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寒冷,纵然有氅衣裹着,隋衡也担心冻坏了江蕴,在外头待了会儿,就往回走了。
到了廊下,就见嵇安和高恭正带着宫人进进出出,在厅中摆酒案和各类吃食。隋衡问:“这是作甚?”
“是我让他们准备的。”
江蕴在后面开了口。
隋衡忙把人放下。江蕴解了氅衣,交给嵇安,顺便帮隋衡拂掉肩上的雪花,定定望着面前人,语调轻软:“今夜,我们一起守岁吧。”
无论江南江北,除夕都有守岁的习俗,隋国自然也不例外。隋衡往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军中,偶尔在都中,也是独自一人,象征性的守一下,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正式的在太子府过除夕。
除夕守岁,是为驱病疫,祈平安。
隋衡虽不知江蕴以前在江国时是如何守岁的,但多半也是自己一个人,比他好不到哪里。
便一笑,点头说好。
房间里火龙烧得很旺,即使房门洞开,坐在厅中,也并不觉得冷。嵇安带着宫人摆好东西后,就自觉退下。
外面雪花无声飘落,纷纷扬扬。
室内薰暖如春,红泥小炉上酒香弥漫。
两人就并肩坐在案后,一面吃酒,一面赏雪。
酒自然不是普通的酒,而是孟辉特意研制的梅子酒,酒性很淡,有滋养脾胃的功效。江蕴虽在孕期,但因为有吉祥蛋保护着胎息的缘故,偶尔也能小酌解馋。隋衡问过嵇安,得知江蕴晚上只吃了小半碗粥,就一直在伏案写东西,立刻起身到厨房,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只不过这回不是臊子面,而是另一种酸汤面,面片都捏成了小鱼状,面上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江蕴很稀罕的看着那些面片,问:“你都是从哪里学的?”
隋衡自然不会说自己这段日子特意跑到御膳房学做饭,把御膳房上下折腾的人仰马翻的事,只道:“尝尝,味道如何?”
江蕴握起勺子,舀了一勺面片,连着汤一道放进口中。酸汤独有的爽利口感,立刻在齿间弥漫开。
“还行吧。”
江蕴眼睛一弯,眸光粲然道。
隋衡啧一声。
“孤为了你,可是把压箱底的绝技都拿出来了,就这点吝啬评价?怎么也得说一句‘此物只应天上有’吧。”
隋衡很快就说不出话,因颊边猝不及防闪过一点轻柔的冰凉触感。
江蕴迅速吻了下,就离开,继续动作优雅地吃酸汤面去了。整个过程如飞鸟点水,狡黠而迅捷,隋衡心痒不已,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十分不明白想,明明如今人都是他的了,他竟然还会因为这小小的调.情动作心房悸动。
一定是这阵子怕伤着他,清心寡欲太久的缘故。
便往旁边凑了凑,道:“下次就不等提前打声招呼么。”
江蕴嫌他挤,让他挪回去。
“你闭上眼。”
吃了几口之后,江蕴忽道。
在这方面,隋衡经验已经十分丰富,立刻“听话”闭上眼,实则只一只眼睛紧闭,另一只则悄摸摸留出一道小缝。
正暗中观察着,接下来会享受什么福利,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就伸了过来,直接把他眯着的缝给堵得严严实实。
隋衡:“……”
江蕴一手蒙着他眼睛,羽睫轻扬,倾身过去。
隋衡想开口表达一二不满,唇已被严严实实堵住。那独有的浅淡冰凉立刻在唇齿间弥漫,他大脑空白了片刻,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一片酸溜溜的东西,已经滑进了他口中。
“好吃么?”
一道略带调皮的声音在他耳边问。
隋衡咀嚼着那片他亲手捏成下锅的面片,好一会儿,方慢慢吞下,道:“没吃够。”
他本随口一说,没想到第二片很快送了进来。
“这回呢?”
那道声音继续问,还在他耳边呵了点气。
隋衡想,照这个喂法,哪怕是塞给他一口猪饲料,他都会乖乖咽下去。
“差点滋味。”
他抱臂,得寸进尺到。
这回没有等到期待的冰凉柔软,只等到一勺子酸汤。
“这回滋味可足了?”
