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奖励就不必了。”
胤禛直接拒绝, 武拂衣愿意给他准备什么“惊喜”毫无期待,已经判定那九成九会是有惊无喜。
不过,还是愿意推测老鬼准备做些什么请汗阿玛入局。
以武拂衣的风格, 不会冒然去说研究牛顿等人的西洋学说, 甚至一开始提起的事情与之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所谓连环套是环环相扣, 开局时让人无所察觉。
那应该从雍郡王眼前需要处理的事情去推测,现如今是要推广牛痘的接种。
如何优化牛痘痘苗, 使得痘苗便于保存、运输、接种等等,那些医学问题由隔壁研究站的张琰等种痘大夫去研究。
对于皇上来说, 推广牛痘肯定有好处,但必须要解决各项钱款从哪里来的问题?
从国库走就要与户部去扯皮,牛痘推广的负责人容易陷入被动,也容易与户部官员发生利益纠葛。想要化被动为主动, 就要设法自寻专款专用。
“你想为汗阿玛献上一条生财之道。”
胤禛回想着近期的谈话,武拂衣既然让他来推测, 定是有蛛丝马迹可寻。
什么东西能够生财有道呢?
胤禛想到了之前胤禟在茶馆里随口提了一句。买来一箱牛顿的论著要二百两银子,都与玻璃窗一样贵了。
康熙三十五年,也就是五年前,成立了御用玻璃厂。隶属于内务府之下的养心殿造办处管辖。
玻璃厂的选址不是设在别处,正是设在一个时辰前去的西四蚕池口附近, 距离正在建造中的西什库教堂,很近。
有此选址,因为从德意志来的传教士纪理安精通制造玻璃之术。康熙任命他承揽建造玻璃厂,也就选在了洋人聚集区域。
玻璃厂成立有五年, 技术多是源于西洋。所产出的物品以光学仪器与精美摆件为主。玻璃器物的数量稀少,造价也一直居高不下。拥有一件玻璃制品,可谓是非富即贵的象征。
至于胤禟在茶楼里提到的玻璃窗, 那并非由御用玻璃厂制作,而是从欧罗巴漂洋过海运来的。
玻璃厂没能研制出大块玻璃的生产技术,而众所周知玻璃易碎,所以一块窗户大小玻璃的售价高达二三百两白银。
胤禛灵光一闪,老鬼是不是掌握了某种玻璃秘方?
倘若能有造价低却品质高的玻璃,以奇货可居的售价卖出去,所获钱款是能给牛痘推广做专项补给。
“是不是玻璃?”
胤禛不由期盼地问,“今天去蚕池口不只是去取书,也是顺带瞥一眼御用玻璃厂。接下来你想去里面实地观察,以而确定能否将技术实际运用。”
“啪、啪、啪——”
武拂衣不吝赞美地鼓掌,“恭喜你,答对了。”
胤禛能在几乎没有其他提示的情况下推测准确,可见他揣摩人心也是一套套的。
武拂衣有点遗憾,胤禛拒绝了她提议的奖励。
“你猜对了,我可以为玻璃制作提供一些节约成本的方法。既然你猜对了,真的不要奖励?”
胤禛一脸严肃地摇头。无功不受禄,他绝不后悔。
“好吧。”
武拂衣不强求,“这份厚礼总得送出去。十二与十四的府邸已经基本完工,而十三阿哥的府邸还在待建中。你向来关怀十三弟,这回也得送点什么。“
什么奖励竟然还能转赠?
胤禛瞬间就想到了一离谱的可能。
时间上,胤祥的府邸与十二、十三是同时动工的,因为三人都到了该娶妻分府的时候。由于两年前敏妃故去,胤祥要守孝三年,所以他府邸的工程进度也缓了下来。
如今,胤祹与胤祯的府邸几近完工。胤祥还有一年除服,他的府邸也该抓紧建造了。
“难道你要给胤祥配上全套的玻璃窗?”
胤禛尽力克制语气起伏,却依旧带了几分惊讶。
“你又猜得了,这就当是四哥给十三的开府赠礼了。”
武拂衣说得随意,在她看来玻璃是真的不值钱。
话说穿越必备配方里,玻璃必须占据一席之地。
经历无限轮回,捣鼓几份能够实际操作的玻璃配方是一时消遣,也是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也就派上用处了。
若让她立刻搞出精美玻璃摆件,由于审美工艺的差别是有一定难度,但是大块玻璃窗技术不难,而且能有几种不同方式。
具体采用哪一种,需要实地去考察玻璃厂的现有设备。如果设备都不达标,以目前的技术可以先自产一批。
御用玻璃厂配有顶级技术工,真要做不困难。何况,目前不求大批量生产玻璃窗,需要把握量少价高的均衡点。
论起来,武拂衣对于都是用来采光的窗户,实则更偏爱明瓦工艺。
古代的窗户多用纸糊,保暖性较差。
在玻璃出现与普及之前,能工巧匠也早就想到要设法制作采光与保暖兼顾的窗户。
取一只只蚌壳打磨成方形薄片,将薄片拼借成一扇完整窗户。
这种工艺不如玻璃般通透,但若隐若现的半透明状态别有意趣。
阳光洒落,光线穿透蚌壳,如梦似幻地散了一屋。
仰头能看到每只蚌壳的不同花纹,亦能看到不同排列带来的艺术。静坐屋内,仿佛能听到清风拂过湖面,阳光照在蚌壳窗上恰如湖面碧波粼粼。
这种窗户就叫做明瓦,始于宋朝,而在明代流传在权贵富有之家。难道它不比玻璃好吗?不比玻璃贴近自然,更有一番韵味意境?
还不是物以稀为贵。人们得不到透明的大块玻璃,所以玻璃售价奇高。
话说回来,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价值判断。
如今,玻璃就是受追捧。大块玻璃全靠进口,江南也好,京城也好,能安装的人家屈指可数。
因此,给十三阿哥府邸配套玻璃窗,在外人看来简直是奢侈至极!
“你……”
胤禛眼见武拂衣漫不经心地验证了他的猜测,一时间都被弄得无语了。
要说老鬼是财大气粗,奢华无度?不,刚刚老鬼讲了是能改成低成本玻璃制作工艺,玻璃不值钱,也就称不上在挥金如土。
“我什么?”
武拂衣示意胤禛不必太过感激。
“不用太感谢我,我很好说话的。你配合我的工作,我也愿意完成你的心愿,好好照拂十三弟。”
胤禛深吸一口气,这样的照顾不知胤祥能否受得起?转念一想,没有人比胤祥更合适了。
等到玻璃窗被制作出来,需要找个人的房子做工艺展示,勾起其他人的购买欲。皇宫里肯定要装,但不论是给太后、皇上、妃嫔的宫殿换窗,那都不是参观的去处。
相对来说,十三阿哥的府邸建成后,总要搞一场新居入住宴席。
顺其自然地宴请一拨人,也就顺理成章地让一些人看到了玻璃窗的模样。
为什么一定是胤祥,而不是其他皇子?
不为别的,因为胤祥也算得皇上宠爱。
若非宠爱,他的生母章佳氏就不会被追封为敏妃。
三阿哥胤祉因为在敏妃发丧的百日内违制剃头,也是降为了贝勒,那更能说明一二。
四阿哥既然准备推出玻璃窗安装范例,不会愚蠢到不通过康熙的应允。
那么皇上会同意给谁装?
四阿哥在呈报这个人选时,要考虑多重因素。
不能突兀,刚巧遇上了正搞装修的人家最合适;不能谄媚,比如提议给太子或直郡王家安装,疑似有站队嫌疑。
最后,也要是考虑到个人情感。
雍郡王报出一个人选,不能过分有私心,但又不能太过无私。
也要考虑到皇上愿意让对方作为范例,是康熙愿意显示出他对那个儿子有所偏宠。
综合来看,胤祥可不就是最合适了。
胤禛心里琢磨了一大圈,最终不得不承认武拂衣的提议正确。
与此同时,他也回过味来了。
幸而自己坚定拒绝所谓的猜中有奖。否则,岂不是要闹出『四阿哥为博红颜一笑,豪掷千金建造水晶宫』!
想到那种流言蜚语笼罩在自己头上,心里就不免泛起鸡皮疙瘩。
胤禛冷冷地扫了武拂衣一眼,老鬼果然喜欢给人挖坑。这次还不只是挖坑,而是挖坑时就预判到了他会拒绝。
四阿哥与武侧福晋的流言是流不出去的,但足以让他一个人来承受这份心塞。
“怎么了?”
武拂衣语气疑惑,仿佛真的不懂胤禛在想什么。“对于这一计划,你还有想要补充的地方?”
“没有。”
胤禛面无表情,保持少说话的好习惯。寡言是以静制动,不让老鬼瞧出他的憋闷。
“没有就好。你继续学英吉利文,争取早日能信手拈来地给孩子们答疑。”
武拂衣没过分调侃胤禛,她也要做前期准备,又到了仿书高手出现的时候。
是什么启发了四阿哥搞玻璃窗?
一来是康熙设立玻璃厂,子效其父;二来是希望能比欧罗巴人更胜一筹,而不是非要依赖进口。
一块玻璃窗售价三百两,这等暴利不能只给西洋人赚去了。
传教士纪理安为康熙所用,住持玻璃厂的各项制造,但总有洋人不为清廷所用。
不然,从十多年前漂洋过来卖出了玻璃窗,为什么至今也没得到一份大块玻璃制作的完整配方?
*
*
四天后,武拂衣带了一本以英吉利文书写的手札,入宫请见康熙。
“身体都恢复了吧?”
康熙有段日子没见着老四了。
距离两王比武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
老四输了比赛,休养了大半个月是把表面上的淤青也消了。
随后上书请旨,希望能留在北郊庄子,为了守护三个孩子平安渡过接种牛痘的全程。
康熙批准了,也为了让老四能彻底把外伤给养好。
没有催促,颇有耐心等着看老四准备什么时候再入宫。倒是要瞧瞧,老四是否被老大揍了一顿而意志消沉了?
有此一说,因为牛痘推广的后续还悬而未定。
理论上,前期的负责人四、八阿哥凭着牛痘实验进爵,两人都能申请继续做下去。
半个月前,胤禩就入宫表达了积极工作的态度。
推广牛痘离不开财政支持,那是给出了一套计划。
先调查在整个京城普及牛痘接种的支出费用,再让户部批一笔银子正式开始启动大面积接种。
当然,有一句隐藏的潜台词。
这笔钱是八阿哥去户部要的,也就不必劳烦别人管理了。
康熙没有立刻答应。
一来,国库算不上太过富有,添了一笔牛痘经费,势必要从其他地方克扣。
二来,胤禩出此提议,说不准他是想着再次深入户部。
就让老八先去先排摸京城等待接种人数,以牛痘痘苗未完成优化为理由将正式拨款先放一放。
今天,瞧着老四入宫,正好能看看他与老八有何不同。
康熙却没明着提及牛痘推广,“这段时日,你接过十四的活,给三个孩子答疑解惑。朕瞧着十四做小夫子时,整天往书库里跑,每天连玩耍都省去了。这回是轮到你了,歇在庄子上也不得闲吧?”
说实话,真没有。
武拂衣却不能告诉康熙,自己虽然每天都有事情要做,却一点也不苦逼。真的在学海无涯苦做舟的,是武·胤禛·侧福晋。
“回汗阿玛的话,儿臣不觉得辛苦。想当年种痘时,您政务繁忙,也是每天来看三哥与儿臣。”
武拂衣说得自然,仿佛时刻都记得康熙给儿子的疼爱。
“如今,儿臣歇在庄子上,多读几本书好何谈辛苦。正如您一直教导,多读书总是好的,书中自有黄金屋。“
康熙听了,笑容温和得更真诚了些。儿子感念他的关爱,这种孝顺的表现当然令他心情愉快。
这会也不着急说公事,好兴致地问了一句,“都读了些什么书?”
“一些英吉利文的书。弘昐在学洋文,儿臣也就陪着一起看了,总不能一问三不知,怪不好意思的。”
武拂衣就此说开了去,是在一本洋文手札了瞥见了一段话。
大致意思是1688年,法兰西有人用浇注法制作出了平板玻璃。那样的玻璃被用到玻璃窗与全身玻璃镜上。
英吉利人想要获得相关技术也得不到,只能看着法兰西以此玻璃制造方法大赚一笔。
“儿臣听说玻璃窗的售价之高,倘若能压低造价再卖出,推广牛痘接种的经费也就有了。”
武拂衣表示希望去玻璃厂实地考察一番。
“近些年,玻璃厂在纪大人的技术加持下制作出了精美物件。但纪大人终究来自异国,在造物风格上也偏向西洋。没能充分挖掘御制玻璃厂的潜力。”
这话说得很委婉了。
纪理安来自德国,是不是全心全意为康熙效力?
即便是,他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比如没能把价格奇高的大块玻璃搞出来。
既然如此,四阿哥愿意一试,说不定会有奇效。
康熙闻言不由一愣。
老四惨败于老大,他没有意志消沉是好事,但这会申请去玻璃厂搞出奇货可居的大块玻璃,这真不是受刺激严重到异想天开了?
说句真心话,老四真要是能行,堪比财神爷转世了。这叫人如何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清朝玻璃制造历史,参考文章《康熙厂御用玻璃厂考述》,出自《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10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虽然康熙不信儿子是财神转世, 但没有直接打击老四。
比起老八想在户部里插一脚,老四愿意尝试去开拓财源,至少这份勇气可嘉。
“设立玻璃厂已有五年, 朕也想过能研制大块玻璃, 可惜迟迟未有音讯。你若想去玻璃厂,朕允了。”
康熙这样说着,潜台词就是老四做不出成果也无妨。
他对此本就不报什么希望, 哪怕是皇帝, 却不会异想天开地认为想要的东西就全部能拥有。
当下, 唤来了分管玻璃厂的造办处官员,让王郎中给安排妥当雍郡王在玻璃厂所需的人手与器物。
“这事,你也不能一直与它死磕下去。”
康熙愿意让老四试一试制作玻璃窗, 而明知成功率极低就不会让儿子一直在这上面耗着。尤其老四的性子认真,不先设定时间期限就怕他一直在玻璃厂熬着。
武拂衣听得懂,这次康熙算是为四阿哥考虑了。
她主动争取了截止时间, 给了一个适中的日期。“十月十五, 下元节之前, 儿臣如果没能有所收获就暂停在玻璃厂的实验。”
那意味着从今天开始只剩不满三个月的时间。
康熙算了算老八那一边的事务,胤禩去调查京城需要接种牛痘的人群数量, 再给他三个月也该完成摸查了。
到时候就让户部先拨一笔款钱,让老四统筹着安排先给哪些人接种。
为什么不让老八做主事者?
道理很简单,表面上是安抚老四没能研究出玻璃窗的失落, 实际上是不可能老八想要实权就给他实权。
有的东西,皇上可以给, 其他人不能索要。
“行,就以十月十五下元节为界限。老四,朕等你从玻璃厂传回好消息。”
康熙面露鼓励之色, 事实上压根不认为此事能够成功,也就谈不上什么期待与失望。
武拂衣领旨离开,将所谓的记录着玻璃窗信息的那本手札留了下来。
主体是复制了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英语译本手札。与买到的原本不同,仿制的这本中添加了不少阅读批注。
当然,不是以四阿哥的口吻,而是假托于伦敦某读者的笔触。
这些批注有对《原理》的解读,也有一些碎碎念。比如作为普通伦敦人对世界其他地方的看法。
这书上交了。
哪怕康熙现在不读,等到玻璃窗问世的那一天,他一定会忍不住拿出来翻一翻,到时候由不得他不信书里的内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京城内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康熙今年没有去承德避暑,而是在畅春园内一直住到了九月下旬。
或是因为皇上没有离开京城,少了一些暗流汹涌。
接种牛痘的各式小故事时不时在酒楼茶观被说书先生谈起,至于直郡王与雍郡王的比赛旧事已经散在风里。
人们热闹地度过一个接一个节日,中秋过后是重阳,吃了月饼又喝菊花酒。
悠闲的生活,却不是谁都可以拥有。
胤禩从六月开始就一刻不得闲。
从南城到北城,从内城到外城,是为调查清楚京城究竟有多少要种痘,而分清楚不同区域的不同接种环境。
这都是他自己找来的事。因为向康熙提议了请国库拨款牛痘推广经费,被要求先做一套详细的摸底。
原本查阅户部、八旗的京城人口记录就好,但七月下旬被康熙要求务必实地调查,而让顺天府配合协作。
询问每一户是否听说过牛痘?是否有接种意愿?如果愿意接种,最希望在哪个时间段?
巨大的工作量竟是要在十月十五就完成。
胤禩觉得有些仓促,却又不敢明着违抗圣意。尤其是几个月前郭络罗氏惹怒了康熙,作为丈夫是要为她将功折罪。
时间不够,拉上了九弟与十弟帮忙。
也想过问询四哥,毕竟上次牛痘研究是四哥在汗阿玛面前推举了他,却得知了一个荒唐的消息。
——雍郡王近期去参观玻璃厂了,而且想要借用玻璃厂人手制作玻璃器皿。
难道四哥被大哥揍得傻了,不管牛痘推广事宜,最终决意去玩玻璃了?
