里辛劳赶进京,症结在于他爹。可若是没有这封信,爷爷晚一些知道京中的情况,局势瞬息万变,或许就能用别的法子去扭转?就算恶化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只要不用他老人家的命去填,哪怕换成他爹和他自己,他都……


    下一刻,苍老的语声惊断了他的思绪。


    张厌深说:“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弘海也劝阻过我,世事变迁,前尘作古,不若抛却执念,安享晚年。可我和裴方雎都是不得志的人啊,郁郁了半辈子,又怎么可能静度余生,得以善终?你爷爷还有你来承载他的志向,他相信你把希望放在你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顾虑,所以走得不犹豫不恐惧。而我夙愿难筹,尚未到关键时刻,必须苟存。否则,朝闻讣告夕赴死,又有何妨?”


    裴明悯闻言,不能再和老人对视,偏头看向临山崖的那面白墙。


    墙开菱窗,夜风簌簌来敲。他怔怔良久,无法将责任归咎于他人,终究只能叩问自己。锥心之思难与人言,最后反而劝慰道:“爷爷于我既是祖辈,亦是师友。先生也有学生,何必如此自苦。”


    他们这里提起学生,指的自然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张厌深念及便觉欣喜,带着笑意道:“我的志向和我学生的志向不一样,我们各自要做的事自然也有些许不同,不能与你祖孙等而论之。”


    “先生怎么会这么说,今行与您怎么可能不同道?”裴明悯感到十足的惊讶,又思索不出缘由,皱眉道:“您到底想干什么?”


    张厌深淡然道:“家天下,皇帝为家主,圣明者以臣民为家人,自然海清河晏,朝野和乐。昏庸者以臣民为家奴,颐指气使皆为己私,自然朝纲浑浊,国事蜩螗,臣工无论何名何姓皆难得善果。要想彻底改变,就只有一条路,废旧推新,去庸举圣——”


    “先生在说什么?”裴明悯忍不住站起来,打断了那些话,撑着桌说:“晚辈怎么听不太懂?”


    张厌深抬手下压,示意他坐下,好言道:“你来得很好。不是要求真相么,且耐心等着,不过一月就会有答案。”


    裴明悯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想,不论他人想什么做什么,自己的目的终归只有一个。遂镇定下来,拱手道:“晚辈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茫茫等待。不知先生可有渠道向城中传递消息,我想请几个人来至诚寺上香。”


    他爷爷在京中留有心腹,他得尽快联系上。他爹在朝中也有二三暗中襄助的门生,不曾被卷进此次风波,或可借力。


    漆吾卫他不敢深信,但眼前老者,他愿意一信。


    张厌深道:“这点人手自然是有的。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能为就尽力而为。”也算是对裴方雎的一点安慰。


    裴明悯深揖相谢,再立片刻,借口消食出去散步。


    僧人晚课以毕,经声早散。山月孤悬,山风如绸,他被风月笼罩,悄然而悲。


    十几里外的京城,长街烧灯续昼,掩映星辰。


    今日通政司事务有些多,贺今行下衙回到家,已是戌时。


    贺冬仍未归,家里除了星央,还多了一位来客,柳从心。这两人不知从哪儿抓了几只暮蝉,用纺线系了腿搁桌上赏玩。


    贺今行进去打完招呼,对柳从心说:“怎么突然有时间过来,你衙门里的事儿忙完了?”


    前几天见那一面都很匆匆。


    “早着呢。但今天有件事儿,我觉得蹊跷,想跟你说说。”后者摇了摇头,预备说正事,便无意再玩乐。


    星央没说什么,脸颊鼓了鼓,就提起几只蝉去后院。他也不想玩了,要把它们拿到大枣树底下放掉。


    贺今行不担心他糟践那些小东西,目光跟着他走了片刻,转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柳从心顿了顿,反问:“你能猜到我这段时间在办什么事吗?”


    “工部需要占用大量时间的公务,免不了与建造有关。”贺今行这才放下招文袋,捡椅子坐了,“这几日闹得风风雨雨的案子没见你参与,肯定是早一步被派去干别的事儿了。我知道的就有一宗,修天宫苑的长生观。”


    柳从心听着就笑了,把先前端走的茶壶杯盏又端回来,倒茶水给他。


    “谢了。”贺今行一饮而尽,“如果你们衙门需要保密,不必说太清楚。”


    柳从心已经想过几回,这会儿没什么可犹豫的,直言道:“我对你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你不可信,那这世上就没人可信——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不是不能说,而是我有些不好意思说。”


    贺今行:“嗯?”


    柳从心便坐到他旁边,从头说起:“这座长生道观是钦天监出的图纸,十五年春初次动工,很快因为江南水患赈灾缺钱而停修,后头一年时间里,户部拨了几回款,就陆陆续续捡起几回。去岁又因西北战事而全面搁置,到上个月才重新复工。上头要求至少在中秋前五日竣工,时间虽有些紧凑,但好在宫观已经初具雏形,不算难办。问题在于观内一应木作材质都提了规格,大殿几根雕绘好上了漆的梁柱都要重包金箔,户部拨给的银子完全不够,可以说差了很大一截。”


    贺今行:“这件事没听王玡天上奏过,户部那边也没丁点儿挪用款项的风声,怎么解决的?”


    柳从心轻咳一声,说:“王氏出了一笔,我也出了一笔。”


    “原来如此。”贺今行点点头,“这座道观是为陛下而修。你出钱,减轻了国库的压力,转移到百姓身上的负担也就少一些。”


    柳从心听得出这话是在劝慰自己,他虽然有些不齿自己的行为,但不得不做,做了也就不提后悔,“因为这件事,我以为我和王玡天算是达成了默契,在长生观没有竣工之前,他不会找我麻烦。谁知,今天早上就被摆了一道。”


    他将自己一大早被同僚拉去执行公务,结果碰上兵马司和顾莲子,白跑一趟的事儿细细说来:“……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事后回到衙门,质问我那位好同僚,才知道是王玡天授意他拉我去的。”


    “莲子也在?”贺今行讶异了一瞬,猜想是不是忠义侯给他在兵马司安排了什么职务。但柳从心没有过多提及,他也就没有多过问,说回工部,“陛下昨日上午赦免济宁伯府,王玡天最迟傍晚就应该知晓了这个消息。”


    柳从心接着说:“对,这就是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他早就知道济宁伯府动不了,结果今早还设计调我过去,正撞上兵马司。我觉得他是故意做给人看的,但为什么一定要我去?这事对我没有影响,我就想到了你。”


    看过来,贺今行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给我看?可他做给我看的目的是什么?证明济宁伯是陛下是忠义侯要保的人,与他,与你们工部无关?嗯,看起来是想要撇清干系。但是,赦免一个济宁伯能出什么问题,要他这么刻意地提前撇清干系?”


    说罢陷入沉思。


    柳从心即道:“我已经让人盯着济宁伯府,一旦有可疑人等进出,立刻追查身份。”


    贺今行没有反对,补充道:“兵马司代替工部接手,问题的关键说不定在兵马司的人里。”


    柳从心:“我明白。”


    贺今行还有一件事要让他知晓,又问:“王玡天既然让你主持监修长生观,可有跟你提过主殿的供奉塑像?”


    “我问过,他让我别管,说是他自有安排。后面我打听了一圈,没半点儿风声,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柳从心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你也知道?”


    贺今行:“是啊,他不止进言要修长生观,观里还要供奉三清的玉像。”


    “玉像?”柳从心惊道:“他疯了,三尊大玉像要多少靡费,国库怎么拿得出?”


    贺今行:“这是我的难题。”


    “你哪里去找?”柳从心差点把手里杯子给摔了,“开捐?这也未必够啊。”


    贺今行平静道:“开捐收来的钱要用于边军抚恤和宁西赈济,这是我和崔相爷早就商量好的。我绝不会允许将它用到修宫观上。”


    “那怎么办?陛下很看重这座道观,王玡天时常过问进程,三令五申不能出任何差池。若是到时候没有塑像……”柳从心边说边在心里想三尊玉像大概需要多少钱,从哪里能凑到。想着想着,忽然气笑了,低声骂道:“王氏上下真是如出一辙,叫人厌憎不及。”


    做生意时没能避开,做了官还是要被恶心。


    贺今行看向敞开的门外,月光淡化了夜色,“我想过,长生观是为陛下造的,不管什么材质的像,都必须塑得精细,花费的时间必然不短。从王玡天进言到中秋不过两月,时间根本不够。但他既然向陛下应承了,哪怕是替我说项,我做不到,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我猜测他早就在暗中筹备,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愿将如此宝物直接上供,所以才借其设局以达到更多的目的。”


    “我答应他,他大概也会认为我要从开捐下手,就不会打这笔钱的主意;同时作为交换,改制也能顺利开局。至于这事该怎么圆,且走一步看一步。邻近中秋,我若还是没有动静,他自然要找上门来,和我谈条件。”


    他回转来,看着柳从心,“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你负责长生观,日后若有事涉及到塑像,你知晓内情也好斟酌应对。除此之外,不必过多烦扰,在外尤其面对王玡天的时候,最好就当不知此事。”


    柳从心相信他绝不会动用公器满足谁的私欲,哪怕是皇帝,可没曾想他已经考虑到这么多,还打算一力承担,因而忍不住叹息:“如此剑走偏锋,真不像你平常的作风。”


    贺今行很浅地笑了一下,“百废待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来,只能铤而走险。”


    只要大事能成,不论个人结局是什么,他都会觉得很值。


    柳从心听罢,将前言默默咀嚼半晌,忽而站起来,理正一身官袍叠掌作揖,肃然道:“还是那句话,不论你是何身份,柳自甘愿为你效劳。”


    “你我同心协力,共克时艰。”贺今行亦起身,回以同礼。


    四目相对,再多的话不必言说。


    待送走来客,贺今行锁上大门,回头找星央。却见混血儿不知何时攀到了屋顶上,托腮坐着沐浴月华,细看片刻,似乎有些发蔫儿。


    “星央!”他提声把人喊回神,笑问:“要不要吃夜宵?”


    “不要。”星央迅速回答,从屋顶跳下来落到他面前,定定地盯着他看。


    “好吧,想吃什么明天再做。”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膊,“今晚怎么了,让你不太高兴?”


    星央皱起眉眼,说:“虽然在这里不需要打架使力气,身体也不会受伤,但每天看你这样,感觉你很累。”


    他想回仙慈关了,和今行一起,回去找桑纯和其他兄弟。玉水没有宣京这么富庶便捷,但好玩儿的地方多多了,大家每次去都很高兴。


    “是很累,但也很充实。若是调换职位,公务变得轻松了,我反而可能会焦虑。”贺今行注意着他的表情,慢慢说罢,话锋一转:“明日休沐,我只需要去一趟户部。你等我回来,我们一块儿出门去玩儿怎么样?”


    “好啊。”星央点头飞快,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脸上这就带了些喜色。


    贺今行看他笑,也跟着露出笑容,随后一块儿去打水烧水,先后沐浴。


    夜阑人静,才临窗点灯,取出一本小札,将觑空打听来的神武右卫的消息分门别类记好,留待不日送到横之手中。


    翌日又是起早,赶去户部。


    开捐如火如荼,户部在休沐日也不闭门庭。谢灵意昨晚熬了半夜,干脆就宿在直房,把新做好的卷宗和账本拿给他,便闭上眼继续补觉。


    贺今行仔细看完卷宗算完账,才轻声把人叫醒,将路上买的甘菊汤递过去,“润润嗓子?”


    谢灵意正想喝点热的,顺道就着汤吃些点心,并问他看得怎么样,“没出错吧?”


