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岁月悠悠, 国泰民安无人侵扰,水师提督府仍是一样的安静。


    “祖父!”


    七八岁的小少年手提木质□□冲进书房,额头上渗着汗也挡不住高兴。


    “师父夸我练得好, 您答应过带我去船上, 可不能反悔。”


    在少年对面,曹同轩低头执笔认真写着什么, 好一会收笔回势才松口气, 抬头笑道。


    “祖父说的话自然不会反悔,既然师父夸你,后日我去巡舰,带你一起。”


    “好!”


    少年兴奋欢呼,肉眼可见的期待。


    在他身后追进来两个小厮,先给曹同轩行礼告罪, 然后将□□拿出去, 又递上长衫服侍少年穿好, 才躬身退出去。


    “祖父,又有在祖母写信?你们二人正在一处每日见面, 有话直说就是, 父亲说你们每年都要互相写封信, 是有什么缘由吗?”


    少年好奇探头,在他这个年纪还不大明白感情的弯弯绕绕。


    曹同轩拿起信吹干上面墨痕,小心折起塞进信封。


    “也没什么缘由, 当年相隔两地又要注重名声,难免憋闷。后来成亲光明正大, 不多写几封如何畅快?你来得正好, 给你祖母送去。”


    将装好的信封递给幼孙, 使唤起来理所应当。


    少年拿着信撇撇嘴, 深觉男女之间麻烦的很。不过到底是自家祖父、祖母,转身老实跑腿儿。


    林蕴收到信,被上面亲昵之语腻的牙酸,嘴角马上要咧到耳朵根,看见孙子又敛住。


    “咳咳,怎么是你送过来?这么大年纪不正经,你可不能学他。”


    “什么不正经?我正巧去找祖父,他叫我顺便送来的。”


    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少年莫名其妙。


    这种事怎么跟小孩子解释?早恋可不好。林蕴想想,一本正经道。


    “两个最亲近之人写信,是不能叫旁人知道的,哪怕是晚辈都不行。等你将来成亲就知道,夫妻二人才是最亲近的。”


    少年似懂非懂。但他每日读书、射箭、练武,最亲近的人好像是父母和师父。


    正想不明白,陈亦妘从外进来。先给林蕴行礼,笑着看向自家儿子。


    “祖母是在教你将来不可轻薄,只是你年纪还小,再过几年就明白。母亲有话要和祖母说,你先出去。”


    目送少年走远,陈亦妘从袖中掏出封信,双手递过来。


    “母亲,这是飞云山庄送来的信。”


    “写了什么?”


    林蕴倚在贵妃榻上未动,顺手将曹同轩的信仔细收在袖中。


    陈亦妘得了允许拆开信封,瞧着上面文字正要诵读,突的脸色一凝。


    “母亲,是程老夫人没了。”


    气压瞬间低沉,林蕴看着信纸,心道果然。


    “五年前父亲去世,两年前是爹爹,如今姨母也去了。人都有这么一日。”


    时间流转,林蕴自己都是做祖母的人,何况上一辈?接连送走长辈,她并未有太多伤感,只是心中空落落,仿佛缺了什么。


    陈亦妘侧头观察片刻,轻声问道。


    “可要给京中去信?”


    “二哥收到信必要丁忧,不必往京城,直接往飞云山庄送吧。只是如今天气尚暖,我要回去送葬是不能,你替我给兄嫂告罪。”


    程老夫人是上一辈中最后一个离开的,林蕴桩桩件件熟练吩咐着,竟有些木然。


    算上曹家公婆在内,只有程向劲和曹老夫人是在冬天过世,给她留了足够时间赶回去。其余难保尸身完全,都是正常流程下葬。


    陈亦妘作为当家媳妇,这些事情都是做惯,听着吩咐一一应下,转头命人去安排。


    “还有件事。京中传来消息,冯总督要调回京城去。”


    林蕴脑中空荡荡,听见这话才找回一丝理智。


    “确定了?福建如今可肥着,陛下年迈,五皇子新封太子,定要将这样要职握在手里,也在预料之中。定下日子来告诉我,去送一送。”


    “是。媳妇命人去准备东西,先行告退。”


    说罢躬身行礼,见林蕴点头,陈亦妘将信留在桌上,转身出去。


    屋内安静半晌,林蕴从贵妃榻上起来,拿起信纸呆愣。


    都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余归途。但程老夫人比她生母更亲近。


    “紫英要回京城,想必过不久太子也会对水师动脑筋。再过一两年,我便像岳父那样请辞,咱们回去可好?”


    曹同轩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将人揽住。


    林蕴下意识眨眼,松口气回神,将信纸装回信封。


    “陛下年纪大,新太子如日中天,若时间赶得及说不准还能回去守个孝。”


    叹一声,拿着信封走到桌案后,从架上取下个匣子。打开来看,里面放着的都是相似信封。


    “算下来,咱们这几年竟没从孝期里出去过。他们老人家凑在数年间,倒在那边团聚,说不得正在忘川河畔钓鱼呢。”


    “等岳母见到,定和母亲一起唠叨他们。”


    曹同轩接上话,眼瞧着林蕴将信封放进匣子重新锁好,声音突然沉闷。


    “将来定要我先走,然后回来接你。”


    “想得美,你先走了我还要操持丧事,我懒。”


    如此理直气壮,曹同轩被林蕴堵得无话。


    “那么些情诗都白写,你真不像是岳父的女儿,怎么半点情调也无?”


    “那你去找个有情调的,我瞧前些日子杨参将送的戏子就不错,明儿你收了当姨娘?”


