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伦威尔捂住胸口,双眼突起,张口无声。这模样比即将逝去而遗愿未了的人好不到哪儿去。
教士们惊慌围拢,托举之态候在主教周遭却不敢真正触碰他,他们只敢放低声音焦急关注,生怕动静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这位大主教的哑剧持续了两分钟,无比漫长的两分钟,若不是这人还在哆嗦喘气,他们就要认为他以一种新奇的姿态归去了。
他的教士们吓得脸色惨白,险些跟随他一同长眠。
大主教竭力压下失态,重新发出声音。
那张满是沟壑的脸燃起怒火,权杖骤然发出光亮,他死死看着支配者,声音嘶哑:“……是你!没错,是你!”
谁?他们绷紧肌肉,戒备地望着长椅上病态柔弱的男人。普罗格乃至整个国家都没有这样发色的人类——他拥有罕见的黑发,那黑发让人联想到最深沉遥远的夜空,最邪恶无法窥伺的暮夜,那令无数世人后怕的疮痍大地,万千尸骸之上狰狞狂笑的魔鬼。
那是他们最胆怯面对的象征,最避之不及的灾祸。
——谁是魔鬼?
——是你。
这一刻,教士们的目光变了。
看向支配者时不再关切同情,他们甚至为自己先前的行为感到恶心,满脸悔恨。好像那污浊会顺着术式与空气侵蚀他们的灵魂。
担忧都摆在皮囊上呢。
主教警醒着他们,他们的意志顺从主教领导,只要克伦威尔下令,他们将为正义献身。
令人潸然的决心正冉冉升起,捍卫者的热血奔流不歇。
他们准备好了。
真是可歌可泣。
微光探进圣堂,本该沐浴日光的圣像上只剩下点点光斑,而后,光斑逐渐消失。那些世人的欢声笑语正在飞逝,片刻后归于沉寂,圣堂内只剩下老主教粗重的呼吸。
余散碎影错落在圣堂内,与主教苍老回声杂糅,倒像是顶替神明的恶魔在装模作样审问。
审问这朵被露水沾湿的黑色玫瑰不可饶恕的罪状,他的强言要令他折腰,最好羞愧地自刎才好。
他是那么疾恶如仇,明辨黑白。伊塔洛斯要笑了。
然而,支配者不明所以。他虚弱得已经睁不开眼,这些教士为他施展的魔法没有一个见效。颅内滚烫的热意正教他思维断节,他还没想明白刚才热心问候之人怎么变了脸,忽然之间自己就成了令人厌恶的存在。他看向将矛头指向他的主教,想要一个说法。
但支配者不擅长用神情表达他的想法,以至于在主教一众看来,这魔鬼嚣张至极,丝毫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魔鬼不愧是魔鬼,果然擅长欺骗世人。
只要看见他们都把震惊而愤怒的视线放在支配者身上,恶意都对准对方,伊塔洛斯就要笑了。支配者就该比服从者多承受一些,不是么?最先毙命的永远是指挥者。
他们得再多做点什么,伊塔洛斯想,最好不要对峙,不需要对方解释,直接遵循内心的想法。用那魔法,刀剑,剖开魔鬼的躯壳,免去他们的顾虑。
他想这么告诉他们,可是不行,他是天使。他遵循世人的理解,他化身成天使,仁爱的天使不能做出那样的事。
好遗憾。
那位领头人低声安抚主教:“可他身上的气息已经驱散至纯净。”他是唯一一个具有判断力的教士。
回神的池高义紧张地左顾右看,他疯狂地思考要说什么才能让这可怕场面不再可怕,他也不明白同伴为什么就成了他们口中十恶不赦的魔鬼。魔法师轻拍他肩,示意他平静。
但他无法平静,却毫无办法。池高义转向伊塔洛斯,轻声问他:“你难道不准备做点什么吗?你的支配者处境真的很不妙,你不担心吗?”他不明白为什么魔法师和伊塔洛斯两人都无动于衷。好像只有他才是这里唯一的,有感情的人类。
他真害怕那树枝尖端再滋出火星,一个不慎将郁封引燃。
“没事的。”伊塔洛斯弯弯眼角,回应这位善良学生。
他的神情是那样让人安心,让人全身心信任他所承诺的一切:“他不会有事。”伊塔洛斯说。
那领头人才不会让主教对支配者下手,更何况,他们不敢贸然上前。点名身份已经是他们最大胆勇敢的举动了,哪怕,哪怕他们有圣器在,对于魔鬼的恐惧与愤慨还是要大于正义。他们不敢先手。
除此之外,领头人可自有打算。
支配者没等来说法。他本就是意外到此,既然对方这么敌视他,他不该久留,他走便是。
于是起身。
但他的动作会更让教士紧张,说不定……那火焰就落满全身。支配者不会想不到,可他就是要这么光明正大的做些吸引人得举动。跟随他进入画像是,放弃抵抗接受杀意也是,他什么都不避开,迎头便往上撞。
不得不承认的是,支配者运气好,教士自控力不错,宁可把焰火掉在圣堂昂贵华美的地砖上也不愿意先手伤他。
而主教,克伦威尔大主教还在愤怒,领头人的话语仿佛被隔绝在外,主教只听到他想听的,只看到他想看的,他让世界只剩下他自己,任何人都无法干扰他。最后,他陷入了某种谵妄。