    “你亲自做的,当然没问题。”贺今行把签好自己大名的条子给他,瞄了眼已经放回的账本,“我看进账也有二十万两了。”


    谢灵意揉着脖子咽下点心,哑声道:“苏宝乐那里还有一大笔,我就等着他。陆大人的意思是先封存,不急着把钱发下去。等禁军开到宁西,控制住事态,再拨款跟上赈济。”


    贺今行笑道:“他是怕被王氏叔侄察觉吧。”


    谢灵意下意识往房门看了眼,这会儿才辰时,片影也不见,才转回来说:“毕竟要动的不是小数目,出库转运皆需官差押送,那阵仗不会小。”


    贺今行想了想,“少生些波折也好。”看他一脸疲倦,又说:“你还有活儿么,没有的话回去歇着吧,舒服些。”


    谢灵意就一道走。临到街口,他想起好几日没有去过公主府,便与贺今行分别,前去拜访。


    他是公主府的常客,门房直接放他进去,叫了个小厮引他去见忠义侯。一路从正殿找到后花园,远望水榭中有两道人影,要过去却在小径路口被拦住。


    “侯爷吩咐过不得接近,谢大人还请稍候,小的先去通禀。”


    谢灵意站在原地等候,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水榭。稍微分辨,便认出其中一位正是忠义侯,而另一位在小厮通禀后即刻背朝这边离开。他观其身形背影,总觉着有些眼熟,似乎前不久才在府上见过。


    他有此疑惑,拜见侯爷时便问了出来,“不知方才那位是?”


    嬴淳懿注视他片刻,沉声道:“灵意,你得祖荫有崔相爷等相护,为陛下巡过盐效过力,现今又被选进小二所,前途大好。”


    谢灵意略感茫然:“下官不明白侯爷的意思。”


    嬴淳懿侧身面朝方才那人离开的方向,“不管你认不认得他,都要当作不认识,不要好奇。”


    谢灵意仍然不明个中原因,绞尽脑汁想起那位是谁,才倏地明了话里的警告与劝诫,吓出一身冷汗。再想起侯爷正等自己回应,立即拱手低眉道是。


    许是睡得不够精神不好,溶在地面的太阳也明晃晃刺人眼。


    另一厢,星央已经给马儿喂过草料刷干净鬃毛,就等着贺今行回来,便带上食水,一块儿牵马出门。


    贺今行此前不愿在人前与卷日月太过亲近,怕引人怀疑自己的身份。昨日与柳从心交谈过后,忽然想通了,没必要如此小心翼翼。只要陛下信任,就算被其他人质疑,他也能找出许多说辞。


    星央不知他为何转变态度,但很为此高兴。他总记得今行当初离开仙慈关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在关道跑马,就像现在这样。


    马儿也如主人一般,出了城,便撒开蹄子疯跑,在爽朗秋日里不留半点余力。


    两人先往至诚寺探望张厌深,让老人家看看星央现在好好的。今日去得晚了些,斋饭刚过,也没有在禅房遇上弘海大师。张厌深要午睡,他二人便没有久留,坐了盏茶功夫就走。


    回程绕了个大圈,逛了半程春波湖。最后从东门入,经过济宁伯府,贺今行叫星央一同下马牵绳,边走边看。


    此间府邸主家离开避难,院空楼寂,隔着高墙听不见任何声息。府门被四个兵丁把守着,亦静悄悄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要进去查看吗?”星央小声问。


    贺今行摸摸卷日月汗湿的脑袋,“现在不方便。”下次他得闲再单独来探。


    星央听他的话,他说算了就不再琢磨。


    二人二马一起慢悠悠地走回家。


    日落怀王山,家家户户飘起炊烟。临到家门,门前台阶上坐着个人,尚未看清是谁,便听见对方叫道:“今行!”


    贺今行定睛一看,霎时惊喜非常:“尘水?什么时候回来的,等多久了?”


    他快步迎上去,与对方单臂相拥。下一刻,耳畔一声轻哼,他立刻放开,“受伤了?”


    “换人质的时候不慎被捅了一刀,不过伤口已经结痂,没什么大碍。”晏尘水退后一步,拍了拍胸口来证明,“倒不是你撞的,是我不能大笑,一笑就容易扯到。”


    “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贺今行低声说罢,等身后的混血儿跟上来,向他介绍对方:“星央,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曾经借住在他家一起读书的,晏尘水。”


    星央还没开口,晏尘水就指着他说:“你我知道,星央嘛,林远山还帮你带过绿松石回来。”


    星央要说的话被他抢白,就不说了,只上前去张开长臂,也虚虚给他一个拥抱。


    晏尘水体格比对方小了一圈,却适应良好,踮高脚尖环抱过臂膀,“好好好,我懂你意思,咱们都是今行的好友,以后也算哥俩了。”


    星央认真地点头,因为要牵马回马厩,没跟他多说。


    贺今行随即请晏尘水进屋,把人安置好,又向左邻右舍买了些蔬果荤腥,亲自下厨。


    后者打了会儿下手,帮了几回倒忙,被撵出厨房,溜达到后院去。


    星央在马厩里,哼着歌儿刷马,旋律明快,比枝头的蝉鸣还要有节奏。


    晏尘水听了一会子没听懂词,偷摸过去,压着声音叫道:“星央,问你个事儿。”


    星央暂停了歌声,“你问。”


    晏尘水扶着马厩门柱子,眼睛发亮,问:“你从西北过来,就一个人么?”


    星央回答:“不是,和顾横之他们一起的。”


    “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同行的还有没有别人,比如,”晏尘水刻意停顿几息,才说:“一位美丽但彪悍的姑娘?”


    谁知星央还是摇头,“没有。”


    “真没有?”晏尘水看他一脸懵懂样,就知道他没听懂自己的暗示,咬咬牙决定明示:“我悄悄跟你说,你不准告诉第三个人啊。就是,今行啊,他说过他有一个心上人,是西北的姑娘,等战事彻底结束就会来宣京找他。你不是经常和今行在一块儿么,就一点儿没听说过?”


    星央扭头瞅他:“你好奇怪啊,神仙营一直就没有姑娘,振宣军也没有。”


    晏尘水扶额,“算了,就你这笨笨的样,就算有这么个人在周围,你肯定也发觉不了。”


    “你才笨。”星央绕到马背另一边,用行动远离他。


    “迟钝,你是迟钝,行了吧?”晏尘水随口补救,心下却想,难道那姑娘并不经常和今行呆在一块儿?


    就这么琢磨到吃饭,贺今行端上一盘肘子并几道当年携香常做的菜,使得他当即把八卦都抛到脑后,吃得肚子撑圆。


    饭后,星央搬出三张藤椅,搁院子里排排躺着乘凉。


    秋老虎作威作福,贺今行躺在中间,握把蒲扇从左扇到右,两边都能蹭到风。


    天上囫囵一团月亮,照在晏尘水眼中。他想到前两个十五月圆,情不自禁叹口气,打破了静谧,而后唏嘘道:“好久没有这么安逸过了,今行。”


    贺今行偏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有心事?”


    晏尘水被他注视着,“我想做一件事,但还没有下定决心。不知该不该做,能不能成功,失败了会不会害及家人朋友和下属。”


    贺今行保持着倾听状,等他说。


    晏尘水坐直身,低垂头颅低声道:“我想状告我的顶头上司,贺鸿锦。”


    第328章 七十一


    “什么罪名?”


    贺今行问罢, 下意识看向左手边。只见星央靠着椅枕闭着眼,发出很轻的鼾声,不知何时已进入梦乡。


    他便示意晏尘水到另一边屋檐底下去。


    后者照做, 走出十来步才低声说:“我曾经找你帮过忙的那两个案子, 填沙案袁三儿被灭口, 兵马司案私换死囚, 都跟他有关。”


    贺今行当然记得,一凛,“你如何确定?查到证据了?”


    晏尘水说:“自我从忠义侯那儿拿到那份档案过后, 每次出外勤,都会暗中查找。这回到昌县也是一样, 本以为大海捞针没抱多少希望, 结果竟碰上了。”


    他习惯性地在办案之余,觑着同僚不在的空当打听。不论在客栈食店茶肆或是路上,只要和人搭上话就顺势问两句,有没有见过一家从京城搬来的富户,当家男人是个姓吴的员外,我是他远房侄子, 前来有要事相告却没找着人,他家里还有……


    如此真打听到了一些线索, 吴员外有个小妾的娘家就在昌县乡下, 有人在那儿见过他们。他趁着和同僚分头行动的机会,寻摸过去,亦是屋舍空空, 只有一个男人留守。


    “那男的起初嘴硬说不认识吴员外一家, 我设计诈他两回,他才承认他原是吴家的小厮。”


    家里少爷被抓, 全家都急成一团,吴员外四处走动打点关系无果,吴夫人几次哭得昏死过去。某一天,有人私下找到吴员外,说只要他愿意舍去一半家财,就能保住他儿子的性命。


    不知吴员外如何确认那人有这个能力,总之吴家很快凑齐银两送了过去。后来吴少爷果真被救了回来,还和家里双亲见了一面。


    贺今行听出不对,插话询问:“只见了一面?之后分开了?”


    晏尘水即答:“对。那个人告诉吴员外,不能让周边街坊知道他儿子还活着,否则被官府发现,他全家都要掉脑袋。吴员外只得同意对方的要求,把他儿子送到外面去避一阵风头。”


    贺今行皱眉道:“就是为了敛财?”


    晏尘水点了点头,“没多久,那个人又找上吴员外,来索要他剩下的一半家财,并威胁他要是不给,就杀了他儿子。吴员外觉得自己被骗了,又怕那人再找上门,不顾他夫人的反对和请求,立刻举家出走。”


    一路赶到昌县乡下,没待两天,吴夫人失手杀了那个小妾,随后又打死了小妾的老子娘,和吴员外大闹一场。吴员外怕惹人怀疑,草草处理了尸体,翌日就再次带着家底南下。


    这个小厮琢磨着前途未卜,半路偷溜回来,以受主家所托的名义,把小妾娘家的屋舍占为己有,直到晏尘水寻过来。


    “真是利欲熏心。”贺今行道:“这人现在在哪儿?”


    晏尘水:“人还在昌县,我不能正大光明地逮捕他,只能让他写证词画押。况且他并不知道吴员外接头的人是谁,是吴夫人闹得大了才把事情抖露出来,他偷听到的。我扣着他,也没法让他去指认谁。”


    贺今行:“那你怎么推定跟贺鸿锦有关?”


    晏尘水:“这个人不能证明私换死囚由贺鸿锦主使,但可以证明这件事是存在的。处斩行刑前需验明正身,行刑后处理无人收殓的尸骨也要核对身份,从头到尾,从刑部到刑场,那么多人看着,光打点一两个三四个狱吏根本不够。”


    贺今行:“照你的意思,至少小半个刑部都有问题。”


    晏尘水沉默片刻,将目光移向虚空,没有应这句话,“我起疑之后就转了方向,暗中调查我的上峰。他年俸不过四百石,亲眷也不富贵,私底下却置了不少贵价产业。这些置业的钱款来源不明不白,他是贺鸿锦多年的心腹,他有猫腻,贺鸿锦肯定也不干净。”


    贺今行知道他对刑部的感情很深,也为他觉得心痛,“这两个案子翻出来,光是以权谋私、欺君罔上的罪名就跑不了,端看落在谁身上——以你所掌握的线索和证据,它落不到贺鸿锦身上。”


    “据说贺鸿锦是你的伯父。”晏尘水突然回头,虽是陈述,胜似疑问。


    突然得贺今行没能及时接上话,缓了一刻才张口回答,“道不同,就算是亲父子亲兄弟姐妹,又有什么影响呢?”他虽坦然,脸上却划过一丝苦笑,然后说回前言:“还记得当初我们去吴员外家探查,阻拦我们的是什么人吧?”


    晏尘水抿着唇,点头表示自己当然记得。他查得越深,越能体会到这潭水有多浑。


    贺今行继续说:“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贺鸿锦不干净,幕后主使绝不止他一人,甚至有可能他也只是替人做事。你要告他,有多难、可能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晏尘水早就想过这些,可即使想到了一切后果,也难以打消他心底的冲动。他望向夜空,天中明镜已隐,使他忽然地无比难过。


    “我到刑部入职第一天,在离家之前,读了几页大宣律。楔言,‘礼法乃国之纲纪,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我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曾忘记。我一直尽心尽责地办案,力求公平公正,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恶人。如今教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身处的衙门里有这么多的遭污,我听命的上官并不清正严明,我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放任自流。”


    成熟的做法应该是隐而不发保全自身,以免打草惊蛇,而后蛰伏着慢慢查找足够的证据,可能一年三年、五年十年,但只要留得青山在,相信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可他忍不住去想,在隐忍的时间里,又会酿出多少恶事。他旁观不作为,是否无异于纵容,是否是为虎作伥。


    贺今行完全理解他的想法,陪他静立半晌,开口说:“你要真想现在就做些什么,我支持你。但是要过公堂查六部堂官,须得陛下首可。陛下是否知晓刑部发生的这些事,知晓多少,也很重要。所以我想,不如你先上劾本参贺鸿锦,借此试探出陛下的态度。陛下意动不消说,若是无意,最多降旨申斥你我,我们再另图他法。”


    “这几日刑部在整治京中勋贵逾制蓄奴之风,弹劾贺鸿锦的太多,劾本大都留中积压,不是好时机。等这事儿一结束,你就递奏本到通政司,我会第一时间呈到御前。你看可行?”


