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名字
李显与众臣在寝殿之外求了一晚上, 武皇就是闭门不见。新的奏疏送至寝殿之外,当中有不少要事急待武皇处置。李显越看越头疼,这些事情哪是他一个久离政务的闲人能处置的,稍有不慎, 四境烽火燃起, 那可是江山倾颓的大事。
臣子们劝不出武皇,便只能期待李显处置政务, 李显调转矛头, 恳请太平出来帮手。好不容易裴氏把寝殿的门打开半扇,带来的却是武皇口谕——英王暂理政务, 公主从今往后常伴武皇身侧。
李显彻底慌了,朝中众臣大多是脸生之人,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 各部有哪些官员, 他一概不知, 这如何处置得了?
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李显只得抽了羽林将士的佩剑横在喉咙边上,急呼道:“母皇您这是要逼死儿啊!您再不出来, 儿可就……可就死在这儿了!”
“英王莫要冲动!”
“陛下!求您出来主持朝政吧!英王可是您膝下最后的血脉了, 他可不能再有事了。”
臣子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清早吵扰得烦人。
踏实睡了一夜的武皇充耳不闻, 气定神闲的让婉儿梳了发,戴了冠,给太平递了个眼色,低声道:“该上朝了。”
太平扶住母亲的手臂,垂首道:“诺。”
裴氏将寝殿大门重新打开, 太平与武皇终是出现在了众臣面前,官员们纷纷跪地叩首,等待着武皇的令旨。
武皇微微昂头,“朝堂事,朝堂说,这是朕的寝殿,不是论政的地方。”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着万象神宫的方向走去。
朝臣们长舒了一口气,李显也松了一口气。
谁都不敢多说一言,跟着武皇来到了万象神宫之中。
武皇坐上龙椅,揉了揉额角,烦躁地道:“朕昨日说得还不够明白么?英王是朕的儿子,他来监国合情合理,你们有何异议啊?”
朝臣们还没开口,李显便先跪了下去,叩首道:“儿自知庸碌,难当大任,还请母皇收回成命。”
“你是朕唯一的儿子了,这担子不由你来,该由谁来?”武皇不悦,抬眼一扫众臣,“诸位爱卿,你们以为呢?”
众臣哑口,心中其实皆有答案,只是谁也不敢接武皇的话茬。
李显心焦,急道:“社稷为重,还请母皇收回成命!”说着,他再次叩首,直起身时,当殿说道,“太平仁德,民望甚高,天下百姓莫不爱戴,儿请母皇立太平为……”李显的视线落在了身侧的太平身上,说出了那个从未有过的称谓,“皇太女。”
这三个字出来,众臣脸色大变。
左右相互递传眼色,前后张望,谁也不敢附议,谁也不能附议。
天下岂有公主继承大统的道理?即便储君愚钝,他们也可以尽心辅佐,可男女之别,涉及纲常,这可比旁的事重要多了。
狄仁杰抱着笏板,听了片刻同僚们的议论,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清楚公主才德,也知道公主是守诺之人,否则,以公主现下的权势若真想君临天下,只怕早就命手下官员上书请立皇太女了。
如今崇茂为皇太孙,母亲太平做皇太女,也算是合情合理,毕竟崇茂也是李唐血脉,他们尽心辅佐武皇多年,为的不也是让李唐皇孙继位么?
武皇倒不急着回应李显,反倒先问众臣,“诸位以为呢?”
狄仁杰走出队列,跪在了李显身侧,凛声道:“殿下既是皇太孙的母亲,入主东宫也在情理之中。”
狄仁杰是武皇多年的心腹众臣,瞧见他附议后,零星的几个官员也跪地附议。
太平却在这个时候往前走了半步,朗声道:“臣不做大周的皇太女。”这话一出,众臣哗然。
殿下怎敢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
狄仁杰也暗自心惊,明明局势大好,殿下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让武皇难堪么?不仅狄仁杰如此想,一直跟着太平的幕僚们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殿下今日触怒武皇,那他们这班幕僚也难逃问责。
眼尖的臣子们已经觉察了武皇眼底涌动的怒色,心都跳到了喉口,砰砰作响。
“太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武皇冷声反问。
太平往前再走了半步,凛然对上了武皇的眉眼,“臣知道。”
李显早已吓得半身冷汗,跪地向前,轻轻地扯了扯太平的裙角,示意她莫要放肆,免得惹得母亲大怒。
“陛下当年登基,是为了帮父皇守护江山,若是大周出了二世君王,此乃谋朝篡位。”太平昂起脸来,“臣绝不做这不忠不孝之人!”
太平的话切中了李唐旧臣们的痛点,他们等待这句话已经等了许久,最该说这句话的英王却瑟瑟然跪在地上,宛若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武皇眸底的杀意大盛,“朕真是把你宠坏了!”
“臣只知道,臣自始至终都姓李。”太平铿锵有力地道出这句话,这次连武攸暨也吓白了脸,急忙走上前来。
“公主……”
“滚开!”
太平当殿将武攸暨拂开,继续道:“本宫可以帮三哥守护江山,可本宫只守李唐的江山!”说着,太平厉喝道,“三哥,你到底是大周的英王,还是大唐的英王?”
这句话问得李显瞠目结舌,他哪敢答话。
“放肆!”武皇的一声厉喝响起,只见她身子摇了摇,若不是婉儿及时上去搀扶,只怕要立即晕倒在地。
婉儿扬声道:“陛下怒极攻心,快传太医!”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武皇下了龙台,招呼了宫人们上来,把武皇扶出了万象神宫。
众臣都被吓得不轻。
武攸暨急声道:“殿下今日这些话实在是大逆不道。”
“你我可以和离!”太平说得干脆。
武攸暨被太平一句话梗在了原地。
狄仁杰走上前来,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狄公应该知我,这就是我的初心。”太平答得平静,语声不大不小,足以让那些李唐旧臣们听得分明。
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公主,如今她羽翼渐丰,朝中势力不小,武皇已老,手下酷吏皆已剪除,况且公主说的也是实在话,虽然忤逆,武皇却不能用这个理由诛杀公主,以免遭来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毕竟天下人思唐久之,公主民望甚高,在这个时候请复国号,也是合情合理。
太平的“初心”二字落在狄仁杰的心坎上,也落在了李唐旧臣们的心坎上。他们忽然明白了,殿下这些年兢兢业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的确确是在守护先帝的江山。
至于英王……
他们看英王那心神慌乱的模样,哪有半点李唐王孙该有的骨气?由公主执掌江山,平稳朝堂,再把江山交给皇太孙崇茂,当比英王执政稳妥得多。
毕竟,公主若有私心,绝不会务实这么多年,更不会蛰伏到今时今日,在武皇动不了她时才显露初心,请复李唐国号。
公主与驸马感情甚笃,可方才为了李唐,她也可以当殿说出“和离”二字,足见她拥护李唐的心有多么坚定。
就在李唐旧臣反复思忖时,太平却迈步踏出了万象神宫。
众臣下意识地跟着公主,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武皇的寝宫之外。
她坦坦荡荡地在寝宫外一跪,扬声道:“请母皇复唐国号。”
李唐旧臣们听见这句话,也跪下附议公主。他们好不容易盼来这样一天,他们一定要帮着公主把这事给办成了。
武攸暨生怕官员趁机闹事,率领羽林将士将寝殿围了起来,亲自值卫。
他知道太平想做的事一定劝不了,他更不想太平将他们早就和离一事公诸天下,是以现下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断在殿前来回踱步。
武崇训心烦意乱,领着一众武氏子弟前来助阵,今日若是武皇允了公主所请,武氏将失去最大的靠山,他们该如何是好?
他暗恨太平,真是看走了眼,原以为她嫁给了武氏,便会给武氏谋事,即便她当了皇太女,武氏也会站她那边,可万万没想到太平自始至终竟是为李唐谋事的!
裴氏把殿门关上之后,回头给武皇斟了一杯甘露,忧心忡忡。
武皇接过甘露,喝了一口后,看向婉儿,“婉儿,来,陪朕下一局棋。”
“诺。”婉儿应声走过来,在武皇对面跪坐下来。
武皇轻笑,“再熬一晚,明日朕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婉儿知道这出戏必须这样演下去,只是她心疼殿下的身子,担心殿下在外面跪得久了,会伤到膝盖。
“没有哪条帝王路是好走的。”武皇似是知道婉儿在想什么,她拿起一枚黑子,当先棋落棋盘正中之处,“该她挨的苦,谁也替不了她。”
婉儿轻叹,拿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武皇满意地笑了,“朕也想瞧瞧,你是如何辅佐太平的?”
婉儿愕了一下,听出了武皇的言外之意。
武皇笑意复杂,“朕不退居后宫,有些人便会对朕有期盼,于太平而言并不是好事。”说着,武皇又落了一子。
她自忖时日不多,便想为太平再做点什么。
君王,永远不能只看眼前。
她看的是数十年后,她期盼出现的事。
婉儿跟了一子,感慨道:“陛下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武皇笑意深了几分,“朕倒希望你说另外一句。”
婉儿抬眼,对上了武皇的目光,坚定地道:“也是臣心悦诚服的君王。”
武皇得意地笑了,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后世会如何评说朕这个皇帝呢?”没等婉儿回答,武皇却已有了主意,“历代帝王皆有碑文记录功过,朕便在陵寝外立起无字碑,任凭后世人评说。”
婉儿心窝一烫,虽然上辈子已经有过这样的一幕,可这辈子重现这一幕,她还是为武皇这样的心胸折服。
敢把功过交给众生,放眼历代帝王,有谁能有这样的胆识?
武皇瞧见婉儿的眼眶红了,不禁笑问道:“若是让你来写,你会如何写朕的功过?”
婉儿上辈子已经想过这个答案,所以这一世她毫不犹豫地给了武皇答案,“日月凌空。”
武皇回味着婉儿说的这四个字,就像当初婉儿写给她那时一样。
曌。
终其一生,她当得起这个名字。她的光耀哪怕在千百年后,也依旧光彩绚丽。
武曌绝对是大唐青史之中一笔无可替代的艳色!
“朕叫武曌。”武皇说这句话时,满眼都是骄傲之色,她知道她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她也希望太平也不会辜负她的名字,“朕拭目以待一个太平盛世。”
武皇一子落下,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声。
婉儿会心笑了笑,敬了武皇一子,“臣也期待这个太平盛世。”
第202章 册封
太平率领众臣在外跪求了一夜, 嗓音都喊得嘶哑,终是在天明之时,盼到了卸下衮服的武皇出来。
武皇并不急着宣旨,只是看了一眼婉儿。
婉儿领会地展开了手中新写的黄帛诏书, 朗声念道:“天子诏——”
值卫的羽林军也纷纷跪地, 叩首领旨。
李唐旧臣等这道诏令已经等了整整十年,十年隐忍, 终是盼到了武周复李唐的这一日, 他们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诏令言明,恢复三省六部名称, 国号改周为唐。诏令最后,武皇下旨敕封太平为皇太女,将太平的皇太女之位与恢复李唐旧制绑在了一起。
李唐旧臣眼底的热泪还没来得及退却,便被诏令最后一句话哽在了原处。
接此诏令, 便等于承认了公主继位的合法。
不接此诏令, 公主今日如此触怒武皇, 也不知武皇日后会如何暗中收拾英王与公主。明着来动不得公主与英王,可谁能防住这深宫里的暗箭呢?
武皇已经退了一步,他们再咄咄逼人, 若真把武皇逼急了一拍两散, 谁也不知武皇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毕竟现下武皇大权在握, 清洗李唐王孙换武周国祚绵延, 来个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能。
太平耐心地听完了诏令,她并不急着接旨,她等着身后李唐旧臣们领旨,余光已经瞥见好些个臣子交头接耳,低语着什么。
公主膝下有皇太孙崇茂。
李唐旧臣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 他们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显。早就心乱如麻的他猛烈点头,只想臣子们顺水推舟地把这事给办成了。
崇茂是英王血脉,公主一心向着李唐,由公主接手把李唐江山稳住,妥妥当当地交到皇太孙手中,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就在众臣纠结万分之时,武皇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弯腰,眸底皆是盛怒之色,“瞧见没有?你一心为了李唐,你身后这些人为的是李唐么?朕允了他们想要的,他们谁会记得你逼宫复国之功?”
武皇的声音像是利刺,扎得他们的耳鼓发烫。
她直起身来,睨视众人,冷嗤道:“朕代先帝守护江山十载,你们只记得朕是女子,可记得朕为天下万民温饱办的实事?可记得朕守护四境、寸土不失的功绩?可记得朕开创武举、让天下勇士得展抱负的举措?”
接连三问,问得众臣哑口无声。
太平眼眶微红,一时不知这戏该怎么接下去。
“臣记得!”狄仁杰凛声回答,对着武皇叩首,“陛下十年勤政爱民,臣都记得。”说着,狄仁杰直起腰杆,“臣愿奉公主为皇太女,稳固大局,同心共创大唐盛世!”
瞧见父亲开了口,狄光嗣也接口道:“臣附议!”
“臣附议……”太平座下幕僚们顺势而为,今日公主只要坐稳了皇太女之位,他日便是大唐的君王,自有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
张柬之沉沉一叹。
狄仁杰回头看他,沉声问道:“张公忠的不是李唐么?”说完,他故意看向李显,“难道张公只忠英王?”
李显听见这话,急忙辩解,“狄公此言言重了!”
张柬之皱眉,“狄公何须拐弯抹角地骂老夫呢?”说完,他对着武皇叩首,“陛下既已下令,臣等自当领旨,奉公主为皇太女,承继宗祧。”
看见张柬之领了旨,其他李唐旧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再迟疑下去,真要坐实他们忠的并非李唐,而是英王。
不忠国而忠人,岂能算是“忠”?
后世史官评述他们时,字里行间都会透着“假忠”二字,他们期盼十年,岂能在最后关口换来这样的结局。
既然英王一让再让,武皇圣旨已宣,他们也没有什么好争的。
至少,殿下当殿说过——她姓李。
“臣等领旨。”
众臣齐声叩拜,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当日,未免夜长梦多,武皇将诏令立即张榜天下。得知武周恢复李唐,思唐多年的人们皆大欢喜,瞧见武皇立下了皇太女后,不少受过公主恩惠的百姓们更是欢天喜地。
储君仁德,虽是女子,却颇有才干。
虽说有些人心底仍有非议,可殿下入主东宫也算得上众望所归,除了殿下是女子这点让有些人忐忑之外,其他方面他们挑不出一点不好。
册封皇太女的大典在三月十五举行,当日整个神都都沸腾了。
两人穿着冕服站在文武百官之前,依照礼制一步一步地进行着仪式。这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皇太女,给她戴上冕冠的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
冕冠戴上的那一瞬间,太平抬眼看向旒珠后的阿娘,她觉得一切都极为不真实。她有些心酸,可看见武皇眼底隐忍的笑意,她记得武皇说过的话——她说,君王是不能轻易哭泣的。
是的,在这些臣子面前,她必须拿出君王该有的气度来。
武皇苍老的手拂过太平的鬓发,将垂下的玉绦捋正,她正在注视的不再是大周的镇国公主,而是大唐的皇太女,是她将来所有期望的所在。
“望儿事事以社稷为重,以天下百姓为先。”
这是武皇对储君的期望,那些不能说出来的期望太平知道,她会接过武皇的担子,继续走下去。
“儿谨遵母皇教诲。”
太平恭敬一拜,直起腰杆,凛然回身睨视众臣。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婉儿身上,她嘴角微微一勾,即便垂下的旒珠半掩住了她的眉眼,可她知道婉儿看得见她的欢喜。
婉儿血脉都沸腾着,上一世“皇太女”二字莫过于海市蜃楼,这一世终是在武皇与公主的努力下成了真。
谁说女子生来就要矮人一等?谁说女子不可像男儿一样君临天下?
武皇能做到,太平也一样可以做到。
“殿下千岁。”婉儿微微垂首,与文武百官一起对着太平行礼。她见过公主无数美好的样子,今日的公主她可以铭记一辈子。
太平明媚地站在那儿,接受百官朝贺,没有惧色,没有忐忑,有的只是踌躇满志,她也有她想实现的道。
终她一生,她要让大唐出现一个太平盛世。
这是太平君临天下的征程开始,她与婉儿都很清醒,未来路上还有许多荆棘等着她们斩落,可她们什么都不怕,因为——
“有你。”
这两个字不必宣之于口,两人已心有灵犀地想到了一处。
李显望着意气风发的太平,说半点不羡慕,都是假话。十余年房州生活,他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能力。回来看见朝堂上那些各怀心思的朝臣,他自忖没有能力驾驭那些人。他已经四十五岁了,身子时常觉得疲乏,与太平争到最后,损伤的只有国本。倒不如余生当个富贵闲人,享受太平带来的盛世江山。若能活到崇茂成年,看见太平禅位崇茂,那他死也瞑目了。
想到这里,李显忍不住看向了站在太平身侧的皇太孙崇茂。终究是他的骨血,眉眼有七分像极了他。
“崇茂,要平安长大啊。”李显诚心祈愿,他必须承认,这些年太平确实把崇茂照顾得很好,肉乎乎的脸蛋上张了一双灵动的眼睛,怎么看都是个聪明的孩子。
远处的飞阁之上,安乐趴在栏杆边,远眺远处的盛事。
她的瞳光中漾满了羡慕,喃声道:“若是阿耶入主东宫,他日我也能当皇太女!”
“嘘!郡主!这话在宫中可说不得!”一旁的婢女听得心慌,急忙劝慰。
因为李显封了英王,武皇后来便将李显膝下的女儿都封了郡主。安乐因为目睹母亲惨死,回宫之后大病了一场,这几日好些了,便常常带着婢女在宫中走动。
武皇念着她丧母哀伤,便由着她来,想游湖便游湖,想骑马便骑马,只要她开口,武皇都会应允。
原先安乐以为武皇这个皇祖母不疼她们,可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得了武皇的宠爱,越发地骄纵起来。
“怕什么!这东宫之位可是阿耶让给姑姑的!”安乐不服气,当即反驳婢女,“你没瞧见姑姑近日对我亲近了不少么?”说到这里,安乐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姑姑待她总是不咸不淡地,分明她从未招惹过姑姑,可总觉得姑姑与她之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沟渠,每当她想亲近的时候,偏生姑姑就站得远远的。
婢女听得背心发凉,如今公主可不是公主了,她可是大唐的储君,“郡主,这些话以后可千万说不得了。”
“怎的说不得?”安乐扬起高傲的脸,“都是一家人,有什么的。”
婢女叹息,若不是王妃遇刺身亡,安乐要守孝,只怕武皇早就下旨赐婚了。郡主嫁给梁王武崇训后,自有郡马看管,便不会在宫里说这样让人心惊胆战的话了。
“这里好生无聊,走,随本宫下去走走。”安乐突觉无趣,便拉着婢女下了阁楼,刚沿着宫道走了几步,便瞧见散了册封大典的官员们从侧门走了出来。
其中一人便是武崇训。
他很是眼尖,老远便瞧见了安乐,当即露了笑意,便想上来寒暄一二。
岂料安乐瞅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郡主……”
“裴詹事!”
