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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六十三


    “报——”


    一名斥候从草原快马驰回雩关, 三步并两步登上关楼,踏进议事厅。


    南风穿堂都压不下厅里的燥热之气,围着中央沙盘的大小将领全看过来, 上首撑着台桌的主帅开口:“情况如何?”


    “合西方向果真有黎人大军集结, 七部联合至少不下五万人, 分作九翼, 先锋军已开进三百里……”斥候快速地将侦察到的敌情禀报。


    “辛苦了,下去歇着吧。”嬴追示意斥候退下,肃容道:“殷侯送来的消息果然是真的。”


    近年来北黎频繁政变, 他们安插过去的探子屡屡被波及,损失不少, 导致情报掌控也弱化了许多。接到仙慈关的预警, 她立刻派人越过边线探查,此时得到确切消息,心中充满危机感又庆幸能及早应对。


    一名将领怒道:“公主出塞与他们联姻才两年,他们就撕破脸皮,忘恩负义,岂有此理!”


    “西凉人能与北黎人勾结上, 赤杼大君就算未遭不测,恐怕也早丢了话语权。靖宁与他一体, 情况不会好, 只盼有惊无险。”


    雩关也许久没有接到靖宁的传信,他们有预感却不能做什么,西北战事突发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嬴追点名正在做记录的主簿, “林远山一直没有消息?”


    对方摇头:“这大半个月都没有商队回来, 北黎那边应该是在五月中旬就收紧了出入境。”


    赤杼掌权时,大宣与北黎的邦交融洽, 贸易来往跟着宽松许多。现在看,这牙山南北的世道就要变了。


    嬴追皱眉道:“看来是早就想咬咱们一口。我北方军没有不敢接的战,黎人敢来犯,就要叫他们尝到苦果。传令下去,各隘口营旅全部进入一级战备。塘骑加大联络班次,日夜不休,一旦战况有变,随时来报。”


    “是!”一名将领即刻去传令,另一人又看着沙盘道:“北黎人组军,惯以部族为编,齐头并进我多处关隘。但这回竟分了九翼,胃口倒是大得很。”


    “若是像往年一样分散兵力,那倒好了,咱们能如常对应,不用太过担心。但这一次他们和西凉人搅和到了一块儿,应当知道咱们有两万五的兵马在西北战场,极有可能合流来强攻。”


    众人所虑到了一处,秦广仪带兵增援西北,雩关现有战力不过两万,“秦将军那边……”


    嬴追知道他们的意思是要考虑调兵回援,但她思索半晌,还是进行了否决:“不可,广仪一撤,累关危矣。这正是西凉人的目的,借北黎的兵逼咱们回援,他们好在西北战场进行突破。”


    但雩关守备战力薄弱,亦必须加强,“朝廷既然发了令,准许咱们调动卫军协防,那就从宁西三卫抽个一万的兵来。”


    “真调啊?”属下有顾虑,“朝廷万一只是说说,咱们却当真了,这?”


    “敕令白纸黑字盖了大印,岂有儿戏之言?日后谁要因此来指手画脚,本帅亲自与他分说。”嬴追不怕那些文官找麻烦,但依然留了转圜余地,“叫他们做好准备,能随时响应就行。”


    卫军不会戍边,她也不打算一来就让他们上前线,但真到危急时刻不得不用的时候也不会犹豫。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朝廷迟迟不征发,众将心里也明白,便接着议防。


    己方既提前得知黎人行军的动向,自然要对其先锋军进行伏击,杀对方个措手不及,好削其兵员,挫其锐气。


    嬴追口述完传回京的军报,出关巡视工事。


    茫茫草原,绿海翻波,一望无际,适合埋伏的地点并不好找。


    “不能守株待兔,那就诱敌深入,杀个大的。”她两指并拢,向北方天际一指。


    一个时辰后,便有三支队伍一共近万人紧急整军出关,一支在前作诱饵,另两支随后作伏兵。


    捷报传到西北已是五日之后。


    难得好消息,仙慈关与驻防在衷州北部的北方军都略松口气。但秦广仪自接到北黎将要出兵的消息起,就精简营寨预备随时拔营,一直没有撤令。


    “……长公主带的兵都是打伏击战的好手,饺子包圆一锅闷,直接端了北黎人一支先锋军。”贺冬把消息带回云织,在城外的暗渠上找到正在勘渠的贺今行。


    入夏天气干燥,地容易裂,他隔几日就会来看看渠方是否出现裂痕,“好啊,只要能稳住局势,秦将军就不需要回援。净州还能平静一段日子,我们也有更多的时间准备。大哥应该也能放心了,可惜没法与他联络。”


    收到苍鹰传书,又转交给王先生之后,他才得知他大哥早就率队秘密潜进了苍州。


    敌后危机重重,但愿都平安无事。


    “苍州那么大,只要他们小心避开西凉大军,不会出事的。”贺冬跟着他,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荼州的攻城作赶制出了第一批武器,弓箭十万支,长矛一万杆,报过朝廷就能交付来。”


    “真的?”他高兴了一瞬,就惊讶道:“他们不是要迁址么,怎么这么快就能出货?”


    “听说是作监有办法,余大人也出了不少力。”


    “这能有什么办法?若是攻城作有了新的技术,上报朝廷岂不是大功一件,现在丝毫不提及,那很可能就是没有,只催着役夫加工加时吗?”他不自觉皱眉,转身看向贺冬。


    前线军队是需要武器,但后方也不能本末倒置,拿人命来赶。后者笑容顿住,说:“那我去信问问余大人到底怎么回事?”


    贺今行想了片刻,他们现在也不能做别的,决定问清楚再说。


    两人一道沿着暗渠回城。时近傍晚,阳光温和许多,田间劳作的人多起来。县衙院子里的葡萄藤也谢了花,开始坐果,贺今行看到它,脚步慢下来。


    “星央他们呢?”贺冬四下望不见半个人影。


    贺今行回过神,“天气热,没地方放马,我就让他们上错金山去了。”


    贺冬:“出去跑一跑也好。我看他们在的时候,一遇上这里的老百姓,双方都不自在。”


    毕竟神仙营都是混血,相貌更肖西凉人,回云织后不时就会惊吓到周围的百姓。百姓们因县令的缘故没有做什么,但终归是有些抵触的。


    贺今行一直认为,他们都是真诚的人,只要互相接触深入了解,就一定能消除隔阂。但眼下特殊时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机会,将双方分隔开是最便捷的办法。


    贺冬说完才发觉他肯定早就注意到了这回事,拍拍他的肩膀,回房间收拾自己去了。他再看那葡萄架片刻,也走向书房,继续整理县志,重新封存。


    几百年的过往,他要尽量不使它们流失。


    一个半时辰之后,他出门去两条主街交叉处的中心广场。民众们每个晚上都在那里集会,能来的都会来,他也从不缺席。


    路上看到有人趁闲清理房顶,他知道这是在预备过些日子打麦,忽地想起,稷州这个时候已经在播下一轮的种子了吧?


    “县尊!”背后传来风风火火的一声喊,贺今行下意识折身,接住袭来的拳头。来人不断用劲却不能寸进,渐渐涨红了脸,有些泄气:“还是一招都不行啊。”


    他缓缓卸去力道,笑着说:“不着急,你还能再快一些。”


    “督运职责在身,本府就不说‘慢走’了。”


    汕浪矶上,王大公子“唰”地展开折扇,挥向江面,“一路顺风。”


    辎重官站在船头抱拳回礼,座船抛锚起航,逆流北上。


    押运粮草的船队一走,河上等候已久的其他船队立马泊进位,刚歇会儿气的力夫再次忙碌起来。他们肩扛的每一袋都是新麦,将被运往另一个北方。


    知州则登上返程的马车,冰盆一沁,瞬间凉爽得喟叹一声。


    侍女心疼地为他擦汗,一面禀告:“公子真有先见之明。年初您要组织垦荒,那些个讨厌的老不死还推脱不交地,最后讹了您不少东西。现在粮价涨了,又都后悔了,巴巴地来送礼,真叫人恶心。要奴婢说,公子就不要理他们,他们难堪都是自找的。”


    王玡天慢悠悠地摇着折扇,“都是为五斗米而忙碌的俗人罢了,何必互相为难?”


    侍女不依:“您怎么把自己也说进去了?”


    “人能被杀死,却不能被饿死。所以天底下都是俗人,本公子也不能免俗。你们啊,看那些老不死是什么眼光,折一半来看我就是。”


    “公子开玩笑呢,那些人怎能和您相比?”侍女掩嘴笑作一团,另一名侍女便问:“那今晚可要安排公子与他们见面?”


    “明日再说。”王玡天提高声音吩咐车夫:“直接去遥陵。”


    侍女们惊讶道:“要去拜访贺氏?”


    “不,去看一个老人家,据说也姓王。”


    “公子在稷州没有本家,这是谁?难道又是小贺大人拜托公子帮忙?”


    王玡天露出默认的笑容。


    最新往来的信件里,贺今行不止托他照拂萍水相逢的鳏居老人,还恭喜稷州的小麦丰收,又提了太平大坝停工一事,替水部的主事江与疏牵线搭桥。


    不过事情难度有高低,举手之劳他尽心尽力,烫手山芋他就先搁置搁置。


    那道治安疏他有耳闻,朝廷也下了好几道似乎很相关的政令,但具体怎么个实施法,还需得观望一阵,才好判断。


    侍女听他讲完渊源,“这么远,这么久,还能记得这么个人,小贺大人可真是个好人。”


    “好人么?对一些人好,就得对另一些人不好。比如他手底下的吏员,肯定不会过得太滋润。”王大公子将车帘撩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他们顶着烈阳,快马加鞭,所过山野田林生机葱茏,贩夫走卒汗如雨下。


    越是丰收季,越是人倍忙。


    宣京城中央的政事堂里,五曹房和舍人院也忙得晕头转向。但任何一个吏员出入时,都记着要远离正堂。


    因为堂里诸位高官议事的氛围比这天气不遑多让。


    “看看荼州攻城作,一边造厂房,一边起炉灶,还能及时赶制出一批新武器。诸位大人也该好好鞭策鞭策属下,再嚷嚷着殚精竭虑为国分忧,也得拿出些实绩来是不?”


    傅禹成举着一本奏折,音容激动:“而不是就知道逮着我们工部薅,扣预算,削开支,拿我们工部该得的拨款,去填其他地方的坑!”


    首当其冲的陆尚书没有上一任的老好人脾气,当即回敬道:“傅大人可不能这么揽功啊。铁矿是安县役夫所开,发动铁匠也是安县令余闻道所为。至于攻城作研制军械,本就是你们工部军器局的职责,履职也值得夸耀了么?”


    傅禹成大怒,心道这厮一定是记恨重明湖填沙案的事,更加不甘示弱。


    两人你来我往,位置被调到他们中间的崔连壁抬手扇了扇,试图扇开空气中左右乱蹿的唾沫。无果,悍然出言打断:“既然造出了这么多武器,那就赶紧送到前线去。不然造再多,发挥不了用处,也就是堆废铁。”


    政事堂稍静,裴相爷淡笑着开口:“问题是,送到哪一边呢?”


    盛环颂即答:“这攻城作一开始不就是因为西北战事才重启的么,后头迁址扩建也是为了更快造出武器补充军需,第一批自然该运到西北去。更何况西北军打了这么久,兵疲器损,正是亟需补给的时候。”


    “不能这么说。”傅禹成却道:“北黎毁坏盟约的军报大家也都看了,晋阳殿下先是分兵支援西北,而后设伏歼灭北黎先锋军,又力抗其主力于雩关,局势紧张不亚于西北,对武器的需求是燃眉之急。不如先将这批武器送到雩关,再责令荼州攻城作加紧制造下一批,供给净州那边。反正净州那边暂时处于休战期,也不急着用……”


    听到这里,盛环颂忍无可忍,拍桌子道:“你懂个屁的局势!”


    傅禹成不屑:“怎么,盛侍郎以为只有你们兵部的人才有资格谈军情?本官告诉你,雩关若是出一点问题,北黎人进来,一过燕山就能冲到你鼻子底下。到时候,哼,你这样的就是千古罪人!”


    议事桌上又大吵一架,吵到最后照例请秦相爷做主。


    秦毓章合上一本刚批完的折子,眼神没分出来片刻,“不论功过,赏罚自有陛下做主。武器送到雩关还是仙慈关,自然也要请陛下决断。”


    散了会,正好快到下衙时辰,傅禹成一肚子气,干脆直接坐轿子回府。一路上暑热灼人,他心里却冷意直冒,又冷又热,冰火两重天。


    回府没来得及躺,就叫人伺候着换了身官服,又调头单独去见秦相爷。


    到了政事堂,当值的舍人却说,相爷已经归府,“若是傅大人您来找,就请您自便。”


    “自便?自便是个什么意思?”傅禹成擦了把冷汗,想到府里的人,心一横,直接递牌子进宫面圣。


    抱朴殿恰好宣了人觐见,顺喜将傅尚书来的消息禀上,明德帝不置可否,继续对殿中人道:“这小半年辛苦你了。说吧,是想继续在翰林院待着,还是转到其他部衙去。朕准你自己选。”


    谢灵意依旧是一张板成木头似的脸,跪下答:“回陛下,臣想调去户部。”


    “挺好,日后能接你祖父的衣钵。”皇帝不出预料,爽快道:“迁个郎中吧,回去歇几天再去报到。”


    谢灵意叩恩告退,出去时傅禹成匆忙进殿,前者目不斜视地经过。


    后者没时间计较,向皇帝行过礼便道明来意:“……西北有累关顶着,西凉人进不了中原。雩关守着北疆防线,护卫的是京畿。臣认为京城安危更重要,这批武器就应该先拨给晋阳殿下。”


    一番话说得气喘吁吁,最后反复请陛下三思。


    明德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召见他似的,“秦裴不急,崔连壁不急,你一个工部尚书,倒是最先来见朕的。”


    傅禹成噎了一下,极力堆笑:“陛下,咱做臣子的,不管什么职使,第一要务就是为您分忧啊是不?咱们工部的人平时就是不爱说,但心都是向着陛下您的,做的可不少,您看荼州攻城作,送了奏报来,也没说一句邀功的话。臣也一样,只要是为陛下好,不管怎样,都得进言。”


    明德帝哈哈大笑,颔首道:“那就先拨给雩关。”


    傅禹成笑得自然了些,上前一步,“其实吧,臣甚至以为秦广仪将军也应该回防。虽然北黎损失了一支先锋军,但毕竟还有五六万的兵力,而且还可以继续增援。长公主确实厉害,但万一出一点纰漏,那京城可就危矣……”


    一番心诚泪现的进言结束,顺喜送走这位工部尚书,接过小内侍送来的汤药。端上去,却见皇帝似笑非笑,他呆了一下,忙道:“奴婢该死,忘了今日圣上该进丹了,竟还端了青姜太医的药来,这就撤走。”


    明德帝叫住他:“行了,别以为朕看不出来,没你的吩咐,你那些徒子徒孙敢端药上来?”


    “嗳。”顺喜又回过身来,继续伺候,“陛下火眼金睛。奴婢是想着最后一付药了,连着喝完,肯定效果更好。”


    “一碗药也就罢了,不触及朕的底线,朕不生气。傅禹成这厮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不过有句话说得没错,京城安危更重要。”


    明德帝喝了药,漱口洗手,开始打坐冥想。


    撤兵回防的谕旨送到雩关,嬴追一看便动了怒,“荒唐!”


    在场部将皆劝,“陛下也是为了雩关的安危,京城的安危着想。”


    “我看是陛下不知受了谁挑拨煽动,才会下这样的命令。”嬴追毫不顾忌前来宣旨的禁军,转头传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告诉广仪,没有本帅的虎符盖印命令他撤,他就绝不能退半步!”


    宣旨禁军还未斟酌好言语,就有塘骑来报,北黎人又派出一支部队前来叫阵。


    嬴追眉头一皱,拿了头盔便走。到关楼上瞭望,黑压压起码四五千人,不是叫了就跑的阵势。


    部将请战试水,号角一吹,战鼓随响。她观局督阵,己方虽占优势,面色却越发凝重。


    这是前几日未出现过的北黎部族,说明北黎大军还在集结,兵力绝不止眼下的数。


    北方明涌暗流搅浑一潭水,消息传到南疆,顾穰生边点评边念给卧病在床的君绵听。


    “咱们这儿是无人问津啊,一口汤都捞不着。不过算了,说好按需取用,咱们不争,不然我高低要跟他们理论理论。”


    这些日子天气好,君绵的身体也好了些,坐靠床头,拍了他一下,“那两边都打着仗,你好意思去争?老脸不要了。”


    “要脸又不能当饭吃。”顾穰生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嘿嘿笑,把手送上去挨打,“你看,本来是仙慈关的货,贺易津向晋阳送个消息卖个好,就弄脱手了。”


    君绵点着他的手心,叹道:“殷侯应当是怕走漏风声,对北疆边防不利,落在陛下眼里,反倒是他们的关系坏了。不过雩关需要武器,也不算乱来。”


    “你别叹气啊,天要下雨人要打仗,那都是没办法的事,你别操这些心……”他赶忙劝说,忽听屋外站岗的近卫重重咳了一声。


    “有事儿来了?”君绵自病后慢慢卸了所有的职,但心里还挂念着,更不愿自己耽误任何公事,立刻撵他走,“我不操心,你赶紧去忙,别偷懒,别乱来。”


    “我这才回来。”顾穰生不情不愿地走出去,扯着嗓门儿问什么事。


    近卫也是一脸牙疼的表情,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二公子回来了。”


    “嗬,还知道回来见他老子。”他声音当即低下来,“叫他到校场去。”又回头提声说:“阿绵,我去大营了!”


    蒙阴原本是军屯,后逐渐发展为边陲重镇,不再适合寻常操练或是演习,南方军就把大营迁出三十里。


    顾横之比他老子先走一步,先到校场,找了块地儿规规矩矩军姿罚站。


    顾穰生来了,绕着他转圈打量,“先斩后奏玩儿得挺溜啊,一声不吭跟着使团入南越,你娘还以为是我把你派出去的,老子替你背好大一顶黑锅。”


    这小子又长高了些,绷紧的躯体肉眼可见更有力量,头脸上还有些未消的疤痕,他娘看见又得心疼。


    “当初时间紧迫,所以来不及向您请示。”顾横之站如不远处的旗杆,一动不动,“前因后果已上书写明。”


    “哼。”顾穰生笑了,“别以为使团回京,出兵援助的圣旨下来,你就能功过相抵。你没有合适的理由出现,裴明悯只能根本不提你这号人,所以你怎么解释你抓了个南越贵族回来杀掉?”


    此事已传遍剑南路。


    顾二公子亲自潜入南越几个月,抓回了去岁突袭剑门关的南越主谋,在剑门关前斩首示众。而后走遍三州,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一战牺牲的烈士家属。


    民怨是下去了,后头一屁股的麻烦事也跟着来了。


    日头毒,校场一览无余。汗水从眼皮上流下来,顾横之眨了眨眼,说:“朝廷不予,我只能自取。”


    顾穰生心中惊了一下,嘴上却说:“好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一身反骨?”


    “没想反。只给他们一个交代。”那些没能回来的人,做过一日他的部下,他就永远以他们的将军自居。


    顾穰生不说话了,揩了头汗,挥手叫左右都站到五十步以外。而后压着声音:“这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和贺灵朝怎么回事儿?”


    这事压在他和君绵两夫妻心头许久,一直没机会逮到兔崽子好好问问,“年前的事我可都听人说了。你俩一起出的京城,贺灵朝人呢,你安置到哪儿了?”


    “他。”顾横之张口又闭口,隔了好几息才斟酌着说:“他回西北了。”


    “什么?”顾穰生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她出了京,就直接回西北了,那你俩的事算什么?你,你这不简直给人抬轿么!”


    他摘下头盔,来回踱步一阵,忽然喝问:“你们怎么联络的?”


    这几个月来,顾横之一直奔波没歇过,更别提有时间给今行写信。但他能领会到他爹的意思,只答:“我乐意。”


    “你还乐意!我看你要么吃错药,要么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不找贺灵朝,我找她爹总行吧?贺易津这狗日的。”他爹就知道自己肯定问不出,没法对小姑娘下嘴,就转而对姑娘爹骂骂咧咧,气冲冲离开的那架势,仿佛要提刀去寻仇。


    顾横之没追,自行去领了擅离职守的二十军棍,又回到校场的旗台下罚站。


    按军规,他得站一天。这是比军棍更严重的惩罚,但他做什么都坦荡,不怕人指指点点。过往操练的士兵反而向他敬礼。到午时,日头就很毒辣了,晒得他嘴唇干裂。有士兵悄悄地想给他喂点儿食水,都被他拒绝。


    下午些,暴雨骤然兜头来,为他洗去暑气,也浇得他狼狈。唯有打直的站姿,不曾偏移分毫。


    长靴踩着雨蹬蹬地走过来,伴着调笑:“唷,落汤鸡。”


    “铮姐。”顾横之睁开眼睛。


    “挨了多少棍,这么一副丧气样?这段时日全军议论的可都是你,就连我朝天崖的兵,都说二公子仗义,轮到你手底下不会吃亏呢。”顾元铮把伞分了他一半。


    他并非为此伤神,摇头否认,“怎么突然回来?”


    顾元铮笑容爽朗:“不是要出兵给南越起义军打援么,我回来向大帅申请这个任务。这么久了,我还没上过真刀真枪的战场,这回就拿南越王军当本将军的磨刀石。”


    “铮姐如愿。”顾横之的目光落在雨里,“但霖雨季来了。”


    每到六七月,南疆就会进入连绵的雨季,很不利于规模作战。南越同样如此。


    “所以要八月才能出征,眼下只是准备。”顾元铮语带无奈:“现在各处攻城作也都紧着西北和雩关的战事,等朝廷调度好,才有余裕拨给咱们。”


    顾横之闻言,捕捉到了其中的两个词:“西北,战事?”


    第242章 六十四


    听说秦广仪接到朝廷调令之后, 仙慈关表示配合,随时可以接换防。


    虽然雩关紧跟了帅令来,衷州的北方军到底还没动, 王义先暂且松了口气, 但心里总是悬着。北黎不断增兵, 雩关那边面临的压力一日大过一日, 秦广仪早晚要撤回去。


    这日晚,做完换防的预演,屋里就剩两人收尾, 他越想越气:“我就说,长期那消息传过来, 当时就该一块儿报送宣京。现在好了, 皇帝还以为咱们跟北方军穿一条裤子瞒着他。长公主是他亲妹子,不会怎么着,炮火全朝咱们轰。都当咱们是发面团,随意捏扁搓圆,真是气煞我也。”


    贺易津宽慰道:“你也知道朝廷里有奸细嘛,敌人不知道咱们掌握了他们的动向, 是先机;敌人知道咱们知道,那就是错失良机, 哪儿还能打成一场伏歼?陛下也不算徇私, 京城的安危更重要,于情于理,这话都没说错。”


    “就宣京城金贵。”王义先将羽扇“啪”地盖在沙盘桌沿上, 吹得盘里红黑交错的小旗微动。


    眼下战局不过堪堪维持。北方军的援兵一撤, 西北军靠现有兵力要固防累关,净州这边的部队得拉一大半过去。届时整个秦南都将暴露在西凉大军铁蹄之下, 沦陷只在瞬息。


    累关不能不守,代价却是要放弃净州,彻底让出西北腹地。


    他舍不得,心里难受,“征发也没有,就要咱们死耗。秦甘盆地是地,咱们这些人不是人。”


    贺易津听不下去:“不是人是什么?”


    “是神仙!”王义先冷笑一声,“挥挥手,就能召道闪电把铸邪怒月劈了,天降流火砸西凉军里,直接送他们下地狱!还要什么军队,打什么仗?”


    “你这浑话。”贺易津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忽然咳了一下。他抬手捂嘴,却没捂住,一声声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义先忙给他拍背,看到他咳在手心里的血,什么话都没了,转头去找药和水。


    临战在前,主帅伤病复发乃大忌。为避免透露风声,传出去被有心人做文章,除了例行问诊,贺易津不再叫军医来。


    他吞了丸药,靠着椅子缓缓道:“我在想,西凉大军补给遥远,没有储备,咱们这地贫,靠以战养战也难以维系。铸邪怒月恐怕不止在等秦广仪撤兵,还盯着咱们秋收的粮食。”


    “就算秦广仪不撤,西凉人过不了冬,秋收前后也必然有动作。”王义先亲自给他扇风,压低声:“还有些时间,要不找贺冬来瞧瞧,重新开个药剂子?”


    贺易津摆手:“往来不便,他跟着阿已也有事情要做,算了。”


    王义先想劝,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怒气散尽之后,就只剩疲惫。


    再愤怒再痛苦有什么用?他了解殷侯,这个男人不会问为什么,只会一直守在这里,直到死。


    “让净州府提前秋收,然后坚壁清野。咱们打阵地战,防守战,坚持过这个秋天,把西凉人拖进寒冬,他们的气势自然会衰竭。到明年开春,朝廷准备好征发,就是咱们扭转战局的时候。”


    殷侯想着未来一段时间的大方向,末了劝慰搭档:“你放心,我一定活得比这些西凉人长久。”


    “和那些短命鬼有什么好比的?”王义先背过身去,随手整理信件,一看笑了:“顾穰生骂你来了。哦,为他儿子。”


    “这厮惯爱无理取闹,不过这事确实是咱们占了他家便宜,别回信,随他骂吧,过几个月再说。”贺易津眼一闭,就这么睡过去。


    他不愿意多惹麻烦,王义先却有火没处发,专门磨墨铺纸,提笔洋洋洒洒怼了回去,连带着荼州攻城作的情报一起发往蒙阴。


    与此同时,南疆的军报已送到宣京。


    荟芳馆内,凌霄花笼盖的长廊上,忠义侯漫步道:“……顾大帅竟然没有点他儿子为主将。像助南越义军剿逆这样唾手可得的功劳,可不好找第二件。”


    与他同行之人乃刚回京不久的裴明悯,闻言只道:“顾氏一家人,不分彼此,横之和顾大小姐都不会在意所谓‘功劳谁属’。”


    “顾氏好家风。”嬴淳懿哼笑道:“但本侯以为,顾横之不争,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明悯眉心微皱:“侯爷此话怎讲?”


    嬴淳懿驻足回头,以问代答:“裴侍读如何看待西北战局?”


    两息未等到回答,他便接着说:“在本侯看来,苍州陷落之初,西北军就当即刻收缩兵力,让出包括苍州、菅州与净州在内的整个秦甘盆地,而后集结重兵把住累关,即可以最小的兵力损失扼住事态,不让西凉人有任何进入中原的可能。”


    裴明悯即道:“边军不战而退,那西北三州的百姓怎么办?”


    嬴淳懿理所当然道:“只要战争爆发,必定流民遍地,边军战与退都是如此。你看西北军与西凉人鏖战数月,伤亡万数,兵员损失何其大,甚至要靠北方军增援才能勉强战平,可拿回一寸土地,南下的流民可因此减少?”


    “现下北疆战事吃紧,只要援兵一回撤,西北军要想守住累关,必然要放弃净州。这早晚都要放弃,不如早早放弃,还能保住几万兵力,不至于布防时捉襟见肘。”


    裴明悯眉头紧锁:“流民增多,正是因为边军顶在前线,为他们的撤离赢得了时间。凉人残暴,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有边军的牺牲,才有无数百姓逃出生天。他们的抵抗绝非没有意义,我等怎能空口质疑?”


    嬴淳懿负手道:“本侯并非否认将士的付出,只是作为朝官参与庙堂决策,必须去思考这些问题。民与兵,孰轻孰重?再者,以西北军现存兵力,能否守住累关都堪忧。若是累关失守,将被战火波及、流离失所的中原百姓,比之西北三州,孰多孰少?”


    兵者诡道,裴明悯直觉他说得不对,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天下大局,不可兼顾之时,有失才有得。”嬴淳懿看出他的不赞同,收回话题,“譬如顾横之,舍了南越探囊取物般的军功,才有机会踏入西北的战场。”


    “夏忙将过,朝廷就要进行征发。征多少的兵,就要点多少将。顾氏在南越进无可进,助义军剿逆不过锦上添花,在西北却有许多新的可能。”


    他接到南越的军报,很快想到这一层,便打定主意等着顾横之进京。


    “横之他……”裴明悯想说顾横之不会这么想,但忠义侯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顾氏在南疆已然无可进,这对顾家人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斟酌后确定道:“横之绝不会为立功而请战。”


    如果他来,必定是为别的东西。


    “动机并不重要。”嬴淳懿从容笑道,“将领立功,不过在不同地方,打赢一场胜仗或是十场胜仗。但王侯要立功勋,却是要开疆拓土,收服四海。”


    他注视着对方,沉声道出今日目的:“裴四公子可愿与某携手,助某一臂之力?”


