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
楚昭如实将萧晗的话告诉了楚淮,得到的回复只有一句轻声的“”好。”
当晚,凤阳宫中,萧熹一直哭个不停,几个奶娘轮流守着皆哄不好怀中婴儿,便是萧晗自己动手哄着,也没见襁褓中的婴孩停止住哭泣,直到三更时,婴儿哭累了,这才堪堪睡去。
一夜未眠。
翌日,风雪未停,朔风凛凛,马车颠簸。
车轮轧着积雪在官道上辘辘前行着,萧晗从车窗外探去,眼前山脉一半被积雪覆盖,玉簇银妆,美不胜收,另一半却有着冲天的火光之势,那火光一窜一跳地闪着,大有破山而去的气势。
此般奇景,也唯有在乌山能看到了。
“等一下。”
她出声唤住了驾驶马车的宫人。
“娘娘,离皇城寺还有些路段呢。”
“没事,就停在这里。”
夏禾在宫内照看着小公主,跟在萧晗身边的只有秋梨,见萧晗要下马车,忙将手边的素白披风搭了上去,轻易将外面的风雪隔绝在外。
顿时有侍卫驾马上前,将此事告知给了楚淮,前方的马车也随之停下,萧晗视线望去,只见身披着一件玄色披风的楚淮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不同的是,他的手中还端着壶酒。
萧晗让秋梨将自己的长剑取来,敛了敛眸,下定决心后往楚淮的方向行去,脚踏在雪地上印出了几个凹坑。
“我要去乌山拜祭我的父亲。”
她紧了紧自己手中的剑,话里透出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楚淮面色很是坦然,萧晗却忍不住抿起了嘴,冷风扫过,吹起了她鬓边的几缕乌发,楚淮抬起手,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后转而便将伸出去的手变成了去拿一旁的酒盏。
看着楚淮自顾自咽下那杯清酒,萧晗睫毛轻颤了几分,抬手欲去拿他放在一边的酒壶。
“我陪你喝一杯。”
结果手还没碰到酒壶的把子,楚淮却已经半路拽住了她的手腕,眸中带着笑意:“这酒,不是给夫人喝的。”
马儿嘶鸣了两声,连带着马车也跟着轻微抖动了几分,几丝冰渣从车顶垂落,不小心落在她的手背上,很凉,但是……却没有擒住她手腕的这只手冷。
寒意从他的掌心渗透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萧晗下意识缩了下手指,稍稍挣脱几分后,那只手的主人便松了手。
“随你……”
冷冰冰留下这么一句,便提着剑转身往乌山方向行去,没走几步,不知又想到什么,顿住了脚步,说了一句:“也带上你的剑。”
李平看见萧晗的动作,不由上前提醒着:“娘娘,乌山有地火涌出,方圆百里已被封锁,您……”
“让开。”
萧晗面无表情,用剑炳撩开了李平挡住了他去路的手,一个眼神便让李平住了嘴。
他以前得罪过萧晗,故此,面对萧晗的态度总比平常要来得更加谨慎小心些,得了呵斥,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放在了楚淮身上,谁知淮微微一笑,不仅没有拦人的意思,反倒也踏着步伐跟了上去。
他的视线落在李平身旁的佩剑之上,想起方才萧晗说的话,吩咐对方将其的腰间的剑给解了下来。
“陛下,您这是……”
李平乖乖交出佩剑,知道拦不住,正想召集人马跟上去保护二人,谁知楚淮又说了一句:“你们留在此地,莫要跟来。”
“……是。”
李平停住了脚步,眉头紧紧蹙起,隐约觉得今天的陛下和皇后都怪怪的。
同一时刻,皇都郡主府内
白心从一大早起来眼皮便一直在跳,心中忑不安,时不时便会走神发呆,惹得关珮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趁着关珮出门给她请大夫的时候,她照例来到书房替他收拾桌子,双手刚抱起书桌上成摞的奏册,转身时却不小心将桌上的一个木盒子打翻在了地上。
一个明黄色的卷轴映入她的眼帘。
这是……
白心眉头陡然皱起,关珮有事是从来不会瞒着她的,她为何要请关珮帮忙,假扮他的夫婿,其中一点便是因为关珮比她更容易接近楚淮,而她,也可以借着关珮得知楚淮的一星半点消息。
可这份诏书,关珮可从未向她提过。
白心心头一凛,二话没说便打开了诏书,那是楚淮的亲笔手迹,下方还盖着玉玺,只看清里面内容后,瞳孔骤然紧缩,握着诏书的手一阵发颤,整个人软软瘫倒在地上。
正巧这时,关珮已经将大夫请了来,正要带白心出去让人诊脉,谁知甫一踏进书房,便见着惨白着一张脸,局促不安的白心。
他的视线落在了白心眼前滚落在地上的那份诏书之上,脸上掠过一丝惊慌,慌忙要将那诏书捡起。
“罪过啊罪过……”关珮口里念着,心里则期盼楚淮饶恕他的大不敬之罪。
“陛下……在哪儿?”