    晏尘水斟酌良久,摇了摇头,“谢谢你替我考虑,今行。但我不会向通政司递参劾。很多人都知道你我是知交好友,我怕我要是递了,不论内容,会先入为主给人一个你我结党构陷贺鸿锦的印象。不止你,我爹在御史台,我也应该回避。”


    贺今行大为不解:“你不走通政司也不走御史台,那你还能怎么上告?举贤不避亲仇,进谏参劾亦是一样。尘水,只要立身持正不存私心,纵然同僚有微词,你我又有何惧?”


    晏尘水不说自己打算怎么办,只道:“我审案时会要求原被告双方证人遵守回避条例,我自己也尽量做到。”


    贺今行见他坚持,知说下去不会有结果,不再相劝,“说起你爹,你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吗?”


    晏尘水想到老爹,慢慢蹲下身坐到台阶上,说:“还没。”


    贺今行跟着掀袍坐下,认真道:“你不必因他而改变决定,但晏大人不是不通情理、不支持儿女志向的人,你要以身涉险,我觉得应该让他知晓。若有什么事,他知情总比蒙在鼓里更方便应对,心里也好接受一些。”


    晏尘水“嗯”了声,把胳膊搁到膝上,就这么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起身说要回家。


    贺今行正出神,下意识留客:“这么晚了,不如留下来歇一宿?”


    “我明日就回衙门销假,今晚得回家熨官服。”晏尘水急性上来,说走就要走,一刻也不耽搁。


    贺今行只得叮嘱他注意身体,送他一段路到大街上。


    再回到家中,星央在藤椅上翻了个身侧躺着睡,容颜安宁,似梦至酣处。


    贺今行拍到他的肩头手顿了顿,然后收回来按上自己眉心,伫立良久,直到夜风吹得指尖发凉,才赶紧把人叫醒回屋里睡。


    翌日,七月十五。


    夜渐长,文武百官到端门候朝时,天色仍偏青黛,一路宫灯尚未被掐灭。


    贺今行来得晚了些,候朝房没有位置,便自然地在外面等,没有去几步之遥的通政司。


    周遭稀稀落落皆是紫衣同僚,唯有一袭红袍——除了从来不进直房的王大公子,别无他人。


    王氏叔侄说来奇特。王相爷在朝野内外行走,乐于帮忙调解纷争乃至断明家事,喜爱热闹身侧常有簇拥。而王大人作为王相爷的亲侄儿,性情更加平和,也不见与谁为难,却惯爱独来独往,让想攀交的人屡屡碰壁。


    偶尔碰到那一两个人,却又很主动相招:“几日不见,小贺大人近来还好?”


    贺今行一瞧见他就想起柳从心说的事儿,进而揣测起他的意图,面上却不显,回礼道:“不及王大人公务繁忙,辛苦。”


    “我有什么辛苦的?跟在贺大人后头捡些事儿干,不至于白吃饷罢了。”王玡天笑言,专注地打量他一刻,复又叹道:“反而是你,要受苦了。”


    贺今行一时解不开他在暗示什么,即问:“不知苦从何来?”


    “嗯……这我可不能现在就告诉你。”王玡天握着笏板在另一只掌心里敲了敲,就势拱手道:“小贺大人,祝你好运。”


    随即转身走向端门。


    下一刻,朝钟响起,红紫官袍交错出候朝房,向皇城中心流动起来。


    贺今行等人进得差不多了,也缀在末尾步入崇和殿,对于王玡天那句话,并没有纠结过久。


    俯不愧于地,仰不愧于天,所以不忐忑、不惧怕。


    朝会如常举行,明德帝精神出奇地好,难得把朝臣的奏报一桩桩仔细听进去。


    兵部奏过宁西军情之后,贺鸿锦出列呈报刑部这几日的查治结果。


    因着刑部每日都有简报递进宫里,明德帝对此事进程了然于胸,所以听得漫不经心。直到事儿都说得差不多了,底下臣子却没有结束的意思,他才撩起眼皮。


    贺鸿锦与皇帝对视上,顿了顿才道:“……蓄奴风气渐重,除却勋贵世家藐视皇威逾矩妄为,各牙行明知犯法不敬,仍为了牟取暴利而替买家搜寻奴仆,亦当同罪论处。刑部因此联合顺天府将宣京牙行整治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臣等查到了一份大量买卖奴仆的契约,人头超过四十。”


    离他两步距离的王正玄当即惊诧道:“多少?四十多个?谁这么大胆?”


    因他一句喊话,满朝官员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望向贺鸿锦。后者却不说是谁,而是拿出一份契书,展开后双手呈上。


    顺喜快步下来取走契书,趁着抬手奉至御前的当儿,悄悄觑向那纸上落款的名姓。只一眼,便赶忙低头,好藏住自己惊悚的表情。


    明德帝看清内容,哼笑一声,“贺今行,你有什么说法?”


    贺今行先前被王玡天提醒,又听到契约人数,便想起一件事,进而升起不好的预感。皇帝一点名,他心里瞬间就明白了。


    但他若直接解释,岂不坐实自己正忧虑此事?因此出列回道:“臣不明白陛下问的什么事,请陛下明示。”


    明德帝举起那份契书,“你自己签过什么契约都不记得了?朕倒是认得出,这上面是你的字迹,签的是你的大名啊。”


    说罢甩手一扬,契书从他手里飞出,在半空打了几个圈,飞过金阶慢悠悠落到青砖上。


    贺今行拱手致礼,从朝班中部走上前,越过了贺鸿锦和左右两位相爷,捡起那张纸片。


    ——果然是他当初在安化场签的那一纸契约。


    他重看了一遍,再次拱手回道:“陛下,这确实是臣所签,但目的并非是赎买奴仆。”


    “当真是你?”王正玄几乎立刻就探身来看,然后高声叫道:“好你个贺今行,平日里一直听你把廉洁奉公挂在嘴边,刑部要整治勋贵世家逾制之举,你也是大力支持。没想到你私底下豢养了这么多女奴,哟,还都是娼妓出身啊。”


    满朝哗然。


    包括崔连壁与忠义侯在内的数十道目光皆聚集到贺今行身上,伴着许多窃窃私语,或惊讶或鄙夷或落井下石。


    “真的假的,他不是这种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私底下谁说得准?”


    “自己都不干净,怎么敢进言整治别人的?”


    时有几句没能控制住声量,传到他耳里。好的坏的,他都当没有听到,只注视着前方御座。


    “嚷嚷什么呢?这是朝会,不是菜市!”盛环颂站出来叫停,不留情面地说:“王相爷也别煽风点火,小贺大人何时像你说的那样?”


    又向皇帝说情:“陛下,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


    王正玄跳脚反驳:“我说错什么了?这白纸黑字的赎身契,他自个儿都承认是他签的,又不是我造谣。陛下,您刚刚也听见了吧?”


    明德帝往后一靠,倚着龙椅向下一指,“解释看看。”


    王正玄还没出口的话只得憋住,转头瞪了盛环颂一眼。


    贺今行不知身后动静,得了首肯,才详细说道:“当初兵马司裁撤冗员,厘清陈年错案,牵涉到安化场一条暗巷,居其中者皆为遭过磨难、独身无助的妇人。臣观之不忍,便以己担保,请安化场的蛇头放她们回归自由身。签这份契约只是为了方便蛇头对手下人有个交代,并未真的涉及到银钱交易。”


    “契书一式两份,臣所持的那份为了让那些妇人们安心,已经当众销毁,各人的身契也都分还给了她们。如此而已,再无其他。”


    王正玄冷笑:“真的还了吗?我可不信,花近千两银子连个响都没有,你图什么?莫说你哪里来这么多钱,你当真舍得?”


    这几年俸禄难领,朝臣大都有所体会,故而纷纷附和。


    贺今行不理会这些,道:“女户本就难立,加上她们出身的缘故,一直没能并入新的户口,就都在正阳门胭脂铺掌柜所打理的产业上做活儿生存。陛下若不信,也可传唤她们之中任何一人前来作证。”


    他自认坦荡,心里却明白,今日事要了恐怕没那么容易。


    贺鸿锦道:“你说立契只是做个样子,不涉及银钱,可那姓陈的蛇头所招的供词和你完全相反。陛下,臣将此人还有一名被赎身的妇人带来了,可随时传唤。”


    他呈上契书之后就一直沉默,直到到现在才出声,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依然严肃非常,似乎对眼前的局面也有几分痛心。


    明德帝做了个手势,顺喜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命令一层一层地传下去,如山雨欲来时先遣的狂风,响彻整座大殿。百官皆似感觉到了什么,等人证到场期间,殿内鸦雀无声。


    贺今行忍不住回头,视线掠过忠义侯,对方也正看他。


    两相对望,他从那双眼中看出了惊疑不解与忍耐住的愤怒。他愣了一下,回转来低垂眉眼,握紧的五指稍微放松了些。


    很快,两名禁军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布衣走进大殿,引导他们向皇帝行大礼。


    贺今行知道他们在此时发难,必定已经准备好了后手。然而在看到蛇头身边的妇人时,仍有刹那间的恍惚。


    那张不再发黄的脸,那双眼窝很深的眼睛,在他参加春闱之前,曾遇见过对视过一回。


    没曾想,再见竟是在崇和殿上,他成了即将被对方指认的人。


    再回神,贺鸿锦已然指着蛇头向皇帝与一众同僚介绍:“此人姓陈,是安化场镇场子的人,同贺今行签契约的另一方就是他。本官问你,你再回答一遍,你与贺今行结契时是否银货两讫?”


    那蛇头看起来面貌良好,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站在最前方的青年官员,而后缩头回答:“是。”


    “是否同契书上一样,他给你结了九百两银子?”


    “是,一分不少。”


    贺鸿锦移动手掌,指向旁边的妇人,“此妇是那契约上被赎买的一员。本官问你,贺今行可曾将身契还给你们?”


    妇人形容憔悴,没有回应,似在出神。


    “答话!”贺鸿锦斥道。


    妇人跪直的身体萎顿在地,捂住半张脸,摇着头低声说“没有”。


    贺鸿锦转向皇帝:“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谁在说谎已经很明显了。”


    贺今行紧随其后辩白:“陛下,臣出生到现在,没有一刻拥有过九百两之巨的银钱。贺大人指控臣花费九百两银子赎买奴仆,臣自个儿都不知道这笔钱从何而来。再则,臣自十五年秋便离京远赴云织县,今年暮春才回京,在京大部分时间都居于狭小的寓所和官舍,有什么蓄奴的必要?贺大人先入为主强指下官说谎,臣不想直接辩解,可否容许臣先问这两位人证几句话?”


    他说着看向跪地的男女,那两人都躲避了他的打量。


    “小贺大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忠义侯突然开口,“既是蓄奴,日常总得供养其吃穿住行,只要有所耗费,就一定会有钱财上的来往。是否真有关联,一查便知。陛下,臣请负责此事。”


    “就连淳懿你也要掺和进来?”明德帝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点,却不提答应与否,显然还在斟酌。


    王玡天接着进言:“陛下,臣也支持侯爷的看法。臣与小贺大人在稷州便相识了,自认很是了解他的为人。要臣相信小贺大人私底下奴仆成群,不如让臣相信这纸契约是假的,是这对男女合起伙来欺骗了贺尚书。”


    他走到蛇头跟前,俯视道:“你二人也当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所谓。若是让侯爷查出真相,发现你们扭曲实情,意图欺瞒陛下,诬陷朝廷命官,一定即刻杖毙。”


    “陛下饶命,草民句句属实,没有一句假话啊!”蛇头连连磕头求饶。


    妇人身子惊恐地颤抖,憋不住泪如雨下,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王玡天再道:“对了,不是还有好些个在胭脂铺做活儿的人么,她们也都算亲历者,可以挨个询问一番。就算串供,那么多人,总能找到几个突破点进而挖出真相。”


    贺今行闻言,当即侧身横眉:“王大人什么意思?”