    裴明悯被请来时便有所觉,坦然拱手道:“侯爷抬爱,然涧与侯爷不是一路人,难走一条路。”


    被拒绝得直截了当,嬴淳懿也不恼,脸上犹带着笑:“大道万千,不可同往,何奇之有?但道不同,却不妨共事。南越方面,本侯还需和裴侍读守望相助。”


    “涉及公事,下官自当尽心竭力。”花廊即将走到头,裴明悯不再多留:“下官还需去看望云时先生,就此告辞。”


    才将升任翰林侍读的年轻公子走向藏书楼,去寻在此坐馆的路云时。因为江南水患筹捐,借读荟芳馆的士子们对他并不陌生,今年出使南越之行更是让他声名鹊起,很快便有人看到他,上前与他攀谈。


    公主府的长史走上来,向自家主子请示,可要动用别的办法。忠义侯毫不在意地摇头,目光移开,环视偌大的馆阁。


    凉殿中,水榭里,宽檐下,士子们三两结伴,切磋学问之余,免不了议论当下的军政形势——荟芳馆没有外面“莫谈国事”的规矩。抬眼偶见忠义侯,或惊喜或沉稳,都恭敬地向他见礼,胆大者甚至来请他评判。


    风吹过太阳下的凌霄花,洒落一肩摇曳花影。


    嬴淳懿听完士子们的争议,说:“不如办一场文会吧。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有争议也可一并解决。”


    命令传达下去,侍从们迅速地行动起来,铺排好席位。文会将开之时,长史匆匆来报:“谢大人的消息,禹州那边说,柳从心要回来了。”


    嬴淳懿在众人目光下动作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示意大家自如即可,起身而去。


    数千里外的禹州湾,落日淬红海浪,庞大的船队载着从远洋获得的巨额财富,缓缓泊进港。


    领头的船上放下舷梯,第一个走下岸的年轻男人身着麻衣,臂缚白绦,裹着黑色头带,全身素净,只腰间挎了把短刀。


    掩在人群里的秋玉第一时间竟没能认出来,好一会儿才恍然,喃喃自语:“高了些,瘦了些,晒黑了……大当家的,他们平安回来了。”


    她按着心口。平安回来已是不易,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只能记在心里。


    衙役们开始清场,等候的禹州府官员们迎上去,含笑问:“可是柳当家的?”


    “是。江南,柳从心。”男人打扮就如本地时常出海的渔民一般,然而一开口自报名讳,中原内陆水乡的味道,就冲散了那股久居船上的海腥气。


    话短,语调生冷,气氛陡然凝滞。


    紧随在他身后下船、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子走到他身边,笑眯眯地向诸位官员拱手:“浮山齐子回,见过诸位大人。”


    浮山齐氏,是本地的望族啊。官员们缓和许多,哈哈笑着,将人迎去早就准备好的盛大的接风仪式。


    宴席到深夜才散,船队抵达的消息却早已飞向四面八方。


    柳从心去了知州安排的下榻之所,果然有美姬等候。他从前就厌恶这样的应酬,如今连敷衍也懒得费心思,转头就去了隔壁齐子回的屋里。


    但他没有提不爽快的事,好似专门来问:“先生回家,还是回小西山?”


    “这么着急进京?”齐子回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咱们多久没睡过好觉了,歇两天不会影响行程,养足精神,才能更好地去面圣。”


    他们如朝廷所愿携财宝而归,可算做“凯旋”。但福祸相依,此次进京将面临的压力,不亚于与外商周旋,与海盗搏杀。


    “我不需要。”柳从心摇头。他心里只有一件事,在没有做到这件事之前,不会疲倦。


    然而其他跟着他出海的人,比如子回先生是来帮忙的,不是为谁做工,或许就需要回家一趟,见见亲友以慰思乡之情。


    齐子回能感受到话里藏着的关切,默然片刻,笑了笑:“那就早些启程吧。早就听说荟芳馆重开,我正好搭你们的便船,去见识见识。”


    翌日一早,两人谢绝禹州府挽留,率队换了漕船,沿运河直上京畿。


    一路有各州卫开道,风正帆顺。


    远航期间发生的大小事件,包括柳氏存续产业的账册,也都送到了柳从心手中。秋玉本不赞成这么急,但少当家提早传了信,她就按照他的安排准备。


    阔别两年,天地翻覆了一半。齐子回念出来,免不了痛心叹息。


    柳从心平静地看账,在他说话期间,决定了一间亏损铺子的开闭,以及管事伙计的去留。


    朝政风云变幻,边陲战火蔓延,无数人生死起落,都难以扰动他的心志。


    他的阿娘和姐姐救助过许多人,但救不了自己的命。他背井离乡,无家可归,不配再可怜、同情任何人。他也不会再让自己产生这样的情绪。


    船队抵京,户部尚书亲自率领半部属官迎候。


    柳从心要交接,之后还要进宫,齐子回便与他告辞。


    禁军隔开民众,盯着役吏卸货,一车又一车的黄金白银和奇珍异宝被送进国库。核对时一一开箱,华光灿灿,瞬间填满了空旷的库房,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陆尚书翻着账目,对他们到底带回了多少钱财有更加直观的了解,啧啧叹道:“柳公子好定力,本官光是看这账本,都难免眼热。”


    柳从心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接话。


    “哦,我忘了,柳公子出身豪富,想必早就看惯了这些身外之物。”陆潜辛把账本交给下属,笑道:“你既然想做官,来我户部如何?各处清吏司随你领。”


    柳从心沉下脸,依然没有开口。


    陆大人拍拍他的肩膀,“本官是开玩笑的,你的去处当然由你自己说了算,好了,去见陛下吧。”


    他不再管交接的事,跟着内侍去皇宫,穿过重重宫门,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抱朴殿。


    这是柳从心第一次亲瞻皇帝圣容。他在内侍的引导下行完叩拜大礼,然后听到一道声音让他抬头。


    他看清了御座之上的人影,心想,原来这就是天子威仪。


    而后又想,如果他参加了两年前的春闱,应当有机会在殿试上看一眼,那时或许会有更大更深的震动与感触。


    愣神的功夫,内侍轻咳示意他回神。他整袖告罪,集中精神开始回答皇帝的问询。


    下西洋的路线,沿途所经番邦地理风情,如何进行贸易交互,因路遇海盗而耽误回程,以及最重要地,带回了多少钱。


    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


    他从午后说到日落之前,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和颜悦色地倾听臣子之言,甚至大方地许他一个愿望。


    “我只要我应得的。”柳从心伏首请愿:“请陛下赐草民工部官职。”


    明德帝摩挲着手中的铜钱,没有计较“应得”二字,而是疑惑道:“为什么是工部?朕还想着将你安排去户部。”


    “草民已经厌倦与算筹为伍,工部更适合埋头做事,不问其他。”


    “有趣。”皇帝微微笑道:“朕可以准你所请。但现在的国库,可没钱让你去动土立木。”


    他再次叩首谢恩。


    “臣会竭尽全力。有朝一日,让陛下不用出钱,也能修建宫殿,开渠凿路。”


    这句话让许多人惊讶。


    一个时辰后,传到乐阳公主府中,恰好几个年轻人都在。


    “口气可真大。”顾莲子还记得这个江南人,但一顿饭不至于让他升起好感。


    “他想查太平大坝。”谢灵意携今日国库的进账而来,已经特意了解过柳从心此人,“他亲娘亲姐死于江南水患引发的贪腐案,水患因太平大坝溃坝而起,溃坝的源头在工部。”


    顾莲子闻言,坐得端正了些,“这样啊。下一次远渡西洋还需要很多准备,在那之前,就让他查下去?”


    他扭头去看忠义侯,“反正溃坝肯定有傅禹成的过失。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要不要帮帮他?”


    嬴淳懿正在处理文书,一心二用,“不急。他的目的摆在明面上,傅禹成肯定有所防备,等他们交过手再说。”


    危急时刻再伸援手,才能最大化发挥作用。


    “那就先盯着他。”顾莲子说完,起身去找宵夜。


    殿里撤了冰盆,没有熏香,两架多宝格也搬进了库房,空荡荡的一眼就能扫尽,一点也不好玩儿。


    嬴淳懿知道他呆不住,没管。过了半晌,忽然说:“这笔钱来得很是时候,至少军费确定有着落了。”


    “……终于要开始征兵了吗?”谢灵意怅然地看向殿外。


    梧桐落叶,秋将立。


    天化十七年七月初三,朝廷正式颁布征发令,征集兵员,支援边疆。


    驿兵携带命令奔赴向全国各地,吏部没有吩咐特别保密,这件事就从各处驿站传开。


    汉中路某处紧邻驿站的茶棚,歇脚的旅客谈论的都是征兵。


    角落一桌围坐着几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听了议论,一面大口吃着肉饼,一面囫囵地说:“竟比公子预想的还要快些。”


    快,就是急迫,意味着情况不好。他们之中最年轻的公子说:“所以我们也要加快速度。”


    距离京城还很遥远,一行人补充好食水,便再度骑马赶路。


    大家都将包袱背在身后,或直接捆在马背上,唯有那年轻公子,将包袱小心地放在怀中。


    包袱里除了衣物,还装着一支风干的木芙蓉。


    他回到蒙阴之后,写了一封信寄往云织,但来不及捎上刚折的花。


    现在,他希望能亲手送过去。


    第243章 六十五


    立秋过后的天气依然燥热, 百姓们在太阳底下才割一茬麦,汗珠就滚滚下落。


    但半年的耕耘有了收获,收成比去年还好, 又怎会有人嫌苦嫌累?


    “错金山下, 是我家乡——”


    风吹麦浪, 麦秆哗啦啦地响, 麦田里的民谣应和而起。


    “天神赐佑,美丽风光——”


    “男儿豪勇,女儿飒爽——”


    “安居乐业, 人兴地旺——”


    贺今行跟着哼哼,反手握住一把麦秆略往后压, 镰刀贴地一划便整把割净, 顺势往后一丢,手再摆回来揽住下一把,速度与左右的老乡们相差无几。


    他们身后,割下的麦穗堆成了小山包。刘县尉指挥衙役们一堆堆地捆扎好,方便神仙营的马匹驮运。


    这些酷肖西凉人的年轻汉子被他们县尊叫来,牵着矫健的大马, 驮着比马匹更加庞大的麦捆,来回于县城和田地之间。


    本地人初时不敢劳烦他们, 次数多了, 渐渐习惯。更何况这些年轻人看着凶悍,实际替他们担了不少活儿,甚至从城里出来碰上送饭送水的妇人们, 都会帮忙捎带。


    大伙后来甚至感慨, 这么好的马来给他们驮粮,大材小用得叫人不好意思。


    屈才么?上战场杀敌和为百姓驮粮, 在贺今行眼里没有区别,都是值得做的。


    混血儿们自然地延续了他的观念,以两样事情都能做到而为荣。


    成捆的麦子被运到城里的碾场,铺开晾晒。老人们吆喝着耕牛与骡子,拖着石碾在麦草地上来回滚动,妇人们觑机来回翻动。


    待得太阳完全落下山,最后一批麦子也脱粒装袋,所有人聚集到老城区两条大街交叉的中心广场。地渠穿城过,蓄水池修在广场中央,池边插了一圈柳树,枝条青青。大家就在垂柳下舀水饮用、洗漱,等大锅饭抬上来。


    自上回转移之后,留下来的百姓不多,贺今行让他们都搬进城里,又给每一个人都安排了合适的事情做。大家每日同吃同住,一起干活,忙忙碌碌却精神满满,好似这世道如往日一般安宁和平。


    但谁都知道,苍州、菅州相继沦陷之后,秦甘路就只剩净州还在坚守。


    总督府在净州一直没挪动过,荀制台一改往日互不相扰的作风,和仙慈关联系密切,还上了几回前线。他在月初传密令给南部各县,小麦一熟就赶紧组织收割,收完就往衷州撤离。


    这意味着,净州也要守不住了。


    “县尊,咱们真的,还是要走吗?”周碾捧着冒尖儿的饭碗,却吃不下去。


    夜色掩盖下,广场上出奇地安静。就着秸秆席地围坐的百姓们想法和他一样,都看向篝火旁正在记账的身影。


    汤县丞和朱教谕带着大部队转移之后,很多事情都要县令亲力亲为。这些日子,贺今行白日与大伙一起劳作,晚上才处理政务。大家都看在眼里,越发信赖他,完全忽略了他的年龄。


    他知道众人心中不舍,温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收完麦子就走。如今局势紧张,越早撤离越好。”


    净州耕地多,因此多种春小麦。云织县春播比北边地县早一些,收成也要早一些,小麦收完,番薯收了一部分,至于其他的作物,实在来不及去收。


    明日走之前,神仙营会将它们统统踏毁或者烧掉,完成坚壁清野的命令。


    大家心里明白,县尊这么安排,局势一定严重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


    但故土难离啊,刘二心疼:“我家里今年种了些葵花,还有棉花,以为能卖个好价钱呢,谁知道……唉。”这些主要用于买卖的作物,哪怕他能收获,也找不到采买的商人。


    贺冬忽道:“苍州那边种棉花的才多,大片大片的棉花田,这个时候该采摘了。”


    苍州。不止刘二,听见这话的人皆是一愣,少钦,才一声叹息:“苍州唉!”


    “天也,我他娘的受不了!”胡大将手中陶碗砸到木桩上,站起来粗声说:“县尊,要不您带着咱们投军去吧!俺老胡有一把力气,又练了这么些天,长矛还是挥得动的。”


    话未落,前后左右的人群哗地起立一片,纷纷响应:“对啊,咱们投军去!边军顶在前面打仗,咱们难道就在后头看着?”


    “反正麦子也收了,咱们自己背着粮食去,不多费军粮!”


    “对!咱们自己的家业,自己不守谁来守?”


    ……


    晴朗的夜空下,大伙儿七嘴八舌,群情激愤,比熊熊篝火还要热烈。


    贺今行早早合上了账本,听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


    众人见状不约而同停住话头,等他做决定。


    他眼含抱歉,环视道:“我明白大家的心情,但投军,并非去到前线加入军伍,就能立刻上战场杀敌。”


    “新兵入伍,首先要明辨号旗,熟记各种命令的含义,能够及时有效地完成命令。否则打起仗来,只会干扰同袍,打乱队伍行动步调。如今大战一触即发,西北各军都在战备中,恐怕抽不出时间和人手来训练新兵。”


    他们这段时日的操练,教与习皆是以自保防身为主,与军中步兵操练相差甚远。


    先前还激昂的人们露出茫然的神色,胡大攥着双手,同样茫然:“这,这,咱们都是种地的,不懂啊……”


    “大家没有了解过,不明白很正常。这些不难,只是需要时间。”他展开一个安抚的笑,“待大家转移到关内,朝廷派人组织征兵,再去应征也不迟。到时候经过足够的训练,就能更好地发挥大家的力量,保卫我们的家园,对不对?”


    更何况,这里并非所有人都是健壮的男人,还有数百名妇女和老人,怎么能跟着一起去投军?


    但这一点他没有说出来。这些汉子们此时冲动,之后冷静下来,也会想明白的。


    四下的人又陆陆续续坐回去,都有些低落。胡大又重新端起碗,低头说:“平日只会闷头种地,现在祸到临头,什么都做不了,真是窝囊。”


    争再多的地来种,有什么用?西凉人一打过来,就要放弃收成逃命,还不如一早就……


    “这话说得不对。”贺今行见他们胡思乱想,正容道:“边军为了保护我们,不惧牺牲,英勇奋战,为抵抗西凉做出极大的贡献。大家配合边军转移撤退,腾出战场,让他们能放手作战,后顾无忧,这也是贡献。大家处在不同的位置,所以做的事不同,但与外敌抗争的心是一样的啊。”


    一样的吗?在场百姓尽为之震动,他们说不清是为什么,却本能的因此落泪,“那些军爷也就是多当几年兵,比咱们多操练几年而已啊。”


    都是血肉做成的普通人,有家有老小。


    “所以大家更要好好地吃饱饭,好好地活下去。如此,才是对那些还在奋战的将士和已经牺牲的将士,最好的报答与安慰。”贺今行也被触动,想到远在仙慈关的父亲与诸位将士,不知他们近况如何。


    西北各地的信件往来越发艰难,他上一次收到消息还是五日之前,或许得让苍鹰专门飞一趟了。


    没有人再高声说话,都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消化。


    贺今行将账目整理好了,如实念给大家听。


    今年小麦收成创下这二十年来的新高,比大伙儿想的还要多,让人不由转悲为喜。


    “是个好年呢。”


    “去年那么大的雪,我就说今年要丰收!”


    “真好啊。这么多粮食,咱们现在这点儿人,吃一年都吃不完吧?”


    “要不给西北军送一些?”


    “对,吃饱肚子才好打胜仗啊。”


    一些脑子灵活的,如刘二,当下算了算。他们几千人收了一个县的小麦,就算送给西北军一半,剩下的也完全够往衷州走几个来回,便商量着要不要再多送一些。广场上又热闹起来。


    “这要看我们启程之后的战况。而且你们别忘了,关内还有父老乡亲在等着我们呢,可不能什么都不给他们带啊。”贺今行及时拉回他们,叫大家赶紧回去收拾行装,明日好早些出发。


    一众百姓各回各家,留下的都是县衙的人,他将明日的事宜一一安排下去,才彻底散会。


    周碾却磨蹭着没走,眼睛亮亮地盯着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属下真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无论什么时候都能镇定从容,为所有人解难解困。


    “嗯?那我要做得更好才行啊。”贺今行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谦虚,笑呵呵地应了,又挥手撵人:“快些回去吧,别让你娘等太晚。”


    周班头精神抖擞地向他抱了个拳,踩着风火轮似的跑了。


    坐在房顶上旁观许久的桑纯才跳下来,走到他身边,道出心中疑惑:“为什么他们都不想走?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才不舒服呢。”


    这个少年人喜欢跑马,喜欢追鹰,居无定所是常态,从未想过要用房屋和土地来束缚自己。


    整个神仙营的混血儿几乎都是如此。


    贺今行替他拍掉衣衫上沾的草屑,说:“因为这是他们的家乡,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一辈子的心血也都在这里。他们离开家乡,就像你长住在玉水城一样,要舍弃很多的东西,作出很大的决心,才能做到。”


    “这么恐怖?那我理解他们啦。”桑纯吐了吐舌头,怀着对这些百姓的可怜,去寻同伴。他是塘骑,不必参与作战,但要排岗放哨。


    今晚轮到值守,他与同伴一起出了西城门。两人本该沿城墙来回,但云织县离北边前线远,神仙营驻扎之后,贼匪都不再光顾,巡逻就变得十分无趣。


    看着月上中天,两人无所事事,决定偷偷地赛一场马。这段时间他们往错金山上上下下,对周边十分熟悉,闭着眼都不会跑错。


    口哨一吹,两匹骏马瞬间冲出,向着边境线奔驰。你追我赶,不知不觉就跑出了几十里


    夜风与马蹄隔绝了大部分的声音,却骤听“呲”地一声,犹如一把刨刀刮过耳膜,刺得人头疼。


    但这声音对于一名塘骑来说,再熟悉不过。他与同伴立刻勒马,仰头望向声音的来源——色彩奇异的烟花在西天绽开。


    那是神救口的方向。


    眨眼间,又一支鸣镝拖着火光冲上天,爆响尖锐地荡开。桑纯没有捂住耳朵,全神贯注地数着。


    “两支、三支……”


    另一边,贺今行回到县衙之后,将云织的县志、人口黄册、鱼鳞图册以及其他重要文书,装了三大箱子封存好,才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贺冬煮了夜宵端过来,就看到青年在桌前捏着一封信发呆。那信是他前几天才从净州带回的,知道它来自剑南路。


    “这信里有问题?”


    “没。”贺今行回过神,把信收进官皮箱里,竖指向窗顶,“冬叔,我在想,要不要把它也带上?”


    贺冬顺指看过去,是那盏滚灯,“想带就带呗,虽然这玩意儿是有些占地方,但也占不了太多地方。不过这和那封信有什么关系?”


    他回想了一下,“哦,都是那顾氏子——他有问题?是了,顾穰生一直对贺大帅有意见,他肯定知道了除夕那件事,让他儿子来……”


    贺今行越听越没边儿,赶忙打断对方,“横之没有问题,不是,就不关南疆的事,冬叔你别多想。”


    他拍了下额头,看着窗下轻轻晃动的灯,继续为难。


    它由竹编,个头大,心却是空的,不用合适的箱子装起来,会被其他行李挤压损坏;若是挂在板车上,又怕它在路上被刮坏,或者不慎遗失。


    当初他坐马车抱着回来的。这次要骑马,不好随身携带,专门弄个大箱子,一辆板车又搁不下了。他更不想放到其他人的车上去,占别人的位置。


    “怎么会这么麻烦呢?”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踮脚伸手去摘灯。


    贺冬听得莫名其妙,正想叫他吃了夜宵再说,话到嘴边却恰好被跑进院子里的少年打断。


    “将军!神救口遇袭求援!”桑纯满头大汗地冲过来,比着手势急道:“一次发了五支鸣镝。”


    贺今行瞬间变了脸色,五支鸣镝代表敌我悬殊,但守军决意坚守阵地,死战等待援军。同时周边所有部队一旦收到信号,必须立刻增援。只有直面外族的关口才有。


    他当即收手,撑着窗台跃出去,“什么时候?”


    “大约半个时辰前,瓦珠还在侦察。”桑纯随他疾走,迅速汇报情况,连自己擅离职守的过错也没有隐瞒,“……我已经通知大哥了,营里应该正在集合。”


    贺冬亦是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赶忙跟上。


    一盏滚灯和两碗甜水都被留在了屋里。


    出了县衙,贺今行先去叫搬到附近的刘县尉以及衙役,几人都还没有歇下。他简短说明事项,命令刘县尉组织人手通知全城的百姓,便往新城区神仙营的临时驻地奔去。


    留下几人仿佛在做梦。云织确是紧邻边境线,但神救口怎么会遇袭?西凉人从哪里绕过来的?净州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别愣着了,赶紧行动啊!”贺冬挨个拍醒,“西凉军擅奇袭,再晚一会儿,就打到家门口了!”


    刘县尉打了个冷战,赶忙去县衙库房提了几面铜锣,带着人惶惶敲开来。


    城里百姓因收拾行李,大都将睡未睡,又住得集中,锣鼓一响,一条街的灯火便接连点亮。


    与此同时,贺今行与桑纯已经踏进新城。


    “将军!”星央牵着两匹骏马来接,“全营整备完毕,随时可以出战。”


    “好。”贺今行纵身跃上卷日月,拽缰调头,举臂向等在前方、披挂齐整的人马喝道:“即刻随我驰援!”


    他一马当先,如飓风卷过,混血儿们汇聚在他身后,合如激流涌向大开的城门。


    “将军!”然而城外一骑先一步举着火把飞驰进城,正是留后侦察的瓦珠,“西凉骑兵杀来,不足二十里!”


    上一刻如奔雷一般的马蹄齐刷刷刹住,骤然的死寂之下,贺今行难以置信:“那神救口岂不是没了?”


    神救口常驻军五千,于六月初抽调三千补充净州西北防线,仍有两千。关口狭窄,西面斜坡陡峭得马匹无法行走,整体易守难攻。驻军全面戒备的情况下,西凉骑兵怎么上来的?


    西凉人投入多少兵力,用了什么办法,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破关?还能在破关之后有余裕立刻进攻最近的城池?


    难道像鸣谷关一样?


    “城外可还有弟兄?”他掐了一把虎口,见瓦珠摇头,当即做出决定,派对方前往净州报信。


    人一走,便下令关城门。


    西凉人来势汹汹,距离太近,撤离或者布置伏击显然已无可能。未能探清敌军兵力与构成,出城迎战风险太大,唯有借助城池防守。


    可他们人太少了。城中所有人算上都不足五千,称得上训练有素的更是只有神仙营和几班衙役。


    怎么办?


    贺今行站在城门前,星央带着弟兄们闭紧了城门,回头来等他再度下令。桑纯则领着一干塘骑,上了城墙,望风戒备。


    时间犹如静止,但他知道自己必须争分夺秒。一个个办法闪现在他脑海里又被否定,太难了,他想不出一个可以保全所有人的办法。


    既然如此,那就能全多久是多久罢。他咬牙做出决断,大吼道:“全部上城楼!有多少火把、火盆全部点燃架上!”


    混血儿们依言照做,城墙上很快燃起一蓬蓬火光,映得周遭亮如白昼。


    “将军是要我们唱空城计么?”星央问道。军师讲三十六计的时候,神仙营也旁听过,他对这些计谋印象很深。


    “可以这么说。”贺今行在城楼前左右调度,安排站位。


    但西凉人绝对不会被吓退,这一招只能拖延时间,就看能拖延多久。


    云织城小,新修筑的城墙虽比一般县城要坚固一些,但绝对不及边境线上的军事要塞,只有一道丈宽的墙体和城顶外沿的垛墙。加宽后的周长也不过二十余里,一面城墙不足六里。


    然而就算是这么短的城墙,神仙营三百多人排开来,看着依然稀疏不已。


    人还是太少。


    贺今行环望左右,闭了闭眼。


    没有其他来得及的办法,他转身下城楼,同时想着要怎样调动百姓们参与防守。


    贺冬正好赶过来。他先前只是一说,没想到西凉人的动作竟然真的这么快!


    刘县尉完成了任务,也带着衙役们赶到。


    在衙役们身后,是匆匆穿衣出门的百姓们。男男女女,尽皆举着火把油灯,抄着棍棒、锄头、钉耙、砍柴刀等等一切能用来打人的家伙什,就连周碾的老娘,都抄了根棒槌,紧紧跟着队伍。


    他们从长街这头的新城门绵延到旧城,在七月的深夜里,汇成一片光热交融的长河。


    这条长河的流向城墙,所有的视线也都聚焦于城楼。


    “县尊,是不是西凉人打过来了?”


    “我们不怕,和那些狗日的拼了!”


    “对!我早就想和那些畜生决斗了,娘的,老子这回一定赢!”胡大举起自制的朴刀。


    决斗啊。贺今行想起初来云织所见的风俗,此地的百姓历来爱憎分明,直来直去。


    他停在楼梯上,双手抱拳,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似的人群深深鞠躬。


    “请大家听我指挥,齐心协力,一同守城。”


    第244章 六十六


    “我们听您的, 县尊您安排就是!”


    百姓们怀着担忧,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喊道。


    “好。”贺今行心中感动,不再耽搁, 当即选了一批以胡大刘二为首的壮丁上城楼, 补充阵线。


    剩下的人们又纷纷问:“县尊, 咱们能干什么?”


    人声嘈杂, 听得人越发紧张,刘县尉不得不高声叫大家冷静。


    贺今行说不妨事,稳住心神, 尽力让自己语气镇定地下令:让一部分人去收集这些日子碾麦剩下的麦秆,一部分人去找瓦石、木材、砖头等等能用来打砸的重物, 一部分人去蓄水池打水, 再将这些东西统统搬运到城根下备用。城里能用来驮运的牲畜全部上阵。


    人群忙忙四散开,他又吩咐三班衙役,各去东城门和两翼城墙盯着,以防西凉军从其他方向夹击。


    贺冬见状,肃容道:“我去准备伤药。”说罢即去寻还在城里的赤脚郎中。


    最后剩下一些老人妇女,贺今行就拜托他们还像之前一样, 负责准备炊饭饮食。


    就这一会子功夫,在城墙上的桑纯转头道:“来了!”


    听见这话的人皆是一震, 虽心里惶惶, 但想着还有事要做,都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贺今行上城楼一望,西天下一条橙黄的光带迅速接近放大, 就像燎原的火烧了过来。


    他吩咐将火把火盆都移到垛墙边, 神仙营的将士们临火而站,民壮交错在后贴着宇墙, 虚实相掩。


    而后让左右口口相传下去:“大家沉住气,万不可喧哗乱阵。”


    眼看西凉骑兵越来越近,星央忽地拔刀出鞘,举刀暴喝:“弟兄们,谁是西北最强的轻骑?”


    “舍我其谁!”两旁的混血儿握拳拍上半赤的胸膛,吼声绵延下去,此起彼伏,似一串钟磬余音。


    “哥哥们上马能一敌十,下马也能!”桑纯一脸自豪,手却握住军号,好随时传令。


    贺今行也放声道:“那就拿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箭阵预备!”


    话落,羽箭齐刷刷搭上弓弦,对准已然可见披挂的人马。


    星央目光一利,“那是西北军的马?”


