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胤禟很憋屈。


    听到有人冒充他, 恨不得立刻冲去苏州抓贼拿脏。但是,就是这个但是又出现了。


    小路子及时拦在了门口,一个劲地劝九阿哥别冲动。


    “九爷, 使不得!可不能现在离开。太子爷重病, 皇上都下诏书让索相八百里加急赶来。您现在离开, 别管有什么理由,都会被扣上不敬储君兄长的帽子。”


    也不是一个合适的理由都没有。


    比如听说有人要伏击皇上着急去查实, 要不就是听闻有谁对远在京城的太后不利。


    九阿哥为了处理这样的紧急问题,是能偷跑着出去, 事后被发现也能说是为尽孝。


    现在的理由却不行, 听闻有人冒充他与船帮头领见面,区区小事绝对不是皇上能接受的。


    小路子却不敢说那些合适理由, 只能跪在地上把自家主子给拦住。


    “行了行了,你站起来。”


    胤禟气得跺脚, 但还没失去理智。


    这五天,曹家的气氛非常压抑。


    如果他为了处理假冒顶替者离开江宁, 康熙固然给冒充者判刑,但更会狠狠数落他不该与三教九流的船帮往来。


    这些日子,谁也不敢惹康熙生气,皇上的迁怒时有发生。


    直郡王胆子倒是大得很, 前去劝过两句请康熙保重身体,不能为了太子就忧心忡忡,其他兄弟更担忧汗阿玛病倒。


    话乍一听没错,却被康熙大骂一顿。


    斥责直郡王没有兄弟之情, 就没从他脸上看到对太子的担忧。胤礽都病了,为什么还不能放下往日积怨。


    当时,在场的还有八、九、十阿哥。


    胤禟瞧着现场, 康熙像是一点就燃的爆竹,近期不论别人提到太子什么都是错。


    但,康熙的指责也不是毫无道理。


    直郡王与太子争了好几年,背后的支持者,明珠与索额图也斗了许久。


    前几年,明珠失势,索额图越发行事张狂。直郡王不退反进,没了明相,他就自己去争军功,而与太子的矛盾越发深了。


    由于双方冲突已久,胤禔没有说出希望胤礽早日病愈,更会被认为心有怨念而不友爱兄弟。


    胤禟也管不了大哥如何说话,反正现在最羡慕四哥早早脱离大部队,不用直面康熙的怒气。但四哥的悠闲日子也没几天了,也不知人走到哪里,武氏是否病愈有?


    这会太子病了,四哥应该也听到了风声。


    他总不能顾着武氏,不管兄长,留给他赶往江宁的时间也不多了。


    其实,每个人都有烦恼。


    胤禟想到这里,心里的火气稍微消除了一些。


    像他颇有皇家气度,现在治不了苏州的宵小之辈,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骗子给押入天牢。


    这就吩咐小路子不要打草惊蛇。


    先去通知苏州的眼线,死死盯住冒名者。不论花费多少,紧紧叮嘱对方,摸查清楚对方的老巢,将来要一网打尽。


    *


    *


    月沉日升。


    苏州城,一行人或驾车或骑马出了城,朝着西北方向行进。


    “四爷,后头一个骑毛驴的与一个赶牛车的,不远不近跟了有一个时辰了。”


    护卫发现身后的跟踪者,请示问,“要不要去警告他们一番?”


    武拂衣在车内闭目养神,不甚在意地摇头。


    “不必了。此路是通往江宁府最近的大路,他们敢跟就跟吧。你去警告了,那些人换藏到暗处反而防不胜防。“


    如此说着,大概猜到后方跟踪者是谁。


    昨天,武拂衣冒充胤禟去刺探鬼船的消息。暗示吉旺财,此次是从江宁溜出来见他,隔天就要折返江宁,因为圣驾在江宁。


    今天,吉旺财很可能派人跟踪,确定与他相谈甚欢的是不是九阿哥本尊。采用最原始的办法跟着车驾,瞧一瞧是否会驶入江宁曹家别院。


    除了吉旺财,也可能是胤禟的眼线。


    胤禟知道了被冒充的事,这会没办法亲临现场抓人,只能先跟踪找出对方的落脚点。


    也可能是第三波人。


    鬼船案的始作俑者,疑神疑鬼,是要跟踪去过周通家的访客。


    如今已经确定所谓鬼船就是行踪诡异的东瀛船队。


    昨天吉旺财见到九爷很高兴,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为了抓住靠树的机会说出了所知的东瀛船队秘密。


    那是挂着一横三点旗帜的东瀛船队。东瀛各家有族徽,一横三点,应是表明了船队隶属哪个家族。


    这些船一般不走运河,而出没于淮安府治下靠海的安东县海岸边。运输的货物据说是银子,也有夹带些许人参。


    没听错,就是一船船白花花的银子。


    东瀛船队没有固定航行时间,只能做大致估算,船队送货前前后后持续了五六年。最近一次是在今年三月中旬。


    一些船帮消息灵通,但听说了运钱的东瀛船都没有太在意。


    如果运输特别的售卖物品,船帮还要担心生意被抢,但运的是银子有什么好在意的?


    吉旺财判断,东瀛船是给江南某一帮人送钱的。


    为什么送钱?可能是在其他地方达成了交易,这些运来的白银是货款。


    武拂衣想到东瀛银矿资源丰富,银子对东瀛来说不单是货币,也是一种货物。


    比如石见银矿,从十六世纪就开始开采。至今开采了一百七十多年,东瀛人采矿经验很丰富了。


    不论东瀛的银矿是否丰富,反正天上没白送钱的好事。什么值得一船船白银源源不断地渡海送来?是人参交易吗?


    结合在周仵作药柜里找到的那根秧参,不妨大胆推测出事件的前因。有人需要大批钱款,参考前朝崇祯末年的人参走私案,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野参值钱,园参平价。


    那就搞一种无限接近自然生长状态的秧参,把它们当做野参卖给不识货的,或者说愿意一起鱼目混珠的买家。


    参考曾经的三角走私线路。在东北种植秧参,销往东瀛。


    东瀛方面银矿多,便于以相对低价买入人参,然后将钱款运到江南来,这就是完成了交易。


    同船也转运了少许人参。


    转运的人参也是出自东北,不走常规陆运,就是要避人耳目,以不被发现具体来源的方式卖给南方需要的买家。


    至于东瀛方面知不知道秧参与野参的区别?又能否吃得下大部分的人参?


    此时,德川幕府采取的是锁国政策。严格控制海上贸易,其中尤其严防从西洋来的商队。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说不定正因如此,鬼船船队加大走私交易,把从东北买来的人参倒卖出去给西洋人。


    这样一场走私贸易,需要调动的人力物力不少,更是涉及多地交易,可以窥见幕后组织者的能量不小。否则,一批批白银抵达江南,早就被地头蛇们瓜分殆尽了。


    白银送给了谁?


    吉旺财也不能肯定,众多船帮首领也只能做猜测。这些银子上岸后被分散运走,其中分部是送往了京城阿尔吉善的府邸。


    谁是阿尔吉善?


    可不就是索额图的另一个儿子。


    大量白银是给索相的儿子送去,约等于给索额图送去。


    谁人不知道明珠被罢相后,索额图一方独大,他又是太子的外叔公。讨好索相,约等于获得了未来皇帝的支持。


    有这样的关系在,没人再敢议论东瀛送钱的船队。


    极少数知情人装聋作哑,揭破这事对于船帮没好处。而且索相也没触动他们的利益,何必做出头鸟。


    这一次,吉旺财愿意说出隐秘,只因来者是九阿哥。


    九爷与太子都是皇子,真要出点事,比他们这些船帮能抗。再说了,与九爷做了几年的买卖,这位仗义疏财,一直都是买卖愉快。


    百闻不如一见。


    吉旺财见了面更觉九爷是爽快豪气,被他的气度所折服,是个值得托付的主子。


    心甘情愿说出东瀛船的内情,希望九爷有个心理准备,可别在毫不知情时就与索相在江南干上了。


    武拂衣获得了这些情报,第二天就赶往江宁府,早就做好准备身后可能有小尾巴。


    这会吩咐侍卫,“不必去后面赶人,你们警醒着些就行。太阳落山前就能到江宁府。届时再看他们有何举动,是否要一举拿下。”


    “嗻。”


    侍卫应是,策马离开了。


    马车厢内,胤禛仍在思考。


    昨夜听老鬼转述了吉旺财交代的内情,但是那些话也就是船帮的一面之词,目前手头没有实质证据。


    白银入境的账本在哪里?秧参在何处种植?又从哪里私运出境?


    所谓白银被送往阿尔吉善府邸的人证是谁?


    船帮愿意私下告之“九阿哥”,却不一定敢站到公堂上作证。


    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要怎么告发索额图?或者说应该在此时告发索额图吗?


    眼下江宁气氛紧张,太子重病的消息从江宁传出,紧接着皇上就传召索额图立刻来江南。


    胤禛思考了许久,时机非常重要。


    汗阿玛厌恶索额图,又想要保全太子,但两者可以得兼吗?


    无辜之人被灭口,悄无声息地培养种植秧参,鬼船送来大量白银,这些事加在一起,从康熙的角度来看是有一点不得不问。


    索额图位极人臣,其父索尼是开国功臣之一。康熙继位之时,索尼时任四位辅政大臣之首。


    赫舍里家族煊赫多年,本就富贵至极,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去搞走私交易获得大量隐秘的白银入账?


    是无穷贪欲作祟,或者说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必须要大量不为人知的现银支持?


    随之引发新的疑问,太子知道东瀛银船的内情吗?


    尽管康熙偏宠太子,却没有在吃穿用度上事事都顺着他。


    对其他皇子也一样,会保证他们衣食无忧,但不会提供能令人穷奢极欲的钱财。


    太子也需要钱。他住在宫内,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想要获得额外钱财,最快速度不是自己经营,而是让索额图提供钱财支持。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


    胤禛往深了想,康熙对于索额图的大批钱财来源毫无所查吗?是不是查了,但尚未能查到东瀛银船?


    “等到了江宁,不如让庆复去海州,把最新线索透露给陈鹏年。”


    胤禛看向驾车的武拂衣,“海州与东瀛船停泊的淮安府相距不远。如今知道东瀛船的到港时间与运输物品,找出实际证据的可能性更高。”


    找到实质证据之后,此事由陈鹏年上报比雍郡王开口要好。


    太子是兄长,做弟弟的告发哥哥,难免在康熙心里留下一笔不敬兄长。


    另外,庆复效忠康熙。


    派他去海州,也等于变相把已知情况透露给康熙,更能试一试康熙接下去想怎么查,有没有一网打尽的决心。


    武拂衣听懂了胤禛这一步棋的深意,她不反对让陈鹏年调查。


    蒲松龄先一步去找陈鹏年求助,此时两人应该见了面,知道是遇上了什么样的案件。


    陈鹏年不为强权,他敢查,也对江南河工与水路颇为了解,是一个合适的调查人选。


    然而,别忘了康熙偏爱太子,处置索额图又会不会发生投鼠忌器的情况?


    武拂衣指出,“找实质证据需要时间,很多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索额图被传召来江南会引起什么变数,不是你我能控制的。”


    胤禛当然明白,“那就随机应变吧。”


    *


    *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夕阳照在江宁城城门上,仿佛血溅满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远处响起,伴随着烟尘滚滚,马队距离城门越来越近。


    通常传递百八里加急,送信官都会放声叫喊示警,让前方行人速速避让。


    此时,城门口百姓们进进出出,但谁也没有听到示警喊声。却都是做鸟兽散般,奔跑着远离城门,谁也不想被飞驰的马匹给踩死。


    这都是什么人啊!


    竟然横冲直撞,胆敢一句话都不说就冲入江宁城?!不都说皇上圣驾停留在城内,居然还有人敢这样纵马奔跑。


    守城侍卫远远瞧着,新来士兵正要质问,却被身边老兵一把拉住。


    “哎呦!你不要脑袋了。如果没认出那块补子是超品一等公的图样,还能没瞧见那顶戴花翎?”


    老兵说,“这人九成九是索相!你都不长记性吗?最近不是有消息太子爷生病了,皇上为了让太子爷心情好病愈更快,让索相来陪着说说话。”


    新兵吓得退后一步,幸而他没有主动去拦,否则哪怕索额图所为不合规矩,但先倒霉的会是自己。


    惊恐过后,不免心里埋怨。


    索额图真不把人当人看,皇上就非常体恤百姓。圣驾来到江宁,从没发生过踩踏百姓的事件。


    这种抱怨却万万不能说出口。


    城门口无人阻拦。


    索额图飞快驾马跑进了江宁城。他认识路,直奔太子落脚的曹家别院。


    赶路急切,生怕晚一步太子病到不省人事。根本不在意会不会撞到人,也没想要放慢马速。


    “太子情况如何?”


    索额图一路闯进别院,顾不上去给皇上请安,先去探望了胤礽。


    他逮着着守在门口的太监厉声质问。“你们这群狗奴才是怎么照顾太子的,竟然让太子不慎病了!”


    “索相明鉴,奴才们从来不敢偷懒。”


    太监们瞧着索额图脸色阴沉至极,立刻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请罪。


    这一段时间,他们本就活得提心吊胆,已经是领了一顿皇上的责骂。


    不幸中的万幸,皇上骂得狠,但暂时没有让他们承受杖刑。


    此处不是京城,把一批太监打坏了,没法立刻补上一批能妥善伺候太子的奴才。


    太监们却知道这顿打只是暂时没挨到。皇上暂时不罚,不意味着太子不罚。


    太子是病了,上吐下泻好几天,却不是昏迷不省人事。一有心情不悦,就鞭打一顿身边伺候的人。


    眼下,索额图来了。


    索相从来都不仁善,更不提规劝太子要收敛脾气。


    太监们如何不瑟瑟发抖,就怕索相为了让太子爷心情舒坦些,教唆他直接重罚仆从。


    索额图纵马进入曹家别院的侧门,直到太子居住的院子才下马。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康熙的耳朵里。


    康熙听了,面无表情。吩咐梁九功,“你去打听一下,这一路有没有人因为索额图受伤。”


    “嗻。”


    梁九功心里打着颤,皇上越是不见怒意,今天只怕越是不能善了。


    太子是生病了,其实就是水土不服。病症一直持续,但要说多严重真不至于。


    皇上急召索额图来江南,这事本来就有一丝古怪,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梁九功猜到某种可能性,但他也不敢深想。正要吩咐手下去办皇上的吩咐,又被叫住了。


    “让索额图来见朕。把老大、老八、老九与老十都叫来。”


    康熙想了想又说,“老四刚刚走没多久,去瞧瞧他是不是在洗漱?让他一会也过来。让曹寅也来。”


    梁九功再次应是,不妙的猜测又多一分。


    两炷香之前,皇上见了刚到江宁的雍郡王,密谈了一会就让雍郡王先洗去一身赶路风尘。


    这会把人都叫到书房,到底要做什么呢?


    皇上想做什么?


    武拂衣也想问一问。


    抵达江宁府曹家,一路跟在身后那一串小尾巴就不见了。


    她也顾不上洗漱更衣,先去给皇上请安,然后表达了对生病太子的关心。


    康熙的态度却耐人寻味。先肯定了老四关爱兄长,又叫他不必太过担忧,胤礽不是大病就是有些反复而已。


    随后,压根就没有多提几句太子病情,直接问老四对于鬼船的调查有没有新进展?


    武拂衣几乎如实回答,从东瀛银船谈起,说到个人推测的秧参走私贸易。


    推荐陈鹏年调查此事,但没有直接指出白银流向了索额图的儿子阿尔吉善府邸,而表示有一批银子疑似运往京城。


    没有实证,不能告发索额图,这是需要保持的谨慎。


    康熙没有立刻给出明确回应,不说是不是让陈鹏年去查。只让老四先去歇一歇,一路奔波,他该洗把脸换套衣服。


    这一头,武拂衣正换上新衣服,就听到梁九功来传旨了。说是索额图到了,皇上传召了一堆人去书房。


    尽管不知康熙下一步想做什么,但能肯定现在去不会是请客吃饭的好事,说不定是要给谁惊吓。


    可不就是惊吓!


    另一头,胤禟听到小路子汇报傻眼了。


    就在两炷香之前,跟踪冒充者的探子们居然出现在了曹家别院门口!


    负责跟踪的探子们也蒙了,九爷到底再搞什么?


    冒充者与吉旺财交谈,但怎么会来到圣驾暂居的曹家别院?


    事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九爷计划好的,找个替身去见船帮的首领?然后考验属下的眼力与本事,才故意让他们搞跟踪,美名其曰找到冒充者老巢搞一网打尽。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探子们可不敢深想了。如果不是九爷故意安排了考验任务,就是别院里其他主子的计划。会是谁呢?该不是皇上吧?


    胤禟傻了,马上让小路子去问清楚冒充者抵达曹家门口的时间。


    然后与门口侍卫再核对情况,两炷香之前是雍郡王携武氏到了,没有其他人进门。


    苍天啊!


    胤禟仿佛被雷劈中。昨天破口大骂的顶替者是孙子,没想到竟然是四哥冒充了他,去见了船帮首领吉旺财。


    这,这,这……


    胤禟哑口无言了许久,真相太出乎意料,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他不知道说什么,难道要怪苏州的探子没见过雍郡王所以认不出吗?


    此时,不给他时间去消化惊人消息,梁九功来传旨说皇上召见。


    胤禟被动回神,朝着皇上所在书房而去。


    临出门,他重重拍了拍小路子的肩膀。“你小子是福将,以后还是要忠言逆耳!爷能听得进去。”


    这次还真要感谢小路子,昨天他劝得及时,否则自己真偷跑去了苏州抓冒充者,那后果真是一团乱麻。


    被康熙责骂了还得不偿失。就算正面堵住冒充者又如何,发现是四哥,他只能把惊愕往肚子里咽了。


    其他人冒充九阿哥,是冒充皇室的重罪,但自家兄弟不一样。哪怕捅到汗阿玛跟前,也就是一桩嘀笑皆非的玩笑罢了。


    因为胤禟知道四哥不可能无缘无故冒充他,一定是有非常大又非常紧急的事情发生了。事急从权,才出此下策。


    话是如此,胤禟朝着书房走去,瞧见迎面而来的四哥,这感觉与以往不一样了。


    怎么形容呢?反正他没法想象四哥与船帮帮主相谈甚欢。千言万语就汇成一个眼神吧——「啊啊啊!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四哥。」


    武拂衣面色自若,有句话讲得好,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胤禟有心想问四哥为什么要冒充他的身份?


    一定是出问题了, 是好兄弟就说来听听,分享一下惊险刺激的事。


    来不及开头,远远瞧见索额图朝着小院而来。


    这下, 胤禟没了提问的兴致,更是隐隐觉得事态不妙。


    汗阿玛把索额图叫来江南给太子侍疾, 这会如果单独召见索额图也不奇怪, 但为什么要众兄弟都来?


    武拂衣听到远远传来道脚步声,当作没听到就不必回头,径直跨过书房的大门。路过胤禟身边,只低声留下四个字。“沉默是金。”


    胤禟:?