    王玡天微微笑:“审案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我不熟悉就不多提了。不过我倒是想到另外一件事,常言道‘银货两讫’,没有银钱交易,那这契书还能成立么?契书不成立,这些妇人户口不明,没有从属的主家,那就还是安化场的人,就该让她们回到原本的地方去。”


    他刻意停顿两个呼吸,再倾身轻问:“小贺大人,您说是不是?”


    贺今行咬着牙低喝道:“王玡天。”


    王玡天难得看到他变脸色,又被连名带姓叫一遭,竟感到些微的错愕。然而眼前形势不容许他想太深,将对方端详片刻,回以一个抱歉的眼神,便拱手侧面提醒皇帝:“陛下,臣想说的都说了,请您圣断。”


    贺今行亦不得不平复心绪,转身面向御座。


    皇帝高居万人之上,睥睨众臣,眸光晦涩,神情就像御座上方的正大光明匾一样冷峻。


    贺今行感觉到有十分的目光降临在自己身上,四下死寂,仿佛时间被暂停。须臾间福至心灵,他察觉出,陛下似乎在等他做出选择。


    他喉头上下滚了几回,千般念头转过,终究是不忍心。


    他掀袍跪地,“陛下,贺大人所言不虚,臣有罪,臣认了。”


    明德帝点点他,将手里刚捏住把玩不久的铜钱扔到御案上。


    贺鸿锦即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陛下,臣请收押贺今行于刑部狱,按律查处并行惩治。”


    盛环颂再一次出声阻止,“陛下,不可——”


    “盛大人,你还想怎么样?”王正玄立马打断他:“贺今行他有种,自己都承认了,你就别瞎搅和了行不?”


    盛环颂下意识看向崔连壁,崔连壁微微摇头,没有插手的打算;再看向忠义侯,后者亦不动如钟。


    他想不通,也只得作罢,缄口不言。


    “既然要查,那就查吧,朕看你们能查出个什么花儿来。”明德帝叹息着拍了拍膝头,撑起身往下走。


    顺喜连忙指挥卤簿,唱朝散。


    贺鸿锦去追御驾,余下百官恭送,随即议论大起。


    贺今行跪在原地良久,待同僚散去大半,刑部侍郎带着两名禁军走到身侧,他才取下官帽,站起来跟他们走。


    “小贺大人!”一旁作证的妇人也没走,在他经过时,突然叫住他。


    贺今行停步,请侍郎通融稍候,再侧眸倾听。


    妇人佝着身子仰头看清他的面容,刚刚止住的眼泪便难以自抑地再度滚下脸颊。她嘶哑着声音,嗫嚅着说:“对不住。”


    贺今行心下叹息,对她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是因为我们的争斗才被卷进来,遭受无妄之灾。我也很抱歉,没能及早想到这些并设法避免。”


    “不是的,不是的……”妇人揪着心口衣裳,反复摇头。


    贺今行不忍看她如此模样,温言安慰道:“别哭。我入狱会遇到一些麻烦,但请你相信我,我能挺过去。”


    从前他面对亲近之人的担忧,惯常说“没事”。后来渐渐明白,一句“没事”并不能直接让人放心。所以他现在选择说明白一些,让对方知道大概的情况,就不必过度担忧。


    他看向殿外,朝晖没有如期照拂大地,阴沉沉的空气似有重量,不知何时就要坠落在地摔得碎片四溅。遂与妇人告别:“要下雨了,我不能久留,你也快些出宫吧。”


    话罢,不等对方回应,便迈步走出大殿。


    王玡天站在殿门外,专程等他,赞道:“小贺大人好风度。”


    贺今行径直越过他。


    王玡天也不恼,不急不缓地跟在他身侧,“曾经拉人出泥潭的善念,如今却成为刺向你命门的快刀,你还能保持冷静,不责怪她们,着实教我佩服。”


    “刺伤我的不是我自己,也不是那些妇人,而是你们。”贺今行目视前方,尽可能地让自己平静,“王大公子既已达成目的,就请放过那些妇人吧。她们飘如浮萍,不会对你有任何妨碍,你高抬贵手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好啊。”王玡天答应得很痛快,“这些人并没有捏在我手中,但你既然请求我,我就答应你。你且放心去吧。”


    “王大人惯来反复无常,但这一次我选择相信你,还望你莫要食言。”贺今行拱手相谢,脚下却加快了速度。


    王玡天留在后头目送半晌,倏地露出一个无声的笑,也负手而去。


    出得应天门,长风过街,黄叶卷来秋雨。


    贺今行徒步走到刑部衙门。他此前来过几次,知道刑部狱分两层,一层在地上,一层在地下,却没有一次去过地下的深牢。


    如今也算亲历一回。


    矮身钻过狭窄的木门,顺着颜色浑浊的台阶拾级而下,两旁石壁夹得极紧,下到尽头才开阔些,有了挂壁灯的空间。


    地下腐朽的湿气混着一些人溺味道,侍郎也不爱闻,没有往前走太远,就命狱吏打开一间空置的牢房。


    贺今行走进去,配合地脱下官服,取下极少的配饰,任由狱吏搜身检查过后,再换上囚衣。他没有丝毫留恋不舍,狱吏也就公事公办,很快结束。


    牢房不大,什么都没有,只墙角放着一只恭桶,墙根下散落着一些枯草。待狱吏们走后,他便捡了些没那么潮湿的枯草,铺到房中央设个坐处。


    大约一炷香后,一阵轻盈的脚步快速奔至牢房前。


    贺今行睁开眼,就见晏尘水一身刑狱司官服,招手示意他到门栏前说话。


    “怎么回事?我才不信你会犯法,我听同僚说你入狱,还以为他开玩笑诳我,差点打一架。”


    晏尘水满脸焦急,不等他回答,就接着说:“罢了,这些我会自己去了解。贺鸿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时间紧张,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你做的?”


    贺今行也不说废话,迅速理了一遍思绪,压低声音飞快道:“你帮我带话给郑雨兴,如果陛下指派了其他官员来接手通政司,让他配合那位大人,尽力辅佐公务,不要因我而生嫌隙。如果没有指派,就让他把担子担起来,带着大家做事,不要忘了通政司的规矩。”


    “小二所那边有谢灵意,再不济也挨着崔相爷的直房,我不怎么担心。叫谢灵意也别担心我,专心政务。尤其注意江南路那边的公文,全都得由他亲自收发,不要让旁人沾手。”


    “还有,冬叔今天应该要回来了,让他和星央都别急,一定得稳住。要是收到任何信件,先交给你,你再想办法带给我。实在有事拿不了主意,就去至诚寺找我老师。”


    晏尘水边听边默记,记完又问:“好,还有吗?”


    贺今行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囚衣,向他耳语道:“我取下来的那枚琉璃珠里有一颗小药丸,你看是否能设法将它取出来,拿给冬叔。暂时就这么多,劳烦你了。”


    “都是小事,不准觉得麻烦我。”晏尘水握拳穿过门栏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又打量了一圈他身后的牢房,目露痛惜。


    贺今行见状,笑道:“这地方你不也经常待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太过担心好不好?”


    晏尘水无奈地叹口气,他到底不能多留,不得不说:“我先走了,有机会再下来。”


    “好。”贺今行笑着送走好友,重新坐回枯草席,闭上眼睛。


    地下不见天光,其他牢房里也静悄悄,只有极细的风在流动,就像一座古墓。


    他在这时候想起他的父亲母亲,被黄沙掩埋,被大火吞噬,一定比他现在要难过千倍万倍。


    第329章 七十二


    晏尘水从地牢出来, 直接去了一院之隔的照磨所。直房里只有一个当值的检校,正在封存刚送过来不久的罪臣随身之物。


    他才升了员外郎,过往也时常来这里打交道, 没怎么费工夫就摸到了贺今行所说的那条项链, 趁对方不注意取出了其中的小药丸。


    再出去, 迎面走来一个司务厅的同僚, 看到他并不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晏尘水不紧不慢地把包着药丸的手帕收进怀中,回得也不咸不淡:“狱里收缴了什么东西自然得亲眼点一下,免得之后被人动手脚, 缺些什么多些什么都说不清楚。”


    同僚抱臂暗讽:“你这话说的,还怕老吴他们做事不稳妥?”


    晏尘水直接越过对方, “我当然信他们, 但衙门里不止他们几个人。凡事小心为上,不然哪日出了问题,做事不稳妥的岂不就成了我们刑狱司?”


    同僚“嘁”声白眼,朝他扔来一句,“堂官回来了,叫你过去呢。”


    晏尘水顿了顿, 大步往前堂去。


    穿过二门,就瞧见几个快班衙役按着佩刀在堂下待命, 堂上贺鸿锦板着脸与心腹郎中说话。


    “大人。”晏尘水近前行礼, “不知您传我来有何吩咐?”


    贺鸿锦递给他一纸公文,“你拿着搜查令,去贺今行家中, 凡有书信往来及其他可疑物件, 全都带回来留作审案用。”


    晏尘水闻言诧异不已,下意识认为此举不善, 试图回绝:“我与贺今行是好友,理应回避。”


    贺鸿锦仍然没有表情,“搜检而已,有什么不妥?速去。”


    “是。”晏尘水只得领命,搜查令上写明了缘由,他一看便高声道:“这不可能!今行是帮那些妇人脱身,怎么能被歪曲成蓄奴?”


    “是与不是他自己都认罪了,轮不到你来评判。”贺鸿锦斥道:“速去。”


    晏尘水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为什么要让自己去?但他不得抗命,只能咬牙应下。


    看着他带人离开,郎中也有些不解,而后询问:“大人,您让晏尘水去,若是他徇私怎么办?”


    “若晏尘水被发现有徇私之举,那就让他停职反省。”贺鸿锦转身走向堂后的直房。


    郎中陪在半步后,“要让他安分倒也不难,多安排些事给他做就行了。属下是怕他坏了事,不好向那边交代。”


    贺鸿锦不虞,“本官是答应了他们,但贺今行到底是我贺氏子弟,岂能如此轻易就让我自废枝苗?”


    “……属下明白了。”郎中拱手道,又看出他没有即刻提审的意思,就问:“那牢里边儿?”


    贺鸿锦思索片刻,沉声道:“如常罢,不必优待。”


    郎中便告退去传达吩咐。


    另厢,晏尘水带着衙役到了贺今行的寓所。他昨日才来过,现下却有些不敢踏足,深呼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星央遛马去了,开门的是贺冬。他才回来不到半个时辰,手里还端着半碗面,看到一排严阵以待的衙役,刚浮起的笑意立刻淡下去,“你们想干什么?”


    晏尘水硬着头皮将今行入狱的事情告诉他。


    “这玩笑可不好笑。”贺冬把碗筷放到一旁地上,拦在门前没有让出身位的意思。


    晏尘水抓住他的手,“冬叔,我绝对没有骗你,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你可以去问柳从心。现在是刑部公干,你阻止就是违抗官府,没有意义。”说罢扬手向前一挥,“进。”


    衙役们便错开贺冬跨进大门,待他们进了卧房,晏尘水才把人放开,低声道一句“得罪”。


    贺冬捏着手里被塞进的一团软帕,犹豫片刻没有立刻去追衙役,而是先将其打开。一看,却是仅剩的那颗灵药,顿时变了脸色,“今行让你带出来给我的?”


    晏尘水点点头,把贺今行交代他的话复述给对方,最后说:“今行不想你太担心,我在刑狱司也会尽力照看他的。”


    贺冬攥着灵药,一瞬间想了很多事情,镇定下来问:“可有办法让我见他一面?”


    “我试试。”晏尘水当即应下,没有推辞。


    贺冬拱手相谢,而后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不多时,衙役们搜检完,捧着一口官皮箱出来复命,“不是属下等不尽力,而是这屋里就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找出来这一件。”


    箱子里收着一沓信件和一些小玩意儿,唯一说得上贵重的大概就是压箱底的一只墨玉手镯。和他们前几天查抄的那些勋贵世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晏尘水哪儿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话,亲手接了箱子,向贺冬告辞。


    他们一走,贺冬即刻写了封信,锁门离家,找到王义先留在京中的联络点,让他们尽快把信送到仙慈关。


    然而仙慈关距离宣京到底山遥水远,来回至少一个月,远水难救近火,他转头就租马去至诚寺。


    穿街过巷,不时便有流言入耳,催逼他快走。


    “听说了没,通政司那个贺今行被下狱了!”