安乐逮到了姑姑的詹事裴怀清,笑道:“我有一则诗文,觉得晦涩难解,还请裴詹事帮我指点一二。”
裴怀清怔了怔,“今日臣要陪同殿下……”
“走!我亲自向姑姑讨要你一日!”不等裴怀清说完,安乐便扯着她的一角衣袍往太平那边走去。
第203章 成全
“祖母, 姑姑。”
安乐向来不与她们客气,张口唤完之后,匆匆对着两人行了礼,便又揪住了裴怀清的衣袖, 认真道:“我有几句诗文不解, 想讨要裴詹事一日。”
裴怀清为难地给太平递了一个眼色。
太平已经了然,肃声道:“今日东宫离不得裴詹事。”
“就一日!”安乐不依不饶, 余光瞥见了武皇眼底涌起的怒色, 她顿时收了声,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可在武皇面前也得认怂,不敢再吵嚷下去。
武皇的视线落到了安乐身后,武崇训就在不远处,“崇训, 过来。”
武崇训哪敢怠慢, 连忙哈腰走近, “陛下请吩咐。”
“你带安乐四处走走,这可是圣旨。”武皇知道安乐一定会不服气,可她只须一个眼神, 安乐便只能把话都咽肚子里。
武崇训高兴极了, “诺。”
安乐虽不情愿, 却只能顺着武皇的意思, 行礼后随着武崇训退下了。
郡主离开后,裴怀清终于松了一口气。
武皇本想详问裴怀清,太平却先一步开了口,“母皇,今日东宫确实离不得裴詹事。”言下之意, 太平会处置裴怀清一事。
武皇眸光微沉,看了一眼裴怀清,“裴詹事这些日子尽量留在东宫吧。”
裴怀清感激地对着武皇一拜,“多谢陛下。”
武皇脸上终是露了笑意,“怪不得太平如此看重你,是个聪明人。”说着,武皇的目光落在了太平脸上,“待孝期一过,便把安乐的婚事定了。”
太平自然知道安乐是不安分的,她更懂武皇着急武李联姻的理由,“诺。”
“婉儿,东宫今日事多,你去帮帮太平。”武皇目光落在了婉儿身上,“明日朕要启程去嵩山封禅,这些日子便由皇太女监国,你可要仔细些。”
婉儿也知道武皇话中深意,虽然现下看似一切顺遂,可太平势力未稳,朝局未平,待太平借着监国拔擢心腹之后,到了九月,武皇便可顺理成章地把皇位传给太平。
天子若不放权,储君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势力。
自古至今,皇位更迭总是伴有血腥味。武皇希望从她这儿开始,平平安安地把帝位交到太平手里。
婉儿垂首,“诺。”
“朕不喜安静,往后便让长安留在朕那儿。”武皇可不是讨要的语气,而是命令。
太平五味杂陈,阿娘是真心实意地喜欢长安,不由得哑声道:“母皇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攸暨……”武皇的话说了一半,最后选择了咽下。终究是太平与武攸暨夫妻之间的事,她掺和太多并不是好事。
“裴氏,回宫。”武皇没有再说什么,伸手递向了裴氏。
裴氏扶住武皇,将她搀至皇辇边上,小心地扶她坐下后,便命内侍们抬起皇辇,往寝宫的方向去了。
太平回头,定定地望着裴怀清,冠上的旒珠微晃,“你与安乐是怎么回事?”
裴怀清如实答道:“郡主遭遇刺杀,臣与张医官奉命前往探视,臣见郡主总是惊惶不安,便赠了一串佛珠给郡主。”
太平忍笑,“安乐居然收下了?”太平上下打量裴怀清的脸,二十多岁的她眉眼清朗,因为是女扮男装的缘故,比一般男子的肌肤还要白腻,就算养在武崇训府中的张氏兄弟,也要用心打扮之后,才能及得上裴怀清的清秀。
难怪安乐肯收下佛珠。
裴怀清点头,“郡主看了臣片刻,便收下了。”
“这几日,裴詹事若是在东宫待得闷了,便去私塾帮帮冬寻。”婉儿也有了答案,她给裴怀清出谋划策,“待郡主大婚后,裴詹事就不必这样躲躲藏藏了。”
裴怀清终是恍然,“殿下与大人的意思是……”这里终究是宫里,她不敢说出她的断言。
太平与婉儿轻笑点头。
裴怀清这下彻底慌了,“臣只想施展抱负,对郡主并无非分之想。”
“你没有,但是安乐已经有了。”太平戳破了真相,拍了拍裴怀清的肩头,“你听婉儿的,本宫会帮你打发安乐。”
“多谢殿下!”裴怀清感激地重重一拜。
太平笑意微深,“快些回东宫,准备午膳,上官大人今日要留在东宫用膳。”
“诺。”裴怀清领命退下。
婉儿嘴角微扬,“臣好像没有说要留下。”
“本宫说了要留,就必须留。”太平说着,侧脸对着不远处的红蕊与春夏递了个眼色,“回宫。”
红蕊与春夏心领神会地跟了过来。
春夏回头,对着身后的一队宫人们扬声道:“你们跟远些,殿下喜静,这边有我跟红蕊伺候殿下。”
宫人们倒也知趣,春夏与红蕊都是惹不得的宫婢,她们巴结还来不及,怎敢拂逆春夏。
太平穿着衮服,往前走了几步,垂下的旒珠不时打在眉上,她不由得叹气道:“这身衣裳可不好穿。”
婉儿倒是觉得公主今日好看极了,情不自禁地赞许道:“好看。”上辈子她以为皇太女不过是一个遥远不可及的梦,没想到重活一回,太平终究是做到了。
太平微怔,嘴角却先扬了起来,“红裙好看,还是衮服好看?”
婉儿知道这里是宫中,不可放肆,便正色道:“殿下已是储君,应当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太平忽然停下了步子,故意清了清嗓子,端起了架子,“婉儿要本宫以后都是这样?”
婉儿笑道:“殿下应当如此。”
“那可不成,累得慌。”太平也笑了起来。
“驸马那边……”纵使已经多年,婉儿提到“驸马”二字,还是觉得有些许烫嘴。
春夏听见了“驸马”两个字,便悄悄地扯了扯红蕊的衣袖,示意她放慢脚步,拉远与两位主子的距离。
太平已经习惯了春夏的机灵,她确实应该给婉儿一个交代。她不动声色地左右瞧了一眼,忽然指向了红墙一角,“去,给本宫摘些梨花来,本宫想亲自做些梨花笺。”
春夏“懂事”地使唤跟在远处的宫人绕去红墙那边采摘梨花。
看见左右已无闲人,太平这才开口,“他是自请去西境参战的。”
婉儿蹙眉。
太平继续道:“大唐已复国号,他日登基,他便是皇夫。世上没有哪个男子愿意困守后宫,与其他男妃一起伺候女皇。”
婉儿莫名地觉得有些酸涩,“其他男妃?”
太平赔笑道:“本宫肯定不会选男妃入宫。”
“哦。”婉儿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太平鼻翼微动,笑道:“奇怪,哪儿飘来的醋味儿?”
婉儿挑眉,“你说呢?”
太平知道婉儿是真的恼了,连忙哄道:“婉儿放心。”说着,声音低下,只有婉儿一人能听清楚,“驸马跟公主妃都是你,就你一个。”
婉儿自是明白太平不会负她,可醋意袭心,又岂是她能控制得了的?
“这只是其一。”太平也不逗弄婉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其二是,他怕我与他当众和离。”
虽然两人私下一直是和离状态,可世人并不知他与她只是名义夫妻。武皇在世一日,太平便不敢当众与他和离。可武攸暨眼看着武皇年岁越来越高,那日太平还当殿说出“和离”二字,他苦心经营这段婚姻多年,岂能让一切努力白费?
所以,武攸暨请旨远赴西境作战。
武皇当初是犹豫的,可武攸暨言之凿凿,说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武氏应当有人站出来多立军功,日后才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武氏人才凋零,难得驸马有这样的心思,武皇自当成全。可战场凶险,武皇实在是不放心,担心驸马去了边境会出什么意外,便派了好些个会打仗的将军护佑左右。
西境与吐蕃的战事胶着,互有胜负,也不知这一仗要打到何时才能休止。
战事一日不休,驸马便一日不能回来。
武皇心中莫名忐忑,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其实,太平也是一样的感觉。
“我总觉得,武攸暨还有第三个理由去西境。”太平若有所思,这是她第一次猜不透武攸暨这个男人。
婉儿没有应话,易地而处,她若是武攸暨,应该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太平觉察了婉儿身上的冷意,微笑道:“不提他了。”
婉儿多少猜到了那个理由,武攸暨对太平的喜欢,其实比她想象的还要浓烈。她缓缓抬眼,安静地望着太平的脸,虽说太平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岁月痕迹,可经年沉淀,她身上透着的韵味对谁都是致命的吸引。
谁能逃得过殿下呢?
“殿下。”婉儿忽然轻唤太平。
太平站直了身子,任由婉儿抬手轻抚她的鬓角,温声问道:“怎么?”
“鬓发乱了,臣给殿下抚一抚。”婉儿眸底漾满了深情,歉意若隐若现的,“臣会一直陪着殿下,殿下往哪里走,臣就往哪里走。”
太平很快便领会了婉儿话中的深意,只觉心绪复杂,强笑道:“这可不成,万一本宫走歪了,婉儿得提醒本宫。”
婉儿笑了,“好。”
太平轻轻地拍了拍婉儿的手背,“回东宫,一起用膳。”
“嗯。”婉儿点头。
太平望向前路,眼眶微红,原以为她这一世不会为武攸暨悲伤,可临到最后,她还是为武攸暨的成全动容了。
那第三个理由,才是武攸暨真正的理由。
他确实不想与其他男子一起伺候女皇,也害怕太平会与他当众和离,可是,他最担心的莫过于他的姓氏会困住太平一世。
他若不死,武氏媳妇这个身份便会一直烙在太平身上,无疑给了那班朝臣们一个提防太平的理由——万一哪日太平又有了孕事,诞下亲生武姓儿子,崇茂这个继子的皇太孙位置如何能保?
君臣不同心,那是社稷之祸。
这些年来,他知道太平的抱负,他想,若是他能帮一帮太平,兴许太平会真的把他放在心间,真正把他当成驸马。
果然,如婉儿与太平所料的那样,唐军大胜吐蕃那一战,驸马武攸暨一马当先,犹如杀神附体,一战成名,也一战殒命。
身为武氏子弟,他终究为武氏正了名;身为太平的驸马,他终是成全了太平;身为长安与平安的阿耶,他成了他们的骄傲。
那日,他满身鲜血倒在战场上,望着猩红色的天空,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沙哑轻唤,“太平……”
希望殿下平安顺遂。
自此,殿下的帝业再无绊脚石。
他用这条命换一个私心,为国战死,他便永远是太平的驸马,太平没有理由除却他的驸马之名。
太平百年之后,当与他同穴,便再没有谁能打扰他们了。
第204章 君临
驸马战死, 举国哀悼。
武皇当即下旨,追谥武攸暨,风光大葬。同年,拔擢继子武平安为淮阳王, 十一岁便承继了武攸暨的军衔右卫将军。
长安平日鲜少与武攸暨亲近, 大多数时候都在宫中,可毕竟也是她认知里的父亲, 所以难过是一定的。武皇素来心疼长安, 瞧见长安红了眼眶,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给她。封禅一事匆匆结束后, 便带着长安回到了神都。
武皇抵达神都的那一日,太平正在皇庄安抚梅氏。
梅氏这些年在皇庄生活得很好,吃穿用度从来不缺。皇庄里的婢子都是太平精挑细选的心腹,只知这位梅氏是小郡主与小世子的奶娘, 公主向来看重这位奶娘, 所以婢子们都不敢怠慢。
梅氏已经知道武攸暨战死的消息, 幸得阖府上下都在丧仪期间,所以她可以在鬓间别一朵小白花,不至于引人注意。
“殿下。”梅氏的眉目一如既往地和蔼, 眼底强压着心伤。
太平来看她, 并非只是安抚, “你且在庄子里安心小住一段时日, 你是平安的母亲,本宫会给你这个交代。”
梅氏摇头,“殿下给妾的已经很多了。”说着,梅氏感激地对着太平跪地叩首,“妾什么都不要, 只望世子与郡主一世康乐。”
太平蹙眉,“你若想让平安一世康乐,就依本宫的安排。”
梅氏只怕会拖累太平,急道:“妾本下贱之人,若是拖累了殿下……”
“梅氏,你可否当自己是个活人?”太平不容她说完,便打断了她,认真地又问了一遍:“回答本宫,你还记得你是个活人么?”
梅氏噤声。
太平继续道:“ 好好想想这句话,你不能一辈子为了丈夫、儿子而活,后面的日子你应该为自己活,光明正大地走出去,让平安堂堂正正地唤你阿娘。”
梅氏期待过这样的日子,可也知殿下办此事的难处。
“殿下……”
“安心住在皇庄,一切等本宫安排。”
太平扶起梅氏,覆上她的手背拍了三下,她没有多言,便带着春夏离开了皇庄。回到东宫时,婉儿已经在正殿等候多时。
“退下。”
太平坐下之后,便吩咐春夏领着一众宫人退出正殿。
婉儿看出太平心绪不宁,温声问道:“梅氏那边出了变数?”
太平摇了摇头,牵着婉儿坐在身侧,叹息道:“她很可怜,心里只有丈夫与儿子。”为了丈夫,为了儿子,活得像个不见天日的幽灵。
婉儿已经猜到这样的结果,梅氏跟世上很多女子一样,只记得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八个字,从来都不问问自己,想不想这样活?
“殿下一定要给她正名么?”婉儿提醒太平。
太平点头,“必须正名。”梅氏百年以后,应当与武攸暨同穴,这是她应得的。
婉儿安抚太平,“此事急不得。”武皇若是知道平安的出身,有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尤其是这个时候,武皇一旦知悉梅氏还活着,第一个被问责的便是婉儿与厍狄氏。
“我知道。”太平也不急在一时。
武攸暨想要用“成全”困锁太平一世,太平又岂是任人鱼肉的傻子。想要死后合葬,武攸暨身边应该躺着梅氏。
太平双手合握婉儿的手,“梅氏一事,我自会妥当安排。婉儿今日来此,可是母皇的意思?”
“陛下担心殿下伤心难止,所以命臣先来安抚。”婉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悦,“臣瞧殿下一切安好,小坐片刻便可回去复命。”
太平牢牢握着婉儿的手,笑道:“来都来了,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婉儿岂能拒绝公主的邀请,“就陪一会儿。”
太平倦然倒在了婉儿的双膝上,“当了储君,才知储君不易,这段时日下来是真的累。”
婉儿微笑着轻柔太平的额角,“说说看,殿下近日有什么难办的事?兴许臣可以帮上一二。”
“有一桩。”太平平躺下来,一瞬不瞬地望着婉儿,“后宫以后谁来看顾?”
婉儿怔了怔,“自古以来,统率六宫者只能是皇后。”她神色微愕,惊讶道,“殿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太平问道。
婉儿覆上太平的脸颊,“此事急不得。”
“我不能让你一直当内舍人。”太平认真开口,“我一个人前要管政务,后要管后宫,哪里折腾得起?”
婉儿沉默。
内舍人岂能掌管整个后宫?全让太平一人来管,确实不妥。
“长安尚小,安乐又靠不住。”太平一边说着,一边蹭了蹭婉儿的小腹,“婉儿舍得累坏本宫?”
太平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撒娇了,婉儿听得心酥,更多的却是心疼,“此事容我想想。”
“那婉儿好好想想。”太平合上双眸,“我小憩片刻,还有很多政务等着我处置。”
婉儿轻抚太平的额头,“殿下安心睡。”
“对不起。”太平忽然小声道歉。
婉儿惑然看她,“殿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本该带你离开这座皇宫,逍遥度日……”太平歉然睁眼,“可这辈子,你要一直陪我在皇宫终老了。”
婉儿舒眉,“臣甘之如饴。”说着,婉儿语气笃定,“殿下的道,也是臣的道,臣想看见一个殿下治下的盛世,一个可以让女子恣意施展抱负的盛世。”
太平微露笑意,“婉儿。”
“嗯?”婉儿垂首望向太平。
太平牵了她的手,覆上心口,“终我一生,必不相负。”
“我亦如是。”婉儿莞尔,温婉的眉眼间染着一抹前所未有的坚定。
同年九月初一,武皇当殿宣布禅位皇太女,九月重阳,新帝登基大典在紫微城进行。那一日,神都沸腾,天下同贺,四境诸国也派人送来了贺表。
从公主到天子,太平走了整整半生,若无母皇铺路,她不知还要筹谋多少年,才能等到这一天。
大唐的旗帜迎风招展,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拉开序幕。
武皇左手牵着崇茂,右手牵着长安,穿着朝服站在万象神宫的龙台之上,等待着新帝的到来。
满朝文武穿着官服整齐林立在朝堂之上,对于大唐的未来,有些人充满了期待,有些人忐忑不安,有些人满是茫然。
武皇看向百官之首的狄仁杰,有这枚定海神针在朝上,武皇无疑踏实了不少。
狄仁杰觉察到了武皇的顾看,对着武皇拱手一拜。他看得清楚武皇眼底的期许,他对太平也充满了期许,一个一心为民的君王,是多少臣子梦寐以求的明主。
这些年来,太平的政绩有目共睹,监国这半年来,皇太女经办的每一件事,无一不办得妥妥帖帖,拔擢的每一位官员,政务能力都让人忍不住称赞。这些小吏经年在底层务实,深知百姓疾苦,这些人一旦放在实差上,办的差事自然不会差。
君王给他们一展抱负的机会,他们便报以忠诚,为大唐兢兢业业。谁不想青史留名,与明主一起共创一个盛世?这便是士子们的初心。
至于姚崇与宋璟,原以为太平不会再给他们机会施展抱负,毕竟当年是他们选择的离开。可太平并不记仇,反倒将两人安排至六部办差。一来一往后,这两人心中愧意更浓。公主心怀宽广,怎不让他们汗颜?
太平虽是女子,却俯仰无愧天地,才能不输男儿。她没有重用酷吏,反倒大力拔擢贤士,整个朝堂生机勃勃,这是武皇一朝的余晖,也是太平一朝的晨曦。
万象神宫之外,灿烂的阳光洒满整座紫微城,照得琉璃瓦灿灿生辉。
檐角上端然坐着的脊兽引颈望天,栩栩如生,与大唐臣民一样拭目以待一个太平治下的大唐。
墨色衮服在身,衮服上爬着金丝绣成的五爪金龙。
日月在肩,星辰山海在裳,腰间一左一右垂着两条华丽的玉璜。
婉儿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新官服,一袭月白,头戴乌纱,眉间的梅花绘得极是鲜红。她眸光明亮,从春夏端着的玉盘中捧起十二旒冕,亲手给太平戴上。
眸光相对的一霎,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只觉眼眶有些许发烫。
婉儿仔细地给太平整理旒冕两侧垂下的朱紘,她必须承认,穿上帝王衮服的太平,是她见过最美的太平。
“好看么?”太平忍不住问道。
春夏与红蕊不禁笑出声来。
婉儿整理完冠冕后,给太平捋平了衣襟上的褶皱,迎上了太平殷切的目光,嫣然轻笑,“好看。”
太平哑笑。
婉儿恭声道:“吉时将至,还请陛下启程前往万象神宫。”
太平收敛笑意,端起帝王威仪,清了清嗓子,“起驾。”
婉儿顺势走至太平身后,保持了半步的距离,跟着太平一起踏出了殿去。
彼时,日光如金,灿然洒在太平身上,将她的衮服染上了一层烫金色。
太平迎着日光一步一步沿着宫阶走上万象神宫,踌躇满志。万象神宫里,有亦师亦母的太上皇阿娘,身后半步之内有亦臣亦后的婉儿,放眼当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心底涌起一阵热血,她望着万象神宫巍峨宫檐上展翅欲飞的朱雀,她是大唐的君王,她终成了那只浴火化凰的朱雀,她要在这片锦绣江山里走出她的道,让天下人共沐一个太平盛世。
嘴角一扬,那是年少时候骄纵的笑,亦是今时今日一个帝王张扬的笑。
太平以这样骄傲的模样走入了众臣的视线,也走入了武皇的视线。
武皇瞧见这样的太平,只觉欣慰。
没有野心的帝王,办不出大事,没有自信的帝王,也办不成大事,万幸,她的太平是一个野心与自信兼备的君王。
这是雉奴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也是上苍给她的最大恩赏。
太平徐徐穿过百官的中道,走上了龙台,与此同时,礼官高唱,“跪——”
百官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武皇暂时松开崇茂与长安,自裴氏端着的玉盘中拿过玉玺,双手递给太平,这是两代帝王的交接,也是女帝道路的延续。
“大唐的江山,交给你了,太平。”
“诺。”
太平恭敬接过玉玺,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那是她对武皇的允诺,也是对天下人的允诺。婉儿接过玉盘,让太平放下玉玺,便又退至一侧。
太平稳稳当当地坐上了龙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山呼万岁,声势震天。
太平大袖一挥,朗声道:“众卿平身。”
正当这时,武皇牵住了长安的小手,意味深长地低头对着长安笑了笑。
长安眸光明亮,对上了武皇的眸光,奶声奶气地道了一句,“阿娘好看!”