胤禩不相信胤禛会玩物丧志,推测他可能是在玻璃厂内制作一批精美摆件。
或是要借以雍郡王亲手制作的名号,将玻璃花瓶、餐具等物品卖出高价。这笔钱十之八九会用来补贴牛痘推广所需经费,也算是尽力而为。
不仅胤禩有此猜测,其他人听说四阿哥在玻璃厂招募组建了一个小组造玻璃时,也都认为这是要打着亲手制作的旗号筹款。
玻璃厂内没传出更多消息,外面的人谁也没敢去想雍郡王能带来突破性技术。更不敢去想以低成本制作,又以高价格卖出之类的事。
武拂衣身在玻璃厂内,不在意外面人如何想。
她参观了整个工坊,像是玻璃熔炉、吹制工具、能工巧匠等等都一应俱全。而且有康熙的旨意,基本各种玻璃配方都对四阿哥公开。
好消息是有这样的设备与人工为前提,稍作改进后,能以吹筒法在三个月内制出第一批大块平板玻璃。
但,美中不足,平板玻璃的产量不会高。
主要原因是玻璃厂建立之初是以制作小型物件为主,各类设备也为此服务。
大块的玻璃窗最初就不规划之中。虽然也有几位工匠被分配到做这个方向的研究,却一直没有进展。
没进展,自然而然给批的材料越来越少。能练手的材料越少,有突破性发展的可能性越低。
武拂衣的到来就是要打破这个不良循环的怪圈。
她从掌握的几种配方中做了挑选,找出最适合眼下条件的吹筒法。
简单说来,先制成圆筒状的玻璃半成品,然后将它从中间一剪为二。借着玻璃的自身重量,更有效地将它在操作台上延展平铺开。
如今市面上的大块玻璃,以法兰西的浇筑法为独家技术。
吹筒法的出现,比浇筑法更为高效。同时,改进配方后也能实现低成本制作。
玻璃厂工匠们对雍郡王的到来一开始是期待又惶恐。
原本都以为四阿哥想要亲手制作一批精美摆件。他们想被选中打下手被皇子赏识,却又怕一不小心得罪皇子受到重罚。
万万没想到,四爷没有去设计玻璃花瓶,而是去了最冷僻的大块玻璃制作点。
这下,绝大多数人都歇了往上凑的心思。比起外面不懂行的,厂内的工匠更清楚突破技术瓶颈的难度有多大。
由于身份差异,大家嘴上都不说,心里却认定了这事成不了。
五年了,没能有一点突破。凭什么四爷一来就成功地弄出大玻璃窗,难道他是财神转世吗?
没人看好,反而更好。
武拂衣对这样的现状非常满意,玻璃厂内大多数人对四阿哥敬而远之才好。
玻璃窗的技术需要保密,对于选择哪些工匠参与制作很有讲究。那批人不必忠于雍郡王,而是要忠于皇上。
低成本,高售价,这样的玻璃窗会成为获得暴利的财路。
雍郡王开创了这条财路,但没必要把持不放。
搞这笔钱的初衷是为推广牛痘筹集经费,又用不到自己个人头上,何必牢牢紧盯着。
这种事是该康熙操心,比如操心将来玻璃窗火爆销售之后又被人窥觊的风险。
会被谁窥觊暴利?不说远的,索额图一党会没有想法吗?
牵扯到太子,这种麻烦当然要扔给康熙去解决。
武拂衣不愿意沾手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的矛盾,从一开始就准备好撤退的后路。
这一头,武拂衣在玻璃厂常驻。
为了行路便捷,没有每日折返北郊庄子,而住在了郡王府。
另一侧,胤禛在庄子上住到八月末。继续做自己的代笔,以四爷的笔迹辅导三个孩子。另外,等着孩子们牛痘出痘后修养一阵,再补种人痘,做到万无一失应对天花。
九月初,孩子们精神奕奕地回府。
去庄子上住了两个月,精气神更好了,身高也窜高了不少,而且越发面色红润有光泽了。
然而,宋氏却暗中蹙眉,对小女儿的状态并不满意。
听负责照顾女儿的侍女汇报,茉雅琪在庄子上是被四爷惯得更野了。四岁的小女孩竟然真就下了田,做着和庄户一样的伙计,搞什么夏玉米的播种。
宋氏没听过玉米,更不懂也没去懂那东西有什么价值。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最多也就是一口吃的玩意。
茉雅琪为了一口吃的玩意,居然和泥腿子混在一起。
尽管脸蛋没被晒成黑炭,还是与以往一样的白,但也掩盖不了她在种田过程中把自己弄得像个泥猴。
绝对不能这样下去了!
宋氏眼看茉雅琪越走越歪,这样子哪有半点郡王家女儿的样子,一定要与四爷好好谈谈。偏偏四爷这段时间常驻玻璃厂,吩咐了府内有急事先去找四福晋。
宋氏去找了福晋,可正如她想的,压根不管用。
福晋表示茉雅琪年纪还小,小孩子有奇思妙想也正常,只要不耽误基础课业就行。
喜欢下田弄土也没不是什么错误。往大了说是民以食为天,往优雅了说莳花弄草也是一种雅趣。
宋氏听了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碍于身份,只能将抱怨都咽回肚子里。真是想质问福晋,如果弘晖是女孩子,福晋会让弘晖整天玩泥巴吗?
茉雅琪搞这不着调的事对她将来有什么好处,还容易把脸给晒黑、皮肤给弄差了。
虽然郡王的女儿都是皇上指婚,几乎不存在被拒婚的可能性,但男方肯定会更喜欢相貌漂亮的妻子。
宋氏越想越气,又是很委屈。茉雅琪是她生的孩子,虽说谈不上为女儿豁出命去,但也是为女儿着想。四爷现在惯着茉雅琪,任由孩子种田玩泥巴,将来要怎么办?
想到四爷,不能说的抱怨就又多了一层。
前些年,四爷不常涉足后院,忙着前朝的事务,也至少是忙着刑部的正经差事。今年就不一样了,先是去搞风险未知的牛痘,最近又去了玻璃厂。
去玻璃厂能翻出什么花来?!
宋氏不免嘀咕,茉雅琪的不着调是不是随了她的阿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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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年,十月初九。
这本该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却在绝大多数人不知情时,玻璃厂爆出了一个大惊喜,大块平面玻璃居然真的被成功制作出来了!
清朝没有本土制作玻璃窗的记录就此被刷新。
在此之上,还有罕为人知的喜上加喜。奇货可居只能依靠零星进口的大玻璃,在四阿哥将配方与工艺改良后,是造价奇低,堪称一本万利。
康熙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老四是不是没有睡醒?
但知道不可能,而老四也没能力造假谎报。因为玻璃厂的一道道工序都可以派人去检验的,大块玻璃能不能做出来,是能够眼见为实。
于是,皇上一下朝就去了玻璃厂。
亲眼旁观了工匠如何炼制出一扇窗户大小的平面玻璃。其品质通透澄澈,比冰冻的湖面要干净数十倍。
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黄金。
即便是康熙也被砸晕了,看着老四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倒不是真的认为老四是财神爷转世,而是觉得儿子福泽深厚。
当场先给予了赞美与肯定,又是加派人手确保这个技术务必严格保密。
一通忙碌后,康熙回到了乾清宫。
吩咐梁九功把雍郡王七月里献上的英吉利文手札给找出来,这就开始读起了牛顿的《原理》英译本,还一字不漏地看了上面的批注。
这本书行文晦涩,并不容易阅读。
康熙看了几节,再回神已经是半个时辰后。抬头,殿内鸦雀无声。这场景似乎有点眼熟,想起来自己不是第一次事后翻出老四献书。
上一次出于好奇练了练《炼体术》,却也没有继续下去。
这一次不同,更为认真想知道西洋技术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那些传教士是否有所隐瞒。
书,是自己心甘情愿去读的。
不过,康熙冒出一股哭笑不得的感觉,这头挑灯夜读的模样有点角色错位。
当年教导儿子们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而今自己认真琢磨着儿子的献书。
老四啊老四,不仅让胤祯深刻体会了学海无涯苦做舟,这会把他的汗阿玛给无意中卷了进去。
能怎么办?
康熙瞧了眼天色,今天不去后宫了,再看一节牛顿的《原理》。他就不信了,自己会读不懂一个英吉利人的文章。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 哪怕你是皇帝,世上也总会有一本你读不明白的书。
这就是康熙近期的内心真实写照。
他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除去了上朝、批折子、视察皇子学习进度等等例行事务, 半个月来的休闲时间都耗在了牛顿《原理》英译本上。
书,已经从头到尾读过了, 但颇有云山雾罩之感。
这本书超出了以往所学数理的范畴, 隐约察觉它开创了某一种新的学说。
牛顿,这个英吉利人有点意思。
康熙越是无法完全读懂, 越是想要搞个明白。
他都摆平了鳌拜、三藩、噶尔丹,难道还无法搞定一个牛顿?
尤其还有一个前提,这书是老四献上来的,有理由推测老四已经真正理解了。
老四突破技术限制搞出了大块玻璃,可不就是比欧罗巴来的传教士更懂西洋之术。哪怕玻璃制作与牛顿《原理》没有直接关联, 但或许存在触类旁通的思考方式?
康熙暗中做此推测,但没有立刻直接召老四前来当面询问。
虽然做学问应该不耻下问,但让儿子教导父亲, 他还想再做一番挣扎。
是不是把《原理》这本书背诵一百二十遍,就有可能搞清楚它究竟在写些什么?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一月中旬。
后宫发现了一件“大事”,皇上一个多月没翻绿头牌或到某一宫内就寝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情况也不是前所未有。
宫内老人都知道, 二十多年前平定三藩之乱, 皇上根本没有空来管后宫。幸而那时太皇太后健在, 能镇住暗流汹涌。
不过,今非昔比。
近期也没听说哪里要打仗, 前朝似乎也挺平静没有斗得不可开交, 皇上怎么就不来后宫了?那不符合他一贯的做派。
是什么绊住了皇上的脚步?
是金屋藏娇,在乾清宫里有谁被看中了吗?总不能是皇上四十七岁就不行了吧?
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只能心中揣测。
太后基本不管事,四妃仿佛视而不见谁也不先开口, 似乎皇上来或不来都能以平常心待之。
正在猜疑纷纷时,宁寿宫的暖阁率先搞了小翻修,给换上了全套玻璃窗。
接下来,康熙常驻办公的南书房也给换了玻璃窗户。
冬天光照本来不足,换上了通透玻璃窗,让书房平添了三分暖意。
世人皆知玻璃窗的精贵易碎。
这玩意是西洋货,需要从广州不远万里的运输,故而京城里仅有几户人家安装。
宫内本来没有装。
康熙自诩不是骄奢淫逸的皇帝,将玻璃窗当做赏赐给了重臣。
眼下,给太后、皇上新配置的玻璃窗是怎么回事?
新的流言取代了旧的八卦,难道说皇上最近就在操心玻璃窗?
秋天里的那则消息成了真,雍郡王入驻御制玻璃厂,不是沽名钓誉去做做样子搞几件玻璃摆件,而是真刀真枪去研究本土没有的大块玻璃技术了?
永和宫热闹了起来。
德妃被一波又一波人拜访,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玻璃窗是雍郡王搞出来的吗?宫内什么时候能全都换上?
人人都很关心,因为比起贵价玻璃瓶的可有可无,玻璃窗户是生活必需品。
除了暖炭供应特别充足的四妃,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体会过纸糊的窗在冬天会透风。
京城的北风持续几个月,明明把窗户都给关严实了,但寒风就是无孔不入。
一夜醒来能把鼻子都给冻僵了。虽然没人住过有玻璃窗的房子,但都有朴素认知,玻璃比纸糊的窗防寒。
德妃面对众人的试探与试好也是内心懵圈。
老四不可能向她汇报在做什么,更不提康熙不喜妃嫔沾手前朝那些事。
即便知道老四在七月下旬进玻璃厂,但也不可能清楚他的研究进度。
隔着一堵宫墙,乌拉那拉氏倒是照例每月来请安,却不曾提及老四被安排的工作。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依着乌拉那拉氏的说法,四爷府内一切都好,而四爷在外做什么全是皇上的旨意,竭尽全力去做就行,不必问是利是弊。
德妃无从得知外头的具体情况,结合皇上一个多月不入后宫,玻璃窗一事可能真的事关重大。
她一向明哲保身,索性也就称病将访客都拒之门外,连宜妃来探也不搭理。
私底下,特意叮嘱胤祯别瞎掺和,老老实实地继续给老四的三个孩子辅导课业。
四个月后,也就是来年二月,胤祯就要正式迎娶完颜氏。留给十四提前适应带娃生活的日子不多了。
殊不知胤祯听了这番嘱托,只提取到了一个重点,成婚后真不想马上有孩子。
明年,他也就十四岁,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亲生的混世魔王们。
四哥家的三个孩子只能通过书面方式折腾他,而亲生孩子能给近距离攻击。
至于玻璃窗的事,根本就没想去管。
胤祯可没忘记改稿牛痘小故事的痛苦经历。
渐渐领悟,四哥让他做什么一定是给好处的,但也要掂量一下能否成承受精神压力。
至于四哥没让他做什么,那就要脑子清醒点别瞎琢磨,否则怎么掉坑里都不知道。
胤祯尽力隐遁,都不敢留在阿哥所,而是遁入了书库。
书库重地,保持安静,可算是让他找到了一个避风港。等到明年就好了,搬出宫去,把自己家的大门一关谁都不理。
玻璃窗的出现掀起了一阵巨浪。
武拂衣却似置身风暴眼中心,反而显得格外的平静。
近期没回府,就住在了玻璃厂内。在数九寒冬到来前,将第一批玻璃窗在十一月底前搞出来。
首批窗户的目标安装对象是朝廷重臣。
这是康熙的意思,还报了一份暗名单,拟出了需要大玻璃的数量。
当然不可能免费,也不是低价出售,就是比以往的进口大玻璃便宜些许。
名义上,康熙犒劳臣子给了优惠价格,再表明玻璃窗收入都用于给百姓牛痘接种。
事实上,这些大玻璃的造价就比沙子高一些,其中暴利必须紧紧捂住。
也是为了保密,需要雍郡王坐镇玻璃厂,不让烧制大玻璃的工艺外泄。
武拂衣本人谈不上加班加点赶工,还是一如既往的作息时间,她主要起到监工作用。
除了巡查,这段时间就是着手编写一套从零开始学物理的教程。
如果没有推测失误,康熙应该开始读牛顿的《原理》,能完全读懂的可能性只有一成。
别说康熙,哪怕是京城里的那些传教士也不敢说能弄懂牛顿学说,或该说这个时代能与之并肩的人寥寥无几。
不必好高骛远说什么赶超牛顿,眼下是借以此书让人们重视起科学。
武拂衣能提供一套思维模式,但也不必事事以她为准,也希望有人能自学成材。
那些人想要读懂牛顿学说,不妨先学一学伽利略。
这又给十四找了点事情做,反正他藏在在书库,也就顺带搜集伽利略的相关著作。
胤祯读不懂意大利语没关系,去设法请教懂的人就行。先把伽利略的藏书都给翻出来,那些书以后都有用。
十一月底,赶在腊月年节到来之前,首批大玻璃烧制份额完成。
武拂衣顺利交差,极为迅速地收拾包袱回家。
没有半丝犹豫就叫苏培盛把郡王府的大门紧闭,别管什么客人一律不接待。
这批玻璃要怎么售卖,收账也好,监管钱财也好,作为雍郡王都不掺和进去。
不患寡而患不均。
先把货卖给谁又不卖给谁的差事,还是让能者居之。像她这样在玻璃厂常驻了四五个月的人,最重要的是回家休息就不参与了。
何况,武拂衣推测康熙应该也不愿意雍郡王大包大揽。
如果大块玻璃没有被制作出来,可能会补偿四阿哥,让他管理从国库划出来的牛痘推广经费。
事情却出乎众人意料,玻璃窗横空出世。康熙知道其中暴利,指不定就改了最初让老四负责钱款的念头。
康熙查验了首批出炉的大玻璃,当场赞扬了老四的认真负责,但确实没有提及让他负责后续售卖工作。
并非怀疑老四会暗中牟利,而是一种保护。让他不要因为树大招风,被卷入朝臣纷争。
正如索额图裹挟了太子,才会让胤礽与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越行越远,真不希望老四也陷入那样的被动中。
况且,老四有更重要的任务。
康熙花了近两个月努力研读牛顿的《自然》,终是没能继续强撑着面子。
询问了常在皇城走动的那些洋人,擅长数理的白晋都说牛顿之学是开宗立派,昭示着一种新学科体系的出现。
白晋坦言,他多年往返东西两块大陆,没有更多时间潜心研究这种新的学说,真的不敢说对它有研究。
传教士们纷纷表示对牛顿力学知之颇少,这事反而让康熙心情好了些。
原来欧罗巴人也不是各个强悍如牛顿,原来被新学说所困的不只他一人。
如此一来,老四能读懂牛顿也是大清幸事。
还有一个月即将过年。
给老四派了新任务,今年过节他不用为送什么礼物发愁,这就指定要一份年礼——如何从零开始研究牛顿学说。
康熙明示了要在小年之前见到这份“定制礼物”。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会命人将誊写多份,散发给其他儿子与宗亲。
谁能给他满意的读后感心得,来年就可以一起下江南或是有更好的差事。想必这个新年大家都会过得很愉快,沉浸在学习的喜悦之中。
京城内,相关人士仍在为玻璃窗的出现而惊异,求购声音不断,压根没有想到今年的春节会发生什么。
眼下,关注着谁会负责玻璃窗销售事宜。
这会也都回过味来了,雍郡王搞出玻璃窗应该与推广牛痘的经费分不开关系,所以玻璃窗一定会对外售卖。
只是谁负责管钱呢?似乎不是雍郡王,因为郡王府的大门已经紧闭了。
是不是廉郡王?
胤禩作为牛痘研究的另一位负责人,又调研了整个京城需要接种者的多寡与分布。
玻璃厂隶属内务府之下,通常都是皇室宗亲来管理。
多年前,直郡王就管理过,现在交给廉郡王瞧着也有顺立成章的理由。
胤禩也觉得自己可以,但还是向康熙推举了另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九弟。胤禟喜欢经商,让他去管理账务岂不是刚刚好,也是回报他在摸查京城待接种人口的辛苦付出。
“你认为皇上会选择谁?”