    “说是私底下蓄奴成群。”


    “怎么会?小贺大人素来很清廉的啊。”


    “那都是做出来给咱们看的,你还当真啊?”


    “对,当官儿的都这德性。”


    “……”


    短短半日,已是甚嚣尘上。


    谢灵意傍晚去公主府,就听了三四拨人议论。他见到忠义侯之后说起此事,“流言传得这么快,背后肯定有推手。侯爷,您怎么看?”


    嬴淳懿合上手头的账本,正经地注视着他,“你特地来,就是为了替贺今行说情吗?”


    谢灵意还没来得及开口,但他被说中了,遂低下眉眼。


    “犹记初识之时,谢灵意是个少有表情、几乎不见皱眉的人,但是现在。”嬴淳懿屈指隔空朝他眉头点了一下,然后说:“本侯比你更关注这件事,但并不打算参与。”


    谢灵意抬头,“侯爷要隔岸观火,还是要做黄雀?”


    嬴淳懿道:“本侯另有打算,只是此时不便告之于卿。灵意,你应当明白贺今行为什么遭此一劫,回去把心思花在新政上吧。”


    谢灵意和他对视之间,想起晏尘水带来的话,又想起那天来公主府遇见的人。半晌,起身叠掌一礼,拂袖而去。


    嬴淳懿不恼,打开账本重新看起,却许久没有翻一页。


    “你真的不管吗?”内室传出声音,顾莲子散着头发出来,在离他最近的椅子坐下仍是睡眼朦胧。


    嬴淳懿回过神,一边翻页一边说:“你也想施以援手?”


    顾莲子揉着眼睛回答:“他是有些让人讨厌,但姓傅的和姓王的更讨厌。”


    嬴淳懿笑道:“那你认为贺今行是坐以待毙的人么?”


    “我只是觉得,”顾莲子拍拍脸颊,心中无意识接道,他一个人或许也可以反败为胜,但一定会艰难很多。


    可恍惚过后定了神,又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说出来倒显得他很在意一样,就算那人曾请他吃面、背他回家……不行,他改口道:“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太得意。”


    嬴淳懿也不戳穿他,顺着他的话说:“他们相争相斗,朝野内外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不正好给了我们便利,让我们行事更不易被人察觉么。不管姓王还是姓什么,都得意不了多久。”


    “也是。”顾莲子彻底清醒,抹把脸站起来,他该去济宁伯府了。


    “把晚膳用了再走吧。”嬴淳懿叫住他,“我这里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顾莲子点点头,到院子里洗漱,天际落日已经不见踪影。


    华灯初燃,侍从们开始传菜。


    衣香鬓影,酒食满桌,一室生香。


    王玡天一如既往不为所动,露个面便离场,到书房闲坐小憩。


    这回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叔父才来找他,醉醺醺地对他说:“马大人特地从雁回买来的厨子,送到家里做了一大桌子菜你却一口不尝,就算是人家舔着咱们王氏,也不能这么打人家的笑脸吧?”


    王玡天把玩着他书桌上的玉镇纸,漫不经心道:“我在自个儿家里也能随时吃到的东西,何奇之有?这等不用心还想讨巧之人,我没撵他出去,就是顾着叔父您的面儿了。”


    “你……”王正玄张口打了个酒嗝,咽下去之后还想继续说他。


    王玡天“啪”地放下镇纸,打断他,“我等叔父您到现在,只是为了知会您一声,不要再为难那几个妇人。”


    “谁?”王正玄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说的哪些人,“就这么把她们放啦?”


    王玡天:“我答应了贺今行,自然说话算数。”


    “你答应得痛快,跟你合作的傅家那边能同意?”王正玄把那位马大人抛到脑后,倚榻上抬手给自己扇风。


    王玡天反问:“为什么不同意?难道还能把那四十多个人都杀了灭口吗?就算她敢,眼下也没那么好动手,倒不如教我做个顺水人情。”


    王正玄觉得他在做多余的事,“依贺今行的性格,大概是会承情的,但他承了情又有什么用?才将下狱,消息就被传出去,跟长了翅膀似的满城皆知,传遍天下也就是几天的事儿。待舆论如山崩,民怨沸腾,就是送他去死的时候。”


    这一手明摆着要用贺今行参与推行的新法来逼他。


    他要活着出狱,就得废止新法,那这些天浩浩荡荡的革新自然变成一场笑话。


    他要保住新法威严,只能引颈就戮,人死如灯灭,新政缺了一根主心骨,早晚也会变成一场空。


    王玡天还是无所谓:“那又如何,这影响我予他方便、送他人情吗?”


    他还是喜欢一码归一码,分得明明白白,至于这人情有没有用,谁知道呢?他又不指着这点子东西安身立命。


    “听着你还挺可惜他,我以前怎么没注意?”王正玄总觉得似乎有一些自己没察觉到的细节,然而酒意上头思考不了太多,就随意说道:“你要是惜才,就该早点想法子拉拢他嘛,说不定就不会有这档子令人头疼的事儿了。”


    “拉拢不来的,所以还是死了为好。”王玡天摇头笑道,笑罢起身告辞,预备去会下一个已经约见的人。


    “行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王正玄也不在乎那些低贱的妇人,管她有多少个,抓与放都是一句话。他更在意的,是那个他还没有看清过面容的少女,“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位傅家小姐到底什么来头啊?傅禹成都死那么久了,她还有如此能量,说得动贺鸿锦……她靠的肯定不是傅家吧?”


    王玡天仍然在笑,只是笑意淡了些,“侄儿也不知啊。我们靠利益结盟,又不是靠出身,何必计较这么多?”


    “不知根知底,总是不放心啊。”王正玄低声嘟囔了一句,“也罢,先解决完贺今行,再谈其他。到时候就该收拾陆潜辛了,这个畜牲……”


    余下还说了什么,已经踏出书房的王玡天全然听不见了。


    守候多时的侍女提灯至他左右,莹莹两团灯火翩跹,为他照亮脚下的路。


    他却仰望深不可测的夜空,忽然间,有些想念在松江随处可见的大雁。


    北地的雁群被节气催赶着一路往南迁徙,秋意随之在大江南北蔓延。


    南疆尚在脱离夏日的边缘,为这些自然生灵能够顺利抵达、过境,最后一场带着暑气的大雨痛痛快快地落了地。


    大雨从午前瓢泼到黄昏,天地间直似黑云压山,雨停后却蹦出一轮夕阳,豁然洞开般照彻孤峰顶上一间草庐。


    紧闭许久的庐门终于从里面被推开,鹤发鸡皮的怪医拄着一根木杖从庐中走出,慢慢走到下山唯一的路口。


    赤城山怪医结庐所在的峰顶不喜男子涉足,所以来求医的青年人跪在次一级的台阶上。不知他求了多久,头上的斗笠和身披的蓑衣都吸饱了雨水,仍有淅沥的水迹蜿蜒淌地。


    见老人现身,他摘掉斗笠,抱拳欲行礼,一张口却是止不住的咳。以致不得不用内力压制住,才能哑声说话:“顾横之,求怪医移动尊驾,到山脚下为我娘亲看诊。”


    孤峰高且陡,他娘实在无法上来。


    老怪医早就认得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们顾家不是第一次来问诊求药,应该明白,小老儿不是不想救命。而是你娘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我就算跟你去守在她病床前也救不了她。你又何必自讨苦吃,来为难于我。”


    顾横之忍着胸腔里的震痛,道:“怪医仁术,晚辈绝无刻意为难之心。只是我娘近日气色渐好,能走动,许是您先前开的药方见了效,我娘的身体还有转机,所以晚辈才来请先生下山看诊。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顾氏绝无怨言,该付给先生的诊费与谢礼也绝不会少。还请先生考虑。”


    “我开的方子疗效如何,我心里有数,你娘分明——”老怪医话说一半,看着青年满身颓丧气里挣扎着星点希冀的模样,没忍心继续说,那大概是回光返照。


    他又一次长叹,使动木杖,原地转着圈斟酌该怎么办。


    顾横之为缓解紧张,注意到他手里的物什,多看两眼便发现那分明是南方军出产的东西——当初顾元铮留下来做诊费的长.枪,不知何时被卸去枪刃,红缨倒缚,做了拐杖。


    老怪医忽而停下动作,拄了拄那根枪棍,“我问你,你是不是从京城回来的?”


    顾横之答:“是。”


    老怪医又问:“那你还会回去否?”


    顾横之聚精会神地听着,却没能及时回答。他想起家中的母亲、军中的父亲以及留在京中等他的意中人,握紧双拳,低声说:“会。”


    老怪医便颔首道:“既然如此,你只要答应我,替我捎一些药材送去给京城里的一个人,我就跟你下山走一趟。”


    “好,晚辈一定办到。”顾横之当即答应,不问具体,只要对方肯下山为他娘看诊就好。


    因他的急切,老怪医想说在前头的丑话也觉没必要再说,回草庐收拾好药箱,掩了门扉转过身来,还是拄着那根枪棍。


    顾横之已经把蓑衣脱掉,和斗笠一并暂放峰顶,手把手地牵着对方下山去。山路陡峭,一步一停,目光便不时从枪棍上滑过。


    到底是他大姐曾经片刻不离身的兵器,爱枪亦如手足,他感到有些惋惜。


    老怪医其实腿脚尚麻利,但也乐得省些力气。有余暇看出他对自个儿拐杖的在意,就说:“兵刃最是不祥,我向来不赞成女娃碰,不沾秽物的手学好医术能护家人便可,何必非要执兵器打打杀杀?”


    “人各有志,不分男女。”顾横之简短应道,下一刻又忍不住多言:“我娘就说过,逐志者即为勇者。而我大姐,勇冠三军。”


    老怪医却说:“可你娘一身沉疴,大半都来自于战场刀枪啊。你姐姐上次来,我也看出她身有旧伤,只是现在年轻底子好,耐得起造罢了。”


    顾横之沉默几许,俯睨群山间缥缈云雾,回答:“若时势允许,我一家人,无人不愿铸剑为犁。”


    视线收回,便见眼前半步宽的羊肠道,他在一处稍微宽些的地方蹲下身,“这段路又陡又窄,我背您吧?”


    老怪医也不推辞,把药箱固定到背后,便趴到他背上。


    两人下山的速度一下快起来,雨后山风沁凉,吹得山林万物皆萧索。


    又是一年秋,火棘吐果,不日便要席卷四野,镶红厚土。


    山脚下的平坦开阔处,扎着一顶不大不小的帐篷。


    顾穰生从帐中搬出一把折叠的藤椅,打开来四脚扎进土里摆稳当了,才扶老妻出来坐下。而后他半蹲在老妻身边,指着对面的小山说:“阿绵,你看那儿。”


    那是一大丛茂盛的覆盖了整座山头的楠竹林。一场雨后,成百上千竿茂竹仿佛再度被刷上一层青绿,远远观之便仿佛可以闻到清新竹香。


    君绵扶着丈夫的手臂,定定看了许久,轻声说:“我想起我们刚刚成亲那会儿,一起驻扎在朝天崖,崖上就有这么一丛竹林。”


    顾穰生另一只大手盖上来,包裹住她枯瘦的五指,“我也记得,所以把营帐扎在了这里。”一出营帐,就能看到它们。


    君绵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悠然回忆道:“那时候是我们最轻松的几年。我和你会想方设法地把轮休凑到一起,去崖上竹林里荡秋千、抓竹甲虫,然后砍几根老竹子回营焖竹筒饭。”


    她慢慢地说,顾穰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说着听着,他的膝盖渐渐跪下去,头颅也渐渐俯下去,几乎要将脸贴到自己的手背上。


    直到君绵说:“生了横之以后,你我就再也不曾同时驻防在哪一关。”


    顾穰生无声出现的笑容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君绵注意到,但她没有心力来迂回委婉,只能直言:“你比我忙,所以我教养他的时间多些,可再多,一年也多不过三个月。他自己摔打着长大,早早就有主见。如今他突然领了禁军的差使,定然也有他自己的——咳——”


    她身子一抖,抓住胸前披风闷咳起来。


    “阿绵!”顾穰生赶忙搂住她,替她顺气。他本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可终究没瞒住,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阿绵,我们不说这些了。是不是风吹着了?我这就抱你进去。”


    “顾穰生,你不明白。”君绵抓住他的衣袖,死死拽紧,用力说:“他一个人在西北,受振宣军那干人排挤;回了宣京,又遭皇帝打压。你叫他忍,叫他让,他听话,有什么都自己扛着,不向你诉苦。可你不能因此就认为你都是对的,他必须按照你的安排来做事,走你给他定好的路,不如你意,你就要责怪他,说他做错了。”


    顾穰生单膝磕到地上,让她更方便地抓住自己,“我知道,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想和他商量,怎么安全地拒了皇帝,退了禁军的差事。”


    君绵揪心道:“他不小了,自己的事能自己做决定,你为什么就不能只是好好地支持他?”