    看来西凉人并没能战胜神救口外的峭壁,将他们的马匹运上来,而是直接缴获了驻军的马匹。


    “可恨。”这意味着眼前这支骑兵人数并不会太多,但贺今行还是捏紧了箭尾,死死盯着即将进入射程的西凉人。


    对方却减缓了速度,停在五十丈开外。


    “前方还有宣军的要塞?”领军的西凉将领十分疑惑,据半日前的情报,这里应该只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县城。


    而现在看,此方城池轮廓不大,城门紧闭,城墙上灯火通明,前排弓箭手已然张弓,后排兵士看不大清兵种但竖立得井然有序,上下一派严阵以待的景象,显然提早知道了他们的突袭计划。


    副将道:“肯定是那几支鸣镝,前军就不该让那些宣人放出来。不过,这些人没有穿甲胄,或许不是仙慈关的兵?”


    “不。”将领摇头,“气势非军伍,太子殿下说过,宣人的军队和武器制造都掌握在皇帝手里,他们的地县不可能有私兵。”


    “贺勍狡猾,竟然还在这里藏了一支兵。”副将又问:“那我等还要不要按计划进攻?”


    将领远远望着城池,探不清虚实,便有些迟疑。突袭被发觉,已然失了先机;但小小边县能藏多少军队,又或者实际上内里空虚,专门摆出这副阵势吓唬他们。


    城楼上的贺今行见状,招桑纯来耳语两句。后者便放下军号,用一把脆生生的少年音向西凉骑兵喊道:“喂!那边那群羊日下的,怎么大半夜的找死来了?”


    喊完又用西凉话再来了一遍。


    “张狂!”副将打马上前,喝道:“黄毛小儿也上战场?还不快快……”


    一点清光在夜色里倏地一闪,一支利箭便没入他的喉咙,让他再不能说出后面的话。


    “这是激将!”将领骇一跳,小小县城里竟还有这等神箭手。他接住副将的尸体,急急调转马头,“先撤退!”


    麾下部将后军变作前军,退出百十丈。


    “县尊箭射得真准,那些西凉狗被吓退了!”后面的百姓惊喜道。


    “只是暂时的,我们还不可掉以轻心。”贺今行垂下弓,却没有松口气。


    才将他已看清,这支西凉骑兵大约有千余人,没有直接撤回神救口,就是还在观望。很可能只是开路的前哨,后面还有大军未到,势必早晚会图谋攻城。


    幸而对方没有立即攻城,他们又多了一些准备的时间。


    他下令全体轮流休息,把城防交给星央。下城楼去,第一批麦秆、重物和水陆续搬过来,刘县尉居中扯着嗓子指挥大家依次,吼得声嘶力竭。他便另外组织人手将瓦石木材搬到城墙上去,贴着垛墙根按距次堆放好。


    只是,他们要防守,弓箭远远不够,靠投石滚木也不够,还需修建防御工事,至少要能堵住城门洞,能挡住西凉人的弩箭。


    贺今行抽了一批修盖过房屋的百姓,收集齐掘筑工具,教大家如何搭建掩体、挖壕沟掩洞。神仙营在仙慈关的营地就是他带领少年们亲手挖出来的,哪怕过去了好几年,他还没有忘记这样本领。


    待有模有样地排起头,已是弦月西移,星辰淡去。


    桑纯下来汇报,西凉军营地似有骚动。


    贺今行选了名稳重的汉子管事,马上重回城楼。灰蒙蒙的天光下,百余丈外只见重重叠叠的影子耸动。不必猜,也知道这是人马在频繁走动,调换阵势。


    “饭来嘞!让一让!”城楼下忽然响起喊声,炊饭蒸熟,先紧着守城墙的吃。好些个箩筐抬上来,几个人发碗,几个人打饭,不论是神仙营的混血儿还是本地民壮,接了饭食就赶紧往嘴里扒。


    给星央打饭的大娘看他比旁人还要高大些,就多舀了两勺,他用甘沙方言谢谢对方,大娘反叮嘱他要吃饱。


    双方都不再管什么血脉不血脉,自在不自在。


    如今在这云织城里,就是一家人。


    贺今行看着,这是他早就希望看到的场景,他应该高兴应该笑,眼眶却自顾自地湿润。


    他一晚上没有展平的眉再深折两分——天就要亮了。到时候,他们的城池防备,一目了然。


    而城外观望的西凉军,经过大半夜,也已做好准备。


    将领连夜向神救口送去军报,他的上峰也及时回复:宣军除了边防关口驻军,不可能还有没被部署到净州前线的藏兵。此城定然是外强中干,命令他部直接进攻,半日务必拿下。再休整半日,于后日寅时北上净州城,与其他几部形成合围。


    同时增派了两千步兵,携带云梯冲车而来。


    将领立刻让塘骑回报,保住自己一定按时完成任务,请那日阿将军放心。


    他部先前没能跟去苍州菅州,这回又没来得及参与神救口的攻坚战,这个夜袭的任务再不好好表现,可就没什么军功能捞了。


    东天颤巍巍泛白之际,西凉军中吹响号角,率先发动了进攻。


    “所有人立刻停止行动,寻找掩蔽,轻易不要出来!”贺今行朝城楼下吼,刘县尉将他的命令传出去,他回身举刀当空劈下,“准备迎敌!”


    桑纯深吸一口气,也吹响军号。


    城上城外两股号角皆是急促激昂,犹如对轰的炮火,□□撞到一起。


    西凉骑兵先行,踏着飞扬尘土,向云织城楼抛射出连环箭雨。


    “贴墙蹲下!有什么能挡就拿什么!”贺今行只来得及向左右喊出一句,便不得不挥刀打落密密麻麻的利箭,专注保护吹号的桑纯。


    号角伴着马蹄,箭啸裹着喊杀,西城门连带周围地界仿佛变成了一面鼓,里外一起被敲得震天动地。


    他的声音也被湮没,无法传开。好在民壮们在危机时刻,都自发地跟着混血儿们应战。他们蹲在墙根下,没有盾牌,就顶着木板、举着石块当盾牌。


    但防护到底太过简陋,一轮箭雨下来,不知多少人中箭,或短促或唉唉不绝的惨叫,远近皆有。


    侥幸躲过这一波的人听着,止不住地抖成筛子。相邻的混血儿操着口音不同的方言,叫他们别怕,“等这波攻势过去,就轮到我们。”


    “可人死了啊?”一个汉子怔怔地说。


    昨晚还说好帮忙装运家当的乡亲,就这么倒在自己面前。什么都来不及做,甚至不曾和那些西凉狗贼打个照面,就这么死了。


    天杀的。


    可恨啊!


    第一缕金光洒下大地,箭雨逐停。西凉骑兵向两翼散去,露出其后举着盾的步兵,掩护云梯冲车向城墙杀来。


    “放箭!”贺今行将弯刀往墙上一放,反手取下弓来,右手已捏了三支羽箭。


    桑纯随之换了号子,代替传令。


    贺冬在底下听到,和城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带着挑好的帮手奔上来,为轻伤的治疗,将重伤或是已阵亡的搬下去。


    大夫们躬着腰在城墙上迅速移动,神仙营已开弓速射。


    民壮们没有弓箭,就握紧武器,紧紧盯着城下如虫群迁徙的西凉人,希望这些畜生能被多射死几个。


    然而他们的弓箭实在太少了,西凉人又盾甲齐备,分工明确,互相掩护,伤亡率远远低于他们。


    仿佛过去了许久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眨眼,西凉人就冲到了城下。云梯“砰”地搭到眼前,才如梦初醒,举起锄头。


    “丢石头砸!”旁边不知谁在嘶吼,这个汉子赶忙放下锄头,搬起墙根堆的一个石墩,就对准攀爬云梯的西凉兵砸下去。


    看着对方滚下梯子,还砸到了其他的西凉兵,他哈哈大笑,“兄弟,我给你报仇!”


    笑罢疯狂地将瓦石往下砸,可西凉人实在比他们多太多,一批砸下去,另一批又爬上来。


    “不能让他们上来,快砸!砸死他们!”


    “可石头不够了!你们还有吗?”


    “没有了!木材也没有了!”


    “没有就打,把他们打下去!”


    眼看着西凉人越爬越高,就要接近城楼,而储备的一批瓦石木材已经耗尽,众人纷纷拿长武器向下戳刺。


    城里有百姓发现箭雨似乎停了,冒险出来看到城墙上的状况,一拍大腿,回头叫人:“天也,西凉人杀上来了!咱们不能光躲着,得去帮忙啊!”


    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纷纷出动,不等安排,自发去寻自己能做的事。搬木石上城墙的,往下抬伤员的,或是干脆拿了武器加入民壮抵抗敌军的,各自脚不沾地,撞上了也互相退让,比平素还要团结。


    贺今行正因人手锐减想动员大家,没想到大家自发、先行前来。


    有这样的百姓,有这样的百姓——


    忽听刘县尉在底下焦急地喊:“县尊!不好了,城门要裂了!”


    他按墙往下一看,西凉人的冲车已经开到了城门口,正在冲击城门。


    城门洞里有一批百姓拿身体在堵,但木制的城门并非坚固如铁,一被撞裂就全完了。


    “把麦秆也搬上来,快!”


    一捆一捆麦杆被搬到贺今行跟前,他拿刀从未熄的火盆里挑了块火石到麦秆堆里,只一个呼吸,晒干的麦秆便轰然烧起来。


    他不惧高温,将燃烧的麦捆扔下城墙,砸到西凉人的冲车上。接着一捆两捆,左右一齐来,数十捆麦秆迅速倾泻下去。


    城门前迅速燃起大火,推车的西凉兵们弃了车,呼号着四散。充足的麦秆又引燃了木头造的冲车,大火久久不息,橙红的火舌几次舔舐到垛墙,仿佛天边散去的朝霞都落到了云织县的城头。


    贺今行撕了被火燎到的衣袖下摆,提刀跃至别处,救下差点栽下城墙的民壮,转头与登上城楼的西凉人搏杀。


    满城百姓没有几个受过军事训练,却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协调磨合,呈现出一种无师自通的井井有条。


    每个人都用尽全力奋战,直至受伤力竭,仍不愿意放弃。


    上到县令,下到烧火老妇,此时此刻,都只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就是守住城——守住他们自己的城。


    以致于西凉军几度站上城墙,又被杀了回去。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三个时辰了,竟然连城墙都上不去!”西凉军中,督战的将领对几名下属将官大发雷霆。


    一个上午看下来,这座小县城分明没有多少军队,守城的除了少部分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其他只是连军号都听不懂的普通百姓而已!


    “我们骑兵本就不擅于攻城,又没有攻城械具,实在难办啊。”下属辩解,丝毫不提那些宣人见了鬼似的坚韧、不怕死。


    对,他们从神救口外暗渡上来,没能携带投石机和火炮,也没有火箭床弩,只有在关口缴获的几架云梯和一架冲车。就不该来攻城,去净州打前锋多好?


    另一名下属说:“我们伤亡已有两百余,是否先撤回来进行调整?”


    “撤什么撤!”将领看着移到头顶上的太阳,任务时间将至,不由焦躁:“加大兵力!”


    其麾下士兵不得不饿着肚子继续攻城。


    然而面前看着防守简陋的小县城就像一块没有什么肉的硬骨头,直到日头偏西也没咬下来,甚至崩了自己几颗牙。


    经过大半日的鏖战,攻守双方的喊杀声都减弱了许多,围绕城墙的拼斗却没有停歇。


    直到西凉军后方响起了鸣金之声,前方士兵才终于撤退。


    将领下了马,跑步向一支飞马而来的精锐小队,到首座跟前:“将军恕罪!”


    那日阿面容冷峻,声音更冷:“我视你们为精兵,才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们。没想到啊,射天火、掘地道,有那么多种攻下这座城的办法,你偏偏用了最简单却也是愚蠢的强攻之法。”


    将领讪讪,他也没想到会这么难打,“再给末将一次机会……”


    那日阿抬脚一下蹬在他胸口,将他踹了个仰面朝天。


    “顿兵攻坚,兵家大忌。更何况一破落小县,四千人打不下也就算了,你竟然还想我给你继续增调人马?”


    云织县贫瘠,没有任何军需资源,他派人来攻打只是想快速肃清净州南部,却没想到伤亡四百将士都没能打下来。前方还有更重要也不容有失的任务,再耗费兵力时间在此,显然得不偿失。


    那将领出了个大糗,没有任何怨言,反而赶忙爬起来跪地道:“末将知错。只是这城,还打吗?”


    “还打什么?速速休整,按原定计划明早开拔!”那日阿冷笑一声,“若是坏了殿下大计,你我这人头也都别要了。”


    “是!末将听令。”将领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那日阿这才向心腹道:“这等贫城何须硬打?切断周边联系,围上一二十日,即可不攻自破。留千八百人守着,你我去随殿下打下净州城,早日整兵攻破累关要紧。”


    “将军英明。”心腹点头赞道。


    话罢,小队快马往净州方向驰去,很快只剩残影。


    这个黄昏不见晚霞,唯有一轮孤独的落日。


    贺今行在城楼观望许久,才确认西凉人是真的撤兵,短时间内不会杀个回马枪。


    他绷了一昼夜,此时才终于稍稍松缓。回头想告知大家这个消息,却见城墙上早已倒下一片,只有星央和少数几个人还能撑着站直了。


    四下皆寂。不知哪里飞来的鸦鹫落在墙砖上,吱哇叫着。大夫们还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问伤的句子渐渐清晰。


    贺今行与星央相视一眼,知晓彼此没有受到重伤,又简单安排了一下清点伤亡的事,就去寻贺冬。


    他也会处理伤口,可以帮忙上药包扎。


    “你失血太多,我就算能把伤口给你缝上,也没用了。有什么遗言,说吧,我给你记下来。”贺冬背对着他蹲在一处墙边,摆在脚边、向来满满当当的药箱空了一半。


    老军医习惯了生离死别,他听着却极其伤感,转过去一看,躺在墙角的伤员竟然是刘二。


    被西凉人一刀划破了肚腹,肠子流出来,就再也捂不回去。


    “县尊。”刘二看到他,黯淡的眼神亮了些,向他伸出手来。


    贺冬让开位置,贺今行忙握住那只手,单膝跪地,俯身凑过去,听见对方说:“我婆娘,和儿子,您、您多照顾。”


    “好。”他毫不迟疑地应道。


    “遗言既留,送他一程吧,也少受些苦。”贺冬叹了口气。


    贺今行抬高身体,看向刘二的眼睛。


    “我信您。”那张典型的净州农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因失血而惨白的脸好似也焕发出光芒,眼瞳无可逆转地溃散,嘴唇犹在张合,“错金山下,是我……家乡……”


    “男儿豪勇,女儿飒爽。”贺今行低声唱,握住对方的脖颈,猛然用力。


    下一刻,中断的歌声在不远处响起,“有敌来犯,掠我牛羊——”


    这首歌谣自二十多年前,从当时的军中流出,就被这片土地上的许许多多人听到、记住,直至今日。


    “侵我屋房,屠我儿郎——”


    粗砺的嗓音接着怒吼。


    贺冬自然也记得,感慨道:“天河汤汤,大纛皇皇。”


    “兄弟姐妹,齐心抵挡。”前来送饭送水的老人妇女们潸然泪下。


    “垒我血肉,筑成城墙——”


    “宣人不降!宣人不亡!”


    低哑的合唱飘扬在云织的城墙上,从黄昏流入黑夜。


    贺今行抬手盖住刘二的眼睛。


    贺冬这才看到他裸露在外的半截手臂,虎口绽裂、血痕斑斑,还有烧伤的水泡,遂叫他赶紧处理。


    “不算严重的。”他安置好刘二的遗体,才独自去找了一桶泡着柳枝的水,将双手放入水中。


    剧痛令他清醒,开始思考之后的生路。


    西凉人从神救口上来,必然不是为了云织这座要什么没什么的小城,所图只可能是整个净州,以及拿下净州之后,以净州为前哨跳板,发兵累关。


    如果净州沦陷,他们除了固守云织,将无处可去——这很有可能成为现实,他们也不可能再指望净州的救援。


    到那个时候,该怎样才能守下去?


    前路渺茫,贺今行仰头望天。天上无星无月,黑云厚重,预示着将有一场雨。


    他看了半晌,忽然站起来,进楼去寻了一块七八尺宽的布匹。


    此前他一直觉得城楼上还缺了点什么,大家唱的民谣提醒了他,他们还缺一面旗。


    大夫们将伤员换下的血衣堆在一处,不曾干过。他得了允许后,取来当作笔墨,在布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大字——宣。


    旗帜绣好,终于挂上城楼的时候,大雨滂沱落下。


    又是夜半时分,仙慈关一个时辰却来回飞马十余匹。


    “净州告急!”王义先取下斗笠挂到门上,顾不上自己被雨浇透的大半个肩膀,急道:“布置还没完全落实,若是我们与累关提前被切断联系,不论对哪边,可都是大大的不妙。”


    秦广仪还没撤,铸邪怒月就等不急了,突来这么一下,叫他们措手不及。


    “我已向各军传令,许他们观势而动,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全部撤往衷州,囤守累关。”殷侯握着一份军报,已有决断。


    王义先抹了把脸,看着他,“今行还在云织。”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西北军最擅阵地防御战,他在军中四年,应有所得。”


    见对方不说话,转而又道:“局势变化太快,塘骑来往终需时间。我希望你亲自去衷州,我才能放心。”


    “我也正有此意。”这对老搭档对视片刻,王义先面露哀戚,不再提其他,并拢三指举起:“我王约不死,累关绝对不破。”


    贺易津将半枚兵符交予他,微微笑道:“明年春天,你我再会师于此。”


    王义先攥紧兵符,决然而去。


    第245章 六十七


    天化十七年七月十六, 西凉太子铸邪怒月派两万奇兵从戈壁迂回,暗渡神救口,自西南方向奇袭净州。秦甘路总督荀游率净州卫奋战一夜, 于黎明时分, 城破殉国。


    这支西凉军随即与北部主力军对部署在净州东北的宣军形成合围之势, 会战由点及面, 迅速爆发。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牙山亦燃起烽烟,北疆边境线上的数道关隘都打响了防御战。


    急递传回宣京, 明德帝夜半惊醒,传唤多位高官重臣。小半个时辰后, 除了留宿京畿攻城作的崔大人一时半会儿难以赶到, 其他几位大人前后脚到殿。


    “……西北军还可退守累关,但雩关却是退无可退,半点不容有失啊陛下。”傅禹成几乎声泪俱下:“陛下,请下旨调秦将军回援吧!”


    这两万兵马该在衷州还是雩关,悬论了一两个月。诸如傅尚书之流,皆认为回防雩关更加重要, 但他们这些文官左右不了长公主,必须得请圣上来下金令箭。


    明德帝撑着额头, 脖颈微微转动, 斜睨向自己的两位股肱之臣,“你俩怎么说?”


    裴相爷从府上赶来,精神尚佳, 和缓道:“回陛下, 臣不读兵道,不通军事, 故不敢妄言调动。但臣明白一个道理,朝廷设立军队,就是为了保护百姓家园,捍卫国家疆土。那么,军队的所有行动,都应该以能保护更多、更重要的人和土地为先。”


    至于哪边更重要,当然由陛下说了算。


    明德帝不置可否,拇指按了按太阳穴,唤道:“秦卿。”


    秦毓章一身官服似簇新,仪容得体,只是眉眼间难掩疲惫。傅禹成能长篇大论地说完,他便知圣上绝不愿自己背上毁失祖宗基业的恶名。此时被问及,敛神道:“傅大人言之有理。”


    傅禹成一喜,有秦相爷表态,这事儿就算成了一半。


    果不其然,皇帝默默不语似是沉思,他不由再上前一步,再次劝谏。


    崔连壁满身热气赶到之时,命令秦广仪带兵回援的圣旨已发,明德帝垂询:“崔卿以为如何?”


    离弦之箭不可追,他拱手良久,垂头道:“臣谨遵圣命,没有话可说。”


    “那就说说选将的事吧。征发由你兵部组织,领兵练兵的人选,也该由你兵部来推。”明德帝点了点下颌,“诸卿若有推举之人,皆可道来。”


    崔连壁道:“王义先已从仙慈关出来,不如就叫他总管。他本就做过武选郎,又在仙慈关操持多年,练起兵来必然得心应手。”


    “这,或许不大妥当吧?”裴孟檀却微微摇头,“前线紧张,王参议指挥作战已然日夜不休,而练兵备战之事务庞杂繁琐,恐怕难以两头兼顾。不如另遣一名熟悉军事又无作战任务的将领前去,早日练出正规军,早日投效战场。”


    “那裴大人,以及诸位大人以为,这名将领是谁?”崔连壁反而笑了,难道他不想找个人专门负责?


    征发令颁下也有一二十日,兵部依托各路州卫军征召新兵,动作快的已经拉起队伍准备出发前往银州。但州卫只负责征兵送兵,不管操练,这些新兵说白了就是一群不识号令、不辨步度的民勇,离能上战场还远得很。


    都知道得让有能力的将领去练。但是,谁来?


    天下太平时,各部皆道兵部衙门里闲人太多。到战事四起,才恍然发觉能带好兵打好仗的人太少。


    将星凋零啊。


    几次朝会上不是没有朝官举荐,但提出的人选大都名不见经传,不能让其他官员信服。


    这个时候只能退而求其次。然而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若今年把人推上去,明年就吃了败仗,牵连到举荐人,该怎么说理?


    站在抱朴殿里的诸位倒无此虑,但真要推个边军体系以外的人,又有培植亲信、以文摄武之嫌。


    毕竟此次征兵的员额可是二十万,操练好了,就算在未来的战事中伤亡过半,也是一支足以媲美现有三支边军的武装。


    裴孟檀坦言自己身为礼部官,已多年不结识兵将,没有提名。


    站在最边儿上旁听半晌的陆潜辛忽道:“或许可以请南方军顾大帅前去主持大局?”


    先帝年间的名将大都陨落在新朝之前,留下来有名望有资历的不过三边元帅。眼下东西两关主帅无暇他顾,请最后一位出山,再正常不过。


    陆大人言罢,傅禹成的眼神便瞟向裴相爷。


    “南方军即将发兵助战南越,是否会有影响?”后者面带忧容,拳拳之心,不避亲也不怕嫌。


    稷州裴氏与蒙阴顾氏是祖辈就有的交情。两家从不联姻,已足够表明态度,令皇帝放心。


    崔连壁接着道:“裴大人所虑此时主帅离军,易致军心不稳。不如从顾帅帐下挑一名将领出来,两边不误。”


    助战南越并不需要南方军全军出动,剩余将领抽调过来也不耽误什么,合情合理。


    无人反对,明德帝便说:“将南方军属将名册呈上来,朕好好看看。”


    今夜就到此为止,顺喜亲自将各位大人送出殿。秦相爷回端门直房,其他人各回各家。而崔尚书则直接去了部衙,将南方军的名册卷宗找出来,家也不回了,就等卯时再进宫。


    这几个月忙忙碌碌,从前做的纸工和木工在屋里胡乱堆了一块角落,他抽了把木剑,端详道:“秦王与谢芳琢三征叶辞城之时,殷侯尚是个五品的武节将军,而我还在清吏司守武库。”


    上面的木刀木盾没了支撑跌落一地,他不管不顾行到院子里,持剑指天,低声疾道:“如今我这样才疏能浅之人却忝居尚书,是你无眼,是你不仁啊!”


    暑气已止,秋风一吹就有落叶飘零,他挥剑去斩,瞥见衙门外不知何时立了几道人影。


    “崔大人。”为首之人率先向他抱拳行礼,声音年轻而有力。


    崔连壁刚被吓出一层冷汗,看清是谁,又镇定下来,“顾横之?我没看错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横之踏进衙门,“陛下曾有令,末将无诏不可入皇城,是以来请大人帮忙通传。”


    他早间就已入城,为圆他入京寻的名头,在户部花了半日。下午就想进宫面圣,但应天门的禁军不接他的牌子,他只能另想办法、托人转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兵部尚书。


    “你要见陛下,为什么?”


    “自荐。”


    “你想去银州领兵?”崔连壁觉得浑身又热起来,扯了下官袍领子,“你爹果然也不想就这么看着。”


    “不。”顾横之说:“我此行与我爹无关。”


    崔连壁开始皱眉毛,“顾帅不知道你来了?”


    顾横之并不确定他爹是否知道他的行踪,只道不知,再次行礼:“请大人助我。”


    崔连壁:“我确实想从你们南方军中推举一位合适的将军,方才看到你进来,也确实让我惊喜。但你说不是你爹让你来的,那我就不能推举你。”


    “有资历的老将更加稳妥,一套正式的章程走下来,你爹那边也好交代。”他完全冷静下来,又补充说:“我希望能获得南方军的全力支持,你……见谅。”


    “无妨,大人言重了。”顾横之并不感到意外,平静地告辞。


    崔连壁看着对方挺拔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竟想叹气。已是五更天,他整理好官袍,回直房带上名册,徒步往皇城去。


    到应天门前,却在早到的同僚之间发现才将可惜过的年轻人。对方来打招呼,仿佛此前未曾私下见过。


    崔连壁不在意这点避嫌与否,问他:“你还是想去?”


    顾横之颔首。他已下定决心,做好准备。


    “实话说吧,你想得陛下委任并不容易。”崔连壁真心叹道。


    眼下练兵,日后掌军权,皇帝能容忍得了顾帅的属将,未必能容忍他儿子。前者到底不姓顾,分出去能自成一系,首要忠心的是君王、是朝廷。


    他委婉道:“直接到银州那边想办法,或许机会更大一些。”


    顾横之:“多谢大人建议,但末将试过才能甘心。”


    他不是没想过去应征投军,甚至临时改道往银州走过。但冷静下来一想,从头开始太慢了,他等不及。


    更何况,就算隐姓埋名成为一名新兵,在新兵营里一骑绝尘出尽风头,又能怎样?疆土危亡之时,当全力救亡图存,一名列兵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对他的目标也没有任何助力。


    上天既生他于武将世家,让他长于横海军中,而他读书习武,十八年来亦不曾懈怠过一天,那他就应该有勇气凭借他的能力去追求更高的起点,去担更大的责任。


    钟声响起,百官进入应天门,列队前往崇和殿,门前很快冷清。


    禁军奉命不理会顾横之,他便一撩衣摆,直挺挺跪到石砖上,“蒙阴顾横之,求见陛下!”


    今日朝议漫长,他这一跪就跪到了正午。


    皇城门直对玄武大街,广场大道车水马龙。他不怕指指点点和各种猜测,这反而能让他的动静直达天听。他担忧的是朝会上就将人选直接决定,日头越移他越急,又深知急不得,必须耐性地等下去。


    至午后,终于有朝臣陆续从宫里走出来,但观他们神色俱是不佳,甚至对跪在应天门前的都没有太大反应,恐怕此次朝会结果对君臣来说都不怎么理想。


    顾横之心下稍定,随即打起精神等待宫中内侍。


    又小半个时辰过去,来的竟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廷大总管顺喜。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不知数。陛下连日来操劳军国大事,本就头疼得紧,你偏偏还要来惹陛下不痛快。”


    顾横之却顺势拿出一份奏折,“末将正是为陛下头疼之事而来,请顺公公代为转呈。”


    “你。”顺喜本还想教训两句,谁知这小子直接掏奏折托他办事,顿时训不下去,接过奏折道:“既想为陛下分忧,就该好好地递呈子,等陛下通传。一时不见你就要跪宫门,置陛下脸面于何地?快些起来……”


    他还想说什么,背后有人叫了声“总管”,便马上住嘴回身行礼,又道:“侯爷不在景阳宫多留些时辰?”


    “傅家小姐来为皇后请脉,本侯不便久留。”嬴淳懿心情不错地给了解释,而后越过前者,到顾横之身边,压低声音道:“陛下最好名声,顾将军在这里跪久了,只会适得其反。不如早些离去。”


    顾横之看对方片刻,又瞥了一眼微微躬着身站在几步开外的顺喜。那是一个保证自己不会听到他们说话的距离。


    他便懂了,在砖上撑了一把,起身道:“多谢。”


    嬴淳懿勾唇一笑,展臂相送。


    待登上公主府的车架,在车上等候多时的谢灵意问:“侯爷替他请动顺喜,为何不趁机拉拢他?”


    “只是帮忙递个折子而已,离成事还远。待与西凉人的战事结束之后,再论恩义交情不迟。”


    他靠着背枕闭目养神。今日大朝会再连着看望裴皇后,着实耗去他不少精力。


    明德帝提出让衷州的北方军回援雩关,其将领秦广仪则调去银州,暂任军谋总兵,负责操练新兵,以备西征。


    朝班哗然过半,反对之声不绝。他没有过多发言,全程注意着秦毓章的反应。而秦大人,什么都没说。


    这是知道秦广仪不可能染手西北呢,还是知道陛下根本不是真心想要这么做,只是拿此事试探朝臣反应?