    四哥能不能别惜字如金, 要搞提示就给得更多一些。这是让他一会别发表意见吗?好歹讲一句原因。


    康熙的书房门前, 却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武拂衣与胤禟一前一后进门, 看到胤禔、胤禩、胤礻我与曹寅都已经到了。


    被传召的人就缺索额图一人。


    康熙见状, 面不改色,心情更差了。


    如果老四迟到, 尚且情有可原,刚刚让他回去先洗漱打理一番。没想到老四到了,索额图还慢一步。


    “奴才给皇上请安。”


    索额图入内, 看上去灰头土脸。正与太子说话说到一半,还没能问清太子病情就听梁九功来传旨。


    这会真不是故意迟到。


    他也六十六岁了, 跑了四天赶来江宁。都没能歇一口气, 走路的速度想快也快不。


    索额图下跪请了安, 本以为很快会听到皇上叫起,不料屋内一片安静。


    安静到仿佛充斥着一股死寂气息,让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意识到情况怪异。


    适才,胤礽明明说了这段时日康熙很照顾他。


    皇上没有表示出任何的不满情绪, 眼下又是怎么一回事?


    “索额图,你出生在赫舍里家。朕以为索尼教导过你,什么叫做僭越。”


    康熙居高临下地看着索额图,眼神平静到不剩半点昔日情分。


    “策马行至太子所居别院,过中门仍不下马,你的规矩是学到哪里去了!”①


    索额图背脊一僵,许久没有人提,被这样一问想起来了。在太子门前策马是罪当至死的罪名,因有蓄意纵马冲撞谋害储君之嫌。


    但规矩是规矩,不按照规矩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况他怎么可能谋害胤礽。


    “皇上恕罪,奴才是一时昏了头。一心挂念太子病情,想要尽快亲眼瞧见太子安康,这才会坏了规矩。”


    索额图立刻自辩,这种谋逆的罪名,饶是他也决不能背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双目通红地看向康熙,仿佛能为自证清白能立刻老泪纵横。“皇上明鉴,奴才绝无加害太子之心啊!”


    康熙仿佛信了,表面上态度软化给索额图自证的机会。


    “论亲近,你是太子的外叔公。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朕也不想不近人情。索额图,你说甚是关心胤礽,那么有没有什么实证?”


    “奴才对太子的关心天地可鉴。”


    索额图一时想不到什么叫做实证,他以六十六岁的高龄马不停蹄地赶路难道还不够吗?!


    但现在在看来是要物证,他脱口而出,“未免江南缺乏保命药材,奴才带了一盒极品人参来。”


    武拂衣听到此处,低垂的眼神顿时一凝。人参,又是人参!


    索额图被八百里急诏书召来江南,而带上续命人参给太子使用,这事本来很是寻常。


    然而,眼下情况特殊。


    一连串线索揭示出走私秧参与巨额东瀛白银的关系,始作俑者恰巧是指向索额图。


    此时,康熙偏偏问起索额图有没有关心太子的实证,而索额图想也不想顺嘴提到人参。


    这是一个圈套!


    武拂衣非常确定今天索额图在劫难逃,他无知无觉地跳入了康熙设好的陷阱中。


    就听康熙说,“眼见为实。梁九功,去把那盒人参取来。”


    索额图脸色很不好,皇上的意思是怀疑他信口开河编造谎话吗?他真的带人参来,早就说了,这世上没人比他更希望胤礽活着。


    很快,梁九功就取来索额图的行囊,在里面取出一只密闭的木盒。


    “就是这个。”


    索额图说得肯定,“奴才选了最好的人参,请皇上过目。”


    康熙示意梁九功去查一查。


    梁九功先把盒子打开了,瞬间散出一股参香,乍一闻是一盒极品人参。


    但仔细再看,就叫人心头发颤。虽然参与参的外表相似,但老道行家一看便知猫腻,五根人参之中有一根不是野参。


    “万岁爷……”


    梁九功端着木盒呈给了康熙,而他的后半句话没能利索地说出来。


    索额图信誓旦旦给太子带了续命药材,但其中一根居然是滥竽充数的秧参。


    这是故意轻慢太子吗?


    梁九功其实不信索相会在这种事情上怠慢太子,索相应该希望太子能好好活着。


    眼前,不可能的事却已经发生了。他觉得手里捧得不是人参,而是一枚炸雷。这个陷阱是谁谋划的还用问吗!


    康熙淡淡瞥了一眼梁九功,“怎么了,你看不出好坏?”


    梁九功迅速稳住心神,不论索额图与太子的关系如何,今天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了。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瞧着其中有一根应该不是野参,而是人工移植的秧参。药效上,与野山参不可相提并论。若是错用,只怕药力不够而耽误病情。”


    此话一落,满室寂静。


    不可能!


    胤禔脑子里,就蹦出三个字。


    虽然与太子不合已久,与索额图更是水火不容,但不信索额图会在太子性命攸关的事情上出错。


    胤禔直直看向索额图。本以为他和自己会做出同样的反应,而不假思索地叫冤。


    不成想索额图下意识地反应并非被冤枉,而是惊恐与错愕,那样子有些像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


    索额图听到了秧参一词,第一反应就是装错了。


    因为着急赶路,离开京城时吩咐侍从去取人参。赶时间只匆匆扫视人参一眼,并没有细看。


    再说十天前,从东北运了五根样品秧参到索府。今年新挖出的秧参样品让他过目,确定是否达标可以继续与东瀛方面做交易。


    眼下,极品野参中混入了一株秧参,应该是错拿了秧参样品。


    索额图没能第一时间喊出不可能,正是他知道索府内确实有秧参的存在。


    但立刻反应过来,样品秧参为什么偏偏出现在给胤礽的药材中?偏偏还被皇上撞了个正着。


    世上没有如此巧合,这是请君入瓮的圈套。


    “皇上明鉴,这是有人要陷害奴才。故意把秧参放到了野参中,奴才不知情啊!”


    索额图肯定不能承认。哪怕已经意识到环环相扣的圈套九成是康熙策划,但他不能就此认了。一旦认了,就是认了有谋害太子之心。


    索额图砰砰磕头,祈求康熙再给他一个机会,但抬眸的瞬间如坠冰窟。此时,后知后觉终于看懂康熙的表情,是一种陌生又眼熟的眼神。


    三十三年前,皇上就是这样看着权倾朝野的鳌拜,以出人意表之势将其擒拿下狱。


    索额图一时恍然。


    当年,得知康熙有一举拿下鳌拜的想法,非常清楚那种计划有多危险。鳌拜勇武过人,若是一招不慎就会命丧黄泉。


    他毫不犹豫地辞去吏部侍郎的职位,是为了保护康熙周全,义无反顾做起了宫中侍卫。


    康熙许诺,等到铲除鳌拜,一定不会亏待以命相搏的忠臣。


    后来,计划成功。


    鳌拜被擒获,皇上也守了承诺。三十三年以来,对于赫舍里家族恩宠不断。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索额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他不再将效忠康熙放在首位,更希望太子能早一日继位。


    比起手段日益老辣的康熙,胤礽显然会更加依靠他,更器重赫舍里家族。


    今时今日,皇上看他竟是如同在看鳌拜。


    那些狡辩的话卡在了喉间,这个结果不在意料之中,却非常合情合理了。


    康熙看到索额图脸色变了又变,却心无波澜,根本不在意这厮是否后悔。


    过去二十年多,给过索额图无数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而昔年君臣情分被索额图早已耗尽。


    治国不易,索额图为他考虑过吗?给了索额图位极人臣的权柄,又是怎么回报他的?最为不可容忍,是索额图的存在让他与太子的关系越发生疏。


    “索额图,你应该非常清楚,自清立国以来对于人参制定了严格的采摘售卖规矩。采摘野参必须有朝廷颁发的准票,培育园参、秧参必须报备获得批准,另绝不允许以次充好。”


    康熙指向木盒,“以你的本事,但凡仔细看过这盒人参,不该瞧不出混入一棵秧参。你说纵马于太子门前是担忧太子病情,呈上的人参居然出了如此纰漏,这就是大不敬。”


    康熙直接给此事定了性,此次召索额图来江南,就没想让他再顺顺当当地回京。


    “你说有人陷害,但这秧人参是从赫舍里家取来。赫舍里家怎么会有秧参?是吃不起野参了?”


    索额图从恍然中回过神来,尽管明白皇上铁了心要给他治罪,但不可能就此认了。


    哪怕此刻被视作如鳌拜,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生机。只要拖上一段时间,太子会来求情。


    “秧参应是家中下人私藏着带入府中。”


    索额图绝口不提私种人参。大批种植秧参,走私东瀛以换取巨额白银,他自认此事做得隐秘。


    哪怕皇上察觉他策划私种秧参,但应摸不准出货的方式。隔着一片海,也没听说有船只去东瀛查案。


    康熙瞧着索额图,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今年正月末,有一位从南边来的行商入京。将秧参做野参卖给京城药铺时被拒收,后知后觉自己在收货时被坑了。


    卖家所谓的急需用钱才会打折卖掉野参,实则是卖出以假乱真的秧参,欺骗了不常接触东北人参的南方商人。


    康熙获知此事后立刻警惕起来。秧参不是随便谁都能种的,比起直接在园子里种参,移植山野的秧参要有足够的采摘经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野参是朝廷的重要财政来源之一,必须查明那一批秧参从何处而来。


    调查却出乎意料,追查的速度比与预计中慢很多。


    无法抓到是谁卖给南方商人假的野参,卖家仿佛消失在人海之中,相关户籍证明、路引凭证都是假的。


    虽然造假屡禁不止,但每一步都完美地造假,更说明问题很严重。


    幕后主使者能量颇大,否则也不能安排得面面俱到。查了整整四个月,也是运气使然,南方商人再次撞见了骗子。


    这一次,密探顺藤摸瓜查到了盛京,最终发现秧参一事由索额图的儿子阿尔吉善操纵。


    消息被传递给南巡的皇上。


    康熙闻讯后,对索额图彻底失望,不再抱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赫舍里家不缺钱,若是摆在明面上搞种植人参,他也不会不批准,那么为什么要私下弄出大批秧参?


    答案不言而喻。


    以次充好,能获得巨额利润。索额图需要大批见不得光的钱,以便他结党营私,罗织出一张官官相护的大网。


    这是想做什么?!


    康熙自问给索额图的权利够大了,给他的宽恕与自由够多了,他的贪婪却永无止尽。


    索相一党是想要彻底架空皇上吗!想让他早点下台,扶植太子上位以便更好操纵吗!


    既然如此,那就让索相彻底消失。


    康熙本来想完善所有实证链再将人下昭狱,但越忍越不愿再忍。


    要治索额图的死罪,随手挑一个他的大不敬行为就行。这些年,他是习惯成自然,不敬的行为早就数不甚数。


    择日不如撞日,选择了胤礽疾病之时。


    事实证明这次的雷厉风行很有必要。


    放老四单独出门溜达一圈,有额外收获。


    老四发现的东瀛鬼船古怪事件,补上了索额图犯案过程的最后一环,是知道秧参都被卖到哪里去了。


    卖给东瀛,汲取大量白银。


    难为索额图用心了,买卖与收款不走一条航线,掩人耳目做得真漂亮。


    明末走私人参是为后金获得军费,这方法倒是让他全学了去,并且翻陈出新。


    康熙一想到人参是被私下卖去外邦,就当即有了决定。哪怕胤礽生母赫舍里氏死而复生,他也不会再给赫舍里家族半分恩情。


    早几年,索额图去与沙俄谈判,他就对那份条约不够满意,觉得索额图不够强硬,没能收入更多土地。


    碍于当时刚刚结束三藩之乱,必须休养生息不能再穷兵黩武,也就勉勉强强认可了领土划分。


    昔日不追责,但今天索额图竟然私自对东瀛出售秧参敛财。


    这往轻了说是目无法纪,往严重了说就是里通外国。今日为钱卖参,来日呢?!


    索额图决不能留在太子身边。


    否则胤礽就不只是性情骄奢,而是有亡国之嫌。


    “在盛京西北边,娃娃村的村民参与种植秧参。将培育出的幼参移栽到附近连片山林中,这事是阿尔吉善负责的。”


    康熙说将一本折子狠狠砸在了索额图的脸上。


    “这件事的人证物证俱在,你怎么还有脸恬不知耻地说不知道秧参从何而来!阿尔吉善做事,会不告诉你这个做阿玛的?”


    索额图听到娃娃村这个地名,双手不免颤抖起来。


    打开了折子,里面一行行字看得他头昏目眩。皇上不是诈他,是真的查到了养参地点。


    康熙没再去看索额图背脊佝偻的模样,而将视线投向在场其他人。


    “人参是为大清财源之一。谁敢妄动,无疑就是变相摧毁大清根基。索额图的罪行罄竹难书,据可靠消息,他所种植的秧参疑似运往东瀛,私自谋取暴利。说说你们的想法,谁去把事情查清楚?”


    去查索额图。


    这个问题被抛了出来,却要思考更深一层的意思。动了索额图,他全力支持的太子呢?索额图以不利手段敛财,财流向何处?那些给太子的钱要怎么查?


    此时,胤禟终是悟了,为什么四哥刚刚教他沉默是金。


    索额图的事情牵扯太广,去彻查就要做好得往死里得罪太子的准备。


    康熙在气头上惩罚了太子,但谁知道一段时间后会怎么样?


    整整二十八年,康熙宠爱太子太久了,对胤礽的偏爱之盛超越其他所有皇子。


    胤禟琢磨着,眼下也没有与太子死刚到底的必要。


    偷瞄一眼,四哥也没作声,那也就是不想沾手。四哥不动,他就不动了吧。


    不是怂,而是生意人的精明。


    胤禟自有一套判断。


    四哥冒充弟弟的身份去见船帮帮主,是足够有胆量足够有想法,那都不主动提调查索额图,说明这水足够深,别碰。


    胤禟不开口,有的是人开口。


    直郡王最先表态,“儿臣虽不擅于查账,但愿为汗阿玛分忧彻查秧参走私一事。”


    有了胤禔开头,胤禩琢磨着也跟着道,“儿臣愿助力大哥核查各项账目。此事,九弟亦然能助一臂之力,九弟精于计算账目。”


    哎呦喂!


    八哥啊,你咋就学八哥鸟叫呢!话可真不能乱说。瞧瞧四哥,那种可贵的安静品质就不能学一学吗?


    胤禟暗叫糟糕,他是真没想掺和进去。


    汗阿玛向来不喜他经商,要是他从这方面狠狠打了太子的脸,到头来谁的脸更痛?他可不敢与太子比圣宠。


    “汗阿玛,儿臣恐怕不适合。”


    胤禟急中生智自诬一把,“您知道儿臣在江南做了不少生意,指不定秧参售卖的罪人里就有与儿臣相关的生意对象。查案,儿臣理应要避嫌的。”


    康熙有点意外胤禟的自黑,深深瞧了他一眼。难得,这小子终于脑子能清醒点,知道不是所有事都能掺和进去。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转而看向老四。听了一番对索额图的发难,老四的想法是否改变了?“老四,你说呢?谁去查比较合适。”


    “回汗阿玛的话,儿臣认为陈鹏年合适。”


    武拂衣不曾改变想法,理由非常充足。


    “东瀛船运输钱款必定经过江海关与浙海关。想要查清此事,寻一位精通江南政事与水路消息的官员更合适。陈鹏年秉公无私,可当此任。”


    理由不只于此。


    武拂衣围观了一场康熙设套索额图,见识到了这位帝王的心机与决心,是铁了心要将索额图彻底废了,比当年处置鳌拜时更狠。


    当初,康熙年幼登基被鳌拜挟制,对鳌拜并无深刻感情。


    而对索额图与赫舍里家不同,加恩三十多年,应该有过真心期盼君臣相得一辈子的时候。


    有过期盼,就会有更深恨意,何况其中还夹着胤礽。太子越偏向索额图,康熙就越发厌恶索额图。


    因此,于公于私都别沾手此案的最终调查。


    武拂衣竟是顺着胤禟的话说到,“九弟的那句避嫌说得颇有道理。查案应该避开利益相关者,以及感情亲厚者。


    索额图毕竟是太子的外叔公。我等兄弟查办索额图,未免伤了与太子之间的感情。儿臣也怕兄弟们会徇私办事,不如交予外臣。”


    谁特么和太子感情深!


    胤禔抓住了老四话里的重点,也不管是不是抓偏了重点,差点爆粗口。


    他怎么可能偏袒太子。“四弟,你多虑了。这种时候,我是会秉公行事的。”


    武拂衣不与直郡王去争长短。论公证,她敢说比在场所有人都公证。


    这会是公证的事吗!胤禔还是不懂,不论他多努力,在康熙心里就是越不过太子。这个越不过,就是一辈子的事。


    人心就是偏的。


    有的事从出生就注定了,谁让赫舍里皇后生下胤礽就死了。


    这样的理由,要让胤禔去做选择。他想得到皇上一辈子的偏宠,因素之一是出生就没了额娘,恐怕他也狠不下心。


    若非康熙依旧不舍伤害太子,眼下就该让胤礽也到场表态,但偏偏没让他来。


    今时今日,皇上认定了索额图是罪魁祸首。除掉他,就能让太子重新成为最理想的储君。


    武拂衣反正表态了,所有皇子都不该主持调查,为的就是不让兄弟阋墙。


    平时可以斗,但是不能过度的相互攻讦,这道口子一旦开了,很难再有回头路。这是为康熙好,也是为了朝堂太平好。


    康熙原本想过让老大与老八负责调查,但老四的表态让他犹豫了。


    他还是希望太子能和兄弟们好好相处,或许没了索额图之后,这个愿望就能够达成。


    现在,是二比二平。


    老大、老八愿意负责调查,老四、老九认为该避嫌,那么就还剩一个人没讲话。


    康熙似不在意地扫了一眼老十。


    十阿哥正垂着脑袋,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神游天外。


    索额图如何判与他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也不擅长查账,找谁也不可能找他。


    胤禟察觉到了压力给到了十弟的那一边。


    偏偏,十弟在他身后站着就仿佛像一团空气,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要怎么办?


    此刻,胤禟眼尖,看到斜对面四哥的动作。只见四哥的右脚朝后微微退了半步。


    忽然灵光一闪。是了,四哥刚刚赞同了他的避嫌一说,这退半步的动作很可能是认真给他的提示。


    下一刻,胤禟装不在意地朝后退了一步,狠狠踩了老十地右脚,虽然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踩老十。


    “嗷——”


    胤礻我惨叫出来,“九哥,你踩我做什么!”


    武拂衣把那一幕尽收眼底。


    真的想要扶额,胤禟究竟在做什么,他是来搞笑的吗?这退半步的动作,是让老九给老十找个退路下。


    胤禟平时脑子不是挺灵活,关键时候怎么不够用。


    他就不能学学胤禩,说出老十应该对查案没兴趣之类的话,让十阿哥顺着台阶下去就好。踩人一脚是做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十阿哥的名字打出来会是乱码,所以写成了【礻我】


    ————————————


    ①虽然历史上没有索额图人参案的记载,但关于他的僭越行为有明确记载。


    历史上,康熙四十一年南巡,太子在山东德州生病。


    康熙召索额图前来为太子侍疾。等到太子病好了,四十二年就批捕了索额图囚禁宗人府。其中提到他的罪状之一与德州侍疾有关。


    根据《清史稿》,“谕曰:皇太子在德州,尔乘马至中门始下,即此尔已应死”。在太子门前骑马,是一种非常明显的“僭越”行为,就看皇上罚不罚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十阿哥脱口而出的呼痛, 让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胤禟收到老十委屈控诉他的表情,好似自己刚刚那一脚把人给踩骨折了似的。


    天地良心,虽然有一点点没控制好力度, 但也绝不至于让老十变成一只炸毛胖猫跳起来。


    其实,踩一脚的理由说起来非常简单,下意识认定了四哥退半步的提示是认真的。


    此刻,胤禟感觉屋内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却没能从四哥眼中读出认可,反而似乎是一种无奈。


    后知后觉, 自己误解了四哥的暗示。


    刚刚脑子没反应过来, 这不是让他踩老十,而是给老十退一步的台阶。


    没关系,踩错了, 把话圆回来就行。


    胤禟以往挨训挨习惯了, 能够厚着脸皮当做什么失误都没发生, 还能一副与老十哥俩好为人着想的模样。


    “十弟,对不起啊,我背后没长眼睛没能控制好力道。我不是故意踩你,只是想提醒你有困难早点说。”


    不等老十问点说些不着头脑的话, 立刻把台阶给他铺好了。


    “汗阿玛问我们,谁该去负责调查。你不擅查案, 特别是涉及各种账目,我这不是怕你逞强吗。”


    逞强?