“长安也会有好看的那一日。”武皇轻抚长安的后脑,低声说了一句。
百官们离得远,听不分明她说的话。
崇茂尚小,也不知皇祖母这话的意思。
太平与婉儿却听得分明,两人侧脸齐刷刷地看向了武皇,武皇眸光灿烂,那是她的不甘,也是她的下一个期许。
“上朝吧,哀家该回上阳宫了。”
武皇牵住了崇茂,牵着两个孙儿缓缓走下龙台。
太平起身恭送,“恭送母皇。”
武皇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昂头,迎着殿门透入的阳光,牵着孙儿们走出了万象神宫。
她永远都是不认输的那一个。
武皇沿着宫阶往下走了几步,回首望向整座万象神宫,苍老的眸中漾满了期待与不甘。她笑意微深,喃声道:“朕没有输。”
第205章 争执
太平登基那一日, 改元清平,寓意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从这一年的重阳节开始, 大唐踏入了一个全新的纪年。
武曌虽说退出了朝堂, 却负责起了太子崇茂与公主长安的教养。别说是朝臣了,就连太平也只能在请安时, 才能瞧见养在武曌身边的两个孩子。
拔擢上来的官员都是务实之人, 加上太平牢牢掌控着南北二衙的禁军兵权,百姓大多爱戴太平, 是以这次皇位更迭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朝廷各项事宜很快上了正轨,东宫有了新的詹事,太平便将裴怀清拔擢成了礼部侍郎。
新帝登基,诸事繁杂。太平实在是顾不过来后宫诸事, 便将后宫之事全部交由婉儿打理。臣子们听闻后, 于次日早朝上书, 请求太平收回成命。
太平早就料到这些人会出来说三道四,她坐在龙椅上,安静地听着这些臣子反对的理由。婉儿昨日就说过太平胡闹, 可她实在心疼太平每日辛劳, 只得暂时接下。今日立在龙台之下, 听着臣子们出来陈情, 婉儿只觉愤然,这些人平日待她客客气气,到了这些事上,一个两个都像是腐尸一样,顽固不化。
“自古从未有五品内舍人管理后宫的,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上官婉儿乃太上皇的近侍,理当前往上阳宫,继续伺候太上皇。”
“陛下非要找人打理后宫,英王膝下尚有两位郡主没有出嫁,可暂时交由郡主打理后宫,等长安公主年岁稍长,再……”
官员们说到一半,便瞧见太平缓缓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她不怒不笑,面色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狄光嗣如今已是户部尚书,与父亲刑部尚书狄仁杰并列一排,他忍不住侧脸低声问道:“阿耶?”
狄仁杰面带微笑,低声道:“郡主都是要嫁人的,陛下一个人确实管不了那么多。”
狄光嗣眨眨眼,懂了父亲话中的深意。
狄仁杰知他没有全部明白,便悄悄地扯了三下狄光嗣的官袍,“稍安勿躁。”说着,他望向了自龙台上走下来的太平,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他相信陛下可以解决妥当。
如若其他臣子不依不饶,狄仁杰已经想好拿什么说辞逼退这些人。
只见太平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负手立于婉儿身侧,徐徐道:“上官婉儿是母皇留给朕的近侍,朕若无端将她打发回去,只怕有人会说朕不孝。”说着,太平故作为难,侧脸看向婉儿,“确实,自古从未有五品内舍人管理后宫的,这是朕的疏忽。”
前一句话堵住了那个官员,下一句话却让奏请的另一个官员暗喜。
“上官婉儿听封。”太平突然声音扬起。
莫说是婉儿,就连臣子们都是一惊。
婉儿很快便回过神来,跪地叩首。
“你伺候母皇多年,执笔诏书从未有过疏漏,历年春闱评点天下士子文章,字字珠玑,为国选取贤士无数。你若是男儿,今日论功行赏,当得起中书令一职。”太平刻意念重“中书令”二字,像是一记拳头砸在那些反对臣子的心房上。
言下之意,婉儿若是男子,太平赏她一个中书令也合情合理。
“既然他们觉得五品内舍人管不得后宫,那朕只有在前朝给你封个官职,以后便只管前朝事……”太平的话没有说话,张柬之便手执笏板走了出来。
“陛下万万不可!”张柬之急忙谏言。大唐接连出现两位女帝,这是无可奈何,可若让女子入了朝堂,那无疑是一场新的变革。
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变革让他们心惊胆战,他们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为何不可?”太平明知故问。
张柬之陈情道:“自古至今,从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敢问张公,当年平阳昭公主率兵打仗,算不算入朝为将?”太平反问。
“这……”张柬之一时哑口。
太平似笑非笑,眉眼间颇有武曌的神韵,“张公是在害怕什么呢?”
张柬之脸色铁青,不知如何接太平的话。
太平其实心中已有答案,这些人之所以阻止女子入朝为官,就是害怕有朝一日女子强盛,将他们取而代之。
“她是罪臣之后……”朝臣之中,有人小声嘀咕。
“卫青还是马奴出身,结果如何?”太平眸光锐利,一声大喝响彻整座万象神宫。
朝堂的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
英王李显知道自己女儿的本事,尤其是安乐,让她打理后宫,那不是给太平添乱么?他往前一站,进言道:“陛下可以封赏上官婉儿为妃,这样便可顺理成章地打理后宫,为陛下分忧。”
狄仁杰看准时机,往前走了半步,拱手一拜,“臣附议。”
瞧见父亲都出面了,狄光嗣自然不能慢于人后,“臣也附议。”
张说向来见风使舵,瞧见风向已偏,他也跟着附议。
不一会儿,朝堂之上便有半数臣子出来附议,其中不少是起初反对婉儿管理后宫的。
“臣也附议。”张柬之权衡之后,只得放弃先前的坚持,让上官婉儿管理后宫,确实可以避免她在前朝入仕。上官仪这一支只剩下了婉儿一人,她虽声名远播,即便打理了后宫,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封妃?”太平为难地问道。
裴怀清知道太平真正的意思,便在这时站出来进言,“臣以为,此事不可。”她一直都是太平的心腹,突然出来反对,颇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众臣的注视下,裴怀清凛声道:“自古管理后宫者,只有皇后一人。陛下若让妃子打理后宫,岂不是乱了章法?臣进言,请陛下广选男子入宫,从中挑选一人为皇夫。陛下正值壮年,稍加调养,或许还能延绵宗嗣,诞下皇子。”
听到最后一句,其他没有附议的臣子顿时炸开了锅。
“裴怀清,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子自有延绵宗嗣的责任,敢问诸位大人,历代君王哪个不重视宗嗣?”
裴怀清的话让那些起了怒意的臣子们吃瘪噤声。
“于情于理,陛下都应当立皇夫,让皇夫管理后宫,这是礼制。”裴怀清继续进言。
太平忍下笑意,脸上绷着霜色扫视众臣,“裴卿所言极是,朕确实应该广选男子入宫,择一立为皇夫,如此,众卿应当不会反对了吧?”
怎能不反对呢?!
虽然现下崇茂是太子,可毕竟年岁尚小,并不是太平亲生,万一太平真选了皇夫,又诞下了皇子,今后大唐江山由谁继承变成了未知之数。
况且,太平择皇夫一定会选对自己帝业有益的世家,一个武氏已经让他们忧心忡忡的,再来一个别的有实力的世族,他们只怕要战战兢兢数十年了。
最重要的是,一个女皇广选男子充盈后宫,以后史官笔下会如何记载这一段历史,后世之人又会如何评说这段艳事?他们这些在朝官员,竟会奉一个淫、乱之女为帝,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人生的一大污点。
明明一切合情合理,可后世大多只会认为这个朝代很“脏”。
李显当初让位,为的就是崇茂,他怎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他再次进言,“裴侍郎方才说了,自古只有皇后管理后宫!”说着,李显对着太平一拜,“从未有什么皇夫管理后宫的道理!”
“那总要有人帮朕打理后宫吧?”太平苦笑。
李显接口道:“臣请陛下立后。”
“朕可是女子,岂能立后?”太平佯作惊色,连连摆手,“如此一来,天下臣民会如何看朕?”
李显劝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皇后只须打理后宫,陛下便可专心处理朝政。”说完,他的声音扬起,“想必诸位大人与本王的想法一样。”
臣子们面面相觑,还在思忖当中的利弊。
太平也面露难色,迟疑不决。
李显跪地请求,“臣与陛下是一家人,岂会陷害陛下?”他刻意念重“一家人”三个字,只是想提醒太平,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如若谁敢背地里拿此事中伤陛下,臣愿为陛下彻查到底!”
“这……”太平还在“犹豫”。
跪在地上多时的婉儿早就心跳到了喉口,她岂会不知太平唱的什么戏,如此大费周章的绕弯子,目的就是立她为后,实现年少时的心愿。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太平从未忘记她的承诺。
她要她成为名正言顺的妻,她是公主,她便是公主妃,她是天子,她便是皇后。
地狱再苦,太平也咬牙走到了今日。她只要婉儿与她生共枕,死同穴,她绝对不会放过任何立后的机会,若是今日不成,那便后面再筹谋一回。
面对太平的情深似海,婉儿满心温暖,良人如斯,痴傻得让她心酸欲哭,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唤了一声,“傻子。”
狄仁杰皱了皱眉,提醒道:“陛下可要慎重,封妃尚可,可立后……总会有人非议。”
听见“非议”二字,婉儿不忍太平为她背上这样的骂名,当即叩首道:“狄公所言极是,还请陛下三思!”
李显听出婉儿的推辞之意,接了话茬道:“上官大人如此识大体,他日打理后宫定然知道分寸!陛下系社稷于身,多一人分忧后宫杂务,于陛下龙体有益。臣请陛下早日立后,以安六宫!”说完,李显重重叩首。
李显一再请求,李唐旧臣们岂会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
权衡再三后,确实立后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乐于帮李显推波助澜,给崇茂守好储君之位。
“臣附议。”张柬之当先叩拜。
看清时事的朝臣们也纷纷跪倒附议。
狄仁杰长叹一声,最后也跪了下去,却一言不发。
太平眉心紧蹙,心头已经乐开了花,她佯作极不情愿的模样,“如此,朕只有……”
“立后如此大事,皇帝可曾问过哀家?”太平的话尚未说完,便听殿门处响起了武曌的声音。
第206章 昭仪
武曌今日并未着朝服, 可即便只穿了常服,她杵着凤杖踏入万象神宫时,那迫人的气度还是让朝上的臣子们不由自主地心颤了颤。
裴氏上前欲扶武曌,武曌回头道:“照顾好长安与崇茂, 哀家办完正事便来。”
“诺。”裴氏领命退下。
众臣这才发现, 殿门口探出了一双脑袋,正是公主长安与太子崇茂。
太平快步迎上前来, 武曌避开了她的手, 苍老的眸光扫了一眼众臣,沉声问道:“谁给皇帝出的立后主意?”
李显听得心惊, 暗忖今日定是惹上大祸了,慌乱无比地跪到母亲脚下,哀求道:“臣愚钝,胡乱进言, 还请母皇恕罪。”
这种荒唐事, 确实只有李显做得出来。
武曌强忍怒意, 冷冷刮视太平,“皇帝曾经任职礼部,这些年礼制都白读了么?”
太平心虚, 躬身道:“母皇教训得是。”
“你们是大唐的臣子, 岂可任由天子胡闹, 立后一事非同儿戏, 你们就不怕后世拿此事笑话尔等?!”武曌显然是怒了,话音刚落便重重地杵了一下手中的凤杖。
声音闷响,震得朝臣们噤若寒蝉。
“婉儿。”武曌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婉儿身上,眼底流动着一抹失望,“哀家留你伺候皇帝, 你就是这样伺候的?”
当年那个为了太平,可以以死规劝的上官婉儿去哪里了?
婉儿惭愧,不敢抬首,哑声道:“臣知错,还请太上皇责罚。”
武曌眸光深沉,忽然沉默不语。
众臣心跳狂乱,不知今日这早朝将会如何收场?
“哀家还没死,后宫之事该由哀家来决断,众卿以为是也不是?”武曌良久之后,终于开了口,问的却是文武百官。
武崇训抢先附议,“太上皇所言极是。”
“你们呢?”武曌显然是不满只有一个声音的。
狄仁杰轻舒一口气,领头附议,“自当如此。”
听见狄仁杰开了口,百官们也跟着附议起来。
太平每听一声,都觉得心跳凉一分,此事惊动了阿娘出马,只怕以后再难立后。她不禁黯然,忽觉武曌像她投来锐利的目光,太平连忙收敛心神,低眉恭敬回答:“儿都听母皇的。”
“抬头。”武曌不喜看见这样的太平。
太平只得抬头,迎上武曌的目光。
武曌的目光如刀,似是要将太平所有的掩饰一刀撕开,“皇帝非要婉儿打理后宫么?”
太平怔了一下。
武曌再问,“她可是在应天门下指点过天下士子文章的上官婉儿。你真的想好了?”
太平有如醍醐灌顶,顿时明白了阿娘真正生气的地方。
百官们竖着耳朵听见了这句话,汗毛不禁竖起,如若真让上官婉儿入朝为官,那才是有违祖制的大事。
太平心头苦涩,婉儿若以五品内舍人的身份继续参知政事,迟早会招来臣子们的群起而攻之。让婉儿化明为暗,借着打理后宫的名,行辅佐政事之实,这是太平能为婉儿争取到的权,也是太平的夙愿。
她就想让婉儿成为她名正言顺的妻。
当年无法把这些宣之于口,如今她已是天子,她有能力保护好婉儿,她必须张口说出她想要之事,“儿想好了。”
婉儿身子微颤,没有想到太平竟敢在众目睽睽下说出这句话。
武曌眼底涌动着复杂的光泽,“果真是长大了。”语气森寒,让人听了心颤。
太平躬身一拜,“儿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儿打理后宫。”说着,太平坚定无比地昂起头来,“非上官婉儿不可。”
“好,好得很呐!”武曌冷嗤,目光却投向了婉儿。
众人一时不知,这句话究竟是对太平说的,还是对婉儿说的。
太平自幼便与婉儿亲厚,所谓“信得过”,也确实如此。
“传哀家令旨。”武曌背过身去,不再顾看太平与婉儿,“册立上官婉儿为昭仪,皇夫未立之前,代皇夫暂理六宫。”她料到这些臣子定然不会立即领旨,便将矛头对向了太平,“皇帝对哀家的令旨不服?”
太平不可立后,只能册立皇夫,这是武曌帮太平悬在众臣心间的一把利刃,也是帝王制衡的权术;武曌亲口册立昭仪,等于是帮太平担下骂名,她就要天下人朝拜一个干干净净的君王。
对众臣来说,这样的结果,就算不服又能如何?
太平深吸一口气,对着武曌拱手一拜,“儿领旨。”
天子都已领旨,众臣怎敢不从?于是,众臣跪拜,当殿领旨。
“皇帝好好上朝,至于昭仪……”
“妾自当回后宫。”
婉儿只能顺着武曌的话应声,对着武曌叩拜之后,又对着太平一拜,这才垂首起身,准备退出万象神宫。
哪知武曌对着她伸出手去,“先扶哀家回上阳宫。”
婉儿恭然扶住武曌,小心地扶着她走出了万象神宫,不敢多言一句。
太平恭送武曌走远,只觉忐忑难安。阿娘当着众臣册立昭仪,太平笃定阿娘不会太过为难婉儿,可婉儿跟随她回上阳宫,说一点不担心,都是假话。
婉儿扶着武曌一路走下了宫阶,武曌的凤辇就停在宫阶之下,她却不急着上辇回宫,示意裴氏先带两个孙儿回宫。
“陪哀家走走。”武曌的语气平静,让人猜不到心思。
婉儿领旨,“诺。”她扶着武曌沿着宫墙缓缓走着,九月底桂子香味正浓,秋风徐来,便将香气吹过墙来,香气扑鼻。
武曌突然停了下来,挥手示意跟着的宫人们退后。
宫人们知趣地退至十余步外,安静地候着。
武曌沿着宫墙望向天外,“你甘心一辈子囿于禁庭么?”
婉儿认真答道:“自是不甘的。”
武曌的神色终是有了一丝暖意,“这次为何不死谏呢?”
“陛下初登大宝,诸事繁杂,妾担心陛下身子。”婉儿说的是实话,“只要能帮上陛下,哪怕只是个倒恭桶的婢子,妾也愿意做。”
“你是该帮她,却不能以皇后的身份。”武曌心知肚明,“太平只顾护你周全,却忘了她是君王,君王最忌失德。一时立后看似风平浪静,可一世为后那可是大大的错事。”她转头看着婉儿,“聪慧如你,真不知此中利害么?”
“妾知道,一旦立后,便等于断了陛下立皇夫的可能。”婉儿怎会不懂这些,“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武曌蹙眉。“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跟着太平一起胡闹?”
“若是皇后,能帮天下女子做的事便多一些。”婉儿答得真诚,“妾寿数有限,其实当不得陛下的一世皇后,所以现下能为陛下多做一件,妾便多赚一件。”
武曌眸光暗下,“太医如何说?”
婉儿莞尔,“寿数天定,终有回天乏术之时。”
武曌心绪复杂,半晌才问道:“太平知道么?”
“不知。”对婉儿而言,这一世能与太平走这一程,已是上苍眷顾。
只是,她也是个寻常姑娘,每过一日,她的舍不得便浓烈一分。真到离别那一日,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忍下眼泪,笑着劝慰太平好好当君王,实现她的抱负。
武曌起初恼怒,是因为婉儿竟然不顾大局跟着太平胡闹,可听见婉儿的这些话,多年前的揣测再次浮现心头。
“你与太平……”
“妾油尽灯枯之前,自会写下罪己书,还陛下一个清清白白。”
婉儿猜到武曌想问什么,她故意绕开武曌的话,似是答了,又似是没有回答,“绝不会让后世非议陛下一个两女成悦的污名。”
武曌不得不承认,婉儿自始至终都是最懂分寸的那一个。
婉儿与太平之间到底是什么感情?武曌忽然参不透了。
说是君臣,却比君臣更亲密。
说是知己,却比知己间的羁绊更浓烈。
说是情人,每次两人凝眸相望,目光坦坦荡荡,却不带半分欲色。
“还是士为知己者死?”武曌肃声问道。
婉儿点头,走到今时今日,她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陛下于妾而言,不仅是知己,还是天上的明月。”
太平,是她生生世世翘首以盼、以命相护的白月光。
武曌若有所思,有一点她听明白了,若是太平有难,婉儿定是第一个上前保护太平的人。
众生各相,各有因缘。
俗世之情,岂能简简单单地用“心悦”二字形容?
正如她与雉奴,相爱半生,相杀半生,是心上人,亦是对弈人,是夫妻,亦是君臣。
武曌本就不是凡夫俗子,一世看尽江山浮沉,又浸沐佛法多年,杀气虽存,却已不复当年的狠厉。
“太平若是皇子,立你为后也未尝不可。”武曌终是笑了,戏言一句。
婉儿摇头,认真道:“陛下就该是女子,让天下人瞧瞧,君临天下谁说女子不如男?他日留名青史,后人定会叹服陛下治下的盛世。”
武曌喜欢婉儿这句话,“伶牙俐齿。”略微一顿,武曌意味深长地问道,“可会遗憾当不了大唐的皇后?”
婉儿心照不宣,“您保护了陛下,妾岂会遗憾?相反,妾应该感激您。”
“哦?”
“昭仪已是九嫔之首,在西汉时,位同丞相。”
婉儿诚心诚意地对着武曌垂首行礼,“妾会记得您的提醒,终妾一生,辅佐陛下名留青史。”
彼时,风吹桂树,自墙头飘下些许桂花,落在了婉儿的肩上。
武曌将婉儿肩上的桂花拂落,顺势覆在婉儿肩上,紧了紧手掌,并没有说话。
婉儿将腰弯了些,“诺。”
第207章 昏君
太平下朝以后, 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上阳宫请安,生怕婉儿被阿娘教训得狠了,又伤了身子。
太平来到武曌的正殿外,裴氏似是已经等候多时。
“太上皇说, 陛下日理万机, 国事重要,今日就不必入内请安了。”裴氏上前, 对着太平行礼之后, 便开始劝说太平回去。
太平以为阿娘这是恼极了,急问道:“母皇现下可是还在生气?”