    她边说边喘气,缓缓又道:“元铮哪儿也不差,既为长历练多年,又有功绩在身,接你的任不会叫将士们不服。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是因为她是个女子,还是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孩子?”


    顾穰生扶住她双臂,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心中钝痛,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他大儿子出生那天,他爹战死,他接任总兵。冥冥之中仿佛是早就注定的宿命,他一家男儿,生为南方军的将帅,死是南疆地底下的忠魂。他儿子,他孙子,他孙子的孙子,代代都应如此传承下去。


    如今却告诉他,这只是他先入为主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寄予的厚望、铺好的道路不过是束缚和枷锁。


    他实在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君绵注视着他的眼睛,多年相知的默契让她很快想明白了他心中难以跨越的坎,她感到可气又好笑,只觉丈夫还是当年那个蛮不讲理的小霸王。


    然而爱人不复年轻,霜雪盖乌发,又令她想起这些年他亦多有不易,伤疤亦与功勋等身。


    种种担忧与心疼互相交织拉扯,在她心中翻涌一刻,化作泪珠滚落衣裳。


    顾穰生手足无措,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嗫嚅着不敢说话,伸手想替她擦泪,半途又觉得自己手脏,单手在怀里摸了好一通,才找出手帕。


    君绵却攥住帕子,不准他动作,自闭眼嘶声抽泣。


    顾穰生突然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并让他慌张起来,急急开口:“阿绵,你想让我怎么做,我听你的,你别哭好不好?”


    君绵低下头,与他额头相贴,如私语一般:“我想见我小儿子,顾穰生,你能让我的莲子回来吗?”


    顾穰生可以不再束缚大儿子,可以重新正视外甥女,唯独这一件事办不到。


    这是他和妻子一生也无法弥补的缺口,他什么承诺都说不了,只能跪在她面前,将她拥进怀中。


    “阿绵,你怨我吧。”


    君绵靠在丈夫身上,艰难抬起双臂环抱住他的脖颈,声音喑哑而颤抖,“我不怨你,顾穰生……我丢下你,你也,也别怨我……”


    “顾穰生……”她喜欢叫他的名字,也想用力将他抱紧一些。


    可她再也做不到。


    下一刻,她的手臂从丈夫肩头滑落。


    顾穰生感觉到了,如遭天罚,定在原地。半晌,他侧低头,将脸颊贴上妻子的脸颊,轻轻地唤她,“阿绵,阿绵……”


    青山失色,猗竹如晦。


    长风吹落浊泪,带走他怀中温柔,再不回头。


    顾横之背着老怪医下山,就见他娘被他爹抱在怀里,像是昏迷一般,阖着眼,了无生气。


    他爹一言不发,他不敢开口问,更不敢去探鼻息,怔愣片刻,扭头向好不容易才请下来的怪医。


    他没有开口,可眼里脸上全是哀哀的祈求。


    老怪医一眼便能辨出人是死是活,暗叹,嘴上却无情:“你娘已经往生,就让她走好吧,何必多加无谓的打扰?”


    “聒噪。”顾穰生斥道,声调却毫无攻击力,他的力量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夺走了,可抱起爱妻的双手却依然稳妥。


    他们一起从家里出来,就要一起回家去。


    老怪医懒得和鳏夫计较,对小的说:“老怪我既然派不上用场,那就回山上去了。诊费不用给,你也不必送,快些去跟上你爹娘吧。”


    顾横之却毫无反应。他被独弃于山水之间,恍惚一阵,站不住跌跪于地。


    老怪医赶紧扶了他一把,然后劝道:“生死轮转皆是寻常。你娘生有命,死有归,还有你爹陪着走完终途,已经很幸运啦。你看江湖中人,不知有多少死于非命,陈尸荒野,无人收啊。”


    “还有你们当兵的,有多少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人年龄大了,忧思重,活着也难以开心的时候,死亡未必不是解脱……”


    絮絮叨叨的苍老声音环绕在耳边,顾横之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


    他从宣京启程后的每一天,都在做准备。他娘不是贪生惧死的人,真到临终那一刻,他也要好好地不露留恋地送她,让她不必担心。


    可为什么这么快呢?快到什么都来不及。


    “我是不是做错了,应该等一等……”顾横之低声地自言自语。


    他向来行事无悔,此时却忍不住想,如果他等一等莲子,不管可能发生什么,都强硬地把带他回来见娘,抚慰娘的心结,是否能让阿娘多留几日?


    然而这世上到底没有如果,光阴如河奔涌而去,从无倒流。


    只余无限的遗憾,终将贯穿平生。


    不知过了多久,帅帐下的近卫们前来收拾营帐,将明夜也一并牵了过来。


    顾横之爬起来,向老怪医告辞,安排近卫送对方回药庐,自己则跨马飞驰回蒙阴。


    老宅已挂白幡,几个下人往大门两边装点白绸,又几个从门里出来去其他地方报丧讯。见到他向他行礼,无不带着悲意。


    走进前院,庭中却梗着几名着黑龙甲佩剑的军士,格格不入。


    顾横之才认出他们是天子近前的侍卫,那为首之人就已经走向他,手里还拿着一封明黄封的文书,“顾指挥使节哀,陛下有圣谕给您,您请接旨吧?”


    他听到“陛下”二字的瞬间,便觉反胃,因此不答也不跪。


    侍卫见状也不强求,左右此行使命他是清楚的,便直说给对方听:“宁西路荼州民变,宁西三卫镇压失败,陛下亲调禁军神武右卫开赴宁西,将叛军围在荼州境内。同命神武卫指挥同知顾横之即刻赶赴宁西,率军平乱。半月之内,还请顾指挥使务必赶到。”


    话落,四周做事的下人们都停了停,惊讶无比。


    蒙阴距离宁西千里之遥,半月之内就要赶到,岂不是即刻就得走?


    顾横之拧起长眉,按住腰侧胃部。


    侍卫又拿出一封折叠的信,“崔相爷还有一封密信予您,这您总得收吧?”


    “我知道了。”顾横之沙哑道,将公文书信一并接下,没有拆看任一,而是拨开对方,往老宅深处的祖祠走去。


    侍卫看着他的背影,抱拳相拜,“在下知顾指挥使新丧母,悲痛无比。可宁西十万火急,民情难以控制,还请您忍痛尽快启程,救一路百姓于水火。”


    第330章 七十三


    估摸着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贺今行用枯草尖在地上划出浅浅一横。


    巳时下狱,到现在酉时,早已过了下衙的时间, 仍然无人前来提审他。


    忽听薄底的快靴踏地, 两名狱吏下来, 一个提着铜锣一敲, “放饭了!”


    一个挽着提盒,经过他牢房门前,端出一只陶碗放下, “小贺大人,一日两餐, 您请用。”


    贺今行从晨间候朝开始到现在水米未进, 点头致意过后,便起身去取。一看,却是一碗清水。


    最近的有囚犯的牢房离他也有几间的距离,他看不到其他人的饭食是什么,也不欲作比,便折了折衣袖, 把水端进来慢慢饮尽。


    等狱吏们走完地牢折返,原地剩一只空碗。再看牢里的人, 别说对他们破口大骂, 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安静得叫人不敢小觑。


    提盒的狱吏将碗收拣回去的时候,又说:“小贺大人勿怪罪, 我等也是照规矩行事。”


    贺今行盘坐如松, 向他微微点头致意,便重新闭上眼。


    既然人身受限, 食难饱腹,不如省些力气多睡觉。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又有新的狱吏下来,将牢门拍得“啪啪”响,连带门上的铁锁链“叮当”晃,在静谧的地牢里十分刺耳。


    “小贺大人,还清醒着不?”


    贺今行才将浅眠便被吵醒,睁眼问:“可是要提审?”


    对方回答:“您这话说笑了。三更半夜的,衙门里的提刑官都回家歇着了,谁来审呢?”


    贺今行便明白这只是让他不得安生的手段,揉了揉有些微钝痛的额侧,不再抱有休憩的幻想。


    果然,每过两三刻便有狱吏下来唤他,确认他醒着。大约丑时轮换了新的狱吏,临早放饭的送来第二碗水之后,又换了三班。


    壁灯洒在过道的烛光一成不变,他记着狱吏的面孔和来叫他的次数,却渐渐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时辰了。


    似乎熬了很久,实则地牢之上,朝阳才将升起。


    晏尘水这两日点卯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查阅刑狱司昨晚的值班日志。


    刑部的地牢也叫死牢,只羁押重刑犯。人犯进来惯例先被调教一遍,饿得饥火烧肠,熬得神志崩溃,再行审问,就要比初时容易得多。


    他自己做刑部官这两年也是这么办的,甚至还用过许多别的手段,故而深知其中厉害。可他无权叫停,有上峰盯着,贸然干扰也只会害人害己。


    正烦躁懊恼之时,来当班的下属说看到堂官去地牢了,他立刻放下日志赶过去。


    地牢入口却有两名他下属的狱吏把守,将他也拦下,“大人留步。堂官有令,在他提审期间,任何人不得接近。”


    “就他一个人?”晏尘水琢磨一下,不那么着急了,但还是想试试看能不能,“那卷宗怎么记录?”


    未等狱吏回答,身后有人插话,“堂官亲自过问,何须你我操心?”


    又是司务厅那个讨厌的主事,晏尘水展平眉心,回身怼道:“刑狱的事,你确实不该操心。”


    “虽然不关我的事,但你和那贺今行来往密切,此时难道就不该回避吗?”主事姓曹,捏着一份文书在他眼前晃了晃,“顺天府有个刑案递上来,你们郎中说了让你负责,交接的人就在司务厅等着,赶紧过去吧?”


    晏尘水还没有推辞过任何一桩刑案,抄走文书,暗自磨了磨牙。


    一坡地阶之下,贺鸿锦独自走到丙字号监牢,便在牢前立定,背起双手。


    他身材高大,挡去了大半光亮。贺今行察觉到阴影突至,看清不是狱吏,撑着膝盖爬起来拱手道:“尚书大人。”


    贺鸿锦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脸色有些白有些憔悴,但仪表尚且整洁,便问:“感觉怎么样?”


    贺今行勉力让自己站直了,如实道:“不太好。”


    贺鸿锦说:“本官亲自查看了你与人往来的所有信件,处理得倒是挺干净的,早就防着吧?”


    贺今行答:“是,下官早先被停职的时候,就预备着这一天。”


    贺鸿锦:“不过,还有一只玉镯子,成色极好价值不菲。”


    “镯子啊,是别人送的。”


    “什么人?出手如此阔绰,你俩关系不简单呐。”


    “一只镯子而已,须得着大人耗费心力来做文章吗?”


    “那你就低个头,让这事儿简简单单地过去。”贺鸿锦笑了一下。因为常年不苟言笑,陡然露出笑脸竟显得有些诡异的违和。


    贺今行直视对方说:“不可能。”


    贺鸿锦沉声道:“你我到底是伯侄,我也无意要你性命,你可明白?想想你爹你娘,纵然他们都已经过世,但一定不希望你早早就下去陪伴他们。”


    贺今行想起爹娘父母,心中一恸,哀道:“大人是认为,殷侯若在世,就会认同您的所作所为,劝我低头放弃吗?”


