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试剑峰总是飞雪漫洒,长风吹过寝殿,挂在鸱尾的铃铛凌乱作响,透过窗牖前厚重的绒帘传进屋内,在人心湖敲起阵阵涟漪。
凌霜铭尝试了几次入定,均以失败告终。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烦躁不安,捧着手中的书简翻来覆去,半晌没有看进去一个字。雒洵白日的话总是在耳边飘荡着,和那风铃一样扰人心烦。
这孩子不对劲,近来与其对视,总叫人觉得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九年前初次遇到雒洵时,他一样从刚及人膝盖的孩童眼中看到慑人的神采。只不过那时的雒洵固然阴冷难近,比之如今仿佛一碰就要被其骇人的烈焰啃噬殆尽的青年,给人无形的威胁要小了很多。
但近些年来,雒洵的仙术愈发纯熟,性子也开朗了不少,一眼看去便是位根正苗红的小仙长,并无成镜影所说的养歪迹象。
如此一想,将缘由全部推在雒洵身上似乎也不合适。
反复思量后,他还是不知自己为何无法定心,只能暂时对雒洵这个源头避得越远越好。
这时,堂外传来一声细微的木枝断裂声,应是院中那棵青松掉落下来的枯枝被什么人踩断了。
从知行堂回来已过了好几个时辰,雒洵竟一直守在门外吗?
凌霜铭霍地起身,一把推开殿门。
白皑皑的雪地里,青年端着个小瓷罐静默地立着。
见凌霜铭突然推门而出,雒洵连忙收拾起面上残余的纠结之色,换上温和的笑:“师尊怎么还没歇息,正巧弟子方才在山下猎到只地阶灵兽,炖了罐药汤给您补身子……”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动用法术的痕迹,想来是一直以灵力温着瓷罐内的食物。
凌霜铭抿着薄唇,本能地想要将人推得远些,喉头微微滚动一下,终究是没有拒绝。
视线点过堆在雒洵发梢及肩头上的积雪,凌霜铭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但开口却比平时要轻缓了些:“你先进来……我有话同你讲。”
没有叫“阿洵”,师尊定还在生气。
雒洵小心观睄着凌霜铭的神色,亦步亦趋地跟在这清瘦的背影后面,走进寝殿。
凌霜铭在桌案前坐下,倒没有急着与雒洵对话,而是极其顺手地摸上他的发梢,为他整理落雪。
待指尖传来发丝冰凉轻柔的触感,他才如梦初醒地缩回手,轻咳一声:“为师说过很多次,以后不要再做这些杂务。你正在筑基到结丹的瓶颈处,心有旁骛如何能在修炼上更进一步?”
雒洵乖顺地点头:“是,弟子明白。”
但凌霜铭没有漏过小徒弟眼中的执拗,这分明又是在糊弄他。他很了解雒洵,此子认错倒是快得很,但再犯的速度远比低头还快。
他伸出白玉似的指节,轻扣几下桌案:“我若是你,会用论剑大会前剩下的这几个月闭关,在修到金丹期前,绝不沉溺于这些无用之事。”
对面人的听罢,像是被打击到了般将头垂得更低,额角的鬓发垂落下来,让凌霜铭无法看清其神色。
过了片刻,雒洵低哑着嗓音说:“师尊是因为弟子在知行堂多言而生气吗,弟子知错了。”
凌霜铭愣了一下,他从始至终都谈修行之事,雒洵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但仔细斟酌片刻,凌霜铭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将心底的烦躁无意识地发泄在了雒洵头上。
再转眸看向雒洵,小家伙被他过于不善的语气打击得体无完肤,挺拔的腰板都直不起来了,如同秋霜打过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兮兮的。
自己似乎太过分了,凌霜铭心道。
细想来其实雒洵还真的什么都没做,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心无法安定下来。
凌霜铭不愿暴露自己的情绪,强迫声音镇定下来,却显得过于冷漠了些:“你没有错。”
看到雒洵倏然举目向他看来,他不由将视线转向他处,这才继续说:“是为师这几年太散漫,未能好好关注你的修行,才让你在这些杂事上费神。”
“照顾师尊怎能算杂事,弟子侍奉师尊,正如子女孝顺高堂,乃是天经地义的!”青年听罢,面上不见了局促,那对凤眸在灯影下闪烁着细碎微光,其中尽是凌霜铭无法理解的炽热情绪。
原来阿洵只是将他当做父母般敬重,凌霜铭选择性地忽略了雒洵过于热烈的视线,在心底松口气。
可不知为何,又有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在胸腔中蔓延开来,他反倒觉得愈加低落。
