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哥儿成亲后第二年春, 迎春所生第三个孩子,也就是小女儿冯婷晚,嫁入京城与探春之子为妻。
冯紫英嚎地方圆二里地都能听见。
“小月牙莫怕, 你祖父、兄长都在京城, 他若是敢欺负你,只管告诉你祖父、兄长。就算爹爹不在身边, 也绝对没有人能欺负你!”
一路依依不舍将女儿送上船, 抱着曹同轩嚎啕大哭。
“这么多客人瞧着,你在这里哭,叫新娘子脸上怎么好看?”
曹同轩精准对症下药,冯紫英立时住嘴。
“我闺女的大事,谁敢笑话?船走了,回家!”
甩开袖子, 大步流星往回走, 生怕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
总督府里, 林蕴正陪着迎春。二人都有女儿出嫁,不是头回经历这事, 反倒冷静, 还有心思下棋。
“咱们几家的女孩, 就剩下你二哥家欣姐儿了,可定下人家?午夜梦回,还当自己是待字闺中的姑娘, 睁开眼竟是做外祖母的人。”
落下一枚棋子,已到中年的迎春回想从前半生, 仿如梦境。
林蕴点点棋盘犹豫跟上, 回话却快。
“我大哥家还有个女孩, 她是最小的, 不过身在江湖不用担心,反倒是欣姐儿。今年选秀,她要参选,虽然二哥二嫂已经请旨另嫁,终究还没个结果。”
“入宫有什么好,大姐姐做到凤藻宫贤德妃,还不是落得那样下场?这几个孩子都比我有福气,将来也这样才好。”
感慨一声,迎春看着窗户上装饰的红绸,皱眉思索。
“涛哥儿也快要议亲,你瞧着福建可有谁家的姑娘合适?他虽是庶子,但自小养在我身边不差什么,只怕别人介意。”
“谁不知道冯总督敬重嫡妻,唯一庶子都养在你膝下,谁敢介意?只是斌哥儿在京城,涛哥儿未来的岳家倒不好身份太高,免得打眼。”
两人下着棋,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言谈间全是孩子与孙辈。
另一边,婚船从福建至京城,历时月余到达,斌哥儿已经在码头等着。
冯唐老将军尚在,冯婷晚下船直接到神威将军府暂住,等到吉日再嫁入二等将军府。正如冯紫英所说,有外祖父和兄长身边,便是离家万里也不足惧。
成亲当日,卫、冯二府宾客盈门。柳湘莲便是其中之一。
卫若兰喝得满面红光,揽着他肩膀。
“柳兄弟,当初咱们这些兄弟都到做祖父的年纪,唯有你还是孤身一人,这么些年,难道就没有看上的?”
“今日是你家好日子,怎么说到我身上?这么些年都是一个人,到这般年纪又何必去祸害人家姑娘,这样就罢了,干!”
二人举杯痛饮,落座后柳湘莲却不自觉想起那位性情刚烈的姑娘来。这么多年未见,想必她早已有人家,生儿育女了吧?
自嘲一笑,端起酒杯再饮。不经意偏头瞧见旁边程潜,举杯相敬。
“程二哥,请。”
“请。”
喝过酒,柳湘莲想起件事。
“前几日京城巡防,瞧见太子的人从外面回来,行色匆匆,你可知道?”
当初浪子游侠,如今也是京城巡防,直接受命于天子,凡往来京城势力,没有能瞒过他的眼睛。
程潜饮酒动作一顿,从喉咙里呵出声。
“还能去哪,定是去寻太傅。他想收服户部我不答应,督察院也拿不下,眼瞧着三皇子、五皇子势起,坐不住了。”
“咱们都是陛下扶持起来,只管忠君报国,太子殿下糊涂。”
柳湘莲长叹一声,眼角余光瞥见有人过来,立时换成笑脸。
“来,咱们喝酒。卫大哥今儿高兴,咱们过会子出去找地方喝酒,别在这里讨人嫌。”
“请!”