裴氏微笑道:“若是生气, 便不会领着小公主在内庭读书了。”
“读书?”太平没想到现下阿娘竟是带着长安在内庭读书。
裴氏点头,“太上皇对小公主的功课向来看重,几乎是亲力亲为。”她瞧太平还是不放心,便让开了身子, “陛下若是不信, 可随奴婢进去, 远远地瞧上一眼。”
太平自是想进去瞧瞧的。
裴氏引着太平走至入庭的圆门外,太平扶着门侧,往内瞧去。
只见阳光明媚的庭中摆放着一张几案, 武曌坐在长安身边, 一边翻书, 一边含笑讲述书中的典故。
“知道匈奴为何不敢来犯大汉么?”武曌轻抚长安的后脑, 温声问道。
长安笑道:“因为大汉有卫青!”
“不对。”
“那……还有一个霍去病!”
“也不对。”
武曌语重心长,“一个人再强,也只有一双手,敌不过千军万马。”
“那是?”长安歪着小脑袋,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望着武曌。
武曌会心轻笑, “因为国强,外敌才不敢来犯。”说着,武曌低头对上她的目光,“一个国家的强大不仅是将士擅战,也不仅是士人聪慧,而是只要是这个国家的人,不论男女皆可为国献力。当女子也可以为国献策,为国征战,大唐便比旁国多了两倍的国力与战力。”说完,武曌郑重地道:“长安,要记得祖母今日与你说的这句话。”
长安响亮地答道:“嗯!”
武曌欣慰地笑了笑。
长安的小手温柔地摸了摸武曌的脸颊,“祖母还生气么?”
武曌含笑问道:“哀家生什么气啊?”
长安正色道:“祖母今早在殿上可凶了。”
武曌笑意微浓,“吓到我家长安了?”
长安摇了摇头,“阿娘都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她现下是一国之君,稍有差池,便是大祸。”武曌笑意微敛,“哀家老了,护不了她多久了,长安你要快快长大,好帮上你阿娘。”
长安听得难过,捧住了武曌的双颊,“祖母不许胡说,您当过万岁,便要活一万岁!”
武曌被这童言无忌逗笑了,“那长安也要一世岁岁平安。”
“嗯!我们拉钩!”长安笑呵呵地对着武曌伸出了小拇指。
武曌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了勾长安的小指,“好。”
她对长安的宠爱,溢于言表,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太平的“女儿”,更是因为她是武曌期许的大道接班人。
太平看着阿娘与长安这一幕,不禁湿了眼眶。
阿娘永远都是最好的阿娘,不论是太平年少时,还是太平现下,阿娘永远是保护她的那一个。
裴氏瞧见了太平眼底的泪花,小声劝慰,“太上皇没有责罚昭仪,陛下安心。”
看见此情此景,不必裴氏提醒,太平也知道婉儿今日定是全身而退了。当想到这一层,太平更觉酸涩,终是忍不住背过身去,低声吩咐裴氏,“好生照顾阿娘,明日朕下了朝便来陪阿娘。”
“诺。”裴氏垂首领命。
太平走了半步,又小声道:“别让阿娘知道朕来过。”
裴氏愕了一下。
太平脸色沉下,裴氏只得遵从。
裴氏目送太平走远后,不禁哑然失笑,这太上皇与陛下,简直母女一个性子。
太平自上阳宫回到紫微城时,婉儿已接下了宝册,换上了昭仪的吉服,在贞观殿中等候太平多时。
平日太平下朝,便会来此批阅奏章。
太平踏入殿门的一瞬,瞧见一袭华服的婉儿,先是一怔,很快便嘴角扬了起来,满眼皆是惊艳之色。
婉儿是太平心中最美好的存在,她见过婉儿穿官服,见过婉儿穿裙衫,这还是头一回瞧见她穿这般繁复的吉服。
饰满鬟髻,衣带上绣了金凤牡丹,那是武曌今日给她的特许。
虽不是皇后,却允她僭越一二。
婉儿瞧见太平负手踱步进来,便端然迎上前来,低眉对着太平行礼,“妾拜见陛下。”
“出去。”太平并不急着应她的话,只是打发了宫人出去候着,“朕有些话,要单独问询昭仪。”
春夏心领神会,窃笑领着宫人们退出了正殿,临出门时,不忘将正殿的殿门拉上了半扇。
太平捏住了婉儿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恰好撞上了她深情款款的目光,“让朕瞧瞧,上官昭仪到底有多好看?”
婉儿被她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然,双颊难以自抑地烧了起来,低嗔了一句,“陛下。”
太平可不容她在这个时候讲什么规矩,猝不及防地一搂她的腰杆,竟是将她满满地抱了满怀。
心口相贴,两人的心跳乱作了一团。
婉儿微抵太平的肩头,哑声道:“现下还是白日,这儿也不是寝宫……”
“那到里面去。”太平打断了她的话,不容她反驳,便牵着她的手走入了平日午休小憩用的暖阁。
这儿有垂帘数重,天子一旦进了这里,便是休憩,任何人不得打扰。
“啊!”
婉儿原想规劝一二,便惊觉发髻上的钗饰被太平迅速拿下两枚。
“顶着这些,累,朕给昭仪拿下来。”
太平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坐到腿上,便开始给婉儿摘发髻上的钗饰。
婉儿连忙捉住太平的手,认真道:“陛下!现下应当批阅奏疏,不可……唔!”
太平可不会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她是她的昭仪,是她一个人的昭仪。她的唇舌辗转,吻得婉儿几欲窒息。
好不容易得了换气的空隙,又很快被太平的吻淹没。
有许多钗饰并不是太平摘下的,而是随着婉儿发髻的散落,零零散散地落在了榻边,发出几声清脆响声。
太平激动地拉扯开了她的衣带,掌心贴上婉儿的肌肤,烫得婉儿不禁生出一串情不自禁的战栗。
不公平。
婉儿如今已是衣衫半解,那个罪魁祸首却衣冠整齐。想到这儿,婉儿用力将太平压倒在了坐榻上,她自上俯视着身下的天子。
她与她已是双颊通红,口干舌燥,满心满眼只剩下了彼此。
“妾不想做魅惑君王的妖妃……”婉儿绷着一线理智,最后警告太平,“陛下再如此孟浪……”
“你待如何?”太平笑了,眼角皆是诱人的媚色。
婉儿轻咬下唇,“陛下以为如何?”声音沉涩,燥意无处不在。
太平微挺身子,勾住了婉儿的颈子,不害臊地开了口,“婉儿才不是魅惑君王的妖妃,是朕,朕想做魅惑昭仪的昏君。”说完,她再次贴上婉儿的心口,张口轻咬婉儿的耳垂,“朕就喜欢勾引昭仪。”
这句话无疑是燎原的火簇,一旦落入心房,便会将全部的理智烧得粉碎。
“陛下孟浪,应当教训!”
这样的太平,平日清正端庄的婉儿如何能把持得住?
那只书写天下诏令的手,如今必须好好书写一则檄文,平定陛下。
“婉儿……婉儿……”
太平拥着婉儿,不断在她耳边轻唤。
婉儿哑笑,温柔地答道:“妾在。”
“要一直在。”太平眼角含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一直……”
婉儿动作微缓,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额头,允诺道:“诺。”这样的太平,她如何舍得离开呢?
即便她与武皇说,命数天定,她已经做好准备。看着眼前的太平,她却不想认命了。太平爱她如命,她怎么舍得让太平再一次肝肠寸断?
太平激动得隐有泪花,“不准欺君!”
婉儿眼底闪过一抹愧色,“可妾骗了太上皇……”
“今日?”太平凑上前去,吻了吻婉儿的脸颊,手掌覆上了婉儿的手背,不允她有片刻的停歇。
太平想过许多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婉儿竟是用的这个说辞,让阿娘平息盛怒。
“妾说……妾寿数有损……陛下也不知此事……”
“如此朕……朕也算骗了阿娘……”
太平含泪轻笑,“手中还有一封父皇的遗诏至今没有告诉阿娘……甚至朕的寿数也……”
“嘘!”婉儿示意太平不准再说此事,“张谡说,只须好生调养,二十载不在话下。”
“可朕贪心……”
虽说婉儿这些年调养下来,身子已经大好,可太平绝不是认命之人,二十载太短,太平已经命人四处寻访孙思邈的后人与弟子,这一次,她绝不允许婉儿走在她的前面。
“妾也贪心……”
太平很快便知道婉儿指的“贪心”不限于寿数,她爱极了这样的婉儿,“那便再贪心些……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诺。”
婉儿欣然领旨,被太平宠坏了又如何,她就是太平唯一的妻!
世上没有哪个身份能比这个身份更让她愉悦。
第208章 宠爱
太平与婉儿厮闹了许久后, 才命春夏与红蕊端了热水进来,伺候两位主子梳洗。
两人脸上的春色未褪,落在春夏与红蕊眼底,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默揶揄。两位主子感情越好, 她们两个倒也乐见其成。因为她们都知道, 只要主子高兴了,她们两个的日子便越灿烂。
所谓欠的都要还的, 耽搁的这两个时辰, 便只能撑着困意慢慢处理政务了。
第二日一早,太平极不情愿地下了床, 打着哈欠任由披衣同起的婉儿穿戴龙袍。她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平举双臂,嘟囔道:“当了天子,方知阿娘的不易。”
婉儿一边给太平仔细整衣, 一边忍笑道:“陛下少胡闹几回, 也不至于如此困乏。”
倒还是她的错了?
太平不服气, “你倒是厉害,三言两语倒是朕的不是了。”
婉儿抬眸笑道:“都是妾的错。”
太平伸臂勾住她的腰杆,“你这样顺着朕, 朕反倒觉得无趣了。”
婉儿顺势拥紧太平, 故意问道:“难道陛下还想像上辈子那样?说一句, 妾刺一句?”
太平听见这话, 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彻底醒了,赔笑道:“你敢!”
“怎的不敢?”婉儿回了一句。
太平扶住她的双肩,微微拉开她与她之间的距离,眸底没有半分恼意, 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婉儿,“这样才对。”
于婉儿而言,她确实已经恃宠生娇了。换做以前,她哪敢对一国之君如此放肆?想到这一层,婉儿歉声道:“是妾失礼。”
“嗯?”太平故作不悦,“你再这样客气,我可不习惯。”
“妾……”婉儿刚欲说什么,惊觉太平吻近,她急忙用食指压住太平的唇,羞恼道:“还胡闹!”
太平突然张口,咬了一口她的指尖,不痛却带了几分酥痒。
婉儿惊忙缩手,“还来!”
“以后私下之时,自称‘我’,你是我的妻,不是臣下,这是我允你的僭越。”太平轻笑,“若是再忘了,下次可就不是咬一口了。”
“诺。”婉儿垂首。
太平抢先抬起她的下巴,温声道:“才说了又忘,该罚!”说着,太平飞快地亲了她的额头一口,得意地大步走出了寝殿。
婉儿衣冠不整,不敢追出去,只得在垂幔前停下,急唤道:“红蕊,春夏,陛下还没有戴冠!”
两名婢子听见后,红蕊走近垂幔,婉儿快速递去了朝冠,红蕊便追了出去。
太平任由红蕊戴上朝冠,小声提醒,“今日朕要在母皇那边用午膳,这边你要伺候好了。”
红蕊领命,“诺。”
太平心思灵动,看向一旁的春夏,声音更小了几分,“春夏,今晚去把朕藏了许久的喜葫芦拿出来,还有之前吩咐过你的那些事,也一并办了。”
春夏笑道:“诺,都交给奴婢来。”
“办好了有赏!”太平高兴地应了一声,有了期待后,她上朝便有了兴致,今日早些处理完政务,陪完阿娘便回来把她欠婉儿的合卺酒喝了。
春夏跟着太平去了万象神宫后,红蕊便回了寝殿伺候婉儿梳洗。
她看着两位主子艰难走到今时今日,瞧着婉儿嘴角的笑容,她也甜在心间,惟愿昭仪与陛下静好一世。
婉儿余光瞥见了红蕊的窃笑,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奴婢是在为昭仪高兴。”红蕊没有复杂的心思,如实答话。
婉儿回眸温和提醒:“这些话在这里说说便好,可不要去外间说,免得给招来一些流言蜚语,给陛下添乱。”
红蕊自然知道当中利害,“奴婢明白。”
婉儿将发髻盘起,昨日缀那么多头饰实在是沉重,今日她便只挑了两件簪上,“红蕊,你去西上阁,我平日放官服的柜子下面有一个木盒子,里面收了一把喜扇,你帮我拿过来。”
“嗯。”红蕊点点头。
婉儿再叮嘱道:“可要小心些,宫中人杂,莫要让旁人瞧见了。”
红蕊笑道:“奴婢懂的,会拿旧衣裳藏好。”
“嗯。”
“对了,陛下说,今日就不陪昭仪用午膳了,她要去太上皇那边。”
“知道了。”
“那奴婢去拿喜扇了。”
“嗯。”
婉儿让红蕊离开后,回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手指轻轻地抚过眉心处的划痕。她一定要画一朵别致的红梅,将这道划痕掩盖干净。
一念及此,婉儿便提起妆笔,沾了红脂,一瓣一瓣地绘起梅花来。
这是上官婉儿缺席朝堂的第一日,朝堂上只有一个女皇,对于朝臣们而言,这样的局面也算是他们赢了三分。
待太子继承大统,女子便能真正退出朝堂,那才是有些人心心念念的朝堂。
这些人打的什么算盘,太平一清二楚。
让婉儿退回后宫,只是权宜之计,否则那些朝臣动不了太平,便会将矛头指向婉儿,将许多事都放在婉儿身上清算。
如今婉儿化明为暗,避其锋芒,反倒是好事。至少,太平可以少分心一些,可以集中精力,潜移默化地将女子私塾变成官办学校。
男子有国子监,女子也当有国子监。
正如昨日武曌说的一样,一个国家若是女子也站起来,那便是两倍的国力与战力。到时候,边关若再敢来犯,大唐男儿倒了,还有大唐女儿顶上,女子的战力一样不容小觑,只要……她们走对她们的道。
阿娘受寿数所限,没办法走出的道,便由她来帮阿娘往前再走几步。
正如,阿娘有她,她有长安,长安之后定然还有千千万万个不输男儿的女子,一旦形成燎原之火,便是真正的红妆盛世。
她要的,不是女子把男儿踩在脚下,而是女子可以跟男儿一样俯仰无愧,为国尽力,一展抱负。
世上再无男女之别,只有才能高下之别。
哪怕她只能往前走一步,她也会让天下女子瞧见这样一个时代的雏形。
朝臣们以为退了一个上官婉儿便没有其他女子在朝了,太平暗笑这些人的心胸,视线落在了礼部侍郎裴怀清身上。
裴怀清知道太平对她的期许,这些年跟随太平谋事,她万分向往那样的盛世,她愿意为了太平的宏愿当这个开路人。
她磊落地迎上太平的目光,不必言语,她便许了太平一个君臣之诺。
终她一世,定肝脑涂地为君分忧。
今日的早朝并没有什么大事,所以很快太平便下了朝,摆驾去了上阳宫。
武曌对于太平到来有几分惊讶,可很快便洞悉了一切。所谓知女莫若母,太平无事献殷勤,武曌自然乐得享受。
一个没有说明,一个没有戳破,高高兴兴地带着长安与崇茂一起用了午膳。
太平本想多陪陪武曌,武曌却撵她快些回去处理政务。无奈,太平只能起身拜别阿娘。没想到这个时候,长安一手牵住太平,一手牵住武曌,将两人的手叠在了一起,极是认真地道:“阿娘以后不许再惹祖母生气!”
太平不禁笑出声来,“是阿娘不对,阿娘认错。”说着,太平看向了武曌,真挚地歉声道,“阿娘,儿知道错了。”
武曌绷着笑意,却将太平的手牵得紧紧的,“哀家大人有大量,不怪你。”说着,她又加了一句,“下回把昭仪也喊来一起用膳,哀家这里来了几幅好画,等着她来赏析。”
太平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听错了。
武曌白了一眼太平,“她不该被宫苑囿困一世,她的才华应该施展在何处,想必你比哀家清楚。”
太平双手握住母亲的手,哑声道:“嗯。”再多的言语都无法表达太平此时的激动,她垂下眼眸,视线已是一片模糊。
武曌见不得她哭,“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也不怕长安笑话。”
太平吸了吸鼻子,哑笑道:“在阿娘面前,儿永远是孩子,长安笑话便笑话。”说着,她抬起脸来,松了双手,张臂将武曌拥入怀中,哽咽道,“阿娘的道……儿一定会走下去……”
武曌心中温暖,轻抚太平的后背,“哀家拭目以待。”
忽然,长安的小手搭了上来,小小的手臂只能圈住她们半个身子,奶声奶气地道:“我也会快快长大的!”
太平不得不承认,长安虽不是她所出,可她的性子确实不负“武氏”。
赤诚又倔强,那是年少的阿娘,也是年少的太平。
那是武氏女人的一脉相承。
太平破涕为笑,武曌却悄悄地湿了眼眶,真是年岁越大,越受不得这些温情脉脉。她生怕被这两人逗哭,连忙挥袖打发两人,“皇帝快回去处理政务,长安快去读书习字。”
太平与长安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地站直了身子,不约而同地对着武曌一拜,“诺。”
太平自上阳宫回到寝殿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婉儿命人传了晚膳,与太平一起用了晚膳后,便一边处理手头的宫务,一边陪着太平批阅奏章。
春夏与红蕊候在殿门外,探出脑袋往里面瞧了几眼。
明明一个准备了合卺酒,一个准备了喜扇,可两人怎的跟没事人一样的,还在处理正事。眼看着夜色渐浓,也不知这些正事要处理到什么时候。
婉儿在宫中多年,处理后宫之事十分娴熟,她其实早就处理完了,只是瞧见太平还有许多奏章未阅,她不能用私事打扰国事,便起身来到龙案边上,给太平整理案上凌乱的奏章。
“好了。”太平放下朱笔,对着婉儿一笑,“重要的昭仪都帮朕理好了,明早命人送去各部便好,其他的明日朕再处置。”
婉儿微愕,“明日还有明日的政务。”
“良辰美景难得,只此一夜,朕不想虚度。”太平覆上婉儿的手,眼底漾满了深情,“我保证,就懈怠这一夜,明日我一定好好处理政务。”
婉儿蹙眉,“可是……”
“此事也是大事。”太平说得郑重,起身顺势扣住她的手,意味深长地笑道,“婉儿今日画的这朵梅花极是特别,难道为的不是这件事?”
婉儿原以为太平一直没有发现,却不想她已经尽收心头,对于太平给她的宠爱,她无疑已是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第209章 合卺
春夏素来是可靠之人, 她早已布置好了寝宫,该贴喜字的地方贴了喜字,红烛燃了大半,不少融汁已经沿着烛台流淌下来。
太平牵着婉儿踏入寝宫后, 婉儿忽然抽出了手, 对着太平低眉道:“容妾打扮一二。”说完,便招呼着红蕊入了内堂。
春夏将喜葫芦捧了出来, 含笑道:“陛下莫急, 奴婢已经把女儿红备好,都放在里面了。”
太平轻笑, “重重有赏!”
春夏垂首,“谢陛下。”
随后,红蕊掀起一角垂幔,敬声道:“恭请陛下入内却扇。”
太平急切地大步掀帘而入, 只见婉儿双手执扇, 娴静地坐在床边, 烛光在她素雅的宫袍上渲染上了一层烫金色,她今夜就是太平的新妻。
“退下。”
太平的心跳骤快,挥手示意红蕊跟春夏都退下。
春夏将捧着的喜葫芦放在几案上, 便牵着红蕊退出了寝殿, 把殿门一并合上了。
两人将候在殿门外的宫人们都屏退后, 坐在了檐下的台阶之上。今晚虽说不是满月, 却月色如水,洒在庭中,独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光泽。
春夏与红蕊眼角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两人没有多言什么,只是相互依偎, 抬眼望向天上明月。
都说皇家无真情,偏生她们伺候的两位主子就是这座皇城中的痴情人。遇上她们,是春夏与红蕊的幸事,遇上彼此,更是春夏与红蕊的乐事。
这次是红蕊主动握住了春夏的手,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春夏哑笑,“你也想与我喝合卺酒么?”