白心制止了他的动作,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关珮,惹得关珮莫名的有些紧张。
“白心姑娘……你怎么了啊,陛下他今天去皇城寺给小公主祈福啊,你别担……”
“是不是跟着皇后一起去的!”
白心声音陡然大了一分,手掌紧握成拳。
“是……是啊……”
关珮咽了咽口水,双手抱着诏书往后退了两步。
得到肯定后,白心再不停留,慌慌张张爬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嘀咕着:“殿下有危险,我要去救殿下……救殿下……”
“唉?白心姑娘!白心姑娘!”
关珮在后面喊着,分外不解,“不就是去皇城寺祈个福么?有什么好危险的,总不能去一趟就丢了性命吧。”
他嘀咕着,看着外面逐渐开始下落的雪花,又看了眼白心离去的方向,眉心微蹙,思来想去,还是命人准备马车追了出去。
彼时,乌山之上
萧晗正跪在一座无名之坟上叩了又叩。
楚淮只知萧晗将萧天泓的骸骨葬在了此处,却是不知,萧天泓的墓碑,竟是块无字碑,想来,恐也是怕被人认出,让他知道吧。
楚淮笑了笑,胸腔忽地涌上郁气,他忙压抑住胸腔中的异样,将涌上喉间的腥甜咽下,继续跟着起身的萧晗往前走着。不过多时,萧晗便觉周遭温度陡然高了几分,附近草木开始变得稀疏荒芜。
目光所及处,火光映红的半天的天。
“小心……那边……是地火崖。”
楚淮喘着粗气,身体逐渐变得无力,但为了不让萧晗看出,依旧在强撑着。
“我知道。”萧晗顿住脚步,回头看着脸色苍白,额冒冷汗的楚淮,秀眉陡然蹙紧。
怎就爬了这些路,他便累成这般模样?
“你没……”
关切的话还未说完,一簇火苗忽地自崖底涌出,直扑萧晗背后而来。
萧晗未来得及回头去看,却见楚淮猛地朝她扑来,将她护在了身下,这才令她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那簇火苗。
“……我不是每一次都能护着你的。”
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畔,他看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眷恋与不舍,萧晗心中悸动,默默扭过了头,鸦青色的长睫往下低垂,不愿让他窥见自己眼底的一丝真情实感。
待得收住情绪,再次转过头去看楚淮时,眸底已是一片冰冷。
“你还是护着你自己吧。”
她起身推开楚淮,看向了前方冒着火光的崖谷,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淡淡出声:\”你既跟来,便知我是什么意思,当初你火烧萧家,欠我萧家的血债,今日也该还了……”
话罢,便取出了一直藏在刀鞘中的利剑,剑尖直指向楚淮。
“当初你在长乐殿饶我一次,今日我也给你一个选择。”
萧晗目光锁住楚淮,郑重道:“你若赢了我,我死,你继续当你的皇帝,可你若输了……地火崖便是你的葬身之处,你也怨不得别人。”
楚淮随意瞥了眼从李平身上拿下的佩剑,低笑一声。
“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话毕,也抽出了刀鞘中的利剑,直指向萧晗,眼神凌冽。
天边渐渐飘起了鹅毛大雪,可因着地火崖窜上的火苗温度太高,雪花还没落地便被焚化成了虚无。
萧晗紧了紧心神,再度将手中的剑握紧了几分。
她没把握能打赢楚淮,只是……若能这样死了也好,她也就不用再受折磨了。
她冲上前去,招招直攻楚淮命门,伴随着奔腾而起的烈焰火光,两个身影不断穿行在一道道银光之中,不知怎地,起初楚淮还能与她拼上几招,可到了后面,楚淮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向她露出了好几个破绽。
她以为这都是他故意在让她,当下除了气愤还有些不甘,咬了咬牙,看着眼前这个半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的男子,心中怒火更甚。
“楚淮!你站起来啊,我不是说了么?你赢了,你就可以不用死了!你难道还没听明白么!”