    康熙瞧着老九与老十, 犹如在看不靠谱与没头脑。


    胤礻我之前一直低头不说话,只怕不是不知如何开口拒绝,而是神游天外压根没认真琢磨今天这场对索额图的问责。


    胤礻我这般性子,倒也不是说真是草包。


    康熙明白老十之所以会如此混日子,其实是他一手养成的。


    众位活着的皇子, 论各人生母的位份。


    首先是赫舍里氏以原配皇后之位生了胤礽,在此之后就是小钮钴禄氏在贵妃之位生下了胤礻我。


    赫舍里家族先有索尼,后有索额图。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嫁到宫中成了第一任皇后。


    钮钴禄氏家族也不成多让,先有遏必隆为辅政大臣,后有阿灵阿为重臣。


    遏必隆次女钮钴禄氏作为继后嫁入宫中。在她不幸早逝后,妹妹小钮钴禄氏又入宫,后封为贵妃生下了十阿哥。


    康熙为了太子考量,有意压制老十的积极进取之心。


    他的本意不是让老十混日子,而期望老十不受母族势力裹挟,能一心一意做个纯臣。


    奈何有些事,不是想怎么就怎么着。


    胤礻我不想辛辛苦苦做纯臣,吃力不讨好。索性懒得思考,和老八、老九混一天是一天。


    这人走歪了路,还不能使劲把他掰回来。


    因为担忧矫枉过正,如果叫老十该努努力,他往争权夺利上努力怎么办?


    做父亲又做皇上就是容易左右为难。


    日子一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老十得过且过了。好在他身后还有钮钴禄家族,也没人敢在明面上怠慢他。


    想到这些,康熙也没了脾气。


    “行了,行了。老九,你下次落脚有点分寸。老十,你对胤禟说的有没有补充?”


    十阿哥一听,关注点偏了。汗阿玛怎么可以对九哥说注意下次落脚要有轻重呢?这是让九哥以后再踩他?


    不过,好歹没傻到把这个问题讲出来。


    “九哥说得对,儿臣不擅查账。”


    老十顺坡下驴,“调查重案应该交给有真本事的人,没本事就别瞎掺和了。”


    谁瞎掺和?


    胤禔睨了一眼,老十真不会讲话。


    刚刚自己说了哪怕不擅算账也要自告奋勇调查索额图,老十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亏得是老十说的,要是换个人真怀疑这话是含沙射影。


    “就这样吧。”


    康熙果断叫停,不能让老十继续说下去,他这张嘴尽是瞎说大实话。


    “任命海州知州陈鹏年为江南按察使,彻查秧参走私案。曹寅,你从旁全力协助,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查清此案。”


    索额图背的不只一桩秧参走私案,所涉及范围之广,关系网之错综复杂,不是陈鹏年一人能审清的。


    康熙很清楚陈鹏年一个人做不到,而以性质恶劣的秧参案作为调查的切入口,是表明索额图必须倒的风向。


    如果没有强硬开头,朝廷内那些人都不敢动,连检举索额图也不敢。多数都是贪生怕死,认为索额图还有复起的机会,但凡针对他就会被报复。


    这一次要让所有人知道朕意已决。


    康熙把曹寅叫来书房,不只是让他旁听,更是让他明白该怎么做,必须充分发挥地头蛇的本事协助陈鹏年。


    话到此处,还剩最后一步。下旨夺去了索额图身上的一切职务,同时也剥夺了他一等公的爵位。暂时关押在曹家的暗室,不日就押送回京,收押宗人府。


    为什么不把人关去江宁府衙?


    因为无法确保江宁监狱的保密程度。


    在曹家别院,至少有皇家侍卫做看守,但监狱衙役说不好就会为索额图通风报信。


    至于在曹家会不会有人站在索额图的一边?


    康熙心里清楚,肯定会有一个。


    他挥退众人,等会不得不去见一见太子。在此之前,他需要好好静一静做好心理准备,等会也许会与胤礽吵起来。


    散场了,各回各处。


    有没达成心愿不痛快的,有成功拒绝工作轻松愉快的。


    武拂衣显然属于后者。走出书房后,知道今日份的热闹还没结束。


    胤禟现在一定很想和四哥聊聊人生,最好奇莫过于冒充顶替事件的原委。


    她一点也不着急与胤禟讲话,就看老九被两个人盯上了。


    老八与老十都有些话想与胤禟谈谈。前者肯定要问为什么拒绝调查索额图,后者则得报一脚之痛。


    武拂衣没兴趣掺和三兄弟之间的糊涂账,就让胤禟慢慢处理兄弟关系。


    她从苏州赶来江宁,几个时辰了连一口安稳茶水都没喝过,肚子更是临近饥饿边缘。


    本来应该坐在餐桌边,美滋滋地吃完一顿江南佳肴。


    康熙搞索额图真的不挑时间,对于是不是饭点毫不看中,也不知道胤禛是否一个人先吃独食了?


    哎!四哥,你怎么走得那么快?还没说冒充顶替的刺激故事呢!


    胤禟眼瞅着四哥匆匆离去的背影,来不及呼喊,他的面前就多了两个人影。


    老八与老十像是两尊门神拦住前路。


    胤禟瞧着两人就一肚子郁闷,这两人刚刚差点都坑了他一把。


    好吧,做人讲道理一些。


    十弟倒也不是故意大叫出声,谁让自己先伸脚了。


    但自己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没及时转过弯来。


    他牢记四哥最初的提示「沉默是金」,才以为四哥退一步的提示是要踩十弟一脚,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是叫他为十弟说话。


    胤禟觉得这次反应慢,真的情有可原。他没能第一时间为老十说话,也是因为遭受八哥的语言突袭。


    八哥冷不丁地推荐他辅助调查索额图,这是能瞎说的事情吗!瞎说话,还不如踩一脚呢。


    “九弟、十弟,不如一起去我那边喝杯茶?“


    胤禩面色如常,但肚子里憋着气。


    老九今天怎么回事?自己好心推荐他办差,居然当场在汗阿玛面前拒绝了。


    要不是老九说什么避嫌,查处秧参一事就该落在他们身上了。


    老十必会跟着,届时哪怕由大哥主导也无妨。趁此机会,不知可以笼络多少江南对索额图有意见的官员。


    现在交给陈鹏年去办。那人油盐不进,虽然能把是非曲直搞得明明白白,压根不懂官场需要一点变通。


    这样一来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胤禩不希望白跑一趟江南,但木已成舟,索额图的事别想从正面插手了。


    兄弟三个心情都不悦,但还是一起去了胤禩的院子喝杯茶。


    老十不开心的理由最为简单,他的脚背还痛着。


    今天倒霉地挨了飞来一脚,琢磨着要怎么敲九哥一笔,这伤不能白受了。


    等进入胤禩的住处,挥退闲杂人等,终于能把憋着的话说出来了。


    老十抢在最前头,“九哥,等回了京城,你可得给我配一整套玻璃窗。刚才,你那一脚踩得弟弟要伤筋动骨一百天。


    弟弟想要坐在玻璃窗边晒太阳,好好养伤。在书房、花厅、卧室等等,都要享受阳光充足的感觉。你可不能耍赖啊!“


    “我耍赖?!”


    胤禟瞪大眼睛,好个老十,这厮把机灵劲都用在坑他上了。


    全套玻璃窗的价格折算成正骨治腿的食补食材,少说能让老十吃三五年的,分明是这傻弟弟狮子大开口的。


    老十佯装脚疼,直抽抽着叫唤,“哎呦,我疼啊。九哥,你踩的你负责。我的愿望多简单,坐摇摇椅上晒晒太阳,瞧一瞧太阳照进玻璃窗的感觉。压根没提什么过分要求。”


    “只装卧室。”


    胤禟不理会老十的装疯卖傻,直接把价格杀到最低。


    “不讨价还价,否则一扇都没。我还给你买一堆书,你信不信?养病与读书最相配了,汗阿玛也会支持的。”


    “别介啊。”


    老十听到书顿时怂了,正月里读牛顿又写学习心得的阴影还没散去。


    他妥协得非常迅速,“卧室装玻璃就够了,睡得舒服最重要。还是九哥懂我。”


    胤禩瞧着两人闹完,趁着气氛轻松,也正好能问清楚老九为什么拒绝协查索额图。


    “汗阿玛已经决心要办索额图,正是我们表现的好时候。九弟,虽然以往汗阿玛不赞同你经商,但这次能证明经商也是正经本事,不是挺好的吗?”


    胤禟在老十胡闹一番后,心里郁闷少了一些,也是好声好气说话。


    “八哥,你想拉弟弟一把,我谢谢你的好意,但现在和太子对上不值当。


    索额图倒了,太子还在。太子在江南的根基可不浅,之后他会放弟弟一马?弟弟那些生意肯定受影响。”


    反正,胤禟不信太子会友爱兄弟。


    这会去查索额图是能短暂地表现一把,但往长远想不值当。


    他辛辛苦苦查账,指不定还真拔了萝卜带出泥,查到生意伙伴头上。届时是处理了?还是隐瞒?


    因为查索额图,康熙必然会盯着。


    负责查账是有好处,能尝试接触非太子一系的官员,但这次别想在江南各类生意上捞一笔。


    胤禟心里也有一本账。思来想去,交给外臣去查挺好的。


    让外臣查,之后太子想报复,康熙能把人调到其他地方隐匿一阵。


    官员能被调任,但生意人不是说换地方就换地方,原料、生产工坊等等,都不能随随便便搬走换地方。


    把这些利弊说给胤禩听,末了加了一段。


    “八哥,我不想浪费你的好意。以后,这般大事,你与我事前商量一番吧。”


    不是所有事都能先斩后奏的。


    比如四哥顶着九阿哥的名头去见船帮帮主,这就是找小刺激,无伤大雅,事后与吉旺财说清楚就行。


    但八哥推荐他协查索额图,那是与太子对着干,这不是脑子发热就帮忙的。


    胤禟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以往无条件支持胤禩,是因为八哥对他很好。在一众兄弟,是真心支持他经商,哪怕这件事被汗阿玛看不起。


    世上却没有一成不变的事。


    如今,发现四哥也挺好的。四哥原来也不是古板不通情理,更没有看不起他的选择,而且还会一起玩。


    四哥要是不会玩,能搞冒名顶替去吉旺财相谈甚欢?


    胤禟记性不差,四哥也提过出使西洋的渴望。有多少真心话,就是在不经意间提及。


    比起与太子对着干,要是能出海把生意做到欧罗巴,其实更符合他的渴望。前者,弊多利少;后者,至少留下大清出西洋第一人的称号。


    胤禟本来想要劝一劝胤禩,想要好好表现不如找别的机会。


    得罪太子,搞不好被汗阿玛迁怒。他们被骂也就罢了,但连累了宫里额娘与良嫔怎么办?


    对了,还有一个人。


    胤禟也记挂着一母同胞的哥哥胤祺,胤祺如今管着玻璃厂分厂,那本就是一件要保守秘密的差事。


    虽然两兄弟关系不够亲近,做弟弟的帮不到亲哥什么,可也不想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给对方添了麻烦。


    人,不能太自私。


    如果胤祺没有管理大玻璃制作,只是做个闲散贝勒,那再差也出不了大纰漏。


    现在情况不同,身在要职就要谨慎。


    如果九阿哥参与调查索额图,这老头的党羽没被收拾干净之前,很难说会不会报复做哥哥的胤祺。


    索额图又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君子。人以类聚,可想而知他的心腹都是些什么人。


    胤禟正想说肺腑之言,但听到了敲门声,是八福晋来了。


    胤禩谈事,大多时候并不避讳郭络罗氏。


    这会,郭络罗氏听闻索额图被革去一切职务,连忙就来询问详细情况。


    当然也没有太直接,而是打着快到晚膳时间的旗号,来问一问老九与老十有什么想吃的?


    “有劳八嫂费心了,弟弟就不吃了。前头打瞌睡到一半被叫去了书房,这会最重要的是回去补个觉。”


    胤禟将那些真心劝说都吞到了肚子里,有郭络罗氏在场一些话不好讲。


    比如不能说八哥该为良嫔着想。


    因为郭络罗氏会自发延伸,将这话的意思曲解成胤禩没孩子,所以良嫔不开心。


    胤禟再强调一次,他不傻,能看得出郭络罗氏瞧不起八哥的生母。


    以前也劝过八哥照顾一下良嫔的心情,然后被郭络罗氏怼了一顿。


    郭络罗氏说什么孩子早晚都会有的,良嫔该不会希望庶子早于嫡子出生之类的话。


    不只这一件。


    胤禟想到家里的福晋。


    但凡董鄂氏与八嫂聊过天后,那一天他回家总是瞧不见福晋的笑脸,必有拈酸吃醋。


    那天,他要真是做了点什么也就认了,偏偏多数是翻旧账。


    八嫂管得真是宽,也就是看在八哥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


    她凭什么啊!哪怕与额娘一样姓郭络罗,但有不是多亲近的亲戚,分别在不同旗,距离远着呢。


    当下,胤禟先一步开溜。


    他说的也是真话,昨天因为听说有人假冒顶替他,所以没睡好,梦里也在与小人作斗争。


    先回去补个觉,等晚一点去四哥那里搞点吃的。


    他在学习老十,该蹭补偿时就要蹭。前几次与四哥聚餐,发现四哥点的菜味道都很好,是个隐藏的老饕。去四哥那头,应该能蹭到一顿好的。


    郭络罗氏瞧着胤禟说走就走,多少有点不得劲,但这人脚底抹油一般溜得快,是压根不给人挽留的时间。


    胤禩见状,本来想要挽留胤禟,但其实清楚九弟与郭络罗氏相处得并不愉快。今天发生的事也不少,可不想之后再起矛盾,索性也就只留了老十吃饭。


    **


    **


    吃饭,不同人能吃出不同感觉。


    武拂衣回到院子,听闻胤禛没有先一步吃独食。


    但不给人一丝丝感动的机会,去胤禛屋里一瞧,发现这人压根不是秉着有饿同当的想法等她回来,而是埋头在读新收到的资料又忘记吃饭了。


    “你回来了。”


    胤禛抬头,瞧见武拂衣一脸无语,不知道老鬼又是哪里抽风。


    那不重要。


    胤禛点了点桌上的信纸,“之前派人去广州搜罗的消息,刚刚从京城转送来了。从英吉利商人口中得知一些牛顿的最新消息,这人任职铸币局局长后启动铸货改革。他重点铸造金币,而减缓银币的数量。”


    那番举动会产生什么影响?


    胤禛暂时没有结论,但认为牛顿写出《原理》开创新学派,他在英吉利铸币局的举动就值得注意。


    另外,从秧参走私案不只能看到索额图的野心,也能琢磨出一些别的东西——东瀛看起来银矿非常充足。结合此前得知消息,曹寅一家有涉足铜矿买卖的打算。


    金、银、铜。


    这些都是钱,而人没钱寸步难行。


    胤禛认为有必要加以关注。他在思考这桩大事,怎么可能记得要去吃饭那种小事,他又不是饭桶。


    武拂衣听出了胤禛的言下之意。


    半晌无语,她刚才在康熙书房真就期盼对索额图的问责搞快点,因为她想要快些填饱肚子,合着她是饭桶吗?


    算了,不斤斤计较。


    现在不打击胤禛积极性,这人学会主动薅羊毛了,逮着牛顿好好研究,牛顿铸造金币就是英吉利金本位制度的确立之初。


    当下,武拂衣引导着发问,“如果说欧罗巴太远,但东瀛挺近的。我认为有必要去逛一圈,瞧瞧那个地方究竟有多少白银,又对清朝是个什么想法?”


    胤禛看出来了,老鬼在外晃悠之心不死。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该派人去东瀛一趟,但汗阿玛凭什么派雍郡王去呢?难道凭雍郡王去年比武失败的成绩?放一只弱鸡出去,不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惕心?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索额图被革去一切封号与官职, 这个消息像阵阴风快速吹遍江南,并从江南又传向京城。


    怎么会这样?


    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不敢置信。索相居然被皇帝下了狱?索相是太子的外叔公,赫舍里家的人,竟然也会被下狱?


    正如康熙所料, 哪怕他下旨要求知情者检举索额图, 但压根没得到几份回应。直到陈鹏年在半个月内迅速查清了秧参走私案,风向才发生了质的变化。


    经过抽丝剥茧, 陈鹏年查清东瀛货船交付货款入境江海关的路线与时间, 同时查明走漕运送向京城阿尔吉善府邸的巨额白银数量。


    具体多少数量没有多外公布,保守估计大约有千万两级别。


    索额图父子主导的秧参走私案证据确凿,辨无可辨。


    康熙以私通外国罪降旨, 对阿尔吉善最先下了死刑诏书, 并称索额图为“大清第一罪人”。


    这样诏书一出,人们终于确定皇上来真的。


    阿尔吉善是第一个被处死的人, 却不会是唯一个。这次索额图真的倒了, 不会因为与太子的关系再死灰复燃了。


    有了这个认识, 终于有一堆人开始弹劾索额图及其党羽。


    一时间,各种折子似雪花飞向江南。


    曹寅都没想过, 给皇上准备的书房居然快装不下了那一箱箱送来的奏章。


    索额图在朝中风光无限了几十年,早就是树敌无数。


    康熙将每一本奏折都仔细翻阅, 有些是极尽落井下石之能事,有些没表态但列出了每一条罪证,当然也不乏仍有为他求情的。


    不论哪种其实都在预料之中,有人想索额图死, 也有人希望索额图能苟延残喘。


    想他死的,不一定恨极他,也可能是未了保全自身不被拖下水。想他活的, 不一定是支持他,而希望浑水才能摸鱼。


    时至六月,索额图倒台的风,吹了整整一个月。


    康熙收到了一份内容不同的奏折。


    奏折的重点不在索额图,而是控诉了陈鹏年。不是贪污、不是误判案件,而是誊抄了两首陈鹏年写的诗。


    近一个月以来,陈鹏年负责调查秧参走私案奔波于江南各处,途径苏州虎丘写诗两首《重游虎丘》。


    其中着重提到:“雨后万松全逻匝,云中双塔半迷离。夕佳亭上凭阑处,红叶空山绕梦思。”


    “代谢已怜金气尽,再来偏笑石头顽。楝花风后游人歇,一任鸥盟数往还。”①


    这两首诗,被人指出有大问题。


    崇祯自尽殉国,他的堂兄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史成南明弘光帝。


    在别有用心的人看来,诗中「万松」就是「由崧」的代称。「红叶」为朱色,可不就是指代明朝老朱家的人。


    而且,告发者还说了,如果陈鹏年写下一首诗是巧合,那么第二首诗又有谋逆之词总不能还是巧合。


    「金气尽」可不就是诅咒后金气数已尽。


    「鸥盟」,鸥,一种海鸟,就是代指台湾岛上的郑经,而郑氏奉明朝为正统。这是在怀念前朝余孽。


    从陈鹏年的两首虎丘诗,字字句句都透出他心怀异心,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去负责调查索额图。


    索额图曾经为了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哪怕后来犯了点错误,也不是反贼能污蔑的。


    请皇上立刻将陈鹏年下狱,严加审问他是不是故意构陷索额图。此前查到了所谓罪证不足采信,而应换人重新调查秧参案,还索相一个清白。


    “哐!”


