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地图。
布满褶皱的、被深色液体浸染过的地图。它被精心保存,还算完整,但折痕处脆弱,似乎经常被翻看。
大部分地点与线条已经被晕染得难以分辨,但从地图的标注来看,他们所处的地点应该是名为‘雅柏’的神殿。
它所处地图的中心,周围遍布无数村庄、溪流与平原。然而,那些被线条一个不落连接的地点,已被墨水填涂大半。剩下的线条被诗人用鲜艳的颜色加深,最后,蛛网般的路线只剩下三条、稀稀落落十个地点。
但无一例外的是,那些路线的终点最终都指向一处,以蓝色墨水圈注的名字——卡西诺,紧挨平息之湖的村庄。
他们明白了,他们须得去往卡西诺。
“可是那里看起来好远,”安迪说,“我们真的要去吗?”
地图上,雅柏神殿与卡西诺大约有男性手掌那么长的距离。
“当然要去,任务不会脱离世界而独立,所以,我们需要了解这些线索的来龙去脉。”
乔纳森抚摸下颌,沉吟片刻:“就是,地图上没有比例尺。如果这栋建筑的实物与地图上的比例足够精准,再考虑体力耗损,我个人推测,也许只需要十几天我们就能到达卡西诺。这不算太远。”
“只?!”安迪惊恐。
就算只是赶路也是件消磨人意志的事情啊。
菲奥娜:“你知足吧,这个世界看起来不像是有怪物追人的样子。要是一边追一边逃,菲奥娜又要求人了,我们不一定每次都遇到好心人呀。”
安迪哽住:“呜,好吧。我会坚强的……”他低声重复道,“我会坚强的!”
他年纪不大,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嗓音稚嫩,以至于垂头丧气的模样让人心软。他们大概知道为什么安迪会是这样的性格了。
瑞菲莉娅也上前安慰他:“别担心,任务没有时限,我们可以慢慢来。”
“嗯……”
时限么?
不说是否真的有无时限,仅谈价值,用无尽的时间去证明价值,可主神需要组合进入世界,如果无法完成任务离开世界,那么对于主神来说,这个组合也就失去了价值。
失去价值者没有留下的必要,那么还会给予无限的时间来让其证明?
这很矛盾,其中必然存在变量。
伊塔洛斯暂时猜不出变量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任务的目的不过是简单而直白的,找到离开世界的方法。当然,会不会有什么附加条件就不得而知了。
伊塔洛斯勾起唇角,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神情,发现大部分人对于系统给予的信息深信不疑,有两人犹豫不定,只有他的支配者,似乎在认真思考什么。
还有深川厌,这位没有支配者的服从者,从头到尾在意的就不是任务。
那人在无声呢喃,口型上大抵是刚才朗读的诗。
伊塔洛斯回想起来那诗,很容易从表面猜测出点什么。
‘从安宁的永夜,走向祢真正的人间’嘛,伊塔洛斯期待着夜晚的到来。
他们穿过柱廊,又走过几个房间,最后来到入口。
入口前同样矗立环绕着巨大柱式,他们刚刚步入这片空间,便看见空隙外的,一望无际的白色大地、以及与天空融为一体的淡色山脉。
雅柏神殿下方,是如同纱幔旋舞的石梯,‘纱幔’偶有缠绕,于是它变得错综复杂,望不尽,也数不清。
前去者因此望而生怯,离去之人亦然。
安迪捂眼,抱住奥辛,一步步非常缓慢地往下试探。
菲奥娜在他肩上喊:“安迪你睁开眼睛,注意脚下的路啊!”
石梯并没有互相连接,他这样容易将奥辛一起绊倒。
“无妨!”奥辛举起权杖,“自然之风环绕吾等左右,吾是受庇护者!”
唐舒月:“受庇护者!~”
安迪:“谢谢你们呜呜!”
伊塔洛斯在他喊完后,隐约感受到身侧涌来一股风与迎面狂风相抵,然而,它的力量并不大,稍稍几秒后,便失去了效果。
狂风似乎被激怒了,呼啸过时像要把人卷走。瑞菲莉娅双脚离开地面,往侧方踉跄几步,她难以置信的望着来拉她的苏索。
骑士安如磐石。
瑞菲莉娅:“离谱!”