    秦毓章不在乎他的兄弟是否能当上总兵,而是奏请为这支雏形未塑的新军定下一个名号——好区别于现有的西北军。


    初时百官皆以为,征兵是为补充现有边军的兵力,维持其建制。现在看,皇帝显然是要另起炉灶。


    这就有意思了。嬴淳懿心道,待战事结束,接着镇守仙慈关的军队会是哪一支?


    马车辚辚而过。


    顾横之慢慢地骑着马,让跪僵的腿脚慢慢恢复,目光从街景上飘过,没有一处看进心里。


    顺喜接了折子,就一定会把折子递到御前,但皇帝是否会召见他,仍是未知数。今日朝会上不知发生了什么,总归没有将西征的将领全部定下。


    他还有机会,不能干等着,白白放过。


    他在心中列出可以登门相求的朝官名录,打算回去就准备名帖礼物,一家一家地去拜访。


    若万不得已必须借他爹的势,他也不会犹豫。


    名号就是用来报的,家世就是用来借力的,只要能成事,他不在乎自己是否被看轻。


    他按了按心口,感受到衣衫下半枚扳指的轮廓,愈发坚定。


    到驿馆下马,下属来报,户部的陆尚书正在客间等候公子。


    陆潜辛?这倒令顾横之意想不到,并且不得不将一应安排都推迟。


    “陆大人请直言。”一见面,他便对着这位换了便服的朝廷大员说道。


    陆潜辛点头赞同:“时间很宝贵,战争没有停止的每一个时辰里,都有许多人失去性命。所以老夫愿助顾二公子一臂之力,以使新军早日出关西征,击退西凉人。”


    顾横之放下茶杯,“陆大人如何助我?”


    陆潜辛将上午朝会的内容简略提了提,“陛下要立起一支新军,那就如陛下所愿。世人皆道父子同心,实际不然,活成冤家仇人的也不少啊。公子年轻俊彦,不愿活在父辈羽翼之下,想要另立门户,很正常嘛。”


    顾横之不说话,保持倾听的姿态。


    陆潜辛顿了顿,再道:“我还有一门生,衷州卫指挥使方子建,二公子也是见过的。我会全力推举他上位,在其他朝官回驳之时,顺势推举你,再请陛下传召你。之后,就得你我共同发力了。”


    “方指挥使才是重点。”顾横之很快回忆起,这位指挥使是位有情义之人,又镇守衷州,熟知西北与累关情况,便道:“可以一试。”


    陆潜辛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快,咽下劝词,笑道:“与武人谈事,就是爽快。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一早便进宫。”


    顾横之却摇头:“陆大人若无不便,最好今晚便去。”


    早一日,他便能更早赶到银州,进入西北。


    第246章 六十八


    牙山北麓, 秋风渐起,草野泛黄。


    北方军与黎人爆发小规模战斗数十次,粮草军械经不起长久损耗, 人马也疲于来回调动, 终在处暑过后出关会战。两军在雩关以北二十里的草原上对垒, 双方数万兵马, 如一片片黑云,将本就不甚耀眼的秋阳挤得更显黯淡。


    中军阵前,主帅嬴追下发军令箭, “……你二人把住东西山口,以防偷袭。杜将军和郭将军各领轻骑, 从左右翼进攻黎人军阵。侧翼交战后, 中军随即于正面冲杀。待中军接战,左右前军再变阵游击,掩护中军,以防敌军锁阵合围。”


    “除此之外,轻骑若能伺机突袭敌军号令台,拿下敌军主帅述罗, 不论生死,必能大增我军胜算。不过此事不可强求, 不成也罢。”


    “是!”众将接令, 调转马头,奔向各自军中。


    少钦,号角吹, 战鼓擂, 旌旗如龙舞,驾黑云向北黎大军叱咤而去。


    塘骑不断往返于前军各军与中军之间, 传递消息与命令。


    嬴追立于战车之上,眺望东北与西北方向的战场。待塘骑来报杜郭两位将军已突入敌军侧翼,北黎分兵迎战,中军门户已开。


    她走下战车,跨上坐骑,握缰回身喝道:“中军将士,准备随我进攻!”


    副将大惊,当即劝道:“大帅不可!请下令由末将领兵冲锋。”


    为将要惜身,从嬴追接帅印掌军开始,就再也没有上过前线冲杀。她自然明白主帅生死对于麾下军队的重要性,然而已到你死我活的时刻,就不能以常理论之。


    “如今我雩关的伙夫都上了战场,我身为主帅岂能不身先士卒?若此战不胜,让黎人冲破雩关,就是我北方军奇耻大辱,万死都不足以向关内百姓谢罪,还谈什么主帅贵重?”


    她曾发誓与雩关共存亡,就算死,也要死在马上。更何况这些年来,北方军已形成完备的军规条例,建制严密,职责分明。她相信自己的部下,只要依军规行事,哪怕她当真牺牲,各军依然能运转下去。


    “传令各部,由本帅始,上级阵亡,下级则次序晋位。哪怕打到只剩一个人,也绝不可擅自撤退,逃兵立斩!”


    军令官即刻传令。她抛下所有后顾之忧,拔剑前指,“将士们!我北方军镇守雩关二十年,忠君报国,战功累累,从前不曾让黎人踏过牙山一步,此后也不会。杀!”


    “杀!杀!杀”身后将士齐声应和,马匹与战车齐齐跑动,跟随他们的主帅杀向敌军,士气如浪潮高涨。


    北黎军中,述罗听闻宣军主帅竟然亲自领兵冲杀,不由大喜,倚在马背上与左右部将哈哈笑道:“女人就是容易被冲昏头脑,一军主帅竟然亲自上前线,她以为刀剑是绣花针?诸位勇士,送到手上的战功可不能错过。”


    “传令,全军出击,包围敌方中军,拿下嬴追!”


    弓箭、弩箭如蝗群,投石、火炮似天陨,直至两军在山包间的平地遭遇,箭石才歇。双方步骑犹如两点水墨交汇,迅速拉长。


    金鼓鸣雷千下,银甲砍刺万发,白刃骤接,血泼原野。


    黎人几乎舍弃左右翼防守,集中兵马全力围拢嬴追所在中军,试图活捉宣军主帅。然而北方军布置得当,左右军横在黎人两翼之间,死死掐着阵眼,令黎人难以围成。


    头顶的阳光渐渐倾斜,塘骑飞马而至:“报!西陉关和白水隘方向有敌军增援!合计万人有余!”


    北黎人几日前分兵进攻这两处关隘,北方军明知此举是削弱雩关兵力,令他们疲于奔命之计,然而他们是守方,不得不调兵去防。眼下北黎人虚晃一枪,先一步撤回来加入主战场,嬴追也早有预料。


    她拔出刺在一名黎军心口的宝剑,勒马回头,喝道:“传令各部,交替掩护,占住周边山坡!”


    三军齐动,铁马兵戈声震云天。


    嬴追所在护卫军由冲锋变为断后,以身为饵掩护其他队伍。手中剑锋渐渐挫钝、卷刃,她毫不犹豫扔下佩戴多年的宝剑,捞了敌人的大刀,继续杀敌。


    副将与她隔了两个身位,吼道:“大帅!北黎人又有援兵来了!我等是否要撤退,避开锋芒?”


    北黎人的增援越来越多,似乎将此前分散的所有部队都调了回来。他们护卫队所剩将士越来越少,压力也越来越大。


    “不可!守住高地,把住关道,能打!”一鼓作气,再而衰。今日绝不能轻易言退,否则撤退容易,再打回来就不知难上多少。


    嬴追抹去脸上的血,催马加速,“想一口气吞掉咱们,那咱们就撕了他的嘴!”


    奋战之际,又有飞骑来报:“秦将军率兵回援!大帅!秦将军回来了!”


    周遭将士闻言皆惊喜道:“大帅,秦将军与,咱们困境可解了!”


    “什么?”嬴追却是怒道:“来我中军有什么用?叫他去攻打述罗!”


    北黎大军全部投入战场,主帅所在后方防护薄弱,正是擒帅的大好良机。


    塘骑领命疾走。然而不等他赶至,秦广仪就已分兵两股,一股过万人的步骑支援中军,自己则亲率一千轻骑,驰往北黎大纛所在。


    “别舍不得卖命,全都给我上!捉住嬴追大大有赏!”北黎中军,述罗不停地催促各部落。忽见西南方向尘屑滚滚,马蹄动地而来,定睛一看,竟是宣人骑兵!


    此时号令台下不过数百亲卫,他当即吓得命令车兵:“快快转移!”又怒斥传令官:“还不快叫全军立刻回防来救我!”


    塘骑当即飞奔向自家主力军,一路高喊:“主帅遇袭,全军回防救帅!”


    北黎大军阵型大乱,本就是各部落联盟,听令回防的和欲意继续战斗的互相妨碍,更是乱成一团。


    另一边的宣军轻骑紧追不放。他们从衷州回来,为赶路,只携带干粮和武器,其他的全部抛弃,因此速度极快。


    秦广仪甩着链子刀,一马当先,迅速接近述罗的战车。到得十步内,尖钩状的弯刀飞出,越过重重护卫头顶,勾住述罗脖颈。他拽住锁链用力一收,便将整截颈子割成两段,头颅飞向空中,洒下一场血雨。


    剩下的无头身栽下战车,亲卫哗然一片,但因军令严苛,仍要奋力保住主帅尸首。


    部下涌上来接战,秦广仪振臂高呼:“述罗已死!北黎军主帅身亡!”


    将将追上他们的塘骑将这个消息传回去,一刻之后,整片战场都流传开来。


    黎人军心溃散,战力大减,不得不全面撤退。


    北方军将士欢欣鼓舞,但到底激战大半日,身心疲惫,也没有深追。


    众将领回到关楼,先行议事。黎人今日死了主帅,他们各部落之间还会再推举新的,未来几日必然还有一战。


    待议毕,部将散去,嬴追才露出疲态,坐下靠着椅背歇息。


    她十七八岁时,能不眠不休地疾驰两天两夜,提前赶到敌军必经之地,布下埋伏。如今冲杀半日,便有些精力不济。


    终究是上了年纪。


    秦广仪挨着她坐下,用帕子替她擦去护臂上的血污,听她问:“你这个时候回来,西北怎么办?”


    “宣京发了金令箭,监察催着我动身,我不能不走。”他动作和声音都轻轻的,“净州守不住的,累关以外都守不住,殷侯也明白。仙慈关兵残器缺,驻军打没了快一半,秦甘路的百姓能撤的也都撤了,够了。再多的,西北军和我们都无能为力。”


    将军老了,他的兵也老了。


    嬴追闭上眼,似梦呓一般叹息:“陛下啊,就这么忌惮吗。”


    但京城如何,说到底,他们没有置喙的可能。身在边疆,守住边疆,就已倾尽所有。


    接下来的几日,北方军重整边防。嬴追吸取上一战的经验,换了部署,将宁西三卫调过来,又从荼州攻城作接了一批军火。


    北黎人在战场被敌军杀死主帅,不论述罗人望如何,都是耻辱。推己及人,他们必定耻而后勇,全力雪耻。


    这一战,就是决战。生死存亡在前,她必须调动所有能调动的人马、资源,来增加己方获胜的筹码。


    七月廿七,北黎人推举出新的主帅,重整旗鼓,前来雩关叫阵。


    嬴追率北方军出关迎战,排兵布阵,不惧不避。


    两军共计超过十万人马,相向冲锋似要踏破草原。远处炮阵轰鸣,近出箭雨石雹不停,银甲棕骑□□撞,如山摧海倾。


    交战焦灼正酣之时,忽听东北方向传来巨响,盖住了厮杀。双方将士齐齐看去,数百支火箭飞天,数千只大小野物绑着炮仗冲入战场,闹得人仰马翻,将他们生生逼退回各自阵中,逼停了战事。


    再看去,一支阵列极宽的军队常速接近,犹如地平线上的山脉缓缓压了过来。


    “合东的部族?”嬴追细看旗帜,心下顿沉。


    北黎由数十个部落联盟组成,大都散居在合撒草原上。草原以王庭所在为分界线,分为合东与合西,但两边不断争夺对方的水源与草场,历来不对付。为何今日竟齐聚一处?难道都为攻打她雩关而来?


    再观对阵的合西人马,他们诸多将领也不似欣喜,没有任何与其对接之举,她才稍稍安定,决意先按兵不动。


    这支合东大军却远远停在战场之外,只分出了一队百人骑兵,自战场边缘驰入中央。


    为首之人穿戴着极其显目的红衣银饰,与青丝一道随风飞扬,竟是名女子。


    “那是靖宁公主!”


    “东君?”


    “她怎么来了?”


    战场两边都有将士认出此人,两种语言此起彼伏,道出同样的疑惑。


    “左贤王意欲弑君篡位,已然伏诛。述罗犯上作乱,假传圣旨,发动战争,大逆不道。”


    “大君深知诸位将士是受其蒙蔽,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才铸成大错,特遣本君来告知尔等真相。”


    “现在立刻放弃抵抗,归顺王庭,则既往不咎。若还要执戈相抗,则以逆贼同党论罪!”


    云骓载着靖宁自合西军阵前驰过,用北黎话高声叱喝。每前行十丈,队伍里便有两名黎人军士留下,将她的话一遍遍复述,确保传至每一个人。


    耸人听闻的说辞像瘟疫一样蔓延,听闻的北黎军士皆震惊不已,随即骚动频频,“将军!我们可是奉大君命令来征战的啊,怎么变成谋逆啦?”


    新推举的主帅当然知晓其中内情,也理所当然不能承认,急忙否认:“大君不在,她当然能随口胡说!她是宣人,心里头肯定向着宣军,说不得就是与那嬴追勾结,前来动摇军心的,将士们不可信她!弓箭手!”


    话落,左右弓箭队便开弓上箭,直指靖宁,只待一声令下,就能将她万箭穿心。


    靖宁驭住马,从怀中拿出一枚骨印,示向怀疑她的军士们举起,“苍狼兵符在此,如大君亲至,诸位将士难道还不能信服?”


    林远山随行在她身侧,随时准备为她挡住刀与箭。


    她却打马向前一个身位,直面这些北黎士兵。而后举着兵符,不紧不慢走向中军号台。


    “本君是大宣的公主没错,但也是大黎的国母。本君入黎以来,对我子民爱护之心,天地可鉴!诸位,眼下丰收时节,你们为何不收割马草,不给牛羊蓄膘,而要在此与宣人打得头破血流?这一场仗打到现在,诸位获得了什么?除了族人的死亡,自己的伤病,家人的担忧与痛苦,我们还获得了什么?”


    “今日的战争无法为我们带来任何好处!将士们,收起武器,停止战争,早日回到家园,休养生息。我们不靠流血,也能繁荣富饶!本君会以特使身份,与宣朝议和,力争两邦早日重归于好,早日恢复贸易往来。”


    她与合东部族的首领们并没有提前商讨过议和之事,但并非一时冲动地发愿。


    他们要她独自将左贤王谋逆之事昭告合西各部,说服麾下将士归顺。她不把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借阵前行走的机会宣布,逼着对方不得不同意议和,也无可厚非吧?


    更何况,冬天很快就要到来,合撒草原和牙山都需要时间准备过冬。两边都征伐不下,握手言和是唯一的出路。


    靖宁走到主帅的战车前,主帅大喊放箭,要杀了她。


    她攥紧了缰绳,没有退让一步。


    少数亲信听令放箭,尽数被林远山挥矛挡下。更多的弓箭手们依然端持着弓,箭依然搭在弦上,准头却转了向。


    靖宁见状,垂下手臂,在控制不住颤抖之前就缩进大袖里;又看林远山没有受伤,汗水终于放心地滚落。


    天化十七年七月廿九,北方军与黎人在雩关与草原交界处,就谈和一事进行草议。议案即时传回宣京。


    紧张了几个月的牙山南北,终于缓和下来,重新出现商队行走的痕迹。


    山脉西麓改名为“业余山”的那一段山脚下,以往商旅时常经行的野道上,杂草已经蹿高一大截。


    晨霜在草叶尖儿聚起白露,水汽足够重时便跌下去,砸到躺在其下的男人嘴唇上。


    两里之外,歇了一个晚上的西凉人整理好队伍,继续出发。


    一辆辆板车轧在草皮上,车轮发出的声音还没有拉它们的马儿蹄声大。西凉人本就习惯一个人带几匹马,占领苍州、在大遂滩建立据点之后,他们的马匹便多到拿良驹拉车也毫不可惜。


    从东天破晓,到朝阳高升,所有板车终于全部离开。


    在杂草掩映下躺了一整晚的男人们终于能爬起来,十多个一起奔去西凉人的营地察看。


    “还是辎重队。比前几次运载得更多,更重。”贺长期扒了一溜草丛,发现几粒谷壳,“应该是粮草。”


    “他娘的,这些狗贼还能吃白米白面。”贺平活动着僵了一夜的胳膊腿儿,看一眼便撇开视线,免得犯馋。


    陆续有人发现其他线索,一合计,确定这批人就是运送粮草的辎重队。


    贺长期感到不妙:“这么多辎重,粮草武器都有,恐怕要发生大战。”


    敌后消息不通,然而他们从观测到的西凉人各部队调动的情况,也能推测一二。这些狗贼平静了一两个月,忽然大规模地调遣辎重,必然是为了大规模的行动做准备。


    第一次撞见辎重队是十天前,前线很可能已经开战。


    “咱们去把这一队劫了?”有人提议。


    他们在敌后几个月,风餐露宿,还能保持人样,全靠劫杀西凉人。


    若是能烧毁敌军粮草,或是截断运输,以缓解己方前线压力,当然最好不过。但是,贺长期环视一圈,存活到现在的人手实在太少了,甚至比不上西凉人押运队伍的零头。


    “先跟上,到时候再觑机行事。”


    一队人便草草挖了些野菜下肚,顺着车辙开拔——也只有这种负担大、行程慢的辎重队,他们才能靠两条腿跑步追踪。


    一路时远时近,到太阳落山,西凉军再次扎营过夜。押运骑兵大约一千人,十分谨慎,结了圆阵,将辎重队伍围在中间,又设了几层岗哨铺出一里。


    待他们炊饭过后,大部分进了营帐,贺长期才匍匐着接近,试图先摸清对方岗哨明暗、轮换频次。


    月夜下的草原十分活跃,他遇到不少小动物,忍了又忍,才没抓住它们拿回去打牙祭。直到前伸的手背上忽然落下湿热的触感,他一如既往准备挥开,然后在下一刻反应过来,这他娘的是人手!


    两只手迅速互抓手臂,把对方拉向自己,再顺着臂肩探向脖颈。两人眨眼间就在草丛里滚成一团,拳脚互搏几轮,草折虫散,却听不见一丝人声。


    “小贺将军?”对方忽然出声,“别打了,是我。”


    “你谁?”


    “牧野镰啊!”


    一炷香后,贺长期和牧野镰各带着自己的人,在几里外的山包背后碰面。


    “小贺将军,你们收拾得可真干净。”后者见面就发出惊叹。反观自己手下,除了举人师爷,尽是衣衫褴褛,形容脏污,跟乞丐似的。


    贺长期不动声色地将这百十来人扫视了一遍,只道:“我任职百总,担不得‘将军’两个字。”


    “我看好你,现在不是将军,以后肯定是。我先叫着,你也不吃亏嘛。”牧野镰过来揽他,跟他哥俩好似的说:“英雄不提来处。我就问一句,你们是不是也想打劫那一队西凉兵?那可是大肥羊啊,咱们都吃不下,不如合作,一起薅他几把羊毛。”


    贺长期皱眉:“我记得你是被羁押在狱的匪徒。”


    “嗨,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牧野镰嘻嘻笑,也把他们这几个兵看来看去,“我是匪徒不错,但是小贺将军,我人多,还有马哦。”


    他的师爷正经说:“马不太好,老瘦的多,所以我们想从那些西凉人手里抢一些马匹过来。”


    “嗯,我看过,他们拉车的马就是大遂滩的马。”牧野镰点点头。他想要的东西,不管过多久,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得到。


    “赶马可不容易。”贺长期养过马,也送过马。


    牧野镰很自信:“这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贺长期想到对方能驭狼,想必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此情此景也顾不得谁是逃犯,一切都以对抗西凉人为先,他便开诚布公:“我们不需要马,我们是要烧他们的粮草。”


    “噫,玩儿这么大?”牧野镰惊讶了一瞬,双眼却渐渐放出光芒,就像夜里的狼,兴奋道:“好啊!那我不止要把我的马抢回来,还要烧他们的粮草,烧得越多越好,叫他们没得饭吃,也尝尝饿得想啃人的滋味儿!”


    双方约定了合作,当即便重新侦查,而后回来商议行动计划。


    贺长期进行总结:“你们去赶马,吸引押运队的注意力,能把他们引出营地更好。我们趁机去烧粮草,只要大火能起,他们必定回来救火,你们也就能顺利逃脱。”


    “那你们烧了粮草之后怎么脱身?”


    “当然是趁乱跑啊。”


    牧野镰满意点头,“嗯,不要变成飞蛾扑进火里就好,不然我来捞你也会引火烧身,很难办的。”


    贺长期没理他,领着自己人做了些简易的伪装,潜行绕到西凉人营地的后方。


    已入子夜,一朵浓云遮了月亮。


    “老天也助我们。”贺长期无声说,蛰伏许久,忽听营地前方爆发骚乱。


    牧野镰那边按照计划开始行动。


    贺长期则保持着匍匐的姿势,直到后方的西凉骑兵去了前方,只剩下少量的岗哨,才示意大家前进。


    众人依次动身,配合默契,呼吸间便能放倒一个岗哨,然后把人的甲胄头盔扒下来穿到自己身上。


    这是他们几个月来做了不知多少回的事,熟练得很,这回只是要解决的人多一些而已。


    待到正式踏进营地,他们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巡逻的西凉兵,各自分散开,光明正大地接近辎重车。营帐里的押运兵们匆匆跑出营帐,匆匆经过他们,也完全没有察觉。甚至看到他们守在辎重车旁,就转而去前方争马。


    马匹也是辎重的一部分。要是没有足够的马拉车运送粮草,在这里逗留过久,贻误了军机,全营都要受罚!


    前营混乱毫无终止之意,马嘶人吼,甚至还能听到牧野镰一阵狂妄嚣张的大笑。


    贺长期摸了摸板车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袋,底下鼓鼓囊囊,颗粒形状分明。他爹从小教他爱惜粮食,一时竟有些舍不得。


    但这是喂养敌人的,敌人吃饱了就会更加凶残地攻打他的同袍。他想着,将火把架上的火把都取下来,丢到了一辆粮车上。


    粮草干燥,又堆放密集,火一起,便迅速蔓延整车。


    他来不及细看,便奔向下一车。火盆火把,能够到的火源,都往粮车上丢。


    很快有西凉人注意到他,一边试图来抓他,一边吱哇叫着。


    不外乎是抓人救火之类,贺长期不管这些,只管奋力躲避追捕,拼命放火烧粮草。


    直到听见贺平叫他:“该走了,那些骑兵过来了!”


    他才看见四处都燃着大火,听见轰隆隆接近的马蹄,便也当机立断撤退。转身之际,却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个人。


    那人脱下外衫奋力扑火,没有注意到他,却让他定在了原地。


    “杨先生?”他不敢置信地叫出姓氏,才重新迈腿奔过去,抓住对方的手臂,“你在干什么?”


    “救火呀!救火!”杨语咸大喊。


    “不用伪装了,杨先生,我是贺长期啊,我现在就带您离开这里!”贺长期心酸不已,当即拉着人就想跑。


    “谁?”杨语咸却没动,桩子似的站在原地,说:“我不走!”


    贺长期再次愣住,艰涩地问:“为什么?”


    “我是押运官,我不走。”


    “就因为西凉人让你做了个押运官?”贺长期不信,带着怒气质问:“杨大人,你可还记得稷州?记得重明湖泛滥那一晚?”


    杨语咸挣脱他的手,回头继续大喊:“救火呀!救火!”


    喊了两句,又换成了西凉话。


    怎么还不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贺长期还欲再问,贺平蹿过来,抓住他的双臂,将他拖走。


    杨语咸仍然高举双手,大喊救火。


    火光越发炽盛,将黑夜照成白昼,照亮他惨白、枯瘦、癫狂的脸。


    第247章 六十九


    炮火落到壕沟上, 炸起砂砾漫天,护卫当即将王义先扑到身下。待轰鸣响过,才双双爬起来抖落一身的尘土。


    耳里还嗡嗡作响, 就见信兵穿过重重战火滚进壕沟, 吼道:“军师!胡杨庄方向的敌军撤走了一半, 原因不明!”


    北方军撤走, 净州城破,西凉大军得以集中兵力猛烈围攻北部防线。西北军凭借地利进行了几日拉锯战,周边地县相继沦陷, 又因军需补给不足,渐渐支撑不住。王义先不得不决定撤退, 派了一小支部队潜行去截西凉人的粮道, 以逼其分兵回援。现下看,那边应当是得手了。


    战机转瞬即逝,他不耽搁,“传令各部,抓紧机会,向胡杨庄突围!”


    军令官吹号挥旗, 护卫们灰头土脸地高声叫道:“军师,这就撤了?”


    “不然呢, 等着我们全军覆没, 都死绝了,好让西凉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过累关、下中原吗?”王义先也扯着嗓子大骂。


    骂完转头命韩将军打头阵,其余各军按序而走, 他亲自领两营车骑掩护断后。又一个时辰过去, 终于成功突围。


    西凉骑兵一路追杀,紧咬不放。


    至胡杨庄附近, 大片胡杨林妨碍去路,眼看就要被追上,王义先悲道:“千年胡杨啊,对不住了!”随即下令放火烧林。


    车骑穿林而过,沿路泼洒桐油,出林时抛下火石。火苗迎风而涨,迅速蔓延整片胡杨林。


    火海滔天,将西凉骑兵尽数拦住。


    前线军情传回后方主帐,铸邪怒月大发雷霆,拔剑欲杀负责拦截的将领。


    其余将领纷纷单膝下跪,请太子殿下息怒,为同袍告饶。


    “几百马匪就能烧我粮草,残兵老将放一把火就能断你们追击。”太子面无表情,“厉兵秣马,养你们千日,结果第一次大会战就令宣军主力逃脱,草草收场。我要你们何用?”


    众将喏喏,那日阿抱拳道:“殿下息怒。王约引兵逃窜,虽未能全歼他们,但秦甘三州总归都是我们的地盘了。至于那几只没清理干净的老鼠,跳出来也是找死,不值得殿下为他们耗费精神。”


    战斗未能完全按照计划发展,但结果没有太过偏离预期。净州已经拿下,继续下一步战术才是重中之重。


    铸邪怒月压下火气,下令全军休整,罚那将领到苍州去肃清贼匪。又重新调遣辎重,将阵线东推,为攻打累关做准备。


    另一边,王义先率西北军撤退至累关。衷州卫十里相迎,指挥使前来拜见他:“末将方子建,请参议入关主事。”


    他被西北军上下尊为“军师”,实职乃正三品参议,比一个四品的卫军指挥使高了两级。当下也不客气,直入关楼,将麾下大军与衷州卫并作一体,抓紧布防。


    最重要的任务是在关前两里处挖出一条三丈宽的深沟,以抵消骑兵冲锋,并避免西凉人的火炮靠近关墙。除去巡逻岗哨和必要人手,累关上下所有没缺胳膊断腿不能动的,都投入到工事修筑之中。


    过两日,斥候就来报,发现西凉人东进之举。


    铸邪怒月放回一批流民替他传言,“西凉十万大军,必在重阳之前拿下累关。”以致人心惶惶。


    王义先一面派人疏导流言,一面亲自去衷州府衙见了知州,将地方役夫、民勇与豪族家丁护院全都征来,挖壕沟筑掩体。又派人去给衷州相邻的银州卫与梁州卫传信,要抽调卫军助战。


    方子建听闻后,前来相劝:“大人,没有朝廷调令,州卫擅离驻州是重罪,调遣之人罪加一等。不如上报朝廷,得了调令再行事。”


    “等写折子报到朝廷再传回来,那要到什么时候?怕是调令未至,你我就已做了失关误国的千古罪人。”王义先命信兵立刻出发,让方子建回去监工,“朝廷要问罪,我王义先担着。”


    两州卫推辞不肯挪动,他又连夜驱车赶去银州的总督府,逼着总督写调令。


    “王义先!我看你是越来越疯了。”后者当然不肯,在直房外拦着不让他进,“新兵大营在我这儿,州卫都给你了我拿什么坐镇?”


    “一群新兵蛋子还要多少人压着?”王义先一挥手,带来的兵们将衙役全都推搡开,护着他硬是闯了进去。


    门一关,总督才甩开他,压着声音道:“我是有调兵的权力,但朝廷向来忌讳边卫互通,没有陛下敕令,那更是大忌。现在看情势不提,日后也早晚有翻旧账的一天。你不要命了,我还得顾着一路人!”