隋衡嘶一声,被酸得牙都有些软了,再也不肯讲武德,直接趁机夺了勺子,把人搂过来,俯身吻了下去,占足便宜。
笼在两人身上的氅衣无声滑落,炉上沸腾弥漫的酒气给空气里平添了一缕缕滚烫的暧昧气息。
江蕴蒙在隋衡眼睛上的手也被拿开。
他就直接顺势抱住了隋衡的腰,在那缠绵气息达到最浓烈时,两人动作忽然同时顿住。
“你……有没有感觉到?”
江蕴先道。
隋衡不敢相信的道:“他踢你了?”
“不是踢我,是踢你。你挤着他了。”
“……”
隋衡吓得赶紧把人放开,仔细打量一圈,伸手要摸,被江蕴挡住。
“好了。”
“今日到此为止。”
江蕴推开他,整理好散乱的衣袍和发带,一想到房门还大开着,外头还有巡守的侍卫和宫人,就恨不得立刻咬某人一口。
隋衡摸摸鼻子。
“孤刚才,有那么大力气么。”
“你还好意思说。”
江蕴隔着玉带,安抚了一下腹中胆小的小家伙。想起还留在宫里的另一个小家伙,道:“明日,你多准备些压岁钱和礼物。”
虽然隋衡早有准备,还是问为何。
江蕴道:“小家伙一直都是与我一道过除夕的,你将他留在宫里,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今年是小江诺第一次在隋都过生辰,隋帝和颜皇后要给乖孙孙隆重办生辰宴,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在生辰宴之前,江蕴其实已经和隋衡一道,在府中给小家伙办了一个简单的生辰会,并把小郡王隋璋和其他同龄的贵族小公子一起叫过来,陪小家伙玩耍。小家伙玩儿尽兴又吃尽兴之后,才跟着隋衡一道入宫赴宴的。
因参宴的都是隋国公卿和重臣,江蕴没有出席。
隋衡倒是没想到这一点,道:“都是孤考虑不周,你放心,明日,孤绝对把那小东西哄得开开心心。”
雪还在下,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外面不时传来炮竹声,隋衡把氅衣捡起来,给江蕴裹上。
江蕴则伸手将温好的两小壶酒取过来,一壶递给隋衡,一壶自己拿着。
两只精致小巧、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青色小壶,只不过一个盛的是烈酒,一个盛的是梅子酒。
烫过的酒壶,就能当汤婆子,暖手用,也可时不时喝上两口。隋衡这阵子一直跟着江蕴喝药酒,好不让小情人独自一人承受孕期辛苦,见今日壶中是烈酒,道:“怎么给我换了?”
江蕴道:“今日除夕,允许你破例。”
“那怎么成。”
隋衡坚持将烈酒倒掉,从江蕴那里分了半壶药酒。
像隋衡这样打小喝烈酒长大、连果酒都不沾的江北太子,一军统帅,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做到这一点,实在不易。
也亏得在军中磨炼出的坚毅心志。
江蕴不由托腮,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家伙。
隋衡把酒壶伸过去:“咱们也碰一个。”
江蕴故意避开,不让他得逞。
隋衡幽幽感叹:“真是小气啊小气。”
等隋衡支着条大长腿,对着室外漫天落雪,扬眉而笑,自己拎起酒壶准备往口中灌时,江蕴忽又伸手过来,将手中青玉酒壶往隋衡手中酒壶上轻轻碰了下,道:“愿年年岁岁,皆如今夕。”
隋衡转过头,江蕴已经笑着举起酒壶,自己喝了一小口酒。
雪光与烛光交织映照下,他眉目清绝,秀雅出尘,羽睫纤长如蝶翼震颤,这般悠然含笑、展袖而饮时,姿容风骨,根本不足以用语言来形容。
隋衡颇有触动,手霸道伸过去,轻轻碰了下江蕴手里的酒壶,亦郑重道:“愿年年岁岁,皆如今夕。”
——
江国王宫里,同样张灯结彩,挂满桃符,处处洋溢着新年气息。
紫微宫内,江帝依旧一袭白袍,乌发披散,坐在棋盘后,自己给自己下棋。
柳公躬身进来,将新煎好的药汤搁下,低声道:“陛下,楚王正在宫外,等着给侍奉汤药呢。”
江帝面无表情道:“让他回去。”
柳公没动,道:“听楚王的意思,是想和陛下一道守夜呢。”
毕竟除了去岁陛下心疾发作,往常除夕,都是楚王过来紫微宫,陪着陛下一道守夜。
江帝正夹着白子的手顿了下,似想到了什么,默了默,丢了手中棋子,起身来到了窗边。
江南亦是大雪纷飞的除夕夜,且今年的雪,格外大。
柳公趋步跟在后头,见江帝负手立在窗前,凝望着外面的大雪,一动不动,便笑道:“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是个好年头。”
江帝沉默着,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忽问:“北边的驿使,还没有过来么?”
