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褚谨言回了他的办公楼层。
没有外人在,他跌坐进舒服的大班椅,基因检测的结果就已经出来了。
有两份。褚谨言懒懒点开第一份,把腿抬高搁到办公桌上,上半身向后靠,十指交叉放到腹部,就这样放松的姿势,逐行阅读着报告上的每一个字。
海薇扭动倩影给他端来一杯咖啡,语气完全听不出哪里不爽,反而像就事论事:“跟我收集到的,有差别吗?”
褚谨言目光闪了一下:“完全一样。”
他接过杯子,漫不经心地用小勺在棕色的液体里搅了搅,就听他的心腹助手问道:“既然这么担心,您为什么不干脆……”
褚谨言调过目光,用一种教导晚辈的耐心口吻说:“我不是鱼启,无缘无故就可以杀人!她到目前,没有犯过错。没犯错,就不能动。明白吗?”
海薇连忙点点头,一副乖巧样。
褚谨言收回目光,继续搅他的咖啡,半思索半自言自语地接着道:“再说,湛总对她感兴趣……呵,多新鲜!……你希望在他兴致正浓的时候,泼他冷水?”
何况,刚才被她那么狠狠一怼,现在他也对她有了某种莫名的兴趣。
这点兴趣当然不足以洗脱她带来的那种让人不安的感觉,但也确实让褚谨言有了几分动摇。
她是福是祸,他想再看看。
海薇知道,褚谨言并不是真的在询问自己,但她还是尽职做好一个工具人的角色,附和道:“不。我希望他快乐。”
“对……”褚谨言呷了一口咖啡,就把杯盘丢到了一边,半分好奇地点开第二份报告,“怎么会有两……”
话没说完,他一怔,一抹浓烈的喜色从胸口迅速蔓延至脸颊。
这时,刚好海薇还在尽责地关怀他可能潜藏的需求,说:“但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万一湛总陷进去了怎么办?或者我们换个思路,让湛总没机会再看见她?”
褚谨言挥挥手指,示意她看电子幕墙,欣喜压抑不住,声音拔高,有点扭曲:“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海薇忙把目光转过去。
还什么都没看清,就听到一声“阿言”。
两人回头,同时一惊。是湛信然,在几名贴身保镖的陪同下,信步从外间进来。
褚谨言这才发现自己有几条未读语音信息,其中就有属下的通报:“褚总,湛总进去了。”
褚谨言:“……”啧。怪谁?
由于湛信然在湛氏至高的身份,早就有技术部门提议,专门设计一个提醒软件。一旦湛信然出现在方圆10米内的范围,软件就提前预警,以便湛氏员工做好迎接他的准备。
但这条提议被褚谨言和安全部门坚决否决了。
安全部门的考虑是,这种提醒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简直就成了总裁大人的人肉追踪器,会导致他的人身威胁系数大大提高;而褚谨言的立场则是:就因为湛信然是湛氏至高尊贵的身份,所以其他人才需要全力主动地及时关注他,仰慕他,而不是靠个什么软件来偷懒。
不过这也造成了几次,他在不太合宜的状态下,被湛信然撞个正着。
海薇微笑:“湛总!”
褚谨言也不动声色把腿从桌子上放下去,从他的椅子里站起身,迎出去:“休息得怎么样?”
湛信然用眼睛给他一个笑意,表示收到了他寒暄的好意。同时,他也立刻注意到了褚谨言办公桌对面电子幕墙上的文件。
他先说正事:“今晚白城安排了项目赛马【注】,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下……”
褚谨言几分心虚地应着“当然”,却密切注意到,湛信然的目光终于在幕墙的一个字幕处定住。
他发现了。
褚谨言有一种坏事被抓个现行的释然和对于其后果的紧张。
湛信然没有回避:“这是什么?”
褚谨言微微一笑。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对某样事物表达他鲜少的好奇。
而偏偏这些东西,都从属于一个人。
褚谨言:“您的小朋友。”
湛信然一顿,目光狐疑地看过来。他没有反驳褚谨言的说法——虽然他向来不会肯定或否定任何对湛氏没有伤筋动骨意义的话——但显然,他也立刻就明白了褚谨言指的是谁。
他的眼神带着几分责备的意味。
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外界任何机构,不经官方批准,随意截取公民发肤唾液等样本,用以获取基因信息的行为是严重违法的。
虽然这一项,在湛氏集团不存在。
湛氏涉及业务面太广,几乎没有业务,是湛氏的触角触不到的。而基因工程,更是湛氏的拳头项目之一。
在褚谨言的位置,想看什么,都可以。湛信然不至于在这个点上挑拣他。
所以他眼中的责备,必定源自这份报告检测的对象,他认为裴菲的基因秘密不该就这样被褚谨言拿到手,尽管其他很多很多人的基因秘密早就被湛氏的数据库统计了个底朝天。
这是褚谨言最怕看到的。
他担心湛信然是真的对那个平民姑娘动了心思。以湛信然的地位、尊严和恪守的行事准则,他都不可以那么做;但毕竟没有法律规定他不能爱上一个平民女子,不是吗?