    王义先冷笑:“北方军能调宁西州卫,我西北军凭什么不能调甘中州卫?都是为国戍疆的边军,难道还分个高低贵贱,他们有特权我们没有?”


    总督:“长公主有调令,是陛下允准的,你有什么?到时候怪罪下来,连累的是你整个西北军。”


    “是,我什么都没有,不得求着打完仗被怪罪?”王义先说着提了声气:“你甘中路的官府和卫军不愿出力是吧?那好,也别怪老子撂挑子,咱们鱼死网破,一起掉脑袋!”


    待他拿着调兵书,率银州卫回到累关,跋扈自恣、油盐不进的名声更添一层。


    西北军中都说,可能这仗没打完,军师就要被撤职了。


    王义先面对一众被强行“请来”的大族富商,将羽扇一掷,抽出横在架上的佩剑,“朝廷什么时候卸我的职我不知道,但谁敢阳奉阴违,一毛不拔,在我被撤职之前,我一定先砍了他的头颅,抄了他的家财!”


    众位老爷纷纷后退,两股战战,争先道自家能献多少钱粮。


    事情传到宣京,御史纷纷上奏折弹劾他目无朝廷,不尊军纪,扰乱民生。更有诛心之言,道他借国难肥自己,净州失陷未必没有人为原因。


    有人斥责就有人反驳,朝会上吵吵闹闹,如同菜市。明德帝听得头疾发作,百官这才消停,告罪散朝。


    几位重臣前往抱朴殿,在廊上等了一个时辰,小内侍才引着小李太医和医童出来。


    李青姜见了礼,大人们点点头,便走的走,进的进。


    明德帝越发听不得嘈杂之音,殿内只有顺喜,众臣手脚嘴巴也都放得极轻。


    但一味地安静下去只会令皇帝怒火更盛,秦毓章率先开口问:“陛下,可要补调令?”


    “调都调了,还补什么敕令文书?”皇帝闭着眼,音声平淡:“他调了朕的兵,就必须把累关给朕守住了。守不住,朕灭了他九族。”


    秦毓章便应声得令,不再多言。


    此事虽朝会上吵得热闹,但说白了只是件小事。有甘中路总督的盖印文书,只要陛下不追究到底,流程上完全能说得过去。


    当前头等大事还是累关的安危存亡,以及与北黎人的停战谈判。诸多朝官之所以抓住王义先的错失久不放,也有无法对这两件事提出有效见解的原因。


    然而小官可以避而不谈,他们作为一部首官,大宣朝廷的中流砥柱,却不能毫无建言。


    北黎方面,王正玄再携裴明悯作为正副使,一道前往雩关。又有靖宁公主在,谈成和约想必不会太过艰难。


    至于西北的战事,征兵还未结束,只能从粮草、武器、被服等等辎重后勤方面想办法。轮到工部的傅大人,自然而然地说起攻城作,“荼州又提前制造出一批武器,即日便可运往累关。”


    明德帝道:“恪尽职守,有事功,当赏。待战事结束后,作监与负责开矿迁址的那县令都擢升两级。”


    能给人升官儿,看来是心情好转了,傅禹成喜道:“陛下,其实臣还有个想法,或许能解累关之困。”


    明德帝睁眼睨向他,眼神中没有欣喜,只有探究。


    傅禹成忙将自己的办法说出:“仙慈关不是还有三万兵马么,让殷侯领兵出秦甘道,与累关的大军前后夹击,将铸邪怒月包围,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哈?”不待皇帝反应,崔连壁先笑了声,“真是荒谬。”


    “你知不知道累关多少兵力?加上甘中州卫都不到五万。而西凉人十万大军不止,莫说仙慈关合累关都不及,单看西凉人占住了净州苍州二城及沿途城镇官道,殷侯要如何领兵突出重围赶到累关?”


    他收了笑,冷脸道:“傅大人不知军事,毋要在此异想天开,还是刨你的木料修你的宫殿去吧。”


    傅大人剜了他一眼,却没有多余的动作,拱手向御座:“陛下,臣是不通兵法,但殷侯领兵的本事臣是服气的。西凉人重重封锁线,别人不能打出来,殷侯可未必啊。我看他就是怯战,不愿与西凉人相战,怕战败了晚节不保。只有陛下给他下令,才能让他出战,早日平息西北战火。”


    “傅禹成!”崔连壁突然一声高喝:“你说什么?”


    傅禹成被吓一跳,随即不甘示弱地提高声音:“我说贺易津人老了本事不如当年,怕了西凉人,否则四五个月了,怎么一直不敢亲自迎战?”


    话音未落,崔连壁就挥起拳头砸到他脸上,将他打倒,在厚实的地毯上砸出一声闷响。


    整个抱朴殿都懵了片刻,就见傅禹成猛地跳起来,扑向对方,“奴兵安敢辱我!”


    两人扭打成一团。崔连壁武将出身又尽下狠手,傅禹成养尊处优惯了,很快被揍得大叫“救命”。


    “够了!”皇帝将案上笔墨奏折全部拂在地。


    顺喜带着内侍将两位大人分开,教他们好生冷静。


    傅禹成跪地告罪,捂着脸哭诉:“陛下,臣所言都是为社稷着想,绝无半点私心。崔英却因臣说了两句殷侯的不好,就要打死臣。如此公私不分,陛下您可要为臣做主啊!”


    “陛下!”崔连也道:“殷侯绝无怯战之心!”


    “仙慈关是抵御西凉人的第一道屏障,不论内外,皆是易守难攻。殷侯坚守至今,就是为了来日能再次将西凉人赶出秦甘。殷侯若动,西凉人势必趁机侵占,再无夺回可能。”


    “仙慈关一丢,就等于将整个西北拱手相让,西凉人与我朝的攻守也将对调,我大宣从此只能困守于累关之内。”


    “西凉人亡我之野心不死,焉知累关不是下一个仙慈关?累关若陷,中原再无天险要塞可依。”


    他字字发自肺腑,却见皇帝靠着龙椅,以手支额,毫无倾听纳谏之意,心中酸涩之外,更升起一股虚无之感。


    “陛下,要让仙慈关,不如将整个江山都让了!”


    “放肆!”顺喜当即指着他喝道。


    在场同僚也叫他慎言,傅禹成更是喊道:“陛下,崔英大逆不道!”


    “好,好……”明德帝头疼欲裂,摇晃着站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忽而暴怒:“一个个都嫌朕死得不够快是不是?滚,都滚!”


    “陛下!传太医!”顺喜惊忙搀扶,唤内侍进来伺候,又将所有人都撵出了宫。


    崔连壁失魂落魄地走了。


    傅禹成追着秦毓章,想要说两句话,无奈刚出午门,钱书醒就拿着几份紧要文书过来找相爷批阅,无形将他隔开。


    他被打得浑身酸痛,衙门也不去了,愤愤地坐了轿子回府。在路上叫了好大夫好酒席,又琢磨着怎么将崔连壁弄到牢里去。


    下人将他抬到正院,一下轿,就与不知何时在他院中的傅景书面对面,登时又吓得跌坐回去,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的姑奶奶,你这也忒吓人了。有什么事儿你支使人来传个话就是了……”


    “我亲自来找你,自然是有很重要的事。”傅景书淡淡地说罢,转动轮椅,她身后厅中走出一名黑衣人,拎着一具尸体到傅禹成面前,扳正了脸给他看。


    她问:“这个西凉人,你可认得?”


    后者一惊,别开脸,“我怎么会认得西凉人?”


    黑衣人又将一张人皮面具戴到尸体脸上,转过来给他看。


    “我不看!这谁啊?死了还是晕了,晦气的东西拿到我院子里来干什么?快丢出去!”傅禹成大叫着再次别开脸。然而刚刚那一眼就足以他认出,是一直与他联系的那人。


    这张脸竟然不是真面目!他心中怒意一闪而过,随即惊恐地转头,“你发觉了?”


    傅景书没有给答复,而是再问:“你为什么要向陛下进言,调秦广仪回雩关?”


    “当然是为了解雩关之危。”事实证明就该回援,傅禹成心一横,决定隐瞒其他原因,“秦广仪要是不回,就杀不了述罗,长公主就不一定能打赢北黎人,等到靖宁公主前来。”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功劳大,也不怕揽功:“今天陛下赏了荼州攻城作,什么时候也奖赏奖赏我。”


    傅景书:“但是秦广仪撤走之后,囤在菅州的西凉兵就开到了净州,打破了净州的平衡。”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啊,主要原因还是净州城没了——对,主要是因为西北军守关不利。”


    “西北三州彻底沦陷,神救口全军覆没,净州官府上下殉国,北方军撤退是遵陛下命令。至于西北军,还需靠他们守住累关。”


    “你什么意思?”傅禹成觉出不对的味儿。


    傅景书颔首:“你该死了。”


    将将消失的惊恐变成了惊悚,傅禹成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可这事儿是陛下点了头的,还有秦毓章,他也是表态同意了的。这怎么能怪我呢?”


    他左右看,试图找个人附和自己,却发现送他回来的下人小厮不知何时都消失了。除了他,就只有坐轮椅的傅景书,永远站在她身后的明岄,以及……刚刚那个黑衣人也带着尸体走了。


    只有孤零零一顶轿子落在院子中央,就像即将送上屠宰台的囚笼。


    他并非当真蠢笨之人,卖痴卖傻皆是有利可图,当即道:“我已经与西凉人达成合作,只要……”


    傅景书打断了他,冷漠道:“区区蛮夷,也妄想染指我嬴氏江山。”


    “你都知道?”傅禹成怔了一下,“那陛下呢,陛下也知道?”


    若是陛下也知道,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这样……轻拿轻放?


    他脑子顿时混乱起来。


    “你本可以多活些时日,但你今日说出那番进言,就由不得你了。”傅景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都知道……都知道……”傅禹成自言自语,脸色一阵青白,忽然扑向轮椅,“陛下要我死,你也来给我陪葬!”


    他刚刚倾身,便见刀光一闪,下意识闭眼之际,胸口陡然一片冰凉。


    明岄攥紧了刀柄,以长刀支撑着他,将他推进轿子里。而后才慢慢拔刀,不让血溅出来,以免吓到她的小姐。


    “老爷回来了怎么没个伺候的?”恰此时,院门处传来说话声。丽娘端着羹汤走进来,先看到轮椅,“二小姐竟然也在?”


    她忙停步,把贴身侍女遣出去,绕过轿子的时候顺势看向轿里。只一眼,就吓得一个哆嗦。


    碗盘“哐当”碎溅一地,丽娘跟着跪了下去,“二小姐,妾身无意窥视!”


    傅景书端详她一刻,微微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回去跟你情夫说,日后他就是傅家的大老爷。”


    “那,那妾身呢?”丽娘捂住自己砰砰跳的心口,眼神热烈地仰视对方。


    “你愿意做夫人,妾室,情妇,随你。”傅景书倾身,抬起她的下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可明白?”


    明岄收刀回鞘,站到自己的小姐身后。


    丽娘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模样,反而焕发出神采,当即磕了个头,又举手发誓:“妾身知晓,妾身谨记,妾身日后万事都听二小姐的!”


    她早就厌烦了伺候一个糟老头子,能踢了老头子还能上位做夫人实在是天赐的机缘!谁来也甭想夺走!


    而后不顾手指划伤,收拾了满地狼藉,才提着脏污的裙子飞快地跑出去。


    院子外,一道白色的身影躲在门墙后,浑身僵硬。


    丽娘面色一凛,赶紧用眼神示意对方跟上自己。回了她自己的房间,衣裙都不换,就拉着人低声告诫道:“好妹妹,不管你在那院子里看到了什么,就只当没看见,一个字儿也别往外说,成吗?否则被追究起来,是要丢命的!”


    浣声是经过事的人,竭力让自己不要发抖,忙忙点头:“我明白,绝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只是,姐姐,那到底是死了人,还是个当官儿的,不会被追究吗?万一被府里其他人告发到官府……”


    “这你就别操心了,只要有二小姐在……”丽娘声音更低,挨得更近,嘴唇几乎贴着耳朵。


    院子里,傅景书依然停在原地。


    直到黑衣的青年背着长匣从临近的屋檐跃下,落到院子里,看了看已无气息的傅禹成,蹙眉道:“你先杀了他。谁把消息露给了你?”


    漆吾卫奉命要杀傅禹成,从他接到命令再赶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只比傅禹成回府的时间晚那么盏茶功夫。


    然而傅景书就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还等着他来。


    果然有内鬼啊,还是级别很高的内鬼。


    傅景书抬眼环视院落,瞥见同样的黑衣人站在屋檐上,树上,或许还有其他不容易发现的地方。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是谁,只道:“陆双楼,我与你做笔交易。”


    “傅小姐,我说过不想和你再有任何来往。”陆双楼掩唇打了个哈欠,“早说有人帮忙动手,我就不用跑这一趟了嘛。”


    不过,来都来了,这张脸皮终归得剥走。交易些什么呢,他站在太阳下思考了好一会儿,仿佛晒够了太阳,才道:“刚刚院子外面还有个女人,不把她处理掉?”


    明岄推着傅景书离开,她说:“你也没有动手,是旧相识吧?”


    她杀傅禹成,只是要杜绝傅禹成可能会暴露她的风险。至于其他人,她不是很在意。


    这意思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了。


    陆双楼检查过尸体,确认是傅禹成无误,吹了个哨子叫黎肆下来动手。


    他在旁等事情结束时,随意地想,确实和那个女人在稷州见过几面,但不算旧相识吧。


    那女人叫什么来着?浣笙?还是浣声?


    今行肯定知道。


    第248章 七十


    天刚亮, 驿馆便开了侧门,几名身着武服的汉子牵着马鱼贯而出。


    顾横之走在最后,向专程起早来送他们的驿丞道谢。


    街上冷冷清清, 店铺紧闭, 但并非只因时辰太早。边关一开战, 琉璃街断了货源, 生意随之一落千丈。


    转进永昌大道后才热闹些,远远就能听见唢呐二胡吹拉不绝——昨日晚上传出,工部的尚书傅大人在家中暴病而亡, 想来正是他府上在治丧。


    “看来这老狗是真死了。”属下兴高采烈地抚掌:“死得好啊。”


    顾横之侧首听了片刻,便催马向前, “走吧。”


    战事失利, 总要有人负责。用哪一颗人头来向朝野上下交代,是皇帝、是政事堂的事,与他们无关。


    一行人没有逗留,伴着哀乐去安定门。


    “顾将军。”崔连壁等在一处十字路口,对他们拱手道:“本官特来给你们壮行。”


    “崔大人。”顾横之驻马抱拳。


    崔大人身后,两排小厮举着竹竿挑了一长串鞭炮, 见自家老爷一挥袖,便纷纷引燃。


    炮仗噼里啪啦炸响, 大红纸屑翻飞, 好似过年一般喜气洋洋。


    “给少将军去去晦气。”崔连壁大笑,见百姓围观,又向四周做恭喜:“也给大伙儿去去晦气!”收到了一圈喝彩。


    待爆竹响尽, 他笑容散去, 重对顾横之,长身一揖:“愿诸位此去一路顺利。”


    银州的新兵大营定下番号为“振宣”, 暂由王义先任统帅,将新兵练好之后,再交由殷侯指挥调度。但他身在前线,要领西北军作战,所以操练新兵的具体事务由衷州卫指挥使方子建与南方军守备顾横之共同协管。


    两人各授振宣军信武、显武将军。原本的职使依然留着,也就是说,日后能随时回归原职。


    皇帝此举是为告诫他们别生其他心思,将他们打回原形只需要一句圣谕。


    顾横之能揣摩明白,但依然不在乎。


    那晚他被宣召进宫,在抱朴殿外候了许久,到最后也没能面君。只有顺喜出来问他,为何要舍南疆去西北。


    他说,为了贺灵朝。


    这是他的心里话。


    然他这一去,所为却不止一人。


    “不收秦甘誓不还。”


    顾横之在马上低眉回礼,随即扬鞭踏过满地爆竹残骸,如风西去也。


    五湖四海应征而来的预备兵们也都在往银州汇聚,广泉汉中,江南江北,带着不同的气息,操着不同的乡音,一来就因水土不服倒了一大片。


    圣旨送到衷州,王义先看着那番号,止不住地冷笑。但军队和兵员是无辜的,他担了完善振宣军建制的职责,就尽心尽力,顺带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亲信安插进去。


    顾横之赶到银州时,大营已经有模有样地运转起来。


    征兵时号称二十万,实际抵达银州十七万有余。因部分兵员难以适应气候、跟不上操练、达不到要求,被送回了家乡,最后剩下不到十五万,分成十四个戍营,占了银州城外大片的荒山野岭,由西北军与衷州卫、银州卫的将官一起操练。


    一行人策马到山岗上,看着底下旷野里训练有序的新兵方阵,下属发牢骚:“这都把位子占满了,他奶奶的,什么意思啊?排挤咱们?”


    “他们都做得很好。”顾横之放眼望去,说:“振宣军上下一体,要互相信任。”


    “可我看这阵型摆得也没多好啊,远不及公子你。”


    “至少更了解更适应这里的气候与地形。”他看罢,去累关找王义先报道。


    后者才从关楼上下来,端了杯茶却因一直喘气没能喝进去。


    从白露到现在,累关已与西凉人打了大小二十余场攻防战。马上就是中秋,全军提前通告不过节,到时候只发月饼做加餐,甚至还要加强警戒以防西凉人趁节日来犯。


    两人交接过后,王义先终于缓下来,灌完一杯水,抬头发现这人还杵在跟前。


    “你怎么还不走?”他狐疑道:“银州大营的事都去找方子建商量,别动我放过去的人,更别打着幌子搞小动作,就算你是我西北军名义上的姑爷也不行……还是说你要帮你爹找场子?不能吧?”


    说到最后已有怒气。


    征兵本就拖了许久,朝廷再另立番号,打压他们的心思快摆到明面上。结果呢,临了找不到人挑担子,还是要回头来委任他总领。这就算了,又另选两个卫军与南方军的人来分实权。一道圣旨将他来回恶心了三遍。


    他不是不顾大局的人,捏着鼻子忍了朝廷,也没打算为难这两位分权的将领。外敌当前,他没那个闲心去内斗。大家相安无事最好,但若有人趁机搅浑水,他绝不客气。


    “军师误会了。”顾横之抿了抿唇,面上难得闪过一丝犹豫,片刻过后选择直接问:“您知道今行在哪儿吗?”


    “嗯?”王义先没想到他说这个,有些措手不及,“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横之没有答话,长眉迅速地拧起。


    他捎往云织的信一去不返,音书断绝,又听闻西凉人突破神救口的消息,就怕毗邻的小县城来不及撤离。心里却又怀有希望,一定要来确认。


    “我能出关,往净州走一趟吗?”他问完,又自顾自道:“或许有些不妥。”


    “这不废话么!”王义先一转防贼的心态,跟看傻子似的看他片刻,起身到舆图前,食指连点几处,“这儿,这儿,这儿,西凉人布了三重封锁线。我派探子试过好几回,无一例外都闯不过去。你现在去也是送死。”


    他按着图纸,忽地叹了口气,将实情告知:“今行和留下的百姓都被围困在云织县城里,得亏他们那儿贫瘠,西凉人的主力又都在这边,所以暂且无破城之忧。”


    顾横之一怔,“军师如何知道那边的状况?”


    “我们自有传书的办法。”王义先本不欲多言,但看青年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其中关切不似作假。又思及他确实有恩于己方,是今行可以信任的朋友,便心软了一回:“过两日,不出意外就会有消息来,你想知道就在这儿等等。”


    “多谢军师!”顾横之当即抱拳。


    告辞往外走时,一个半大的孩童端着食盘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差点与他撞上。幸而双方都及时错开,避免了摔盘摔碗的事故。


    “军师!吃饭啦!”


    “说了多少遍,慢点儿慢点儿!要洒了饭菜,日后就不让你送了。”王义先去接食盘,不忘数落。


    “可是还要去给别的叔叔送饭啊,不快的话饭菜就凉了。”小孩儿义正辞严,一副“下次还敢”的模样,在军师伸手敲他脑袋之前就一溜烟儿跑了。


    顾横之让到一边等他先走,得了一句“谢谢大哥哥”,不由好奇这里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孩子。


    王义先努努嘴:“是云织县提早撤离的那批百姓。让他们到南方去,不肯,硬要留在这儿。那就做后勤吧,反正别想吃白饭。”


    这话叫那孩子听到了,扒着门回头大声说:“我们留在这儿是为了以后早些回家,也没有吃白饭,军师你别老想赶我们走!”


    王义先举手做了个认输的手势,看着人真走了,才低声解释:“这孩子叫刘粟。他爹当时没一起走,后来在守城的战斗中牺牲了,我跟他娘说,他娘让先瞒着。挺机灵的,是个好孩子。”


    顾横之立刻想起刚刚的小背影,生机勃勃,就像一棵蓄势待发的小树,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多说。


    他此前出入累关都走得匆忙,正好趁此机会踩一踩地形地貌。一日里跑遍了关防,又参加了一次战斗。


    结束后打扫战场,帮忙抬伤员送物资的都是百姓,当地的,西北的,还有其他地方过来的。


    军师把每一个人都用上,犹嫌不够。


    过了两日,他被军师叫到远离关楼的山坡上,看见一只低空盘旋的苍鹰。


    “你看吧。”王义先把布满折痕的纸条递给他。


    他低头看信,字体比平常书信小了许多,但依然是熟悉的字迹。


    今行在信上写了云织的现状,又问累关战况,问征发进展,问他的父亲,问他那些百姓……太多的东西让他牵肠挂肚,哪怕身陷孤城,也没有封闭自己。


    顾横之深觉对方从来不曾变过,又生出层层担忧。深陷敌阵危机四伏,哪怕暂时安全,也不能叫人放心半点。


    于是问军师:“可方便带话?”


    “可以。但需要回复的太多,只能给你匀一句话。”王义先没有拒绝,他心里也难受,“自那鹰第一次飞来,我每日提心吊胆,就怕以后再也收不到消息。”


    但他没有办法,救不了,也不能去救。“只能安慰自己,与其他被破城灭家的地县相比,被围城至少还有希望。”


    说罢又恍然,和一个外人说这些干什么?遂转口提醒:“一句话已经够多了啊。”


    顾横之回过神,“请军师跟他说,顾钰在银州。”


    “就这五个字,没其他了?”王义先再确认一回,得到肯定的答复,便写好回信,吹干了装好,绑到鹰腿上。


    苍鹰打开双翅冲上天空,头也不回地追着太阳飞去。


    两人仰头看了一会儿,顾横之忽然道:“可恨。”


    王义先偏头看他,面容平静毫无愤怒激动,只觉自己一时半会儿真不好猜这年轻人在想什么,“可恨什么?”


    “恨生来未有双翼。”


    不能展翅高飞越过千山万水。


    顾横之回到银州,写了一封家书给娘,一封告罪书给爹,而后去找方指挥使以及一众属官商议练兵的章程。


    他将南方军的演练和盘托出,两州卫与西北军也不藏私,大家去芜存菁,议定了一套最合适的训练方法。


    眼下振宣军最要紧的事就是将官紧缺,十五万人的队伍,靠州卫和西北军那儿抽调来的人手,完全不够。


    方子建欲请朝廷从兵部和其他州卫借人,再紧急开武举恩科。折子递上去,却不能及时解难。


    顾横之决定就在军中选拔,当众颁布了鼓励比武但禁止私斗的条例。五天一比,择优选取出一批级别最低的小队长后,操练时人人奋力争先,勇武者迅速脱颖而出。


    有搞事的无赖刺头儿,他便亲自下场。只要是与他比过拳脚的,无人不服。


    银州大营热火朝天地抛洒汗水之际,累关的长城被鲜血洗过一遍又一遍。


    而秦甘大地的另一头,王义先领兵去守累关之后,殷侯将边防线上南北所有的关口驻军都调回仙慈关,自己让自己成为了一座孤堡。


    这是早就有的计划,兵力集中才能防止被各个击破。而关内兵员锐减,屯田加上夏天的粮草储备,足够自足。


    他甚至将关内一半的兵力慢慢挪到了玉水。这座军屯重镇是仙慈关对内的前哨,西凉人陈兵相峙,因战略重心在东部,不敢轻易攻打。他就不断地施加压力,迫使西凉人也跟着增兵,以减轻累关那边的负担。


    日子一天一天地数过中秋,苍鹰飞至云织,落到了主人手臂上。


    彼时圆月转缺,贺今行正握着刀,在城墙里侧的女墙上一笔一划地刻下许多他熟悉的名字。


    被围一个月,城中军民人数锐减,牺牲者超过一千三百。为了避免引发瘟疫,遗体不得不集中火化。


    除了骨灰,除了姓名,他不知道还能为他们留下些什么。


    起初想刻成碑,但城里找不到合适的石材。为了守城,木石瓦材甚至金汁都已用尽。


    他想,那就直接刻在城墙上吧。反正现在有许多的时间。


    前两旬,西凉人还会前来叫战、偷袭、劝降,反反复复似无止境,吓得大家夜不敢眠。最后分成两批轮班,一刻也不放松戒备,硬生生地熬。


    大概十天前,西凉人堵死了天河渠口,让地渠断流。每日依然有小股骑兵前来叫战骚扰,却不再试图攻城,就等着他们城里食水耗尽,不攻自破。


    贺今行组织大家提前蓄了水,但水不同于储备充足的粮食,慢慢就要耗尽。


    他们可以捡西凉人射来的箭矢,可以出城去抢西凉人的军械,却没有办法另寻水源。


    西北的气候干,自七月中一场雨后,老天爷再也没有降过甘霖,城里的蓄水池干枯已久。


    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


    截断水渠,不外乎用土石去堵。衙门库房里还有些炸药,本就是开渠口用的,再炸一回也算物尽其用。只是渠口离城太远,需要好好计划一番,确保能炸成功。


    他转腕利落一钩,收了刀,吹去石屑,起身准备去找星央。后者负责坐镇东城门,南北两面城墙则由刘县尉与周碾等人巡守。


    桑纯就在这个时候替星央举着宝贝苍鹰过来,等贺今行取下信筒,就寻空地放鹰去。


    后者走到火盆边,借着火光展信默读。


    周围举着矛站岗的民壮见了,都翘首问:“县尊,是关内的信吗?”


    “那边怎么样啦?能来救咱们吗?”


    对于被围困的百姓们来说,救援是个很有重量的词。贺今行知道大家都盼望着什么,但他不愿说假话。


    一时的谎言固然能振奋人心,然而谁也不能确定战争何时才到尽头,胜利者又是哪一方。大家一起面对现实,齐心协力寻找出路,才是最长久的办法。


    于是他缓缓地摇头,概括地说:“西凉人正在全力攻打累关,守关很缺人手,接邻几州的卫军都被调来助战,仍然紧缺。大家的亲人,也都在那边帮忙,目前很安全。还有朝廷征的兵,也全部汇集银州,等训练好了,大约明年开春就能投入战场。”


    “明年啊。”民壮们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揪心:“那累关能守住吗?”


    “我不知道。但他们现在能守住,我相信日后也能守住。就像我们,没有援军,也能坚持这么多天。”贺今行向城内一指。在建的新城满目疮痍,可它还在,没有沦陷到敌人手里,“不就是靠大家一起守下来的吗?”