    贺鸿锦沉默一刻,恢复冷漠:“罢了,本官看你现在的状态还好着,好得过头了,得再磨一磨,才知道利害之下该怎么做选择。好好考虑吧,本官给不了你几天时间。”随即大步离开。


    贺今行再次拱手相送,以无言表明自己的态度。送罢转身时身形一晃,踉跄半步才稳住。


    他挪回枯草席慢慢坐下,屈起双腿,将双臂交叠搁到膝上,再偏头枕于臂,对着墙壁出神。


    半壁阴影里有小虫爬向光明,烛火依旧幽幽,照不暖咫尺之距。


    外头倒热得很。


    晏尘水走了一趟顺天府,跑了一趟现场,又亲自逮捕、现审了两个嫌疑人。官服内衬湿透,也来不及换一身,抓紧一切时间势要尽快解决这个案子。忙到傍晚,只差收尾,他才在街边饭馆叫了两碗臊子面,埋头大吃。


    左边条凳忽然被拉开,一身锦衣的少年不请自坐,“姓晏的,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晏尘水扭头一看,有些惊奇,“姓顾的?你找我干什么?”


    顾莲子开门见山:“你不是在查兵马司死囚的旧案吗,查得怎么样了?”


    “你小点儿声。”晏尘水猝不及防,四下环望一遍,见无人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反问:“怎么是你来问?”


    前几次都是谢灵意跟他联络。


    “谢灵意有他自己的公务要忙,我就替他咯。”顾莲子随口道,声音也收了些,“你赶紧告诉我,我还有事儿要办呢。”


    晏尘水也没时间跟他扯有的没的,直说:“不怎么样,不知何时才能查到关键性的线索。”


    顾莲子:“你不是备受称赞很能耐吗,怎么这么没用?人证送到你面前,你都不知道好好审讯一番,就这么守规矩,不肯动私刑么?”


    晏尘水脸色骤变,刹那间反应过来,寒声道:“昌县乡下那个小厮是你,不,是忠义侯安排让我遇见的?”


    “毕竟那些都是兵马司的旧人,侯爷要查他们,可比你快得多。”顾莲子拿出一张折了几叠的黄纸,按到他面前桌上,“你要的可以指控贺鸿锦的关键证据和证人,都在这处宅子里。你只要把它们交给你爹,并劝说你爹在陛下面前参贺鸿锦一本,剩下的事,自有侯爷来料理。”


    晏尘水当即回绝:“我是我,我爹是我爹,我要担的案子不会借我爹的手。况且你们早就查到了证据,忠义侯也位列朝班,为什么他不亲自上弹劾?”


    “侯爷与贺尚书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与他作对,引火烧身?如今侯爷肯直接向你伸援手,也是因为你迟迟不肯放弃你那破规矩,而贺今行突然被下狱,有性命之忧。”顾莲子抬起指尖远离黄纸,顺势站起身。缠在臂上的银环从他手底下冒出头放风,蛇信一吞一吐,差一两寸就扫到晏尘水的脸。


    “反正消息给你了,你接与不接,劝与不劝,全看你自己。”


    人走得干脆,晏尘水看着那张方块纸半晌,终究将其收进袖中。


    他不知滋味地把面吃完,回家换衣裳,才发现胸前料子上有血迹,伤口结痂不知何时裂了些。遂自个儿给自个儿重新上药包扎,弄好了来不及歇,又去找贺冬。


    今晚他跟下属换了轮值,衙门里尚且没有其他人知道,所以他要趁着那帮爱给他找事的人以为他忙着顺天府的刑案、疏于盯他的当儿,带冬叔去见一见今行。


    他到的时候,贺冬正打算去他家里找他,听他说明来意之后,立刻准备跟他走。


    晏尘水赶忙拦住,“不急,冬叔你先歇会儿,丑正再到刑部后巷的角门等我。”


    贺冬听他安排,“麻烦你了,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


    晏尘水提了些建议,又向他要了一小管迷烟,便赶回衙门。


    贺冬心里揣着事,回头冷不丁瞧见星央就站在他背后,差点吓一跳。


    星央听了半程,说:“叔,我还是觉得肯定就是那个人干的。”


    贺冬无奈:“这只是你的猜测,万一猜错了呢?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是他们,你什么都没准备,就这么直接冲过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从得知今行被陷害入狱之后,星央就执着地认为是之前在至城山抓他的人干的,要冲出去找人。


    贺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伙子拉住,好说歹说让他不要轻易行动,之后又再三耳提面命,生怕自己一不注意他人就不见了。


    星央听话,但还是不懂,“为什么不能去找?”把人找到,然后阻止他的阴谋,今行不就能出狱了吗?如果那人不肯配合,那就打到他不得不配合。


    “事情哪儿有这么简单?要是杀一两个人就能解决,我早就想法子动手了。”贺冬叹口气,不跟他车轱辘,去后院捡了些温补的药材下厨房。


    很复杂吗?星央给冬叔打下手,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临到要出门,眼巴巴地问,“叔,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贺冬也想带着他,但怕给晏尘水填麻烦,就让他先去睡觉,“我不在的时候,不准私自行动。否则出了意外,还得让今行想办法捞你,明白吗?”


    星央闷闷地点头。宣京和西北完全不同,他什么都做不了,难受之余还有些迷茫。


    “别想太多,等叔回来。”贺冬拍拍他的胳膊,背着药箱步入夜色。


    未旦时分,刑部衙门内外一片静谧。


    晏尘水和一名下属一起值夜,下属负责前半夜,他负责后半夜。等换了班,下属靠墙上睡着了,他拿出那管迷烟,送到对方鼻下。


    从前他最多只是背着同僚和下属做自己的事,偶尔他们觉得他行为奇怪问起来,他再打个哈哈编个谎混过去。现在,他收好竹管,确认对方昏睡无误,照计划到后门接到了贺冬。


    两人一块儿下了地牢,贺今行一刻前已经听晏尘水说过,到牢门前等着他们来。他站不了多久,就扶着门柱跪坐在地。


    隔远瞧见,贺冬便觉眼鼻酸涩,快走几步到他面前,张嘴吐了两个无声的字,“受苦了,伤到没?”


    贺今行微微摇头,语声细细:“我还撑得住。”


    然而贺冬看他模样就知折磨不在身体,扭头哽咽一声,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只竹筒拧开了,递过门栏,“叔煮的粥,加了几味药材,不稀不稠,你尝尝看?”


    晏尘水在旁沉默地看着,牢房钥匙在他上峰手中,他也无法,只能让他们隔门。片刻后,说要去入口处望风。


    贺今行默契地朝他点点头,握着竹筒略喝一口,便眯眼笑道:“冬叔手艺大进了。”


    “其实是星央下的米,我拿不住量。”贺冬低声说。


    提起星央,贺今行多有牵挂,因此多问了几句近况,才说起正事:“冬叔去这一趟,可有收获?”


    贺冬回道:“京畿几个县我都打听遍了,没找到那余闻道所说家眷的半点踪迹,我怀疑他根本就没说实话。”


    “他说谎了。他家人不跟他在一块儿,也不在郊县,那在哪儿,可还安全?”贺今行双手捧着竹筒,筒子尚且有些烫,对他来说却正好多暖和一会儿,“”


    他低头喘口气,“荼州遭逢暴乱,他刚听说消息的时候因为怕被牵连而着急了一阵,我安抚他之后,他便如常行事,也不像啊。”


    “到底在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贺冬已经在心里对这个人下了判断,嫌弃道:“从西北边陲到京中,跨越的不止千里路途,能不忘出身的是少数。当初王义先拉他一把,不见他有过报答之举;来京后你替他找住处、给他垫发俸禄,也不见他有多感激。当然,你们不是图他什么,可这种反应也能见人品……”


    贺今行静静地想,既然不是巧合,那是谁将他送到了通政司?未及深想,本就钝痛的头如遭槌击一般,他只能快刀斩乱麻:“你到户部找谢灵意,把这件事的首尾都告诉他,就说我怀疑余闻道。让他在小二所碰上郑雨兴的时候,知会雨兴一声,办要事的时候需防着,但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好。”贺冬记下,又从袖里翻出一只信封,边拆封边说:“杨语咸的回信到了,我今儿下午才去拿,你看看——你怎么样,要不我念给你听?”


    贺今行摆摆手示意没事,拿过信,歪头靠上门柱,提一口气硬撑着看信。


    贺冬一直注意他的神情与状态,看他拧眉染上愁绪,估摸信里说的事情不小,不由也跟着悬起心。


    贺今行却只是轻叹一声,一转信纸,“你把信交给陆潜辛,其他的别管。要是见不到他,就还是找谢灵意帮忙。”


    他依然镇定,贺冬转而放心些许,哪怕并不怎么了解他跟陆潜辛的合作,但他怎么吩咐他就怎么照做,收好信又问:“还有什么话需要转达的吗?”


    贺今行想了想,说:“如果陆大人要借机动手,请他尽快。我生死不论,但新政不可以耽误太久,久则如虚设,则废。”


    “行,我记牢了。”贺冬连连点头,因他捧着药粥许久没动,说:“你就吃了三口,再吃点儿吧?”


    贺今行先前饿得胃里痉挛,反复几次之后变得麻木,现在吃食就在眼前,他却实在吃不下多少。听冬叔的话再喝一口,就把竹筒递出去。


    贺冬掂着没轻多少的竹筒,心中很不是滋味儿,但他绝不能在牢里留下痕迹,只能忍耐。想起还有颗灵药,就赶忙拿出来塞到今行手里,“这药还是你拿着,以备万一之需。”


    药丸还是装在一颗可以拧开的琉璃珠子里,不及小指头大,在牢房里完全可以藏住。


    贺今行垂眼注视掌心,“这回若是有惊无险,应该需不着一丸药;若是结果不好,仅凭一颗药丸也救不了。不如冬叔你收着,日后或许还能救人一命。”他让晏尘水带出去,就没有想过留给自己。


    贺冬不肯,用力包住他的手掌,“叔不想日后救谁,只想你能没事,保障越多越好。”


    贺今行为了让叔安心一些,没有坚持,收下珠子卡在牢房角落贴地面的墙缝里。


    贺冬强忍不舍地告了别,还是由晏尘水带他出刑部衙门。到后巷,他向对方道谢,“晏公子今日相助,我贺冬铭记在心。日后若有需要,只管知会一声,在下必倾力报答。”


    “冬叔见外了,今行帮我不计安危,如今我不过借着职使给你们行些方便罢了。”晏尘水赶紧扶他起身,目送他安全地走出巷子,才回到刑狱司的直房。


    下属仍在酣睡,他脱下外袍披给对方,再去地牢看看今行。


    贺今行觉得靠墙那边太暗,仍然靠着门栏席地而坐。两相对视,他察觉出晏尘水心思重重似乎有话要说,却迟迟等不到人开口,就先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晏尘水几次张口,都似没组织好语言,最后干巴巴地说:“今行,你还记不记得我三天前跟你说的那些话?”


    “当然记得,我说好要替你递劾本,没想到自己先被下狱了。”贺今行自嘲地浅笑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图,凝重道:“你这会儿想干什么,我都帮不到你,只能干看着。尘水,要不你再等……”


    晏尘水急急地打断他:“你想哪儿去了?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其实我也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合适,我今天……”


    眼前好友深陷囹圄憔悴难支,他不忍再给他多添烦忧,心头积压着繁杂旧案,又时不时想起顾莲子给的那个地址。几方面交杂在一起错如乱麻,他实不知该如何厘清思绪,半晌道:“你睡会儿吧,我去想办法找点吃的,换班之前再来叫你。”


    不等今行回应,便匆匆离开。


    天亮点卯,上峰发现他换了值,大怒。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只能训斥他一顿,让他专注解决手头案子。


    晏尘水当真听命,上午便一鼓作气结了案,下午则请病假在家休息,实际去了城北某处偏僻宅院。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开门的正是顾莲子,似乎才起,穿着寝衣打着哈欠给他带路。


    晏尘水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到了柴房,只见一个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小老头,“这谁?”


    “你不是找了很久的吴员外么?”顾莲子随手拿起灶台上扇火的蒲扇,拍了拍吴员外的脸,“是不是,点个头啊?”


    吴员外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地拼命点头。


    晏尘水掰正他的脸,细细打量对上样貌特征,沉声说:“我乃刑部刑狱司员外郎,接下来问你的话以及你的回答都将写入证供,你要是敢回一句假话,今秋我就送你上菜市口。听懂了?”