这个走向,褚谨言连想一想都觉得大脑要爆炸。
好在他手里已经有了一样重磅武器——湛信然人生首次表示感兴趣的女人,并不金贵。
能证明这一点的,就是关于裴菲基因的第二份报告。它就是褚谨言刚才跟海薇说的意外之喜。
想到这里,褚谨言的整张脸都感到松快了很多。他坦然地微笑迎接湛信然责备的视线,调整页面上的展示内容,愉快道:“这里是个重点——”
用红圈圈了一下他所说的“重点”,湛信然转过目光。
褚谨言期待他大受打击,然后迅速收起对那个女孩投掷的兴趣,回到他的正途上去。
然而,湛信然只是看了一眼,就像看到了一行空白般,说:“然后呢?”
褚谨言一怔,冷意迅速从后背蔓延至全身。他连忙赔笑说:“……我没有恶意,我,我只希望您快乐……”
湛信然重新看向他,这次,他连之前那种责备的眼神都没有了。单是淡淡地看着他,然后用一种完全感知不到情绪的声音说:“聊一下今晚的项目?”
海薇感受到空气里陡增的压力,早就悄声后退。谁都没有想到湛信然有这样的转折。
褚谨言心里大感不安,行动上却丝毫不敢慢,说:“……好!”
之后的时间,湛信然跟褚谨言真就无缝聊起了公事,跟平常毫无二致。
讨论完他就走了。
褚谨言送他到门外,湛信然的背影都消失好久了,褚谨言仍怔在原地。而站在他背后的海薇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背影。
长长的沉寂后,褚谨言回到办公桌边,删除了那两份基因分析报告。
海薇说:“您别往心里去。湛总他……”
褚谨言朝她投去两道警告的目光,海薇脸一红,快快把话说完:“他可能只是心情不太好。”
褚谨言眼中锐利的光芒这才收了一点。
他嗯了一声,表示领情。毕竟,海薇是他最得力的自己人了。
他甚至愿意在她面前多展露一点自己的脆弱,以表示对她刚才这番关怀的感谢。
他伤感笑笑:“他确实不容易。”他顿了顿,“可他已经是最富有的人。像他这样的人,不该心情不好。”
海薇没有接话。接什么都不对。
沉默一会儿后,她指指搁在褚谨言办公桌一角的三支小试管,说:“那……”
试管都封着口,里面各有一小块什么物体的碎片。这些是做基因检测后剩下的。归属贴纸上,一支标着“马琳”,里面是水杯的部分杯沿;另两支则都标着“裴菲”。
这些东西都是在她们本人毫不知情的地方取下的。
裴菲的两支,一支来自入园那杯离子水的吸管,由海薇偷取,另一支来自午餐时使用的汤匙,是褚谨言亲自出马的战果。
海薇心里浮现一丝冷嘲:就这么点事,他也会突然信不过她,非要亲自出马。
褚谨言明白她说的“那”是什么意思,他还沉浸在被湛信然不满的沮丧里,有气无力地说:“老样子。”
“老样子”就是“拿回去”。
海薇忍不住弱弱回敬一句:“裴菲的,拿您的还是我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因为褚谨言像一头痛失至亲的野兽,默哀中还被打扰——他缓缓抬起头,朝她投来刹那寒凉的目光。
海薇傻了。
他朝她勾勾手指。
海薇浑身又麻又冷,她缩紧肩头,却不敢违抗。
她小步慢慢走近他。
在离他大约半步之遥的时候,他抬起一条胳膊,搭到她的肩上,绕过她的后颈。
突然,她眼前一花!
她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嘭!!!”,然后才感到颧骨和腮边传上来剧痛。
他用臂力,把她的脸狠狠掼到办公桌上。
海薇两手本能抓紧桌沿,脸贴着桌面,浑身在他臂弯里颤抖。疼痛加强,变得火辣辣地。她小口急促呼吸,却不敢发出声音。
褚谨言的话音从她上方冷冷传下:“这是你最后一次挑衅我,记住。”
海薇的眼泪不受控地从右眼角滑过鼻梁,流进左眼,再淌到他红棕色的樱桃木桌面。
她小声回应:“……记住了。”
褚谨言:“记住什么?”
海薇:“记住了……爸爸。”
压在她脖子上的力度一秒后撤开,褚谨言声音阴冷:“滚。”
海薇得以长抽一口气。她用尽全力把自己撑起来。
她扯着自己的衬衣衣袖,把桌上那一小滩泪渍擦干,才低头欠身,拿过桌角那三支试管。后退几步,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服和头发,屏气出了门。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翻开粉盒,海薇眼里闪过一星泪光。
她总是一不留神就被那个男人的彬彬有礼和对湛信然的忠心迷惑,忘了他其实不是人。
而是个手握大权、变态的恶鬼!
可她能怎么办呢?
反抗他?
离开他?
然后,她就会得到跟其他人一样的下场。
她望向那三支小心搁在桌面的试管,想起昨天那条关于三具尸体的新闻。
不。她还想活着,哪怕常常活得像狗。
可谁又不是呢?
收好粉盒,她伸手拿过那三支试管。裴菲的两支,因为取材很小,材料都差不多厚,颜色也一致,其实哪只属于谁取的,根本就分不清。试管是制式的,闪亮透明的有机玻璃管,淡紫色塑胶瓶塞,白底黑字的姓名贴纸。
她拿着它们,在各种光线下看了很久。
终于在其中一支上,看到一个浅浅的指纹。比她的所有指纹都大,纹路淡,却又宽又清晰。
她这才松下一口气,把马琳那支和这支一起包好,藏到她的手提包深处。
稍后她将亲自送到褚谨言的某处私宅。
剩下那支,则扔进了墙边的一台粉碎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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