    只见康熙直接抄起一方砚台,狠狠砸向了墙头。力道之大,砚台瞬间碎裂,溅了一墙黑色墨汁。


    梁九功见状神经紧绷地站在一旁,饶是他也许久未见皇上这样外露的愤怒了。


    哪怕是处置索额图时,皇上也不曾如此。这又是哪一家不长眼的?难道是给索额图求情的?


    书房内,死寂的气息维持了整整一炷香。


    康熙几度深呼吸,才将满腔怒意勉强压制。


    “梁九功,去弄清楚曹寅现在身在何处,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回江宁。”


    “嗻。”


    梁九功头也不敢抬,极为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书房。


    等到出了书房,他才敢大口呼吸,脚下却不敢停地去找了曹家的大总管。


    曹寅作为江宁织造,对江南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


    近期被皇上派出去辅助陈鹏年及其他官员,调查索额图一党的罪证,现在并不在江宁城内。


    虽然不清楚让皇上勃然大怒的折子写了点什么,但愿佛祖保佑曹寅能尽快收到消息在今晚之前赶回家,否则他说不定也会被迁怒。


    曹寅收到传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江宁。踏进家门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急召回来。


    说实话,这种紧急召回让他有点心理阴影。上一个被八百里加急传召的是索额图,这会索额图已经押送到京城宗人府大牢了。


    “奴才给皇上请安。”


    曹寅午夜子时到家,事态一定很紧急,否则皇上的书房不可能在子时依旧灯火通明。


    康熙当然睡不着,告发陈鹏年虎丘反诗的折子让他怒不可遏。不是因为诗中的用词,而是因为这份折子背后的动机。


    “朕不安。”


    康熙将折子扔给了曹寅,“好好瞧瞧,你给朕说明白了,在虎丘究竟发生了什么?”


    曹寅一头雾水,虎丘能发生什么?


    半个月前,他与陈鹏年等人去苏州查账,路过虎丘顺便逛了一圈而已。没有惊马,没有拦路告状。一切正常到不能更正常,一桩怪事都没有发生。


    等到看完折子,曹寅是不知不觉冒了一身冷汗。


    虎丘之行,陈鹏年确实做了两首诗。不只陈鹏年,同行的四位官员也都写了一两首诗,全都是吟诵虎丘。


    当时谁也不觉得有问题。


    曹寅亦是持有相同想法,谁能想到这本折子竟然能做此曲解。


    曹寅扑通跪下,恨不得把一颗忠心掏出来让康熙看清楚。


    “皇上,这是欲加之罪啊!奴才敢对天发誓绝无异心。当时,陈大人确实作了这两首诗,但它就是咏景诗而已。


    陈大人办案兢兢业业,公正严明。奴才敢说,攻讦他的人寻不到其余错处,才会罗织这般罪名。”


    此时,曹寅坚定地站在了陈鹏年的一侧。


    一方面,根据他的亲眼所见,陈鹏年确实是为数不多不为强权、为民请命的官员。


    另一方面,自从他开始辅助调查索额图,就是站到了索额图一党的对面。这不是主动选择,而是皇上的要求。


    他不只是江宁织造,更是康熙在江南安插的密探。


    像他这样的身份,需要对信息度有高度敏锐性。


    他与陈鹏年一起去的虎丘,当场没能听出诗词有歧义,那就绝不能让这诗词被打上反诗的标签,否则就是他的工作失误。


    于公于私,曹寅没有道理不帮陈鹏年。


    看清了这份奏折的书写者,是淮安府下辖的任县令。任县令没有同去虎丘,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诗词?


    不似旧时文人挥墨留书于山岩,当时做诗也就同行一圈人知道。


    这个月为了查案忙得很,也没搞什么诗会,至多是有人将诗词誊抄下来,那意味着有当时的同行者告密了?


    康熙经过几个时辰调节情绪,已经不似中午般怒意外露,但更加坚定要查清楚这份折子的隐情。


    “朕给你三天查明白来龙去脉。是谁把陈鹏年的诗词泄露了出去,这个任知县背后都有点什么人。但凡相关者,一个都不能错漏。”


    “奴才遵旨。”


    曹寅听懂了,皇上不认为陈鹏年的诗有问题,而认为这就是一次构陷,原因无外乎想给索额图脱罪。


    如果调查索额图罪名的人是有谋逆异心,他的所有工作将会被全面否定,至少能给索额图翻案争取一点机会。


    是谁要诬告陈鹏年?


    递出折子的任县令不一定是主使者,这样的小人物可能是一颗棋子。


    任县令与陈鹏年也许有私仇,但凭着他一个人能拿到那些不曾流传出去的诗文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曹寅给索额图一党打上这样的标签,也就非常理解为什么皇上对这份折子的出现异常愤怒。


    皇上铁了心处置索额图,想要阻止的人找不出陈鹏年在政务与私德上的缺点,竟是用了歹毒的文字狱诬陷其有反意。


    此局的策划者是费尽心机与康熙对着干。


    曹寅接了旨,正要退出书房,打算不眠不休连夜去查,但听皇上又补充了一句话。


    “子清。”


    康熙叫出了曹寅的字,悲喜难辨地说,“查一查东边的院子,是不是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人与这事相关。还有也去看看老大几个最近在做什么。”


    曹寅背脊再次一凉,东边住的是太子。要说谁不希望索额图倒台,胤礽正是其中之一。


    尽管不知道皇上与太子谈话的具体内容,但在五月初索额图被扣押的第一天,皇上探病太子之后,东院就碎了一地瓷器。


    那天,这对天家父子必是不欢而散。


    近一个月以来,太子一直呆在东院甚少露面。


    他的病情也不见痊愈,每天都有汤药送进去。据太医说,太子现在的病不是最初因为水土不服而上吐下泻,而是郁结于心而气闷不已。


    太子有动机除掉陈鹏年,直郡王等人也有动机缔造这样的事件反手将它扣在太子头上。究竟谁是幕后黑手?或者不只一个人?


    曹寅眉头紧锁地离开,也不得不考虑一件事。


    依照康熙的决心,谁也不能阻止索额图的倒台,可现在太子没有显现出重回圣明储君的表现。


    胤礽以行为在表示抗议,那就必须问他这个太子能做多久?最终能顺利登基吗?


    曹寅效忠康熙,而不可避免地站到了储君的对立面,那么胤礽足够宽宏大量吗?


    不求太子继位后像康熙一般重用曹家,但至少保证曹家三代富足安康,这是胤礽能做到的吗?


    曹寅瞧了构陷陈鹏年的折子,比起民间素有青天之称的陈鹏年,他知道自己家有一堆的漏洞。


    当权者想抓就能抓一大把的问题来问罪曹家,而今天之后他不敢奢望太子的宽宏大量。


    **


    **


    东院。


    胤礽神色阴郁地躺在床榻上,又是一夜没有办法安睡。


    苦涩药味充斥了整个房间,他却有一个月没尝过药的滋味。


    为什么不喝?


    呵呵,原因还不够明显吗!


    他真不知道这些药有几分是真药,又有几分是毒物。


    一个月前,如非他久病不愈,索额图也就不能因此被急召来江宁。


    回想事件始末,不可避免地冒出一种怀疑,他的病会不会有康熙的手笔?


    当时康熙是不是给他下了药,让他病情反反复复不能好,却又不至于太严重。


    太医换了一茬又一茬,民间的大夫也请来好几些个,都说太子是水土不服,但那些话能信吗!


    怀疑一旦冒头,再也难以消除。


    胤礽认定,康熙想要索额图一家彻底败落,是无所不用其极。哪怕他苦苦恳求留人一命就好,也遭到了康熙毫不留情的拒绝。


    索额图已经六十六岁高龄,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还能活几年?一定要处死他与他的儿子们,将赫舍里家族彻底给毁了才行吗!


    也质问康熙是不是忘了赫舍里皇后姓什么,忘了太子的母亲来自何处。毁了赫舍里家的名声,难道不会牵连太子吗!


    令人绝望,康熙直言哪怕赫舍里皇后死而复生,也不可能改变决定。索额图的行为,已经超出了底线,和叛国没两样。


    胤礽却持不同看法。


    即便走私人参谋取暴利,但卖给东瀛的不是野参而是秧参,也不算将重要财政来源卖出。


    所谓索相罪大恶极的敛财,半数钱款是用来帮助太子巩固储君之位。


    胤礽认为等到他继承了皇位,当然不可能让有损国体的事发生。什么能卖出去,什么不能,他能够分得清清楚楚。


    眼下的走私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何至于被说成是里通外国。


    归根到底,这事就是康熙引起的。


    要不是康熙放任胤禔与他相斗,又是让其他兄弟一个接一个地冒头,怎么会让太子的威信越发弱化。


    太子威信不弱化,也就不会发生依赖索额图一系的事情。


    胤礽越想越认定康熙对他已经没有半点慈父之情,那么他也不会被动地挨打。索额图被押送回京,但只要赐死的药一天没喝下去就还有机会。


    真要“感谢”四弟了。


    若非四弟提出让兄弟们避讳,而让外臣来调查,还就不能给编造反清复明的罪行。


    反诗之罪能诬陷陈鹏年,但不能用来诬陷皇子们,总不能自家把自家反了。


    近两天,控告陈鹏年有异心的折子应该会送到康熙手上了。


    当然不只一份折子,很快江南就会流传起这两首诗,也安排好了那些文人痛批陈鹏年的舆论声势。


    陈鹏年是被冤枉又怎么样,谁让他写了这样的诗,谁叫他没有别的污点。


    胤礽并不在意是否会损失一位素有贤名的能臣,大不了将来给陈鹏年平反,再许以高位。


    这次挑中陈鹏年开刀,要怪就去怪老四的推举,更是怪陈鹏年不知深浅竟然敢调查不能得罪的人。


    这些举动会不会被康熙知道?


    胤礽不在意了,反正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是他主导。


    眼下就是要逼迫康熙收回成命,给索额图一系制造一线生机。


    眼瞅着江南再起阴风,曹寅的调查速度却比刮风的速度更快。


    短短两天把是谁透露了诗句内容,是谁传信给任县令等等一串相关人士都查明白。


    表面上,这些都是索额图一党的人手,但根据口供出现过一个侍卫传递口信。意思是让任县令务必办成此事,否则今年就让他脱了这身官服回家种田。


    这个侍卫不是别人,正是太子身边的亲卫。


    人却在五天前很不幸地摔了马,脑袋着地给磕成重伤,很有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曹寅把所查呈交给康熙,尽量以客观的口吻称述,没有去暗指反诗诬陷出自太子手笔。


    有些事,皇上可以认定,但臣子不能持有既定的立场。


    甚至要找补几句,比如可能是侍卫自作主张而非太子下令,比如太子身体不适并没有余力故意构陷陈鹏年。


    “朕知道了。”


    康熙听完没有发表对太子的任何看法,仿佛单就陈鹏年一事表态。


    “接下来几天,江南势必不太平。你记住了一点,对外大可以表明朕的看法,于诗词一道捕风捉影要不得。蓄意罗织罪名者,其心可诛!


    何况,早几年朕去拜祭朱元璋,当时就颁布了圣旨。以宽仁之心对朱家后人,召唤他们认祖归宗,给他们镇守明朝皇家陵墓的官职。此等仁政,是贯彻至今。”


    曹寅暗道,果然他猜对了。


    皇上是决意要办索额图,谁都不能阻挡了。有心人制造陈鹏年有异心的舆论也没用,怕是忘了一件事——康熙从来就不怕被逼迫。


    从鳌拜、三藩、噶尔丹等等,这些被斩草除根的人都曾经想要逼迫康熙就范。


    太子对皇上装可怜不一定有用,但是对他使用强硬手段一定没用,只会加速索额图的死亡。


    康熙又接着问,“老大哪几个最近在做什么?”


    曹寅如实回答,“直郡王与八贝勒最近和江南官员们吃了几顿饭,十贝子没跟着去。他也去吃饭了,是把各家有名的当地小吃都给尝了一个遍。至于,雍郡王与九阿哥……”


    曹寅顿了顿,他打听到两人在做的事情后也大为震惊。


    “说啊,老四与老九去干什么了?”


    康熙瞧着曹寅的表情,什么事叫人一言难尽呢?


    只听曹寅说到:“两人便装去松江府,买下一艘海船,然后把它给拆了。”


    康熙:?


    他觉得可能是太子办的事把他气出幻听来了。


    没听错吧,一个月不见而已,老四与老九居然开始有拆家的喜好了?!


    **


    **


    松江府,其下上海县城,正是康熙设立的四大海关之一的江海关所在地。


    有海关,当然就有进进出出的海船。


    海船肯定非常贵。


    一般情况下,海船主人不会对外出售,除非对方给的太多了。


    五月初,索额图被下狱。


    康熙让外臣调查此案,然后默许了皇子们去做点别的事,只要在江南范围内就行。


    武拂衣带上胤禛,低调地来了松江府。


    既然萌生出了去东瀛看看的想法,在获得皇上的出行批准之前,要尽早做好硬件准备。


    比如一艘足够安全的船只去哪里找?


    朝廷也许有船,但不拆开来亲眼瞧瞧船只内部构造,不动手自己开一番,真是不能放心的。


    不久,发现老九大摇大摆地跟来了。


    胤禟说是不想留在江宁,怕人在曹家坐,祸从天上来。


    他先去苏州见了吉旺财,解决了冒名顶替的误会。然后心里琢磨着不如去找四哥,说不定还有好玩的事。


    武拂衣想着胤禟来都来了就给他找点事做,也不能让他平白蹭吃蹭喝,问了他对海船有兴趣吗?


    胤禟回答不上来。


    虽与西洋人做生意,但皇子无诏不得离京,他没见过真正的海船实物。至多瞧过几幅画,也谈不上是否有兴趣。


    随即,就听四哥提议,既然都来了海边,走过路过也别错过,不如买一艘海船来玩玩。


    那就买!


    胤禟买了船,准备开始玩耍。


    但这种玩法和他想象的差距甚大。他以为是开船出去转一圈,没想到居然是把船给拆了。


    四哥还鼓励他,这船拆了才最能值回本钱,因为相信他能够造成更好的船。


    那就拆!


    一时间仿佛被打了鸡血上头。


    胤禟也不知道四哥怎么那么会说话,好似非常相信他这个九弟。


    只要现在两人拆了这一艘海船,将来一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造出世上最先进的海船来。


    于是,胤禔、胤禩在拉拢官员时,他们在拆船;胤礻我在胡吃海喝时,他们还是在拆船。


    一个月过去,胤禟瞧着一地堆积如山的零件,终于缓缓清醒回神。


    虽然他挺喜欢创造发明的,但没有搞过船。所谓的他能创造大清第一海船,真不是四哥画的大饼?


    最关键,这一地零件都是钱啊!


    他把白花花的银子给拆了。论败家,还是四哥厉害!


    武拂衣对胤禟和善地笑了笑,感谢九阿哥大方入股资助,她得以描绘详细海船构造图一份。咦?胤禟的神色不太对,像是清醒过来了,快点再罐一壶新迷汤。


    武拂衣笑着说,“九弟啊,你对东瀛感兴趣吗?”


    胤禟顿时僵住了。


    不是吧?上回四哥问他对海船是否感兴趣,然后就一起拆了一艘船。这一次呢?问他对东瀛是不是感兴趣。


    胤禟脱口而出,“四哥,难道你想把东瀛也给拆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根据袁枚的《随园诗话》,其中记载了陈鹏年的《重游虎丘》的诗二首,完整版如下。


    “雪艇松龛阅岁时,廿年踪迹鸟鱼知。春风再扫生公石,落照仍衔短薄祠。雨后万松全逻匝,云中双塔半迷离。夕佳亭上凭阑处,红叶空山绕梦思。”


    “尘鞅删余半晌闲,青鞋布袜也看山。离宫路出云霄上,法驾春留紫翠间。代谢已怜金气尽,再来偏笑石头顽。楝花风后游人歇,一任鸥盟数往还。”


    ——


    袁枚《随园诗话》、 陈康祺《郎潜纪闻》、徐珂《清稗类钞》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等等,都记载了陈鹏年的诗案。


    历史上,康熙四十八年陈鹏年得罪了上司,两江总督噶礼以这两首诗诬对其进行构陷,并其革职下狱。


    此事传入京城,康熙表明不予采信,说是“诗人讽咏,各有寄托,岂可有意罗织,以入人罪?”,随即否决噶礼对陈鹏年的处罚,并将陈调入京城编书。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武拂衣以胤禛一个月的荤菜做担保, 在询问老九对东瀛有没有兴趣时,她的潜台词不包括把它给拆了。


    什么?让胤禛一直吃素食可以吗?


    回答是显而易见的,他能够做到虔心茹素一段时间。


    换句话, 拆一拆东瀛也不是不行。


    武拂衣自认向来都不暴力, 本意也就是搞亿点点矿产而已。当下,先纠正了胤禟瞎说大实话的嘴瓢。


    “九弟, 你误会了。我想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拆了一艘海船, 总不能白拆。拆了船知道它的构造, 也就到了真实体验的时候, 该坐着海船去东瀛转一圈。”


    “这样啊……”


    胤禟悄悄藏起隐秘的失落,还以为四哥要搞一把惊天动地的事。


    转念一想也明白不切实际。


    哪怕红衣大炮能炸开城门, 但没有听过有什么利器能将一个岛屿拆得四分五裂。


    四哥是人, 又不是呼风唤雨的神。


    胤禟很快把小失落抛之脑后,乘坐海船去东瀛逛一圈也不错。


    放在一个月之前,他不会有如此强烈出门放风冲动, 但是辛辛苦苦拆了许久的海船, 要不多做点什么总觉得亏本了。


    摆到面前的问题,凭什么让康熙允许他们出东洋?


    胤禟迅速思考起来,大清能够立即开采的铜矿与银矿都不算富足。


    东瀛实行锁国政策,往年与大清的交易设有限额,而且推出了信牌制。顾名思义,想要进行贸易就要获得德川幕府给的许可证。


    然而, 从秧参案来看所谓的严格规定也有漏洞的,哪里都有走私贸易。


    虽然索额图倒了,但那一条贸易线没必要废弃,可以由朝廷接受继续做下去。


    派谁去一探究竟?


    肯定是派生意经验丰富的。


    胤禟下意识抬头挺胸,觉得自己又能行了。


    比起八哥推荐他在江南查索额图的一笔烂账, 去东瀛坑一笔大的,那才能体现他的价值。


    武拂衣见状,大致推测出胤禟脑洞开到哪种程度。


    老九不是傻子,结合最近发生的事,他要是没有丝毫判断与联想力,那么一堆生意也不用做了。


    海船往东瀛跑了一趟,总得把路费给赚回来。


    而究竟是先想坐海船所以要赚回路费,还是先想赚钱所以去开了船,因果关系没必要分得清清楚楚。


    武拂衣却又给胤禟泼一小盆冷水,让他的脑子稍微降一下温度。老九愿意去东瀛转一圈固然不错,但别在没成事时就表现得太兴奋了。


    “听闻曹寅有意经营铜矿生意,他身在江南更知海贸诸事。如果汗阿玛需要几人出行东瀛,你说选熟不选生的可能性是否更大?”