    众人顺指看去,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有人讷讷:“一定要守住啊。”不论是自身所在,还是远方重关。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愿,也都默默祈祷,不再说话——话说多了会想喝水,但每日的饮水有定量,大家都很珍惜。


    贺今行独自去城东,信纸卷在手里,到空无一人的街心,才重新展开。


    月亮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星光黯淡,细密的字迹也变得模糊。


    给横之的那封信没能寄出净州,但对方的回音依然送到了他手上,哪怕只有一句话。


    他捏着信,指腹就按在末尾那一行字,仰头望着天空,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脸上忽有点点湿意,他猛地抬掌举过头顶,掌心很快湿润——迟了许久的秋雨,终于来到云织。


    他攥着信盖住了眼睛。


    少钦,便回头跑向聚居处,“下雨了——”


    满城百姓都炸开了锅,纷纷欢呼雀跃地拿出干涸的盆桶,乃至碗盘杯壶,凡是能装水的,都拿出来接这一场雨。


    对云织来说,这是天神的赐福。然而对于围城的西凉人,却是破坏计划的贼雨。


    雨不大不小,偏偏能缓解城里困境。他们不能让宣人得到喘息,雨停不久,便发起进攻。


    贺今行率百姓们迎战,没有充足的军械,就下令拆除最近的房屋建筑,拿砖瓦土木来做武器。


    垛墙渐渐塌陷损毁,便在战斗间隙,领着人手修葺。


    隔三岔五的突袭令所有人疲惫到麻木,城墙上刻下的名字越来越多,城池越来越萧瑟,他们与累关的传讯间隔也越来越长。


    直到第一场雪落下,才教人惊觉,冬天到了。


    云织城里不再缺水,缺能抵抗寒冬的被服与柴炭。


    不止他们缺,围城的西凉人也缺。


    双方的战斗不再频繁。不管宣人还是凉人,寒风冷雪一视同仁地带来伤冻。


    贺今行可以让大家继续拆空屋的木头做柴禾,面对因气温下降而导致伤情恶化的伤患,却实在无计可施。


    他和星央在雪夜摸黑出城,到西凉人的营里偷了一批伤药回来,依然无法挽救那名同胞的性命。


    他不知第多少次在城墙上刻下新的名字,每一次,每一刀,都像划在他的心上。


    夜里风雪紧,架上的火把被吹得时隐时现,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他把县衙书房里的滚灯拿来,清理了裱纸面积的一层灰,挂到城楼上的宽檐下。任风雨飘摇,烛光长明不灭,照亮那一面“宣”字大旗。


    “县尊!县尊!”城楼下有人声嘶力竭地喊,“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谁?从哪里?”楼上众人皆是一惊。


    贺今行向城外一扫,风雪夜里四下寂静不见其他活物。他几步跃下城去,扶着前来报信的老乡,听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从蓄水池里爬上来的,您去看就知道了。”


    两人当即往中心广场去。


    伙房设在蓄水池边,负责炊饭的妇人们此时也都围在里面,只听一道带着笑的爽朗男声说:“诸位大娘大姐们,我解释得差不多了,可以给我和我的同伴们一点水喝吗?”


    立刻有妇人去倒水,看到贺今行来,又招呼大家让路。


    人群渐次分散开,露出最里面七八名服饰与汉人不同的男子。


    “今行!”中间的青年主动挥手。


    “夏兄?”贺今行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看到夏青稞。他既震撼又惊喜,上前与对方握住手,拥抱了一下,“你们怎么会出现在城里?”


    夏青稞接过一碗热水,咕嘟咕嘟喝干了,才满足地喟叹道:“我立秋过后下来,看到你们被西凉人围住了,就回去找县令爷爷。他说,要给你们带些棉布、药材、盐巴,还有其他的东西。我们就又来啦。”


    “至于怎么进来的,还记得你们帮忙修的那条暗渠吗?出水口在错金山脚那一条。”他松了松袍子,被捂着的热气瞬间跑出来,蒸得他脸颊更红,“西凉人堵住了渠口,地渠里就没水了。虽然他们还堵了城外的水门,但挖一挖,就能从旁边绕过来。”


    在他身边的夏满跟着点头,用生硬的汉话说:“西凉人,不懂渠。”


    引得周围一阵发笑。


    城里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见过如此畅快的欢笑声,贺今行心里发酸。


    寒暄过后,大家一起将还留在地渠里的物资全部搬上来,他同夏青稞说道:“你们能进来,那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出去?”


    “现在或许不行。”后者认真想了想,面上露出遇见麻烦的神色,“我们过来时,就发现西凉人似乎有大军在往这个方向移动。”


    兵马多警戒严,一旦被发现,就全完了。


    第249章 七十一


    九月初八。


    银州各大戍营同时在卯正响钟, 过一刻,新兵们便到演武场上列好了队。


    队伍做到令行禁止之后,就一起拉拳脚, 再练兵器。


    寻常学功夫, 一开始打桩都以月计。但侵略的敌人就在前方, 他们没有时间慢慢来, 必须尽快成长到能够迎战西凉军的地步。


    顾横之行走在方阵之间,遇不得要领的新兵,便指导人规范姿势、正确发力。未行多远, 一匹飞马驰进营,举着信筒跑到他跟前, “顾将军, 参议密令!”


    西凉大军强攻累关,军师命他即刻带兵驰援。他看罢信,当即传令全军,进行动员。


    群情沸腾,几乎无一人不言战。他挑了训练表现勇猛的三千人,备好干粮, 便往累关急行军。


    朝行夕至,正逢西凉军越过宽沟, 强行发动攻势。王义先一见他, 便圈了段关墙让他们赶紧过去接替防守。


    顾横之接过令箭,率领部下迅速地赶过去。这些新兵们往日操练之余,不乏偷偷议论何时才能上战场, 但谁都没想到会这么快。


    翌日下午, 这场持续三天三夜的战斗终于结束,西凉大军再次退到壕沟之外, 来不及带走的尸体遗留遍地。


    西北军打扫战场,将自己人的遗体运回关内,将西凉人的尸体扔进壕沟里,最后都是一把火烧掉。


    血肉炙烤,香飘几里,令不少幸存的新兵们呕得胆汁都吐尽了。


    顾横之为救人伤了一条胳膊,处理包扎过后,叫围着自己的部下们都跟着老兵去,学一学怎么清点伤亡、修复工事。


    他则独自沿着关墙向西走到尽头的崖壁,再沿着窄小的栈道登上崖顶。


    环眺四宇,霜风凄紧,关河冷落。


    累关长长的关墙像一条凸起的疤,而远处的壕沟像一道未结痂的新伤。暮秋霜露重,沟底的火烧不透,将会留下满沟焦黑骸骨。


    西面群山拔地而起绵延到天边,是人力与铁蹄都无法征服的高原。


    而北上十里的辽阔戈壁,那盘踞着庞大如蜃景一般的“巨兽”,则是西凉大军的营盘。它横亘在衷州与净州之间,对累关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意图撕裂这道伤疤。


    “二公子!”一名将官抱着头盔从栈道上来,招呼道:“您在这儿看什么?王参议找你呢。”


    “杨将军。”顾横之转身向对方走去,没头没尾地说:“今日是重阳。”


    “重阳节,该登高饮菊酒啊。”杨弘毅想起了家里几口人。


    但他跟着二公子从剑门关一路到宣京再到银州,知道这话肯定不是说思亲,“对了,那个什么西凉太子是不是说过,要在重阳之前把累关打下来?怪不得这几天疯了一样,王义先连新兵都要用上。不过,西北军还是有点儿东西,看着一群老弱残兵,结果比王八壳还硬。”


    铸邪怒月放言重阳之前必下中原,直到今日,仍叩不开累关。


    累关每多□□一日,都是在狠狠地抽西凉人的脸。


    “我想去杀了他。”顾横之走下山崖,脚步放得轻,速度却很快。


    “什么?”杨弘毅一愣神的功夫就落后许远,赶忙追上去,“您是在开玩笑吧?”


    “属下不是说公子没那个本事,而是这事儿多危险啊。咱们就是来帮着练兵的,战事一结束还得回南疆,顶多捞点儿不痛不痒的好处,何必这么拼命?就算要刺杀,让王义先派人去不就完了,您怎能以身犯险?”他边跑边说,急得直冒汗。


    “为什么不能?”


    “您要有个万一,大帅和夫人知道了,那得多伤心啊。”


    “若能以杀止战,母亲不会拦我。”距离关墙两丈时,顾横之直接一跃而下。


    回到关楼,他将这个想法告诉军师。


    王义先没有急着应答,而是先和他商议了新兵的抚恤,又处理了几件中途报上的军务,最后挥退帐内其他人,才重谈这个话题:“实不相瞒,我也考虑过,擒贼擒王,出奇制胜。”


    在西北战场所向披靡的西凉骑兵,到了累关却无法进行大规模地冲锋,被迫下马拿起矛和盾。随着战线的推进以及宣人内部的肃清,通过细作获取的情报优势也悄然消失。


    两相作用之下,他们赖以生存的骑战方式、包括此前创下赫赫战功的闪袭都失去了用武之地,以致于在攻坚战中频频受挫。


    就算如此,西凉人依然凭借优良的军械与多出一倍的兵力,让守关的军民在这一个多月里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


    今次不得不抽调未练成的新兵,下一次胜负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频繁的战斗对于兵械、粮草的消耗也大大增加。战争一日不结束,军费就是个无底洞。国库本就入不敷出,全靠凉饷勉力支撑着,可又能撑多久?


    种种破敌之法里,杀掉敌军主帅西凉太子铸邪怒月,或许是代价最小最快捷的一种。


    但是,王义先叹道:“要刺杀一军主帅有多难,不用想也知道,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缺,都未必能成功。更何况,眼下没有合适的机会,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顾横之说:“末将可以去试。”


    “你的能力是不错,但你不合适。”王义先直截了当地拒绝,“刺杀者,必死士也。你爹虽然常常对我们无礼,但我不能真地让他衣钵无继。”


    顾横之沉默片刻,再道:“我父之衣钵,我大姐,还有几位堂兄弟,人人可继。”


    王义先:“你这人,看不出还挺固执?铸邪怒月所在中军大帐被层层包围,坚如铁堡,插翅也难飞进去。并且他身边防守严密,只用培植多年的亲信,我安插进去的探子两个月也未能接近一步。我就算同意你去,你怎么去?”


    这才是最致命的关窍。


    顾横之思及此,一时也想不出周全的办法,只得暂且作罢。临走时问:“有今行的信来吗?”


    王义先摇头。每次这人从银州过来,他都要被问上一回,但并不反感。


    年轻人嘛,有知交好友,坦然不吝关切,可见大方、重情义。


    他因此对其印象也慢慢地好起来,多嘱咐了一句:“和你的兵一起喝碗肉汤,休整一晚上再回银州吧。”


    大战之后才有荤腥犒劳,士兵们大都不愿错过。


    顾横之应声告退,回营地后安排好炊饭,进帐找来纸笔,给他娘写信。


    ——儿子想做一件事,尚未觅到良机,且或有去无回,因此犹豫不决,来与阿娘商量……


    写写停停,搁笔时,帐外不知不觉已落了一层雪。


    甘中的初雪不厚,来往士兵靴子一踏就能见底,再被体热一烘,泥雪很快混合成一滩污水。


    一名低级别的将领因此踩脏了中军大帐里的羊绒地毯,因此被太子殿下身边的属官狠狠申斥了一番,只能退到帐外听议。


    帐内诸将虽未被波及,但都心知肚明这是做给大家看的,遂皆低眉顺眼蹑手蹑脚。


    实际上,因为近月来十分难看的伤亡数,以及大军集结却未能寸进的焦躁,所有人心里都憋着火气。


    “我大凉的勇士们不远万里,从婆罗山、淙河畔来到宣人的土地上,是为了一雪前耻,让宣人血债血偿。我们绕过了仙慈关,突破了鸣谷关与神救口,在五个月内拿下秦甘三州,但是——”


    铸邪怒月越渐急促高昂的声音陡然停下,王剑出鞘,猛地插进沙盘上的关口,“却被拦在这里,接近两个月,白白损失兵马、消耗粮草,到现在也过不去!”


    累关久攻不下,他不惜调动了驻扎在苍州与菅州的大军,可恨累关的地形限制太大,让再多的兵马也难以发挥。


    他精心筹划多年的战略战术,一帆风顺走下来,却在最后一步,完完全全脱离了他的布置,颠覆了他的预期。


    为什么?


    他们不占地利,但占有人和,兵力配备、武器、甲胄更是领先太多,却偏偏就是打不下这最后一座关!


    “耻辱!”铸邪怒月喝问自己,拔剑划过沙盘,带起沙尘乱舞。


    将领们纷纷单膝下跪,“请殿下息怒。”


    其中一人抱拳道:“宣人死不投降,但守关的军队就快到极限,现在只是负隅顽抗,拿人头拖时间。殿下,末将愿领兵再次发起进攻,磨下去,胜利的必然是我们!”


    这一战,他们确实伤亡惨重,但战损绝对少于宣军。以命换命,也只会是他们赢到最后。


    此言一出,获得不少附和。淙河边长大的勇士不惧死,甘愿为国家的荣耀与辉煌献出头颅。


    唯有那日阿出言反对:“殿下,末将以为,不宜再强攻。”


    刚刚还热血上涌的同袍们顿时吹胡子瞪眼,“宣军已是强弩之末,此时放弃强攻,岂非给他们喘息之机?”


    “你要是怕死在战场上,那就去运粮草。殿下,末将愿做先锋!”


    铸邪怒月没理会,喝下一碗蒲公英茶,才问那日阿:“你说说,为什么不宜强攻?”


    后者解释道:“离间计不奏效,强攻不下,连日的伤亡导致士气低落,就到了转变作战方式的时候。例如,改强攻为对峙。”


    “哀兵必胜。再强行打下去,我们固然会获得胜利,但付出的代价势必比我们所期望的要大得多。”


    “宣人朝廷近年来都是收不补支,国库没钱,他们的军队就会缺少军费。哪怕现在凑出一些,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战事拖得越久,缺口就越大。”


    “我们只需要陈兵在此,做出随时攻打的态势,他们就不敢放松。等到他们粮草不济,军械无补,士兵陷入绝望,我们就能花费最小的代价将其攻破。”


    那日阿顿了顿,隐晦道:“这期间,也能腾出时间来重整其他方面的布局。”


    莫名断联的细作,需要重新安插。


    还有背离盟约的北黎人,也应当得到教训。


    先前的将领并不负责这方面的事务,仍然坚持:“拖下去不知会生多少变数,就要一鼓作气,尽快拿下才好。”


    赞同他的也更多。


    两边各说各有理,铸邪怒月按捺住心下烦躁,给两拨人分派了不同的任务。


    一方面令车步继续尝试攻关,一方面命各地各军做好原地过冬准备。


    打先锋的将领斗志满满,然而直到立冬过去,依然未能站上累关的关墙。


    秦甘大地比婆罗山下要寒冷一些,雪花已大过指甲。不出太阳的日子,关墙上始终结着霜,令云梯打滑,士兵们更难攀爬。


    再往后拖些时日,霜露凝成冰,握住武器犹如握住一把冰碴子,不知不觉就冻掉了手指头。


    军中士兵渐起不满,大小将领之间亦多有微词。


    驻扎在仙慈关外的王叔也送来密信,进行劝说。


    “……今年能打到累关已然出乎预料。这座累关乃宣朝中原门户,只要我大凉能拿下,即可顺势将宣朝半壁江山收入囊中,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反过来,宣人必然会全力抵挡,你们一时难以攻下也是常事。这场战斗将是士兵战斗力和统帅意志力的联合较量,殿下慢慢来,不必操之过急。


    凛冬将至,对我军作战大大不利,没有结果的牺牲也毫无意义。何不用这个冬天休养调整,消除疲惫,待来年春天再战?”


    一年半载,凉人耗得起。


    铸邪怒月不得不下令休战。接着召来几位心腹大将,做好布置,准备动身回国。


    一则为筹措来年军需;二则他离开国都已久,难免有人动歪心思,他要亲自回去处理这些人。


    临走前,招来了几名投效的宣朝官员,对他们说:“良禽知择木而栖,牧人者也当知人善用。诸位有才,放在这贫瘠之地着实委屈,不如随我回到大凉,一展才华。”


    闻言的几位也曾官居四五品,出入府衙,一朝成囚,为活命不得不低头。然而在西北还能安慰自己,有逃出生天的希望。若是被挟去西凉,彻底离开故国故土,就再也回不来。


    实在难以抉择啊。


    铸邪怒月微笑道:“诸位不愿意?难道先前所说报效我大凉之言,都是假话么?”


    其中最瘦弱的那位当即掀袍跪下,叩头道:“愿追随太子殿下,听凭殿下差遣。”


    “好。杨大人真俊杰,先前押运粮草有功未赏,这一路就准你随我王帐吃住行走。”


    其余三人纷纷侧目,心中不耻这等行径,然而大势所逼,不得不也随之跪下表忠心。


    铸邪怒月满意地点头,拂手示意他们下去。


    杨语咸行礼谢过恩,缩着肩背站起,出了帐才握拳挡住唇,咳嗽了几声。


    “这些人,都虚伪得紧。”那日阿等人走光了,不屑道。


    “宣人。”铸邪怒月哼笑一声,“只要能为我所用,我管他们想什么?难道还能翻天不成。”


    “殿下英明。”那日阿由衷赞道。


    告退后回自己帐中,仆从送上一箱子崭新的绣品,都是这几个月在秦甘三州搜罗的。


    这些女红玩意儿宣人独有,他觉着毫无用处,但他妹妹很喜欢。所以他捏着鼻子在箱子里挑挑拣拣,精美的留下,粗糙的扔掉,最后挑出小半,亲自装进包袱里。


    他作为太子心腹,将领兵护卫太子,随同回国。


    队伍从累关出发,经净州,昼行夜宿,又遇风雪,五日才抵达神救口。


    中部的仙慈关未通,北部的鸣谷关太远,南部的神救口就是距离叶辞城最近的关口,不到五百里。


    自那日阿突袭拿下这座关之后,就命工兵在关外陡坡上修建栈道,现在已经修好,出入关便捷许多。


    凉人要征服宣人的土地,打通现有的边境线全在计划之中。铸邪怒月对此只是例行褒奖了一番,反而是离关不远的那座县城,令他感到兴趣,“这就是那座钉子似的小城?”


    那日阿的心情却不太好,毕竟在此折戟丢脸的是他的部下。但他依然诚实地回答了殿下的询问,包括当时导致失败的一些细节。


    “宣朝真是个奇妙的国家。”铸邪怒月不会为同一件事发怒两次,只是感慨道:“官员苟且偷生,奴仆忠贞殉国;面对战争,防御完备的大城尚不如一座破落小城坚持得久。”


    那日阿在战事方面惯来少带情绪,此时也公允道:“但是我们攻打大城和小城投入的兵力完全不同,没法相提并论。”


    当时急于攻打净州,派过来的兵马不多,强攻损失太大,不值,所以他才下令围困。


    “眼下若增兵合围,从四面一起进攻,拿下这座城池只需一个时辰。”他抱拳做出蓄势待发的姿态,随时可披挂上阵,率军进攻。


    铸邪怒月大笑摆手,“既然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何须消耗兵卒?它在我大军包围之中,孤立无援,过完这个冬天,城里还能剩下几人?”


    他笑罢,又将杨语咸叫来,问:“你可知此城历史,现任的县令又是谁?”


    后者瞥了一眼远处朦胧的城墙,垂头道:“属下在西北这几年常驻苍州,对于净南并不熟悉。”


    “可惜了,我还想知道这人姓甚名谁,能困守如此之久,是个人才啊。”铸邪怒月略感遗憾,转头道:“破城之时,留个活口,我要见见。”


    那日阿却说这事儿有些难办,“对家国忠诚之人,会在城破之时选择死殉,不会让自己成为俘虏。若是真的苟活下来,岂不侮辱了殿下的看重?”


    铸邪怒月轻描淡写道:“难道没有令人求死不能的办法?我说要见,他就不能死。”


    “属下明白,这就进行布置。”那日阿拱手应道。


    办法当然有许多,只是他不爱折辱有骨气的人,所以杀那苍州令和秦甘总督都杀得干净利落。若是先极尽折辱再行虐杀,那和侮辱自己有什么区别?


    但是,太子殿下的心愿比他的颜面更加重要。既有吩咐,他自当全力达成。


    太阳即将落山,队伍今晚就在露宿,明日一早再出关。


    营帐扎好,铸邪怒月要回去处理军务,一大群随侍呼啦啦地跟着回去,转眼只剩杨语咸独自站在原地。


    他见左右无人,便慢慢地走向那座小城。他当然知道城池的名字,还知道这名字的来历。


    兵马如云,旌旗如织——兵戈不祥,是取“云织”。


    直到能看见城墙上覆盖的灰雪,垛墙内站岗放哨的人影,他才恍然停住脚步。


    近旁有几个枯败的木桩子,树干想必早做了安营扎寨的料。他拂去表面的雪,脱下披风叠了几层铺好,才坐下扶着腰上三指宽的腰带歇口气——这条腰带从他离开稷州时,就压进了箱底,这回要去西凉,他又翻出来日日佩戴不离身。


    “那里是不是坐了个人?”抱着苍鹰爬上城楼的桑纯眼尖,扒着墙看了片刻,问左右的岗哨。


    大家一起瞪大眼睛盯了好一会儿,“好像是个老头子?还没穿铠甲,不像西凉兵。”


    桑纯立马跑去找贺今行,说城外有个老头子坐在他们的树桩上,别是哪个村子里幸存下来的。


    后者过来一看,他的目力胜过其他人,虽在倾斜的夕阳里看不清完整人脸,但看到了那人身上的腰带。


    三指宽的缎面上镶着一排细碎的宝石料,被余晖一扫,折射出许多点光芒。


    贺今行听说过这条腰带,也亲眼见过,因此疑心自己眼花,杨大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左右听见他自言自语,都很惊讶:“县尊认识?”


    “我在稷州读书时,他是知州。”而在知稷州的许多年前,曾是秦王府的长史。


    旧事不足道,他只捡读书那年的事说:“那年小暑,重明湖半夜泛滥,他带着衙役顶着大雨垒防水坝,搜救百姓。”


    “那他是个好官儿啊,我们救他进来?”


    “再看看。”他拧着眉慢慢摇头,没有再说洪涝过后包括大遂滩的种种。


    他们并不清楚对方的处境,救或许反而是害。


    “城外都是西凉人,他这么大摇大摆,除非跟西凉人是一伙的,否则早就被抓走了吧?”


    “中原的官儿做到我们西北来,肯定是犯了事被发配,犯官都没骨头的。”


    “那也有可能是得罪了人被收拾啊?”


    “对啊,我们荀制台也是江北调过来的,可他老人家就挺好的,荒年什么税都缴不上,他也不硬收。可惜被这些狗日的……”


    大家争议到最后,又痛骂起西凉人。千错万错,都是这些畜生的错。


    贺今行没有制止,沉吟许久,接手桑纯臂上的苍鹰,抚摸过羽毛,将它向远处送飞。


    一声鹰唳自头顶呼啸而过,杨语咸起初并没有在意。西北的天空中,猛禽众多,一只鹰实在不稀奇。


    再一次感受到巨翼带起的长风,他才仰头去看这生灵,看着它在上空盘旋,而后飞向云织的城楼,落下去就没有再飞起。


    他的心忽然停了一息,而后剧烈跳动;身体却僵直了,许久才装作不经意地站起来,环视四周。


    雪野茫茫一片,前方云织城楼上的“宣”字大旗飘扬不息,后方西凉营地火光赫赫。


    旌旗下有人注视着他。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回营地。


    贺今行沉默地注视着他走进夜色,心中却如有疾风骤雨,难以平静。


    他找到贺冬,告知此事,后者大惊:“你能确定是杨语咸?”


    “十有八九。”


    “他不是投效了铸邪怒月么?被迫与否先不说,大遂滩距离咱们这儿可不近,他到这里来做什么?”贺冬与杨语咸也算半个旧识,头疼道:“难道要助西凉人攻城?”


    “并没有攻城的迹象。”贺今行道出心中所想:“而且我相信杨大人也不会这么做。西凉人围住大遂滩那日,我亲眼所见,上下数百口人,杨大人若不率先投降,恐怕都会被杀害。”


    “你想与他联系上?”贺冬很快反应过来。


    “不止,杨大人的出现更多是佐证我的猜测。”贺今行点了下头,脑海中一直浮现今日城外多出来的西凉军队,“我看到他们打的旗帜了,红莲外圈有太阳纹,那是西凉的王旗,只有铸邪怒月才能用。”


    “而一座小城,还不至于劳动王旗亲临。他从我们这里经行,目的只可能有一个,从神救口出境,回到西凉。”


    “铸邪怒月回西凉,那累关那边暂时不会打仗了?这是好消息啊。”贺冬面上带了些喜色。


    凛冬休战在预料之中,贺今行继续道:“他们从这里过,很可能还要从这里回。现在风雪大,不宜用兵,回来时天气暖了,顺手就能攻打我们。”


    神救口比鸣谷关便捷太多,几乎可以肯定,明年西凉大军会选择从这里出入。云织能守到现在,也多亏西凉人没有分出多少兵力在这儿。日后大军压境,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等待他们的只有灭顶之灾。


    “那我们得赶在开春前撤走!”贺冬立刻说,说完想到什么,又锁起眉头。


    夏青稞带着宜连的同胞们前来,挖通了一条生路,令城中上下都鼓舞振奋。


    只是,如今整个净州都在西凉人的控制下,他们就算出了城,也只能往天河高原上走。


    冬日的高原,大雪封山,坚冰覆路,难见生灵踪迹。一旦遇上暴风雪,更是危险重重。


    贺今行正是为此忧虑:“从云织到宜连,平常走得快也要四天,现在起码要翻番,中途不可能不下雪。”


    留与走都前途未卜。


    房间里静了半晌,他忽然说:“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然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两军交战,以正难合,当以奇制胜。”


    贺冬愣了一下,随即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做奇兵,去杀铸邪怒月,让他再也没有从神救口进来的机会。若能成功,西凉人必士气大跌,或可扭转明春战局。”


    “那要是没能成功呢?”


    “试过才知道能不能。”贺今行抿唇笑了一下,尽量轻松地说:“就算不能,也可以我之牺牲,鼓舞还在抗争的其他人。”


    贺冬先前听到“奇兵”二字,他就知道,今行已经打定了主意。听到这话,如心中预料丝毫不差。


    他有时候恨这孩子为心中信念不惧死不惜身的秉性,总令他提心吊胆;但他又真切地感到欣慰,少年长大成人,仍怀有赤子之心,就像他的母亲一样,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对方,问:“那城里百姓怎么办?”


    贺今行也看着他,向他一揖,“谢谢冬叔。”


    而后道:“我想请您和夏兄一起代为看顾,不过我还没有和他商量,得先去问过他。”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冬叔留下来更好。”


    贺冬心知自己功夫平平,强行跟去也是拖累,不再说什么,闷头去自己的药庐。


    贺今行则去找夏青稞。


    后者不好出现在城墙上,正和妇人们一起揉面,被贺今行叫去县衙时,大家还叫他早些回来,说等着他教大家做绒人特有的团子。


    “自你们来这两天,城里热闹好多,多谢你们。”贺今行向他道谢。


    被围困日久,百姓们哪怕再怎么坚韧,都免不了变得麻木、绝望。然而宜连一行人的到来,让大家知道还有同胞在乎着自己,甚至还带来了一条退路,便一扫先前的低沉,重新充满希望。


    “我们两县说好互帮互助,互惠互利,我也说好要来看你们,践诺而已,不必多谢。”夏青稞还礼,笑道:“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挖了那条到错金山口的渠,我们也没法避开西凉人潜进城。”


    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有今日,可见一饮一啄,皆有偿还。


    贺今行也微微笑:“我还有一事,想拜托于你。”


    夏青稞:“但说无妨。”


    他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见对方神色有异,迟迟不说话,又道:“你不是云织的官,没有必须要担下此事的责任。你若为难,我再另行安排,也不会打乱我的计划。”


    “不。”后者回过神,说:“这有什么为难?我是有些震惊,这事太危险了,追到西凉境内,不管你杀不杀得了,再回来可就难啦。”


    “杀了铸邪怒月就算成功。”贺今行完全不去想之后的事。


    “或许有一点疯狂,但你说得对,只要有可能,就值得一试。”夏青稞十分认真地颔首,继而叠掌肃容道:“你且放心去,夏稞答应你,一定会尽我所能,将云织的百姓安全带到宜连。”


    贺今行拱手躬身相谢,“若是在大寒之后,我仍无音讯传回,你们就早些转移出城。”


    那时,最冷的日子已经过了,天气渐渐回暖,大家可以慢慢地爬上高原。


    接着他又把刘县尉、周碾、胡大以及几名有声望的百姓叫来,说自己要出城去做一件秘密任务,将城里后续诸事一一安排明白了。


    大家毫不怀疑他会私下脱逃,都担心他的安全。周碾想跟着去,反而被贺今行以人数不宜过多的理由拒绝。


    议事结束后,他送大家出去。


    桑纯从贺冬那里听见风声,在院子里等他,等人都走了,凑过来小声问他:“我们终于能出去了吗?”


    呆在城里这么久可把他憋坏了,看着大哥那几只苍鹰飞来飞去,都羡慕得紧。


    “嗯,我们出关去。”贺今行做了个手势。


    “太好了!”桑纯立刻懂了,这是要去杀人,“肯定比现在有意思!”