年轻人成亲,他们算是老家伙,留下礼物喝了酒,便没他们的事。二人都算位高权重,应付几个来搭话的客人,起身往后面去找僻静地方。
府上下人早熟悉两位大人,知道他们不会胡来,也知道他们和自家老爷关系好,瞧着他们往花园方向去并不阻拦,遇见了行礼问候,仍旧干自己的活。
两人提着酒壶,在花园亭子里对饮。
“前些时候兵部侍郎家公子找我打听你们欣姐儿,这小子不错。”
“他不行,他姐夫早已投靠三皇子。要找个中立可不容易。”
二子一女都是嫡出,每个孩子议亲都让程潜愁掉大把头发,比处理政事还为难。
柳湘莲哈哈大笑。
“你们都劝我成家,可你看看,你们个个发愁,反倒是我最悠闲。这样没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有你们羡慕的。”
“是吗?我记得早年你往东边平倭,收养个孩子,如今也大了吧?”
程潜视线瞥过来,柳湘莲笑容收敛。
“当年瞧他可怜,随手带回来收为义子,没想那么多。嗐,他若有喜欢的自己来跟我说,才不去操那份心,喝酒。”
举起坛子猛灌两口,豪爽擦去颈间酒水,却突然僵住。
程潜放下酒坛就见他发愣,顺着视线转身看去,却见是个中年女子正在对着丫头吩咐什么。
“你看什么?”
“三妹。”
下意识嘀咕一声,柳湘莲丢下酒坛冲出亭子,却在迈下台阶后止步不前,视线盯在她梳起的发髻上。
前方女子仍在训话,吩咐完后与丫鬟背道离去,并未察觉这边异样。反倒是丫头们路过,停下行礼。
“等下,刚才与你们说话的,是谁?”
拦住行礼后要离开的丫头,柳湘莲嗓子发紧。
为首的丫头屈膝道。
“回大人,那位是护送少奶奶嫁过来的尤嬷嬷。听闻是冯太太身边最倚重的心腹嬷嬷,等少奶奶安置好了仍要回去的。”
“尤嬷嬷,她未冠夫姓?”
柳湘莲拧着眉,心脏狂跳,似乎预感到什么。
下一秒丫头回话。
“这位尤嬷嬷并未嫁人,一直伺候太太。听闻不是奴才,是亲戚呢。”
后面说的什么已经听不清楚,柳湘莲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
她并未出嫁,就像他并未娶妻。但他们二人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吧?有些事情,错过就是一辈子。
“知道了,你们去吧。”
挥手命丫头退下,浑浑噩噩回到亭子,捡起地上酒坛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去。
程潜半眯着眼睛倚在围栏。
“怎么,看见老情人?”
“莫要胡说,毁姑娘清誉。”
清誉?当初他们二人之间横亘的,不就是清誉二字?柳湘莲苦笑,抬头欲饮却发现酒坛空空,反手甩下坛子。
“酒不够,可要换个地方?”
“不了,我还要回户部,这尚书可不好当。”
程潜爬起来拍拍身上尘土,晃晃手中空坛子,丢在围栏上潇洒而去。
柳湘莲看看两个坛子。
“忒小些。”
嫌弃甩手,摸摸腰间有银子,自去买酒喝。
等他醉醺醺回到家中,已是月上西楼。
“师父你可算回来,卫府小厮说你去吃酒,若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满城找你。明日大家都知道京城巡防官醉倒在街上。”
“我休沐,无妨。”
瞧周围都是熟悉环境,柳湘莲打个酒嗝摊在贵妃榻上,倚着竹夫人贪凉。见眼前青年忙活倒水,神差鬼使问道。
“清友,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柳清友在战场上被捡回来,得了姓名便将柳湘莲当做亲生父亲,发誓要孝敬他。此时听见问话,却没稳住手抖,茶水都撒出去。
“师父你喝醉了,喝口茶,我命人煮醒酒汤。”
双手端着水过来,却被柳湘莲一把抓住。抬头正对上散发精光的眼睛,半点不似喝醉。
“好小子,果然在外面有心意姑娘。快老实说来。”
“师父……”
柳清友支支吾吾,被巴掌拍在头上。
“男子汉大丈夫,战场都上过,有什么不能说?莫非是瞧上什么大户人家姑娘?”