“可以么?”红蕊侧脸看她。
春夏点头,“等你休沐,我来准备。”说着,春夏声音低下,几乎是耳语,“我也想……却扇……”
“好。”红蕊咬了咬下唇,含羞答话。
与此同时,太平负手踱步到了床边,莞尔覆上婉儿的手背,轻轻握住。在她面前的婉儿,是她两世视若珍宝的心上人。只要想到这点,太平的心跳便难以自抑地狂跳起来。即便,她与她已经亲密无间,可她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轻颤,郑重无比地将喜扇拨开。
喜扇上绘了一支红梅,红梅花瓣猩红欲滴,分明只是图画,却似乎让人嗅到了梅香,仿佛红梅要从喜扇的绢纱上探出来似的。
喜扇一寸一寸移开,最先映入太平眼底的是婉儿眉间的那朵鲜艳红梅花钿。再往下,婉儿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深情款款地对上了太平的目光。
她抿唇轻笑,柔情万千地轻唤了一声,“太平。”
心湖泛起千层涟漪,一瞬荡漾开去,酥透了太平的心房,也熨烫了太平的心房。
太平怔愣哑笑,分明已经与婉儿耳鬓厮磨多年,可她还是像个新嫁的姑娘一样,面对心上人的轻唤总是手足无措。
“妾与郎君今夜结此良缘,还请郎君余生怜惜,白首不离。”婉儿轻启朱唇,笑吟吟地把太平那年对她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太平一瞬红了眼眶,“你竟还记得。”
“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婉儿自床上站起,温柔地为太平擦了擦眼泪,“我是你的妻了,太平。”说完,她眼眶也润了起来。
太平含泪一笑,摇头道:“还不算。”说着,她看向了几案上的喜葫芦,“你我还要喝合卺酒。”
这是她今生第一次与人合卺交杯,婉儿才是她心心念念想娶的妻。
婉儿点头,放下了喜扇,跟着太平一起在几案边坐下。
太平亲手往两半喜葫芦里倒了女儿红,酒香扑鼻而来,竟有几分熏意。
一条红绳连着两半喜葫芦,一半在婉儿手中,一半在太平手中,两人仰头同饮佳酿,终是等到了最后礼成这一日。
“再饮一杯,好不好?”太平放下了手中的喜葫芦,提着酒壶凑近婉儿。
婉儿怎会反驳太平,今晚是她们的良夜,贪杯多喝几盏也是可以的。只见婉儿将喜葫芦递了过去,太平顺势倒了酒,气息却已近在咫尺之间。
酒香味儿混着胭脂味是别样的撩人心魄,心跳早已狂乱得没有了章法。
婉儿看出太平的意图,忍笑问道:“陛下到底想喝哪里的酒?”
“该罚,今早我怎么与你说的?”太平将吻未吻,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手臂一勾,便将婉儿勾着坐在了几案之上。
婉儿哪里拿得稳喜葫芦,酒已从喜葫芦里洒出大半。
“都洒了!”
“是的……已经洒了……尤其是婉儿这一壶……”
婉儿双颊通红,听见太平说了这样的一句荤话,她又羞又恼,“你哪里学的这些……胡言乱语!”
太平笑而不语,良辰难得,岂能辜负?
“好喝。”
“你!”
太平在品尝了一口后,扬起头来,故意说给婉儿听。
婉儿耳根烧得通红,“你还说!”
太平大笑,牵起了婉儿,附耳笑道:“今晚,我来伺候婉儿。”
婉儿根本来不及反驳,便被太平一口狠狠吻上,彻底封缄了口。她只微微挣扎了几下,便难以自抑地勾住了太平的脖子,双双沉醉在垂幔深处。
下过几阵秋雨后,神都便入了冬。
进了腊月,神都飘雪,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
元月初一将至,太平将祭天大典的筹办都交给了裴怀清,甚至将来年的春闱也交给了裴怀清。只要裴怀清办好了这两件事,太平便能顺理成章地将裴怀清拔擢为礼部尚书,后续再让她办点实在的功绩,赐她同平章事也合情合理。
裴怀清是个争气的臣子,不论是祭天大典,还是春闱科考,两件事都办得极是漂亮,于是,在清平元年三月,裴怀清成为了太平朝中最年轻的宰相。
正因为年轻有为,身边一直没有妻妾,裴怀清便成了朝臣们眼中的佳婿人选。她是太平看中的臣子,也是朝中数一数二的红人,生得又一表人才,哪家千金瞧见了都忍不住夸赞一句俊秀。
各家派去说亲的媒人都快把裴府的门槛踏破了,裴怀清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搪塞处置,二十八岁的她现下最头疼的莫过于此事。
朝臣们看媒人解决不了此事,便将矛头调转向了太平。天子一直避而不谈宰相婚事,难道是早有安排?
长安公主如今才八岁,尚未到婚配的年龄。可英王膝下还有永泰与安乐两个尚未婚配的郡主,因为守孝的缘故,还要等上两年,方能安排大婚。
朝臣都知道,安乐是暗许了武崇训的,看天子缄口不言,多半是想把永泰下嫁给裴怀清吧。
为了得一句实话,朝臣们佯作什么都不知道,故意给太平上了奏疏,请太平做主,允准裴怀清与自家千金的婚事。
奏疏零零散散上了二十余本,全部被婉儿挑了出来,叠成了一摞放在龙案上。
“裴怀清可真是个香饽饽。”太平忍不住揶揄。
婉儿微笑,温声提醒:“此事也该妥当处置了。”裴怀清身份特殊,若是女子之身暴露人前,绝对逃不过一个欺君重罪。
“婉儿以为,当如何处置?”太平含笑看她。
婉儿认真答道:“冬寻已经十七岁了,平日与裴尚书亲近,若是陛下亲自指婚,想来可以瞒天过海。”
太平想到了这种处置法子,可终归关系到冬寻的毕生幸福,她若想相夫教子一世,便不能如此误了她。
“冬寻愿意么?”太平问道。
“容妾召她来问问,若是愿意,此事便算解决了。”婉儿知道太平迟疑什么。虽说冬寻只是流民出身,可终归是太平从小教养大的孩子,这些年一直在琢玉书院当夫子教育小姑娘们,小姑娘们也很是喜欢这位女夫子。
太平素知冬寻的性子,既然选择了她,她想冬寻定然不会中途坏事,把裴怀清的身份抖出来,“裴怀清的出身,还请婉儿如实告之。她若不愿,也不必逼她,朕再想其他法子便是。”
婉儿点头,“交给妾来。”
“嗯。”太平应声。
“陛下,大事不好了!”骤然听见殿外响起内侍的声音,太平皱眉将内侍传召入内。
内侍缓了一口气,跪拜之后,急声道:“安乐郡主今日与梁王出游踏青,突然刺了梁王一刀!”
“梁王伤势如何?”太平问道。
内侍摇头,“太上皇听闻此事后,已经排了太医过去诊治。”
“这个安乐!”太平知道她骄纵,却不想竟是骄纵如斯。
婉儿安慰太平,“陛下稍安,郡主与梁王出游多次,先前都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想来必定事出有因。”
太平沉下心来,“昭仪所言极是。”略微一顿,她肃声道,“速将陪同郡主与梁王的仆从传来,朕要亲审此事。”
内侍刚领下令来,又一名内侍走近殿门,“陛下,裴尚书求见。”
太平示意内侍先去办事,便传唤了裴怀清进来。
裴怀清入殿之后,忽然对着太平跪了下来,“臣请陛下宽赦郡主。”
太平正色道:“她的事,与裴卿无关,莫要掺和。”
裴怀清拱手道:“若不是因为臣,郡主不会行此疯狂之事。”
婉儿听出了裴怀清言外之意,“裴怀清,你与郡主难道……”
裴怀清五味杂陈,对于安乐郡主,她也不知那些悸动是喜欢,还是愧疚?可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安乐是真的不喜欢梁王武崇训。
“臣知道分寸,不会招惹郡主。郡主性情骄纵,若强逼她嫁与不爱之人,这样的事只怕还会再犯。”
太平认真问道:“你怎知安乐不喜欢梁王?”
裴怀清坦荡地迎上太平的目光,“爱与不爱,一念岁月静好,一念火海炼狱,陛下也是女子,应该明白个中滋味。”
太平静默。
婉儿圆场道:“此事陛下已知,裴大人可以退下了。”
裴怀清欲言又止,婉儿给她递了眼色,她终是朝着太平一拜,退出了正殿。
“此事是真的难办了。”
太平扶额,安乐与武崇训的婚事是武曌一力撮合的,两情相悦在这桩婚姻中并不重要,武李联姻才是关键。
婉儿想了想,认真道:“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哦?”
“妾有一计,或可一试。”
第210章 冬寻
安乐那一刀, 几乎要了武崇训半条命。武曌震怒,当即下令将安乐囚禁英王府邸,吓得李显赶去了梁王府一边探视武崇训,一边哀求母皇饶安乐一命。
李显好不容易劝慰了武曌, 念在膝下血脉单薄的份上从轻发落, 哪知当夜安乐竟发疯一样的纵火烧府,大半个英王府邸都葬送在了火焰之下。
府卫扑灭大火, 寻到安乐之时, 她的发丝已烧得卷曲,不少火星子溅上了她的手臂, 烫出了不少猩红色的小泡。
安乐郡主真的疯了。
太医诊治以后,下了这样的断言。
她与武崇训闹成这样,自然不宜再结婚约。万幸这场大火并未造成英王府的人伤亡,自始至终受伤的只有安乐一人。
第二日清早, 太平没有与武曌商议, 便给英王下了一道圣旨, 罚安乐入庵堂抄经养心,赐婚永泰与武崇训,待守孝期满即行婚礼。
这样的处罚合情合理, 武曌也不便多言, 便由着太平处置此事。
武曌昔年崇佛, 神都佛寺甚多。太平罚安乐去的是神都最偏僻的庵堂, 为防安乐疯疾再犯伤及庵中无辜,太平便派了一队羽林军日夜换防。
安乐初到庵堂时,时常犯疾,后来也不知怎的,忽然乖顺了下来。
国事繁重, 太平也没有那么多精力管顾安乐,她不闹事,大家也能舒心不少。解决了安乐之事,婉儿便召了冬寻入宫。
冬寻经年熟读诗文,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瑟瑟不安的小姑娘了。十七岁是姑娘最美好的年岁,眉眼长开的冬寻多了七分温婉,三分娴静,不说话的时候像极了画中的水墨美人,身上总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墨香味儿。
她算是婉儿的第一个弟子,婉儿向来看重她的学问,教学至今,不论是书道还是诗文,已颇有味道。
婉儿已经想好,倘若冬寻不想与裴怀清假凤虚凰一世,那婉儿也不会逼她什么。她的弟子,自当挺直腰杆逍遥一世,也不必非要囿于他人后宅、相夫教子半生。
“拜见昭仪。”冬寻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裙衫,对着婉儿徐徐行礼。
婉儿命红蕊端上甘露后,便将宫人们打发出来,单独与冬寻详谈。
“冬寻以为,裴怀清此人如何?”婉儿不与她绕弯子,直接开了口。
冬寻不是当初的懵懂稚童,婉儿一开口,她便知道婉儿的意思,当即垂首问道:“昭仪是想冬寻帮裴大人遮掩身份么?”
婉儿听见这话,便明白冬寻只怕早就知道裴怀清的身份了,沉默片刻后,便温声问道:“你可愿意?”
冬寻抬眼,坚定地回答:“冬寻不愿。”
婉儿倒是颇有几分意外。
冬寻知道必须给婉儿一个理由,她的眸光看不出半点悲喜,平静说道:“裴姐姐心中已有一人,那人既然不是我,我便不该凑这个热闹,徒惹三人痛苦。”
婉儿眸光一亮,“心上人?”
“嗯,心上人。”冬寻说完这话,对着婉儿一拜,“昭仪昔年教过我,女子也该有女子的道,我当夫子当得快活,若遇心上人,自会缔结连理,若未遇心上人,我便以诗书为伴自得逍遥。”说着,她对着婉儿再拜,“还请昭仪成全,容我走自己想走的道。”
婉儿静静地望着冬寻,这个弟子对她而言,无疑是值得骄傲的。
“既然如此,我成全你。”婉儿笑着对冬寻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跟前来。
冬寻犹豫片刻后,还是依着婉儿坐下。
婉儿牵了她的手来,双手握住,“此路不易,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我是昭仪一日,便不允任何人欺负我的弟子。”
冬寻受宠若惊,鼻腔微酸,“夫……”她想唤“夫子”二字,却碍于婉儿现下的身份,强忍在了喉间。
婉儿轻抚她的后脑,笑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尽管唤我。”
冬寻破涕为笑,“此生能得上官夫子教学,是冬寻几世修来的福分。”说着,冬寻起身恭敬地对着婉儿一拜,“今日进宫,其实也是为了辞行而来。”
婉儿蹙眉。
冬寻继续道:“天大地大,总有一处是我心甘情愿留下的地方。”似是知道婉儿会说什么,冬寻笑意微浓,“我也想像上官夫子一样,被天下人记得姓名。这是我一生追寻的大道,还请夫子成全。”
言下之意,冬寻不想要任何昭仪的信物。
“你想好了?”婉儿最后问她。
冬寻点头,“想好了。”
“山河万里,总有你一展抱负的地方。”婉儿必须承认,冬寻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我拭目以待。”
“夫子多多保重。”冬寻对着婉儿沉沉一拜,强掩下泪光,“冬寻就此拜别。”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婉儿起身目送她远去,终至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有的人离开,是因为有向往的地方,有的人离开,只为了逃离一个伤心地。
婉儿早就看透了冬寻的心思,她希望有那么一日,冬寻可以找到只属于她一人的心上人。婉儿只庆幸冬寻是在清平元年离开的神都,因为天下各处女子私塾都可以给冬寻一个容身之所,让她一展所长。
自古学究都是男子,兴许有朝一日,冬寻半生归来会成为大唐第一个女学究。
婉儿希望自己可以等到那一日。
想到此处,婉儿不知是因为舍不得,还是因为心中激动,视线竟是难以自抑地一瞬模糊。
红蕊瞧见昭仪红了眼,悄悄走近婉儿,低声劝道:“还请昭仪保重。”
“嗯。”婉儿一定会保重身子,只因她想看见的已经不止是太平治下的盛世,还有女子各展所长的红妆时代。
“莫让陛下知道我哭过。”婉儿侧脸叮嘱红蕊。
红蕊点头,“诺。”
太平岂会不知婉儿哭过,一个日夜放在心尖上的姑娘,自然是事事上心的。听禁军大将军李凌回报冬寻离开神都后,太平当即把裴怀清召来跟前问询。
裴怀清听闻冬寻离开后,神色复杂,半晌才说了一句,“何必如此?”
太平挥手示意春夏带着其他宫人退下,待殿中只剩下太平与裴怀清,太平继续问道:“朕本想指婚你与冬寻,冬寻今日离开神都,算是给了朕一个答案,裴卿你呢?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裴怀清拱手对着太平一拜,“该离开神都的,是臣。”
“朕派了人一路暗中保护冬寻,你若想追上她……”太平提醒裴怀清。
裴怀清肃声道:“陛下误会了,臣对冬寻,自始至终只是姐妹之情。”
太平还欲问什么,裴怀清已上前请旨,“臣请陛下放臣去州府历练,只要臣不在神都,便不会有人上书烦扰陛下给臣赐婚。”
“一定要如此?”太平舍不得裴怀清,京中有许多事她只信得过她。
“臣答应过陛下,会一世为陛下尽忠,臣不会食言。”裴怀清抬起脸看,定定地望着太平,“臣在州府,能帮上陛下的更多,还请陛下成全。”
太平迟疑,紧了紧拳头。
“陛下,这是臣想走的道。”裴怀清恳切请求。
太平沉沉一叹,“你一走,礼部谁来帮朕管?”
“礼部侍郎张仲,是臣提拔上来的良臣,由他接管礼部最合适不过。”
“要去几年?”
“到了可以回来的时候,臣便上书陛下,请旨归京。”
“如此,州府你便不用去了。”
太平已经想好把裴怀清放到何处,“你去长安,留守西京。”
裴怀清微愕,“陛下……”
“陇西一带是我李唐的根本所在,由你留守那边富民强兵,朕心里也踏实些。”太平说完,视线望向殿外的天色,“你且回去等候圣旨,明日必会送到你府中。”
“诺。”裴怀清感激地一拜。
太平语有深意地道:“冬寻是个好姑娘。”
“可臣只有一颗心。”裴怀清与她说了一句实话,“只能装下一个人。”即便那人跋扈骄纵,可她那颗灼热的心还是把她的心防烫了个洞,就这样肆无忌惮地闯入了她的心,将她的心占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旁人。
太平猜到了那人的名字,因为密信回报,裴怀清曾经去过安乐所在的庵堂,也是从那日开始,安乐的疯症没有再犯。
“值得么?”太平还是忍不住问了她。
裴怀清苦笑,“陛下以为,值得么?”
太平沉默不语。
裴怀清对着太平郑重地一拜,“若有一日她能参破我送她的谜题,只要她愿意,臣会向陛下请旨赐婚。”
“若是不愿呢?”太平最知安乐心性,若是她知道了裴怀清的真实身份,岂会规规矩矩?
裴怀清释然一笑,“放下臣,于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世人皆知安乐得过疯症,她说的话,只要太平以一句“疯话”断言,世上就没几人会信她,况且,安乐虽说是在庵堂修身养性,可神都上下都知道,那就是她这辈子的牢笼,她的一言一行皆在太平的掌控之中。
太平不知还能说什么,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保重。”
“陛下也要保重身子。”裴怀清跪地叩拜,退出了大殿。
太平苦涩一叹,忽然有几分孤寂,她看了一眼龙案上放着的数十本尚未批阅的奏疏,不禁喃声道:“果真是寡人啊……”
此时,她只想快些处理完政务,早些去昭仪那儿,倒在婉儿膝上,央着婉儿给她温柔地揉一揉额角。
她成全裴怀清的道,就像婉儿成全冬寻的道一样。
世间痴人的爱恨离别,总会有一个结局,或许是喜,或许是悲,皆在局中人的一念之间。太平庆幸,这一世与婉儿没有错过与放弃,煎熬十余载,终得善终。
第211章 鲜红
暮色渐深, 太平提前处理完了今日的政务,便让春夏掌灯,来到了寝宫外。她刚走入寝殿,婉儿便笑脸迎了上来, 一边拉着太平坐下, 一边吩咐红蕊领着宫人退下传膳。
“裴怀清请旨调离神都。”太平随口说了一句。
婉儿怔了怔,“陛下允了?”
太平点头, “若是不允, 恐怕裴怀清会自请去官。”容她避开神都,远走长安, 也算是一记缓兵之计。
婉儿忽然沉默不语。
太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缓兵之计用不了多久,要想一劳永逸,必须解决症结所在。”说着, 太平合握婉儿的手, “安乐留不得。”
婉儿终是舒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陛下忘了这一层。”
太平轻笑,“我可以防住朝臣,却防不住去庵堂探视的三哥, 为了裴怀清, 我必须下这记‘狠手’。”
婉儿静静地听着, “狠手?”
“她若不是公主, 这骄纵的性子兴许会收敛许多吧。”太平若有所思,“我一直不喜欢她,一是因为她的贪婪,二是因为她的愚蠢。今日见过裴怀清后,我必须承认, 她确实有一处是可爱的。”
婉儿莞尔,“热烈?”
“对,热烈。”太平微笑,“就像飞蛾,一旦认定了火,哪怕知道是死路,也会拼尽全力的扑过来。”
“她若知道裴怀清的身份,兴许就不会这样了。”婉儿忧心忡忡。
“已经迟了。”太平意味深长地笑笑,“她既想自己做主自己的婚事,那我成全她,至于后不后悔,那是她的事了。”
婉儿张了张口,最后忍下了想说的话。大唐的公主有几人可以左右自己的婚事?当年武皇如此宠爱太平,也没有给太平这个机会。如今太平选择成全安乐,也是想圆一个心愿吧。安乐性情骄纵,留她在神都并不是什么好事。兴许哪日放下了裴怀清,又瞧上哪家少年,再闹几出这样的闹剧,太平念在李显的面上定然不会要安乐的命,可一直这样折损的可是皇室颜面。
“陛下小心行事便好。”婉儿最后只提醒太平这句。
太平点头,笑意温润,“婉儿放心,冬寻那边我也命人暗中保护着,她落脚之后,我会给当地官员下一道密旨,让官员们照看着,不会让她被人欺负的。”
婉儿微愕,心中却是暖的,“多谢陛下。”
“这是她应得的。”太平满眼都是期许,“我也拭目以待,她会不会成为大唐第一学究?”