武拂衣回府,将这个问题抛给了胤禛。
胤禛正在聚精会神读书。
近五个月,他一刻也没有闲着。比当年在上书房更加功用,实现了一飞冲天式的英吉利文突破。
从仅仅认识百来个英文单词,到把牛顿的《原理》的字面意思初步翻译成文。虽然不能理解每一句话的意思,但是不妨碍他不求甚解地通读一遍。
这种进步神速,是一直有无形力量在身后鞭策。
胤禛非常清醒,他要比任何人都努力,绝不能落后。
一方面是为了有足够的本事教导孩子们。
另一方面,他以武氏的身份活着,就要有非同一般的价值,才不会埋没于后宅之中。
眼下,等到武拂衣从玻璃厂归来,正要拿译本给老鬼瞧一瞧。
至于谁会成为玻璃窗售卖的负责人?
胤禛看来这就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
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就不在那样看中康熙给的差事。
并非因为那些事与武氏无关所以不再看中,而是明白了期待皇上的任命终是下策。
真正的高明猎手,当是悄无声息地引导皇上做了某件事,而康熙无知无觉甚至疼惜对方活得辛苦。
这个猎手说的就是老鬼。
有此前因,谁负责卖玻璃窗还重要吗?
不过,武拂衣既然问了,那么也不妨回答。
“依我来看,老八、老九、老十都没戏。”
胤禛几乎想也没多想,就给出了世人鲜有去想的人选。
“说是由皇室宗亲来管理,却也不必是皇子,估计是礼亲王代善之后。四年前,代善的曾孙椿泰继承爵。椿泰,今年十八岁,正是年轻有为的好时候。”
为什么选椿泰?
这和胤禩还就有点关系,具体说是与八福晋郭络罗氏的外祖父安亲王岳乐有瓜葛。
代善,努尔哈赤之子,曾经是四大贝勒之首。
努尔哈赤去世,皇太极虽然继位,初期却依旧是四大贝勒共通执政。
与其他兄弟表现不同,代善一直贯彻着支持弟弟皇太极的态度。
哪怕皇太极驾崩,他也坚定表态应是父死子继,扶持福临继位。反对了多尔衮的兄终弟及之说。
等到康熙登基,代善的孙子杰书袭爵,他在平定三藩之乱中又立下战功。
再说岳乐。
岳乐是努尔哈赤的孙子,其父阿巴泰没有排在在四大贝勒之中,创造的功绩也是平平。
岳乐与福临是同辈。
顺治帝临终前一度想过将皇位传给堂兄岳乐,而非儿子玄烨。问为什么?他信赖堂兄,更多于疼爱儿子。
若非孝庄与朝臣竭力反对,就没有康熙帝的存在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康熙登基,对于岳乐能有好脸色?即便最初秉持三年不改父命,可终是对安亲王一脉有所防备。
岳乐已经去世了十二年,但对他的清算没有到此为止。
就在去年,代善的另一位曾孙诺尼上书告状。
表示他就是苦主,在多年前岳乐掌管过宗人府,审理了他的案子给他判了不孝的死罪,将他革爵下狱。
诺尼后来被放了出来,也又恢复了贝勒的头衔,但对于岳乐的徇私误判一直耿耿于怀,每一天都希望能沉冤昭雪。
究竟是不是冤枉?是不是误判?
岳乐死了十二年,早就是死无对证。
康熙却站在了礼亲王一脉,将岳乐的谥号取消了,更是把他降爵位为安郡王。
因为有代善一脉、岳乐、康熙的恩怨在前,如今玻璃销售的人选也就不难推测了。
胤禛对康熙心思把握精准。
如果此前八福晋没有在牛痘研究中插一脚,那么还不一定会提醒康熙再次记起安亲王曾经带来的威胁。
岳乐是死了,但他曾经被顺治帝重用,甚至一度有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他在朝中的关系网之广可想而知。
郭络罗氏越是积极能干,对于胤禩来说就越不利。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示皇上,安亲王家的后人对于权力的渴望之心不死。
这些道理八阿哥懂吗?
胤禛推测八弟可能是真的不太懂。有时,汗阿玛表现出的看中反而是提防,表示了冷落反而才是保护。
很快,胤禛的推测成真。
康熙公布人选,让代善的曾孙椿泰负责玻璃窗的销售事宜。
然后,他又安慰没能当选的皇子们,别伤心别难过。很快了,一个月后春节就送他们一份厚礼作为补偿。
什么厚礼?
一众人云里雾里。
胤禛却要十分努力地去克制,让自己的嘴角别抽得太厉害。
他把自己翻译的《原理》汉译本交给了武拂衣,武拂衣给了他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赞美,然后承诺一定会让此译本堂堂正正地问世。
胤禛却很想知道,今年过节,收礼就收牛顿《原理》,众人的心情还能好吗!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康熙四十一年的春节, 比以往都寒冷了一些。不是天冷,而是部分人的那颗心拔凉拔凉的。
胤禩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汗阿玛所谓的厚礼居然是一套书。
既然以套论,当然不只一本。
总共分为三册。分别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英文版、对应的汉译本, 以及对此书的解析版《从零开始学『原理』》。
皇子从老大到老十四, 每个人都发了一套。
康熙也给宗亲、朝臣家发了。不难发现能拿到书的, 都是在京城有些牌面的人家, 多数人的孩子都去上书房念过书。
然而, 真的很难去判定在皇上面前有一席之地是否值得开心。
康熙给送书,不会允许你放在书架上吃灰。
拿到书的人不约而同想起一百二十遍魔咒。
回想在上书房念书的那些年,康熙的教育理念很严格。不只对皇室子弟有要求, 对皇子伴读也同样标准甚严。说是读一百遍记不住弄不懂书籍内容,那就背诵一百二十遍。
离开了上书房,居然还要再读书。
胤禩读了几页就开始脑袋发胀。
他是真的不善数理。虽然《原理》的解析版写得足够详尽明了,但让人看了就想打哈欠。
更不提每一章后面有自测题,来验证究竟有没有读懂牛顿的公式理论。他做了一章,十道题就对了一道,多么惨烈的分数。
大年初三, 胤禩到胤禟家串门, 憋不住提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谁让汗阿玛动了发书的念头, 今年春节都要在一心向学中度过了。”
“弟弟也想知道, 能好好‘问候’对方一下!”
胤禟说得同仇敌忾, 仿佛真的一无所知。
“这书的汉译本署名圆明居士,解析版落款五三山人, 全部是闻所未闻的外号,也许汗阿玛不知从哪里找的隐士高人。”
才怪!
胤禟心里狂喊,他认为自己能推测出真相。
牛顿的《原理》就是四哥要他设法买来的。
所谓「五三山人」, 这就是化名。一定是四哥为了避免众兄弟报复,才署名五三而不敢提一个四字。
早知今天要苦读,当初就不该那般实心眼地帮着四哥买书,送四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比送书要强千百倍。
后悔却迟了。
胤禟不傻,所以选择对胤禩也无懈可击地隐瞒了真相。
既然汗阿玛没有以四哥的名义印书,这事就不能从自己口中露馅,否则就是给四哥拉仇恨,更会让汗阿玛不满。
何况,仔细算来自己也是造成大伙过年要苦读的帮凶,称得上始作俑者之一。爆料四哥,不等于把自己也卖了。
此刻,胤禟想得很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
把某些猜测瞒着八哥,对他造成不了任何伤害。说到底就是读一套书,书是谁翻译的又是谁解析的,这会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吗?
说心里话,胤禟也想把始作俑者揍一顿,但考虑到那约等于要把他自己也给打了,故而作罢。
*
*
雍郡王府中,胤禛也看到了这套康熙分发的年礼。
表面上,四阿哥与其他皇子一样。
仿佛都是初学者,被皇上赠了书,也要在二月上旬递交学习心得。
二月上旬,这个时间节点与南巡相关。
古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
二月中旬,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大婚。三月初,康熙南下,随性名单最迟在二月上旬就要决定。
康熙明确表示,谁能把学习心得写得让他上满意就能获得伴君同行的殊荣,或是能考虑着给些好差事。
话虽如此,总有人得过且过,也有人只想留在京城也对南巡没兴趣。留在京城能做的事不少,比如监国。
走或留,各有利弊。
胤禛以前希望留,但现在觉得走也不错。
选择权被交到了他手中,因为四阿哥要上交的学习心得是由他来完成的。
武拂衣一个字也不打算写。
给的理由冠冕堂皇,既然执笔了解析版,怎么能再写对应的学习心得?自问自答,有作弊嫌疑。
鬼话,听听就好。
康熙难道不知道这套书是谁编的,就算是作弊也是圣意默许的。
提到编书,是有一点出乎了胤禛的意料。
武拂衣说了让他翻译的汉译本堂堂正正地问世,叫他给译者署名起个雅号。然后就真敢直接交给康熙,提议发书时一套三份。
胤禛起了圆明居士的自称,但还是试图阻拦老鬼对康熙如实禀告的想法。
再等一等,此时不适合明着说是武氏翻译了《原理》,只要汗阿玛不细问就不说圆明居士是谁。
后来,康熙确实没有细问,但武拂衣还是主动说了。
老鬼总有理由。
早说晚说都要说,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对于皇上表现的要「诚」,哪怕这一步走得有风险,但也要走。
雍郡王不侵占武侧福晋的功劳,正是一种诚。
以武拂衣的话来说,胤禛的翻译版本存在不少缺陷。理解一本书写的内涵去翻译,与活囵吞枣的译本会有差异。
把缺陷版给皇上看了,是一种不怕暴露缺点的坦诚。
康熙瞧了就知道武侧福晋的学识尚且不足,不会认为此人有多少威胁。
更重要的是武氏出身并不显赫,没有强有力的娘家做靠山。家里最大的官,是父亲武柱国做着从五品知州。
当然了,最后刊发出来的译本是经过修订的。
谁帮着改了?自然是武拂衣做的好事。
那是过了皇上的明路,四阿哥帮着他家的侧福晋改了稿并无不妥。
康熙最终会不会将这套圆明居士的译本放出来?那就看他有没有魄力了。
事实证明皇上虽然不喜后宫干政,但对于翻译书籍之类的事给以了默许。
对于儿媳,没有要求她们一个个只会生孩子,或是脾性温顺得只会听话。
经此一事甚至能大胆推测康熙欣赏与厌恶的尺度。
概括起来一句话,感谢隔壁郭络罗氏冲锋陷阵在前头踩雷。
皇上对八福晋的态度能作为参考标准。人可以聪明有才情,但不能有对掌控权力的野心与渴求。
扯得有点远了,说回眼前的学习心得。
胤禛确定老鬼就是懒病犯了,故意将汗阿玛布置的功课压到了他头上。
不由瞥了一眼窗外。
大年初三,天降瑞雪。午后时分,老鬼该不是在前院舒舒服服地睡午觉吧?
*
*
武拂衣倒是想睡午觉,正要去软塌上歇着,却被苏培盛的通报声给叫停了。
宋格格来了,希望能求见四爷一面。
今天没捎甜汤,也没捎糕点,直接说明来意想就小女儿茉雅琪的事情谈一谈。
“让宋格格进来。”
武拂衣回想起最近几回吃饭,宋氏在餐桌上多次表现出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有的话,宋氏应该憋了许久,是到了不吐不快的时候。
宋氏进门先请了安,偷瞄了一眼四爷的脸色,判断今天四爷的心情或许不错。
不论是否判断准确,她憋了半年想谈一谈别让茉雅琪玩泥巴的事,今天终是一鼓作气来了,时机对不对都要说。
“坐吧,你来想说什么?”
武拂衣心中有数,之前给三个孩子接种牛痘,宋氏就颇有微词。
宋氏认为种痘可能留疤,那会耽误了女儿嫁人,生怕茉雅琪因为外貌上的不够完美得不到丈夫的喜欢。
脸重要,还是命重要?
武拂衣当然不会顺着宋氏,牛痘接种在手臂上,就算留疤也是很小一块。以这样一块疤痕去换对天花免疫,有点常识都知道该怎么选。
后来,将茉雅琪接到了北郊庄子种痘,也能从她的侍女态度上判断宋氏有何叮嘱。
概括起来无非一件事,宋氏认为茉雅琪应该培养成大家闺秀,不适宜搞下田种地。
原因也就两三条,比如宋氏瞧不起泥腿子,比如做农活容易晒黑、把皮肤给弄粗糙了。老一套的理论又被搬出来,一旦茉雅琪容貌受损就不利她日后的婚姻。
正如武拂衣所料,宋氏一股脑地把这些话讲了出来。
宋氏说得真情实感,她要不是为女儿考虑,不可能冒着惹得四爷不快的风险来说实话。
“茉雅琪四岁了。虽然没到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年纪,但也不能放任她随处玩耍。万一养成了皮猴子的习性,日后她的婆家该怎么看?而且就算要学习些什么,也该是如何操持内务。”
末了,宋氏总结,“至于种地,本不是茉雅琪这等身份该做的。奴婢知道民以食为天,可那都是庄稼户去操持的事,哪有富贵人家的女儿去种田?您不能一味惯着她。”
武拂衣耐着性子听完了,虽然宋氏思想刻板,到底也是为女儿考虑了几分。看在宋氏几分母爱的份上,今天也就把话说明白。
“你想着茉雅琪的将来,这份心是不错的。皇室宗亲的女孩多是抚蒙,能留在京城的少之又少。爷问你,你希望茉雅琪留在京城吗?”
宋氏点头了,在她看来草原上的生活完全比不上京城富庶。
“既然你希望,那就该明白没有无缘无故的恩典。茉雅琪是汗阿玛的众多孙女之一,凭什么就让她留下?”
武拂衣知道雍郡王是否简在帝心,是为茉雅琪争取婚姻选择的重要影响因素,但还远远不够。
就又问宋氏,“这事不能以爵位论。大哥家也有几个女儿,届时凭什么是茉雅琪留下,让大哥的女儿远嫁?”
宋氏被问住了,她怎么可能左右皇上的想法。
以四爷的妹妹温宪公主举例,五公主之所以能够留在京城,听闻与她从小被太后抚养有关。皇上孝顺太后,让五公主留在京城就能时不时回宫陪着太后说说话。
宋氏清楚茉雅琪没有太后那样的靠山,那么能依靠的难道不只是四爷吗?但不能以爵位论,还能怎么办?
武拂衣看穿了宋氏的想法,“你认为农事不是富贵人家女儿该做的事,却没真正理解民以食为天。
如果茉雅琪能在农事上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提升了粮食的产量让大批百姓免于饥饿,你说她有没有资格留在京城?”
届时,何止是有资格留在京城。
康熙会为茉雅奇精心挑选最适合她的婆家,甚至茉雅奇想要一辈子不婚都行。
最重要的是茉雅琪喜欢田地自然,那么为什么不支持她?
宋氏听了,却没能掩饰住眼中的怀疑。
让茉雅琪养活大批百姓?这样的想法太过荒唐了吧?她怎么看不出女儿有那样的本事。
可别是一条道走到黑。最后什么都没能种出来,反而把整个人晒成了泥猴。
“四爷,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
宋氏努力组织语言,“万一最后什么成功也没有,那不是白忙活一场?”
武拂衣神色淡淡,“想要获得别人得不到的好处,不冒险不努力,躺着就能收获。这种好事,难道你敢想?
正如你说的,茉雅琪只有四岁。距离她嫁人至少还有十多年,这样漫长的时间为什么不能让她去拼一把。”
“可是……”
宋氏听得懂这些道理,但现实与道理差太远了。
“没有可是。”
武拂衣已经让茉雅琪去试种玉米,此类作物在明朝年间被带到东方,但仍旧未曾全面推广。
人们还没有深刻意识到玉米的高产量好处。
一种作物从出现到普及,需要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比如育种,比如探索它适合哪种种植环境等等。
茉雅琪很幸运,她面对的局面不是无中生有,不需要她出海远航去美洲把种子捎回来。
海上航线已经开通,以胤禟买来的种子看,目前需要的是优化种植。给茉雅琪十年的时间,是能将这种高产量作物推广开来。
这些仿佛未卜先知的事,自然不能告之宋氏。
武拂衣只说,“茉雅琪并不是一天到晚都呆在田地里,她也习字读书。既然你想对女儿好,就别一味让她依照你希望的样子活着。
反正,你平时在府内闲着没事做,这就读一读农书,想一想该怎么帮茉雅琪一把。明天,爷就把要读的书都给你捎来。二月中旬,你上交读书心得。”
宋氏:?!!
这会在说女儿的事,怎么就突然变成让她去挑灯苦读了?
武拂衣仿佛没看到宋氏宛如见鬼般的震惊。
都给她去读书,去做功课,少惹事。如此一来,她想睡个安稳午觉的简单心愿就能达成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不论宋氏是否心甘情愿, 一摞农书都被送到了她的桌上。
这些书叫她瞧了就眼前一黑,四爷竟然把历代著作都给搬来了。
分别是西汉的《氾胜之书》、北魏的《齐民要术》、宋朝的《陈敷农书》、元朝的《王祯农书》以及明朝的《农政全书》。
宋氏从来没有接触过农务,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四爷却铁了心让她读不懂也得读,读一遍读不懂, 那就一百二十遍走起, 总能够读懂的时候。
必须定期上交读书心得, 要是学习态度不端正, 那就从份例里面扣。鲜亮的布料、贵价的炭火、精美的首饰等等都可以降档。
这都是什么事啊!谁家后院是这样的?