伊塔洛斯静默地望着一切。
郁封走在他前方,与深川厌并行。诚然,与陌生之人在如此短时间内建立友谊,是非常可贵的能力。
但伊塔洛斯可没想到他们似乎不止浅显的友谊。
郁封:“风太大,你还好么?”
深川厌:“唔,不算好,有些晕。风好像变大了,总让我觉得下一秒就该像云那样腾空。”
郁封:“。”
“我说笑的,我应该还能比得上两个你吧,”深川厌按住他想要抬起的手。
郁封:“你说真的?”
“真的,这没什么好欺骗的。”
在他的庄园里,郁封重病卧床原因便是力量混乱。
看来这两人似止刚刚认识呢。
伊塔洛斯顺了顺被吹乱的头发,当然,这不怪他偷听,风把声音吹到后面来了。
他只能保证他对此并无好奇之心,深究之意。
之后,两人似乎意识到什么,交谈少了许多。
他们没走多久,便遇到了难题,连续五六节石梯不翼而飞,而上方的石梯宽度逐渐减少到四分之一。
原本,石梯宽度足够十人并行,这下他们只能一个个往下跳过缺口。
落差大于两米,宽度接近四米。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石梯要是完整,让人心里踏实,可一旦少了部分,就会让人怀疑它是否稳固,担心踏上去后会不会突然松动、掉落。
安迪蹲下,顺着缝隙看了一眼下方,顿时腿软得站不起来了。
这边唐舒月与菲奥娜鼓励他,而苏索与女巫已经先一步越过断层。
“这可是骑士的必修课。”苏索转身张开双臂,“别担心,我来接住你们!”
“你在开玩笑吗骑士大人?”唐舒月指着骑士的盔甲,“真的不会把肋骨撞断吗?”
“呃……”苏索笑容僵住,望了一眼前方,默默退到角落。
撞断肋骨不至于,疼倒是会疼几天。
“加油呀安迪!”唐舒月拍了怕他的肩膀,随后起身助跑,一鼓作气越过缺口,稳当落地。
她高举双手,欢呼:“耶!满分!”
“那我把盔甲脱下来?”苏索问。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越过障碍,万一出现什么意外,这会是他第二个阴影。
忽然,伊塔洛斯的声音在他耳旁出现。
“不用那么麻烦,我来吧。”
“!”苏索愣住,“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随即,他一拍脑袋,“抱歉,我忘了你是天使。”
是啊,他可是善良的天使。
天使怎么可能任由世人烦恼而不去帮助呢。
伊塔洛斯站在缺口之前,张开双臂,银发在他身后狂乱飞舞。他好像拥抱着风,往下坠落的神明。
“没关系安迪,”伊塔洛斯温声道,“你只需要跳过来,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接住你的。”
与此同时,趁着安迪分神,奥辛从他手中扯出自己的长袍:“风,迎接我!”
奥辛慢悠悠地飘了过去,将要落地时被风吹得打了个转,他连忙按住自己的帽子,遮掩地背过身去,露出两只染红的耳朵。
伊塔洛斯耐心等待着。
他不可能为对方提供完全无所顾虑的帮助,想要越过障碍,总要自己付出点什么。
菲奥娜还在跟他说话。
伊塔洛斯愿意多给出时间让他积累勇气,所以他让别人先来。
毕竟,后面的人‘看起来’可都是孱弱的人类。
乔纳森:“我真的只需要跳过来就可以了么,如果跳歪了怎么办!”