婉儿倒是颇有自信,“她会。”
“我信你。”太平宠溺地笑笑,撒娇道:“用过晚膳后,还请昭仪给朕揉揉,朕今日处理政务累到了。”
婉儿忍笑,“诺。”
随后,帝与昭仪共进晚膳。即便禁庭寂冷,可因为有了彼此,这里便有了家的温暖。不论是太平还是婉儿,两人都格外珍惜这样的日子。
数月后,庵堂突起大火,安乐“葬身火海”,连尸骨都找不回来。英王恸哭,大病了一场。太平装模作样地下旨追封了安乐为公主,辍朝一日以示哀伤。除了婉儿以外,谁也不知安乐已被太平的人悄悄护送去了长安。
一个已“死”的公主,比一个骄纵的郡主安全太多。
当初安乐是上位者,裴怀清是下位者,就算安乐想明白了一切,就算裴怀清请旨赐婚,武曌那一关便过不去。如今只能用这招“瞒天过海”,换安乐与裴怀清一个圆满的可能。裴怀清是个识大体的人,由她亲自照看安乐,再好不过。
世间之事难两全,有舍方才有得。
安乐想要自由,便要舍弃她的尊贵,这是太平对安乐的考验,也是对裴怀清的考验。太平给裴怀清的密信上写得清楚,若是她收拾不了安乐,随时可以密告太平,太平自会帮她收拾残局。
只是,太平预想的那些残局并没有出现。
终太平一世,裴怀清一直留守长安,造福陇西一带的百姓,往来书信,从未提过安乐任何“骄纵”之事。
太平第一次看见出现在书信中的“夫人”二字时,不禁失笑出声。
旁边磨墨伺候的婉儿好奇问道:“陛下瞧见什么趣事了?”
太平一边将书信递给婉儿,一边饶有深意地对着婉儿唤了一声,“夫人。”
婉儿低头快速念完书信,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裴大人有法子。”
“算朕没有看错人。”太平感慨说完,打趣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厉害,一个两个公主都栽你们手里。”
婉儿哪会容着太平这样打趣,当即反驳道:“公主不也一样,痴缠起来哪个读书人可以忍住?”
说完,太平与婉儿凝眸相望,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正当这时,裴氏来到了殿外。
春夏入内通传后,太平速将裴氏请了进来。
“公主学习马球两年,今日第一次上马打球,太上皇命奴婢过来,请陛下与昭仪去球场观看。”裴氏低眉传令。
太平没想到这丫头竟能上马打球了,她倒是来了兴致,“摆驾,朕倒要好好瞧瞧,长安打得如何?”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得意。
裴氏传完令旨后,便退出了正殿,赶回球场继续伺候武曌。
春夏当即退下给太平与昭仪准备坐辇。
等待之时,太平揶揄道:“何时昭仪才能学会打球呢?”
婉儿笑笑,“陛下若有空每日教妾,妾肯定能学会。”
“如此,便说定了。”
“……”
太平可不与她说笑,婉儿学不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拥着她骑马跑一跑,整日坐在龙案边批阅奏章,实在是无趣。
婉儿提醒道:“陛下,国事重要。”
“家事一样重要。”太平站了起来,牵了婉儿的手,兴冲冲地便往正殿外走,“走,瞧瞧朕的长安去!”
婉儿一时也不知太平所言的家事,是指的她,还是长安?可有一点,婉儿是知道的,只要太平在哪里,哪里便是她的家。
一晃眼,如今的长安公主已经是个十二岁的明媚少女了。
她一袭大红圆襟袍衫穿在身上,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幞头,只见她右手紧握马球杆,左手牵紧缰绳,一双鹿皮小靴踩在马镫上,纵马绕着球场跑了一圈,得意地往武曌这边看来,“祖母,你瞧孙儿好看么!”
武曌含笑蹙眉,侧脸对着裴氏道:“瞧瞧哀家的长安,像不像太平当年?”
虽说长安并不是太平所出,可经年养在武曌膝下,稚气未脱的眉眼之间多了一丝飒气,她天潢贵胄的出身更让她养出了傲骨,远远望去,她明媚中透着一抹傲色,只看一眼便让人移不开眼。
裴氏附和道:“公主自是好看的。”
武曌听了更是得意,这几年来,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今日瞧见了如此耀眼的孙女,她极是骄傲的,精神也比平日好了许多。
平日这个时候,太子崇茂应当在聆听太傅讲学,可得知长安上场打球了,他忍不住好奇心,带着两名内侍跑到了场边,本想悄悄地看一会儿便走。哪知,武曌的宫婢们实在是眼尖,老远便瞧见了太子。
崇茂原本以为武曌会狠狠教训他,哪知武曌竟对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一起看长安打球。崇茂与长安一起长大,自是知道长安的美的,可今日瞧见这样的长安,他只觉惊叹,穿上红衣的长安竟美得这般惊心动魄。
“崇茂觉得长安好看么?”武曌含笑问道。
崇茂点头,这岂止是好看。
武曌轻抚崇茂的后脑,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的视线回到了长安身上,笑容中多了一丝深意,长安可是她最后的心血,她或许看不见长安在大唐绽放光彩的那一日,可她知道,长安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圣驾至——”
武曌听见太平跟婉儿来了,笑意浓烈地对着她们招手,“都来,坐哀家身边来。”
太平与婉儿领命坐到了武曌左边的几案边,宫婢们迅速给天子与昭仪斟了甘露,端上了新贡的鲜果。
婉儿望向球场中的那抹鲜红,不禁有几分怔然。有那么一瞬,婉儿以为那个年少的太平冲出了她的回忆。
“母皇!”长安清脆的声音响起,她已立马球场边上,得意地对着太平邀约,“儿怕那些羽林将士不敢尽力打,赢得没趣,所以……儿请母皇与儿打一局!”
太平笑道:“你倒是胆大,先说好,输了可不许哭!”
“儿从来不哭!”长安确实没有说谎,祖母一直说皇族的眼泪不要轻易示于人前,她自小便记得这句话。
“也不知小时候在朕怀里哭了多少回。”太平戏谑说罢,自当应战,“春夏,抱朕的球衣来。”
“诺。”春夏退了下去。
一刻以后,太平去了偏殿换好了她的大红圆襟袍衫,将青丝高高束起,却没有戴幞头。当她翻身上马时,垂落背上的长长青丝微扬,别样的飒意落入众人眼底,那是久违的意气风发的太平。
婉儿亲手给太平递去了马球杆,叮嘱道:“小心些。”
太平接过马球杆,低头笑道:“放心!”长安想要一个尽力打球的对手,太平自当尊重她。婉儿担心她上了年岁,可她只想让婉儿知道,即便已过不惑,她依旧是球场上最飞扬的耀眼鲜红。
长安鲜少看见这样的母亲,不禁看呆了眼。
太平策马走近,“怎的?怕了?”
长安这才回过神来,“儿才不怕!”
“那……尽管放马过来!”太平言语激励长安,她也想看看,这五年长安跟着阿娘究竟有没有学到精髓?
第212章 罔极
太平与长安策马来到球场正中, 两人勒马提杆,等待场边的内侍将马球抛入场中。
“咣!”记筹的羽林卫士一声鸣锣,内侍便将马球抛入了场中。
长安终究是嫩了些,虽说第一时间勾到了马球, 还没来得及挥杆击球, 便被太平一杆抢去。
“驾!”
太平纵马如风,一袭红衣极是耀眼。不论是二十多年前, 还是今时今日, 只要她上了马球场,她就是全场最耀眼的所在。
长安勒马猛追, 无奈骑术远不及太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太平挥动球杆,将马球一击击入了球门。
“先下手者,不一定赢。”太平回首, 提醒长安, “骑马重心要注意, 不然一不小心就从马背上跌下来了。”
“儿知道!”长安不服气,勒马回头,“还有八个球呢!母皇还没有赢!”
太平大笑, 策马徐徐回到了球场正中, “今日朕就让你心服口服!”太平不必侧脸, 便知道场外有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白马红衣, 一直是婉儿心中最浓烈的一幕。
虽说千里雪已经病亡,可今日的太平骑着新的白马,穿着曾经的红衣,她就是当年那个轻而易举闯入她心房的少年殿下。
婉儿嘴角微扬,情不自禁地笑了。前尘旧事如洪流来袭, 一瞬涌上心间,她只觉酸涩,不知不觉间,竟是模糊了视线。
“咣!”
锣声再响,内侍继续抛掷马球。
长安凝神盯着马球,已经想好一会儿勾到马球,她一定要先护好马球。
太平忽然轻笑,“让朕教教你,什么是先下手为强?”话音刚落,太平的马球杆比长安先挥动起来,不偏不倚,正中马球,却不是为了把马球勾到马蹄脚下,反而是猛击马球,将马球击出了很远。
“驾!”
太平策马逐球,等长安反应过来,太平的马球杆再次挥起,一击漂亮的击球,让马球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再次飞入了球门。
长安怔怔地望着太平,眼底盈满崇敬。不论是祖母,还是母皇,她们像是两簇火焰,随时都散发着耀眼的光。
太平回眸,满是傲色,“长安学会了么?”
“儿试试!”长安清脆地答话。
太平策马过来,“这次朕让你先击球。”
“让了可就没意思了!”长安微微昂头,“总有一日,儿一定能追上母皇!”
“朕等你!”太平欣慰地点了点头。
“再来!”
“来!”
一声鸣锣后,内侍再次抛入马球。
太平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长安一球,便故意放慢了挥杆速度,让长安稳稳地勾到了马球,击球冲了出去。
“驾!”太平对自己的骑术是自信的,她很快便追上了长安的马儿,与她并辔而驰。两匹马儿贴得极近,若是平日,太平定会勒马撞击身侧的敌手,可她知道长安的马术尚未精进,定是捱不住这样的撞击。她忍下了手,余光已经看准了马球所在,只轻轻一杆,便将马球扣了下来。
“啊!”长安惊讶。
“学着点,来抢朕的马球!”太平并不急着挥杆赢下这一筹,而是放慢马蹄,让长安学着勾抢马球。
马球场上,太平与长安闹在了一起,马球场下,武曌含笑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两抹红影,视线越来越模糊。
武曌虚弱地念了一遍她们的名字,“太平,长安。”
虽说她还有许多想做的事,可大限已至,谁也不能超越寿数而活。终是到了这一日,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做了她最想做之事,前所未有的疲倦感如海浪般袭来,她越想看清楚马球场上那两人,视线便越是昏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婉……婉儿……”她拼尽一切地呼唤婉儿,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说完她的嘱托。
觉察了武曌的异样,婉儿与裴氏连忙围了过来。
“太上皇。”婉儿握住她的手,紧张应声,“妾在!”说完,她急忙给裴氏递个眼色,“速传太医!”
裴氏猛烈点头,当即呼道:“传太医!”
太平听见了裴氏的声音,脸色大变,再顾不得马球,策马便往场外驰来。
“祖母……祖母……”崇茂忧心忡忡,明净的眸子已经染上了泪色,他不敢摇晃武曌,生怕一不小心,祖母便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武曌五指收拢,将婉儿的手捏得紧紧的,她极力睁着苍老的眼睛,哪怕已经看不清楚婉儿的轮廓,“太平……就……就……交给……”
最后那个“你”字,武曌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艰难地挪动脑袋,望向仓皇下马奔向这边的太平。
欣慰的笑容在武曌脸上绽放开来,年少时的回忆涌现脑海。
那时,她曾问太平——
“你想要什么?”
“想要……帮母后。”
“这条路一旦踏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死不休,你若没有想好……”
“我想要!”
这锦绣江山,终是到了完全交到太平手中这一刻。
太平,是上天给她的最好礼物,也是她这一世最骄傲的所在。只是,她再也不能陪着太平走下去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君臣如此,母女亦如此。
剩下的路,便只能太平自己走下去了。
“阿娘!”太平哭着跪倒在地,失措地握紧了武曌的手,连嗓音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你撑住,太医很快便来了!”说完,她焦躁地急呼道,“传张谡!快传张谡!快……”太平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武曌的手已经软成泥一样,再无半点力气。
太平红着眼眶回头看向武曌,她的阿娘脸上带着笑容,双眸紧闭,已然薨逝。太平颤然摇了摇头,一时没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阿……阿娘……你别吓儿……你睁眼看看儿……看看……看……呜……”太平再也绷不住哀伤,伸臂将武曌拥入怀中,呜咽大哭起来。
长安与崇茂瞧见母皇如此,顿时哀嚎起来。
婉儿跪在了武曌面前,垂首落泪。
两世,这位女皇照亮了她的前路,如日如月。如今日月已落,如何不让她黯然心伤?虽然武曌已经听不见她的回话,可她一定会完成武曌最后交代的事,像上辈子那样以命护佑太平一世。
诺。
婉儿垂泪给了武曌最后的承诺,她担心太平太过伤心,伤了身子,伸手轻抚太平的后背,以示劝慰。
太平哽咽看她,泪眼相对,她的眼泪再次决堤。
或许阿娘会恼她堂堂天子竟然在人前如此哭嚎,可她就是不争气了,只因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阿娘,还是一路照着她前行的明灯。
如今灯火已灭,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太上皇崩殂,天子哀伤,辍朝七日,全国默哀。
太平亲力亲为,办妥了武曌的丧仪。未免后世人清算武氏,她下旨去了母亲的帝号,恢复母亲的皇后之名,与先帝李治同葬乾陵。
武曌棺椁离开神都那日,三千挽郎哭嚎送行,李凌亲率一万羽林军沿途护送至皇陵下葬。依照武曌的吩咐,皇陵之外竖起了一座无字石碑,她的功与过留待后人评说。
谁又能评说武曌这传奇的一世呢?
神都的阴雨已经下了半个多月,太平虽说已经开始处理朝政,可这几日脸上鲜少有笑容。每日处理完政务,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武曌平日最喜欢的去的天堂。
那尊大佛的面容与母亲一模一样,太平静静地跪在佛前,只有这一刻,她会觉得母亲其实一直都在。
婉儿打着伞来到了天堂,示意红蕊领着僧尼们出去。
待大殿只剩下她与太平后,婉儿跪在了太平身后,张臂将她拥入怀中,温声道:“我陪着你。”
太平覆上她的手臂,哑声道:“再给我些时日……”她早该想到的,上辈子武曌也是这一年离开的,只是她在侥幸,侥幸这一世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武曌还能多陪她几年。
可是,世上有些事本就是没有侥幸的。
“我一直没有勇气给阿娘看当年父皇给我的遗诏……我骗了她一世……”
婉儿收拢双臂,有时候只须一个拥抱,便胜却千言万语。
她想,那是心上人刺向武曌的一刀,她不知道兴许是幸事。
至少在她看来,武曌这一世无愧于大唐这山河万里,也无愧于君王二字。她若能与先帝在九泉之下相见,不再是帝王后,兴许她与他能够不再相杀,就像年少时一样情深似海。
“婉儿……”太平眼底涌起了泪花,“你要一直陪着我……少一日都不成……”她无法想象,这一世没有婉儿会如何难熬。
“我会一直陪着你,决不食言。”婉儿真切回答,温柔的嗓音让太平的忐忑得到一瞬平静。
太平垂下头去,眼泪大颗落在蒲团之前。
婉儿静静地陪着她,太平重情,若不让她宣泄出来,只会伤了她的身子。
“我想把沛国夫人接入宫……”
“这……”
太平依旧垂着头,眼泪噙在眼眶里,嗓音依旧沙哑,“你多陪陪她。”
婉儿只觉一阵酸涩冲上心头,分明该她好好安慰她,没想到临了竟成了她帮她弥补先前错失的母女相守时光。
“晚上牵着我便好……”太平只提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婉儿岂能拒绝,她红着眼睛,哽咽答道:“好。”
第二日,太平下旨令沛国夫人郑氏入宫陪伴昭仪。数日之后,太平又下旨在长安西市修筑罔极寺,为阿娘武曌祈福。
第二年开春,郑氏病逝,太平下旨厚葬。
婉儿感恩太平,成全了她与母亲郑氏最后的静谧时光。
良人如斯,世上再无第二人。
于太平而言,婉儿是她的唯一,于婉儿而言,太平也是她的独一无二,她们会携手继续往下走,静待一个盛世的绽放。
第213章 遗诏
武曌薨逝三个月后, 太平下旨命淮阳郡王武平安接回母亲梅氏。听见“梅氏”二字,众臣都陌生得很。世人都以为武平安是武攸宁的外室生的孩子,后来被驸马武攸暨过继成了子嗣,没想到太平直接昭告天下, 武平安就是武攸暨与梅氏生的孩子。众臣大惊, 没想到驸马当年竟敢在外私养外室,竟还堂而皇之地把孩子接回府中, 认作继子。
武曌去了帝号, 入了乾陵,太平做出这样的举动, 似是准备收拾武氏。
本来盼着孝期满后,便与永泰成婚的武崇训开始慌了,孝期接孝期,他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成为大唐的驸马, 少了这一重姻亲, 如今武曌又不在人世了, 叔叔武攸暨生前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不是给太平一个由头撇清李氏与武氏的关系么?
李唐的旧臣们就指着太平借此事把武氏贬谪出京,没想到太平当殿言明, 梅氏才是武攸暨的正妻。当年宫中饮宴, 一时失足落水, 一直流落民间。当时, 她的腹中已经怀有武平安,太平心中不忍,便将她收做奶娘,私藏至今,为驸马武攸暨保下这一条血脉。
这样的说辞, 百官们虽有微词,却不敢出列进言,让太平收拾武氏。
太平谅他们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
女子七出之条有云,善妒者休。太平如此处置,除了彰显君王的大度之外,还彰显了女子的贤德。
自古妻室是有先来后到的,即便是公主,也只能算是武攸暨的继室。借着这个由头,太平索性再次追谥武攸暨,却当殿宣布去除武攸暨的驸马之位,好让梅氏百年之后,可以顺理成章地与武攸暨合葬。
武氏没有了主心骨武曌,太平如此处置,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对李唐旧臣来说,陛下少了武氏媳妇这一重身份,其实也是一桩好事。
此事很快便尘埃落定。
梅氏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武攸暨之妻的身份入住淮阳郡王府,这十余年来的隐忍终是等来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还有什么不甘的呢?
她的身份,太平还她了。她的一儿一女,儿子是郡王,年少出众,颇得太平重用;女儿是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日太平一定会给她择一门好的亲事。
梅氏最后的岁月里,太平还给了她特旨,允准她以奶娘的身份入宫探视长安。她感激太平的恩宠,在武平安有了嫡子那一年,了无遗憾地病逝府中。
太平下旨厚葬,命人将梅氏与武攸暨同葬一穴,树立碑铭,镌刻了他们二人这一世的情深意切。
长安自小被武曌养在膝下,见识自比旁的孩子高些。
对于太平去除武攸暨驸马之名的处置,她虽说心里难过,却也明白这是母皇最好的处置。甚至她还亲手端了参汤,送至太平面前,安慰道:“母皇别为阿耶难过了,好不好?”
太平微愕,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微笑道:“长安长大了,懂得关心朕了。”
一旁伺候太平批阅奏疏的婉儿知趣地递了眼色给宫婢们,便领着宫婢们离开了正殿,留下太平与长安单独说话。
长安绕到太平身后,小手捏上了太平的肩膀,一边捏,一边道:“儿会快些长大,这样阿娘就不会这般累了。”
太平欣慰地笑了,“长安想帮阿娘么?”
长安停下揉捏,绕到太平面前,重重点头,“想!”
“你祖母给你留了一道遗诏,朕给你一个机会选择自己的路。”太平说完,起身走至书柜边上,打开了里面的暗盒,取出了放了多年的遗诏,走了回来。
“你先瞧瞧。”太平已知这道遗诏的内容,这是武曌给长安选择的路,并不是长安自己选择的路,所以太平想让她自己选。
正如当年武曌问太平想要什么,其实也是武曌给太平的选择。
长安将遗诏缓缓打开,眸光从惊诧缓缓变成了释然,甚至眼眶也红润了起来,“原来……如此……”
太平惑声问道:“原来如此?”