    他没问目标是谁,反正将军肯定不会找错人。


    贺今行看着少年跳上盖雪的屋檐,就像雪豹一样灵活地蹿远了,知道他是去找星央,只高声叫他小心别摔着了。


    而后回到书房,环顾四壁萧萧,一时不知还要做什么。


    半晌,他取下脖子上挂的琉璃珠,这颗灵药带着也未必有用,不如留下。再慢慢地写了几封信,一起放进自己那口官皮箱里。


    他打算先交给夏青稞,托他过段时间再代为转交给贺冬。欲走时,总觉放不下箱子底层那几样东西,他思来想去,还是单独写了张字条搁进去。


    最后合上匣屉,对着箱子坐了许久,又打开来,飞快地捡出那支木芙蓉,装进自己的行囊。


    第二日晨曦,他早早将昨日那只苍鹰放飞,而后与众人一道登上城楼。远远望见西凉人营地里如林的红莲王旗尽数移动,便也准备从地道出城跟上。


    朝阳渐升,山河今日又小雪。


    在蓄水池分别时,贺冬递给他们一只药包,将里面装的伤药和毒药分说清楚,最后几乎如祈求一般说:“回这里,或者去仙慈关。”


    贺今行郑重地应了一声“好”。


    第250章 七十二


    地渠不见天日, 空气沉闷,只有夏青稞举着一支火折子,在前方带路。


    一行人摸黑跟在后面, 蹑手蹑脚地, 偶尔听见头顶上地层震动时, 都不由屏住呼吸。直到出了渠口, 站上白地,才豁然开朗。


    小雪渐密,不见飞禽走兽, 也不见西凉人踪影。


    贺今行向夏青稞道谢:“夏兄与诸位友邻仁义恩情,我云织上下铭感于心。若我不能报, 其他人亦必报之。”


    深入围城施以援手已然可贵, 出城后愿再一次进去更是难得。


    夏青稞郑重地还礼道:“大家都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报答。希望你们顺利。”


    “放心吧,神仙营从不失手!”桑纯背着包袱,一边倒退着往山上走,一边展开双臂拥抱新鲜的风,“我们三个人呢, 杀一个人绰绰有余啦。”


    星央叫他:“好好走路!要是摔了你就立刻回去。”


    他撇撇嘴,停下来等他们过去。


    贺今行笑了笑, 与夏青稞告别。


    错金山身披重雪, 他们一步一个脚印地踩上去。到某处鞍部,能隐约眺望见东北方向的神救口时,再回头已经看不到那座小县城。


    小歇间隙, 桑纯习惯性侦察一番, 可惜太远了,看不清西凉人走到哪儿。


    “军队要补给, 从神救口出,西凉最近的军事重镇就是叶辞城,我们去那儿。”贺今行昨晚就想好了路线。


    西凉人能从神救口外摸上来,他们也一定可以翻越错金山,将天堑变作天谴。


    星央一直盯着远天,半晌忽地伸出手,待早上放飞的那只苍鹰收翅落在他小臂上,才替它梳着羽毛说:“金铃真聪明,还记得这个地方。”


    贺今行取下缠在鹰腿上的布条,那是一截窄窄的发带,涂着几个暗红的字——口十舌辛。


    “是说叶辞城吗?”桑纯凑过来看了一眼,“是昨天看到的那个老头?”


    贺今行:“没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他姓杨,大约年在不惑,不算老。”


    星央疑惑地皱起眉:“他是向着我们的吗?”


    桑纯:“肯定啊,哥哥,不然他怎么会给我们传消息?”


    那为什么不想办法逃跑?星央想不通,看贺今行点头赞同,便不再多想,“那他是好人。”


    而后拿出肉干喂了鹰,再将其放飞。


    天快黑了,三人寻了避风处,掘个简易的地窝子搭帐篷。


    这里还能拾柴燃火,第二日再拄着杖往更高的山上爬,空气越来越稀薄,火堆架得艰难,只能靠衣食御寒。


    除了必要的交流,他们也不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赶路。


    气候无常,天晴日朗到风雪大作不过盏茶功夫。贺今行立刻拽了拽绑在腰上的绳索,连在另一头的两人瞬间会意,一道提杖奔跑。


    然而暴风雪比他们更快,像罩子一样盖下来,迅速隔绝四方。即将迷失之际,一头赤鹿从斜旁蹿出,又跃进雪幕。


    三人精神大振,立即追上去。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赶在大雪埋山前滚进山洞里,抖掉一头一身的雪,互相依靠着喘气。


    好一会儿,桑纯抬了抬手,指着站在石间一动不动的鹿,“要不要杀了它吃肉?”


    说话间呼气凝成霜,吸气更是仿佛吸的都是冰渣子。


    贺今行放慢呼吸,检查了一下剩余的食物,摇头:“没到那个地步。”


    “那我找它玩去。”桑纯按着胸口刚迈出脚,赤鹿就转身跳下岩石,消失在山洞深处,“……怎么就跑了呢?”


    贺今行见少年一副无趣又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说:“跑了就跑了,别追。”


    桑纯抱住他的胳膊,“我才不追,和哥哥们在一起,比鹿有意思。”


    说完又想挂到星央身上去,后者从怀里摸了张揣热的饼子塞给他,“吃完就睡觉。”


    狂风呼啸,卷着雪粒子扑进洞口,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三人就在山洞里宿营,自夏末几个月以来,难得一次睡足了三个时辰。


    这一场雪从夜到明,外头雪地厚了几寸,白茫茫不辨方向。贺今行与星央轮流值守,都未见那头赤鹿回来过,便决定往山洞深处探一探。


    这一走又不知多久,越往里越黑。大家心里没底,几乎撑不住要原路返回时,发现了几处陈旧的器械痕迹。他们并不知这是偷渡者凿通的穿山路,却足以坚持下去,直到得见天光。


    光亮之中没有重峦叠嶂,山脚下与天空一样宽广的戈壁上,数以千计的铁甲如巨蛇凌风逶迤。


    这是西凉的国土,西凉的军队。


    “太好了,还能追上。”贺今行盯着那支队伍,语带欣喜,嗓子干哑。


    他们煮了一壶雪水,将攀山用的手镐留在山上,尽快下山。


    人身渺小,寄于莽莽天地,微不可见。


    累关柴炭紧缺,军师帐里也只有一日两斤的份例。


    王义先干脆不烧火盆,弄了个比巴掌还小的手炉揣着,使手指不至于冻僵得无法批复军务。


    这日,埋在西凉军中的内应传回密信,道是铸邪怒月已离军五日回返西凉。


    “好啊,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斗。”他心下一松,当即给大帅传信,又召诸部将前来议事。


    恶劣的天气令西凉人进攻不利,他们虽然也无法趁此机会发起反攻,但有了更多喘息的时间,必须好好利用。


    两日后,仙慈关未有回信,银州倒是先来人了。


    “末将来为军师献策。”顾横之一进营帐便请命,盔甲上犹挂着霜雪。


    “你又想干什么?”王义先下意识问,见他不开口,挥手遣退帐中书吏。


    顾横之这才直言:“愿请一千死士,出关夺回神救口。”


    他本想策划一场刺杀,但铸邪怒月离开累关回西凉,就有些鞭长莫及,便立刻改变了策略。


    “哈?”王义先一噎,而后说:“你小子可真敢开口。不说别的,你爹,还有皇帝,准你到银州来,是让你来练兵,不是来打仗的。”


    “振宣军组建已超三个月,操练阵式编排成谱,军规条例人人皆知,按部就班即可。况且还有方指挥使与诸位教头在,并非缺我不行。”


    “不是一回事儿。”王义先摆摆手,表示免谈。


    顾横之抱着拳,正色道:“末将愿立军令状。生死由命,概与旁人无关。”


    臂缚肩甲相撞,金声震耳,大有事不成绝不罢休的气势。


    王义先也为之一震,随即无奈道:“你怎么去?铸邪怒月回西凉,累关外的重重大军可没跟着回去。”


    “走西州,经错金山,直奔神救口。”


    “这寒冬腊月的,大雪封山,不好走。”


    “能不能走到,走过才知。”


    “……年轻人啊,天河高原和你们南疆可不一样,一年四季没个冷的时候。遇上暴风雪,碰上雪崩,迷失道路,都会死人的。”


    王义先丝毫没开玩笑。


    顾横之却说:“难道军师就没有想过这条路?”


    他起身走到挂于一旁的大幅舆图前,直指神救口所在,“西北边境线上下皆在西凉人控制之中,可谓门户大敞。眼下天寒,尚未有影响;等到明年开春,西凉人的后备军与辎重补给舍弃鸣谷关,直接从神救口出入,时效将会大大提高,对正面战场的支持力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能守住累关,铸邪怒月也可以调头去围困仙慈关。到那个时候,就算振宣军出山,我们有多大把握在正面战场上完胜西凉大军?仙慈关如一座孤岛,又能坚持到几时?”更甚者,西北三州一旦彻底易主,以西凉人对中原沃土不死的野心,骚扰袭击将无穷尽也。


    “要想收回西北三州,要保住仙慈关,代价最小的办法就是夺回神救口,切断西凉人从净南穿越错金山的路线。”


    “若能成功,明春攻守异势。”他沿着秦甘大地的边缘划了个圈,指锋落在豁开的鸣谷关,“围三阙一,哪怕不能瓮中捉鳖,也可逼着西凉人撤出鸣谷关。”


    最后,他垂下手,转身与军师正面相对,说:“夺回神救口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


    王义先确实想过在铸邪怒月回来之前,让仙慈关那边派兵,夺取神救口。他抬手鼓掌,“看来我说错了,你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


    整个初冬,顾横之除去银州大营练兵,都在筹划此事。但这点忙碌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只道:“还需得军师点头,派给我五百熟悉雪山地形与气候的老兵。”


    “不行。”王义先依旧坚持道:“这是我们西北军的责任。神救口、佛难岭、秦甘三州,我西北军奉命镇守,就一定会战到底,哪怕粉身碎骨,全军覆没。而在此之前,无需他人替我们冲锋陷阵。”


    “你,且回振宣军去履行你自己的职责吧。”


    顾横之不走,再道:“军师是想从仙慈关拨人马?仙慈关内外都有西凉军队重点盯防,不一定好动。退一步说,做两手准备,不是更加稳当吗?”


    王义先没回话,撩起眼皮看他。


    一开始就说过,这不是一码事。


    顾横之也回过神,心知为什么,便说:“顾钰出身南方军不假,但今日站在这里,不为宗系,不为朝廷,只为早日平定战乱,还我河山安宁。”


    他单膝跪下,字字诚恳:“请求军师给我一个机会。”


    帐里并不外面暖和多少,可他的血是热的,汗是热的,烘得膝下的土地也热起来。


    王义先沉默好一会儿,才叫他起来,把手炉与竹笔一起递给他。


    回程大雪纷飞,杨弘毅来迎他,瞟了他一小截路,才呵呵笑道:“王参议答应公子了?”


    “嗯。”顾横之简短地应了一声,又问:“辎重送到了吗?”


    一个月前,他写信向他爹借一批武器和甲胄。他爹回信骂骂咧咧一通,末了到底没说个“不”字。


    “昨天就到了。”杨弘毅顿了顿,“吕管事也跟着来了,就等见您呢。”


    顾横之便加快脚步回住处。不大的营帐里添了几只箱笼,两大箱新做的衣物和一小箱伤药,都是君绵亲自备下的。


    管事报过单子,“夫人遣属下来问公子,今年是否回去过年?”


    他抚摸着新衣细密的针脚,难以开口,唯有摇头。


    管事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在心中叹息一声,按照君绵的吩咐,躬身道:“夫人说,若公子今年不回,她就等您来年凯旋。”


    顾横之把话都写进家书,他帐里没什么好东西,就把银州的特产挑拣出来,让对方捎回去。


    杨弘毅把人送走,转头叹道:“大小姐也说不回了。”


    顾元铮于八月末领兵下南越,并没有急着助起义军反围剿。她把苍溪林海要过来做根据地,步步为营站稳脚跟,近来才开始参战。


    战事愈演愈烈,除夕决计抽不开身回蒙阴。


    家里人的动向,顾横之都知道,可世间哪有两全法?


    他收拾好箱笼,就先清点辎重,然后去找方指挥使。


    一千死士,老夹新,西北军出五百,振宣军也出五百。


    在他去累关这三天里,选拔已过了两轮,方子建把成绩榜给他看,一起确定了最后的名单。


    入选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两套崭新的棉衣、软甲,以及几种西北很少见的武器。


    杨弘毅在台上演示□□和链爪的用法,底下新兵们都看得眼热。


    方子建哈哈大笑,对大家说:“多亏有顾将军,不然咱们真拿不出这么多装备来。”


    面对聚焦的目光,顾横之微微笑了笑,“别的部队里有的,振宣军早晚也会有。”


    演示结束,他上前一步,环视全场说:“大丈夫既效命疆场,就要奔着奋勇杀敌而去;不畏生,不惧死,方可建功立业。此一去,管它山高水险,我不怕,你们呢?”


    方子建抱拳向天,“我振宣军,勇往直前——”


    台下将士齐齐立正,振臂喝道:“锐不可当!”


    队伍整装完毕,写好遗言便开拔。先到衷州,与西北军的老兵合流。


    军师亲自为他们壮行,并许诺:“诸位勇士即升一级,名留史志,惠及家人。若能成事,我王义先必定再为大家请下更多的封赏!”


    而后把顾横之唤到一边,单独说话:“云织许久没有传信来,若你们能把神救口打下来,你替我过去看一看。遇上今行,叫他给我和他爹报个平安。”


    说完又补充:“这是我个人的拜托,做不成也没关系。”


    后者与其他军士一样,全副武装,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沉静得就像头顶铅灰色的天空。


    他低声说:“军师放心,此亦我所愿也。”


    “好,我等着你们的消息。”王义先目送队伍远行,直到连旗帜也看不清,才按了两把酸涩的眼睛。


    “真去了,虎父无犬子啊。”陪同的心腹部将语气感慨:“,也就军师您敢放他去。”


    “有什么不敢的?这些年轻人敢为家国舍生,不分彼此,难道我还不敢给他们放行?”王义先哪怕对顾穰生怀有成见,也愿意承认这厮有个很优秀的儿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啊,越是严寒,越是机会,咱们也该动起来了。”他最后望了一眼西天的群山,回首走下山冈。


    天河高原有多巍峨,往上爬的人类就有多渺小。


    但是,人可以登上高原,翻越它,征服它。


    顾横之率领这支新编军,跟随特意让人请来的向导,沿着天河高原的边缘,走河谷,翻雪山,睡冰屋,花费十余日才走完小半个西州,抵达距离神救口最近的宜连县。


    陆续有人掉队,一倒下去就再也无法站起来。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将遗体送去周边的地县,就都埋在路上,记好位置。若有朝一日战事消停,队伍里还有人活着,再回头来寻。


    “好多年没有看到我们大宣的军队上西州啦。”


    宜连的百姓发现了这支穿越雪原而来的军队,老县令带着族人亲自在必经之路上迎接他们,白胡子在风中颤颤巍巍。


    没有人听得懂绒语,但都感受得到对方的好意,以及专门摆出的热水热食。


    顾横之却只要热水,哪怕他们这些日子吃最细碎的炒面也犹如吞冰,依然坚决地拒绝了那些热乎乎软绵绵的食物。


    面对麾下将士的失望、郁闷与不解,他说:“我们能撑到这里全靠一口气,事未成便松懈下来,就会断掉这口气。”


    “再者,水源要多少有多少,贮存的粮食却有限,百姓愿意给,我们不能收。”


    “谁要是不服,或者不愿意再继续前进,可以先留在这里,开春再按原路回累关,不会有任何后果。”


    他向老县令躬身道谢,随即下令继续行军。


    将士们很快列队开拔,除了不能行动的伤员,竟无一个人选择留下。


    终点就在前方,没有人甘心放弃。


    三天之后的正午,队伍终于爬上最后一座山峰,近百丈深的悬崖之下,就是神救口的关楼。


    寒冬腊月里,崖壁上覆着一层坚冰,顶上更有层层冰凌倒挂,是天然的险阻。


    然而顾横之打算从这里下山突袭,就做好了突破一切阻碍的准备。


    他挑了身手最好的兵,亲自领队,绑着绳索吊下崖。用□□剔掉冰凌,再将剔下的冰柱按到崖壁上,形成落脚点。如此,硬生生开出下崖的窄路,直到距崖底二十来丈才止。


    这八个人被拉上去的时候,眉毛上都盖着冰霜。其中一个老兵已经脸色发紫,却制止了顾横之脱下棉袍的动作。


    别了,他用最后的力气含笑说,他的任务完成了,没有给西北军丢脸。


    这就够了。


    在寂静的送别之中,夜幕彻底降临。


    杨弘毅抹了把脸,震声道:“儿郎们,神救口在脚下,路在脚下,该我们报仇雪恨、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将士们皆振奋起来,群声应和,“这些狗日的西凉人不是喜欢偷袭么,让他们也尝尝被袭的滋味儿!”


    “好,我们去给他们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


    顾横之也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拔刀弃鞘,低头咬住刀背,拽住钩绳,便率先滑下山崖。


    在他之后,七八个人与他一样攀绳下崖。在他们之后,一排又一排将士整装待发。


    这个没有月亮的雪夜,注定要有许多人付出性命,以偿热血。


    云织县的城楼上,十几个人聚在一起,或站或坐或靠,俱是身心疲惫,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以防西凉军趁夜攻城,并商量应对之策。


    贺今行三人离开没几天,那条地道不知怎地就被城外的驻军发现了,彻底堵死通道之外,更是气急败坏地重新发起了进攻。天晴来,下雪即止,一直断断续续,如同猫戏老鼠一般,磨得城中军民筋疲力竭。


    “房子再拆下去,就没地方住了。”


    “能做武器的东西也没有了。”


    “横竖都是死,不如跟他们拼了,杀一个不亏本,多的都是血赚!”


    ……


    “要不组一支敢死队吧?西凉人再来,我们就出城决战。”周碾忽然说。


    此话一出,众人都息了声看他,却没人接。


    前几日,周碾他老娘来城楼下帮忙时被一支流箭射中,没几个时辰人就走了。从那之后他跟着了魔似的,镇日想着出城去杀西凉人。


    但大伙儿也答应过他娘,要看着他,别让他干傻事。


    “我愿意领头,你们呢?”周碾看向瓦珠。


    这些混血儿已然完全融入这座城,甚至多亏了他们能打善战,才能坚持到今天。


    没等瓦珠说话,刘县尉就半强制地拉周碾坐下,说:“就算要去,哪有让娃娃先去送死的?咱们这些老的先上,等打光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再顶上也不迟。”


    胡大从另一边把人按住,点点头:“你们年轻,没咱们活得长,该多活一阵。”


    有人试图缓和气氛,玩笑道:“对啊,万一就等到救兵了呢。”


    城墙上响起稀稀疏疏的无奈的笑声,笑过之后,刘县尉叹了口气:“就是对不住小夏大人和诸位绒人兄弟,县尊当时该让你们走的。”


    “我们下来的时候就没打算马上回去。”夏青稞托着自己的左臂,说:“大家也不必着急拼命,能守多久守多久,哪天守不住了,都得死。况且,今行还没回来,我要等他的。”


    话说得直白,众人皆讪讪,俄而有人低声祈祷:“……也不知道县尊他们怎么样了,不管顺不顺利,千万要平安啊。”


    夜渐深,该睡觉的往掩体下挨挤着一趟,该值守的就倚着城墙盯着西凉军营盘的方向。到如今,已经难以维持岗列,全靠硬撑着熬下去。


    夏青稞把自己排在后半夜,小睡片刻,便起来替换。


    不知过了多久,贺冬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低声说:“找遍全城,才从犄角旮旯挖出些沙蒿,你且将就将就。”


    “麻烦贺大夫了。”夏青稞不在意,脱了半边衣裳,把胳膊伸过去。他白日守城时挨了一刀,当时伤药不够,就只进行了包扎止血。


    贺冬眼睛不太好,眯着眼凑近了,借火盆架的光给他重新清理伤口,下手总有些迟滞。


    他不想浪费太多时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截蜡烛点燃,方寸间立时明亮了些许。


    “不早些拿出来。”贺冬把揉碎出汁的草叶按到他伤口上。


    “以前剩下的。”夏青稞忍不住长嘶一声,似是为了缓解疼痛,慢慢地说:“那年我进京参考,身无一物。幸而与今行的号房相依,他带了四支蜡烛,分给我两支。我没舍得用完。”


    贺冬闻言一怔,沉默地给人裹好纱布,背过身去拭了拭眼角。


    夏青稞咬着牙等痛劲儿过去,将手里的蜡烛放到了垛墙上,凝视半晌,终究没有吹灭。


    县令爷爷说,人世间因果轮回,善恶终报。


    所以啊,天神在上,请您福佑我们。


    蜡烛即将熄灭的时候,城外的西凉军营也亮起火光,少钦便金鼓大作,震响了所有人。


    “西凉人来攻城了吗?”大家都惶惶地爬起来,抓紧武器。


    “尚未。”夏青稞眉头紧锁,不确定地说:“他们似乎是内部出现了问题,在互相争斗?”


    “内乱?好啊!”有人高兴地大叫,然而他们并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不知事实到底如何,只能紧张地盯着远处的动静,又害怕又希冀着什么。


    黑夜一点点走到尽头,黎明之际,兵戈厮杀之声终于平息。


    大半座军营都塌毁了,一群人从废墟里走出,至云织城墙十丈外即停。


    这个距离,足够上面的人们看清他们青肿的脸,残缺的盔甲,以及糊在上面的血。他们形容凄惨,眼睛却仍是鼓的,浑身肌肉仍是偾张的,如同饿得癫狂之后才将捕到猎物暴食一顿的野兽。


    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们认得出这些军士——是宣人!


    “我们是朝廷新组建的振宣军,来解救大家的!大家看清楚了,不要怕,也不要攻击我们!”有军士放开嗓门叫城。


    然而连续几遍,城楼上都毫无反应。


    年轻的将军独自出列,走到城门前,目光扫遍上方的人,才开口:“我是振宣军信武将军顾横之,也是今行的朋友,可否打开城门方便对接?”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匆忙奔下城楼。


    还有些人精气神一松,没力气下楼,就沿着城墙滑坐下来,靠着刻在墙上的大片名字,低声说:“兄弟姐妹们,救我们的援军来了,我们没有被放弃。”


    真好,真好啊。


    要是你们也能等到就更好了。


    还活着的人额头抵墙,失声大哭,涕泪满衣。


    振宣军进了城,百姓们把将官们层层围住,胡大问出大家的心声:“将军,是朝廷发起反攻,来收复我们净州了吗?”


    顾横之看着他们脸上熠熠发光的期盼,说:“我们是先锋军,任务是夺回神救口,其他地方尚在西凉人掌控之中。”


    大家顿时有些失落,又疑惑:“难道军爷们不是从净州过来的?”


    “咱们走的天河高原,那上头是真冷啊,差点就翻不下来。”杨弘毅把话揽过去,引起一阵惊呼。


    顾横之就与刘县尉和夏青稞到一边去谈事,深入了解云织的情况,包括他们县令的行踪。


    所谓机密任务,他从未听军师提过,便在结束谈话之后,单独去问贺冬。


    “我能信你吗?”贺冬习惯保持怀疑,但并没有坚持太久,“罢了,总归都到这时候了。”


    他抬手指向西天,“今行他,杀人去了。”


    顾横之顺指望去,错金山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去哪里,要杀谁,都不必言明。他低头很淡地笑了一下,“不愧是今行。”


    声音极轻,只说给自己听。


    贺冬盯着他,欲言又止,满脸犹豫挣扎。


    顾横之却毫不迟疑地侧身回头,“那面旗,可否借我一用?”


    他来到这里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城楼上那盏飘摇的滚灯,还有那面千疮百孔仍凌风飞扬的宣字旗。


    云织上下自然不会不愿意,只是在交给他时再三叮嘱,“这是县尊亲手缝制的,作为大旗用了很多天,对我们意义非凡,请将军一定要珍惜。”


    “放心。”他颔首许诺,握住那杆旗,仿佛握住一杆长.枪。


    杨弘毅才过来就傻眼:“公子要去干啥?”


    “我去找人,你留下。”顾横之言简意赅,借纸笔写了封信,交代道:“把信传给军师,原委都在信里。西州路能走通,请他再派人来,加防神救口。另外,将百姓都迁至关口,以防净州的西凉军下来再次围城。”


    “是!”杨弘毅下意识得令,旋即还是忍不住问:“找谁?您不会还想着去……那您走了,谁来管咱们啊?”


    顾横之让他暂代自己的职使,又召来下属将官,放权下去。


    热餐饱腹之后,贺冬背着药箱,主动找来交涉:“顾将军若要出关,不妨与我们一道。”


    在他身后,一群混血儿赶着马从老城过来。无论是人还是马,困于城中数月,都瘦了许多。但他们一走动一开口,就有蓬勃生气迸发。


    “听说现在可以从神救口出关,这位将军要是允许我们借道,我们可以借你一百匹马。”


    顾横之的视线掠过他们的面容,最后停在贺冬身上。


    后者躬身相求,“都是大遂滩的马,底子是好的。”


    “一匹就够。”他牵过最近的一匹黑马,扛着旗跨坐上去,策马奔向天边。


    旌旗涌动,神仙营紧随其后,久违地跑动起来。


    错金山外,起伏平缓的戈壁不利于追踪,贺今行三人几度丢失铸邪怒月大军的踪迹。


    幸而他们知道对方的目的地,只需沿着叶辞城的方向追过去。


    当戈壁上粗糙的砂砾渐渐变成细腻的黄沙,白雪覆盖的沙地上又冒出越来越多的胡杨与沙蒿,且发现西凉军暗岗痕迹的时候,他们暂时停止赶路,一起挖了个旱獭洞。


    冬眠的七八只旱獭被一窝端,放血剥皮,去了头和内脏处理好,作为食物,也作为过两日到叶辞城买卖的猎物。


    “可惜没找到大洞。”星央犹嫌不够。从前能随便找到两只手数不过来的旱獭群,现在好像变少了,找寻也更加不易。


    “路上再打些别的就是。”贺今行边说边脱下护具,清点随身的物什。


    要伪装成普通的西凉百姓,就不能带有任何会让人起疑的东西,且就他要做的事来说,越是轻装越方便。


    最后剩下他临时起意带上的那只盒子。他拿着犹豫片刻,弃了盒,只留其中的风干花朵,合在掌心慢慢压实了,再用巾帕包好,小心放进怀里。


    星央和桑纯也把多余的东西埋进沙地里,然后像从前在仙慈关外行走那样做了记号。他们天生的面貌只需稍作修饰,便能变成地道的西凉人。


    贺今行则重新挽了头发,像西凉女人一样裹上大头巾,几乎遮住整张脸。


    “兄妹”三人背着猎物翻过沙山,似对沿途暗哨毫无所觉,就这么进入了西凉东南境内最大的绿洲。


    这里地势凹陷,叶河弯弯绕绕蕴出百十个大小不一的湖泊泉眼,古来就有人烟。绿洲北部被垦作军屯发展壮大之后,更是吸引了十多万百姓迁于此,围绕驻军的堡垒要塞而居。


    因为叶河流出绿洲不远,便悄然消失于黄沙之中,是以城名为“叶辞”。


    绿洲甚少下雪,比沙漠戈壁暖和许多。


    叶辞城不同于军民混合的玉水。北部巨大的城堡石墙高砌,无数旌旗飘扬,守卫森然。城外依附着大片的平顶夯土房屋,屋子间隙种着许多矮树,尽皆枯黄,显出冬日特有的衰朽。南北泾渭分明。


    南边的集镇没有城墙,随着不断深入,贺今行看到了好多处明井暗渠,与天然的湖泊勾连成水网,不由在心中惊讶。


    西凉人的井渠竟从淙河畔铺到了这里,可见这些年里西凉有在大规模地兴修水利,抚慰民生。


    他思忖着是否能借由这些地渠潜入城,因为进出城肯定要查验身份,他们走城门显然过不去。


    但不知地渠路线走向,太过冒险,还是先想办法探清铸邪怒月所在,再做细致的谋划。他们几乎没可能有第二次机会,必须万无一失。


    正午过后,来往行人不多,因街道十分宽阔,更显寥寥。间或遇到几个忙碌做事的妇女老人,或是抓着石头沙子玩的小孩儿,总要被盯着多看几眼。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着门收野物的铺子,瘸腿的老店家只同意以物换物,交割后又稀奇地问他们怎么没去参军,“看你们年轻壮实的,不可能征不上,是不是征兵的时候躲出去了?”


    桑纯信口胡诌:“来我们这儿征兵的将军是个草包,不厉害,跟着他挣不到功劳还会送命,就没去。”


    “盐没吃几粒,口气倒大得很。”店家没听过这人口音,当他们是外来的,也就半信半疑,“叶辞城里最近来了大人物,你们要是有真本事,尽可以去投效。当兵总比打猎赚的子儿多,运气好还能杀几个宣人。”


    他似乎许久没见到外来人,交谈的兴致很高,一边用碱草擦旱獭皮子一边说:“我两个儿子都去了,大儿子还当了个头头,给老子长脸!”


