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头顶，金色的王冠格外醒目，只可惜树下来来往往的人没一个注意到他。
他抬眸眺望惊变突起的地方，那是‘平民区’方向。
就在一小时之前，‘平民区’里只有一群等着下一个72小时的无望之人，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头悬长剑，只能将平民困囿于‘平民区’的力量锁不住他们。
这群活在人为制造出来的炼狱的人，破栏而出后会做些什么，他很好奇，也很期待。
第一处意外突生的，是女生宿舍。
女生人少，体格较弱，最关键的是，这里没有等级在骑士以上的女生。
不过女生们很聪明，抢夺与被抢夺、厮杀与被厮杀的事太多了，简直司空见惯，她们第一时间远离了女生宿舍，抱团应敌，听说国王在食堂，像是抱团的蚂蚁，乌泱乌泱蜂拥而至。
青年的目光顺势移向距离不远的食堂。
在这里，他看到了国王，以及，站在国王身边的许尘影。
距离太远，他看不见那个小npc的表情，不过大致能想象出来。
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蛋上，多半会出现惊愕混杂着疑惑的表情，但很快就会压下去，转为故作镇定。
小npc昨天晚上撞到腿想揉又不敢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表情。
忽然，青年眼神一凝。
他看见小npc抬起了头，朝他的方向望来——
真敏锐。
青年跳下树的那一刻心中想到。
他才偷着看了一眼。
*
许尘影看到了榕树茂密的叶，树梢上空无一人。
刚才那种被注视感难道是错觉？
眼下的局势容不得他多想，女生们在奔逃，不明真相的学生凑到食堂大门外探头张望，却被由远及近的臭气熏得两眼发昏。
许尘影也闻到了那个味道，就在前不久，他才在‘平民区’闻到，反应比其他人好点，没有就地干呕。
许尘影想不通，究竟是谁把平民学生们放了出来。而且，他们还在这短短一小时内由平民变成了骑士。
听奔逃的人说，他们头顶悬挂的全是一柄长剑，没有例外。
‘平民区’的学生具体有多少许尘影不清楚，就他一小时前看到的，人数绝对不下百人。
百来号的骑士，是除了国王和骑士长之外，势力最强劲的一支军团。
就在这时，许尘影身边的国王忽然问他：“你下午去了‘平民区’吧？”
许尘影心脏一紧。
国王在怀疑他。
“不是我。”许尘影知道这三个字苍白无力，补充说，“我打不开铁网门，也没有把平民变成骑士的能力。”
“猜也不是你，”国王收回目光，冷笑，“最近学园里多了很多‘老鼠’，希望你不是其中一只。”
许尘影眨眨眼，国王的话，似乎意味着他知道学园还存在着另一方势力。
国王说：“你先带他们上楼。”
往常，身居高位者都有高位者应尽的的职责，比如护佑归属于己方的势力，但国王强势又自负，漠视他人，做这个决定的出发点并非是为了保护。
像国王这样抓紧权势不放手的人，只会觉得幕后之人转平民为骑士，是对他权威的挑衅，而许尘影等人的存在，会干扰到他“解决问题”。
许尘影硬着头皮开口：“大家跟我上楼吧。”
逃到食堂的人多数认为有国王在的地方波及不到自己，找个角落猫着，擎等着看好戏，是以应和者寥寥，反倒是许尘影开口后，不少男生转为盯着他的脸看，流里流气的口哨声此起彼伏。
许尘影到现在都不知道高等级应该如何命令低等级，他想到今天上午想要轻薄他的骑士长，似乎每发出一个指令都要打响指。
多少有些中二。
“上楼。”许尘影捏了个不大响的响指，见众人还是只顾盯他的脸，两片红云飞上脸颊，强烈的耻意如潮水席卷全身，他被众人露骨的眼神盯得脸颊通红，浑身不自在，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还是国王凉飕飕的一句“眼睛不想要了”，才把人调动起来。
上了二楼，许尘影靠窗站定，一名财富值为101的富商狗腿地凑过来，“骑士长，你渴吗？要不要喝水？”
从未被人如此讨好的许尘影面皮微热，垂着头说：“不、不用了。”
富商不死心：“那我给你找凳子，你坐。”