“祖母从不让崇茂唤儿阿姐。”长安一直不明白,看见这道赐婚诏书,她终是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太平看着一脸稚气的长安,她与当年的自己不一样,她就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在这样的年岁做这个抉择,太平多少觉得有些为难她了。
“你若不想当大唐未来的皇后,朕可以下旨封你一个定国之衔,等你再大些,朕便准你参知政事。”太平给了她另一个选择,“这道遗诏,朕可以不宣的。”
武曌给她铺的这条路,比定国公主这条路好走许多。
崇茂年岁渐长,入主东宫多年,得太傅们尽心教授,如今是个合格的储君。他之所以不是一个优秀的储君,只因为他性格犹豫,每逢太平问政,有些难办之事,总是瞻前顾后,不够果决。
兴许,崇茂这犹豫的性子正是武曌自小有意为之。
一个果决不了的君王,若有一个果决的皇后,日子久了,必有依赖。准确说,现下崇茂就很依赖长安,自小崇茂许多事都是问了长安才定下的。
自古母强多弱子,武曌养出的儿子也好,孙儿也罢,大多如此。
如此一来,大唐的王室还是李氏与武氏两族的血脉,于武曌而言,这就是她所谓的“朕还没有输”。未免崇茂他日废后,这遗诏甚至最后言明,皇后永不得废。
女皇可一可二却不可三,武曌深知长安难以坐上龙椅。长安可以不做女帝,可长安一定能影响她的孩子,只要后世君王开始重视天下女子,那便是她最想看见的盛世开始。
如若长安选择定国公主这条道,即便太平与长安勠力同心,朝臣们绝对不会允许再出一个皇太女。只因武皇是为丈夫守天下,太平是为兄长守天下,轮到长安,崇茂无过,如何能取而代之?
这片天下尚未接受女子继承家业,哪怕太平穷她一世,只怕也难以扭转这个自古至今的约定俗成。
“阿娘,儿当定国公主也要嫁人么?”长安认真问话。
太平点头。
“儿可以选择驸马么?”长安再问。
太平没有点头,沉声道:“你可以选择驸马,却不一定是你喜欢的。”一个没有势力的驸马,对长安而言只是拖累。
定国公主没有势力,所谓参知政事,也没有任何影响力。
她就算长大了,也帮不了太平。
太平看见长安沉默了,她倒也不会逼她,只见她摸了摸长安的后脑,笑道:“此事还不急,长安可以慢慢想,等你再大些,想好了再告诉阿娘。”
“阿娘跟阿耶,就是这样的婚姻么?”长安忽然问道。
太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
长安微瘪小嘴,“是不是?”
“他把最好的长安给了阿娘……”太平能回答的只有这一句,含笑望着长安,上辈子这个时候,她的女儿万泉已经嫁给了豆卢氏。虽说长安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在长安身上倾注的感情却没有一分是假的。
上辈子她对万泉有多心疼,这辈子她对长安就有多宠爱。
“祖母讲过阿娘的故事给我听。”长安坐在太平膝上,勾住了太平的颈子,“阿娘跟阿耶起初那几年,一定过得不开心吧?”
太平怔然,没想到长安在乎的竟是这个。
长安的右手覆上太平的脸颊,“儿不喜欢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阿耶那样,所以……”她深呼吸了一口,坚定地对着太平道,“儿选好了!”
太平眼眶微烫,“你可以再想两日的。”
“儿决定的事,从来不做多想。”长安确实是这样的性子,正如她决定学马球,整整两年从未偷懒一次,“崇茂至少是个好人。”
听见这个理由,太平含泪轻笑,“君王的心思可是会变的。”
“祖母与阿娘的心愿却一直未变。”长安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笑了起来,“昭仪的心愿也一直未变,不是么?”
太平哑笑,“你知道是什么心愿么?”
“知道!”长安坚定地点头。
太平笑问道:“说来听听。”
这是武曌的潜移默化,也是长安的亲眼所见,她年岁虽小,却已经有了不甘。倘若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那的的确确是两倍的国力,谁说女子天生便不如男儿?谁说女子生来便要屈居后院,相夫教子?
分明已经每个州府都有私塾了,分明各地已经出了好些有才学的姑娘,可就因为她们是女儿身,她们的才能就这样被埋没了。
她是见识过昭仪春闱点评天下士子文章的,那样的英姿,那样的光彩,足以熨透她的心,让她的心烧得滚烫。她也见识过太平以女子之身指点江山,果决下旨平定边乱,以海纳百川之态接受各国使臣朝拜。
当见识过世上最滚烫,最明亮的风景,长安怎会甘于平庸?她的祖母与阿娘都是女皇,她若连她们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那不是白活一场?
“天下为公。”
长安响亮地回答了太平,这简简单单地四个字,足以让太平觉得震撼。
都说婉儿是位好夫子,她教出的那些姑娘,如今好几个都是名扬四海的女夫子,可此时此刻太平觉得婉儿比起武曌而言,还是逊色了一分。
武曌才是最好的夫子,她教出来的太平也好,长安也罢,心房深处的荒原都是被点燃了的。
她们不止要让天下人看见女子绽放的风采,还要成为投入黯淡荒原的那一点星火,燃起更多的火焰,照亮更多的姑娘。
不管是什么身份,女皇也好,皇后也好,公主也好,臣子也好,夫子也好,还是寻常百姓也好,女子就该坚信一句话——
谁说女子不如男?
哪怕过了一千年,一万年,只要这点星火不灭,代代传承,总有一日,天下会迎来一个真正的红妆盛世。
太平与长安相视一笑,眼底满是热泪。
正殿之外,婉儿也眼圈通红,她低眉转身,回首望向宫檐外的星空。
天上星河璀璨,万千星辉相映成趣。
日月凌空,其实只是开始。
第214章 上元
近年, 李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王府静养。
这日早朝之后,太平带着两道诏书来到英王府邸。一道诏书是武曌的遗诏,一道诏书是太平追封英王为帝的遗诏。
李显咳了两声, 想要撑起身子下床行礼, 却被太平按住胸膛,命他躺好养着。
“春夏。”太平唤了一声春夏。
春夏捧着两道遗诏走近, 太平拿起了遗诏, 示意春夏与婢子们都退出房去。
待房中只剩下了太平与李显,太平在床边坐下。
“三哥, 你我是一家人,有些话妹妹便直说了。”太平没有在他面前称朕,就是想与李显说几句心里话。
李显惶恐,“陛下这是……”
太平先将武曌的遗诏递给李显, “这是阿娘留给我的遗诏。”
李显接过遗诏, 震惊无比, “崇茂与长安?”其实他存有一线私心的,崇茂他日若能选个有势力的世家结亲,东宫的势力便会倍增。
他在心里盘算过许多人, 唯独没有想过长安。
“嗯。”太平点头, 她瞧见李显迟疑, 便已猜到他是什么心思。于是, 她送上了第二道遗诏,“这是我留给崇茂的遗诏。”
李显更是大惊,太平不过四十出头,怎的就把遗诏写好了?
“三哥,你先看看。”
李显接过这道遗诏, 眼底闪过一抹喜色,很快被他强掩下去,“太平,你这是……”
“该三哥的东西,我一定会还给三哥。”太平知道这道遗诏的分量与诱惑,李显无法抗拒,“崇茂毕竟是你亲生的孩儿,我百年以后,他一定想追封你为帝,只是他已经过继到了我的膝下。”太平真挚地说着,“未免他日后为难,不若我来帮他解决此事。”
李显开始犹豫了。
太平叹息道:“阿娘做这样的决定,就是想你我兄妹和睦,守好大唐江山。我知道朝中有不少大臣盯着太子妃这个位置,三哥一定也有相中的名门千金,这道遗诏是我能拿出来的诚意,还请三哥成全。”
李显静默。从太平进来至今,她就没以帝王之姿与他商量此事,足见她是诚心来办这门亲事的。
“三哥可以好好想想,今日不必给我答案。”太平没有逼迫李显,她有十足的把握,李显为了这道遗诏一定会答应。
如今武氏式微,朝臣大都希望太子妃出自其他世族,太平想把武曌的遗诏办成,她必须拉拢李显,就像当年李显拼命让她入主东宫一样。
遗诏在手,李显同意,太平同意,朝臣们自然也只能同意。否则太平宣布遗诏,李显带头反对,太平一意孤行的话,只会适得其反。太平还有许多诏令要推广天下,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激得朝臣们与李显形成新的核心。
“太平。”李显静默许久后,终是开了口。
太平认真答道:“三哥请说。”
“三哥帮你。”李显已经权衡好了,那道诏令确实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太平微笑,“多谢三哥。”说着,太平将两道遗诏收起,“明日早朝,要劳烦三哥帮帮妹妹,把这桩婚事定下。”
“好。”李显又咳了两声。
太平给李显掖了掖被角,温声道:“等崇茂大一些,我便把皇位给他,也享受几年清净日子。”
李显眸光大亮,感激地道:“太平,谢谢。”
“都是一家人,何必言谢,三哥好好休息,身子重要,我还要回宫处理政务,就不叨扰三哥休息了。”太平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李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汉当年武帝也是因为政治才娶了陈阿娇,待武帝羽翼渐丰,陈阿娇自可废去冷宫,武曌的遗诏又算得了什么?
崇茂是个聪明孩子,李显相信他以后羽翼丰满后,自会处置长安。这笔买卖,他稳赚不赔。
可太平怎会让他这如意算盘打响呢?
回宫之后,太平立即召了长安过来,将那道追封李显的遗诏交给了长安。
“这是你日后的护身符,崇茂若敢废你,他便必须掂量这道诏令的分量。”太平说得语重心长,“另外……”太平抬眼看向一旁的婉儿。
婉儿取了虎符过来,将一半虎符递给了长安。
长安接过虎符,愕然问道:“这是什么?”
“李凌是朕多年的心腹。”太平覆上长安的手,连同虎符在内紧紧握住,“这是阿娘给你的第二道护身符,此虎符是阿娘秘密打造,李凌只认这枚虎符,必要时候,他会帮你清君侧或是软禁天子。”
长安听见最后那句话,只觉心惊胆战。
太平紧了紧手指,“宫中人反复无常,你要好好培植真正的心腹,你的势力越大,他们便越不敢动你,这几年,阿娘会帮你铺好这条路。”
就像当年武皇帮太平铺路一样。
“阿娘陪不了你一辈子……”
“阿娘别说这些话,儿听了害怕。”
长安打断了太平的话,张臂拥住了太平,哑声道:“阿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呵,傻话。”太平轻拍长安的后背,看向一旁的婉儿,话是说给婉儿听的,“虽说寿数天定,可阿娘一定会多活几年,偏不让这老天如愿。”
婉儿哑然一笑。
“可有的路,终究要你一个人走。”太平扶住长安的双肩,微微拉开她与她之间的距离,肃声道,“人一旦沾染了权欲,心思就不会单纯,哪怕是你的夫君,你也要留一分戒心。记得阿娘今日的话,只有活着,才有将来,遇事先冷静下来,莫要冲动。”
长安听得鼻酸,“儿谨遵母皇教导。”
“好孩子,别怕,阿娘活着这几年,一定会护你周全。”太平这些年与婉儿一起调养身子,鲜少生病,她想,阿娘可以活八十多岁,她与婉儿活个六十多岁,应当不在话下。
虽说她告诉李显,她会提前禅位,可提前十年是提前,提前一日也是提前,她已不是当年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了,这些帝王话术她已深谙其道。
至少在长安羽翼丰满之前,她不会把皇位让给崇茂,她一定会为长安撑起这片天来,再为天下女子谋一些实事。
第二日,在李显一意孤行下,他以“孝”字为先,执着完成武曌的遗诏,把朝臣们的嘴全部堵上,促成了长安与崇茂的婚事。
三年之后,武崇训终是与永泰完婚。
同年八月十五,长安公主与太子崇茂大婚,那日整座神都被灯烛之光烧得彻夜通明。女帝太平对公主盛宠,一应用度皆僭越规制,这场婚事是神都足以铭记千年的盛况,远比当初太平出嫁还要隆重。
太平就是要让天下人看见,她是如何宠爱公主,公主就是她的逆鳞,谁敢拂逆,那便是大罪。
李显原以为崇茂大婚之后,太平会考虑禅位一事,几次旁敲侧击,太平要么忙于批阅奏疏,要么以两个孩子新婚燕尔为由搪塞过去。
李显因此郁郁多年,终是在清平十二年殁于府邸。
太平下旨厚葬,特准李显陪葬乾陵。
又三年后,天下安定,四境平和,大唐盛世初景已现。难得日子稍微清闲,太平便下旨令太子崇茂监国,定国公主长安辅政,带着昭仪西巡西京。
已经数十年没有回西京看看了,年岁越大,太平越是想念年少时候那些时光,顺便去瞧瞧裴怀清与安乐也好。
圣驾抵达西京那日,正是上元节前一日。
西京留守裴怀清亲率西京官员出迎天子,太平与婉儿阔别西京多年后,终是回到了大明宫。
这里有她们年少时的回忆,一桩一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太平命春夏与红蕊带着宫人们跟远一些,她亲自提着灯盏,牵着婉儿的手,沿着大明宫的宫道,一路缓缓而行。
月光与灯影拉长了她们的影子,交叠在了宫道石板之上。
灯影投落在她们有了岁月痕迹的脸上,两人没有多言,只是相视一笑,眼底涌动的还是年少时的真挚情愫。
“婉儿当年就在这儿,跟着我走了一路。”太平还记得婉儿那时候的模样,她紧了紧手指,将她扣得紧紧的,“如今,已经跟着我走了半生。”
婉儿笑了,笑容浓烈,“我还要跟着你走完这一世,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太平也笑了,“一世不够。”
“下辈子也跟着你。”婉儿忽然觉得有些眼眶发烫,“太平,明晚是上元节,我想换上寻常衣裳,就跟我们第一次出游一样,好好逛一回长安。”
“好。”既是婉儿想要的,太平自当相随。
太平治下十五年大唐江山,承袭武皇十载功绩,各地粮仓富足,饥荒渐少,因为太平重视各地水利,是以这几年不论是黄河还是长江,鲜少酿成洪灾。
她记得武曌教她的话,这万里山河,必须寸土不让。所以大力发展农桑的同时,军队的战力她也极是看重。民间若有能人可以研制军械,她重金请之。中原战马不如突厥战马凶悍,要想寸土不失,便只能从军械上加强军队战力。
突厥与吐蕃在这十五年中,来袭数次,每一次都会发现唐军中多了些从未见过的军械,起初是互有胜负,而后败多胜少,随着大唐国力攀升,这两国便没有再主动进犯。
这是太平治下的盛世初貌,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大唐山河。
西京长安的上元佳节,更比当年还要热闹。
长安之夜,繁华又绚丽。
数十年之前,大唐姑娘出行,必戴帷帽,以做遮掩。今时今日,缤纷灯火之下,有姑娘三五成群、嬉笑执扇穿街而过;有姑娘打马街头,飒然只将青丝系作一束;也有男装出行,唇红齿白,有如俊俏公子的。
她们的头上已经不复帷帽,每个姑娘脸上都是明媚的笑容,这是大唐女子独有的风貌。不因女子出身而羞于见人,堂堂正正走在长安街头,展现女子该有的美丽与自信,这是这个时代一道亮丽的风景。
马车自大明宫驶出,停在了长安最热闹的街头。
太平掀起车帘,当先下了马车。她没有像当年那样做少年打扮,而是染了轻妆,穿了一身鹅黄色襦裙。因为天气尚凉的缘故,春夏赶紧给她罩上了一件大氅,叮嘱道:“还请陛……”
“嗯?”太平一记眼刀递去,春夏连忙吐舌,垂首示意自己错了,“不必一直跟着,你带红蕊去玩。”
春夏并不放心,“可是今日人杂……”
“有影卫在,不必担心。”太平相信裴怀清的安排,她今晚只想放下君王的身份,与婉儿故地重游一回。
说完,太平向婉儿递去了手,柔声道:“来,我扶你下来。”
婉儿的体质单薄,这些年开始畏寒,是以身上已经批了一件雪色暖裘。她牵住太平的手,缓缓下了马车。
“走。”太平轻笑,牵着婉儿便走。
春夏追了两步,红蕊牵了她的手,低声道:“我们远些跟着便好。”
“嗯。”春夏点头。
前几日西京才下过一场大雪,这几日偶尔会下些碎雪,所以檐上好些地方都还堆着残雪,衬着今晚的灯影,淡淡地辉映着雪色。
太平牵着婉儿的手走入人海深处,灯影照亮了彼此的笑脸。
“婉儿,这算是盛世么?”太平望着比当年还要繁华的西京,喃喃问道。
“算是。”婉儿语气中透着一丝骄傲,她侧脸看向太平,她的太平的的确确开了一个盛世的头,“我相信,他日的盛世比现下还要繁华。”
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旁人怎么夸赞太平,太平都觉得少了点什么,可听婉儿的夸赞,她不由得满心愉悦。
太平的笑容,总是真挚又热烈。
婉儿看得有些许出神,这个她爱了两世的心上人总是可以悄无声息地撩动她的心弦,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跳快一拍。
正如那时候,太平歪着脑袋让她拂去幞头上的落雪,视线相撞的瞬间,婉儿觉得一颗心都被太平的笑意酥透了。
太平清楚地瞧见婉儿双颊染上了霞色,她凑近些许,低声打趣,“好看么?”
婉儿被她说中心事,故意答道:“还问?”
太平已经许多年没有显露这样的神色,更没有这样无赖的语气,“反正我家婉儿一定觉得好看!”
婉儿望着这样的太平,恍若隔世,一时竟忘了应她的话。
“还傻愣着!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太平顺势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牵着她的手加快脚步,一路往放生池去了。
放生池旁,栽植了好些柳树。
她今夜出游,最想做的便是再折一枝柳条送给婉儿。
婉儿跟着太平快步来到柳树之下,瞧见太平抬手折柳,她会心轻笑,“你知道折柳的意思么?”
太平没来由的鼻腔微酸,把柳条折下,郑重无比地赠给婉儿,“知道。”
“我也知道。”婉儿牵住柳条的一端,太平牵住柳条的另一端,宛若成婚的牵巾。
一簇烟火骤然蹿上天幕,瞬间炸开碎金无数。
长安上下刹那沸腾了起来。
喧嚣里两人相视喜极而泣,不约而同地说了那句,“舍不得。”
不论何时何地,她们永远是最挂念彼此的那一个。
太平拽了拽柳条,继续笑道:“这次我牵紧了。”
婉儿也拽了一下柳条,也笑道:“我也牵紧了。”
天上烟花次第绽放,每一朵都绽开碎金千瓣,繁华深处,烟花之下,两人站在柳下,并肩遥望烟火,共享这场盛世初景。
太平微微歪头,婉儿也微微歪头,两人的耳翼轻贴,耳鬓厮磨。
“太平。”婉儿忽然附耳轻唤。
太平莞尔回眸,“我在。”
婉儿眼底噙着泪光,凝眸迎上太平的目光,唤出了那个久违的称谓,“殿下。”
太平的视线蓦地模糊,仿佛一瞬回到了年少时。
记忆中那个清冷雅正的婉儿与眼前这个温婉深情的婉儿重叠在了一起,太平的眼泪涌出眼眶,笑容如年少时那样明媚又清澈。
婉儿爱极了太平这样的笑容,沙哑开口,“我也在。”婉儿笑容绽放开来,一瞬暖透了太平的心房。
这一世,谁也不会再离开谁。
——正文完——
第215章 番外 陌上花
漫天烟花, 人海深处,牵着柳条的两人相视轻笑,只有她们知道眼底的泪花有多滚烫。
看着两位主子这般温情脉脉,春夏下意识想去勾红蕊的小指, 哪知小指一勾却勾了个空, 红蕊已不在身侧。
“红蕊!”春夏有些慌,呼唤的同时四处张望。她很快找到了红蕊的身影, 只见她站在贩卖各种游记的小摊面前, 饶有兴致地翻阅书本。
春夏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了过去, “突然就不见人了,你是想吓死我么?”
红蕊歉然看她,“别恼,好不好?”
春夏哪里是恼她, 只是担心她罢了, “这回找到了么?”她记得红蕊这几年一直在找家乡的游记, 自小入宫至今,不论是红蕊还是她,早已忘记了回乡的路。
红蕊将那本游记牢牢拥在怀中, 对着春夏高兴点头, “嗯!”