    胤禟的靠谱度忽上忽下,他可别瞎嚷嚷。一日不正式出海,一日就有可能就被谁截胡了。


    武拂衣不介意由别人主导出海事宜,只要让她上船就行。等到了海上,那就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但必须考虑某些人阻拦雍郡王上船。原因能是各种各样的,一来怕海上风险,二来是怕利益受阻。


    康熙在开放部分海贸易后,从未让皇子出海,只是派底下官员去交易。


    此次,走私案的利润被爆了出来,以往派内务府去经营的海贸账目有没有掺水,也是要打一个问号。


    如果派皇子把交易价格给摸查得清清楚楚,那以后还能多少赚差价的空间?


    假设一家店铺,东家非常信任掌柜,掌柜也效忠东家。


    但是东家对于商品的货源地、运输的了解九成是通过掌柜称述,长久以往,掌柜能保证不去中饱私囊吗?


    哪怕东家的本意是默许掌柜可以抽成,但东家将货源详情搞得一清二楚与模棱两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


    康熙与曹寅就是类似关系。


    江宁织造隶属内务府,亦官亦商。


    曹寅效忠康熙,而他连续四次负责圣驾南巡花销不少,这些钱要从哪里来?


    武拂衣推测,康熙以往很可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对东瀛贸易有看中,但又不够重视。


    起码不会像是重视三藩、准格尔部那样的重视。因为东瀛隔着一片海,而其他的是陆地上的威胁。


    地理环境限制了思维的边界。


    哪怕有海船出现,哪怕海上贸易展开多年,哪怕明朝有过倭寇侵边,但是远虑太远,不如先应对近忧。


    这次惊爆走私案,反倒是一个契机。


    让康熙对东瀛投注足够的重视,而不能让某些人混淆视听将此糊弄过去,继续维持以往海贸的交易流程。


    某些人说谁?


    可以是胤禩。他若是想与江南官员交好,或是暗中与曹家走得近一些,那么势必会从中出力保住曹家的利益。


    当下,武拂衣给胤禟浇一盆冷水就是让他口风紧些,别在老八面前瞎嘚瑟。


    疏不间亲,话也不能直白了说,要迂回一些。“九弟,可别觉得汗阿玛一定会把我们放出去。不说旁的,你想出海的消息传到宜妃娘娘的耳中,一定会担忧你的安全,你得先让她安心才是。”


    至于德妃是不是会舍不得老四出海?


    那就要说母子关系没那么亲厚,有时也是一桩好事。


    何况,武拂衣不把德妃当亲娘,不可能事事顾忌她的感受,这就是与胤禟最大的区别了。


    胤禟闻言,正想说江南与京城相距甚远,额娘怎么可能知道他想偷跑去玩。


    话未出口就想起一个人来。他身边是没奴才胆敢打小报告,但架不住八哥做事不避讳八福晋,万一郭络罗氏传点消息回去呢?


    “四哥,你放心,弟弟会安排好的。”


    胤禟决定了,这回绝不对外透露一个字,对八哥也是闭口不提。


    反正八哥对出洋也没兴趣。这种差事风险度太高,又很难说要耗时多久,不是他喜欢做的活。


    “那就好。我们拆船的举动也瞒不了太久,是时候回江宁了,回去后你把握一下措辞。”


    武拂衣猜测康熙已经知道两个儿子拆家的消息。


    这时候就要看胤禟的演技了,如何才让人们不把拆船与出海联系到一起去。


    当然不能全指着老九保密,更要做提前准备,让康熙觉得派老四去是最妥当的事。


    这就要看胤禛的折子写得怎么样了。


    仅仅有白银利润不一定能说服康熙派皇子远行,还得有一些其他因素。


    胤禛就是在找这个“其他”。


    俗话说,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一百年前,正是明朝万历年间,张居正已经去世。


    彼时,东瀛岛上,丰成秀吉以武力一统全国,结束了战国林立的局面。


    他就对高丽发出文书,“吾欲假道贵国,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尽化我俗。”①


    通俗点说,丰成秀吉一统东瀛之后自信心爆棚,想要接道高丽入侵明朝。高丽不听从,那么就先把它给干趴下。


    然后真就打起来了。


    当时,明朝作为宗主国出兵援助高丽,双方军队在高丽境内直接交战。


    值得注意,这场战争并不是一次性打完。


    万历二十年至二十一年打了第一波,以明朝、高丽方面获胜。


    东瀛同意和谈,但丰成秀吉开出的条件令人瞠目。


    比如远嫁明朝公主为东瀛皇后、高丽送一皇子入东瀛做质子、高丽誓言永不背叛东瀛等等。


    这样的条件很离谱,明朝又占据上风怎么可能同意。


    偏偏,和谈还就进行下去了。


    因为明朝使臣沈惟敬与东瀛谈判代表小西行长等人大胆合谋,伪造了《关白降表》,说是丰成秀吉甘心投降。


    这就是两头骗。


    明朝朝廷以为东瀛有诚意投降,丰成秀吉以为明朝按照他的意愿封王,但事情没有往木已成舟、将错就错的方向发展。


    纸包不住火,真相总会浮出水面。


    丰成秀吉直接撕毁谈判协议,第二次又攻打高丽,而明朝方面再次出兵援助。


    这一过程中,丰成秀吉却因病去世。哪怕东瀛瞒住了消息,继续对抗明朝与高丽的军队,但依旧惨败。


    同时,德川家康瞄准了丰成秀吉死后丰成家内部混乱,一举将其吞并,东瀛进入了德川幕府统治时代。


    胤禛提及这段前朝往事,没有将重点放在战争输赢上。


    如今,德川幕府与清廷没有频繁的官方往来。


    这是德川幕府发出锁国令所致,但不能忽视东瀛实行过一段时间的朱印船制度。


    对于哪个国家的船能停靠东瀛港口,与哪家做生意全凭东瀛自己做决定,从未将清朝视为宗主国,更谈不上臣服。


    昔日丰成秀吉的野心,德川幕府又会不会将其重新上演?


    想要做判断,起码要去了解一下东瀛现状,但这件差事仅仅交给曹寅或其手下真的靠谱吗?


    明朝的沈惟敬就是一个先例。


    这个人确实在万历年间的战争中做出过贡献,利用刺探到的情报帮助明朝在战场上取得胜迹。同样,也胆大包天伪造东瀛降书欺瞒君上。第二波战役的开打,他有逃脱不了的责任。


    转回当下,不是不信任曹寅,而是再多派一些人,能从不同角度观察东瀛。


    胤禛将这份折子改了一遍由一遍。


    遣词造句既要不质疑康熙选心腹的眼光,又要引起皇上对东瀛的重视,而后还要暗戳戳地提议让雍郡王去就是最佳选择。


    末了,他有点不情愿地加了一笔。


    捎上胤禟也行。九弟花大价钱买了船,胤禟看在银子的份上应该能靠谱点,会好好观察东瀛,想着捞一笔而值回船价。


    武拂衣读了折子,挑不出毛病。换成她是康熙,也会同意雍郡王出行。


    至于四阿哥的武力值不够,这一点可以用侍卫保护来弥补,去东瀛需要带上清醒的头脑与持有公正的态度,武力值不是最重要的。


    折子最后不情不愿捎上胤禟那一段更不失为点睛之笔,将那种傲娇的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叫康熙看了,能刚好读出老四“我愿意带你玩,但我就是不想承认。你别谢我,谢我也不认。但你要是你敢不谢我,我就给你冷脸”的别扭。


    要的就是这份别扭。


    这让雍郡王更像一个有情绪的人,冲淡了在分析东瀛威胁时的冷静敏锐思维,也就减少一份威胁性。


    武拂衣暗中点头,这种情绪还得胤禛动笔。换做她,还真写不出三分精髓。


    正好符合了对外编出的瞎话。


    两位皇子居然拆船,而且还是不常往来的雍郡王与九阿哥一起拆的。这事听着就离谱,总得有个由头。


    起因可以很简单。


    很多人都认为雍郡王与九阿哥闹过不愉快,因为曾经九阿哥把老四养的狗尾巴毛给剪了。


    话赶话旧事重提,老四说起九阿哥真要有本事就别只会剪狗毛,有本事把海船给拆再拼上去。胤禟被挑战也来了劲,说拆就拆。大手一挥买一艘船,还与四哥比一比谁拆得好、拆得快。


    这番前因,令人嘀笑皆非,却还真像九阿哥能做出来的事。


    编此段子总比说实话好。胤禟不会说其实是不想呆在江宁,怕被无辜卷入索额图一事中,然后被四哥忽悠着拆了船。


    康熙也许会相信老九冲动,但对于老四参与其中的原因还会怀疑。


    那也不妨直言本来只是想观察海船的安全性,刚好赶上九弟来了,索性也就研究彻底点把整个船拆了。


    武拂衣做好了能做的准备,甚至还想过了以什么货物代替秧参销往东瀛。她琢磨着万事俱备,只欠去康熙面前要一个批准。


    “等一下。”


    胤禛叫住了武拂衣,“你不觉得还漏了一件事没有做?”


    武拂衣被问住了,她想得挺齐全了,还能有什么事?


    “如果你说出海时间,我觉得宜快不宜迟。有关航线,索额图的手下交代了那条走私的线路,而每一次出航都是有风险的,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是啊,你都准备好了。”


    胤禛不咸不淡地说,“那我呢?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海船都没有女子登船,难道打算让我打道回府?”


    胤禛拒不承认是被勾起好奇心想要出洋看一看。


    他觉得自己在思考一个很实在的问题。两个人分隔在海的两端,万一之中途遇上事故,突然身体换回来了怎么办?


    记得老道士的话,四阿哥遭难受伤之时,指不定要他去受着。


    他可不想再没有半点准备被人揍一顿了。上一回是面对大哥,好歹胤禔没下死手,谁知道这回在海外会不会遭遇离谱追杀。


    因此,两人还是离得稍微近一些,好歹让他知道事态的发展进程。


    武拂衣恍然大悟状,她就说好像把什么给漏掉了,原来把胤禛给漏掉了。


    “是哦,还有你哦。先别管你怎么上船,有一个小问题,你会游泳吗?据我所知,武氏本人是不会的,没有肌肉记忆。你用武氏的身体练过游泳吗?”


    “没练过,但这不是问题。”


    胤禛说得肯定,虽然他本人不擅水但并非不会,教会这具身体又有何难。


    武拂衣:真的吗?她怎么有点不信呢?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丰臣秀吉致书朝鲜国王书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六月暑气盛。


    雍郡王没有顶着大太阳直接回江宁, 而在松江府包下一座园子避暑数天,此举听起来很正常。


    胤禟没有同行,他自认很会看眼色。折腾海船一个月, 四哥肯定也是累了。


    等回到江宁难免被汗阿玛管头管脚,自由的日子不剩几天, 必须放松一下。反正武侧福晋也跟着四哥来了,不妨鸳鸯戏水玩起来。


    真相往往残酷。


    三伏天, 确实有人在湖里扑腾着。却不是戏水,而是苦练游泳技术。


    武拂衣短租的园子符合如今的建筑审美, 配套人工湖,引活水, 种荷花。


    可惜, 清空闲杂人之后泛舟湖上, 不是众人想象中携美同游,欣赏接天莲叶无穷碧。而是锻炼胤禛的反应能力, 随时随地准备把他踹下水。


    踹,这个字是不是听起来不太温和?那还可以选择推、拉、拍、拽、扔等等动作。


    这不是故意折磨胤禛, 只是一开始就说好的, 让他通过游泳考核。内容很简单, 从湖心亭游上岸。


    言犹在耳,胤禛自信地认为哪怕武氏的身体不会水,但他曾经以四阿哥的身体学会过, 那肯定能轻松二度学会游泳。


    胤禛信誓旦旦, 隔天现实就狠狠扇了他两巴掌。


    这世上有一种误解,叫做对“游泳”的误解。


    他认为的从湖心亭游到岸边,大约耗时半盏茶。三伏天下水,温度刚刚好, 不容易发生水温过低腿抽筋等情况,轻轻松松游过去就好。


    老鬼定义的考核,是在他被追杀的情况下,数一百个数之内必须不伤要害地上岸。


    “噗通!”


    胤禛数不清是第几次被推下船了。


    近五天,魔鬼式急训在这个湖中进行着,训着训着人都就麻了,连入水的次数都忘了数。


    第一次被扔下水时,那种毫无防备的震惊盖过了愤怒。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与老鬼对游一段的理解,偏差大到仿佛从中土大唐距离西天那么远。


    自己像是故事里的唐僧,但身边没有悟空、八戒、沙僧,而要一个人面对花招百出的大妖怪。


    愤怒,肯定是有的。


    凭什么啊!活了二十四年了,真没人像痛打落水狗一样,在湖中追着他打。


    追杀,不是说说而已。


    虽然武拂衣没有使用弓箭,但以弹弓弹出莲子,一波接一波袭来的滋味也很不好受,打在身上很痛的。


    胤禛好不容易抱头鼠窜般躲过了水上攻击,又迎来了下一波水下奇袭。


    攻击变本加厉了。老鬼竟然说模拟万一遇上鲨鱼的情况,要他学会鱼口逃生。


    人工园林湖泊不可能有鲨鱼,但可以有比鲨鱼更加凶残的人类。老鬼提着狼牙棒,说是模拟鲨鱼牙齿,在水里挥向他。


    见鬼的,狼牙棒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老鬼买到手的?!为什么他在进园子前一道影子都没见过?


    短短五天,漫长痛苦到不堪回首。


    后来,胤禛也不去想武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今天再次掉到水中,压根没功夫去愤怒、震惊、抱怨,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以最快地速度朝着岸边游去。


    身后能听到咚咚咚的水花溅起声,密密麻麻,是莲子从弹弓弹出,击向水面。


    终于,这一次勉勉强强避过了所有的莲子弹。哪怕游泳姿势狼狈了一些,好似丧家之犬不顾形象,但也总好过于前几天被打中后,疼得留下一块块淤青。


    “哗啦——”


    胤禛撑住最后一点力气,摆脱了身后湖水,双手双脚并用上了岸。


    一上岸,累极坐在地上。这游泳练得浑身肉疼,不是不想保持风度,而是真的连一根手指也抬不动了。


    武拂衣划着小船,慢悠悠地靠近,轻轻松松地用船桨一撑,身形矫健地跳到岸边。


    瞧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胤禛,无奈地摇头。“就这样吧,凑合着算你学会了游泳。有一说一,你这泳技比弘晖、弘昐好不到哪里去。”


    胤禛懒得抬头,不想看到武拂衣那幅居高临下的模样。


    他怕啊,怕真去看了,恨不得给狠狠给自己的脸一拳。


    那张使用了二十二年的脸一直看起来和善可亲,也就是两年不到,怎么会变得如此欠揍。


    这话却不能说出口。


    一来,四阿哥是不是和善可亲有待考证;二来,他也打不赢。


    “哎,你怎么连脑袋也抬不直了?”


    武拂衣蹲了下来,特意弯腰凑近瞧了瞧。还好,胤禛虽然垂着脑袋,但只是在无声抗议,不像是受了内伤。


    “不舒服要立刻说,不能别讳疾忌医。趁着还没回江宁,我们可以找当地的大夫瞧一瞧。”


    胤禛听到这句,老鬼总算还能说一句人话。


    他终是抬了头,冷冷斜了武拂衣一眼。“不必了,我没事。难为你也知道要找当地大夫,不是等回江宁看太医。”


    为什么不看太医?


    因为武氏身体的淤青东一块西一块,很难让人不去联想雍郡王暴力殴打了自家的女眷。毕竟真相说不得。而只说是戏水游玩,谁家正常人能玩成这样?


    武拂衣不觉理亏。她问心无愧敢,说没有任何挟私整蛊,训练胤禛的强度就比对孩子们高了一点点。


    哪怕胤禛现在用着武氏身体是女子又如何,这几天不是月经期、气温又合适,而平时让他保持锻炼又让人吃好喝好,难道还不能承受比孩子多一点点的训练量?


    但瞧着胤禛过于可怜的模样,也不雪上加霜怼他了。


    武拂衣把人扶了起来,稍作劝慰,“虽然用这句话不太贴切,但俗话也说了‘打是疼,骂是爱’。海上风浪难测,你需要做好一些准备。”


    “呵呵。”


    胤禛冷笑,但没有拒绝搀扶。


    还顺势把身体重量都给到了老鬼的一边,谁把他搞成这样,就是该让谁出力。


    回想五天前,第一次魔鬼训练结束,他气愤地甩开了武拂衣伸出的搀扶之手。


    结果就是像蜗牛爬一样,颤颤巍巍把一段路走出了双倍时间,像是走过一段满布刀尖的路,痛苦地回了院子。


    意气用事,一次就够了。


    其实明白武拂衣搞这番训练很有必要,第二天就没再拒绝搀扶。


    胤禛觉得他还是很有原则,没有突破底线。


    他只要武拂衣扶一把就好,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被抱着走或被背着走的选择。至于什么“打是疼”,这种鬼话还真就是老鬼能厚着脸皮讲出来。


    武拂衣也不在意两人一路沉默,把人送回房后,让胤禛尽快洗个温水澡。


    虽然三伏天的午后很热,但现在的人头发都太长了,需要立刻清洗晾,以免生病。


    “晚上我来帮你按一下。”


    武拂衣不给胤禛拒绝的机会。


    “别说不必。难道你自己能按到背后?我想你也没让王嬷嬷或观霜搭一把手。前两天的淤青现在可以揉开了,否则难受的还是你。“


    这是拜谁所赐?


    胤禛没有提问,他不想承认真实答案是拜自己泳技太烂所赐。别扭地说了一句,“多谢,有劳了。”


    “不用客气。”


    武拂衣微笑着转身,有的话到底没能立刻说出口。


    晚上的按摩化淤,她保证会做得温柔些。接下去,对胤禛来说会有一个残忍的消息。


    消息先不说了,再等一等吧。


    武拂衣决定怜香惜玉一次。先让胤禛从游泳训练的外伤中康复,外伤好了,他才有足够强健的体魄去承担精神冲击。


    **


    **


    江宁府,最近气氛很压抑。


    三伏天的热度让不少人觉得浑身不舒服,心头那股燥郁难以排解。


    陈鹏年的两首虎丘诗一夜间传遍江南。


    与此同时,一群文人仿佛早就准备好似的,纷纷召开诗会对这两首诗大批特批,指出诗中包藏异心。


    紧接着,一批官员纷纷上书,要求皇上革除陈鹏年按察使之职,换一个人负责对索相的调查。


    对此,康熙给陈鹏年回了两首诗,应和他在虎丘的诗作。


    大概意思也就是说,你这诗写得好,朕去过虎丘,也是这般相同感受。你别怕,朕不是捕风捉影的昏君,朕看好你,就要不畏强权,继续查案。


    谁是强权?


    当然就是索额图了。


    要不是索额图一党对抗陈鹏年的调查,也不会指鹿为马搞文字狱攻讦。


    康熙不只回了诗词,还颁布了一道此时出现很耐人寻味的圣旨,他将宫内的小佟佳氏封为了贵妃。


    小佟佳氏是孝懿仁皇后的妹妹,也就是佟家人。


    在姐姐去世后就入了宫,与四妃享一样的份例,但一直没有正式册封,却在这个时候晋升为贵妃。


    宫里多年以四妃为首,此刻多了一位出自佟家的贵妃,是不是传递了某种信号?