“或许,你可以信任我。”伊塔洛斯说。
于是对方心一横,闭上眼睛便冲了过来。
这位先生对物理结构了解深入,但对自己运行轨迹的掌控却出现偏差。
伊塔洛斯动用了些许力量,使他准确落到身前的空间,而后双手扶住他的肩胛,顺着惯性将其放到后方的石梯上。
乔纳森落地便腿软得起不来,被苏索扶到一旁平稳情绪了。
接下来是他的服从者,以及徐其杰的组合。
只剩下三人了。
深川厌对郁封笑着说了句话,伊塔洛斯没听出来究竟是什么,只见他轻轻抚了抚郁封的头顶,便也跃了过来。
这人还真像是一朵雾蓝色的云,若非伊塔洛斯及时拉住他,他就真要腾空随风飘走了。
“谢谢你。”深川厌说。
伊塔洛斯依旧面带和善的微笑:“当心。”
风力最强劲时,他还能保持平衡,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
当然,善良的天使并不介意。
他转回头,看向郁封。
但这人明显不按常理出牌,伊塔洛斯刚刚转身,他便跳了过来。
那双黑色的眼睛直视他,原来其中那一点蓝色并不是星海酒馆中的倒影,而是原本就存在他眼中的色彩。
不可否认,的确很漂亮。想想,黑色玫瑰的花瓣中带着一点蓝宝石的璀璨,令人想要折断花枝,放入水晶花瓶中独自欣赏。
但从高处摔落,花瓣铺满在地的破碎感也不错。
是件合格的装饰品。
伊塔洛斯笑意加深。
而郁封淡漠的神情有一丝龟裂,他眉心微蹙,神情有几分复杂与迟疑。
但下一秒,他便撞入伊塔洛斯的怀抱。
伊塔洛斯如同坚不可摧的盾,稳稳立在原地,接他像接一枝花朵。他揽住郁封的腰,拥抱温柔,而后轻轻将他放到身后。
那笑容仿佛是错觉,伊塔洛斯放下他便收回多余的神情:“安迪。”
少年终于鼓起勇气。
那一瞬,伊塔洛斯眼前似乎闪过另一个金色长发的少年。
——‘接住我。’
伊塔洛斯接住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少年后背:“安迪,你很棒,你做到了。”
而安迪终于绷不住情绪,哭了出来。
人类的感情真是柔软呢。
伊塔洛斯望着从他指缝中渗出的眼泪,不由得想到。
苏索走近,略显犹豫地将伊塔洛斯拉到一旁,他腼腆笑笑:“真的太谢谢你了,其实,有些话一直想跟你说。”
“真的很抱歉在上个世界对你产生过怀疑!”他们对待伊塔洛斯的态度十分恶劣,现在回想,他都觉得羞愧难当。
“这没什么,只要你们能够平安完成任务,一切都是值得的。”伊塔洛斯柔声道。
于是骑士更加感激,对他行了个鞠躬礼。
伊塔洛斯裂开嘴角,凝视对方,在骑士抬头前,又恢复平常。
短暂休整后,他们继续下行。
当银白太阳途经头顶,他们终于从缥缈的云雾中,来到废墟之上。
倒塌的碎块遮天蔽日,地面铺着一层浅浅的白色粉末,踩上去软绵绵的。
烈日当头,温度逐渐升高。体力比预想的流失更快,他们不得已寻找了一处背阴地休息。
“我有些饿了……”菲奥娜说,“我好渴!花妖精没办法晒那么久的太阳,我们一般都会避开这段时间出行的。”她钻进石块的缝隙中,露出脑袋。
食物的确是个难题。
他们尚在半空时便看过了,周围望去没有任何溪流、村庄与完好的建筑,更别提花草树木,天空也不曾有飞鸟路过。
但伊塔洛斯不需要进食,以至于他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问题。要是想起来,他说不定还能用石匣储存些水。
“我去看看。”唐舒月起身,瞄准了不远处一根倾斜的柱子。
它的顶端很高,足以让视野不受局限。
只见少女跃过障碍,双手攀附墙体,将自己拉了上去。她往后退,助跑借力跳上另一扇高墙,最后翻身到柱体之上。
但那角度过于倾斜,唐舒月正在缓缓往下滑动。奥辛见状,高举权杖引来一阵风,借由风的托举,她终于去到最高点。
“她动作好流畅,是运动员吗?”徐其杰看她的服饰,猜想他们的世界应该相类似,或者来自同一个世界。
“不,”奥辛说,“我虽然无法理解她说的词句,但记得发音似乎是‘全息游戏玩家’。”
“啊。”徐其杰跟他的服从者恍然大悟。
其余人面露茫然。
他简单解释,伊塔洛斯才想起来,在极夜城接收的基础资料中,似乎有那么一项体验。
“那边!”这时,唐舒月指着前方,向他们招手。
少女从另一侧滑落,奥辛紧张地跑过去,跟着那身影,众人听到了隐约的流水声。
很近,绕过前方的石堆,他们就看见在半扇拱门下,一股充沛的水流正如瀑布般流出。它依旧凭空出现,高度仅有一条手臂,但底部积蓄了一团水球。
菲奥娜飞过去,用小手从中取出一点水,尝过后脸上展露笑容:“是甘甜的泉水,可以放心饮用!”