“我买了!”春夏当即付了银钱。
红蕊急道:“春夏……”
“当我送你的, 可好?”春夏挽住了她的手臂, 拉扯她退到檐下稍静的地方,笑道,“我来瞧瞧,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红蕊含笑点头,便将这本游记翻到记载家乡那一页, 给春夏递了过去,“就是这儿!”语气中透着浓烈的喜悦,那是对家乡经年累月的思念酿出的欢喜。
借着檐下的烛光,春夏看向这本游记上书写的几行小字——关中柳乡,山水灵秀,春来有花开遍阡陌,宛若覆雪。春风稍大,花瓣随风飞舞,有如雪花,纷纷扬扬。
春夏听红蕊描绘过记忆中的家乡,说的最多的便是柳乡的雪。
起初她以为那只是雪,可看了这几行小字,春夏终是明白,红蕊的儿时回忆中的雪也许还有那陌上小花飞舞形成的花雨。
“很美。”春夏虽然没有亲见,可看着红蕊满足的笑意,她知道那一定是红蕊心中最美好的回忆。
红蕊微笑,突然翻了几页游记,指尖落在了另外的乡闻上,“这儿也很美。”
春夏沿着她的指尖瞧去,当瞧见“河东桃村”四个字时,她的眸光明显亮了一瞬。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她还记得那时候日光从树隙间落下的光影,却已记不得阿娘的容貌。
她进宫的年岁很小,因为生得灵动,便安排给了太平,作为自小伴公主长大的侍婢。若不是家里揭不开锅,她也不会被家里人卖给一个老太监,几经辗转成为公主身边的近身侍婢。
最开始的时候,她只想好好活下来,可公主待她极好,让她识字,领她玩耍,让她见识了许多乡野孩子看不见的风景。
最重要的是——春夏遇上了她,红蕊。
虽说红蕊偶尔呆愣,却是实打实地真心待她,让她在冰冷的皇宫中品尝到了家的滋味。被人依靠是欣慰的,能有人依靠更是踏实的。
宫中女子,人命贱如蝼蚁,她们比世上许多宫人幸运太多,背井离乡多年,可他乡得遇心上人,也算是上天待她们不薄。
她眼角微润,哑然笑笑,“红蕊。”
红蕊看她欲哭,连忙问道:“怎么了?”
“你学坏了。”春夏嘟囔。
红蕊眨了眨眼睛,全然不知自己何处又惹了春夏,“啊?”
“好的不学,偏学惹人哭!”春夏说着,拍了拍红蕊的手背,“打开,我要敲你一下!”
红蕊只想把春夏哄好,便乖顺地对着春夏摊开掌心,“若是一下不解气,可以多打一下,只要你不恼了便好。”
“胡说八道什么?”春夏又好气又好笑,哪有人那么傻的。
红蕊没懂春夏的意思,“啊?”
只见春夏并指从腰间的小囊中夹了什么出来,很快便蜷起了拳头,在春夏掌心轻轻地敲了一下,五指舒展开来,落下了一粒物事。
红蕊看向掌心,竟是两粒生在一起的红豆。
“红豆?”
“嗯。”
春夏说得郑重,“你仔细瞧瞧,这两颗红豆可是自小长一起的。”
“跟我们一样。”红蕊会心笑笑,珍重万千地将红豆紧紧地攥在手心。
春夏忍笑,打趣道:“这下又不呆了!”
红蕊有的事上呆,有的事上却不呆。比如……现下烟花满天,长安城上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天幕之上,她四下瞧了瞧,见无人望向这边,便猝不及防地在春夏脸颊上亲了一口。
春夏瞪大了眼睛,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惊呼道:“喂!你这胆子怎么越来越大了!”连陛下与昭仪都知道规矩,红蕊胆子大起来竟连规矩都不守了。
红蕊就喜欢看她这害羞的样子,“有春夏在,我什么都不怕。”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热烈又直白,像是一支烧红的小箭瞬间穿透她的心房,将她的一颗心烧得一团火热。
春夏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连忙背过身去,低声嘟囔,“也不知谁教你的,也不害臊。”
“害臊什么?”红蕊探去脑袋,微笑问道。
春夏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会儿觉得耳根也烧了起来,“没……没什么……”说完,她故意往放生池边张望了两眼,“两位主子呢?”本来她只想转换话题的,没想到太平与婉儿已经不在那里了,顿时急道,“不好!”
“上元佳节,好着呢。”太平的声音响起,她与婉儿就站在不远处。
春夏这下更羞了,也不知陛下与昭仪是何时过来的,到底看见了多少,又听见了多少。
红蕊快步上前行礼,婉儿先一步拦住了她,“又忘了?”
今晚是微服出宫,未免引人注意,太平事先言明不要当街行礼。
红蕊垂首,歉声道:“奴婢一时忘了……”
“无妨。”婉儿轻笑,目光落在了红蕊手中的游记上,好奇问道,“买了什么书?”
红蕊赶紧奉上,“一本寻常游记。”
“寻常游记?”婉儿更是好奇,接过红蕊递来的游记,匆匆扫了一遍。游记确实是寻常游记,可红蕊从不买书,今晚买了这一本定是另有深意。
太平凑了过来,游记正折在春夏家乡那一页,太平很快便发现了那个地名,徐徐道:“早些回去吧。”
春夏听见太平的话,当即接口道:“奴婢这就去把马车赶过来。”
“不是我跟婉儿,是你跟红蕊。”太平笑意绽放,“思乡情切,自当成全。”
春夏与红蕊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若是想在家乡置办几亩地,好好过日子……”婉儿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自己的钱袋,递给了红蕊,“便留在家乡好好过日子。”
正如上辈子她用遗诏换红蕊自由一样。
“若是记不得回家的路,明日我命裴怀清派一队人马送你们回去。”太平笑道。
虽说舍不得她们,可太平也乐得成全她们远离宫禁,在乡间快快活活地度过余生。
“奴婢……”春夏已是眼泪汪汪,哽咽着才开了个头,便先一步跪了下去,重重地对着太平叩了个头。
红蕊也红着眼睛,对着婉儿叩首一拜。
此生得主如此,是她们莫大的幸事。
上元节第二日清晨,裴怀清安排好了马车,送春夏与红蕊踏上了回乡的路。
数日之后,马车先抵达了红蕊的家乡。
不知名的雪色小花开遍了整个田埂,果然如游记上记叙的那样,风吹过田埂,花瓣如雪絮纷飞。
儿时的回忆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一起,红蕊忍不住噙起了眼泪。
“停车。”春夏忽然开口。
车夫停下了马车,“姑娘,还没到乡里呢。”
“我想陪红蕊下去瞧瞧。”春夏说完,便掀帘先下了马车,回头对着红蕊递了手去。
红蕊吸了吸鼻子,握住了她的手,走下了马车。
乡间不同于宫禁巍峨肃穆,来到这里,不论是红蕊还是春夏,只觉恍若隔世。
“小时候我总想长大,以为长大了,便可以离开宫禁回到家乡。”红蕊牵着春夏走了几步,望着远处村子的轮廓,“可当我真的回来了……”她微微侧脸,看向了春夏,“却很想念昭仪跟陛下。”
春夏与她一样,这一路想的最多的其实是宫中那两位主子。
“其实,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红蕊原以为说这句话时,心里会很难过,可当她把这句话说出口后,却释然了许多。
春夏静静地听着。
“昭仪一直畏寒,这几日春寒料峭,我总挂着昭仪,生怕新去的宫婢照顾不好她。”红蕊说着她的心里话,“春夏,我若想回宫,你会不会怪我?”
“我还怕你怪我。”春夏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情,“陛下这两年总咳嗽,那些宫婢笨手笨脚,哪里有我伺候得好。”
红蕊微愕,复又笑了出来,“那里已经是我们的家了。”
数十载背井离乡,就算回到家乡,又有几人记得她们?
“那……我们这就回去!”春夏干脆地做了决定,只觉压在心间的那块大石头瞬间挪开了。
红蕊迟疑,“你不想回家乡看看么?”
“各自安好便好。”春夏若有所思,天各一方,只要好好活着便好。
当年她的离开,换来了家人续命的粮食,如今她再次离开,换家人一世宁静也好。
“春夏……”红蕊想安慰春夏两句,可是她向来最笨,不知如何安抚,只得真切地道,“你还有我。”
春夏听得心暖,“嗯,我还有你。”说完,她蹲下身来,挖了一丛小花起来,“我们带它回去,以后宫里也有这样的小花了。”
红蕊莞尔点头,“嗯!”
自古至今,宫中婢子无一不向往宫外,可因为宫中有陛下与昭仪,她们两个心甘情愿留在宫苑,余生相随。
只因陛下与昭仪是天上星辰,她们两个是星辰周围微不可见的星屑,见识过最璀璨的星空,乡野的风景便自此黯淡了。
春夏与红蕊离开之后,虽说新来的宫婢伺候得还算得当,可对太平而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春夏,朕要……”太平又一次忘了春夏已经离开了,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地忍住了。
婉儿给太平倒了一盏甘露,放在龙案之上,“妾来伺候陛下。”
太平舒眉,“好,昭仪来。”说完,太平拍了拍身侧的凤椅,“陪朕处理政务。”
“诺。”婉儿欣然坐下,刚准备为太平整理一遍奏疏,余光却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你们……”太平与婉儿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春夏与红蕊穿着往日的宫袍,对着两人恭敬行礼,垂首齐声道:“还是让奴婢来伺候吧。”说完,两人抬眼,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暖。
第216章 番外 念青梅
天上星河万里, 大明宫灯影如豆,相映成趣。
这座皇城对太平与婉儿而言,是悲剧的终点,也是相许的开始。偶尔太平想起上辈子之事, 总是会心而笑。
婉儿也总是投来目光, 想知道太平是因何而笑?
太平侧身看她,“想到一些青梅趣事罢了。”
婉儿微笑, “趣事?”她脑海中顿时浮起这一世与太平初遇后的点点滴滴。
太平望着婉儿开始泛白的鬓发, 爱怜地伸臂将她圈入怀中,“婉儿初见我时, 可是觉得我很顽劣?”
“上辈子么?”婉儿轻笑问道。
太平点头,“嗯,上辈子。”
婉儿恍然,终是明白太平那些会心而笑源自何处, “确实有那么一点。”
“幸好。”
“幸好?”
婉儿抬眼, 恰好撞上了太平深情的瞳光, 只听她柔声说着:“那时候婉儿没有觉察我的小心思。”
什么小心思?
太平知道婉儿的动心源自她在殿上柘枝一舞,可婉儿不知,那时候的太平其实早就心悦于她, 不可自拔。
那支《柘枝舞》原本就是跳给婉儿看的。
若是在那之前, 婉儿便觉察了她的小心思, 以婉儿上辈子的心性, 只怕早就想方设法断了公主的念想。
只因她是罪臣之后,太平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是她一辈子遥不可及的星辰。
上辈子——
那年,太平十三,她十四, 武后将她安排给了太平伴读。
公主骄纵,尤其不爱读书,成日最喜骑马打球,穿着最艳丽的裙衫招摇。如果说婉儿是落入黄泥上的一粒尘埃,那太平便是众星捧月一样的掌上明珠,伴读这样的人,于婉儿而言是机遇,也是危险。
她在掖庭十四载,知道宫婢的性命是被上位者拿捏掌中的,稍有不慎,性命难保。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离开掖庭的一线生机,她怎能不好好把握这样的机会?离开那个鬼地方,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执念。
初到公主千秋殿时,她沉默少语,对于太平而言,身边来了个不说话的冷瓷娃娃,实在是没趣。
尤其是在听太傅讲学时,她坐在几案边如坐针毡,婉儿却坐得笔直,听得津津有味,俨然有一种婉儿才是学生,她是伴读的错觉。
太平杵着脑袋看了婉儿许久,想着该如何逗这个瓷娃娃,让她多与自己说两句话。
“殿下。”太傅苍老的声音响起,吓得太平回过神来。
太傅瞧见吓到了公主,急忙拱手一拜,“老臣知罪。”
公主借势端起了架子,“既然知罪,今日就到此吧!”
“殿下今日半章都没学完,万万不可。”婉儿提醒公主。
太平冷嗤:“那又如何?本宫被太傅一吓,学不进去了!”
“殿下听学走神,太傅只是稍作提醒……”
“怎的?”
太平显然是不悦了,当即打断了婉儿的话。
太傅知道公主惹不得,急忙给婉儿递去一个眼神,示意她莫要再惹公主生气。
只见婉儿对着太平恭敬叩首,“还请殿下莫要虚度光阴。”
“你!”太平原先是不恼的,瞧见婉儿这不依不饶的姿态,她现下是真的有点不悦了,“好大的胆子!”
“太平。”
骤然听见殿门外响起了武后的声音,太平像是瞬间被冰霜冻住了一样,怎的这个时候阿娘会来?
太傅最是敬畏武后,听见武后的声音,当即恭敬一拜,“拜见天后。”
“又不好好读书。”武后虽说宠爱太平,可也是在意太平功课的,方才瞧见太平那不学无术的模样,实在是生气,当即便给太平下了严令,“今日这一章,罚抄百遍,明日送去本宫那儿。”
“阿娘……”太平忍不住撒娇。
武后视若无睹,对着婉儿道:“婉儿,你今日做得很好。”
婉儿没有多言,只是对着武后沉沉一拜。
随后,武皇盯着太平听完了太傅讲学,甫才与太傅一同离去。
太平坐在原处,看着婉儿拿来了两摞宣纸,一摞放在太平面前,一摞放在自己面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罚抄,妾自当相陪。”婉儿低眉,先帮太平磨好了墨,便退回了自己的几案边,磨墨提笔,开始抄写起来。
“你!”太平真是满腹气恼找不到一处发泄,眼前这小姑娘处事滴水不漏,她虽说是陪太平一起抄写,却也算是自罚,太平确实再找不到半点由头罚她什么。
婉儿对着太平微微点头,“妾在。”
太平只得忍下想骂的话,嘟囔着拿起了毛笔,平展了宣纸,开始低头抄写今日这一章。
日影西斜。
起初太平还抄得端正,可抄到后来,那字迹有如鬼画符似的,扭来扭去,已经面目全非。别说是手酸了,腰杆也疼得厉害。她忍不住抬眼往婉儿那边瞄了一眼,只见婉儿依旧坐得端直,一笔一画写得极是认真。
夕阳的余晖自窗格间落了下来,照在了她的身上。她本就生得好看,如今被夕阳这样一勾勒,清丽的面容添上了些许暖色,就像是雪中红梅,明艳得让人心颤。
此时婉儿抄写入了神,也已经习惯了公主偶尔放笔偷懒,是以没有分神旁顾公主。
太平杵着腮,怔怔地望着婉儿抄写。宫中的美人她见得多了,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么特别的,她一个走神便走了许久。
直到——
“殿下?”婉儿抄写完最后一遍,抬眼瞧见太平还杵在那里,不由得微微蹙眉,“您抄写完了?”
太平必须承认,婉儿那双眼睛太过透彻,澄净地让她莫名喜欢。现下被婉儿抓到她走神至今,她终是回过神来,“啊?什么?”
婉儿搁下毛笔,起身走至太平几案边,瞧见了太平最后写的那几遍,神色忽然变得僵硬起来。
“殿下准备拿这些给天后看?”
“本宫今晚一定抄完。”
不知为何,太平忽然听话了,只是她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反正最多阿娘就是训她两句,她担心的是婉儿的手,写了一百遍,只怕现下酸得厉害。
她伸手去牵婉儿的手,婉儿下意识避开。
“我又不是妖怪,你躲我作甚?”太平挑眉看她,再次去牵她的手。
婉儿往后退了一步,“妾是粗鄙之人。”
“不准动!”太平下了严令,“再动,本宫便要罚你了!”
婉儿瞧她是真的恼了,便只得从命。
太平的手很温暖,她终是牵住了婉儿的右手,指腹在她手腕上轻轻地揉捏着,温声问道:“酸不酸?”
“殿下……”婉儿没想到公主在意的竟是这个。
自从出了掖庭,这是婉儿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被人关心。
太平微笑看她,话却是说给婢子听的,“春夏,打盆热水来,给婉儿敷敷手腕。”
春夏当即领命退下。
婉儿惊惶,“殿下不必如此。”
“本宫喜欢,谁敢置喙?”太平那时候的“喜欢”并不是后来的“喜欢”,只是从那日开始,太平待婉儿的态度温和了不少。
婉儿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你敷完,就继续陪本宫抄写。”太平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婉儿坐到自己身边,得意笑道:“你别想好过!”
婉儿垂眸,低声道:“殿下若是用这样的抄写给天后看,只怕天后会更生气。”
太平却笑道:“放心,阿娘习惯了。”自小到大,每次武后罚抄,她不是少写一半,便是糊弄一半,这次她准备完完整整地写够一百遍给阿娘看,也算是她的进步了。
说着,太平提笔欲写,却被婉儿捉住了手。
“不成。”
“怎的又不成了?”
婉儿松了手,将太平鬼画符的那二十余遍挑了出来,放在一旁,“这些不算数。”
太平好不容易对她“喜欢”那么一点点,这人怎么就是不开窍啊!
“你好大的胆子!”
“殿下今日生气,妾也要坚持到底。”
只因婉儿从小到大都是坚持原则的人,她决定的事,从来没有谁能左右她。
太平本想把笔一扔,索性不写了。可动作才做了一半,便被婉儿重新捉了手,贴在了她的身侧,“天后要的是殿下的态度,并不是数量,殿下只须好好写,哪怕只有五十遍,天后也是高兴的。”说着,婉儿握着她的手来到宣纸之上,语气温柔了几分,“殿下,请。”
她终是松了手,可太平的耳根已经悄无声息地红透了。
自小到大,除了阿娘,从未有谁这样亲近过她。偏生这人生得好看,声音好听,尤其是这样温柔说话的时候,别说是一件事,哪怕两件事太平都想依了她。
“我……”太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蠕了蠕唇,方才道:“你去拿你写的来,我照着你的写。”
“诺。”对于公主的顺从,婉儿也是惊讶的,只是她向来懂的遮掩,谁也难在她脸上窥见一二情绪。
当婉儿将抄写完的宣纸放在太平面前,太平瞧见那些娟秀的字迹,又瞧瞧自己的鬼画符,顿觉汗颜。
一个掖庭出身的小姑娘,书道竟已这般好看,怪不得阿娘要让她来伴读。
“婉儿。”太平提起笔来,真挚地看她,“你教教我,怎么能把字写得像你那样好看。”
“这……”婉儿迟疑。
太平低声道:“你也不想我再被阿娘教训吧?”
若能让殿下抄写的字迹好看些,武后确实能高兴,只要她高兴了,自己与母亲郑氏的日子便能更好一些。
想到这里,婉儿不再迟疑,再次握住了太平的手背,认真道:“书道当先正字骨,字若不正,骨便不正。”
这是郑氏教婉儿时说的话,婉儿如今一字一句地说给太平听,一边说,一边牵着太平的手在宣纸上写出第一行字。
太平与她离得极近,近到可以嗅到她身上的淡淡墨香味儿,甚至她身上透来的温度,呼吸传来的气息,都近在耳翼边上。
这种滋味是太平从未有过的酥意,那时候她不知那是什么,只知这个瓷娃娃她很喜欢,尤其是瓷娃娃的难得温柔。
那日婉儿与她说的话,其实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唯一记得的只有春夏打来的热水都被婉儿拿来帮她敷手腕了。
她温柔的样子……很美……
冷冽的模样,却带着浓烈的疏离感。
婉儿不知自己的性子会给太平带来如此强烈的诱惑,太平也不知放任自己的好感日积夜累竟成了后来的一往情深。
那三年青梅时光,无疑是太平与婉儿最美好的三年。
太平总喜欢轻唤婉儿的名字,想着各种方子的逗婉儿高兴,天热了命人给婉儿打伞,天寒了将自己捂暖的裘衣罩在婉儿身上,但凡能哄婉儿一笑,太平都甘之如饴。
隔世再回想那段日子,那些“小心思”都化作了太平对婉儿的事事上心,正如太平说的那样,倘若婉儿不是在青梅时光最后才觉察太平的心思,只怕太平的好多小心思都要被婉儿扼杀在萌芽时候。
青梅之末,婉儿那颗冰凉的心已被太平悄悄暖透,在太平柘枝一舞时,太平在旋舞之中艳烈地回眸一笑,那些暧昧多年的迷雾被这个笑容一瞬撕开,烫得她的心房嗡嗡轻颤,一声又一声地砰砰跳个不停。
“婉儿,好不好看?”
“……”
“好不好看嘛?”
“好看……”
那是她第一次说真心话,她的殿下已是她这一世都无法忘怀的心上人。
正如此时此刻,即便彼此已染上的风霜,可只要凝眸相望,她与她的心还是会轻颤一下,那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心心相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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