    不多时,佟家的隆科多上奏,他查实了索额图另一个儿子格尔芬的杀人越货等一串罪名。继阿尔吉善被处死之后,格尔芬也被处以死刑。


    皇上非常明确地表示了不会放过索额图一家,谁求情也没有用。


    构陷陈鹏年作出反诗,这件事非但没有让康熙妥协,反而让加快了他的判决速度。


    更是彻查起告发陈鹏年的那一群人。无一例外,这些人说着陈鹏年有异心,但都不经查,一查一个准全都是贪赃枉法。


    好些年,康熙以仁政标榜自身,但这一次让江南落地了一串人头。


    对外,说是绝不允许索额图的党羽祸乱朝纲,可实际上与太子的态度脱不开关系。


    虽然没有铁证如山的实证,但每一条线索都指向太子,是胤礽策划主导了构陷陈鹏年反诗案。


    这样做为的就是给索额图争取一线生机,也是向表达他的极度不满情绪。


    胤礽啊……


    康熙尝试与这个儿子去交谈,奈何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可以看出来胤礽丝毫无悔改之意,也不认为构陷陈鹏年有错。哪怕是能臣干将,为了他的利益牺牲也无妨。


    这哪是贤明储君该做的事吗?!


    正值此时,康熙收到了老四来的折子。


    老四谈及希望能去一次东瀛,也说明了拆船的始末。有和九弟赌气的成分,当然主要是因为秧参案暴露出来的隐患。


    折子里分析了前朝与东瀛之战,写得鞭辟入里,而提出的隐忧也颇为合情合理。


    东瀛是否一直有狼子野心?


    德川家上台后,本欲与明朝修好,但是明朝国力日渐衰弱,后来被清廷取而代之。


    康熙拿着这份折子陷入沉思。老四提出的隐忧,也正是他最近在想的。


    早些年,先帝实行锁国政策。他改了先帝的政策,是在除掉台湾郑氏的威胁之后。当海岸线相对太平就可以通商了。


    东瀛方面对此却无更多示好。


    德川幕府不似曾经对明朝的态度,对于爱新觉罗家一直都是不冷不热。


    问,就是东瀛也锁国了,对谁都是爱答不理。不只对清朝,对西洋人,对高丽都一样。


    然而,走私秧参这件事戳破了表象。说是说锁国,还不是有一船船白银漂洋过海,进入索额图手中。


    大清少银、铜,东瀛却有。


    从几个方面看,是该派一个有本事又能信得过的人去东瀛走一趟。


    信得过的,是可以找曹寅。


    康熙却觉得曹家到底是包衣出生,做的多是商贾之事,看问题未免不够深刻。


    思来想去,这件事还就是老四最合适。


    至于老九,看在他可怜兮兮的份上也能做个添头,陪他四哥走一趟。但愿跟着老四出海一趟,能改一改他身上的不靠谱。


    康熙也不想对比,但是同在江南,人与事都近在眼前让他想装瞎都做不到。


    太子的性子越发偏执,骄纵到不愿意去反思自身错误,更是没有那种大不了从头再来的魄力。


    相对而言,老四近两年活得更通透了。


    不像以前憋闷,对于兄弟更友爱了,也更加能沉下心处理政务。不重功劳,而是一心为公。


    同样是面对索额图走私事件,太子与老四态度不同。


    胤礽想保住索额图的命,不该用诬陷威胁的手段。


    如果他也能写出这样的折子,表示愿往东瀛摸底调查一番,那不失为替索额图将功折罪。


    康熙说不准那种情况下会不会放索额图一命,但他觉得至少不会似此时心灰意冷。


    加以厚望的太子怎么就变了?难道他做父亲真的很失败?


    可瞧着老四的折子,他又有信心了。不是他做为父亲失败了,而是索额图一党对太子的坏影响太严重。


    如今,彻底拔除索额图一党,再将毓庆宫能换的奴仆都换了。


    给太子配上新的使唤人,也找贤明之士辅佐太子,只要一段时间是能把胤礽带回正路。


    康熙琢磨了一大圈,经过郑重考虑列出了一张出海名单。


    他本就萌生要派人去东瀛一探究竟的想法,老四的折子写到了他的心坎上。


    眼下只剩一个顾虑,就是老四与老九的安全问题,那就要把水上的精锐给两人安排上。


    此行最好低调,毕竟东瀛情况不明。


    康熙却也知道很多事计划不如变化,能做的就确保上船的人都是可靠的,而他会保证老四、老九家里太平。


    这又想到了弘晖、弘昐,两个孩子一路回京也不怕没人照顾。


    之前,他问过两个孩子了一路南下的情况。


    听得出来,弘晖、弘昐对武侧福晋感官不错。武氏心善周到,为人稳重。虽然家世背景差了些,但确实当得起郡王侧福晋的位置。


    老九没带女儿来江南,不用担心孩子的问题。他要做的是严守口风,别把出海消息透给老十知道。


    康熙不由揉了揉太阳穴。


    不是对胤礻我有多少意见,而是老九、老十分开还好。两人要是处一块,真怕没到东瀛,船就被他们闹得沉了。


    此去东瀛是严肃调查,不能瞎添乱。


    **


    **


    等武拂衣回到江宁,发现康熙把事情一样样都给安排好了。


    这次连苏培盛也不跟着去,要求上船的都是乍一看长相很普通,但其实是练家子里的练家子。


    此举是在意料之中。


    武拂衣接了旨意,表现得非常感动于康熙的严密保护,是能切实体会到一片慈父之心。卖力演了一场父慈子孝,她返回自己落脚的院子。


    瞬间切换情绪。


    现在有一个问题摆在了面前。


    要怎么告诉胤禛,随行名单上没他的份?


    康熙严格安排了出行人员,倒也不是不能瞒天过海。


    但第一次出海就夹带一个人上船未免不妥。出海这种事,第一回 要表现得好,然后有一就有二,二三四五无穷尽也。


    武拂衣敲响了胤禛的门。入内,瞧见他的茶杯缺水了,还主动帮着续了一杯。


    胤禛观察老鬼的动作,他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老鬼最近有点不太对劲,对他的态度过于温和了。不单是加茶水,帮他消除淤青按摩时也很温柔。


    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胤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有话,你就直说。”


    “是你叫我直说的。”


    武拂衣索性一鼓作气,“出行东瀛的时间与名单定了,全都由皇上安排。苏培盛也不能去,而且武侧福晋要负责照顾好两个孩子回京。因此,你是去不成了。”


    胤禛闻言,面色一沉。这个消息,要说意外却在情理之中,他本就认为女子难以上船。


    但是!


    关键点在于这个但是。


    老鬼应该也早有这样的清醒认知,居然还敢往死里急训他!


    就不该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觉得老鬼能有剑走偏锋的歪招。


    武拂衣见状,先抢一步说到,“你别觉得是白练了。汗不会白流,痛不会白挨,万一中途换回来了呢?万一你正好遇上鲨鱼了呢?万一你真就被追杀了呢?你多少也有应急本事,不是吗?”


    胤禛深呼吸,然后再深呼吸。


    别说了,道理,他都懂,但憋屈的心情少不了。可这些都不是重点了。


    胤禛阻止武拂衣继续胡言乱语,“你就不能盼着点好?!这都没上船,你倒是把喂鲨鱼的事都给想好了!我该夸你未雨绸缪吗?!”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尚未出海就把海上一百零八中遇险方式想好了, 这听起来未免有点不吉利。


    武拂衣却非没事找事,只是做人有自知之明,时刻警惕着自身的运气猝不及防地搞背刺。


    “未雨绸缪, 未尝不好。现在想得多,总比海上抓瞎要强。”


    武拂衣就当胤禛的反讽是夸奖, 还似颇有诚意地安慰了他几句。


    “你别遗憾,虽然这次不能随船同往, 还有下一次。出海有一就有二,一回生两回熟, 下次能找到合适的理由一起去。”


    谁遗憾了?还有,下次真的能一定吗?


    胤禛保持怀疑, 又否认他确实心有遗憾。


    他才没有被勾起好奇心, 才没有对海上风光有了兴趣。垂钓海鱼, 仰望海鸟,也许有缘见一见海市蜃楼, 诸如此类才没有吸引他。


    对的,没有。


    重要的事, 需要多否定几次。之所以不悦, 只是因为经历了魔鬼式急训却被告之没了名额。


    不过, 既然事已至此,那么就接受现实。


    胤禛开始默默祈祷这次不会与大海发生近距离接触。


    既然作为武侧福晋要一路照顾孩子返回京城,让他唯一有可能再接触大海的机会就是与老鬼把身体换回来了。


    什么情况下会换回来?


    也许是遇上了一百零八中海上遇难的可能性。


    安全在京城待着与被换到海上历险, 二选一, 脑子正常都知道该选哪一中。


    于是,胤禛送走了武拂衣。


    送别地点不是在港口,只是在江宁城门。捎上了弘昐、弘晖,目送着一辆马车的远去。


    这一别少则数月, 多则就要等到明年再见。


    武拂衣与胤禟在两位侍卫的护送下返回上海县城。


    此次从江海关离境,乘坐走私秧参时使用的海船,那些船都从索额图名下缴获停泊在了松江府。为了确保行船安全,她把两艘船从里到外、从头到尾都检查一遍。


    对于海上走哪一条航行,适合出行的天气等等,这一类实际操作事宜参考海船原船长的建议。


    虽然走私大案将很多人下狱问罪,但总有一些可以戴罪立功的机会,倘若具有不可取代的技术就能免于牢狱之灾。


    比如驾驶海船的几组船员,他们的命都暂时保住了,而要做的就是确保此次东瀛考察顺利往返。


    六月末,宜出门的黄道吉日,三艘船组成的考察队扬帆起航。


    目标地是东瀛长崎,自从德川幕府颁布锁国令之后,长崎成了唯一对外开放的港口。


    理论上,两国隔着一片大海,在没有高科技通讯手段问世的时代,消息流通缓慢。


    东瀛方面应该尚且不知索额图被问罪,原定的下一批秧参接货时间是三个月后,在长崎港会有熟人石田棋接应。


    以往运参的商队卸了货就离开,并不负责运回白银。


    稍后会有东瀛船运送白银去江南,而这样的走私交易长达五六年,不曾发生货到钱不送来的情况。


    从这一点来看,石田棋为首的东瀛商人需要清朝带去的货源,而不是搞一锤子诈骗式买卖。


    武拂衣就是抓住了东瀛方面的需求。


    一个岛国,哪怕颁布锁国令,在全球贸易悄无声息到来的时代,也不可能完全禁止海上往来。


    秧参是不会轻易卖出了,这东西控制不好会混乱清朝境内的野参市场。等清剿索额图在盛京附近山上中的那批,与东瀛的交易物就换成新货物。


    新货物需要符合一个特点,成本低但售价可以奇高,说的正是玻璃制品。


    此次海船先带了五套玻璃屏风去投石问路。大小堪比玻璃窗,整块制作而非拼接,可谓是有市无价、奇货可居。


    这一批玻璃珍品不是随便做做的。


    既然是诚心诚意去坑东瀛的矿产,就要表现出对客户的尊重,打听一下掌权者的喜好对症送礼。


    如今,幕府当权的是德川纲吉。


    对于他的评价是毁誉参半。在其执政之初,是致力于改革,求贤若渴,但是后来渐渐发生了变化。用一句东瀛俗话就是,“德川纲吉,天和年间的明君,元禄年间的昏君。”


    其中需要提到「生类怜悯令」。


    这一则法令规定了犬、猫、鸟、牛、马、鱼、虫等等动物都不得被百姓捕杀。


    以狗享受特权最多,比如人们需要给野犬食物,野狗吃商店食品不得去驱赶,野狗打架受伤的医治需由附近住户负责。


    据说德川纲吉之所以颁布这样的政令,是他的亲生孩子都死了,而再没能有新生子。有僧人进言,说无嗣的起因是德川纲吉前生杀戮过剩,现在想要补救需要禁止杀生。


    德川将军就开始禁止东瀛百姓杀戮动物。因为他属狗又喜欢狗,所以在保护条例中尤为偏重对犬类保护。


    政令颁布之初,把理由说得很好听,希望教化百姓行仁爱之事,停止捕杀动物而为后世子孙祈福。但在具体实行的过程中变了味,是怨声载道以至于民不聊生。


    如此中中,变本加厉,发展到后来就成了犬“吃”人。


    因为江户百姓负担了巨额的养野犬费用,私下都叫德川纲吉“犬公方”,讽刺他不把人当人看,狗过得都比人好。


    武拂衣在五月初打听到了这些情报,为江户百姓默哀三秒钟,然后迅速给京城玻璃厂去了一封信。


    作为玻璃厂关键技术的提供者,雍郡王享受玻璃产品定制特权,所要货物能保证提前供应。


    这次是定制五套玻璃屏风与若干玻璃摆件,让玻璃厂立刻就做,做完以最快速度走大运河送到江南来,这批货将会被运去东瀛。


    屏风图案花样由胤禛绘制。


    只有一个要求,在突出狗子的可爱与灵动。让爱狗的德川纲吉一看就爱不释手,愿以用重金购买。


    胤禛喜欢狗,哪怕成了武氏,也没改掉这份喜好。


    狗子百福就换了新居,从四爷府里挪窝到北郊庄子,对它来说活得更开心了。比起府内活动有限制,在庄子上更能放飞狗生。


    以往,胤禛就很有耐心地给设计狗衣服、狗窝等等物品,现在要抓住狗灵动神韵创作玻璃屏风图也是下笔如神。


    只是作画时多少有点不得劲。以往绘制狗狗周边物品是出于单纯的喜欢,如今却被用作了一中谋略手段。


    显然,狗子屏风就是针对德川纲吉的阳谋。


    作为东瀛的如今掌权者,哪怕他没有各大金属矿的直接掌控权,但也能大开方面之门。卖给他喜欢的东西,换一些东瀛地界上的通行权,那很很合理。


    如果此人没有将个人喜恶凌驾于政务百姓之上,东瀛之行反而难以推进,但谁叫他行事昏庸呢。


    武拂衣抓住了这个钻空子的机会,而她觉得自己真的算仁人义士了。


    卖玻璃去东瀛换金银铜,玻璃这东西不是吃的,不会引发病从口入的问题。


    比之秧参冒充野参,药力不足会耽误病情,玻璃没有这般缺点。唯一的缺点可能是定的售价比人参更贵。


    但东瀛方面得意识到这不是玻璃的缺点,而是他们没本事拿出更多重金属来换,那就该想办法多采矿。


    当然了,真相总是冷冰冰的。


    武拂衣牢牢捂住了玻璃真实造价。只要外面都不知道大块玻璃的成本很便宜,买家就依然能将其视作奢侈品用来彰显身份。


    这样一来两头开心,自己开心赚了钱,对方开心买到了好物品,多么和谐友好的场景。


    有关真实造价的歪理邪说不必与胤禟提了,把他领到货仓,说一说此去东瀛的卖货核心理念就行。


    胤禟在登船后就听四哥讲述东瀛考察计划,其中就有如何做通幕府将军与几位重臣的思想工作。


    以提供令他们心情愉悦的奢侈物品为切入点。除去调查了德川纲吉的喜好,也要考虑到县官不如现管,对接货方石田棋嗜好也有了一番了解。


    从戴罪立功船长口中获悉,石田棋爱好下棋。


    那很容易了,准备一块玻璃棋盘,以及如同水晶般材质玻璃白棋子与玻璃黑棋子。


    瞧着价格不菲,其实就是生产玻璃窗的边角料了。顺带弄了个玻璃罐装棋子,在阳光下乍一看晶莹透亮,煞是别致耀眼。


    武拂衣细数了带上船的货物,然后概括了去到东瀛后的交易准则。


    总得来说,概括起来十六个字,「友善往来,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自愿原则」。


    胤禟总觉得这一行字听着很悬乎,似乎与他们真正要做的是南辕北辙。十六个字,竟然一个字都不似真话。


    这却不重要了。反正此次是他负责出面谈生意,在表面上彰显十六字方针就行。


    眼下,他瞧到需要卖出的实物。一件件玻璃制品,经过精美包装,显得越发身价不菲。


    “哎呦!这狗子屏风太有趣了,真不想把它卖给狗将军。”


    胤禟摸着屏风,哪怕他对狗子没多少兴趣,瞧了一眼都生出想搬回家的冲动。


    多看了几眼瞧出了些门道,低声说,“四哥,这设计图是不是你画亲自的?和你家百福的肖像有点形似。四哥,等回头给弟弟也搞一个同款吧?弟弟不白要,但你给个兄弟优惠价行不行?”


    武拂衣微笑,胤禟眼神挺好,但想得挺美。


    她是画不出这样的狗子图,画就是胤禛画的。但经此一次,以胤禛的心性怕是不会再轻易为旁人做狗子图,以免玷污了他对狗狗们的单纯喜爱。


    立刻转移胤禟的注意力,从袖子里取出一叠卷宗塞到了他手里。“别的事等回国再说,你先看看这些宣传策略。”


    这次出海不是把玻璃屏风在长崎港卸货就行,必须去东瀛几个主要城镇转一转。


    既然想要倾销高价玻璃品,那就入乡随俗结合东瀛流行元素,综合参考俳句、东瀛茶道、绘画等等审美,现在就和胤禟制定几套不同的销售方案。


    胤禟没觉得被转移话题,自认为四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先办正事要紧,把随行的翻译也给叫来了。


    虽然他懂一些东瀛话,但也仅限于日常交谈。往文学文化方面搞,还是要让专业人士给出意见。


    **


    **


    转眼又是十月十五,水官解厄,下元节至。


    圣驾南巡的队伍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回了京。


    随着索额图被赐死,索相党覆灭,朝堂上持续了数个月的电闪雷鸣稍作停歇。


    回京后,康熙下旨给太子身边换了一圈人,又在朝会上再次申明了对太子的看中与支持。相信随着索额图一派的邪恶影响消退,胤礽能够成为贤明储君。


    中秋节,宫里还办了一顿团圆家宴。


    皇上、嫔妃、皇子、公主都有出席,桌上其乐融融,一起瞧了戏班子演出的欢庆喜剧。


    热闹的气氛,似乎隔三差五都有。


    中秋过后是重阳,重阳之后是寒衣,寒衣之后是下元。节日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康熙却在乾清宫里觉得有些冷清。


    细细一想,可不就是冷清。去年,老四先是搞出牛痘实验,后又是弄了玻璃窗,一年到头有很多新鲜事,令人觉得新奇又热闹。


    一不留神,老四出发去东瀛已经四个半月,京城就没了那股子生机盎然的热闹劲。


    康熙觉着挺有趣的。


    明明老四性子沉稳,但他在的时候仿佛就给京城注入一股活力,改变了京城有些死气沉沉的模样。不知道老四在东瀛如何了?有没有把老九的性子也带得靠谱些?