她大喝着,指尖被她握得发白,再度朝满是“破绽”的楚淮攻了过来,只这一次,银光所指的方向,正是他的心口所在。
萧晗有意逼楚淮用尽全力,这一剑用了十足的力气,便是楚淮不躲,也该用剑挡住才是。
然而,当她举着剑距离楚淮距离越来越近时,楚淮蓦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唇角轻抬,手一松,本就拿不稳的剑便落了地。萧晗大骇,欲收回剑招,手腕刚翻动,却见楚淮左手猛地拽住萧晗的剑尖,而后,踏前一步,竟主动用身体迎上了剑尖。
鲜红的血液不断顺着长剑往下滴落……
萧晗愣住了,此般场景,一年前曾出现过一次,只是那次,他拽着她的剑,没让她再往前刺上一分。
可现在……
右手猛地将剑拔出,愣愣地看着眼前倒在地上的男子,这曾是她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楚淮真的浸在一片血泊中时。
她慌了。
喉咙仿佛被人紧紧地束缚住,连呼吸都有些不畅,脑海中一直徘徊着的只有一个想法。
她真的要失去他了。
“夫人,你赢了……我死,你活着……”
楚淮轻咳出声,七窍开始往外滴着血,这分明就不是因着他的剑伤导致的。
萧晗反应过来,瞳孔猛地瞪大。
“你……你饮了毒。”
她想起了楚淮临上山时喝下去的那杯酒,眼中泪水再也克制不住,疯狂往下涌去。
难怪他会气喘吁吁,难怪他与她拼到一半便没了力气,难怪他会主动拿着剑往自己身上刺去……
“你从一开始就想死是么?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报仇是么?你凭什么这么做!你问过我了么?我允许你这么做了么?!”
萧晗颤吼出声,一步步往后退去。
原来,这又是他给自己精心策划的一个“死局”,到头来,她连报仇居然都陈了他的情。
“凭什么呀!你凭什么想生便生,想死便死,你问过我了么?我才是那个要取你性命的人,你凭什么擅自主张把命给了自己?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呀……凭什么自己的爱恨都要被他主导着。
不让她爱,也不让她恨。
萧晗再也忍不住,抱着膝盖恸哭出声,染了鲜血的长剑落脚边,身后是冲天而起的地火,她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未顾及到身后的危险。
可这一次,那地火依旧没能碰到她一根毛发,因为有人从背后环住了他,头顶上方,再度传来了一声无奈的殷切叮咛。
“我不是每一次都能护着你的……”
听到这话,萧晗眼泪流得愈加放肆,身后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嗓音多了几分艰涩。
“之后的事情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下了山以后便说……我是失足……掉下了地火崖……然后去找楚昭,以后和你爱的人……好好活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来越弱。
萧晗不敢转头去看,只低声呜咽着:“凭什么……凭什么连我的未来都要受你控制?”
听着萧晗的“抱怨”,楚淮眸中带着一丝不舍和怅然,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起手终将她耳边的那缕鬓发撩到了耳后。
“抱歉……”
话罢,萧晗便觉身后陡然一空,她终是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回头看去,楚淮的身体已然往崖谷下方跌了下去。
她眸底的冷漠彻底散去,转而化为了浓浓的恋慕和心痛。
火舌迅速攀过崖壁将楚淮卷入其中,掩盖住了他眼底闪过的一丝惊愕和讶异。
“不!!殿下!”