柳公一愣,忙道:“大雪封路,老奴听说,不少驿使都滞留在了半途……殿下远在江北,恐怕要更久一些。”
江帝神色并无多少变化。
他知道,就算驿使真的准时到了,此刻摆在他御案上的东西,也多半会是一封措辞完美、符合规矩、无可挑剔的新年贺表。
江帝转过身,径自去了里面的书阁。
那是帝王私人书阁,里面摆放的都是江帝惯常翻阅的书籍和一些被封存下来的陈年奏章、帙卷。
柳公见江帝一手握着烛火,在书架间快速翻找着什么,忙问:“陛下找寻何物?”
江帝手上不停,道:“朕记得,太子小时候,给朕写过很多生辰贺表,节日贺表,每一份都很长,朕想把它们找出来。”
他记得,那些贺表上,是写了很多情真意切的话的,比如,愿父皇身体康健,比如,闻父皇犯头疾,儿臣近来翻阅古籍,偶获偏方,询太医院,可用。笔迹虽透着稚嫩,一字一句,却都是发自肺腑,孺慕之情跃然纸上。
可惜,那时候他心态偏执扭曲,对那些话视而不见。
江帝动作太急,不少书籍都掉落在地,江帝浑然不觉,依旧在翻找。柳公鼻腔莫名一酸,道:“陛下若实在思念殿下,待明年新都建成,可亲自去瞧一瞧。”
“听说新都很是壮观呢。”
江帝动作顿了下,好一会儿,道:“你说得对,朕应该去看看的。”
“但在此之前,朕要找到那些贺表。”
江帝动作缓下来,神色回归冷静。
蜡油滴落到他手掌之上,他都浑然未觉。
柳公忙接过火烛,道:“老奴陪着陛下一道找。”
而此刻的暮云关,则灯火通明,冰封的黄河河面上,更是挂满明灯,亮若白昼。这阖家团圆之日,无数工匠正背负工具,在冰面上灵活的往来穿梭。
范周、云怀和洛国国君洛长卿一道,站在南岸,举目远望。自从隋都拜会江蕴,接到筑建黄河大桥的任务,洛长卿就马不停蹄的赶到暮云关,在范周等关中谋士和守将的协助下,测量架桥所需各类数据。
这个年代,想要建造这样一座大桥并不容易,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都是不可计量的。但收益也是肉眼可估量的。
黄河水流湍急,自古以来,皆有天堑之称,江南江北对峙多年,流血纷争不断,一直处于两虎相斗,谁也干不掉谁的状态,难以形成统一局面,也因为这条天堑的存在。遇到汛期时,经常发生翻船事件,货物丢失、被卷进江水之类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一旦这条连接南北的通道建成,江南江北的商人与货物,即使不走水运,也能畅通无阻的、以更快的速度来往南北之间。普通、游学学子,只需凭身份文牒和路引就能如行坦途一般,乘车去到对岸,南北将实现真正的连通。
为获得最精准的数据,洛长卿特意从洛国带了一批工匠和人才,昼夜不停的进行实地测量,除夕夜也不舍得休息。这位国主仿佛在此事上找到了新的人生乐趣与自我价值。
范周笑道:“国主的决心,殿下皆已知晓,殿下特意嘱咐我备最丰盛的宴席酒菜,招待国主和诸位工匠大师,正好除夕,国主就让大家伙儿歇一歇,过个好年,一起守个好岁如何?”