“不是,她,她是个说书的姑娘。”
瞧着柳湘莲酒劲上头重新迷糊起来,柳清友咬牙,决定赌一把。
“我原是个孤儿,若非被师父收养早尸骨无存。她也是孤儿,但被戏班子买回去,后来学说书、唱花鼓,成了贱籍。但是师父,她真的是个好姑娘,还会护着戏班子里的小孩子,不叫他们挨打。”
说到半截反应过来什么,立刻举起三根手指。
“我不是偷懒跑去,是被周大哥他们拉过去,然后就看见她。但是律法规定不能娶贱籍女子为妻……”
身为柳湘莲义子,他自然随官籍,别说不能娶贱籍女子为妻,即便是给她放了籍也不能娶。若是强行娶贱籍女子为妻,则二人同为贱籍。
“若是我孤身一人就算了,但是还有师父。不奢求能娶她,但我想给她赎身,给她找个好人家,我哎呦!”
低着头逐渐漫上哭腔,谁料眼泪还没落下来,被重重一拳捶在胸口。茫然抬头,却见柳湘莲落下两行泪。
“哈哈哈,果然是我儿子,哈哈哈。”
大笑两声,握着义子肩膀。
“想娶就娶,哪来许多顾忌?”
“可我若纳她为妾,再另娶她人便是害了两个姑娘。”
柳清友眉头紧锁,他虽在营中长到十七岁,听兵痞们说荤段子,却不想做那种龌龊人。
柳湘莲抬手又是一拳。
“那就不娶,你卫伯父、程叔父不都是只守着嫡妻?若那姑娘真是好的,明儿我就去给你提亲,不能明媒正娶,就赎身做良妾,大不了四十无子再抬个通房。”
男子娶亲才是正经,哪有守着妾室过一辈子?柳清友瞳孔地震,肯定自家师父是喝醉了。
“师父,醒酒汤煮好了,您先休息吧。”
努力忘记刚才听到话,扶着他回房休息。
第二日起来,柳清友眼下乌青,将贴身小厮吓一跳。
“爷,您昨晚没睡觉扎马步了?”
“去!”
打个哈欠,混沌地洗漱换衣,拿上□□照旧出去练功,路过花园却瞧见里面摆着几个大箱子。
柳湘莲正站在箱子中央,撇头瞧见他。
“清友来得正好,你是想先提亲还是先赎身?”
“啊?”
全身汗毛倒数,回荡一晚上的话语再次涌上脑海,柳清友结结巴巴。
“我,这,她,我,师父……”
“既然如此,那就先赎身吧。银子已经准备好,等我过几日派人去打探打探,若姑娘人品靠得住,便赎身送到城郊刘家住些日子,待你及冠再提亲。”
自顾自安排好,柳湘莲背着手回屋去。
柳清友呆若木鸡,良久后扔下手中□□,转身就跑。
小厮在后面追。
“爷,换件衣裳再出门!”
十日后,冯婷晚渐渐熟悉卫家生活,陪嫁之人留下,送嫁之人则坐船回福建。刚到船上,船员送来个锦盒。
“敢问可是尤嬷嬷?今早有人找来,说这是一位故友给您的。”
“多谢。”
尤三姐谢过,带着锦盒进船舱却满脸疑惑。尤氏病逝,尤二姐随着巧姐、板儿离京到任,京城哪里还有什么故友?
犹豫片刻,小心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枚剑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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