接着奥辛也用权杖点了一下,答案相同。
水的源头与消失处也不因他们的搅动发生改变,众人喝足了水,思考着要怎么才能带走一些。但除了伊塔洛斯从骸骨手中拿走的石匣外,他们没有别的容器了。而就连石匣,容量也并不大。
他们转而看向废墟,仔细寻找过也不见有能使用的,类似容器的器具。他们想不明白这里之前生活的人究竟有使用过什么器具,因为这里除了破碎的白色石块之外一无所有。
正思索着,忽然,远处传来微弱呼救。
“救命……有人吗?”
菲奥娜往那方向飞了一段距离:“那里有个人!”
他被滚落的碎石砸了腿,一身白袍凌乱不堪,正躺在阳光下,目光涣散地望着上空。机械地重复:“救命……有人吗?”每一次呼喊他都用尽全力,但他实在太虚弱,那声音一下就被热气蒸发。
唐舒月疑惑:“我刚才好像并没有看到这里有人。”
奥辛拍拍她的肩:“太隐蔽。”
说话声让那人回神,他缓缓滑动眼珠,看到来者后,眼眶迅速红了。
他声音沙哑哽咽,却流不出泪水:“求你……”
苏索想也不想便上前替他清理碎石,众人没有过多犹豫,都去帮忙。
伊塔洛斯顺应他们的要求,将盛装溪水的石匣递去,任由他们喂给对方。
天使总不能见死不救,天使总是仁慈的。
伊塔洛斯望着被众人围绕的落难者。
——这是一片绝望的灵魂。
说起来,耳坠判定的依据又是什么呢,是受者身上最为突出的特质么?
他又看向深川厌。
——这是——
判定受限了。
看来对方并不像荣誉与永恒之神那样无所顾虑。
落难者喝了些水,意识却还尚处于混乱之中,他抓着郁封的手,绝望而痛苦:“求你……找他。”
郁封将石匣递给安迪,让他再去装些水来,而后他回握住对方,张口沉默两秒后,问:“他是谁?”
那人断断续续地回答:“是我的同伴,金。他去……他去帮我找水了,我等了好久……好久啊……他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啊?”
“他去了哪个方向?”郁封又问。
落难者颤抖着抬起手指,指向他们身后那条路。
他们来时的路。
被郁封遣去取水的安迪正抱着石匣,哭着向他们跑来。身边的菲奥娜惊恐大喊:“水消失啦!怎么办怎么办!”
“那边还突然出现了好大的怪物!!”
安迪挤进人群蹲在地上,惊魂未定道:“它、它长得好可怕呜呜呜!它看到我了!”
异样的气息在瞬息间出现,味道如同苦涩的泥土,充斥着不怀好意的情绪。伊塔洛斯与苏索对视,后者的视线又落在安迪、深川厌与郁封等人身上。
“我们去救人,你们留在原地!”
“好,那你们小心!”
郁封转身与深川厌说了什么,后者点头,于是郁封也跟了上来。
最后留下瑞菲莉娅在原地保护他们。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瑞菲莉娅托腮坐在石柱上,望着昏睡过去的落难者,思考。
风中传来呜咽。
绕过一侧高墙,他们便来到取水处,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前方,那扇残缺的高墙背后,露出一只巨大的、猩红的眼睛。
那眼睛存在四双瞳孔,每一只眼瞳都对着不同的方向,无声的,缓缓滑动着。
怪物静静呆在原地,似乎在那里看了许久。
它在做什么?
众人屏息,忽然之间,那些瞳孔滑动的方向发生改变,它们聚拢,看向同一个地方。
他们立即就被注意到了,而刚才,这里还没有怪物的存在。
“嘻嘻……嘻……嘻。”
怪异的嬉笑声从前方传来,其中混合着人类的哭泣,在寂静中格外明显。
伊塔洛斯悄然来到怪物身后。
怪鸟浑身白色,在尾羽末端有一簇火焰般的红。在它身下,正躺着那位落难者失踪的同伴,他浑身血迹斑斑,胸膛微弱起伏,任由怪物的利爪翻动。
真可怜。
但这样一位奄奄一息的伤者,怎么会有力气哭泣呢。
啪嗒,顶上传来细微动静。伊塔洛斯抬眼,见郁封手握匕首,正站在身侧墙顶注视着怪鸟。
下一刻,唐舒月与奥辛出现在怪鸟另一侧。
少女半蹲,笑容灿烂,黑色高马尾轻轻晃动,露出戴着半指手套的拳头,跃跃欲试。
“嘻嘻嘻!”