宋氏被逼迫着开始看书, 她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多嘴去说茉雅琪该怎么教育。
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如果不读,四爷就认定她对女儿的关心是空口白话, 那么月钱还是要扣的。
由此一来,雍郡王府的这个春节格外平静。
比起去年闹出了弘晖差点落水事件,今年每个院子都在读书。
福晋自不必说,她对佛经的诵读之虔诚,让人觉得她不该在府里而该在庙里。
宋氏开启了被动学农,还新提拔身边的一位侍女。
侍女谷雨本来是做粗活的,因为小时候帮着家里做过五年农活, 这会能帮衬宋格格理解农书上写的那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句子。
李氏也在读书。
自从长子弘昐点燃在学习洋文上语言天赋, 她作为生母是被四爷给安排上了英吉利文从入门到精深的书籍。
李氏不似宋氏, 最初四爷提及让她读书, 她没有表现出为难。尽管对自己没有信心, 但还是当场表态愿意学。
一来,不愿与四爷的意思对着来。
另外也私心琢磨着, 学习英语必要有人教导,岂不就是能与四爷有更多相处时间?除了四爷,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教书先生。
事态正如李氏想象的发展。
七月里, 先让她把字母给认全了。
八月初,四爷回到了府邸居住。其后两个月,隔三差五就来教她英吉利文,从发音开始,还给了一套叫音标的发音规则,能对照着念。
然而,与想象中红袖添香的场景不同,四爷在教学中十分严厉。
虽然没有戒尺鞭策,但那种气氛之可怕,仿佛背后有凶穷极恶的野兽穷追不舍。一旦学习进度慢了下来,就会被那些野兽撕扯碎片。
李氏不敢对外说起这样的比喻,但这种真实可怖的学习感受彻底粉碎了她的幻想。
最初怎么就天真认为多些时间与四爷相处是好事?自己真是被鬼迷了心窍,过去那些年早就知道四爷处理政务认真,凭什么认为他教学就不严格?
何止是严格。
李氏亲身体会到四爷随着年龄增长也越发威压甚重。她学习英吉利文,仿佛就是做单选题。要不就是跟着进度学会,要不就是会死。
原本的小心思碎成了渣,被风一吹都散了。每一天祈祷一件事,四爷最好忙到直接住在玻璃厂,能别回府抽查她的英文功课。
这会,李氏不再羡慕武氏。
武氏在北郊庄子的日子应该不好过。
让她得以进封侧福晋的试种牛痘功劳,这种搏命的事究竟是不是出于主观意愿,还真的不好说。
却也多少闲心可怜别人。
李氏学得天昏地暗,比入宫选秀学规矩还要累。整天就两件事,照顾儿子与学习英语,就连做梦也是默写单词。
这一切究竟怎么发生的?记不太清楚了,但意识到问题源头是去年春节她偷摸服用了催产药。
如果她没有想要讨个好彩头,催产让弘昀在正月一日出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四爷如此教学,表明了一个态度。既然你们闲得慌,就读书吧。认真读,读出成果来。谁要是还有闲功夫闹事,那就是功课不够多。
后悔,这个词不知道说了多少次,都是说得倦了。
李氏却不敢说不学了,生怕四爷真的不让她再抚养孩子。
弘昐到了年纪,去年年末就搬去了前院。但弘昀才一岁大,总希望养在身边。
提到弘昀,周岁抓阄宴也是赶在了年节里面。
大年初一,宫内举行例行庆典,皇子朝臣都必须参加。
这让周岁宴办得很简单,没有邀请府外人,而弘昀最后抓了一只金算盘。
这东西是九阿哥送的。
李氏第一反应不是经商是否排在了士农工商的末等,而是冒出一个差点让她吓出心疾的猜测。
如果弘昐喜欢洋文,做母亲的就要学洋文以便于孩子有共同话题,那么弘昀万一真的对经商有兴趣,她该不是要学各类算学吧?
虽然以往也学过管家,其中是有记账一条,但记账与精通算术是有差别的。按照四爷的治学之严,不得不怀疑一旦去学算学就要掌握各种心算。
佛祖在上,亏得她只有两个孩子,要是再多一个,还能有时间睡个安稳觉吗?
李氏开始真心觉得,孩子少对做母亲的人来说真是一件好事。
武拂衣并不认为教学过严,最多是根据不同人营造了与之相配的学习氛围。
如果对李氏真的严苛,应该把人直接扔到英格兰,不给任何支援还雇佣几队杀手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追杀。
想当初,自己的学习环境比之有过之而无及。
无限轮回卷入了各国各时空的轮回者,任务世界也不仅限于说中国话。陌生的环境,杀机四伏的国度,可不就是学不会就要死。
对待李氏也罢,宋氏也好,她都很温柔了。
学学学,这件事不限于后院。
趁着春节休假,武拂衣带上三个孩子去了小汤山庄园。不是度假,而是有很正经的教学任务,让他们学会游泳。
碍于如今的世情,小女孩不适合与哥哥们一个池子。虽然有点难度,但还是找到了可靠又擅泳的侍女带着茉雅琪练习。
武拂衣就负责教导弘昐与弘晖,游技美观与否不重要,能适应各种突发情况才是重要的。对于初学者,她认为自己足够温和,否则也不会在冬天特意选择来温泉。
弘昐与弘晖却持截然相反的观点。
从正月初六到正月十四,两人持续八天的训练,堪称是在黄泉里游了一圈。
兄弟俩本来不太亲近,早几年都被各自的娘亲带在身边抚养,是住在不同院子里。虽然去年夏秋种痘时住得进了,只隔了一堵墙住,可还是交流不多。
这个春节,仅仅用了八天就让他们培养出了互帮互助的兄弟情。
刚开始一切很寻常。跟着阿玛,三个人在偌大的温泉里正常学习。
正月初九,情况突变。阿玛表示他们已经会扑腾水了,是该明白水中的危险。
小汤山温泉能有什么危险?
这一带的温泉庄子不是属于皇亲国戚,就是被达官贵族买下来。池子保留了天然痕迹,其实早就经过重重检查,不可能有毒蛇或暗流。
是没遇到蛇,但可以有人在水下、岸上发动攻击。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阿玛,说是要训练他们在应对突发情况时的反应。
阿玛说了,让他们学习游泳不是为了参与比赛,而是为了生存自救。将来要用到游泳技能,或是意外落水,或是行军需要。
届时要面对的境况复杂。水流湍急或水温冰冷尚是自然威胁,更会有水底的伏击者,水面遭遇箭矢来袭,人为制造的危险更具有针对性。
这次照顾他们是初学游泳,先排除自然危险,只制造人为困境。
弘晖与弘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如同两只可怜兮兮的小鸟。刚刚学会在水面扑腾,就要应对水上与水下的突袭。
呛水成了家常便饭,很快意识到单打独斗是骨头那只有团结合作,才能攻克难关。
短短五天,仿佛五十年那般漫长。
熬啊熬,终于是熬到了正月十四了,艰苦的游泳学习终于结束了。
兄弟俩都没让小厮动手,自发地自己整理随行物品。是动作麻利,且有条不紊。一件物品也不落下,确保不会因为遗漏物品而在小汤山多留一晚。
从未有哪一年似今年如此盼望元宵节的到来。元宵好,元宵妙,过了元宵,阿玛就要去处理公务了。
武拂衣明白孩子们究竟为什么归心似箭,只是微笑着轻抚两人的小脑袋。真不是她严格,而是弘晖与弘昐出身背景让他们必须多掌握一些逃生技能。
回府路上,说了一个好消息。
鉴于兄弟俩出色的学习表现,两个月后如果能皇上批准四阿哥随行南巡,就带他们一起去玩。
顺带说明了游泳急训的理由。
南巡是坐船南下,江南多水道,谁也不能保证有没有翻船落水的突发意外,是让孩子们能有自救能力。
这次出行的计划名单上没有茉雅琪。
武拂衣并不在意多带一个孩子,以她来看放两只羊与放三只羊没有差别,而是小姑娘自己不想去。
区别与兄长们的课业能随车完成,茉雅琪想留在农庄上观察玉米的生长过程。如果她在春耕时离开,这一走至少小半年,那么就错过了今年的播种与收成季。
在看玉米生长与下江南之间,茉雅琪选择了前者,也就暂时避过了魔鬼式水中训练。
避得过一时,避过不一世。
武拂衣想着向康熙申请两个女护卫,往后既训练又保护茉雅琪。
为什么不让胤禛设法在暗卫里找合适的?暗卫也可以有,但康熙那头也得说一声。
茉雅琪是康熙众多孙女之一,不似她姑姑温宪公主被养在太后身边。想要有特殊待遇,那么就要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与她玛法培养亲情。
大多数人是习惯性的动物。
让康熙从现在就开始习惯,他有个孙女喜欢下田。
小时候许是用闹着玩去解释,但时间长了就会见证瞧着茉雅琪一步步成长为种植大师。
孩子们都没去想遥远的将来。
茉雅琪很高兴,她得了阿玛的应允,每个月能去北郊庄子上住半个月。
弘昐与弘晖也开心,如果能够下江南玩,苦练游泳技术非常值得,甚至还能再练个十天半个月。
武拂衣却没空闲继续陪练。别看多数事务交给了胤禛处理,但总有一些事需要她亲力亲为。
元宵过后,南巡之前,一两个月内要把玻璃厂分厂建好。
原本蚕池口的玻璃厂不够用,它建造时主要考虑烧制小型摆件,场地与设备都不利于大批生产大玻璃窗。
去年腊月,首批玻璃窗问世。
大臣们本来是给皇上面子买了几扇,使用效果却比想象中好很多。与玻璃瓶等只为彰显奢华的摆件不同,玻璃窗对于防寒挡风的效用显著。
首批玻璃窗的数量有限,能买的都是有钱有权的人家,也只够他们装在书房窗户上。经过从腊月到正月的家居感受,纷纷表示如果价格合适想把家里的窗户都给换上玻璃。
卖玻璃窗所得都用于牛痘推广。一方面,人们表达了对玻璃窗的生活需求。另一方面,加快售卖速度能够更快筹集牛痘接种经费。
种种因素叠加,需要立刻开设专门制作玻璃窗的分厂。
雍郡王被委派了监工任务。监督施工,对四阿哥来说是轻车熟路的工作。
虽然建造宅邸与玻璃厂有差异,但要协调哪些部门,如何调动物资等等的流程相似。
武拂衣也早有准备,去年十月烧制出大块玻璃之际,就摸清了玻璃厂的建造全过程。
六年前,德意志传教士纪理安负责设计玻璃厂。从房屋结构到厂内窑炉每个细节都要严格把关。
有设计图与实物做参考,在此基础上建造成适合制造大玻璃的工坊,一个半月绰绰有余。
地点在去年年末已经圈定,火器营附近的空地。等分厂建造完毕,直接拉一队士兵去驻守看管。
眼下,大块玻璃的低成本制造技术是会生金蛋的鸡,需要充足的武力保证它不被窃取。
玻璃窗不只是卖给京城内的官员,其他地方也要推广牛痘,那么玻璃窗也就会前一步售卖。
比如说江南。
江南富庶,但如今也仅有曹寅一家装有玻璃窗,是从广州运来的西洋货。
曹寅年轻时做了康熙的侍卫,三十四岁就任江宁织造。这是一个肥到流油的差事,采买各种御用品,尤其是丝织品。
曹家又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凭着与皇帝的亲近关系,可以领用内务府帑银经商。通俗点说就是向皇上的私库借来本金,以此去经商,所得的利润再与皇上分成。
皇上愿意借出越多的钱,表明对那家人越是信任。
康熙对曹家无疑是信任的,前三次南巡都是有曹寅接待,今年也是相同的打算。
武拂衣关注了有西洋玻璃窗的人家,自然也就稍稍查了查曹家。
今年曹寅四十四岁,长子曹顒十三岁尚未成亲。换句话说,这会曹寅的孙子曹雪芹还是没影子的事。
江南之地有没有曹雪芹不重要,重要的是多方势力盘根错节。此去南巡,不一定会风平浪静。
那么还要去吗?或是索性留在京城?
毕竟皇上不在京城,约等于是山中无老虎的状态,是能过得轻松些。
想了想,武拂衣决定能去还是要去的。
这样光明正大的出行是实地考察的好机会。不仅要去,最好还能争取不和皇上走一条路,美名其曰微服私访。
想要去江南转一圈,或是想要在京城谋个好差事的是大多数。
于是,春节在众人苦读中过去了。
二月上旬,纷纷递交对牛顿《原理》的读书报考。
在截止日期二月初十之前,所有该交功课都交了,但从他们的黑眼圈与憔悴眼神能看出,极少有人摆平了那个叫牛顿的英吉利男人。
康熙表示会在十天后给出考评结果,谁博得头筹,谁写得不尽人意,都会体现在南巡事宜的安排上。
这一天,梁九功带着密旨来到即将竣工的玻璃厂分厂。皇上私下召见雍郡王,是要共同阅卷。
武拂衣其实不想去,一群没物理学基础的人,用一个月读牛顿,用十天写心得,能有几篇正经文章?
太可惜,这活要在乾清宫里做,不能让胤禛代劳。否则就能让他去体会一把,那些读书心得会有多“精彩纷呈”。
康熙怎么就不能一个人批阅呢?
共同阅卷的旨意,对武拂衣不是恩赐,而是让她不得不体会一把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人挖了坑,自己也是要朝里面扑通跳进去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阅卷不是一件好差事。
不出武拂衣所料, 呈给康熙的七十三份读书心得大部分都很辣眼睛。
说得好听点写出了天花乱坠之感,说得真实些就是东拉西扯不着要点,更有甚者否定了经典力学原理, 用上了天上星星住着神仙的一套说辞。
当然了, 也不全是不堪入目的文章。
矮子里面拔高个, 还是能挑出两三个像样的回答。
像是胤祯是被无意中被训练出来,因为得了四哥的要求在书库里找伽利略相关书籍, 就从伽利略联系到牛顿。
他不懂意大利文,也能主动找传教士翻译了几篇。
虽然对两人的理论体系还是搞不清楚,但也能找出些有价值的发现, 比如伽利略为牛顿的理论奠定了基础, 颇有一脉相承之势。
武拂衣在编写《『原理』解析》时, 没有直接提及牛顿的前辈们都有谁,希望读书的人主动去寻找物理学的发展脉络。
很可惜,除去十四收到了风声, 又扣除胤禛代笔的雍郡王答卷,其余七十一份读书心得中仅有一人做到了。
对于鹤立鸡群的答题者,阅卷人多看一眼姓名再正常不过。
落款是纳兰富森,乍一听有点陌生。京城里, 似乎没怎么听说过这号人物。
不过,此次呈交读书心得的人都是被康熙赠书在先。即便鲜少听闻其名,也不会是彻底的无名之辈。
武拂衣很快想到了, 纳兰富森名不见经传,但他的父亲却闻名天下,正是故去十七年的纳兰性德。
富森是纳兰性德的遗腹子,其生母却不为众人所知,据说可能是江南女子沈氏。
在他出生之后, 被祖父明珠带回了府抚养。他的母亲却未同行,究竟是不是沈氏,明珠家也是闭口不提。
一晃十七年过去,富森在京城的存在感远不如两位兄长。
康熙或是念着与纳兰性德的情谊,哪怕罢黜了其父明珠宰相之位,而且近年不再重用他,但在送书时不曾遗漏纳兰性德的孩子。
回到读书报告上,皇子中以七贝勒胤祐写得最为认真。
虽然谈不上有突破性想法,却能看出他真的把一套三册书籍都仔细看了。
然后,武拂衣发现少了一个人,她手上没看到太子的答卷。不知是康熙有意压下没给,还是胤礽压根就没有交?
“说说吧,你觉得这些人谁该排前三?”
康熙在一旁围观,心里有些遗憾,这堆写得乱七八糟的玩意没能让老四当场黑脸。
也是怪自己,以前让老四戒急用忍,眼下看不了儿子变脸的好戏。
武拂衣可不给康熙看戏,虽然解析一书是她编撰的,但对于众人未能读懂并无怨念。从无期待,也就不会有失望。
眼下就事论事,把纳兰富森、胤祐与胤祯的答卷依次摆开。
“儿臣以为这三份写得尚佳。”
武拂衣一一给了点评,没有隐瞒此前让十四去搜集伽利略书籍一事。“十四弟算是被领到了捷径的路口。可请恕儿臣直说,哪怕有捷径也要自己愿意走。”
“你倒是实诚。”
康熙听了被提名的三份答卷,是与他的阅卷判断一致。老四给出了这样的评判,几乎没有夹杂私人感情偏向。
也就接着问了下去,“既然看过了这些答卷,那么你认为谁合适接手分厂?”
武拂衣却没再直言不讳,评价读书报告是一回事,可以依照文章内容做客观判断。推荐暴利玻璃厂分厂的负责人就不同了,学识不是关键,忠诚才是。
“汗阿玛恕罪,儿臣认为此次读书心得的优劣,不宜作为分厂管理者的判断标准。”
这就表明态度,“对大玻璃窗技术进行进一步突破并非当务之急,对现有技术的保密才是重点。得汗阿玛教诲,众兄弟必是愿意守口如瓶。也许有人对下江南并无兴趣,不妨以此为考虑。“
该说的,就说到这里了。
大块玻璃窗的技术能挣钱,这会说康熙教导有方,也许他愿意信任儿子选一个去管理。
当然了,雍郡王是不想管的。刚刚康熙正好说了四阿哥实诚,这就实诚地表明不愿管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想去江南。
康熙闻言也笑了,“说你实诚,你还真赶着上说大实话了。这么想去江南,不想做活吗?”
“回汗阿玛的话,儿臣确实有私心。“
武拂衣坦然承认,“此次带着家里的两个孩子一起去江南,让他们见识一番市井民生,而不只会纸上谈兵。正如早些年随汗阿玛出京,才能知道行万里路的意义。”
正好,话赶话到到这里。
武拂衣索性再进一步坐实了今天讲话很实诚的形象。
“恕儿臣斗胆说个不合规矩的想法。此去江南,倘若汗阿玛能允许儿臣微服出行,所见所闻会更加真实。”
“你小子还真敢说!”