    同在京城,相似的感觉。


    北郊庄子,胤禛从江南回来后,绝大多数时间居住于此。


    后知后觉发现生活变得有些过分清静,情绪波动的次数少了很多。可不就是因为老鬼不在身边,能让他动气的根源不在了。


    这样很好,绝对没有一丝不舍与想念。


    只是觉得有亿点点不习惯而已,生活平淡也就容易索然无味。


    因此,他真的是闲来无事,重复阅读着武拂衣临行前的赠书。


    那是老鬼自编的自救教程,概括内容为《遇到一百零八中海难的不同自救方式,从修理海船到荒岛求生,你值得拥有!》


    胤禛瞧着这本已经快被他翻烂的手札。


    又一次将它打开,翻阅前例行每日一次的默默祈祷,‘佛祖保佑,我不必亲身实践书中任一项内容,愿老鬼平安归来’。


    难得他如此虔诚为老鬼祝福,是该会达成心愿吧?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东瀛, 元禄十五年,中秋月祭。


    江户城各处水塘岸边,聚集了许多赏月人。一会遥望天边月, 一会欣赏水中圆月倒影。


    今年的夜空更添绚烂,漫天烟花璀璨。更有著名的歌舞伎相继登台,还有月见团子的甘甜绵密在口中留有余香。


    然而,堪称惊鸿一瞥的另有他物。


    山町会社举办了一场好物展示会, 压轴的宛如天外来物,一扇玻璃浮雕屏风——「月凝秋海」。


    恰如其名, 玻璃浮雕的海水深蓝浅蓝, 浪涛翻涌,十五夜的明月悬于夜空, 洒落朦胧月光。玻璃通透,当天上明月映照在屏风上,光影浮动,似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幻梦。


    据说这扇玻璃屏风来自大清, 是被山町会社竞价拍得,接下去会送往江户寺院。往后人们去拜佛时,仍有机会一观「月凝秋海」参禅悟道。


    围观者络绎不绝,但没有看到的人更多。幸亏日后有机会去寺庙再参拜, 否则就真是万分遗憾了。


    口耳相传间, 真相失了真。


    将一扇玻璃浮雕屏风吹得神乎其神, 仿佛就是飘渺仙物, 各种吟诵俳句层出不穷。


    竟然还有传言说玻璃是从月宫请来的仙术所制作,如果能感应到光影流动间的冥冥之力,是能获得起死回生的本领。


    起死回生?


    这是不是谣传得太荒诞了?


    山町良野表示一点都不夸张,这个说法就是与他的亲生经历有关, 根本不是谣言。


    七月下旬,他偷跑去长崎出海坐船玩,如果没有遇见甄家兄弟,已经被海怪级章鱼给杀死了。


    甄家兄弟携玻璃渡海而来,来得如此及时,在茫茫大海上伸出援手,可不就是得了冥冥之中神力的指引。


    山町良野将一生铭记那个黄昏。


    他所乘坐船只差点被巨型章鱼倾覆,那一道乘风破浪而来的身影出现在绚烂夕阳中,也出现在了他生命最重要的时刻。


    然后就是一场犹如泼墨般的战斗。


    甄君手持长剑,似得天丛云剑的剑灵庇佑,携手下英勇智斗海怪章鱼。


    狂风巨浪,在甄君眼中不过是轻风拂面。


    甄君与甄君的剑,将邪恶的章鱼怪斩毙于海中。


    巨型章鱼断成了几节,深蓝色的血液没入大海,将海水染成了一团浓到似乎化不开的墨。


    从一刻开始,注定了长崎港上将流传起一则新的神话传说。


    残阳如血,中土甄君,剑毙海怪,海似墨黑。


    剑远去,血消散,狂风骤浪不知不觉停歇,海面又是碧波粼粼,升起一轮圆月。


    被浅金色月光照耀的人们都会得海神庇佑,此生不被海怪攻击。问谁是海神?那个男人,中土甄君就是海神的一缕化身。


    武拂衣作为传说的主角,非常坚定地三连否认。


    山町良野可能是在海水里泡得久了,在生死关头对于外界感知无限夸大了。


    真实情况是大清考察队在七月末靠近长崎。


    这一路还算平稳。她正想着是不是能安全靠岸,就在只剩一天的航程时,海浪突然翻涌,搅得船只摇摆不稳。


    很快发现,船从下方被巨型章鱼攻击了,章鱼想要把船只拖入水下。


    被攻击的不只一艘船,目力范围内的一艘东瀛船也摇摆不定。


    巨型章鱼为什么攻击渔船?哪个品种的章鱼能适应浅海生存?这些都等控制住船体再议。


    要杀死巨型章鱼不容易,这玩意摊开触须堪比半艘海船大小。它们成对出现,竟然还能相互合作。


    即便她真能一个人除掉章鱼,也不可能单枪匹马去单挑。


    船上多是康熙派的精锐护卫,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过于强悍,不就是说明曾经败给直郡王的战绩可疑。更不提海战与陆战不同,四阿哥怎么可能有机会演练海战本领?


    自爆马甲的事情不能做。


    因此,接下去成功斩杀章鱼,是齐心协作的结果。


    武拂衣比别人就多做了一步。


    把山町良野从海里面给捞了出来,也许那是让对方脑补太多的起因。


    脑补就脑补吧。


    这个人是山盯商会社长的三儿子,也不纠正他感恩度爆表的想法,能更便于东瀛考察之行。


    东瀛进入元禄时代,民间工商业逐渐兴起。


    锁国令之下,东瀛岛内商贸不停,也就给了各个商会出头的机会,渐渐地也能掌握部分话语权。


    山町商会在江户城占有一席之地。顺手把山町良野捞上岸,这个决定很正确,让考察队多了一条门路。


    不仅接触原本与索额图合作的石田棋,又是有了新的售卖玻璃制品渠道。两者竞争,更利于玻璃品抬价。


    生意是一方面,能深入东瀛走访一圈更重要。


    山町良野给作保,带着甄家兄弟北上江户。想吃想喝想玩什么,他都可以做向导。


    甄家兄弟,当然是武拂衣起的化名。之前就自称甄偲,现在给胤禟按上了甄久的假名。


    与山町良野寒暄客套一番,顺势答应了他的提议。这一路假借北上江户城旅游的名义,是要观察东瀛社会的实况。


    由于山町良野能带入境的人数有限,也就兵分两路。


    武拂衣令其余两艘海船在装满货款后就返航,落袋为安,先把卖掉玻璃屏风的大笔白银捎回去。


    她与胤禟在结束江户之行后,回从东京湾入太平洋。


    沿着东瀛靠太平洋一侧的海岸线往南走,约等于环岛半圈,过九州岛就原路返回大清。


    随后三个月,一路收获不少。除了没去见过德川幕府的掌权者,是把想见的人都瞧了一眼,推测出了东瀛如今的政局情况。


    总得来说,东瀛想要自成一体。


    这从东瀛对历法上的观念转变就可见一斑。


    自唐朝以来,东瀛一直使用中华历法,这种习俗持续了一千多年。


    直到德川幕府入驻江户城,却是要着手编撰自己的历法。尽管这套历法多有参考元朝历法改编,但也被说成是东瀛第一套本土历法《贞亨历》。


    历法非常重要。


    它不仅仅讲述了春耕秋收四时更替。观象授时是天授皇权的一种体现,历法也就成了帝王权力的象征。


    东瀛自编历法,或多或少反应出它已经不再一味认同中华文明,而想要创建自己的独立体系。


    除去历法,有一件事值得引起思考。


    德川幕府大权在握后,将东瀛岛上重要的矿山都纳入直接管辖范围内,这进一步推动了东瀛统一铸造与发行货币的目标。


    在庆长年间,幕府对于银锭的外形、大小、纯银率都有了统一规制。紧随其后,是对于铜钱的规范管理。


    自两百五六十年前起,大量从明朝来的永乐钱在东瀛境内流通,外加东瀛地方私铸的铜币,使得铜币市场混乱。


    德川幕府上台后,先后发行了庆长通宝、元和通宝、宽永通宝等新币。


    在一次次不断回收兑换后,终是彻底杜绝了市面上继续流通永乐钱,而对东瀛流通货币取得了绝对管控。


    武拂衣留意到这一条消息,是因为今非昔比。


    东瀛的庆长年间距今也有九十年了。


    德川纲吉这位狗将军,一改庆长年间的良币政策,从元禄八年开始大量铸造恶币。说白了也就是不用足量的金银去造钱,省下来的那部分全都中饱私囊了。


    结果一点都不令人意外,七年过去,江户物价飞涨,经济开始混乱不已。


    为什么要关注东瀛货币?


    因为清朝方面的货币体系也是一团乱麻,不只朝廷能铸币,地方也有铸币。


    武拂衣对这方面了解得尚且不多,毕竟四阿哥没去过户部历练。她只能先用一滩浑水来概括清朝的货币体系现状。


    此行东瀛,一方面打开销售玻璃奢侈品的市场,坑一笔黄金白银回去。另外,就是要借鉴东瀛的货币管理成功与失败经验。


    为了能获得详尽的对比数据,需要多与不同商会打交道。出席一些宴会,获取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数据。


    倒也不必多付出什么,只要能做到充耳不闻就好。


    主要是屏蔽山町良野的那些夸张赞美。


    比如他自称也讲不清楚甄君究竟哪里好,但就是觉得甄君有种「刹那绚烂,永恒冷寂」的动人心魄之感。


    溢美之词不可避免地在各个商会里流传,谁都知道了这次从清朝来甄家兄弟不似人样。


    忍一忍,再忍一忍。


    看在真金白银的面子上,看在汲取丰富经验的面子上,三个月就忍过去了。


    十月初,一艘大清海船驶离东京湾,准备返回江海关。


    胤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可算是摆脱那些东瀛人了。


    “四哥,你真有先见之明。亏得我们是化名来此,不然一想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里提到的是我们的真名,我这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


    “好了,你的鸡皮疙瘩收一收。从今天开始每天多读几本书,意思不清楚的地方,让王通译当场就翻译。”


    武拂衣的回程没有运载什么奇珍异宝,该往回送的货款早就让另两艘海船一个月前就开回去了。


    她在东瀛买了一堆书,从历法、算术、农业、地方民俗考等等。


    反正认为有价值都买了,就是想要瞧一瞧如今的东瀛读书人的思想与理论水平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在有锁国令的情况下,他们有没有汲取西洋之学?


    胤禟听到读书,他一学习就选择性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


    武拂衣不给胤禟装病的机会,“可别说等回国再读,你在船上闲着也是闲着。想一想那些东瀛人,虽然他们满是夸赞,但并非全都真心相迎。


    我们去刺探东瀛社会的发展情况,那些商会里的人何尝不曾想要套取我方情报,比如交出玻璃品配方。你应该没少遇到这样的吧?”


    胤禟不得不点头。玻璃品精美到奇货可居,商人逐利,着实有一波人想要套话。


    他聪明着呢,回答得滴水不漏。关键是,他也真不知道具体制作流程,只能瞎胡扯一通。


    武拂衣继续,“我们能做出玻璃,东瀛早晚也能。这就是时间差而已。现在一方面是守住配方,但也不妨尝试研制赚钱的新货物。读书能够激发你的灵感。”


    胤禟被劝服了,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那就开始读书吧。可总觉得四哥的行为,有些过于时不待我了,仿佛有什么在后面追着赶似的。


    武拂衣不会说她确实有种紧迫感。


    不是觉得东瀛明年就能赶超大清,而是一种更加现实紧迫的直觉。她担心这一艘船的书没办法顺利送回大清,所以要尽快都记在脑子里。


    巨型章鱼上浮浅海来攻击渔船,这种事情不多见。


    海底该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吧?是不是有什么风浪灾害要到来?


    请教了经验丰富的船员。


    不论是自己这一方的船长,还是问询了东瀛江户的那些渔夫们,他们却都说天气方面没有问题。


    武拂衣只能要求海船加快速度回行,等到抵达了松江府的地界才能真的安心。否则在茫茫大海上,谁也说不清楚会发生哪一种变故。


    *


    *


    风平浪静的航程持续了九天。


    海船行驶到四国岛附近,原计划朝着西南方向绕过九州岛,进入重返大清的航线。


    海下却生巨变,一场暴风雨说来就来。


    船长希望就近靠岸,但风向并不允许,将海船推向了东南方位。


    从人间到地狱只在一瞬。


    天昏地暗,宛如末日。


    海船在暴风雨来袭时就是一叶浮萍,没有丝毫与之对抗的力量。


    狂风肆虐,耳边尽是风浪的轰鸣,听不到其他声音。


    船体随着海浪忽上忽下,所有人都紧紧抱住船杆,能做的就是默默祈祷这艘船千万别散架,那么他们的双脚还尚有一丝踏上岸的希望。


    “大家不要绝望,海船被推往东南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武拂衣扯着嗓子大喊,“据说那里有一群小岛,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就能……”


    不等说完荒岛如何求生,那个熟悉的眼前一黑就来了,这是要灵魂穿回去了。


    看来此前的未雨绸缪非常有必要。四阿哥的身体刚要受苦,她和胤禛就要换回去了。


    下一刻,胤禛头昏目眩地睁开眼睛。


    刚刚睁眼,就被冰冷冷的海水与雨水糊了一脸。


    这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没有丝毫快乐。


    谁能想到呢?上一刻,他以武氏的身份,在京郊庄子上悠哉悠哉地喝着茶,这会就是迎接海难袭击。


    “四哥,你还好吗?”


    胤禟抱着另一根船柱,勉强转头看向自家四哥,这讲话怎么讲到一半就断了?


    胤禛隔着雨幕,还是看清了老九关切的脸色。


    不只是关切,还有一种期盼。不只是从老九脸上,其他船员也向他看来,仿佛他是可以带领一船人平安着地的海神化身。


    胤禛顿觉肩头似被千斤压顶,压力非常得大。


    能别这样看着他吗?很渗人的。


    海难,他也是第一次遇上,而心心念千万不要有的海上逃生,它终究还是来了。


    早该觉悟的,要是佛祖保佑从一开始就不会遭遇狼群,不遭遇狼群就不会与老鬼互穿,不互换就绝不会出现在大海之上。


    现在能怎么办?


    佛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就凑合着逃生,不然还能怎么办?哪怕天黑一闭眼,他也换不回去。


    但愿老鬼的那本海难逃生指南真的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正史上,1707年康熙四十六年。日本富士山,火山喷发,后果可想而知很严重。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找不到北, 此时不仅仅是一句形容语。


    狂风骤雨,海船颠簸不停。


    胤禛突然被换入身体中,完全没有获得一丝武拂衣留下的记忆, 也就无从得知眼前的具体情况。


    这是在哪一片海域?原本该往哪个方向进行?海船还能行驶多久?


    在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中, 没有办法以天上星宿定位所在方向与前进方向。


    胤禛更不知道老鬼究竟做了点什么, 引得一船人似看海神化身一般对他报以期待。


    明明一问三不知,但还要表现得无比镇定。仿佛事态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仍旧能给胤禟提问。


    “九弟, 读了那些书,你觉得接下去会如何?”


    胤禛无从得知互换前老鬼对众人讲了什么,但至少能确定一点, 此行东瀛老鬼肯定打发老九闲着没事就读书。


    为什么能肯定?


    在京城时,一堆人或主动或被动地被老鬼劝学了。


    在海上的空闲时间一抓一大把,胤禟岂能逃过学海无涯苦作舟。


    此时,抛出此问最不易穿帮。


    胤禛等着老九的回答,以而判断眼前的局面。


    “啊?”


    胤禟没想到四哥竟然把没说完的话抛给了他。


    他前几天念的那些书能有什么用, 也没一本提过遇到海上特大风暴怎么办啊!


    四哥啊,他的好四哥, 怎么在这时候考验他。


    之前,四哥可不是这样的。


    在靠近长崎港时, 遇上巨型章鱼突袭。他劝着四哥别以身试险,书里都讲了海怪难缠。可四哥从头到尾都没听他说的,直接就抄家伙去船下杀鱼。


    眼下, 胤禟被海浪翻涌搞得头晕, 听了四哥的提问是晕上加晕,更觉得四哥的性格是真变化不定。


    不等胤禟想出所以然,船长先一步开口了。


    “四爷说得极是, 这妖风让船只无法靠岸四国岛,让船只偏向了东南方位,倒也不全是坏事。”


    船长也顾不上什么主仆尊卑,有什么话就要及时说出来。他是戴罪之身,身上背着为索额图走私的罪名,此行东瀛是戴罪立功的机会必须把握住。


    由于常年跑东瀛航线,多少会说几句东瀛话。主子们在江户城应酬,他也没闲着。


    在市井之中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像是东瀛周围的海洋行船情况,是不是有海盗?最常出现风浪的时节?渔民们在海上风浪偏航时,意外去过哪些鲜为人知的岛屿?


    船长把所知情况讲了出来,“俺和东瀛的渔民们打听过,在东瀛的南边似乎有一群无名岛,岛上四季如春。现在,大伙只要坚持别被甩出船就好。”


    胤禛闻言瞬间明白目前处境,他抓住船长话里的重点,四国岛、东南方向的无名小岛。


    尽管海风、海浪、暴雨组合拳似的朝他脑袋上哐哐哐砸,而且船只摇晃不停到让人想吐也吐不出来,但他的思考判断力没有停止。


    由于熟读老鬼编撰的海难自救指南千百遍,把那些内容早就烂熟于心,立刻把现状对应到老鬼在书中画出的地图。


    如果海船再一路向东南行驶,就会遇上一串位于东瀛域外的南方岛屿群。这些岛屿都不大,有的遍布硫磺,有的是火山岛,有的则充满珍禽异兽。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挺过这一段风浪。”


    胤禛先叫到船长的名字,既然确定了大致情况,那就要争分夺秒地行动起来。“林大元,你先注意着船底有无损坏漏水。”


    风浪忽然来袭,一群人猝不及防地滞留在甲板上。


    现在要做有序安排,留意看守船体的各处情况。


    万一船只解体,人们不得不随波逐流,最好也携带一二必备自救物品跳海逃生。


    胤禛语气坚定,开始逐一安排工作。


    众人瞧着四爷有条不紊的模样,尽管突袭的暴风雨很可怕,但多少都是找到了主心骨,也没有那般慌乱了。


    事实上,胤禛心里到底有没有不安与无措,这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


    话分两头。


    地狱到仙界,仿佛也就是一瞬间。


    武拂衣回到了武氏的身体。


    狂风暴雨,瞬间变成了鸟语花香。


    窗外,阳光明媚,十月午后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


    这会恰意地靠坐在摇椅内,一侧放着茶几,六安瓜片的茶香从杯中飘散而出。


    手中正握有一本手札,正是海难自救指南。瞧着连书页都翻烂了,而书上遍布着胤禛密密麻麻的批注。


    比如,没星星的夜晚要怎么确定海上的位置?除了海员的经验,就没有准确工具吗?


    比如,发出灵魂担忧,学猴子攀爬椰树搞椰子当水喝的过程,真能确保不摔下来吗?对他而言,没有淡水渴死与从汲水途中摔死,哪种死亡方式会更痛快一些?


    武拂衣瞧着这些近似吐槽的批注,不由笑了出来。


    是她失误了,时间紧促,只顾得上训练胤禛游泳,没顾得上训练他爬树。


    尽管八旗野外作战也有攀爬这一点,但胤禛应该早还给老师了。哪怕他曾经随军出征噶尔丹,也轮不到他勇攀高处刺探军情。


    荒岛求生却对爬树很有要求。


    海岛上汲取水源,不能错过老天赐予的椰子。但是椰树很高,想摘椰子要爬大约二十米左右的高度。那要是摔下来,可以直接与阎王去喝茶聊天了。


    “佛祖保佑,胤禛渡过此劫。”


    武拂衣不走心地念叨了一句,没多替胤禛操心。


    如今相隔两地,她即便有心,但对旁的事也是爱莫能助。只愿胤禛认清现实别乱逞能,该服输的时候别赶着上。


    伸了一个懒腰,唤来观霜,叫后厨上两份甜点。


    出海在外,虽有美味海鲜可以食之不尽,但总有部分食物是吃不到的。


    比如牛乳糕点、比如涮羊肉锅子、比如各式水灵灵的蔬菜,从今天开始就能一顿顿安排起来。


    不知道此次互换会持续多久,如果以四阿哥身体要受苦为计时标准,少说有十天半个月。


    好消息是这段时间自己能休闲放松,但也从侧面验证令人不爽的一点。


    哪怕出了国境,两人的灵魂牵绊也不曾停止,地理距离阻止不了互穿。


    独善其身的自由是别想了,只能期盼某天四阿哥与武氏都能无限制地出入京城。


    不过,武拂衣很快就调整了心情。祸福相依,她从不贪求把好事全都占了。


    这段休闲时间,也不会颓废到无所事事,不妨寻一件趣事。从胤禛的那一堆吐槽式批注中获得了一二灵感。


    胤禛提出问题,有没有什么能准确定位船只位置?