那双猩红巨眼颤动,瞳孔迅速散步到眼眶各处。它高抬头颅,锋利弯曲的、沾染血迹的鸟喙微微朝着众人张开,裂出一个模糊的笑,似乎在嘲讽他们的行为。那深色的喙中,微微探出几条细长舌头。
在众人的注视下,舌头如同花丝一般裹住地上那人的脖颈,只要它稍稍用力,这人就会彻底告别世界。
但下一刻,苏索奔跑而来,盔甲铮铮撞击,地面粉尘飞散,骑士剑被他掷出,整齐斩断了怪鸟的舌头,没入远处的墙体。
怪鸟吃痛发出尖锐叫声,同时,它伸展开羽翼,原地扇动几下便形成飓风,众人难以靠近。
伊塔洛斯不受影响但他后退到遮掩物后,郁封注意到便冷冷望着他。他并不在意,但对方这么理直气壮,又有几分替善谴责的真心呢。
“不要勉强自己。”伊塔洛斯对郁封说。他们早就坦诚相见了,伊塔洛斯了解他,他也同样,他们尚且有几分相似,心中所想一猜便知。
郁封以冷哼回应。
其实那人已经没救了,他被折磨得太久,伤痕已借由血腥味开始传递死亡的讯息。他失血过多,四肢断裂,不出意外身体内部也混乱一片。除了把灵魂换个躯体外,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对于悲悯世人的天使来说,无法救治最为痛苦,所以不如让他从折磨中得到解脱,反而更有善。
但他须得静默地流下泪水,那才能令人感知到慈悲。
可惜,他稍稍有些冷漠呢。
伊塔洛斯割破手指,血液滴落进粉末,顷刻消失。而后,粘稠的黑色聚拢,游影活跃起来,顺从主人的旨意潜伏过去。
此时,另一股比怪鸟更加混乱的力量出现,空间似乎扭曲了一瞬,飓风瞬间消散,飞石与粉尘即刻平息。怪鸟似乎预感危险,它猛地腾空,抓住伤者想要离开。这时,它身下的影子中窜出几只黑色手掌将它拉回原地。
“嘻嘻……!”
“呜……呜呜!”
猩红瞳孔疯狂转动,那一瞬,它的右翼不翼而飞,断裂的翅膀切面整齐,血液霎时喷溅而出。
它发了狂,左翼更加快速地扇动,然而产生的风流无法比拟之前。但它羽如钢刃,轻而易举便割破厚重白石。那些数十米高的残墙顿时崩塌,无数石块被掀飞四周,巨响充斥天地,弥漫的白色粉尘彻底阻挡了视线。
“嘻嘻!”怪鸟的叫声变得尖锐刺耳,其中依稀夹杂人类崩溃的呐喊。
忽然,它细长舌头竟然伸展数米,朝着毫不躲避的郁封而去。
郁封在它袭来时轻巧腾空,躲开攻击后便隐没在白色之中。他迅速贴近怪鸟,与此同时,伊塔洛斯将骑士的剑扔还,唐舒月也趁机而上,奥辛则在远处支援。
怪鸟挣脱黑影,然而郁封已然落在它脊背上,无论它怎样变换身姿也无法甩开那人。
这是一场不用猜想就得知结果的战斗。虽然漫长略显艰辛但胜利理所当然。
伊塔洛斯终究还是没有提前让伤者摆脱痛苦,毕竟,他们总要好好体验痛苦,才不枉来人间一趟。
终于,怪鸟倒下了。
猩红的眼睛布满血丝,缓缓闭目。它再也无法发出嬉笑与悲泣。
长剑斩断怪鸟的利爪,伤者被他们放到平整的地面。
奥辛踉踉跄跄地赶来,举起权杖,喊道:“生命,治愈!”
漫长的几秒过去,没有力量回应奥辛的呼唤,血液依旧放肆流出,很快浸透了伤者身下的尘土。
苏索沉默,将他抱起,急匆匆往回跑。
奥辛还在尝试,他深吸一口气,向天空举起双臂,高呼:“自然之生命,吾乃你最忠实的信徒,请给予吾治愈之力!”
“……”
“治愈!”