康熙佯怒,顺手抄起一份折子扔了过去。
没砸人脑袋,而是扔得准,直接抛到了老四手里。
武拂衣牢牢接住,看清楚了这是礼部递交的十四阿哥大婚流程清单。距离胤祯的大婚还有十天,这是到了最后确认核实的步骤。
“十天后,十四成亲。你看顾着些,别让他在府邸瞎胡闹。”
康熙如此说着,而对于老四刚刚提到微服私访并没有表示一言否决。
皇上南巡,出行吃穿住行都是顶配,但不是去玩的,主要是视察各地政务。
康熙认可老四的想法,应该孩子们要远行见见市面。说真心话,白龙鱼服是能看到很多真相。
老四能当退则退,毫不贪恋玻璃厂的利润,足见赤忱品性。由他说出想要调查百姓生活实况,也就格外令人信服。
事实上,即便老四没有表示想退,本来也不打算让他分管玻璃厂。
不是不信任,而是觉得以老四的本事有些大材小用了,他该去开拓新事物。
康熙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下意识,老四能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从牛痘研究到大玻璃窗问世,再有认识到了牛顿的物理新学。一次是碰巧,但接二连三就说明一个人的能力与思想非同寻常了。
不由对比抽屉里放着太子的那份读书心得。
胤礽是按时交的作业,但内容不尽如人意。并不是有多差,只是平平无奇,都比不过老七的内容详实。
于是,特意收起了胤礽的答卷。
没给老四看,既是保留了太子的面子,也是不让老四为难去点评,毕竟太子是半君。
不给老四看又能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呢?
治标不治本罢了。
康熙有时也恨自己头脑清醒,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他不由要问胤礽凭什么服众?
凭仁义?凭才学?还是凭索额图一党的朝堂势力?或是仅凭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偏爱?
这几年只要深想太子的问题,心情总是沉重多过喜悦。
康熙也没了继续谈话的兴致,就给了老四一颗定心丸。
“朕答应你了,此次你一起南下,可以带着弘晖与弘昐一起去。至于你想轻车从简地去,这事朕再想一想。先把十四的婚事办好。”
“谢汗阿玛恩典。”
武拂衣保证,这一回行礼不能更真心实意。可以开始倒计时,还有一个月不到,就能出京啦!
她保证不会让胤祯闹幺蛾子,不让这小子成为她出京路上的绊脚石。“儿臣定会好好照顾十四弟。”
康熙等老四离开,对着桌上的几分读书报告沉吟了片刻。
纳兰富森的才学超出了他的预料,但转念一想又是在情理之中。
虎父无犬子,富森虽然没继承其父在诗词上的天赋,但学到了精神核心,是有了研究另一种学问的本事。
只不过,还要在等一等。
明珠被罢相,但是在朝中的党羽并未散去。此时,给富森重赏,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随后,让梁九功把胤禩给找来。
从去年首批玻璃窗卖出,至今过去了两个月多。椿泰负责销售,这笔钱转手给了老八在京城内推广牛痘接种。
第一批有四百人已经完成接种,从老八的述职报告看,接种者都是情况良好。
眼下,把老八叫来,是为让他二选一。
牛痘推广工作要继续,负责人势必不能离开京城。老八是想继续组织管理,还是随行一起去江南?
胤禩来到乾清宫,并不意外康熙给出这样的选择题。
他已经琢磨过了,推广牛痘固然利国利民,但面向的对象主要都是平民百姓。对他来说能有什么好处?只能有百姓的赞美,就连沾手推广的经费也很困难。
胤禩本来希望借着推广牛痘,以管理经费打通户部的关系。玻璃窗一出,国库不用拨款了,导致他原本的计划流产。
如今牛痘经费的多寡是由椿泰销售出的玻璃窗收益决定,一笔笔椿泰都要上报康熙。
他也企图与椿泰沟通,奈何代善的这位曾孙油盐不进。
椿泰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八阿哥请别让他为难,不用套近乎。他与众兄弟都继承曾祖父的遗志,只忠于皇上。
这样一来,胤禩重新评估负责推广牛痘的工作。
年初,正好收到了江南方面的消息。
曹家将会第四次负责接待圣驾,而曹寅的侄子放出了风声,有意想做铜矿买卖。涉及铜矿,也就涉及了全国制作铜钱的原料,这是一笔非常大的生意。
胤禩琢磨着,应该尽快去江南接触当地势力。眼下,他对康熙的提问,是没有犹豫地选了江南。
“回汗阿玛的话,儿臣认为牛痘推广已经步入正轨。今年十四弟分府出宫,不如让他管理后续,作为第一件练手的差事。”
“你能想着十四,着实不错。”
康熙仿佛诚心夸奖,但听到老八也选择去江南,全然不似老四给出相似答案时的心情愉悦。
老八把推广牛痘的差事交给胤祯,听着是照顾弟弟。
奈何,十四本不耐这些细致琐碎的活计。他刚刚大婚,听闻亲哥去江南了,而自己要接手不喜欢的工作,会有什么情绪?
康熙多疑病又犯了,不动声色地看了老八一眼,从表面上看不出胤禩有故意挑拨的老四与十四兄弟不合。最终,却还是允许了胤禩同行。
随后再发出了几道圣旨,此次老大、太子都不必留京,要一起去江南。
老三胤祉留下来监国,而玻璃厂分厂由老五胤祺管理。牛痘推广事宜,由老七胤祐与十四一起负责。
阿哥所内,胤祯接到圣旨。
压根没去想不公平,更没想凭什么亲哥可以去出玩,自己却要被留下来做工作。他第一反应是去了解弘晖与弘昐是不是一起去江南?
等获得肯定答案之后,嘴角再也控制不住地上扬。
接受牛痘推广是很繁琐很无趣,他是不耐做这样的工作,但没有对比就没有快乐。
太好了!
给他布置功课的四哥离开了!让他答疑答到头疼的小鬼也走了!
胤祯不想这样形容自己,但有一句真的能概括此时的心情。
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哈哈哈,真恨不得仰天大笑,他终于又轻松啦。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汗阿玛南巡!四哥跟着一起去!四哥家的两个十万个为什么也跟着一起走!
今年开春都是好消息。
胤祯无法不欢天喜地。没人管的快乐, 没经过苦逼管束的人不会懂。但他学聪明了,在人前表现没有表现出恨不得放烟火欢送的举动。
不能张扬,万一有谁给四哥打小报告呢?他可不希望乐极生悲, 被四哥抓了小辫子。要是四哥人离开了, 却给他布置一堆功课就糟了。
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去隔壁胤祥房间串门,偷偷诉说一下被独自留下的愉快。十三的口风紧, 为人也仗义,不会出卖他。
亏得记得要稍作修饰,把自己留在京城说成了是陪伴胤祥。等到今年八月, 胤祥就守孝满三年除服。下一次南巡, 争取哥俩好一起去。
至于胤祥信不信?
胤祯就当做没看到十三的眼神充满狐疑。
反正说服了自己, 对外说自己心甘情愿留下就是因为和十三感情好, 不忍他形单影只。
在此心情大好之际,大婚来了。
胤祯先围观十二哥娶了富察氏。
今时今日再也没了一年半前对富察氏的隐秘好感, 连一撮渣渣也不剩。
一年半, 恍如隔世。
先被如山如海的数学题搞得头皮发麻,后来辅导三个孩子的课业整天泡在书库里,再接下去写牛痘推广故事写到要吐。
细细数来, 每一件事都离不开四哥的关照。
幸亏,四哥要去江南了, 否则总觉得围绕牛顿《原理》一书, 自己又会接到奇怪的任务。
整天忙,哪有时间去想错过了本就不熟悉的富察氏。
据说完颜氏性子温婉。今时不同往日, 真心认为温婉挺好的,家里平静些真好。
这就真心祝福胤祹与十二福晋能和和美美,也在五天后迎来了自己的婚礼。流程上一模一样, 宾客也都差不多。
差不多,就依旧存在差别。
参加胤祯婚宴的客人更多一些,多是冲着交好雍郡王去的。
即便人们都习惯了四阿哥的性格冷淡,但他在亲弟弟的婚宴上也不会始终黑脸不打招呼。
反正先混个脸熟也是好的。尽管玻璃窗的售卖与制作都交给了旁人管理,但和研发者套近乎总没错,万一说不准就给开后门了。
酒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武拂衣却没喝几杯,不是不能喝,而是不想喝。
此刻,感谢胤禛树立起的不苟言笑形象,让她不必似隔壁的胤禩要言笑晏晏地来之不拒。
今天能给雍郡王灌酒的也就太子与直郡王了。
前者根本没入席,只代表皇上送了礼就走了。
后者可能愧疚于去年揍人揍得太狠,非但没来灌酒,还给挡了几拨。
武拂衣很懂投桃报李,给胤禔做了面子主动敬了他一杯。“弟弟敬大哥一杯。”
“四弟,客气了。”
胤禔有点意外地喝了这一杯敬酒。
其实,今天他不是特意示好。既然世人都知道直郡王在比武中获胜,这会两人同桌,他也不想表现得太斤斤计较。
冤家宜解不宜结。
这些年,他与老二的冲突越发大了,能够不与老四结仇,自然是要找个台阶下的。
武拂衣敬了这一杯,却也没有再与胤禔多话。一杯酒表示不计前嫌是因为兄弟之间不必太记仇,但并不是站到直郡王一侧。
谁让康熙对太子仍旧特殊对待,从不给她看太子的读书心得就可见一斑。
胤禔没觉得奇怪,老四不处理政务时一向寡言。今夜老四能主动敬酒,已经是将去年比武的结怨给两清了。
酒桌上,不少人注意到了大阿哥与四阿哥的简短互动。
联想到下个月南巡,太子、直郡王、雍郡王都会陪同南下,大家心里好奇这一路能太平吗?
武拂衣对周围暗搓搓打量的眼神视而不见。
稍稍想得远了些,也不知道后院的情况怎么样?瞧着今日新郎官是高高兴兴的大婚,却也不知完颜氏是否欢欢喜喜出嫁?
这事就要交给胤禛去判断了。
依照胤禛的本意,他对参加婚宴没兴趣。
吃宴席,嫡妻凑一桌,而侧福晋安排在另一桌。出席基本请安的礼数不能少,主动出来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前几日没去参加胤祹的婚宴,今天却必须走一趟,因为完颜家向雍郡王府递的消息。
完颜氏记着与武氏的情分。当初选秀是生活同在一个屋檐下,念着武氏的照拂,邀请武侧福晋一起来吃席。
这次递消息是一种示好。
四阿哥与十四阿哥毕竟是一母同胞。完颜氏成了十四福晋,向四爷的女眷表达善意并无不妥。
虽然武氏只是侧福晋,却是得太后懿旨赏封的。何况,还有当年一起选秀的情分,不邀请反倒显得冷漠不懂做人。
胤禛思考后,决定还是一趟。不为别的,主要是观察一下完颜氏对胤祹是否死心。
虽然十四曾经时不时惹他不悦,但终究是亲生弟弟,并不希望十四家闹出什么丑闻来。
这样一来不可避免地遇上了令他厌恶的人。还能有谁?也就是八福晋了。
刚开始,郭络罗氏就说了些恭贺新婚之类的吉利话。
有人起个头,各家女眷也纷纷向完颜氏道喜。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络了起来,叫成为新妇的完颜氏别紧张。
说着说着,话题跑得远了些。
郭络罗氏习惯性地彰显本事,“这往后就是一家人,十四弟妹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不用不好意思。
八爷向来照顾兄弟,下个月十四弟就要接管牛痘接种的事,八爷必会把转接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
会做事的不只是胤禩,她作为八福晋更是作为得力帮手。
“接种者里的女人、孩子,说不定要十四弟妹费心。你有不明白的,只管来找我,我都有经验。”
“多谢八嫂关照。”
完颜氏说了句感谢,却没有往下接话。
胤祯要接管牛痘推广,凭什么她要跟着一起忙?
哪怕是夫妻一体,她管着后院内务不够吗?她又没对胤祯情根深种,只想着完成分内事,不想给自己找活做。
对标雍郡王府,四阿哥处理政务,也没见着四福晋插手。
这事说到底,是个人的喜好不同,不必强加他人。
何况,八福晋是不是忘了一条。皇上将牛痘接种交给七贝勒负责,胤祯就是从旁辅助而已。
眼下为什么问都没问一句七嫂怎么想。是因为看不起天生残疾的七阿哥,自然而然地忽视了哈达那拉氏的想法吗?
完颜氏想了一堆,面上没有露出来。
今天婚宴,她并不想破坏气氛,对郭络罗氏应付一句就想揭过这个话题。
这一边完颜氏不想多提,却架不住郭络罗氏心虚多想了。
郭络罗氏一串话讲完,意识到在场还有一个人也有牛痘相关经验。
她本来都没正眼去看武氏,现在却有些心虚,牛痘实验时是暗中安排了太医给武氏添乱。
心虚,很快就被飙升的愤怒掩盖。这不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为了教训武氏,她就不会派太医下药破坏实验。后来也就不会被皇上迁怒,自然就不会发生太后把张氏指给胤禩做侧福晋。
一切的源头就是武氏。
那会武氏是侍妾,就不该与自己共事分管牛痘实验。
后来,武氏因此事获得进封侧福晋,自己却是哑巴吃黄连接受八爷府添人了。
这份怒意怎么可能消除。
郭络罗氏不阴不阳地说,“十四弟妹,你有事当然也能请教四嫂。四嫂仁善,今个儿还带着武侧福晋一起来喝喜酒,很是会照顾人的。”
此话一出,场面有点尴尬。
听上去在夸奖四福晋仁慈,但在完颜氏新婚时说太不妥当。
潜台词不是说十四福晋要是跟着乌拉那拉氏学习,指不定十四的府中很快就进其他女人。
乌拉那拉氏面不改色,仿佛根本听不出讥讽之意,反而说,“喝喜酒是喜事,沾沾喜气总是好的。若不是李氏要照顾幼儿,我想要让她一起来的。
八弟妹,倒是你怎么没把张侧福晋一起带来?也该让她来沾沾喜气,能让八弟早日有孩子承欢膝下。”
这一句直戳郭络罗氏心疼之处。她正想要说什么,但听完颜氏居然开口了。
“我与武侧福晋是同一年选秀,同一个屋檐下的情分,总是令人记挂的。四嫂能带着武姐姐一起来,真是再好不过。”
完颜氏没给八福晋面子,直接把话甩了出去,就差直说武氏是她特意邀请来的。这辈子,她嫁不了最心仪的人,难道在婚宴当天请一个相处舒适的旧故也不行吗!
完颜氏不顾忌八福晋。
哪怕造成胤祯与胤禩两兄弟交恶也不在意,反正她嫁过来就是凑合过日子。
郭络罗氏顿时面上挂不住,完全没料到完颜氏居然会这样说话,丝毫没有新娘的拘谨。
太子妃见状,没让场面冷下去,索性另起话头说起了旁的。
“十四弟妹,听说你擅长莳花弄草。改明,你来毓庆宫坐一坐,我们一同赏花。”
“好,太子妃别嫌弃我打扰就好。”
完颜氏答应得快,瞧都不瞧被晾在一旁的郭络罗氏。
屋内众人也回过味来。
太子妃一直没怎么讲话,倒是八福晋一口一句关照弟妹,是不是有点越俎代庖?
再说武氏,一直都安安分分地在外围坐着,从来没有主动挑衅八福晋。简直就是天降横祸,被阴阳怪气了一番。
不过武氏好涵养,依旧面色如常,没有当众争执起来,否则被破坏的是十四阿哥的婚宴。
四爷府的女眷,破坏了四爷亲弟弟的婚宴气氛,这不是让四爷难堪做。真不知道八福晋是不是蓄意为之,有意挑起矛盾。
不过,也可能不是郭络罗氏心机深。毕竟今天这种场合,不论以往恩怨矛盾,谁先挑事就是谁的过失,吵起来八福晋自己也落不得好。
那又是为什么针对武氏呢?
前来道贺的侧福晋不只武氏一人,像是太子侧妃李佳氏、三贝勒的侧福晋田氏等等都到场了。
八福晋向来瞧不上除正妻外的女眷,但今天选择先冲着武氏去,倒是让人们越发怀疑此前的一个猜测。
去年,太后懿旨升了两个侧福晋,四爷府的武氏进封,与八爷府多了一个张氏。
莫不是真有不为人知的内情,是不是八福晋在牛痘实验中犯下重大错误?比如谋害武氏不成被打了脸,而今还记着仇?
众人心中猜疑不停。
廉郡王性子温和,受益人是前头的大老爷们。
女人们却更多与八福晋打交道,她到底是直爽地有话就说,还是记仇地锱铢必较?
不论有什么想法,今天这个场合都不适合再试探。
胤禛作为风波主角之一,从头到尾都没搭理郭络罗氏。
如今,他丝毫不着急打压八福晋。
就让郭络罗氏蹦跶,跳得越高对武侧福晋越有利。正如参照物,引走了康熙与其他人的所有不满。
今天来的主要目标完成就好,是观察完颜氏是否认可了嫁给十四的事实。
初步结论,完颜氏应该是来凑合过日子的,对十四谈不上多有好感。
好在她对十二福晋没有异常情绪,应该不存在对胤祹余情未了,那也就不会昏了头地做错事。
完颜氏对十四没太大期待也好。
胤禛了解十四的性子,假设完颜氏一开始就事事顺着他,反而会不得重视。
婚宴算是平平顺顺地结束。众人散去,各有思量。
完颜氏瞧着胤祯醉意熏熏地进屋,直接糊了他一脸冰水沾湿的帕子。
二月中下旬,井水冰凉。
胤祯被冻得一激灵,酒也醒了八分。“你……”
“十四爷,妾身有正事要说。”
完颜氏并不认为手法不够温柔,要不使点劲,胤祯能立刻清醒?
胤祯近期一直都是放假了很愉快的状态,没多计较完颜氏的态度。
他听到要说正事,只希望别是又有新麻烦就好。“说吧,什么事?”
完颜氏把适才八福晋的话转述了一遍,仿佛真没添油加醋,只是单纯疑问:
“八福晋说了,八爷会仔细交接,帮您上手牛痘接种事宜。她也会教导妾身如何帮忙。
这就要问一问您,您与七爷一起掌事,七爷有没有分配过任务?哪些事是七嫂做,哪些由妾身帮衬?”
胤祯听后,蹙起眉头,八福晋这人烦不烦啊!
谁稀罕八哥帮衬?八福晋那些话说的,好像自己能有这份差事都是八哥的功劳。自己不稀罕啊!