“不了。坐下就看不见下面的情况。”他需要通过骑士大军与国王的“交战”来摸清国王的能力上限。
谁知这话落在富商耳朵里就换了个意思，“哦，骑士长你真爱他。”
许尘影缓缓发出灵魂质问：“……啊？”
“国王对你不好，说那么重的话，你还不离不弃，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许尘影：“……”
这则令人糟心的小插曲过去，食堂之外，追赶女生们而来的骑士们已将食堂大门团团堵住，从许尘影的位置，只能看见国王的小半个脑袋，以及国王面前的、乌泱泱的骑士大军。
鼻间充斥着似有若无的臭味，许尘影捂住口鼻，心想这不是骑士军团，这是臭臭联盟。
身在二楼的他都能闻到那四溢的“芳香”，更遑论与其对峙的国王了。
一楼，国王单手插兜，另只手捂鼻，被臭得翻起了白眼，“都给我退远点！”
国王的话即是法则，骑士们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再退！”
又退两步。
国王终于觉得周围的空气干净了些，“虽然不知道把你们变成骑士的人目的是什么，但只要王冠还在我头上一天，你们就一天是臭虫。”
这群由平民转为骑士的学生们愤怒难当，二楼，许尘影皱起眉，叫住身边的富商。
富商受宠若惊：“骑士长有何吩咐？”
许尘影适应了下对方的狗腿，斟酌问道：“你知道，‘平民区’是怎么来的吗？”
其实许尘影更想问，那个人不如猪、臭气熏天的地方，是学园建立之初就存在的吗？
富商答：“这个我不清楚，我进来的时候‘平民区’就有了。”
许尘影：“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富商恍惚了下：“记不得了，很久了吧。”
“你现在几年级？”
“好像是高二，又好像是高三。”
模棱两可的话让许尘影涌起阵阵凉意，饶是在夏天熏热的傍晚，也脚底生寒。
这里没有考试，意味着没有升学压力，每过72小时就要经历一轮12小时的等级争夺战，争夺战带来的生存压力取缔了升学压力。
每个人都想要生存、都想要成为人上人，通过伤害与争夺得到的权利看似比努力拼搏得到的要多、要轻松。
自然而然，这里的学生会忘记自己的使命是学习，转投大量的精力去算计旁人，凭着本能追逐伤害他人，以换取自己的生存环境和资源。
就像野兽一样。
——这是一场发生在校园里的退化。
这一刻，许尘影终于看清这所学校的本质。
创立这所学校、并定下国王和平民规则的人当真其心可诛，ta要使人逐步退化，使人丧失一切美好、高贵的品格，沦为畜生。
‘平民区’像猪圈，学校其他地方又好到哪里去？
不过是放大版的干净猪圈。
【警报！警报！】
【npc许尘影窥见‘世界本质’，行为脱离既定轨道，请求bug清除、请求副本重启！】
脑中轰然乍响的电流音宛如数柄重锤在捶打神经，许尘影痛得闷哼一声，面色顿时惨白如纸，他捂着耳朵蹲下身，可把身边的人吓坏了，那人叽里咕噜乱说一通，许尘影一个字没听见，只听见耳畔不断重复的【清除bug】。
“闭、嘴。”
他是人，不是bug。
电流音停了一瞬，接踵而至的是更为疯狂的神经捶打。
【bug无法清除、无法清除！】
【抹消npc许尘影！】
【……无法抹消！无法抹消！】
【重启副本——】
【无法重启！】
【他，已经觉醒。】
随着这句话落，颅内的电流音潮退般消散了，许尘影耳边回归安宁。
他松开被自己牙齿咬到出血的唇内软肉，口腔内霎时充满铁锈味，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衣襟，前胸后背的衣料濡湿一片。
饶是如此狼狈，许尘影的眉眼也漂亮得惊人。
双瞳之中似乎燃起了一星火苗，灼灼明亮，愈发衬得眉目昳丽。那点生来就在他脸上的怯懦消退，泼天的艳色再也压不住。
富商扶他的动作不由顿住，和许尘影双目相撞的那一秒，心跳快了不止一拍。
“骑士长，你没、没事吧？”
许尘影浅色的眼瞳转了下，在富商身上停留数秒，“没事。”
他没让对方扶他，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此时，楼下的国王已经和臭臭联盟交上手了。