权杖发出微弱绿光,闪烁两下,便再次消失。他呼唤风,风回应他;他呼唤雨水,绵绵细雨降下;他呼唤雷电,天空便传来轰鸣。
唯独生命,毫无应答。
他难以置信:“我知我学艺不精,但绝不会得不到回应!我是自然的信徒……祂为什么不回应我?”他忽然想到什么,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这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们都活着!”
除非,这个世界不存在生命。
所以也就无从回应。
但他们仍然行走在大地上,刚刚才救下个垂死之人。他们总不可能只是幻影泡沫吧。
奥辛陷入自我怀疑。
然后,苏索停下了脚步。
“怎么?”
他身形微晃,转身。神情无措。怀中的人不知何时睁开浑浊双眼,望着遥远的天际。他微微启唇,但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整个人越来越虚幻,越来越脆弱。
呼吸之间,他破碎了,变成光影碎片,继而碎片又化为白色粉尘,从苏索的盔甲缝隙中滑落。
伊塔洛斯侧首望向怪鸟倒地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
众人面色沉重。
“为何?”奥辛喃喃道。
唐舒月脱下被鲜血浸透的手套,沉默不语。
喜悦在一瞬间被冷水浇灭,像是被命运戏弄的无力充斥身心。他们费了大力气才从怪鸟手中抢下的人就这么死了。不但死了,还成为一堆完全认不出的粉末。
他们要怎么对等待同伴的那位落难者说?
那人还在昏睡。
他们苦恼地坐在一旁。
“这算是任务失败吗?”会对后面的情况产生什么影响吗?
不,他们心里最在意的,是他再也等不到他的同伴。
就连伊塔洛斯见了那睡梦中还在祈求的人,心也不免为之同情。看来,这也是世界的反馈,如同在他的庄园内,客人们反复无常的怀疑与信任。不过这个世界是——善意。
郁封:“他的情况怎样?”
但这样的情绪妨碍到他了,伊塔洛斯略有不满,他不想在意对方毫无意义的相见。他只想知道这人能否醒来,告诉他们一些世界的事情。
可是,他醒不过来了。
沉默半晌。
“他太虚弱了,”伊塔洛斯告诉他们,“如果没有足够的食物和水,他恐怕撑不过今天。”
众人再次陷入无言。
“那我们,要到周围去找找食物吗?”徐其杰说。他只是下了个石梯,坐在这里许久都觉得饿了,苏索他们还去打了怪物,体力消耗恐怕更快。
“还是说,我们带着他走,边走边找?”
还是,把他扔在这里呢?伊塔洛斯望着他们。
他们看着伤者,欲言又止。倘若他们的状态良好,带着伤者也不是不行。但现在……
郁封语气冷淡:“他不能死,我们带着他,继续走。”
“前方有一座村庄,在溪流旁。”
说着,他把对方背在背上,径直朝离开。
于是他们继续踏上前行之路。
伊塔洛斯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果然,他的支配者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良’,在这么寡淡的世界里也不觉得无聊了,他还真想知道对方强迫的善意能维持多久。
伊塔洛斯与他轮流背着落难者。
他们顶着烈日,很快便又累又渴,步速逐渐缓慢。
但视野中,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够乘凉。
菲奥娜焉巴巴地缩在安迪口袋中,唐舒月揉着受伤的手腕,瑞菲莉娅给众人分发了一些药剂,但她只有很少的量,无法彻底解除众人的疲惫。
郁封已经流出汗水,他背上的伤者脸色愈加苍白。
奥辛再次高呼:“雨!”
一丝清凉落在他们脸上,稍纵即逝。
“水!”
眼前的空间扭曲一瞬,蓝色闪现,但最终什么都没出现。
“树!”
“……”
奥辛剧烈地喘气。
他的自然之神在这里似乎遭受重创,能力残缺不全。
最终,他只唤来缭绕的风,至少让众人不那么燥热。
太阳渐渐落下时,天空聚拢了无数如海浪般的云。
远处,白色废墟逐渐露出影子。
郁封后背的人动了动,似乎感受到希望的存在,因此醒来。
“金?”他弱弱开口。
“……不是。”
“唔,抱歉,我们到雅柏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背着我走的,我以为你是他。”
“你们有看到他吗?”