以为他傻吗?此次南巡,不是谁都非去不可。
胤祯死鸭子嘴硬,不承认对四哥是逐步心服口服。
他能偏心地心甘情愿欢送四哥离去,却对胤禩留下一摊子事抱有怨气。
八哥管着牛痘推广好久了,如果真心想要善始善终地完成这桩差事,大可留在京城。
“不必搭理八嫂,郭络罗氏就是管得宽。这回爷就是副手,我们都听七哥安排就好。”
胤祯也说了些实在话,“往后,你少与八福晋往来,她向来目下无尘。长幼有序,你毕竟是做弟妹的,矮了一头。爷也只是光头阿哥,真论起来比不了八哥。
如果真有什么事,还是去寻四嫂。四嫂平时不爱管事,但管起来总是靠谱的。不似八福晋,踩着别人上位。”
完颜氏听这番话,真心微笑起来。
虽然十四爷不是她喜欢的性情,但目前看来也算坦诚,两人的日子也能和顺地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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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仿佛在风平浪静中结束了。
表面上没有关于八福晋的闲言碎语,但一群诰命夫人的心理变化也不是郭络罗氏能控制的。
三月,圣驾离京,从大运河走水路南下。
船开得不快,但对于少数容易晕船的人来说,船再稳也不舒服。
其中之一,就有“被”晕船的武侧福晋。
武拂衣早前大胆向康熙提过,希望此次南下能够微服走访,才能了解到更真实的市井民生。
直到开船,康熙终于给了来迟的回应。
表示同意老四的想法,但这件事要做的低调又合理一些,不妨病退离开。等到七月,在江南曹家再汇合。
谁装病?
武氏最合适。
换做是雍郡王或两个孩子病了,皇上是否要为儿孙停船逗留一段时间呢?不停,显得不仁慈。
武氏就不同了。
只看雍郡王是否愿意脱离大部队,为武侧福晋留下来,这就是他个人选择。
于是,「吐得不省人事」、「是不是怀孕了?」、「原来是晕船」、「真是迎风扶柳啊」等等一系列流言被被贴到了武氏脑门上。
胤禛不得不躺在床上装病,被迫接受这些设定。谁让他认同老鬼的说辞,比起跟着御驾,便服悄悄出行更好。
为了谋求逼真,船舱里充斥一股浓浓的药味。仿佛武氏被泡在了药罐子里,但就是身体不见好。
“你再辛苦装两天,等上了岸就自由了。”
武拂衣宽慰着胤禛,为了演戏,她也陪夜宿在同一舱房内。
胤禛正想说上岸了也不是绝对自由。
这回汗阿玛同意四阿哥一家子单独出行,是给配备了一小队侍卫。侍卫们即是保护力量,也是变相眼线。
话还来不及出口,却见武拂衣打开了梳妆盒,一副想要涂脂抹粉的样子。
“你想干什么!”
胤禛压低声音,这老鬼想对他的脸做点什么。
武拂衣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胤禛。
“我想战术性上妆,你不明白?看看我的脸色,健康的不能更健康,丝毫不像担忧侧福晋病情的模样。一点也没有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状态谁信四爷会为武氏主动延缓行程。”
武拂衣说得理直气壮,“真情不够,化妆来凑。我觉得自己能做到,就不把观霜叫来动手了。还是你要帮忙?你行吗?”
胤禛:道理很正当,但这辣眼睛的别扭场景,为什么要让他亲眼目睹呢!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南巡刚刚开始半个月, 雍郡王就掉队了。
坊间传言,起因是武侧福晋病重,让雍郡王决定带她上岸就医。
流言传得有模有样, 不只一人见到四阿哥为此神色憔悴。
别看雍郡王平时寡言冷情,但做事恩怨分明。武氏不只是后宅女眷, 更是为牛痘实验做出贡献的英勇之辈。
武侧福晋可能不适合行船,说不定到了陆地上脚踏实地就能病好一些。
雍郡王没有为了紧跟圣驾就抛弃武氏, 还带上了两个孩子一起上了岸, 晚一些再往江南方向出发。
这样的举动固然有情有义,但部分人嘲讽四阿哥是傻的。不就是一个女人,能比谋求圣眷重要吗?
南巡最重要的就是随着皇上一块走,最好是杵在皇上的视野范围,才有谋得各种被委以重任的机会。
不论南巡队伍有何流言蜚语,三月中旬, 一支十四人的旅行队出现在河间府地界。
正是便装出行的武拂衣一行人。
获得了康熙的批准,雍郡王扮成从盛京到江南寻亲的商贾,姓甄名偲,谐音就是真四。
其余人,包括康熙配备的六名侍卫,所有人都使用化名。
更是让苏培盛要掩饰住太监身份。商贾之家,哪有能用到太监的。为了叫的方便, 就称呼苏管家。
给其他人的假名,武拂衣叫得颇为随意。
让弘晖叫了甄军, 给弘昐叫了甄分, 然后对外宣布武侧福晋位贾氏。
胤禛无话可说,他对这些称呼没什么意见,反正老鬼总有一套说辞。为什么命名为贾氏, 可不就是假的谐音。
自从他亲眼目睹老鬼对他的脸涂脂抹粉之后,精神耐冲击力大幅提升。
不愿意承认武拂衣化妆的技术不错,成功地瞒天过海,打造了雍郡王忧心忡忡而精神不济的模样。
与其想那些叫他哭笑不得的事,不如想叫他心情愉悦的事。
这次,弘昐与弘晖的表现不错。
在被告之武侧福晋为一家子单独出行而装病,两兄弟没有露出半分破绽,更没有因为不能跟随康熙而失落。
胤禛注意到后一条,因为此次太子家的弘晳也在南巡队伍中。
哪怕以武氏的身份无法见到康熙,但老鬼也提了弘晳三不五时往皇上面前凑,颇有皇上最宠爱孙子的架势。
太子骄傲,打小就不屑与兄弟玩到一块,但对兄弟不至于于完全目中无人。
弘晳的教养却很成问题。他不是第一个出生在毓庆宫的孩子,但长兄未曾有名字就夭折了。
于是成了康熙的长孙,因为是太子的儿子而自幼受尽宠爱。对于同辈或年龄相近的叔叔们都是不屑一顾。
随便举个例子,在上书房就与十四发生过冲突,更不提殴打大臣家进宫做伴读的孩子们。
康熙却没有严厉责罚弘晳,而是粉饰太平地把事情揭过了。
胤禛无法确定康熙的做法,是因为溺爱长孙多一些,还是另一个不可说的理由。
不讲原则的疼爱是为了麻痹多数人的认知,让人们以为太子依旧受宠,所以皇上爱屋及乌。
太子十几岁时,康熙虽然疼爱他,但也要求甚严。与如今对待弘晳的溺爱似是而非。
溺孙如杀孙。
康熙会不懂吗?或是懂了,但已经收回了对太子及其孩子的单纯亲情。
胤禛与康熙相处,无法不多个心眼。而不论弘晳究竟为什么受宠,别让弘晖与弘昐受委屈是最重要的。
两个孩子能晚一些进宫念书就晚一些,能别和弘皙同路就别同路。否则一旦发生冲突,即便康熙真心认同四爷家的孩子,却也不知道会表现出哪种偏向。
为了这一点,胤禛可以苦兮兮地装病,也可以瞧着老鬼随意装扮他的身体,那都值了。
武拂衣听了胤禛的顾虑,真为难他对康熙的想法琢磨得如此透彻。别的话也不多说了,反正总结起来就一句,没皇上管着的单独出行就是爽。
从河间府出发,一路向南好似春游。
不差钱,又有大把的时间慢悠悠行路。
瞧着感兴趣的小餐馆就去吃一顿,瞧着有趣的集市摊位就驻足停留,美名其曰带孩子们了解物价。
至于怎么看皇上派的六个护卫?
这就要看心态了。某种程度上,无欲则刚。能不把人当成眼线,而是将人当做了免费保镖。
武拂衣何止心态好,更是想借着六个侍卫之口,反向对康熙输出该多派四阿哥出去走走的观念。
更是趁着胤禛顾虑弘皙在上书房制造出的不良氛围,开始对他进行了新一轮的真心建议。
“你不希望孩子卷入无意义的争斗,但弘昐的年纪到了。一旦皇上开口要弘昐去上书房,这事拒绝不了。除非天高皇帝远,弘昐不在京城。”
胤禛心如明镜,老鬼又开始忽悠他了。这才出来一个月,就想着接下去十年最好都能在外头玩耍。
“消停些吧,这次南巡恐怕不似以往般平静。否则,汗阿玛也不会最后同意让我们单独出行。”
结合之前收到的消息,这次南巡恐怕要收拾索额图了。
四阿哥离开南巡队伍时,索额图本人仍旧在京城待着,但他的安稳日子指不定还能有几天。
康熙能让四阿哥以找人装病来脱离队伍,指不定就是要以同样的招数考验索额图。还叮嘱几个月后江南汇合就行,四阿哥没必要在中途折返。
这里面就有暗示意味了。
假设四阿哥半道听闻了谁病了的风声,也不必着急,因为这件事极有可能是编的。放任老四离开,是不让他牵扯其中的一种保护。
胤禛无法确定康熙会否再给四阿哥第二次便装出行的机会,但在风雨欲来的时候,老鬼别总跃跃欲试的顶风搞事。
武拂衣却持有不同意见,“浑水才能摸鱼,趁火便于打劫。能够远游的机会都是用智慧争取来的。”
胤禛冷嘲,“你可不只是用智慧,还加了几分赌性。似那杂耍走绳索,大风一吹就摔得哇哇大叫。”
听这话说的,走钢丝有风险,她是明白的。
武拂衣还是听进去了,她做事不刚愎自用,愿意聆听逆耳忠言。
“对,你说得对。我们把握好尺度找到合适机会表明态度,就是那种「父皇,儿臣很敬仰您,愿意为您分忧解难又不求名利,所以才要远行做实事」的态度。”
胤禛信了老鬼说的尺度,但他不免怀疑能有让这种尺度生效的契机出现吗?
*
*
南行还在继续。
没有沿着大运河行径,而是进入山东地界。
计划带着孩子们去吹吹海风,然后沿着海岸线南下,从黄海到东海再入金陵。
这一路没遇上匪盗,治安还算太平。
但观察普通百姓生活,远远称不上丰衣足食。近些年对税赋的减免,只能说让人们勉强温饱。
想在小村庄借宿,却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欢迎外来客。哪怕愿意出钱,多的是人家不愿意出租床位。
理由倒也简单,村里不希望突发事件打破平静的生活。外面来的人,意味着不确定因素,谁也说不准会带来些什么。
找不到客栈,借宿寺庙或道观是种不错的选择。
四月十七,非年非节。
车队朝着胶州湾方向去,黄昏时分遇上天色变化,恐怕有暴雨将至。
为免雨中行路,在郊野的荒废荒无人烟破庙落脚。
本想找几间勉勉强强能平躺睡觉的屋子,但只有大殿的房屋结构依旧完好。其他房间要不是墙塌了一半,要不就是屋顶破洞后摇摇欲坠。
安全起见,一行人还是一起歇在大殿。分别在不同角落,悬挂帷幕隔开就好。条件艰苦了些,这却是大多数行路客会遭遇的真实情况。
武拂衣没让弘昐与弘晖闲着,分配给他们任务清扫地上积灰,再把马车里的草席取来就地铺上,随后再叠上一层垫被。
睡觉的地方,自己动手整理。
而此次出行让孩子们没带小厮。何止是摆脱了衣来伸手,内里衣物都让他们自己洗。
胤禛开始有些不舍得,虽然认为孩子们不能娇生惯养,但不必连这些琐事也去做。奈何以武氏的身份活着,就算反驳老鬼的安排,但孩子们也不会听他的。
武拂衣表示真没太严厉,培养孩子们自力更生的本事。
一来没让洗所有的衣服,二来也给配了温水。放在农家,五岁与七岁的孩子都会帮着做活,清贫人家哪舍得热水洗衣。
而且什么叫无关紧要的琐事?
有些事是很小,但只有上手才能真正明白是什么感受。
两兄弟起初并不适应,但一路上自己动手,坚持下来也就习惯了。一会的功夫,麻利地收拾好了床铺。
武拂衣没有闲着,与侍卫们一起检查了整座荒庙。不放过一个角落,要确定这里没有隐匿什么人,也不存在安全隐患。
另一边,胤禛去了厨房。
之前老鬼坑了他一把,让他和灶台较劲了一段时间,得以掌握了些许烹饪本领。
这次出行是派上用处了。对比着孩子们也在做活,他也不是饭来张口的性格,能用马车上的食材做些简单的菜式。
等众人各自忙碌好,暴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雨一落,天就暗了。
出门在外,不讲究繁文缛节。在荒庙大殿内围坐,准备一起顿热乎面条。
尚未进餐,庙门传来敲门声。
侍卫去瞧了瞧,来者是一位老者与他的书童。
“少爷,来者文人打扮,听口音是山东本地人,应该是淄川一带的。”
侍卫说,“说是姓蒲,瞧着五六十岁了。上个月去济南府应试,这会考试结束随处走走。外面下暴雨了,希望能在荒庙借宿一晚。”
蒲姓,不算太常见。
结合年龄与口音,来者可能就是蒲松龄。
武拂衣亲自去看一眼,确定来者没有威胁,自然答应一起避雨。还分了两碗热茶,让他们暖暖身体。
暖乎的茶水下肚,同处一个大殿,自然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武拂衣先开口询问,“在下久闻山东有位柳泉居士,《聊斋志异》道尽人间百态,一直希望能见上一面一睹真容风采。冒昧一问,不知您是否就是留仙先生?”
“甄少爷谬赞了,老朽惭愧。”
老者果真就是蒲松林,已经六十二岁。这些年搜罗民间故事,早就养成了健谈的性子。
眼下虽然萍水相逢,但谁不喜欢夸赞呢?
听闻甄少爷来自盛京,一家子去江南找亲戚。又观察一行人的穿着虽然算不上富贵,也是安分守己的乡绅,那是可以聊天的。
一边吃着饭,一边谈了起来。
蒲松龄提起,两个月前又一次赶赴济南进行乡试。很遗憾,如同过往几十年,这一次依旧是榜上无名。
“老朽已是花甲之年。以后不考了,也考不动了,这回就是最后一次。考试终于彻底结束了,趁着春光未散,四处走一走。”
蒲松林说着自己再一次名落孙山的结局,语气却非常平和坦然,早就没有了幽怨与失落。
六十年一个轮回。年轻时或有种种不忿,而今却不再纠结于必要赢得功名。
武拂衣除了平时逗一逗胤禛,一般情况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没有多谈科举,而是就着蒲松龄擅长的写故事聊了起来。
谈话的气氛不错。
蒲松龄聊着聊着也谈起了将来,像他这样的年纪,没能考到功名做官,还是希望能留下点实用的东西帮助百姓。
计划要写一本农书,再编撰一套药方。
前者取名《农桑经》,后者就叫《药祟书》,这些比《聊斋志异》更有实用价值。
武拂衣听着蒲松龄的打算,表示非常支持,但也说了几句实话。
将来,百姓们怕是只听过《聊斋志异》,而少闻农书与药方,谁叫后者的趣味性少了很多。
蒲松龄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其实,老朽写了那些个志怪故事,这辈子也没遇上一件真正的怪事。”
当下,聊天的兴致上来了。
他笑问:“不如,今天我说一个新故事,没有在书里写过的故事。两位小少爷的胆子也不知道大不大,是否敢听?”
弘晖与弘昐都没读过《聊斋志异》,但也听过这本书的名号。
听到著书人愿意亲自讲故事,孩子们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齐齐点头表示愿意听。
蒲松龄摸着一把胡子,摇头晃脑地将起来。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荒庙。四月的某个黄昏,忽然变了天,乌云密布,眼瞅就要下暴雨。
一队人进了荒庙避雨。领队检查了寺庙角角落落,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大伙放心地生活煮饭,席地而坐,在大殿内开始吃饭。”
等一下。
弘晖与弘昐反应过来了,这故事怎么听得耳熟?与眼下的场景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但也是毫无区别了。
蒲松龄继续着,“刚刚动筷子,寺庙门口传来敲门声。进来一位老者,老者自称说书人。讨了一口热汤,就开始讲起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荒庙……”
一段故事被重复了一遍。
蒲松龄却没重复到底,“老者说着故事,雨势越来越大,大到听不清屋外的脚步声。天色也越来越黑,窗外似乎黝黑一片。”
两个孩子竖起耳朵,现在的雨声噼里啪啦,确实听不到脚步声了。
悄悄瞄了一眼,窗户外的天色也彻底黑了。屋外没有火光,什么也看不清。真说不准外面是否潜伏了某种不知名的存在。
“突然传来一阵拍门声。”
蒲松龄的语调突然飘忽起来,“紧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问:‘里面有人吗?’”
此时,荒庙的大门真的被敲响了。
“砰砰砰”。
三下敲门声又快又急。
紧随其后,隔着大雨听到不真切的男声在外叫喊:“里面有人吗?可以借宿一晚吗!”
大殿内,仿佛一阵阴风刮过。
蒲松龄之后的话被卡在喉咙口,脖子僵硬地转向大门方向。
他真的没有幻听吗?邪门了啊,难道是鬼故事说多了,终于遇上事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暴雨, 荒庙,窗外黝黑不见光。
本朝鬼故事大师正说着现场版鬼话,突如其来的叫门声令人背脊一凉。
武拂衣表现出了作为老鬼的波澜不惊心态。
大不了真的是来一只同类, 还能糟糕到哪里去?