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位主教慈祥威严的脸扭曲,岁月的沟壑像蠕虫那样遍布他表象。呼吸之间,他从一个极端,坠落另一个极端。
克伦威尔喉咙发出腐朽的咯咯声:“咳……我,我信任你……教导你,我比教会任何人都要器重你……”他双目开始涣散,似乎看见了梦中楼阁,呓语在缥缈云端,声音微弱而断续,“你却……咳,你却罔顾——”
大主教抽气,后面的话语无法继续了。他喘息着,用莫名涌现的力量忽然挣扎着推开簇拥他的教士。克伦威尔扑到随从身上,夺过他们看戏还未送出的匕首。
那精美浮雕割伤了他紧攥的手,殷红血液一滴滴溅落在圣堂地面,像花窗上破碎的一颗红色玻璃。它属于圣堂的一部分。神圣之所并非圣洁无瑕,相反,它终日聆听忏悔,包容恶意,它的底下,本来血流成河。
克伦威尔亮出匕首,那小巧精致的刀身与伊塔洛斯的佩剑相同,上面染着瑰丽绚烂的色泽,好像他拿得不是伤人的刀,他拿得只是一块装饰宝石。
他的动作那样快,几乎没人拦得住他。
他们只看见克伦威尔冲向那虚弱的年轻人,将匕首,送进了他的心脏。
哐当。
匕首被拔出,掉落在地。大主教后退几步,濒死般呼吸着。
万籁俱寂。
哒、哒——郁封身形微晃,缓缓抬手捂住伤口,然而,血流如注。
下一刻,克伦威尔忽地尖叫起来:“他……他回来了,他要我死,我们都得死!”他全身颤抖,仿佛受到莫大恐惧,“圣堂、圣堂要再次被鲜血洗礼……”
主教用尽了全身力气,悉数莫须有的敌人恶行。
一切过于离奇,难让人有所动。
他眼珠缓缓下移,那枯瘦双手上渗出颗颗血珠,细长红线,然后,食指与拇指从主体剥离,掉落在地。“我诅咒,诅咒你……”主教喃喃自语,说到最后,像是故意隐去诅言。在那声音归于空白后,这位主教轰然倒地。
教士猛然回神,蜂拥而去:“主教!”一时间,各色治疗光芒争先亮起。
池高义与贝托尔德快步来到郁封身前。
这位支配者的唇色愈加苍白,眼中流露痛苦。可他的手只是虚虚盖住伤口,不是止血,倒像是感受那颗心脏是否继续跳动。
支配者确实惊慌了那么一瞬,仅仅只是一瞬。那之后,他对这伤口毫不在意了,他呆滞地站着,思绪早就不知飘向哪里。
池高义在贝托尔德的斗篷里翻找着药剂,口里念叨让魔法师赶紧使用治愈术。
他怎么会是魔鬼呢,魔鬼怎么会流血呢,见到血液涌出的一瞬间,池高义就觉得这位主教在装神弄鬼。
学生急得就要哭出来了,他捂着对方的伤口,可伤口无法治愈。很快,那伤口处再也没有新的血液湿润周边,他的血流尽了。池高义吓得腿软。
可几秒之后,伤口中另有东西渗出,那是一种粘稠而明洁的红,像液化的金属,煜煜生辉。而这奇异的液体接触到创口后,怎么也无法愈合的创口逐渐闭合。
他愣住了,抬头,对方还站在他面前。这人丝毫没有被刺穿心脏,流尽血液该有的死态。他除了依旧头疼,肤色更为惨白外,跟常人并无区别。
“我说不用,”支配者望着呆愣的学生,说,“你没有听到我讲话。”
他好像笑了,语气也亲近许多。
伊塔洛斯觉得,他就是笑了。
监管者从未说过任何有关于成为支配者或是服从者的条件,他们所见的支配者都是人类,自然也就先入为主,认为所有支配者都是普通人类。他们心照不宣,从未提及。
谁能想到,支配者并非人类。
他没事,另一边却有事。
“主教已逝!”
他们听见那边哑声大喊。
成为亡者那样突然,教士的决心顷刻便化作粉末,热血凝成湖泊,一切意志最终随之湮灭,他们难以置信地为他们的老主教盖上纯白绸布。
圣堂内部出现一大波人,而领头人交代完事情后,便捡起那把掉落的匕首。他万分歉意地来到郁封面前:“愿您谅解。”
他已经知晓对方不是人类,却也并非主教所说的魔鬼,于是道:“主教年老,黑白混淆。”随从找来干净外套,领头人将之交给郁封。
他神情悲哀,有惋惜流露:“从前,主教有位喜爱的孩子,他聪明绝顶,悟性极高,是难得一遇的纯洁之人。主教认为对方可以接下他的重任,于是悉心教导,视如己出,可后来,那孩子竟然触犯禁忌,偷学禁法。”
池高义:“然后呢?”
“然后他性情大变,与黑暗同流合污。主教认定他无法回归光明,日后必然会对世人造成威胁,最后,不得己将他……”他顿了顿,解释道,“毕竟是耗费心血培养的继承人,堪比亲人。所以才会做出那样冲动的行为。他愧对于那孩子,或许天命将尽,把你错认为他了。”
他说,主教的死是意外,与来客毫无干系,于是将圣器作为赔罪的礼物赠予郁封,送他们离开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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