雒洵早就摸清了凌霜铭的性情,敏锐地看到那对柳眉轻微地皱了一下,连忙揭开瓷罐的盖子,转移了话题:“师尊说的话弟子会铭记于心,明日起便闭关修炼。眼下还是尝尝弟子的手艺吧,我用各色灵植煨了一个时辰呢。”
也不知雒洵是从哪里学来的好手艺,揭开盖的瞬间,寝殿内便弥漫起清淡的香味。汤色奶白在灯下泛着诱人色泽,青翠的灵植叶片和各色干果点缀其间,看起来赏心悦目。
雒洵盛了一碗递给凌霜铭,看他还想拒绝,便说:“这是弟子认真照着菜谱新学的菜品,师尊若是拒绝了,弟子只怕闭关也无法安心。”
凌霜铭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忍心拂了他的好意。
他拿起汤匙舀起一勺,才发现雒洵知道他不喜油腻,早已将汤中油末细心地撇去。入口只有醇郁的奶香,期间夹杂了灵植的清甜,叫他这习惯了辟谷的人也有了些食欲。
雒洵也为自己盛了一碗,却丝毫没有动筷,而是撑着下颌入神地看着凌霜铭。
他的师尊即便在进食,也总是不疾不徐,此时正用修长的手指捻了勺柄,小口浅尝着。那对薄唇浸染了水光,显得晶莹玉润,格外剔透好看。而在药汤的热气蒸腾下,他苍白的脸颊总算有了血色,顿时让这副色调淡雅的绘卷明艳起来,烨然风光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这也是雒洵开始钻研人间菜谱的原因,他喜欢看师尊鲜活的样子,贪恋那对澄澈眼眸中闪烁的光泽。
从前不知为何而活,只有满腔仇恨支撑他走下去,如今他有了新的支柱。
师尊说得对,只有修为精进,他才能在那堆烂桃花中将这看似坚韧却脆弱的人全须全尾地护好。众人皆说凌霜铭的旧疴无法治愈,但他定要寻到让师尊重新焕发生机的法子。
“师尊。”雒洵神游天外,不觉轻轻唤了声。
凌霜铭便放下碗筷,朝他望来:“何事?”
清冷的声音猛地将雒洵的魂魄拽回,与凌霜铭清亮的眸子对上,雒洵慌乱地脱口而出:“今晚弟子还想留宿!”
啪嗒!
是玉匙砸在瓷碗中清脆的声音。
凌霜铭简直怀疑自己幻听了,难以置信地将雒洵的话重复一遍:“你说还要留宿?”
说出去的话,有如泼出去的水。
左右已经说了,雒洵干脆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鼓起勇气道:“这次闭关数旬,出来便是论剑大会,弟子足有大半年无法看到师尊。还请师尊允许弟子多陪伴几刻,否则怎能放心师尊一人在这试剑峰上生活?”
凌霜铭揉了揉眉心,总觉得雒洵的话好像颠倒了:“阿洵,过了今年你便进入舞勺之年,离及冠也不远了。”
多大的人还像小孩子一样吵着闹着要长辈陪伴,该不放心的是他这个当师父的才对。
雒洵看凌霜铭满脸无奈抗拒的模样,干脆使出埋没许久的终极招式,梨花带雨:“阿洵还有好些体己话想和师尊说,听说师尊当年在禁地中还与沈师叔和易师伯同寝,是弟子惹师尊厌烦,不及师伯他们吗?”
那对凤目中的水雾竟是说来就来,衬着青年锋利的五官线条,以及冷峻的神色,竟也有别样惹人心疼之处。
凌霜铭神情微动,薄唇翕张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腰间传来的童稚声打断:“嘁,臭小子真是叫人来气,霜铭莫要理他,直接赶走便是!”
“沐雪……”凌霜铭无奈地轻抚剑身,却没有接剑灵的话茬,又看了雒洵几眼后,默然起身将沐雪剑挂在墙上,“好罢,我这寝殿还不至于容不下两人居住。”看过雒洵欣喜的表情,他又淡淡地补了一句,“但过了今晚你就要去洞府闭关,三个月内不到金丹便不要说你是我的徒弟了。”
“霜铭你这是引狼入室,这逆徒摆明了就是不怀好意,他是赤1裸裸地色1诱!”沐雪依旧愤愤不平地抗议着。
雒洵一面对着凌霜铭抹干眼泪,趁其不备时扭头对沐雪抿唇一笑:“怎么,只许你和师尊共处一室,不许我偶尔借住?你对师尊的不轨之心才是昭然若揭。”
“臭小子嫉妒了?”沐雪像是被气急了,剑身都在挂架上嗡鸣不止,恶声恶气地嘲讽道,“不如你也变成佩剑,这样就能似我一般,从不离霜铭左右。不似你,只能眼巴巴地奢求这一时半刻。”
凌霜铭被吵得头疼,径自去了里间唤来画岸准备沐浴入睡,任由这对小魔头在外间吵闹。雒洵和沐雪每次见面,必会掐个鸡飞狗跳,仿佛永远没个消停。
待他换上寝衣,拉起被褥安详地躺下时,这两人才自觉地闭了嘴。
谁料方阖上眼,屏风那头悄然探出颗脑袋来。
雒洵夹着枕头,眼巴巴地凝望着凌霜铭:“师尊,弟子可否与您同榻而眠?”
凌霜铭:“?”
好家伙,这小崽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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