“……”郁封半阖眼,没有回答他。
那人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对此无知无觉:“我等了好久,谢谢你帮我找他,你真是好人。”
“如果你找到他,请告诉他我很好,我已经去到我们要去的地方了,告诉他不要放弃。”他喃喃道,“我等了好久,我无法继续等待了……”
“他怎么……还不回来啊?”
那人话语中带着淡淡的悲伤,最后他轻轻叹息,整个人也如叹息那般化为烟尘。
背后的重量消失了,郁封不由得停下脚步。他微微睁大双眼,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伊塔洛斯看着郁封空荡荡的后背,轻轻嗤笑。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对方就消失了呢。不知道在这一刻,他心里是否后悔。
——比起救助他的生命,难道不是完成任务更加重要吗。
虽然,他对任务能否完成并不在意,观看他人的举动更为有趣,但这不代表他会很想长时间留在副本里。
郁封深吸一口气,甩下众人独自去到前方。
那人的离开太过突然。游神在外的人满目期许,村庄与溪流就在前方,而现在,他们眼中的希望消失了。
他们不免消极想到:“我们真的,还能遇到别的人吗?”
“一定会遇到的。”唐舒月安慰他。
“你怎么那么肯定,你不难过吗?”奥辛有气无力地对她说,“我太容易被自然影响,我现在心中好悲伤。”
安迪已经哭了出来:“明明我们马上就要到村庄了!”
菲奥娜:“呜,如果我好好学习法术变得有用一点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呀,刀子吃得可多啦,”唐舒月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扯出一个笑容,“多见见就不觉得难过了。”
“刀子怎么能吃呢?”奥辛问她。
“不是真的刀,是让人觉得难过的事,我见过好多。”
“可我也经历过好多,我还是好难过。”奥辛说,“族人说要换个地方生活,我会难过;树叶从枝头落下,我会难过;花草枯萎,我会难过……我会在秋天忍不住让它们再次长出来。”
“祭司说,我不能这样。但我好像无法改变。”
“因为你是最善良的小精灵,如果无法改变,就保持现状吧。”唐舒月说。
“我不是精灵。”奥辛红着耳朵,声音微不可闻,“我也不想一直难过。”
他想像他的支配者那样坚强乐观。
气氛变得低沉。
一直到村庄,他们都没再说过什么话。
深川厌:“不如你们去休息,我和郁封去周围找找食物。”
伊塔洛斯:“我去找水。”
众人点头,他们便分散而行。
他的支配者神情不对,伊塔洛斯看出来了,绝非是心中沉痛,而是意志被消磨。
伊塔洛斯落在高处,俯瞰整座废墟。
村庄很大,但没有完整的房屋,可供休息的地方也很多,众人进去后随意找了个地方。而他的支配在众人休息点的另一侧,贴近溪流,被废墟遮挡,无法一眼看清的地方。
他去到干涸的河床旁,缓步往前。
河床里也不是泥土,而是白色粉尘。人死后会变成粉尘。
换句话说,他们脚下全是人们的亡骨。他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干涸的河床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里面都不存在水流的痕迹。
那些水就像碎片,随意的出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就是不出现在它本该出现的地方。
郁封回到村庄边缘,靠墙坐下。
深川厌追上了他:“你用能力了?”
郁封:“……是。”
对方叹气,跪坐在他前方,握住他的手:“祂不希望你混乱。”
伊塔洛斯轻飘飘来到侧方,他好像,听到了重要的消息呢。
郁封身形一僵:“但祂希望我消失。”
“……”深川厌诡异地沉默了,但他的手仍然紧握对方,有些许力量在其中流动。
郁封冷笑,抽回手:“怎么不继续说了?”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祂的用意,你还是关心自己吧,别变成下一个我。”
说完,他将脸偏向另一侧,不准备搭理对方了。
深川厌雾蓝色的眼睛盯了他半晌,最终他只是说:“你可以来找我。”便离开了。
太阳将聚集的云朵染成粉紫,空气中温度下降,夜晚将要降临。
郁封在那里坐了很久,垂眼看着地面,满身都是愁丝。
伊塔洛斯也看了他很久。
终于,郁封动了。
他抬眼望着远处,似乎是陷入回忆里了。
他说:“我信仰祢。”
“我困在无边的茫然中是祢带我走出来的,我一无所有,祢依然留下了我。”
“……”
“我渴求得到祢的回应。”
他的声音是那么虔诚,神情是那么专注,好像他信仰的那位神明就站在他身前,聆听他的祷告。可此处没有别人呢。
只有一位天使,可是人类不会向天使诉说心中悲喜,天使也对此毫无兴趣。
郁封起身离开。没什么好看的了,伊塔洛斯转身,人出现在另一处高点。他不断变换身位,在村落各处寻找,但仍然无法从中找到水源的痕迹。
他回到人群,对他们摇头。
“没关系,我们休息一会儿再接着找找。”徐其杰说。
“会不会,是让我们在饿死之前证明价值啊……”安迪说,“果然不会有什么好条件,我就说嘛,要是无期限我可以在这里呆一辈子……”
“你这想法在我们上一个任务里活不过第一晚,”瑞菲莉娅说,“不可以失去决心放弃自己!”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如果是那样,我不会完成任务了,”安迪鼓起勇气,“如如如果我死了,你们就就把我吃了吧!”