洛长卿点头答应,擦了擦汗,忙让人将工匠们都悉数召回,随范周等人入城。
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第二日,天便晴了。
次日一早,用完早膳,隋衡就和江蕴一道换上便装出门。
根据江蕴指引,马车一直出了西城门,辘辘而行,来到郊外,一条乡间泥道上,泥道两侧,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昨夜突降大雪,冻伤了不少农作物,天色虽然尚早,田垄之间已经有不少农户在拯救被雪压倒的庄稼。
隋衡隔窗望了眼,有些意外:“你说的大儒,就是在这里?”
隋衡一直以为,既是大儒,至少是个在书院做学问的,没想到竟是个隐居在乡野间的高人。
这倒是有意思了。
只是这两年他一直在四处招揽人才,对隋都城有些声望的名士大儒,几乎是如数家珍,他怎么不知道,这城郊荒野间,隐藏着什么大儒。
他都不知道的事,江蕴又从何得知。
江蕴本坐在案后看书,手边隔着一碟梅子,闻言,搁下书,道:“我们就在此处下车吧。”
隋衡更加意外。
心想,莫非还是个亲事耕种的农夫?
这话本上才有的传奇故事,倒是让他碰着一回。
隋衡照旧取了披风,给江蕴裹上,两人一道下了车,沿着小路,往里走去。农人们都正心疼被压伤冻坏的庄稼,一时间,倒都注意到两人。
这个季节,农田里种的多是一些耐寒的农作物,如冬小麦、白菜、萝卜之类。他们所处的这一片农田,种的便是小麦。
因为持续严寒和一场大雪,长势正旺的麦苗不少都被雪压折,若不及时补救,这一冬的辛苦,可能都要白费。
“诸位乡亲莫急,且听我细讲,只要你们按着我说的做,我保证,这些麦子至少能救回八成。”
一道年轻的男子声音传来。
隋衡循声望,就见一处田头,一群农户正聚在一起,围着一道头戴方巾、身穿青色衣袍的人影,急切说着什么。
被围在中间的年轻书生则大声安抚着农户们的情绪,并用手势示意众人冷静,不要着急。
“这冬麦本身就具有极强的抗寒能力,如今只是被压折了一些,又非全部冻死,诸位乡亲听我说,眼下最重要的就两件事……”
随着那人有条不紊的说出解决办法,周围农户方慢慢冷静下来,但很快就有人提出质疑之声。毕竟读书人给人的印象大多是纸上谈兵。
书生也不急,卷起袖口,把衣摆撩起,系到腰间,走到田垄间,亲自向众人示范操作过程。随着他动作,倒真有一株麦苗被扶了起来,没再倒下去。
农户们发出惊呼声。
又过了一会儿,农户们不仅冷静了,且不少都蹲在地上,围成一圈,乖乖听讲。有的甚至还拿着石头子在地上做笔记。
隋衡隐隐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待走近了,看清了那年轻书生的模样,不敢相信道:“你说的大儒,就是他?”
江蕴点头。
“你觉得他说得如何?”
隋衡道:“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最关键的是,有备而来,步步推进,几个操作就能说服这些农户,让他们信服,还真是有些本事。”
“孤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便宜师兄,还有这等能耐。”
这于新年头一日出现在田野间,向农户传授救治冬麦经验的书生并非旁人,正是赵衍。
江蕴笑道:“我这位大师兄,平日看着不着调,文章水平不算特别出众,但却很精通工事、农事,我有幸拜读过他书写的一些策论经略,很有见地。”
“最可贵的是,他心胸广阔,心系,且好交际,擅长交流沟通,又不失本心,于人情往来,也是左右逢源,进退有度,是个做官的好苗子。”
“诺诺还小,与其让他囿于一室一窗,一板一眼的去学书上的东西,倒不如让他多见识一下书本之外太子府之外的世界。”
隋衡对这番话自然是认可的。
且也深知,江蕴这番见地,也不是普通贵族子弟能有的眼界。
但隋衡很快明白,江蕴昨夜说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是何缘由了。
隋衡道:“人选我是没问题,但据我所知,左相门下弟子,是禁止入仕的,这给皇孙开蒙当太傅,也算挂着官职的,咱们那位左相,能答应么?”
江蕴道:“我也是顾虑此事,所以才找你商议。”
“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折中的办法了。”
“你是隋国太子,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江蕴乌眸莹润专注。
隋衡想到左相大人那张脸,再看着小娇妻期待的眼神,久违的感受到一股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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