    吴员外瞪大双眼,小心点头。


    晏尘水随即扯了他嘴里的布团,问起话来。


    顾莲子对他这副反客为主的行径翻了个白眼,而后找来纸笔,帮忙做一回记录的书吏。


    审问结束之后,晏尘水拿到画押的证词就走。


    顾莲子送他出去,一面问他:“你爹怎么说?打算什么时候上疏?提前通个气,我们这边好配合带人证面圣。”


    晏尘水顿住,“我还没告诉我爹。”


    顾莲子万万没想到他这么说,“什么意思?合着你在耍我呢?”


    “我没有耍你。”晏尘水眉头紧皱,“我说过我就是我,我要干什么,不会把我爹搅进来。”


    顾莲子气笑了:“行。那我就看看,你不借你爹的权,不借侯爷的势,能不能撼动贺鸿锦一根汗毛。”


    晏尘水和他话不投机,不多说,径自回家。


    回到家中已入夜,主屋漆黑一片,他爹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大抵要在御史台留宿。


    他应该感到失措,却莫名松口气,随后如常烧水沐浴换药。上床躺了半宿,实在睡不着,爬起来点灯翻那部卷了毛边的《大宣律》。翻了几页,便被重重合上。


    一声厚重的闷响落下,窗台明月朗照,屋宇万籁俱寂。


    晏尘水忽然想起他还是总角孩童的时候,常去孟奶奶家里找她玩儿。偶尔碰上孟爷爷休沐在家,就有了听老人读书讲书的机会。


    “荀夫子说,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人区别于草木禽兽,就是因为人知礼仪,懂道义,能辨别善恶。若为人但不遵礼义不分是非,那与禽兽何异?小尘水,你明白你要做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晏尘水借着月光写了封信,放到他爹屋里桌上,便穿戴官服去刑部衙门。


    他以往经常睡到不得不起,才火烧屁股似的冲出家门,踩着点儿冲进衙门。今日头一回去早了大半个时辰,除了几处值夜的直房,其他地方都还在夜的怀抱里沉眠。


    刑狱司的下属们都被敲打过,怕他下地牢,防得紧。他没有解释什么,独自去了太平间,自暗室里拖出一卷凉席打成地铺,躺上去才勉强阖眼。


    尘世如潮人如水,唯有身在已作古的尸体之间,才能令他感到完全的犹如身临死亡的平静。


    让他想明白,就算他只有一个人,他也必须做些什么。


    晨钟“当当”地敲在耳膜上,晏尘水爬起来收回凉席,整理好官服,到前堂应卯。


    每月十九,是刑部例行总结训话的日子,衙门里凡是没有被外派的官吏都在。晏尘水站到刑狱司的队列里,听完全程,散场时才出声: “堂官,下官有两桩案子,想请您解惑。”


    贺鸿锦一只脚刚踏上公堂的台阶,闻言将另一只脚迈上去,居高临下道:“什么案子?”


    晏尘水拱手一揖,再仰头问:“第一桩,十五年重明湖填沙案,证人袁三儿自稷州押至京城不久,便畏罪自尽于牢中——卷宗上是这样记载的。然而经下官查证,他并非头触墙自尽,而是被他人灭口。下官想问,为什么当晚值守的狱吏,进行尸检的仵作,以及其后收殓存档的知事,都将死因归为自尽?他们受到谁的指使,不惜扭曲事实以渎职,是否是堂官您?”


    此话一出,其他将散未散的同僚属吏纷纷停下脚步,惊诧不已地看向他。


    “荒谬!”贺鸿锦斥道:“衙门里那么多人一起按章程结的案子,岂是你嘴皮子一张,说有问题就有问题的?”


    “下官还没说完。”晏尘水梗着脖子,继续说:“第二桩,同年兵马司裁撤改革,翻出一批兵员旧案,其中一部分罪犯被判了死刑——”


    贺鸿锦脸色微变,当即喝道:“给我住口!”


    晏尘水自然不听,还要提高声量:“然而行刑那日,有小半死囚被偷天换日,逃脱了刑罚。”


    “晏尘水你说什么疯话?”和他距离不远的上峰见了鬼似的看他口出狂言,赶紧叫身边的几个下属,“你们愣着干什么,把他拿下!”


    刑狱司郎中的下属也是晏尘水的下属,闻言都有些迟疑。


    趁着这个当儿,晏尘水加快语速:“下官质疑大人的理由同上一桩,死刑犯从被押解出牢房,到刑场验明正身、刑罚落地,近身接触的官吏将近十人——”


    “都聋了,不听吩咐了是不是?”上峰抬脚就踹,一脚一个,终于把人踢动。


    三个狱吏一拥而上,都是受过抓捕训练的熟手,晏尘水没有反抗,盯着堂上的贺鸿锦吼道:“谁能打通这些人,滴水不漏地换了死囚,一手遮了刑部的天?唯有我们刑部的长官,贺鸿锦贺尚书您啊!”


    下一刻,两边膝弯被各踢一脚,他跪倒在地,两条胳膊同时被拿住反扣,关节剧痛让他神情扭曲:“贺大人你说话啊,是不是你——”


    “得罪了头儿。”身边狱吏在他耳边小声说,随即按住他的脑袋,往他嘴里塞了一团手帕。


    全场立时寂静,在初升的朝阳里,低级官吏皆大气不敢出,一动也不动。


    郎中上前几步,拱手道:“堂官,这晏尘水口出狂言,意图污蔑于您,实属大逆不道,请您治罪。”


    贺鸿锦面沉如水,环视整个庭院所有人,声音威严:“两桩都是三年前的案子,半个刑部都参与其中,是与非本官不欲解释,相信大家长着眼睛自有判断。”


    “至于晏尘水,”他微微低头,俯视道:“我猜你是不满本官揭发贺今行,致使他下狱,才翻出旧案愤而污蔑、诽谤本官,试图搅乱刑部,让你那好友能喘口气。”


    他绝对没有这样想!晏尘水疯狂摇头,颌骨抽动,喉中发出嘶哑浑浊的声音。


    贺鸿锦还在上头说:“可你为了中伤本官而随意编纂的这些言论,实在是毫无根据,滑之大稽,令人发笑。”


    “我呸!”晏尘水抽得腮帮子发疼,才吐出嘴里的帕子,扬声喊道:“我提出的疑点都有证据!堂官你敢让我把证据摆出来,让大家分辨吗?你不敢,你心虚!”


    贺鸿锦道:“实在是不知所谓!本官还想着念你也是受人蛊惑,一时昏了头才犯下口业,饶恕你一回。现在看你是执迷不悟,咬死不改!来人,将他押进牢中,监禁十五日,好好反省!”


    狱吏们便要将晏尘水架走,他不肯就范,拼命挣扎,“下官不知哪句话说错了,犯了什么罪,竟然要被监禁?大宣律里又有哪一条哪一项写着,做了高官就不受法律管束,被状告也能当作无事发生,哪怕有证据也不予立案不进行调查?”


    而后朝左右拖他的狱吏吼:“放开我!我看你们才昏了头,连基本的律法都不顾了吗?”


    “好啊,原来你是想状告本官。”贺鸿锦嗤笑一声,“好,好,你俩把他放开。”


    狱吏们应声将人放开,退到一边。


    贺鸿锦面无表情:“你要拿律法说话,好,那本官就拿律法跟你掰扯。按大宣律,越级上告,杖三十。你身为刑部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要我判,那本官就先判你杖六十,你认不认?”


    旁侍边郎一听,赶忙凑近压着声音说:“大人,六十会不会太多了?晏尘水刚从昌县回来,报了工伤的。”


    好几个刑狱司的官吏也纷纷说道:“是啊堂官,晏头儿他先前办案受了伤,还没好全。”


    “闭嘴!”贺鸿锦斥退求情的众人,直指堂下,“晏尘水,本官可有引错条例判错罚?


    晏尘水揉着肩膀,挺直脊背答:“没有。”


    “好。”贺鸿锦一甩官袍大袖,“来人,行刑!”


    在公堂做事的一班衙役们抬出刑凳,放于庭中央;另有两个衙役手执长板,立于长凳两边。


    晏尘水摘下官帽,脱掉官袍,直接趴到凳上。刑杖如雨落下,他双臂交叠撑在凳上,在心里记着数;咬紧牙关,没有一个字儿求饶。


    五杖下去,司务厅的曹主事忽然说:“不对,这板子好似比平常轻一些?”


    “都没吃饭么,给我使劲儿打!”贺鸿锦负手道:“你们其他人也都给我好好地看着,镇日里别想着歪门邪道,把功夫都用到正事上。再有后例,本官必如此次严惩不贷!”


    行刑的两个衙役本顾忌着晏尘水职衔比他们高,又有个左都御史的爹,没有下重手。但被点破之后,堂官发令,就不得不加大力气,每一杖都又重又实。


    挨到二十杖,晏尘水背脊便被打得皮开肉绽,后背衣裳被鲜血染红;再五杖,他突然双臂一滑,前胸一下贴到凳上,旧伤撕裂,氤红前襟。


    衙役察觉到他状况不好,动作慢下来,扭头去觑堂官脸色。


    贺鸿锦板着脸:“本官没叫停。”


    便又是三杖下去。


    衙门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很快响起一道极其洪亮的声音,“住手!”


    同样一身绯红官袍的晏永贞拨开挡在他面前的刑部官吏,面色如罩冰霜,大步流星走到晏尘水身边,眼睛盯的却是堂上人,“贺大人,不知犬子犯了什么罪,招得您下如此重刑?”


    紧随而来的门房耸肩拱手讨饶,“堂官恕罪,小的两个实在拦不住晏大人。”


    “晏御史。”贺鸿锦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丢人的玩意儿下去,说:“不是我故意下重刑,而是你儿子要越级状告本官,本官不得不依律惩处他。”


    晏永贞低头,看见自己儿子上半身浑似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闭了闭眼,向堂上拱手道:“他不过一从五品员外郎,不经御史台,不走通政司,如何能告成你?玩笑罢了,贺大人勿要当真。”


    贺鸿锦顿了顿,“晏尘水,你爹说你只是玩笑,你可认同?”


    “当然,”晏尘水抓着一条凳子腿,不顾胸前伤口费力撑起上半身,“不是!”


    他啐出一口血沫,咬牙道:“继续,打完这六十杖,我要刑部立案。”


    “晏辞!”晏永贞连名带姓喊他,疾声道:“你当真不要命了?”


    晏尘水重新将双臂挪到凳子上,支撑住自己,偏头去看他爹。


    “律法不蠹,公义不朽。”


    “可是,没有人信服的法律就是一纸废章。”


    口中溢出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到他衣袖上,他身体里的力气在流失,某种无形的力量却在不断增加,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加重声音。


    “我熟读大宣律,每一条法规都倒背如流。我坚信它被编纂出来的初衷是为了维护世间公义,为了压制权力天然赋予上位者的优势,让下位者能有在上位者面前寻得公平公正的可能。”


    “我不想让它成为废纸,所以我要维护它,哪怕用我的命。”


    他将脑袋垫到手臂上,迎着朦胧朝晖,扯出一个带血的笑。


    “爹,别阻止我,让我功亏、一篑。”


    儿子不愿自己相救,晏永贞听着看着,嘴唇蠕动半晌,终究别过脸。


    “啪啪”的杖声再度响起,伴着越来越难以压制的闷哼。


    晏永贞只觉好像有血滴飞溅到手背上一般,使他双手发抖。他再也忍不住,抬手指着贺鸿锦说:“贺鸿锦,你就不能高抬贵手,一定要下死手吗?


    贺鸿锦暴怒:“晏永贞!是你儿子不依不饶,不是我!”


    晏永贞趔趄一步,回身蹲下,抖着手想去摸摸儿子的脸,“儿啊,你何苦啊?”


    “爹,我……”晏尘水努力伸头去够他的手,哪怕只挪得动毫厘。倏地又一杖落到脊梁,他心口一恸,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头跌埋下去,没了动静。


    “儿子!”晏永贞只觉眼前一晃,及时撑住刑凳边缘才没有栽倒。


    刑杖骤停,一个衙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鼻息,赶忙禀报:“堂官,他昏死过去了。”


    贺鸿锦初时也吓了一吓,胸口剧烈起伏不停,听说人是昏迷才稳住心神。


    “罢了。晏永贞,看在你的份上,我今日不再计较。你的儿子你自己带回去,好好管教,莫要再有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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