    林蕴声调上扬似在玩笑,眼神里却清晰写着“敢收你们两个都死”。


    曹同轩平白遭受无妄之灾,眉头拧的能夹死苍蝇。


    “那是送给延哥儿怎么扯到我身上?都是年近半百的人,还拿这种事来说,老不正经。”


    “哪里不正经,从没有我这样正经的婆母!我都没给延哥儿塞过侍妾,他个外人上赶着。后院那几个小戏儿,还有上回端着茶往延哥儿身上撞那个,都给姓杨的送去。”


    但凡豪门大家,总不缺“有上进心”的下人,只是林蕴厌恶,提督府上凡有胆大的,无论盯上父子哪个,一律丢到后院做粗活。


    有敢说善妒的,她就格外大方,将“有上进心”的下人都送过去,并祝他早生贵子。横竖提督夫人身份在这里摆着,敢说闲话的也都悄悄躲着。


    曹同轩肩膀一颤一颤。


    “明儿我就送去,可好?你这般教养后辈,桐哥儿和忱哥儿还未到年纪,就有人来问婚事,咱们这两个孙子可是抢手的很。”


    林蕴立刻转脸威胁。


    “你不许给孩子随便定亲事!”


    “这个自然,延哥儿当初也是他自己见了儿媳同意,我是那种强迫孩子的长辈?”


    两人凑着说悄悄话,不知不觉将沉重气氛掀过。


    翌日,陈亦妘安排好法事,请林蕴前往寺庙遥祭程老夫人并供上灯油,各项事宜安排得当。


    半月后,冯紫英定下回京日期。林蕴与曹同轩前去送别,四人摆起小宴,从分析眼下形势到回忆当年,再到感慨诸多兄弟天南海北,直到半夜才散。


    又半月,新的福建总督到任,同时带来消息:圣体有恙。


    曹同轩开始着手准备辞官,只是他没有林如海那般圣宠与底气,不敢每月一封奏折递着玩。直到一年后皇帝病逝,又等三月国孝,辞官奏折才递上去。


    新皇登基,正是施恩天下以及发展自己势力的时候,装模作样拒绝两次,第三回爽快答应。


    延哥儿不大乐意。


    “父亲不到五十就急着辞官,当年外祖父也没有这样急切。”


    “我不辞官,怎么给你让路?如今情势与你外祖父那时不同。陛下并未即刻任命新的水师提督,而是命你暂代,可别张狂了。”


    曹同轩一边命人收拾东西,一边抽空教导几句。如此不走心,让延哥儿无奈。


    “当年三皇子想要获得父亲支持,您和二舅舅都没同意,如今陛下登基恐怕有几分试探意思。父亲,我又不是忱哥儿,这点事情还能看明白。”


    “能看明白最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母亲常挂在嘴边。对了,你母亲的马具不能忘。”


    拍拍脑袋想起库房里还有东西,曹同轩忙带人去翻。离开福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紧的东西都要带上。


    留下延哥儿在原地垂头丧气。


    陈亦妘走来正瞧见。


    “你也是做父亲的人,怎么像被抛弃的孩子?父亲、母亲想要换个地方走走看看,我倒羡慕。”


    “从外祖父时就这样,父亲又带着母亲走,将来我也带着你,把两个小崽子丢下!”


    延哥儿气冲冲,暗自决定将来要让自己儿子也体验一把这样感觉。侧身瞥见陈亦妘偷笑,问道。


    “你从母亲那里过来,她可想好要去哪里?”


    “问了,母亲说先去姨母那儿住些日子,正好瞧瞧外孙女。过一年半载,若要换地方再写信回来。”


    夫妻二人嘀咕半晌,该做的事却还有不少。


    水师各项事务交接,又要叩谢圣恩,忙完已是小半月过去。挑着气候适宜的时节,林蕴与曹同轩登船离开福建。


    飞云山庄从程向劲之父开始,到如今传承几代可谓规模宏大,再加有背靠朝廷,比寻常江湖势力更具威严。程捷、南宫瑜夫妇不得闲,思思作为少庄主夫人,前往码头迎接林蕴与曹同轩,又送他们往别苑去。


    “姨母云游四海,近些年才安顿下来,比我还自在。臻姐儿那丫头养的野,嚷着做个游侠,倒把母亲当年的心愿给圆了。”


    多年未见女儿,听她说着生活琐事,林蕴笑得眯起眼。


    “我若不是认回林家,早跟你父亲跑了,哪还有你们?臻姐儿比我强,想做什么有你们护着。你姨母可好?”


    “好着呢,您见了就知道。”


    思思笑着,引二人绕过小桥流水,走向后花园。


    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园鲜花。人间四月芳菲尽,这里的花却不受影响开得绚烂,给人身处春天的错觉。


    曹同轩咂舌,顺手折下两朵,分别插在妻子和女儿头上,引得二人侧目。


    踏上回廊进入园中,百花骤然截断变成片药圃,热闹繁华眨眼变为宁静致远,其中一位青衣女子手持药锄,似在播种。


    “姨母。”


    思思上前轻唤一声。


    那女子并未停顿,忙完手上动作才不仅不慢转过身来,抬袖擦拭汗水,露出一张二十多岁的脸。


    分明熟悉,却又透着陌生。林蕴瞠目结舌,揉揉眼,怀疑看错。


    林黛玉亦没想到会见二人,怔忪片刻回神,突地笑道。


    “数年未见,姐姐怎么变得呆愣起来?乡野寒舍若不嫌弃,还请进来喝杯茶。”


    园中不知何处袭来微风,似是感知故人重逢,带起一阵花海。


    作者有话说:


    众人的后半生浓缩在十几章番外里,寥寥数笔略显仓促,但已经足够。本文到此结束,感谢大家支持,感谢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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