这世界要真有强悍妖魔,反而瞧到一种希望,是能逆转时空, 回归自己世界吃喝玩乐的希望。
带上两名侍卫去开了门。
大门外哪有什么鬼,只有两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半大孩子。
瞧着十一二岁,皮肤被晒得黝黑,相貌相近应该是亲戚。肩上都挑着扁担, 隐隐能闻到一股鱼腥味,可能是海边渔夫。
“进来吧。”
武拂衣打听过,荒庙是方圆十里唯一的落脚点,想必附近百姓习惯来此借宿。
小渔夫们显然有点意外,没想到今夜来荒庙落脚的人与以往不同。
虽然看不懂具体的衣料材质,可来者比见过的商人都要富裕的模样。
当下,反而有些踌躇不前了。他们得罪不起有钱有权的人, 可别为了避雨避出麻烦来。
武拂衣懂得两人的顾虑,世道多艰,她的语气也柔和起来。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还是进来躲躲雨, 风寒了可不好受。”
渔夫兄弟俩相互看了看,觉着开门的这位老爷甚是和善,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多谢老爷。”, “老爷慈悲,您真是大好人。”
这是一边道谢,一边进了荒庙。脱掉了蓑衣, 小心翼翼地将扁担放在了大门旁的角落。
两人本来也不敢靠近火堆,想要缩在角落里就好。但在听到殿内有一位老者自爆家门,自称蒲松龄。
蒲松龄?
两人立刻直了眼。
蒲松龄,山东的百姓几乎都知道他。
哪怕老百姓大字不识几个,但都或多或少听过城隍、狐狸精与书生、聂小倩等等故事人物,而称呼蒲松龄为聊斋先生。
早几年,聊斋先生在村口巷尾收集素材,提供免费茶水给说故事的过路客。
渔夫兄弟住在的海边小村子,村里就有人喝过那碗免费茶水。回村炫耀,是给聊斋先生讲了海上怪鱼的传说。
后来《聊斋志异》问世,村里人都好奇书中有没有提到怪鱼?
好不容易问了隔壁村的教书先生,把书翻了又翻,争论起《海大鱼》这一篇是不是来源于他们的村子?
渔夫兄弟遇上蒲松龄,激动到忘了缩手缩脚。
主动凑到火堆边,先是自我介绍起来自于家村。哥哥于大鱼,弟弟于小鱼,负责去镇上送鱼,眼下活做完了要回家。
大鱼小鱼问出了好奇已久的疑问,聊斋先生是否记得于胡子讲的怪鱼故事?有没有把它编写进书里?
蒲松龄完全记不清于胡子的模样了,但对那则怪鱼故事尚有印象。
不同与于家村以为的《海大鱼》,他将那种海中遇上的怪鱼经历改编了,最后写出了《疲龙》。
“哎呦,村里都猜错了。”
于大鱼却没多少失落,今天他与堂弟偶遇聊斋先生,等回村了是能好好说道一番。
一旁,于小鱼跃跃欲试,“早些年,俺年纪小没能出来送货。后来等去镇上,但再没遇到您设摊了。先生,您现在还收故事吗?”
蒲松龄不打算再作聊斋续本,刚刚也说了想写农书与编纂药方,但瞧着于小鱼的兴奋模样,不忍打击孩子说不收了。
“小兄弟愿意讲,老朽自然愿意听。往后,指不定添在哪本书里做几则趣文。”
以表心意,蒲松龄分给了于家兄弟两块干粮。
两人纷纷推辞,说是自己带了。
还是武拂衣说着既然一起旁听,那请大鱼小鱼喝口暖汤,正好驱掉夜雨寒气。
这会,于家兄弟也不再推拒。
于小鱼喝了汤,说起了隔壁村子的诡异传闻。
“这是真事,发生在四年前,当年小的六岁。正准备第一次跟着爹出海,但那一年七月突发飚风风,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几乎所有渔船都停了。”
事情就是发生在暴风雨夜。
隔壁村,郑家有一对兄妹相依为命。
郑大哥为了多挣些钱,在老渔夫们给出飚风将至的警告后,并未及时回航。等变了天色,郑小妹担心哥哥就去了岸边。
“这一去,谁也没想到郑小妹撞上了鬼船。大雨里,附近几个村子都没渔船出海,她却瞧见了一艘巨大的宝船。桅杆上,挂着惨白的灯笼,多数都被风吹得灭了,只有零星几盏还亮着。“
最初,郑小妹没有意识到那是鬼船。
她是来找哥哥的,放大喊问船上有没有人见过她哥?这大船靠近海岸,该不是半途救下她哥把人给送回来了?
于小鱼继续说:“郑小妹大叫,很快听到隔着大雨从船上传来回应,但那种音调诡异得很。她根本听不懂,因为担忧哥哥还是靠近了大船。
此时,就见一只侏儒剃头鬼突然窜了出来,青面獠牙,飘到了甲板上。伸出大爪子,将郑小妹一把抓上了鬼船。”
弘晖与弘昐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相互凑近了一些,但又碍于面子不敢说心里发毛。
偷瞥了一眼四周,发现阿玛与武侧福晋都是面无异色,这下更要强装自己是小男子汉了。
蒲松龄忍不住问,“后来呢?郑家兄妹都被抓到鬼船上了?”
于小鱼摇头,“郑小妹被抓上船害怕得不行,她马上察觉到鬼船的可怖。一股奇怪的香味让她头昏眼花,还有冰冷冷的白光刺得她差点眼瞎了。
她大喊大叫哥哥的名字,没有听到哥哥回答,只有一群矮个子秃头鬼围着,说着鬼话似乎想要把她杀了。郑小妹拼命挣扎跳下了船。”
下了船,被鬼追上了吗?
苏培盛也听得入迷,“那么她逃走了吗?”
于大鱼叹了一口气,“当夜,郑小妹是鬼船逃了出来,但跑回村子就疯了。暴雨里,她叫嚷着见鬼了,鬼船杀人了。颠三倒四,把之前的遭遇喊了出来。
邻居们被惊动,好几个人出去把郑小鱼给安抚住送回了家。有人去了据说是鬼船出没的岸边,但什么都没看到。”
当天,郑小妹高烧一场。
郑家大哥一直没有消息,照顾郑小妹的邻居一个不留神发现人不见了。
“暴风雨三天后停了,郑家兄妹却都失踪了。有人说郑小妹是被鬼船给摄魂勾走了。大概又过了四五天,俺们村子的大叔在海上发现了一具发烂的女尸。
附近村庄都问了一圈,最后确认就是死的就是失踪的郑小妹。至于郑大哥,没人再见过他,或许早就死在了海难里。”
自打那天起,于家村就有了暴雨天鬼船出没勾人魂魄的传闻。
渔夫们谨慎地不再下雨天出海,四年过去了,幸而没有出现新的受害者。
故事到此为止。
荒庙大殿的气氛一时沉重。
比起蒲松龄刚刚即兴编的段子,大鱼小鱼兄弟讲的是真实发生的死亡事件。
虽然鬼船听着像是郑小妹的胡言乱语,但郑家两兄妹一死一失踪是事实。
郑大哥为了生计不得不在暴雨天加班加点,小妹冒雨去找。若非如此生活所迫,这兄妹俩不会落得命丧大海的结果。
武拂衣听完,心情沉重的同时又冒出几个疑问。
鬼船真的存在吗?郑小妹原本性格如何,突然精神失常很可能受了巨大刺激,是不是当夜看到了哥哥的尸体?
郑小妹被发现时,尸体上有没有人为致命伤?她是淹死的吗?是自己跑出家门去跳了海吗?
“郑小妹的尸体由仵作验过尸吗?”
武拂衣问于家兄弟,“你们村子的渔夫发现她,那会有没有发现不同寻常的地方?”
于大鱼知道大概,“尸体捞上岸,俺也在场,帮着找了草席。当场没谁瞧出不对劲,没有什么其他伤口。这事报给了县太爷,后来有衙役把尸体给运走了,问了一圈才确定是贝壳村的郑小妹。”
更详细的后续,于家兄弟也不清楚了。只能肯定隔壁村子说郑家发生了是鬼船勾魂,并没有传出谋杀之类的传闻。
夜色更深了。
郑家兄妹遇难让众人也没兴致在谈天说地,索性早些睡觉,希望一觉醒来能是一个晴天。
入睡前,却也各有思量。
武拂衣扫了一眼胤禛,这人似乎在想着什么事,但现在不是问话的好时机。
另一边,蒲松龄也做了决定,反正也是闲着不妨去贝壳村走一趟。
以他多年搜罗志怪故事的经验,鬼船传说有点不同寻常。其中最可疑的就是郑小妹为什么突然疯了?
翌日,天蒙蒙亮,叽叽喳喳的鸟叫响起。
暴雨停了,空气清新,地上的水坑深深浅浅。众人随便吃了几口就开始赶路。
大鱼小鱼直接回于家村。
武拂衣听到蒲松龄提出要一起往胶州湾方向去,为了打听郑家兄妹的具体情况。
辰巳交接,抵达下一个能落脚的客栈。
武拂衣决定在此休整一天,她对郑家兄妹的遭遇也心存疑问,但要不要前往贝壳村仍待评估。必须考虑到安全问题,弘晖、弘昐是否适合同行?
“我认为必须去贝壳村,确定郑小妹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胤禛将武拂衣单独叫来客房,一反平日的谨慎行事,语气坚决表示想法。
他没有故弄玄虚,直接说,“那艘鬼船不正常,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武拂衣回想了一圈,在阅览的刑部卷宗里没有记载类似事情,却也知道胤禛不会信口开河。“请说。”
“那是崇祯十五年,也就是六十年前的前明旧案。”
胤禛说起了一段被记在内档里的隐秘,也是他小时候阅览医书时无意中读到的。
“那一年,在江南的嘉兴江面上,明朝官员截获了一艘诡异的船只。它来自东瀛,却装满了东北人参。”
东北人参好,世人都知道。
但它怎么会出现在东瀛船上?东瀛又不产东北人参,而且这一船人参还被运到江南。①
回溯以往,明朝与女真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人参交易买卖。
购买数量之大,以万历十二年的记载举例。仅镇北关一个关口,在三月一个月的交易就有一百六十九斤,价值两千多两白银。
人参成了女真族的重要收入来源。
这样的互市贸易,因为战争结束了。
崇祯十五年,后金与明朝在山海关的战争已经非常激烈,原本的商路断了就要找新的办法。
“那艘船装的人参价值十万两白银,当年明廷的一年财政也就三百万两白银。”
胤禛说到,“如此巨额的交易,后金作为卖方得到了太宗皇帝默许,打仗需要钱。明朝方面也是有人要买,对人参的需求不能断。于是暗中形成了一条三角路线。”
后金从东北走海路,将人参交给东瀛。东瀛转运,把货船开到了江南。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东北人参在东瀛的货船上。
这样一条走私贸易线路,终结于明亡之日。
六十年过去了,那些旧事几乎没什么人知晓。
胤禛却在听闻鬼船故事后,冒出一个不详的猜测,有一条不知情的海上运输线悄悄出现了。
如果真像于家兄弟说的,没有对事实添油加醋,郑小妹是亲口说了那些疯话,那么真相很可能藏在疯话中。
“故事里出现了侏儒秃顶鬼,而东瀛人长得矮,东瀛武士的发型又是中间都剃光的月代头。所谓说着诡异的音调,正是没能听懂的东瀛话。”
胤禛将故事与现实一一对照,“至于奇异的香味,我猜测很可能是大批量的人参散发参香。最关键是鬼船的模样。宝船很大,渔民们买不起,那更像是大商人用的渡海海船,还点着东瀛人喜欢的白灯笼。”
武拂衣听了这番分析确实符合逻辑,也认同胤禛的猜想。
“郑小妹撞破秘密,对方想要杀人灭口,死亡的威胁让她疯了。哪怕跳海逃了出来,但神志变得不清醒。”
这事却没到此为止,因为只有死人才能不泄密。
对方没有明目张胆地直接提刀杀入村子。趁着暴雨连天没有目击者,潜伏在郑家附近,当看护离开就把高烧的郑小妹掳走沉了海。
武拂衣推测下去,“当夜,村民们也去海边看过,暴雨天没能发现鬼船踪迹,因为海船早就开走了。
加之郑小妹神志疯癫,大家认为她失去了哥哥后过度悲伤而自我了断,最终只留下了鬼船的传闻。”
郑家兄妹就是普通百姓,相依为命也没其他亲人。而很多情况下,民不举官不究。
即便是县衙给验了尸体,只要没发现郑小妹身上有溺水之外的伤势,那也就不会再深入调查这起案子。
县衙对于所谓鬼船一无所知?
大批货物入境,总需要有人对接,又不是瞬移到仓房内。
于家村与贝壳村所隶属的县衙也许不知情,因为郑家兄妹出事前后几年都没有另一则鬼船传说。
如果真的存在东瀛商船,可能是由于飚风,也就是后来说的台风天气影响,船只偏了航道,意外出现在了贝壳村沿海被郑家兄妹撞破秘密。
贝壳村所归属的县衙不知情,原定的卸货点却说不准是否存在官商勾结。
话又说回来了,什么样的走私货物需要杀人灭口呢?
胤禛之所以猜测与东北人参有关,因为相关贸易利润奇高,以及贩卖东北人参有严格的规定。
自后金到大清,人参一直都是重要的财政来源物品。
朝廷建立了一套参务管理制度。早期根据八旗驻地不同,负责不同山头的采摘。
后来,东北参务管理部开始官办官采,不久后引入了有资质的商户,搞了官督商办。
官府每一年会发出执照,持证才有资格采参。这些人参上交官府,对于人参的品质与数量都有标准。
为了保证采参积极性,在年初会先发一笔补贴给采参人,等到年末结算以实际收参数量多退少补。
说是多退少补,到了手的钱谁愿意交出去,基本上都是采足了数量。
在这样一套规定下,山民偷采一两株私下变卖尚有可能,但如同崇祯年间整船运输人参就是惊天大案,绝不允许发生。
郑小妹鬼船案,是意外还是谋杀?
东瀛商船的推测是正确的?如果是,船上贩卖的又是什么东西呢?即便不是人参,也该说同样有巨额利润的物品。
武拂衣思考后决定贝壳村是要去的,也将这一番推测酌情透露给弘晖、弘昐知晓一二。
让孩子们意识到志怪传闻不可怕,可怕的背后被处心积虑掩埋的黑暗真相。他们务必要引起重视,意识到前路存在不知名的危险,不能乱跑。
去贝壳村有风险,说不定被有心人盯上。
话是如此,贝壳村还不是最危险的地方,秘密交易的据点八成不在此地,而鬼船的真正目的地才是危机四伏。
每个人都有探秘的理由。
胤禛有,蒲松龄也有。出发点也许不同,但都有一个相似点,不能让郑小妹不明不白地死了。
于是,结队出行,就打着聊斋先生收集志怪故事的幌子。
武拂衣化名为甄少爷,是聊斋先生的远房亲戚,这次带着一家子出来游玩也就赶来凑凑热闹。
第一站不是贝壳村,而是往县衙仵作家去。
俗话说,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泥鳅黄鳝独走一路。
雍郡王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胤禛的暗探人手也不曾辐射至胶州湾,但是有蒲松龄在。
聊斋先生不是白叫的。收集鬼故事,当然也就离不开常常与尸体打交道的仵作。
给郑小妹尸检的黄仵作,算得上蒲松龄的酒水朋友。
黄仵作与南宋著名提刑官宋慈不能相提并论。
既没有宋慈的官职,也没有那般著书论道的尸检技术,但也算是经验丰富,操刀多年了。
蒲松龄拍着胸口保证,“老黄嗜酒,最喜女儿红。老朽与他认识十年了,咱们私下去找他问郑小妹的详细死因,关键带上几坛好酒,他会开口的。”
武拂衣主动买了酒。
也许是女儿红的酒香迷人,黄仵作没有打蒲松龄的脸。
“嘶!够味!”
黄仵作喝了半坛好酒,终是开口了。
“这事真说不准。我记得郑小妹,尸体在海里泡得都发胀了。剖胸了,死因是溺水,没有别的致命伤,但是不是主动跳海就不好说,她手腕上有不明显的捆绑痕迹。”
说到这里,黄仵作抬手起手,“别着急问,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捆绑痕迹不能说明问题。”
因为郑小妹发过疯,村里为了把人带回屋子是给绑过一段时间,在她高烧昏迷期间又给人松绑了。
从松绑到失踪是两半时辰,等到发现尸体捆绑痕迹已经非常浅,压根确定不了具体捆绑时间。
“海上没有找到绳索,郑家也没其他人要求继续追查,县太爷自然也就以自杀结案了。”
黄仵作摊了摊手,世道就是如此。哪怕有疑点,但不是每一桩案子都能找到真相。
蒲松龄却不甘心,他写聊斋写得不是鬼怪而是人心。哪怕没本事做官帮助更多人,但至少事情到了面前得弄清楚。
“老黄,你给我透个底,这事你有没有其他消息?郑家兄妹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与死没有差别。既然遇上了,总得搞个明白,而不是承认这是鬼船闹事。”
黄仵作看了一眼蒲松龄,又看向今天同来的据说是蒲家远亲的甄少爷。
这甄少爷相貌堂堂,隐隐有种不凡气度,真的是蒲家远亲?要是的话,老蒲兄弟能六十二岁没中举?
沉默片刻,思来想去。有的事不说,是为了朋友好,不希望蒲松龄这把年纪卷入深不可测的阴谋。
但做人,最痛苦莫过于不够糊涂。
黄仵作深吸一口气,这回赌一把来历不明的甄少爷有真本事。
“我确实还知道一些消息。去年,我去嘉兴访友,从当地仵作口中得知一件事,在四年前嘉兴太湖上飘了一具无头尸。
巧了,无头尸与郑家老大的旧疤位置一抹一样,是右腿被狗咬伤。陈年老伤,至少有十年。无头尸的年纪与郑家老大对得上。我问过,尸体的衣物穿着不是江南常见布料,反而与我们这里贝壳村人打扮一致。”
当时就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无头尸是失踪的郑家老大,但怎么从黄海失踪到太湖去了?这里面一定有事,却不是升斗小民能去触碰的事。
黄仵作曾经选择了保持沉默,但此刻还是说了出来。
“这事,我没对外提过。如果你们要追查,就去找嘉兴县的周通周仵作。不过,我劝两位一句,江南水深,小心淹死。”
作者有话要说: ①本章崇祯年间的江南人参案,以及清朝人参采集,参考《本草进化论》范亚昆主编,其中提到的《人参驯化史》。
第50章 第五十章
江南水深, 能有多深?