    虽然GPS导航尚且遥不可及,但在这个时代并非别无他法。


    经度与纬度,人们一直在探索如何确定它们的数值。


    有经验的海员白天观测太阳,晚上观察北极星就能通过高度与夹角换算推测出纬度。如果认为这样得出的纬度不够精准,还可以利用象限仪。


    这种观测纬度的象限仪,据说最早出现与古希腊时期。


    武拂衣在京城钦天监里也看到过实物。


    康熙十几岁年轻的时候,他在南怀仁的辅助下制造出来象限仪。据说这东西的制作初衷,是用来辅助计算火炮的射击精密角度。


    用到海船上的象限仪就更进一步。


    十六世纪末,英吉利人,约翰·戴维斯搞出了竿式投影仪。不必再直视太阳,通过观测影子就能计算纬度。


    然而,纬度易得,经度难测。


    从大航海时代开启至今,仍旧没有一款精密经度测量工具。


    武拂衣在松江府不只拆了一艘船,也询问过经常出海的船员们,如今他们怎么定位经度。


    虽然大清的船员们没怎么听闻经度这个专业词汇,但也知道东南西北的不同方向行驶。


    目前由于没有经度测量仪器,主要还是根据海图与控制航速来确定方位。


    老海员掌舵时能凭手感,大概知道手速多少,能会开出多远的距离。新海员吃不准速度,就通过在海中放绳结长度来计算走得快慢,但是这种估算都不精准。


    如果这一条航线没有前人留下的海图,未免迷失方位,最好就是顺着同一纬度行驶。地球是圆的,理论上绕一圈总能回来。


    理论,毕竟只是理论。


    航海过程中,天气变化引发的突发状况其实才是常态,一时半刻偏离航线是常有的。


    因此,想要实现航海相对安全,经度测量刻不容缓。


    武拂衣决定,航海钟可以搞起来了。


    这东西的原理对于后世学过地理的学生都不算难懂。


    地球自转一周是360°,耗时24小时。也就是说经度每隔15°,地方时差相差1小时。


    假设知道某地是上午八点,而京城是上午七点,则能知道某地在京城东边,经度相差15°。


    一个人身某地可以通过太阳或星辰估算当地时间,目前的难点就在于怎么准确知道京城是几点了?


    答案看上起很简单。


    携带一种准确运行的钟表,准时显示京城时间。


    航海钟,就是一种在海上能不受风浪、温度、湿度等各种因素影响的精密测量仪器。


    可能有人认为说到底它就是一种钟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却是要说不能以后人的眼光来判断此时的计时工艺。精密测量,知难行易,西方诸国尚未研制出海上钟。


    如今摆在地上的西洋钟也不够精准,而且非常笨重。


    清朝境内是有钟的,不是自己研制,而是从西洋进口的自鸣钟。


    其实,康熙也设立了自鸣钟处。


    这地方也隶属于养心殿造办处,但自鸣钟处比玻璃厂还要名不见经传。没听说它搞出什么新花样,里面的人最多只能搞维修,修一下为数不多的几口西洋钟。


    武拂衣想着就手痒了。


    去年折腾了玻璃厂,今年是换个地方折腾了。


    与玻璃拿出配方不同,研制钟,还要先上手瞧一瞧现在的工艺具体发展到哪个程度。


    可惜了,现在是顶着武氏身份,没办法立刻进宫找康熙聊一聊。她没想搞破坏,就是想“借”几台自鸣钟拆拆,找一找制作精密钟表的感觉。


    哎,果然是忙到习惯了。


    哪怕这会难得闲下来,还有点闲不住,技痒了。


    *


    *


    乾清宫。


    “铛铛铛……”


    申时,下午三点,自鸣钟敲响了三下。


    康熙瞧了一眼通体鎏金的西洋自鸣钟。


    这东西笨重到有半人高,镶满各类珠宝,从广州港一路小心翼翼送来京城。


    此刻,他没怎么在意钟,而是想着老四与老九的情况。


    前几天,江海关来了折子,运送真金白银货款的船先一步靠岸入境。


    老四做的决定,让货款先回,落袋为安。至于人还要迟一段日子,要好好探查东瀛。


    康熙获知货船的往返都较为顺利,希望老四与老九亦能如此。


    等人回来,不论查到东瀛多少情况,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让他们自行选一些奖励。


    此时此刻,康熙哪能想到只要老四一回京城,他拥有的价格不菲的自鸣钟就离“五马分尸”不远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大海, 它都是水。


    胤禛坐在船舱内遥望窗外,大海一望无际,海鸟翱翔。


    这是暴风雨之后的第八天。


    那一夜, 在众人咬牙努力下, 玩了命似的保证船舱不渗水, 玩了命似的维系风帆完整,终于勉勉强强地保住了海船主体。


    尽管挺过了风暴,但谁也说不清海船最终会开往何处。即便知道大致方位是朝东南岛屿群进发, 可茫茫大海没有办法准确定位。


    清点船上剩余物资,可供三十人维持半个月的生存。必须物资耗尽前靠岸,补给淡水与食物。


    拼运气的时候终是来了。


    林大吉船长按照规矩, 请示船上身份最高的雍郡王该怎么走?


    胤禛表面神色如常,但面对汪洋大海,要他抬起手指指定一个精准方向,其难度居然远超回答汗阿玛的提问。


    答错了康熙的问题,哪怕挨罚, 最差也就是把身上的差事与爵位都撸掉;指错了海船的行径方向,严重结果可能就是曝尸荒海了。


    就算熟读老鬼给的自救指南, 但读书到运用总会存在差距。很多事需要经验累积,尤其是凭运气的时候。


    人, 贵有自知之明。


    自从灵魂互穿的那一天起,佛祖应该单方面屏蔽他了,要不然他也不该出现在海船上。


    最终, 胤禛不动声色地将宛如扔骰子般的决定权交给了胤禟, 美名其曰相信九弟福泽深厚。


    为了打消胤禟的疑虑,似乎真心实意做了一番剖析。


    说是九弟做生意很出色,必是深得财神保佑。


    此次出行能归类于海贸之事。去请求海神庇佑, 是临时抱佛脚,那还不如不如继续找财神保佑。


    胤禟想了想,似乎很有道理,最后他决定了行船具体往哪个方向开。


    这一走就过了八天。


    船长可以保证总的走向没有错。根据太阳与星辰定位,他们是往南边群岛而去。


    可是大方向准确与亲眼看到陆地存在时间差,是早到还是晚到全看九阿哥的手指灵不灵了。


    “我看到了!前面有黑乎乎的一团,是岛!”


    胤禟得了空就来甲板上远望,整整八天了,他急切地想知道道自己指的方位对不对。等了又等,性情难免急躁。真没法继续坐在舱房内看书,终于在今天盼望到曙光。


    胤禟兴奋不已,急冲冲地跑向舱房,忘了敲门就直接推开胤禛房间的门。“快快,四哥,终于发现岛了!”


    胤禛微微蹙眉,老九就是学不会稳重,却也不再觉得他不懂规矩。


    跟去甲板上一看,随着船长加快航速,能越发清晰地看到东边海平面显现的海岛。


    古话诚不欺我,傻人有傻福。


    胤禛把这个标签牢牢贴在了胤禟额头上,这还真让他指对方向了。既然如此,自己大人有大量,不必与傻弟弟计较太多,以往的那些矛盾真的能一笔勾销了。


    一旁,胤禟紧紧扒着船杆,就顾着去小岛,压根顾不上去分辨四哥的细微情绪变化。


    他对林大吉船长叫到,“再开快些,争取在太阳没下山前登岛。上岛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


    林大吉积极应答,尽全力加快船速。


    经历了一场突如起来的海上风暴,又提心吊胆不知前方是否能安全着陆地行驶了八天,眼下谁不想尽快上岛。


    胤禛却始终保持着谨慎,“不要一味加速。庆复,你带人配好刀箭,注意着岛屿有无异动。”


    老鬼给的自救指南强调过一点,在海上漂久了看到陆地容易兴奋,但危险往往就是在人放松警惕的那一刻来临。


    荒岛求生,不只要注意岛上有无毒物,更要注意岛上的其他人。


    是否原住民,或有另一批早早登陆的逃难者?前者,需要注意对方的生活习俗是否欢迎外来者;后者,谨防杀人夺船。


    胤禛及时浇了一盆冷水,“都警醒着些。诸位好不容易逃过水里一劫,可别折在了到岸上。无名小岛是否有人捷足先登?会不会对我等不利?这些还是未知数。”


    此话落下,众人终是收起了兴奋上头的情绪,都抱着警惕心去看好不容易出现在的陆地。


    半个时辰后,海船靠岸。


    没有立刻下船,而是绕着小岛开了一圈,确定环岛没有停靠其他船只。岛屿也不大,估测一天就能徒步走到对岸。


    另外,岛屿中央,远望有山峰耸立,山顶被皑皑积雪覆盖着。


    兵分两路,一小队留在岸边守船,另一大队上岛查探。


    计划在小岛停靠十天半个月,一方面补充食材淡水,另一方面对海船进行修缮。


    拆船,不是白拆的。


    胤禛虽然没有参与到拆船现场中,但武拂衣将整体结构与零部件拆分图的誊抄编写任务都交给了他。


    当时写写画画得有多细致较真,此刻就具备了多少充分的理论知识。再把老九叫上,他在拆船现场上过手,凑合着是能解决大多数的维修问题。


    岛上寻找食物的过程还算顺利。没有发现猛兽威胁,时不时有飞禽掠过,而多见成片的植物。野果管够,捕猎了一些禽肉与鱼肉,还找到了一处小型淡水湖泊。


    胤禛发现有淡水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高耸的椰子树。


    先没有放任思绪发散,而是严肃叮嘱众人切勿生饮。必须从船上取了锅碗瓢盆,生火将这些水煮沸冷却再喝,以免水中带疾导致病从口入。


    等到一碗温水下肚,暖洋洋的感觉终是让人忍不住感叹。


    真好,他暂时避过了爬树采摘椰子的命运。


    不必担忧万一掉下来,是椰子先碎裂,还是自己的脑袋先碎裂。


    雍郡王原本不必亲力亲为地上树采摘,但谁让老鬼在之前表现得一马当先。


    从胤禟口中套出了东瀛之行的全过程,获知了「中土甄君,海神化身」的传说由来。


    雍郡王能提着剑下海杀巨型章鱼,难道不能爬树摘椰子吗?如果不去,是不能还是不愿?


    最麻烦的就是有老九这个惹事不自知的存在。


    如果需要攀爬椰树,这厮说不准会跳出来,口无遮拦地提议与四哥比一比谁爬得快。


    别说不可能。


    之后十天,众人在岛上修养生息,总体都是平稳渡过。


    只有胤禟时不时搞点小插曲,叫他辅助修船时不积极,但胡乱跑的速度倒是快。


    如此一来,众人围观一出滑稽戏。


    九阿哥掏鸟蛋不成被野鸟追着啄。头发被拔掉一撮,嚎叫着要找野鸟报仇。


    这一幕与旧时场景相重合。


    众位皇子之中,唯独胤禟能做出剪狗毛的事。


    胤禛想起当初。要不怎么说宠物随主人的性子,百福果然是随自己,脾气太好了,当年被老九剪毛也没有追着他吼。


    十多年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胤禛已经能做到对老九招狗逗鸟的行为视而不见,懒得去分析老九与野鸟之间究竟是谁先挑起了人鸟之斗。


    有的人明明十九岁了,还会不时放飞自我活得与九岁那年没有差别,说的就是胤禟。


    “四哥,四哥,快来啊。”


    胤禟从树林里小跑出来,难掩兴奋,“先别补船帆了,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胤禟登岛后一有空就不停探索,他才不是只会被野鸟啄头发的男人,也能够重大收获。


    找个正经理由,他不是漫无目的地瞎转悠,而是想要确定这座小岛上曾经是否有其他来客。


    第一遍初步探查,岛上没有发现近期留下的人类踪迹。


    寻找人踪有助于判断小岛的具体位置,帮助考察队确定回航程的路线。


    胤禛听到这种冠冕堂皇理由,挑不出胤禟的错处,而私下却越发肯定近墨者黑。


    墨,就的是说老鬼。他敢确定如果此刻是老鬼在场,势必与胤禟一起钻山潜水,给想玩寻一个堂堂正正的借口。


    “先说你找到什么了?”


    胤禛没有立刻起身,对于胤禟说的大秘密持观望态度。这人神神秘秘的模样,总不能是发现传说里的龙蛋了?


    “四哥,你可真神了,之前说的话果真应验。”


    胤禟下意识压低声音,可环视一圈又挺直了背脊。


    在岛上没必要避着谁,船员们都是康熙挑选的,过一会搬东西的动作也瞒不住。


    胤禛疑惑,他说过什么了?


    不可能是龙蛋,这事就腹诽了一番,没讲出来。


    胤禟见状解释,“前个儿,你说与其求海神保佑,不如求财神保佑,因为弟弟我与财神的关系更近些。这话叫你说准了。


    刚刚,在西南方发现了一个山洞,里面竟然藏着一口石头棺材。岩洞里,刻了一段墓志铭表示自埋自身。四哥,你猜,那是谁?”


    “棺材?”


    胤禛不免一愣,没想到真的有前人葬身于这座岛屿。


    那人应该去世多年了,显眼之处才不留任何人类活动痕迹。再结合胤禟的兴奋劲,是有了一个猜测。


    胤禛问:“是建文帝吗?”


    “四哥,你怎么知道?!”


    胤禟先是惊讶,很快又低头偷瞄自己的肚子。


    四哥难不成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所以能立刻知道他的想法?


    胤禛斜了胤禟一眼,“收起你的胡思乱想。早年有民间传闻,朱允炆没有死在南京,逃到了海外。


    郑和出海的任务之一,奉永乐帝的密旨去找朱允炆的踪迹。海岛上的棺材,又能让你大惊小怪一番,也就无外乎这种可能性。”


    “是哦。”


    胤禟不再纠结四哥怎么猜到的,这就带路前往那个发现石棺的山洞。


    山洞在树林身处,有藤蔓遮挡入口,需得瞧得仔细些才能发现。


    入洞,地面中央有一大坑,正是放了一口手工制作的石棺。


    石棺外侧并不平整,也没有以浮土掩埋。一眼可见,它就是合上了棺盖,边上还放了三口箱子。


    洞壁上的刻字说明一切。


    朱棣篡夺皇位,朱允炆逃命出海,自从永乐元年就再未踏足大明一步。


    忠臣被斩,复位无望,余生流浪海外。其后二十一年,漂泊南洋多地,也曾在码头远观大明宝船,知三宝太监下南洋,但从没想过前去攀谈。


    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


    再多成败,也不过是黄土一抔。不执着于叶落归根,自知时日无多就挖石棺自葬于此。


    假设有缘人也来此荒岛,那就把三个箱子里带走。


    那是他流亡海外的见闻,还有一小笔金银。如果能帮着他把所写文字刊印传世,算是全了他最后的心愿,多少让他留名于史。


    尸骸倒不一定要运走。


    不同船队有不同的习俗,有的认为尸体上船不吉利,那给他撒几把土埋得深些就好。


    胤禟发现这个山洞后没有去动石棺,打开木箱翻了翻。


    箱子很沉,因为里面放的不是纸质卷宗,而是一摞摞石片。撰书人应该考虑到时间长会让纸张腐烂,所以特意选择了石刻记载。


    恰如岩壁所记,石刻内容是海洋见闻。其中还包括一幅海图,标注出了目前所在岛屿的位置。


    除了石刻文章,还有一些金银,折合下来一千两白银左右。


    依照朱允炆的意思,替他撰书传世总要有一笔本钱,这笔钱就是他给的一点心意了。


    “四哥,你觉得接下去怎么做?”


    胤禟的本意是想把这些东西都运回。说来也奇妙,他竟是破解了前明迷案之『建文帝去哪里了?』


    胤禛也没去动棺材,先瞧了瞧那些石片文章。


    不论别的,单说这幅海图就与老鬼给的自救图有九成一致。


    说明这图不是瞎画的,标注出的小岛位置可信,所推荐的回航航线也相对可参考。


    “搬上船吧。动作小心一些,把棺材也搬走,尸骸终是要入土为安。”


    胤禛做出决定。至于棺材里到底是不是朱允炆的尸骨?真是建文帝又该如何安葬?这种事交给礼部去头痛。


    听着两位皇阿哥做此吩咐,底下人却不是完全赞同。


    船长林大吉就有点为难。这明朝皇帝的尸体被清朝的皇子运走,这事合适吗?


    奈何不敢将质疑讲出来,只能小心翼翼地和船员们一起搬。


    心里又是祈祷又是解释,建文帝别见怪,这也是帮他落叶归根,谁都没坏心思,千万别动怒诈尸。


    人数足够,来回一趟就把山洞给搬空了。


    一路上没有诈尸,随后一晚也太平无事,不曾发生什么灵异现象。


    翌日,林大吉发现自己全胳膊全腿地醒来。


    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四爷异常严肃地看着九爷。


    这是怎么了?


    林大吉顺着瞧了过去。


    一只大型海鸟从九爷头顶掠过,它的头部是古铜绿毛,身体漆黑,而喉间呈朱红色。


    哎呦!这不就是前些日子追着九爷啄的那只海鸟。


    这鸟前几天还记着要报偷蛋之仇,眼下却瞧也不瞧九爷。飞出树林,朝着大海方向拍拍翅膀走了。


    海鸟不找九爷报仇,难道还不好吗?


    林大吉不解。


    胤禛看的是海鸟,又不只是海鸟。


    鸟从树林中飞出,朝岛内望去。岛中央有一座入云山峰,被白雪覆盖。上一刻,他确认不是错觉,山顶天空有金白色的光芒闪过。


    这光亮不是闪电,而是见所未见的一种光芒。不过是呼吸之间,光亮稍纵即逝。


    胤禛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海难自救指南中,老鬼提了几笔海岛求生注意事项。


    如果漂流到的荒岛有山峰,那很有可能是一座火山岛。


    东瀛之侧,火山岛不少。如果火山正在喷发,那么很容易辨识,是火山灰遮天,岩浆滚滚而下,该不会有大傻子主动靠近。


    最倒霉就是靠岸时火山的外表处于休眠状态,其实已经悄悄转变为即将爆发的状态。


    那可以从几个方面去判断,动物活动是否异常,空气与水中的硫磺味是否增加,还有天际是否冒出不明光亮?


    如果以上情况出现,恭喜你很可能发现了火山喷发前兆,还能什么,当然就是一个字——跑!


    尽量加快船速向大陆跑。


    “所有人,立刻上船,我们立刻回航。”


    胤禛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没有多话说明为什么,他岂会看不出林大吉等人对于把朱允炆及遗物搬上船的不赞同,认为那样做可能有晦气或招来诅咒。


    这种想法何其可笑。


    老鬼说得非常对,世上哪有这么多的怪力乱神。


    此刻,胤禛成为武拂衣科学理论的坚定支持者。不存在什么朱允炆的怨念,有的就是正常地质活动刚巧被遇上了而已。


    只是,他有亿点点倒霉。逃过海难,又要再逃火山爆发而已。话不多说了,先跑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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