众人大受震撼。
“我好佩服你啊,”菲奥娜说,“你竟然有这等觉悟,菲奥娜对你刮目相看了呢,可惜人死后就会变成白沙,”花妖精耸着翅膀,嗷呜一口咬在他指尖,“只能把你活吃了呢!”
“呃啊啊啊!”安迪吓得把菲奥娜甩了出去。
花妖精撞在什么东西上,头晕眼花道:“脑子晕晕,我下次再也不跟你开玩笑了。”
但没有人理会她。
她听到众人惊讶的声音。
“郁封”
“你这是从哪里找到的食物”
郁封接住花妖精,另一只手举着一个苹果,他神情复杂,但语气不再紧绷:“这边。”
他在隐蔽处发现了一池清泉,似乎是活水,正在流动。不但如此,其中漂浮着一些果子,在池底还有几尾游鱼。
简直是奇迹了。
伊塔洛斯不觉得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但事实上,他刚才在高处寻找时就是没有看见任何水源。
而郁封,返回时就恰好遇到了。
真是“巧合”啊。
奥辛对此又陷入自我怀疑。
可惜他们没有篝火,只能生食。那鱼长相怪异,色彩艳丽,一开始他们尚担心能否食用,但菲奥娜跟奥辛都确认没问题后便放下了心。
不管怎么说,忍饥挨饿一天他们终于吃到了食物。
待他们处理好剩下的食物后,夜晚也悄然降临。
光线昏暗了,那些绚烂的云在夜晚没能散去,反而更加显眼。它们在天空翻滚,不断变换姿态,如同某种未知生物在其中乱搅一气。
下一刻,狂风四起,尘沙飞扬,空气里似乎传来什么咸腥苦涩的味道。
他们不约而同抬头寻找来源。
废墟里视野有限,伊塔洛斯去到高处。
遥远的天边出现一线蓝色,它很远,移动很慢,但气味已经传过来了。
“是海,”他说,“海浪漂浮在天际,正朝这边缓慢移动。”
“海,在天上?”他们不太相信,可一想神出鬼没的水,他们不得不信了,“它离我们近吗?不会在晚上把我们都淹没吧?”他们实在太累,双腿酸软无法走动,必须要休息了。
乔纳森使劲够着脖子去看,他攀着一面墙,维持那姿势很久,才颤腿走下:“它离我们非常远,速度的确很慢,追上我们还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如果它只是这样漂浮不会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
但他们在这里已经感受到海水的味道,它到来时只会带来更大的风暴,他们不一定能够保证自己不被卷走。
于是乔纳森又说:“看来那才是时限。”
是了,伊塔洛斯点头表示赞同:“时间不会结束,但生命总会结束。”
说话间,天色再次暗下几分。这样,大地与天空光线变得割裂,他们几乎难以分清彼此的存在。
风声呼啸而过,天空也传来轰鸣,另一种变化出现了。
光点在色彩梦幻的云朵中闪烁,璀璨夺目。
“那是什么?”他们疑惑道。
“但是它好好看啊。”
深川厌忽然开口:“那不对劲,不要对着它们看太久。”
郁封站起来:“那东西出来了!快去找掩体!”
他喊完,那些白色光点闪烁得更加频繁。
“什么?”众人还未意识到危险。
但下一秒,他们便清晰了。
一团团白色火焰从云朵中分离,划过天空,往下坠落。它们在某个节点再次分裂,焰火像暴雨那样密集,连成一片。刹那间,夜空恍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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