五月抵达嘉兴,没能见到周仵作。
衙役说周通半年前身体不适辞了工作,归乡养老了。距离府城不远, 但现在去找迟了, 三个月前周通已经去世。
周通从二十岁开始做仵作, 在府城已经干了三十年。
从两年前开始,他的身体就不太好, 时不时咳血。大夫劝他别干了,仵作长年与尸体接触, 阴邪入体更不利于养病。
周通不听, 直到实在支撑不住了,才在去年年尾辞了工作。只因无牵无挂, 不做活也没别的事做。
少年时,他是药铺学徒。父母死得早, 由师傅养大。
十六岁时,师傅病重, 他为冲喜成了亲。不料,三年后妻子却是一尸两命死在了生产日。
后来,周通一直一个人生活。有人劝他续娶被拒绝了,他认为自己是天煞孤星不想耽误旁人。
丧事是乡亲们帮着办的。周通死后, 他的家门就被邻居从外头挂了大锁。
其实,周通家大概率不会招贼,因为没东西值得偷。
仵作薪酬不高,一个人居住也不置办什么值钱器物, 能称得上值钱的也就是几本医书。
周通是因病而亡,他也算半个大夫,生前没有提出对所患疾病有什么想法, 当然就没有请人验尸。
武拂衣以周通旧友小辈的身份前来,打探了一圈消息,总觉得这位周仵作死得有点太是时候了。
如果能重新开棺检查尸体就好了,但现在对墓葬非常很看重。
不论以什么理由掘墓都会引人关注,周通倘若死于毒杀,像是开棺这种引人注意的行为可能打草惊蛇。
不能开棺,也能从另一种方式去判断。
“庆复,你带一个人今夜去周通家里探一探。周仵作埋头工作,没有其他爱好,应该会写一些验尸的笔记心得,你把它拿回来。”
武拂衣叫来了此次出行康熙给配备的侍卫长。算得上老熟人了,就是佟家的庆复,给了他这个新的任务。
庆复在牛痘实验期间守卫北郊庄子,等到实验结束被调任看管玻璃厂,随后就是这次保卫雍郡王单独出行。
虽然看似一直跟着四阿哥,但事实上双方没有多少私下往来。他对家人也是避而不谈工作任务,只听从皇上的安排。
他明白佟家势大,不能有太多人风头过甚。家里本来意属三哥隆科多出头,那么他就老实听皇上安排即可。
皇上选择让他跟着雍郡王,需要的就是他低调,做好侍卫一职,不能有多余的心思。
情况却总是出人意表。
此刻,庆复听到四爷的吩咐,这意思是要让他去私闯民宅?让佟家人去做一回盗贼?
武拂衣瞧着庆复默不作声,似乎颇为体谅地安慰他。
“你是不是认为取来笔记,不足以证明周通之死蹊跷,你很想要开棺重新检验尸体,认为那才够准确。庆复啊,虽然查清案件很重要,但眼下要有顾忌。你办实事的决心,爷都明白,你也别遗憾了。”
说罢,武拂衣郑重而理解地拍了拍庆复的肩膀,好似他真的工作认真非常渴望去挖尸。
庆复顿时觉得肩膀上被压了千斤重,他承受了本人毫不期盼的希冀。
谁渴望去挖周通尸体了?
他没有!
那比夜探民宅过分多了。却有苦难言,总不能对四爷说他对查清案件没兴趣。
从荒庙到嘉兴,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起听了现场版的鬼船故事,后来也被四爷告之郑小妹尸体上的手腕绑痕疑点,再到给无头尸验尸的周仵作死亡。
只要不傻,如今就该对鬼船生疑,那不是一则故事,背后像是藏着某种秘密。
“奴才今夜就带辽飞去找周通的笔记。”
庆复没有拒完的正当理由,也顾不上是不是要做一回盗贼立马答应了。再不应承下来,万一四爷真命令他去挖坟怎么办?
“小心一些,注意别被发现,爷等你的好消息。”
武拂衣叮嘱一句就走了,没关心庆复的心理活动。
庆复对康熙尽忠,却也要做好四爷吩咐的合理任务。
查明鬼船究竟是哪只鬼作乱,这种任务不能更合理了,迟早要摆到康熙面前,不能更站得住脚。
眼下先要去送别蒲松龄。
由于周仵作死亡,关于无头尸的线索断了一半。
说是断了一半而不是全都断了,因为府衙中也许有其他人知情,但不能冒然询问。
周通若不是自然死亡,谋害他的人可能就在嘉兴府内。
虽然直接接触过无头尸的仵作死了,但换个角度还能继续查,只是难度加大了些。
这是能从货船入手。一船货物进入江南,总会燕过留痕,番邦来的物品更需要通关文牒与而对应记录。
康熙改变了父亲顺治的全面禁海政策。从康熙二十三年起提出海关概念。先后设立了粤、闽、江、浙,四个海关。
粤海关在广州五仙门;闽海关设满汉海税监督各一人,分别驻守在福州与厦门。
江海关最初位于连云港,后来迁移到上海县。管辖苏州府、淮安府、扬州府、松江府等等对外出海口。
浙海关,则是在宁波与定海分设据点,总体由浙江巡抚管理,而由宁绍台道督查。
无头尸出现在太湖上,与之相关的鬼船可能出没于江苏,也可能出没于浙江一带。
船只究竟是从江海关入境,还是从浙海关入境?
尽管周通供职于嘉兴府,但不代表某股秘密势力z只能盘踞在浙江境内,说不定多地都有其爪牙。
蒲松龄决定走一趟海州,想要试着请海州知州陈鹏年帮忙。
陈鹏年为官公正,勤政爱民。
从三藩之乱后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到敢于去为冤案平反,再到精于河工治水江南。
他每次离任,都为百姓所不舍。虽然如今只是从五品知州,但能力与品性足以比拟朝廷一品大员。
从前陈鹏年在浙江省当过差,而今在江苏省内海州府任职。
或许,他能有办法查出四年前是否存在某艘行踪诡异的东瀛货船出没于太湖。
武拂衣送走了向外求援的蒲松龄。
尽管认可他所选的求助对象,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官府出面不一定能查到。
参考崇祯末年的走私旧案,东瀛船只能进入江南而且装着天价人参,怎么避过当年市舶司的盘查?
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内部肯定是有问题的。
这事就算摆出了雍郡王的身份去官府调阅账目,不一定能获得真记账本,说不好让心里有鬼的人早就做了假账。
不走官方渠道,就走民间渠道。
货在江南,离不开漕运。谁家运了哪种货物,或多或少会在码头上留下蛛丝马迹。
胤禛表示在江南几处漕运帮派中有暗线,距离最近的在姑苏,可以尝试联络。说是尝试,因为不保证密探此刻就在当地。
在去往苏州前,先要确定周通家到底有没有异样。
武拂衣等着庆复的消息,这小子要是办不成,明天她就亲自去踏月访宅。
“奴才幸不辱命。”
庆复第一次做梁上君子,虽然觉得有点别扭,但还是认真完成了任务。
“周仵作家中真有古怪,他没有留下一笔一毫的尸检笔记,就连其他家书文字也没有。”
周通从事仵作一职三十年,也孑然一身三十年。
若非病重,他都不愿意离开衙门,这种敬岗爱业的做派怎么可能没留下尸检记录?
“书房里有笔墨纸砚,但带字的东西只有购买的医书,没有周通亲笔书写的文章。“
庆复仔细翻查后觉得甚是古怪,周通怎么可能一笔都不留?除非,他写的东西被人提前销毁了。
是周通预感到大限将至,把所有笔墨字画都烧了?
或者在他死后,这几个月内有人捷足先登把东西盗走了?
庆复无法确定答案,也不能两手空空地向四爷复命,就怕自己真被派去挖尸体。再查了一遍周通家,在药柜里发现了一件吃不准的东西。
是一根人参。
佟家不缺好参,每年皇上都会赐参,各路送礼也有人参。
周通药柜里的这一根算不上品相优秀。要说怪在何处,就是存放它的盒子上贴着标签「野参」。
问题不在“参”字上,而在“野”字上。
“四爷,奴才瞧着有些吃不准,这参似乎不是野生的。”
庆复将存疑人参带了回来,“药柜里的其余药材都是准确分类,周通作为仵作不懂人参吗?他以前是药铺学徒,应该懂野参与种植参的差异。“
不谈功效,只说价格。
从山野采来的人参,比人工种植要贵上好几倍。
武拂衣听到在人参的问题上存疑,那正好与胤禛之前提到的崇祯末年走私案有了关系。
当下,端详起这株人参。
说实话,瞧不出异样,术业有专攻,而一些事要有丰富的经验积累。在她看来,这参与四爷府的野参没差别。
“你辛苦了,先去休息一会。今天下午就要出发赶路去别的地方。”
武拂衣先肯定了庆复的工作,随后带着盒子去让胤禛瞧一瞧,这参到底有何异常?
胤禛一看,立刻判断出此参来历。
人参有三六九等。朝廷禁止私贩的是东北野生人参,但民间种植在参园中的人参不在禁品之列。
周通家里的这一株不是纯正的野参,但也不是园参。
它被叫做林下参,或者叫做秧参。
初期是在参园内人工培育生长,然后将它移栽到野山之中,使得它能无限接近野生环境。
秧参,本身也具备药用价值。
要说它能引发哪种问题,并不会把人治坏了。只是冒充野参获得能获得差价利润,以及使用者如果错把秧参作野参会导致药力不足。
胤禛表示,若非经验老道或是常年能接触野参,又被秧参以假乱真的可能。
这样一株秧参出现在疑点重重的周通家,是不是周仵作发现了有人在故意鱼目混珠?
联系到无头尸与郑小妹之死,鬼船上会不会运输着冒充野参的秧参?
于是,前往苏州。
设法联络在漕运穿帮里的内线,查询近四年内是否有运人参的东瀛船只出没。
郑小妹死于四年前,周通病发于两年前,死于今年二月。周通死后,家里没有留下半点笔墨。
从一串时间线能看出秘密交易持续了数年,能主动收手停止掠夺暴利的可能性很小。换言之,这一条交易线还在江南境内。
眼下,时间已经进入五月。
圣驾已经向江宁出发,预计四五天就能入住曹家。
武拂衣算了算路程与时间,索性把弘晖、弘昐打包送去给康熙。是到了与两个孩子暂时分开的时候,他们不适合一起带着去苏州。
且不说漕运码头龙蛇混杂,而是江南地面上有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危险。前前后后已知死了三个人,在未知的地方或是有更多人也被灭口了。
孩子们呆在康熙身边能够多一层保障,总比呆在“甄少爷”身边要安全。
武拂衣无法时刻关照弘晖与弘昐。
六个侍卫听起来多,但庆复等人都是第一次来江南,怕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
让两个孩子去找康熙,也让他们把路上发生的事与皇上聊一聊。
鬼船肯定牵扯到了朝中官员,要让康熙有个准备,该一网打尽就不能留有余孽。
这样一来,分成了两支队伍。
庆复领了三个手下护送四爷家的孩子去江宁,外加上苏培盛、王嬷嬷负责打下手。
武拂衣、胤禛、侍女观霜,还有另两个侍卫往苏州去,试图从民间船帮里古怪东瀛船的线索。
*
*
五月,民间称作毒月。
曹家接待圣驾仅仅一天,不好的消息就传了出来。有人病了,不是皇上病了,而是太子病了。
康熙宠爱太子,看到太子病了忧心忡忡。
胤礽的脾气近些年来变得焦躁,为了让他在病中能心情好些,康熙下旨去让索额图立刻从京城赶来江南。
胤礽与外叔公索额图向来关系亲厚,想必他也希望在生病时有人能说说话。
这一道圣旨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那架势仿佛太子没几天能活了。
京城内,索额图接到消息,也顾不上手头有什么亟待处理的事,立刻动身前往江南。要说关心胤礽的生死,敢自比康熙。
因为康熙失去了胤礽,还有一群儿子能供他选做太子。
自己就不一样了,胤礽要是没了,他的所有支持就打水漂了,以后还谈什么权倾朝野。
索额图也怀疑胤礽生病的严重程度,是不是像圣旨里说的严重到希望能见外叔公一面方能安神?
可是他赌不起,万一胤礽是真的病重呢?是否需要他救急?比如带着最好的人参赶赴江南?
另一头,弘晖与弘昐在途中也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太子重病卧床。
三天后,抵达江宁曹家,两个孩子意识到情况可能没外面穿得那么糟糕。
因为他们观察皇玛法的状态是有一种似曾相识,可不就是与三月里阿玛的情况有点像。
那会,武侧福晋奉旨装病,阿玛配合憔悴。
眼下,太子是不是病了不好说,但瞧着皇上不像是真的伤心过度。
看透不说破。
两个孩子学得聪明了。依照阿玛的吩咐,谨记言多必失,而与皇上聊天说说路上见闻就好。
这就把遇上蒲松龄,再听到鬼船故事,周仵作死亡等等事情都讲了出来。
康熙耐心听完,发现两个孩子不曾面露害怕倒是很镇定。
先赞扬了他们的勇敢,但心里明白老四应该没有把所有情况都告诉孩子们。
已知死了三个人。
郑小妹与周仵作明面上的死因都不是谋杀,郑家大哥是失踪状态,无法十成十断定他与无头尸是同一人。
时间长度跨越四年,如此灭口手段,怎么可能只死三个人。
康熙不由担心起来,老四应该是带着武氏去暗访了。
这儿子不善骑射,万一暴露了,不说一对多能否赢过对方,就说能顺利逃跑吗?
如果换成老大,或是少了几分担忧。
好歹,胤禔是赢过胤禛的。有时真不想承认,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胤禛的武力在一众兄弟里能叫一声弱鸡。
*
*
苏州,大运河码头。
武拂衣不知道康熙给四阿哥起了新绰号。
此刻,她与胤禛站在码头上。
半个时辰前收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要找的船运内线不在苏州城,送货去了,至少半月后回来。
苏州城当然还有其他暗探,但能接触到漕运秘密消息,且保证本人立场坚定的就一个。
东瀛船与暴利物品,这样的消息堪称绝密了。要不是秘密,也不会已知三个人被灭口。内线要是不够立场坚定做起多面间谍,冒然找过去更是坏事。
接下去该怎么办?
如何迅速打入船帮之中,让首领心甘情愿提供线索?
环视一圈,武拂衣的目光落在了一面旗帜上。
胤禛顺着老鬼的视线也看了过去,“那面「吉运漕通」旗有什么问题?”
河岸边,停泊着一长排船只,分属于各个不同船帮。
为了以示区别,在船上挂有不同标识的旗帜。
旗帜的图案不仅出现在船上,也会当做各家的标记出现在运货箱子上,表明是哪一家负责运送。
武拂衣看的是写有「吉运漕通」四个字的旗帜。
“这个图案,我见过。去年,胤禟给我送河蚌时,用的就是这一家船帮。他家不只负责运输,还负责组织人手捕捞河蚌。”
去年春天,北郊庄子上多了一批九阿哥送的河蚌。
胤禛知道这件事,那东西是胤禟给四哥救命之恩的谢礼。
为什么偏偏是河蚌?
胤禛问了武拂衣,就听老鬼说是拿来养着玩。信不信另说,眼下的重点是在「吉运漕通」的旗帜上。
武拂衣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混入船帮的好方法。
“我问过胤禟两句,「吉运漕通」的帮主叫吉旺财。算起来,胤禟与吉帮合作了有三年,生意往来不少。据胤禟自夸,旺财帮主仰慕他,但双方没有会过面。
因为皇子无诏不得离京,而胤禟只与京城吉帮管事见过几次。这一回,胤禟终于能随驾南巡,我琢磨着他应该会趁机与吉帮主见一面。”
具体什么时候见面?
反正不是现在。这会太子生病的消息传出来,胤禟只能在江宁呆着不敢乱动。
胤禛立刻反应过来。
难不成老鬼是想要冒充九弟的身份,直接去找一帮之主的吉旺财套话?
“你,倒是真敢想!”
胤禛压低声音,语气无法掩饰不敢置信。
老鬼越发离谱,明知他与九弟不合,而这种李代桃僵之策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
武拂衣也压低声音,“说到底,是你在船帮没其他又信得过又身处高位的眼线了。因此,我才会想让雍郡王冒充九阿哥,去找九阿哥的手下套话。其实,这不能更合适。”
这就头头是道地说明原因。
第一,能够立刻拿出御赐的信物去蒙蔽吉旺财,反正他也分不清这个物件是皇上赐给四爷的,还给九爷的。
第二,也很重要。
假设东瀛船与胤禟及其相关的人有关联,那么吉旺财是不会对想要投靠的主子隐瞒。
第三,万一真被胤禟撞破了,他又能怎么办?也只能捏鼻子认了四哥在冒充他做事。
武拂衣保证,胤禟要是敢不认就让他重蹈十四的覆辙。
将分析一一道出,说完看向胤禛。“是不是觉得这一招急中生智,非常妙?”
胤禛沉默片刻,终是只能点头。老鬼总有道理,但他也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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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后,江宁曹家。
胤禟憋在房内,无聊地瞧着窗外鸟叫。
太子病了,其他人都要陪着安静下来,谁敢在这个时候出去玩,那就是在康熙头上跳舞,不想活了。
此时,小路子神色纠结地进了门。
来到九阿哥身边,低声传了一个消息。“九爷,苏州那头传来了消息。是说九阿哥前几日与吉帮主见了面,相谈甚欢。您说,这要怎么办?”
胤禟正百无聊赖,有些昏昏欲睡,乍一听还有点没明白。
自己确实有与吉旺财见面的打算,但现在因为太子生病不得不住在曹家还一动不敢动,怎么能前几天与吉帮主相谈甚欢?
等一下!
“好家伙!”
胤禟跳了起来,“哪个孙子胆大包天,居然冒充爷去招摇撞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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