待得白心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她急忙冲到崖边伸出双手,但为时已晚。火舌已经裹挟着楚淮沉沉往下坠去。
“殿下!殿下?”
她大声在崖边上呼喊着,回应她的却是一簇簇奔腾而起的火苗。
“殿下……殿下他……他……”白心将视线转向一旁面色死寂的萧晗和她旁边那柄拿着血的长剑,瞬时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你还是下手了……你还是下手了……”
她呢喃着,忽地大笑出声,眼中有泪花闪烁。
比起愤恨,更多的是心酸。
“你现在满意了?难道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萧家本就欠他父母性命,他来报仇有什么错!他是大易的太子殿下,他夺回江山又有什么错!当初是萧家害得我们国不是国,家不是家……他报复你们萧家,又哪里错了!!!”
白心心痛得无法呼吸,双眼通红,却还在向萧晗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要说殿下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当初没能在长乐殿上杀了你!”
“陛下筹谋十九年才换得如今大易的繁盛和平,你若要报仇,名正言顺反了大易便是,成王败寇……殿下死在你的剑下我白心不说一句怨言。
“可你自诩清高,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因为他爱惜你才由着你的!你杀了程将军,他不怪你,你烧了祁灵殿,他拼上性命去救你……为了你,他把我们这些自小跟在他身边的人全部赶出了宫……为了你,他又冒着生命危险去猎老虎,为了你,他不惜废了祖制也要让你的孩子登基称帝。
“现在也是为了你,心甘情愿死在你的剑下,若不是他爱你,愿意为你去死,你以为你能杀得了他?报得了仇?”
白心冷笑着,言语愈发的不客气。
“试问萧大小姐,你这样算报仇么?算么!算么!”
面对白心一声声剖肝泣血的质问。
萧晗也在问着自己。
算么?她算报仇了么?
不,不算,这只不过是楚淮甘愿为他赴死而已。
她最终,还是没能亲手将剑刺向他的心口……
袖缘已经被她揉得发皱,她颤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
“殿下……为什么你就不能想想自己呢?以前,你是为了大易活着,现在,又为了她而死,我的殿下,你为什么不能想想自己呢……”
白心哀泣着,一步步朝着地火崖谷走去,而后,在萧晗震骇的目光当中,毫无留恋的往下跳去。
萧晗双唇微张,看着眼前能将人全部吞噬殆尽的火舌,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只瞬间,便被滚烫的热气蒸发。
身后,关珮带着李平的大部队人马匆匆赶来,其间,还有楚昭的身影,他最终还是想赶来再劝劝萧晗,结果赶到乌山,李平却说两人早已进山多时了。
看着呆坐在旁的萧晗,楚昭心凉了半截,冲过去,扶着她的肩膀问道,“陛下呢?”
“……死了。”
萧晗木讷答着。
听到这话的几人纷纷愣住了,楚昭握着她肩膀的手松动了几分,一声叹息从口中溢出。
李平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大声嚎道:“陛下!!!”
关珮虽也惊骇,但他不似李平四肢发达,目光扫视了一圈,看到一旁带着血的长剑时,眸中震惊,隐隐猜到了几分真相,打量了萧晗几眼后不免一阵心惊肉跳,趁着没人发现,他悄悄走到一边,小心翼翼将萧晗那柄带着血的剑也踢到了地火崖底下。
皇后谋杀皇帝,这事若要传出,大易的朝堂必将永无宁日。
他咽了咽口水,匆忙转移话题。
“清河郡主方才也赶来了,她……”
萧晗推开楚昭,跌跌跄跄起身。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一片火红之上,呆愣了几息后嗤笑了一声:“也死了。”
语气让人辨不出喜怒。
她转身,没再理会傻在原地的几个人,磕磕撞撞往山下走去。
只没走几步,便听有人在耳边喊着。
“娘娘?娘娘!”
“娘娘好像晕过去了。”
“没事吧?”
有人紧张地问着。
她能有什么事,她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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