国王发号施令的媒介是话语，两名骑士出其不意从左右包抄封住他的口，一旦失去下命令的能力，国王便只能依靠武力。
显然这群由平民转为骑士的人低估了国王的武力值，再者，由于等级压制，无论骑士人数再多，也无法对国王造成实质性伤害。
“国王坐上这个位置多久了？”许尘影问富商。
富商还在傻不楞登盯着许尘影的侧脸看，冷不丁听见对方发问，下意识挺直腰杆，回答道：“好几轮了吧。”
富商神秘兮兮地凑近，“骑士长，我告诉你个事儿。”
许尘影单指点在富商胸膛，阻止了他的靠近，“就在这说。”
富商低头看见抵在胸膛的修长手指，心猿意马，碍于两人等级差，不敢造次，“国王之前吧，是平民。被那时的国王提成了骑士长，又踩着提拔他的国王上位。”说完，富商立马捂嘴，生怕这话被下面的国王听见。
“哦。”
见许尘影神情淡淡，不感兴趣的模样，富商讨了个没趣，蔫头巴脑地往下看，这一看，差点惊得连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骑士长，快看！国王头上的王冠在消失！”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二楼的学生纷纷围上来，透过玻璃往下看，只见国王头顶的金色王冠真如富商所言，闪烁明灭，在即将降临的夜色中，格外明显。
数秒后，国王头上的王冠像被一块看不见的橡皮擦，一点一点擦去了。
紧接着，两个灰白色的大字出现在国王的后背。
——平民。
堂堂国王，竟然一朝沦为最底层的平民。
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事情过于匪夷所思，许尘影第一个想到了琴房里的那位骑士。
不过亲眼见到国王的王冠消失，许尘影突然有了点原来如此的了悟感。
双王并非学园允许，那名骑士恐怕是用了点手段，才促成如今的局面。
许尘影愈发好奇那名骑士的来历，只听这时，身边的人群突然爆发阵阵尖叫，许尘影怔愣一秒，往下看去。
这一看，便看到了让他血液倒流、毛骨悚然的场面——
被压抑许久的骑士像是闻着肉香的饿狼，朝着孤零零的、单枪匹马的曾经的国王扑了上去，啖其肉、饮其血，分而食之。
场面之血腥，比之‘平民区’更令人作呕。
除此之外，不少骑士冲上二楼，许尘影身边的人顿时作鸟兽散。
谁也不知道出栅的野兽会做出什么。
许尘影顺着挤挤攘攘的人潮往楼下涌，被冲撞得头眼昏花，他身板弱，不慎跌倒后再没爬起来过。
当骑士们失去大量目标后，跌坐在地的许尘影就成了他们眼中唯一的猎物。
许尘影努力直起身体，抬手打响指，“不许过来！”
这次他打得又响又好，可惜依旧没能发挥作用。
他又打：“都走开！”
无人理会。
一个骑士嗤笑：“我们同等级，你打响指当然没用。”
同等级？
不对，他明明是骑士长，天然压制骑士一头。
电光火石间，许尘影想明白了关窍。
他骑士长的等级是国王赋予的，国王不复存在后，所有指令失去效力，许尘影又变回了骑士。
周围的骑士在窃笑，笑许尘影不自量力。
“诶，我觉得他有点眼熟，你们看他是不是今天下午来过的人？”
“好像是，他来干什么？”
“我记得他之前的确是骑士长，嗤，国王的走狗罢了。”
“怎么办？要杀了他吗？”
“杀了吧、杀了吧，送他去跟国王团聚。”
他们红着眼，佝偻着腰背，唇上带血，不停说着“杀了吧、杀了吧”。
不似人，倒似鬼魅。
许尘影拼着一口气站直身体，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怎么能伤及无辜呢，这可不行。”
来人走到许尘影身边，头上是一顶华光璀璨的王冠。
他冲许尘影眨眨眼，启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是“别怕”。
他抬起手，清脆的响指伴着话音一并在食堂一楼响起：
“你们的任务结束了，都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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