    又劝他们:“你们要投军就趁早。虽然征兵一直没有停过,但王军都快打到宣朝中原去了,投晚了就只能做个小兵,啥功劳也捞不到。”


    桑纯说去看看,夸了他儿子几句,又转着弯儿地套话,问是什么大人物。店家却不知名号,只说排场很大,守卫都严格许多,一定是位大将军。


    那就是铸邪怒月了。贺今行低眉垂眼站在身后,并不参与谈话,心中却道,他们从未见过这位西凉太子,需得先找机会认准人。


    不知对方会在叶辞城待多久,就快到西凉人大节之一的佛诞节,又是否会露面参与节庆……


    总之不着急,不能着急。


    他思绪纷杂,走出店后看见一个小脸蜡黄的孩子蹲在路上,手里抓着一截用来玩耍的羊骨头,眼睛却痴痴盯着他鼓起的皮口袋。


    对视片刻,他移开眼,拉了拉星央的衣袖。


    星央会意,送给那孩子一袋咸肉干。不等对方反应,便继续赶路。


    西凉人信奉天生天养天长,孩童极易夭折,有父母照顾的婴儿能长大的尚不超过一半。战争的爆发,让许多孩子过早失去父母,成长更加坎坷。


    老无养,幼无教,百业萧条,见之不忍。


    贺今行知道发起战争的并非他们,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完全不明战争的意义,也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会将他们推向更加艰苦的深渊。


    他不忍心,却必须硬起心肠,绝不能因此动摇。


    因为在他的故国,在中原大地,在苍州、菅州和净州,同样有无数饱受战乱的人,浸在比西凉人过之而无不及的血泪之中。


    因为他生来是宣人,要为宣人的土地与同胞而战。


    巨型的城堡盘踞在前方,遮住了半边天空,城墙上、城门外都有守卫巡逻。三人谨慎地踩点远观。


    冬阳不偏不倚地摊下来,薄薄一层贴在皮肉上,暖和不了骨头。


    城令府上的直房里,铸邪怒月翻看着各级官府送来的奏折,阴沉着脸久久无语。


    他为了在半年内打通累关,不惜投入大量的兵力,调动了国库一半的粮草和武器。却不想在最后一步受到了最大的阻挠与挫折,战事被动拖延下去,每拖一日,都是在蚕食他们的资源储备。他不得不赶回来筹措军需,并再次征兵补充军队的后备力量。


    然而这一次传令下去,却有不少地方官员反应激烈,上书哭诉,试图以此逼迫他收回成命。


    包括叶辞城令,听闻消息也来下跪劝谏,“殿下,万望三思!若将绝大多数青年都征去打仗,虽能增强一时的兵力,但这几年后方缺人耕种放牧,必会导致粮食减产,反过来拖累前线。再者,青壮消耗于战场,妇女磨损于田地,长此以往,我们凉人将有断代之忧啊!”


    “既然一时无法打通累关,不如先稳固秦甘三州,拿下仙慈关,将秦甘彻底变成我们凉人的土地,再图中原。”


    “还要多少年。”铸邪怒月面无表情地说:“难道要本太子再等十五年吗?”


    他忍了许久的怒气忽然爆发,屈指重重叩上桌案,“一味地等待与懦弱无异!对待宣人这样的民族,一旦它暴露弱点,就要趁势打击,一战到底。只要我们能赢到最后,占据所有的土地与女人,人丁就会再次兴旺。否则给了他们喘息之机,将累关打造成第二个仙慈关,到时候,你们是不是又要继续说‘等下去’?我凉人又要到何时才能报仇雪耻,何时才能走出这苦寒贫瘠之地?”


    直房门窗紧闭,阳光穿不透,压抑得紧。


    叶辞城令也是太子一派的人,那日阿不能任由他们产生龃龉,便先请太子殿下息怒,又对城令说:“宣朝人众,这是地域所决定的差距。我们的军事行动必须快准狠,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是不利。你应当明白。”


    “臣怎么会不明白?可是殿下,今年征收的粮食已然锐减,再征走一批壮丁,明年还能收上几粒?到时候前线若无进展,那我们就会自己拖垮自己,白白便宜宣人。”


    城令声泪俱下,“殿下您出去看看,您的这些子民就要无粮可征了啊。”


    铸邪怒月额上青筋跳动,强压着火气向那日阿做了个手势,然后倒回椅子里。


    后者便将城令半拖半劝地送出去,回来说情:“武将做久了文官,容易变得软弱,但他绝无顶撞殿下之意。”


    “欲成大业,岂能没有牺牲?”到底是心腹老人,铸邪怒月没有当真计较,命书吏拟旨:“传令各地,年前就要做好准备,抗命不遵的全部革职论罪。”


    那日阿与他商讨了一些细节,最后说:“佛诞节快到了,殿下要是回国都过,这几日就得启程。”


    铸邪怒月知道他说的不止是节庆,仍然道:“不急。”


    老国王在战场上受过伤,从此汤药不断,一直依赖王后照顾。怒月太子作为王后唯一的嫡子,早早独揽大权,敢有异动的兄弟叔父都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留下的要么是他臂助,要么就是扶不起的孬种。再怎么作妖,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摁死。


    相比这些,他更在意军务,打算在叶辞城把一切都布置妥当,再回国都露个面。


    然而他拿着奏报看了半晌,总有些烦躁,干脆将军务都放到一边,提起王剑,“出城去看看。”


    那日阿立即通知城令,又调遣护卫,做好出行安排,最后请示是否要带上那几个宣人随侍。城令府上太多机密,他对这些人并不放心。


    铸邪怒月不想太麻烦,叶辞城距离累关已经很远了,只道:“叫上杨语咸,让他顺道看看,能不能在这里养大遂马。”


    命令传下,杨语咸便整冠从命。那日阿想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殊不知他也想尽可能地跟着他们,以接近铸邪怒月。


    大军来时从专用的北城门进城,眼下这支百来人的护卫队却走南城门。他一边揣摩铸邪怒月巡视的目的,一边默不作声地打量四周。


    天低云蔽日,身处绿洲却有身处墓园的沉肃萧瑟之感,一排排土房如坟茔,听闻动静而从屋中走出、站在房前观望的人们就是墓碑。


    碑上烙印着名讳,坟里安放着灵魂。


    这就是叶辞城,先秦王陨落之地,他这些年做梦都想来看一眼的地方。


    杨语咸不自觉抬手贴住腰带,慢慢压紧了。铸邪怒月与一众近身护卫虽然骑着马,但走得很慢,他徒步跟在队伍后面,一路好似神魂分离,所有议论嘈杂都不入耳,直到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个一身西凉传统打扮的女人,和左右的妇女们没什么不同。然而他却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心中才将升起疑窦,就见对方揭开头巾,露出明显不肖西凉人的面容。


    是宣人!


    他怔了一瞬便立刻回魂,脑海中陡然闪现神救口内那座边陲小县城头上的“宣”字旗,还有那只曾追逐他越过边境的苍鹰。


    不,甚至更早,他与这个人在宣京的街头就见过一面,那一次他也是阶下囚。


    可是,这年轻人千里迢迢来到西凉的地盘上,是为什么?


    刺探军情,还是……刺杀主帅?


    他又能帮到他什么?


    各种杂乱的念头在刹那间交织,迅速地令他感到头痛,同时被队伍裹挟着僵硬地向前迈脚。


    贺今行重新扣上头巾遮住脸,看向队伍前方高坐马上的背影。


    他认得那日阿,那么被他簇拥在中间的会不会就是铸邪怒月?


    他向桑纯耳语几句,后者便语气疑惑地提高声音:“这就是前几天来的那个大人物吗?看着好厉害,什么来头啊?”


    他们本想试一试周围是否有人知道,谁知第一时间回应的却不是任何一个西凉人。


    混在队伍里萎靡不打眼的杨语咸,用汉话扬声喊道:“怒月太子!”


    马蹄止步,整条街道霎时都没了动静。


    猜测被确认的瞬间,贺今行几乎同时想到,这是个机会!


    目标就在眼前,离他不到十丈距离。


    但这是否是唯一的机会?


    没有严密的准备,万一失手,又该怎么办?


    还未计较出个结果,在为首一排的骑手纷纷回头之时,贺今行便先行退到旁边老人身后垂眼站着,就像跟着出来侍奉的小辈一般。


    既狭路相逢,那就先下手为强。成与败,试过才知!


    桑纯默契地上前一步,指着那排人佯作吃惊:“诶,是你啊!”


    话落,便扑向最近的士兵,扯下对方的头盔,再用上十足力气猛地掷向那日阿。


    头盔未至面前就被打落,但对他们来说已然是莫大的羞辱,那日阿不由大怒:“拿下他!”


    后排的步兵们向桑纯围过去,他不慌不忙两拳打倒手下那名士兵,顺手将对方的弯刀夺过来,同时用汉话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抱歉抱歉,我忘了你们听不懂。”他赶紧换成西凉话,弯腰似道歉,正好躲过挥来的长矛,反手一撩弯刀,钩住面前那双腿的腿弯,用力一收,头顶便有惨叫乍响。


    又有长矛刺来,他往那倒霉蛋膝盖上一按,就势前翻,蹬在不知谁的脑门儿上,平稳落地。


    “刀剑不长眼,断手断脚也别怪我啊——”他嘻嘻笑道,一抖弯刀甩落刃上血滴,又主动迎上去。


    他不取性命,只废手脚,东一刀西一刀四处乱蹿,就像在玩游戏一般。一张嘴话又多,气得那些西凉兵跳脚,偏偏抓不住他。


    更多的士兵围过来,桑纯力有不逮,星央便加入进去帮忙。


    他下手都是实打实的,干脆利落,不叫敌人过多痛苦也不给反扑的机会。


    “杂种。”那日阿言语间颇有些切齿意味,不止是因为认出这两个混血儿,更是因为下属护卫抓捕不力。


    铸邪怒月奇道:“你认得,不是凉人么?”


    “宣朝女人下的种,只在玉水见过一回。”


    “玉水,那就是和西北军有关系了?”铸邪怒月来了兴趣,见战局僵持不下,吩咐道:“你亲自去,抓活的。”


    “但是殿下您……”那日阿更想上弓箭。


    铸邪怒月明白他的顾虑,豪放地笑道:“在我国境内,怕什么?”


    太子殿下纵横多年,不曾出过一回事。那日阿便点了几名骑兵,又命步兵撤到两边,腾出道路。


    桑纯暂时脱了身,反而大惊失色,忙叫星央:“坏了,大哥,快走!”


    两条腿可跑不过四只蹄子,两人直接冲向一边的房屋,推开挡路的人群,就往屋顶上攀。


    附近的民众慌忙散开,妇人尖叫伴着孩童哭叫,一片混乱中,有沙哑的女声叫大家赶紧躲到屋里。


    那日阿打马驰过,一心只想赶紧把人抓回来。


    追逃双方向着城堡那头拐过街角,铸邪怒月收回视线,垂眼俯视被带到跟前的杨语咸,“杨马监,说说吧,突然叫出本太子名讳的理由。”


    杨语咸被两名护卫夹在中间,不得动弹,只说:“有刺客。”


    他重复了一遍,“属下看到了刺客。”


    他西凉话学得不精,此时都说汉话,铸邪怒月便也用汉话饶有兴致地问:“在哪儿?”


    “其中两个,那日阿将军已经追过去了。”


    “我记得你说过,并不熟悉净州。”


    “他们曾来过大遂滩的养马场。”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那么剩下的刺客呢?”


    杨语咸没有立即答话,而是逐一看向对方身边的一排护卫,最后拱手道:“请殿下允许我站到您身边,受您的庇护。”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那几名护卫听不懂汉话,都不解这宣人看自己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本太子身边有内鬼啊。”铸邪怒月仍然在笑,向下属们示意,“好,你站过来吧,本太子准你为我牵马。”


    杨语咸被放开,往前走三步,就到铸邪怒月的马前,再跨到左侧,叠掌躬身行礼,“谢殿下恩典。”


    后者淡然道:“你可以指认了。”


    话音未落,杨语咸猛地抬头,右手自左手袖袋里抽出某样物事,刺向铸邪怒月。


    “果然是你。”后者只做了个横剑的动作,便挡下这蓄谋已久的一击,还悠闲地仔细看了一眼他所用的兵器,竟是一根一头磨尖的铁条,不由好笑地摇头:“宣人啊。”


    杨语咸不强行刺他,双手握住铁条,一转向下,狠狠扎进了马脖子里。


    马儿骤然吃痛嘶鸣,摆头扬蹄,将他撞翻在地,也让铸邪怒月笑容顿收,不得不飞身而起,落到了队伍一旁的街道上。


    对一个多年不从事苦力的文官来说,被军马撞一下实在太痛。杨语咸摔得头晕眼花,浑身差点散架,好容易翻过身来,脖颈上就架了几把长矛。


    惊马也已被制住杀死。


    “把他铐起来,带回去审问。”铸邪怒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远。


    杨语咸顺从地被架起来,没有任何反应。


    他甘愿跟到西凉,是想刺杀不假,然而在他的计划里,今日绝不是良机。


    之所以这么做——他撑起眼皮,视线越过铸邪怒月,对上更后方的那个人,笑了一下。


    铸邪怒月也看到了这个笑,顿觉不妙。身后似有微风流动,他浑身汗毛立竖,当即欲拔王剑,回身劈砍。


    却有一只手比他的思路更快,先一步按住他拔剑的手,将抽出半截的剑身送回鞘中。


    “护驾!”铸邪怒月大喝,既拔不出剑,就将整把剑作为棍使,向后捅去。


    可惜尾鞘似贴着什么柔韧的东西,捅进了空气里。


    但那只手却已经移到了他肩膀上,几乎是同时小臂也被抓住,整条右臂被反撇压向后背,瞬间骨折。


    铸邪怒月闷哼一声,五指大张,王剑再也拿不住,掉落于地。


    接着一只带底钉的靴子踩上他右腿肚,逼着他单膝跪倒。


    他痛得眼前翻白,仍竭力转动头颅,试图看清是谁,口中断续道:“你……要什么……本太子……坐拥一国……”


    “我只要你的人头。”贺今行干脆地打断。


    拖延就意味着变数。他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可能令西凉太子逃生的变数,所以,一有机会就立刻下死手是最稳妥的选择。


    对方回头,正好将喉咙送到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攥住,瞬间发力捏断了颈骨。


    “你——”铸邪怒月音声顿消,头颅软软地垂下。


    “殿下!”


    变故发生得太快,刺杀就在一瞬间。周遭护卫都才反应过来,他们的太子殿下就已经没了命。


    杨语咸也懵了一下,很快哈哈大笑:“轻敌,自大,活该啊!”


    哪怕马上就被羁押他的护卫打了一拳,疼得弓腰缩背,又被拖去街边,也止不住地笑。


    贺今行见状,双手抓起铸邪怒月的尸体,就向他们砸过去,拖住那护卫的脚步。


    其他护卫大喊:“抓住他,给太子殿下报仇!否则我们都得死!”


    他双眸一凝,勾起地上那把剑,利刃出鞘,横扫向涌来的护卫兵。


    寻常军士皆不是他对手,很快七零八落倒了一地,让那些骑兵难以下脚,只能在边缘封堵或是下马来。他不管这些,谁来拦他就杀谁,一路杀向街边,长剑一挑,截住就要刺进杨语咸胸口的弯刀,再正手一撩,削了拿刀的那只手。


    “杨先生。”他拉起杨语咸,走出一步便觉不妥,左右一扫,盯上在附近试探的一名骑兵。


    “先生等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步上前,拽住笼套,压低马头,借力腾身旋起,将座上骑手踢下去,转眼落地接着道:“先生上马!”


    “你走,不用管我。”杨语咸却不肯走,要把那匹马让给他,“我好不容易来到叶辞城,死在这里又何妨?”


    贺今行的声音已经变回原样,没时间跟他详细解释,快速道:“杨长史,难道你要永世留在西凉吗?”


    “你叫我什么?”杨语咸愣了一下,随即抓住他的手臂,激动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做过长史?”


    “我,小心!”一杆长矛刺来,贺今行右手不便,立即用左手揽住对方旋身躲避。然而慢了片刻,左臂被矛刃贴着划过,令他动作一滞。


    杨语咸立即清醒过来,忙松开他,“伤到没有?”


    “没事。”贺今行挥剑缠向前方刺来的两杆矛。他本意是要把矛杆震脱手,谁知一剑过去,直接将其削断。


    他心中惊讶铸邪怒月这把剑竟如此锋利,回身劈翻想偷袭的几个人,将杨语咸推到了那匹马上,再一拍马屁股,将人先送走。


    这才撕了节衣袖绑住左臂,再将目光锁在被西凉兵保护起来的尸体上,提剑杀了过去。


    他要拿到人头,证明铸邪怒月的死亡,绝不能空手而退。


    对方很快察觉到他的目的,将太子的遗体交给两名骑兵,先行运送回城,同时搬援兵过来。


    贺今行想去追,然而被重重围住,一时难以突围。


    他的头巾不知何时遗落,所有西凉兵都看清了这是个宣人,对宣朝的恨意与刺杀储君的恨意相叠,促使他们发起更加猛烈地攻击。


    他只能和他们一样,更加不要命地拼杀,顶着刀砍矛刺换这些西凉兵快速减员。


    焦灼之时,长街尽头再起尘烟。星央和桑纯遛完一圈,抢了马匹和武器飞驰回来,正好撞上带走尸体的那两个人。


    “将军得手了!”桑纯高兴得大叫,直接勒紧缰绳,驾着自己的马去撞那两人,直撞得对方人仰马翻,从他们身上踩踏过去,不忘捞起铸邪怒月的尸体。


    两人一路飞奔,从后方冲开街中央的人墙,又牵了一匹马,奔到贺今行身边,助他清空身周。


    他已经伤痕累累,浑身是血。


    星央看在眼里,有些焦躁地叫了一声“将军。”


    “问题不大。”他抹了把脸,看他们都还好好的,又看到尸体被拿回来,不再绷得那么紧,翻身上马。


    然那尸体带甲胄十分沉重,先前走那一截路,就已经把马儿的速度压了下来,不能一直带着。


    贺今行手起剑落割下头颅,又找了面落地的西凉旗裹住,只将尸身留下。


    那些西凉兵亲眼看到这一幕,都红了眼,疯也似的扑上来,想要抢回太子的头颅。


    三人不多纠缠,杀出一条血路,将所有西凉人都甩在身后。


    他们很快追上杨语咸,四人一道,片刻不停地奔逃出绿洲。


    那日阿随后回到原地,得知太子遇刺身亡的消息,又看到那具不全的尸身,只一眼,就仿佛被抽去了三魂六魄,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怎么会,怎么会……”他跪倒在尸身前,双手探向头颅之处,什么都触摸不到,只有虚无。


    他发誓效忠的储君,统率二十万王军的主帅,带领大凉走向强盛的希望,只剩虚无。


    他把那具无头的尸身抱在怀里,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心中似有一把火,从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宣人!恨杀也!”


    凉人的嘶吼响彻叶辞城。


    而那几个宣人已经逃出绿洲。


    气温迅速下降,沙地上还有旧雪未消,马蹄不适应,才到黄昏,就要跑到极限。


    几个人都挂了彩,尤其是贺今行,身上创伤本就是草草包扎,颠簸下来崩裂得更加严重,到了必须停下来处理的地步。


    他的左臂早已感觉不到几分疼痛,只觉棉袍被血浸透又冷又湿,解袍脱袖,才见血肉撕裂一片模糊。


    水囊早就丢了,他抓一把雪在手心里,用体温把它暖化成水,就往伤口上淋洗。反复几次,洗去血沫,现出泛白的伤口。


    星央把所有的药和纱布都拿出来,连开几个药瓶,闻出哪个是金疮药,就立刻替他上药包扎。


    贺今行冻得直哆嗦,额上却渗出汗滴。


    杨语咸呆呆地看着他,心焦得煎熬,有许多话想说,口中只喃喃道:“不该救我,不该救我啊……”


    “多亏,先生相助,才能杀、杀了铸邪怒月,岂能不、救。”他咬牙用右手使力拧干衣袖,重新穿上衣裳,寒冷与疼痛似乎都随之从身体中剥离出,漂浮在体表。


    他闭上眼放缓呼吸,这不是好征兆,但确能在眼下让他镇定并保持行动力。


    他和星央继续互相处理外伤,能上药的就上药,不好上的直接隔衣包扎,动作娴熟又默契。


    杨语咸就在旁不时地帮把手。


    就这耽搁的功夫,在高处望风的桑纯忽然跳下来,急道:“追过来了!”


    沿途的暗哨没有清理,被追上是必然的。四人当即上马,不管马能不能再跑,都强行催马疾驰。


    那日阿等不及调兵遣将,自带了十余亲兵,脱了铁甲一路玩儿命地赶,马鞭抽断,终于能看到那几个宣人的影子。


    跑出几里地,双方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减。


    这样下去早晚要被追上,跑在最前头的贺今行急刹调头,“桑纯!”


    “在!”桑纯跟着勒马,就见那颗人头被抛过来,赶忙伸手接住。


    “你和杨先生先去仙慈关!”


    神救口过不去,让他们两个人再爬一遍错金山难如登天,不如往仙慈关去。桑纯知道怎么叩关,两个人也不易被大军发觉。


    “那你和大哥呢?”桑纯不想拿人头,催马过去,“我不走,我还记着那日阿打我那一掌呢,我要报仇!”


    “哥哥给你报。”星央伸臂拦住他,顺手替他摆正脑袋上的皮帽,语气一如既往:“听将军的话,快走。”


    贺今行主动到另一边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桑纯看看他,又看看星央,两位哥哥都神情坚定、不容拒绝。他抱紧人头,抽了下鼻子,伤心地哭着说:“那我送到就回来找你们。”


    贺今行什么都没说,只是替他揩去眼泪,接着看向杨语咸。


    后者哑声道:“一定要这样吗?铸邪怒月是你杀的啊。”


    然他心中明白,必须要有人去拦那日阿,而他自己体衰力弱,留下只会是拖累。纵然有太多疑惑太多不甘,也只能抓紧时间离开。


    “功成不必在我,人头送到仙慈关之后的事,就拜托杨先生了。”贺今行微微笑着向对方颔首致意。


    杨语咸盯着他,嘴唇快速翕动,所有疑惑与不甘都化作一句誓言:“杨梦必不负君。”


    目送两人远去,他回头再看,战马踏着黄沙狂奔而来,马背上的西凉骑兵已清晰可见。


    “星央,我们再跑一次?”他握紧缰绳。


    “好啊。”星央点点头,无需再倒数,与他同步冲出,箭射向迫近的沙尘。


    两方人马极速接近,那日阿看遍他们身遭,双目通红,怒吼道:“太子呢?你们把怒月太子藏到哪里去了?”


    随即猜到他们分成了两批,太子殿下被另外两人带走,愈发暴怒,直恨不能立刻把这两人撕碎!


    体力十分珍贵,贺今行不愿说话浪费。眼看下一刻就要撞上,他松开缰绳,拔剑出鞘,弃马飞扑向侧面某名骑兵,凌空一剑给人喉咙放了血,再一脚将人踹下去,背身跨坐到马上。


    右手执剑横刃,左手持鞘做刀,一齐拍向左右的战马头颅。


    星央则扑向另一侧,随手抓住某只臂缚挂下马肚,刺伤马腹,砍断马腿,只为让这些西凉人不能再往前追击。


    剩下两匹空马与那日阿及左右亲兵狠狠相撞。一下五六匹马被撞得团团转,将不慎被甩落地的骑手踏成了肉泥。


    那日阿却毫不惊惶,劈了一匹甩头冲他的战马。刀刃卡进骨头,一时取不出,他直接弃刀不用,徒手抓住了星央的小臂,一下就将他整个人从马上摘离,往马蹄下掼去。


    星央另一只手出掌在沙地上蹭了一下,拼着骨裂挥刀砍向他坐骑前腿。


    那日阿一下将他甩出丈远。


    “星央!”贺今行当即与跟前其他几名骑兵打斗,跃过来接住他,一起摔到沙上滚了两圈。


    那日阿接住亲兵抛来的弯刀,驱使坐骑几步便跨到两人跟前,扬刀欲当头铡下。


    贺今行举剑格挡,金石相振,震得他手腕发麻的结果竟是崩断了那柄刀。


    那日阿看到那把剑,理智愈发崩溃,“杂碎!还我太子王剑!”


    前者立刻便来夺剑,贺今行就地一滚,爬起来往最近的沙山上跑。


    越高处的沙面越打滑,还夹着雪,负重的战马攀爬几步便陷进沙里。那日阿踩着马头一跃而起,扑向前方的背影。


    星央见那两人战至别处,擦了手上嘴角流的血,喉间囫囵呼哧一声,先行冲向朝他围拢的西凉人。


    明月当空,眼前陡然罩下淡淡阴影,贺今行回身刺出一剑,正当那日阿面门。


    后者却不闪不避,在半空中徒手握住剑身,借着落地的重力将人拽向自己。


    贺今行拿不住,果断松手,在对方控制不住力道之时,抬脚一踢剑柄。


    整柄剑斜飞出去,落到了半坡。


    那日阿看了一眼落点,不顾双手鲜血淋漓,拔出贴身佩的短刀向他刺来。他摸到绑在大腿上的匕首,执匕格挡。


    两人的兵刃皆短,过招时拳脚相交,都使出了十成的本事。招式如流星,步移如闪电,沙丘上尘土飞扬,兵刃相接,拳脚入肉,再激烈不过。


    贺今行左臂伤重,那日阿发觉之后,频频从他左侧进攻。他便以此为饵,侧身露出破绽,在被钳住左臂之时,将匕首刺向对方心口。


    谁知那日阿反应极快,回肘架住他握匕的手腕,使匕尖刺歪寸许。再反挑刀削向他脖颈,他躲避不及,拿右肩扛了这一下,并借此拉开距离。


    “贺灵朝?”那日阿认出了那把匕首,加之相熟的身手,让他确定对方就是在宣京、在秦甘道碰到的那个人。


    然而眼前这人分明是个男人,他嘲讽地大笑:“宣人果然狡诈!贺勍的女儿竟是个带把的,你和你爹欺骗了所有人,包括你们的朝廷!”


    “那又如何?”两臂和胸腔痛得贺今行眼前发黑,他强撑着扯了扯唇角,“我读书科考,做官办差,问心无愧。我爹戍边多年,为保家国太平,鞠躬尽瘁。你这样的人,不配说他!”


    话落,两人再度悍然交锋。


    “不配?”那日阿咆哮道:“你知道淙河沿流有几座京观?”


    “我妹妹才出生就失去了爹娘,失去了家园,不得不跟着我流浪,吃尽苦头。这一切都拜你们宣人所赐!”


    贺今行和他贴得太近,声如擂鼓敲在他耳朵里,震得他脑子嗡嗡地响。


    他也放开了声音:“那你和你的祖辈在秦甘三州,烧杀抢掠、屠城之时,可曾想过会有百万的冤魂、千万的流民!他们吃的苦难道就不是苦吗?”


    国仇家恨,生来就是你死我活。


    一代又一代、一笔又一笔的冤孽债,谁也说不清楚,谁也说服不了谁。


    两人缠斗间,脚下沙土突然松动,令他们站立不稳,跌撞到一起,双双滚下沙山背面。


    这一面要深得多,匕首和短刀插进沙里挂不住,也使不上力,两人便都抛了武器,试图在天旋地转间抓住对方。


    翻滚当中,贺今行挂在脖子上的绿松石项链抖落出来,被那日阿拽住收紧,想要勒死他。


    他被迫将身体与对方挨得更近,以缓解后颈的压力,但这也给了他掐住了对方脖子的机会。


    直到跌进谷底停止滚落,两人仍然缠在一起,互扣命门,都只剩最后一点力气。


    贺今行被压在底下,脸上被沙粒擦出许多细小的口子,左臂已毫无知觉,只剩右手还在勉强用力。


    他急促地喘息着。


    天地在他眼里竖直,明月倒悬,一望无垠的大漠压在他头顶,断绝了所有退路。


    他屏住呼吸,几息后猛地奋力挺身,额头撞上那日阿的额头。跌回去的时候,后颈传来剧痛,绳子勒破皮陷进肉里,接着骤然一松。


    吊着绿松石的半截皮绳从那日阿手中飞出。他的手掌流了太多血,裂开的口子深可见骨,也因此流失了太多体温,冻僵之后,已攥不住哪怕一根绳。


    贺今行捞住那截断绳,任由那日阿的身体倒下来,砸在自己的身体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聚起力气将对方推到一边。


    天地豁然开朗,世界骤然清晰。一轮巨大的月亮就悬在他头顶,仿佛触手可及。


    十九年。


    距他的亲生父亲战死于此,已经十九年。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他半举起手臂,欲伸向圆月。那枚绿松石挂在指间,莹莹似泪滴。


    下一刻,沙山倾颓,滚滚黄沙如大雪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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