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这年头, 看一个年轻人到底是正经的读书人,还是纨绔,难度并不大。


    一般来说, 读书人都喜欢穿儒衫,总把自己往“风雅”的方向打扮。而像曹录这样的纨绔, 什么花花绿绿的衣服都有可能穿,就是不可能穿儒衫。而且曹录身为世子, 他身上的一些玉饰是国公世子才能用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颜楚音不爱穿得花花绿绿, 但他从小到大就没用过差东西!他的衣服哪怕看上去是素色的,其实也织着暗纹, 阳光下能看得很清楚。而他从头到脚的配饰, 随便哪个拿出来都能在京城换一套五进的大院子——哦, 除了他的发带。


    蒋陞和婓鹤家里虽然没有爵位需要继承, 但他们也是官宦子弟啊!蒋陞个子高、身板挺直, 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身上文气不多。婓鹤倒是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但谁叫他紧挨着曹录仨站着呢, 和仨“纨绔”站一起的肯定也是纨绔。


    那被曹录叫做“好大一个傻子”的书生,一眼就能看出曹录四个和他不是一路人。读书人本就自视甚高, 看到纨绔后,别管怎样心里就先轻看了他们。


    而心里想什么, 眼神中肯定会带出点什么。


    曹录本来想拉着兄弟赶紧走的。毕竟是他当街骂人在先,他心虚啊!可注意到读书人的那种眼神后, 他的火气就上来了。早前他们定国公府被读书人骂无礼可笑, 虽然沈昱帮他找回了场子, 但他还是单方面厌了大多数的读书人。


    曹录翻了一个大白眼:“看什么看!傻子说得就是你!”


    读书人岂能受辱?莫名其妙地被一个纨绔骂到了头上, 读书人不想自降身份在大街上和他们相争,只摇头说:“膏粱子弟,言但知饱食,不谙他务也。”


    曹录没听清楚,用小拇指捅了捅耳朵,挑衅似的问:“你说什么?”


    颜楚音听清楚了,特别不高兴,指着那读书人说:“原话奉还给你!”竟然敢说我好兄弟只知道吃饭、别的什么都不会?!呵,我好兄弟可没被人骗啊!


    读书人嗤了一声,正要回嘴,就发现自己的袖子被扯住了。


    是卖绣品的女子!她都已经扯住了,但是很快的,可能是发现自己这个行为太失礼了,又急急忙忙松开。她低下头,好似羞得不行,但还是没忘了关心读书人,压低声音说:“章公子,这些……只怕是有来历的,莫要得罪他们。”


    啧,把一个懂规矩但因为担心章公子而着急失礼的好姑娘演得淋漓尽致。


    读书人越发心疼这位既可怜又善良的好姑娘。


    蒋陞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总有那么一些读书人,正经的本事没几分,偏有些“救风尘”的爱好。早那么几十年,一个在路边卖身葬父的女子都能把他们骗得团团转。只要那女子长得娇柔些、哭得可怜些,嘴里再说一些“舍弃自身去报生恩”的大义,总有几个傻蛋会上当,完全看不到女子的手白嫩细腻,明显不是贫家女该有的手,也看不到那具用破席子盖着的“尸体”上的诸多不妥。


    当然,读书人被骗多了,慢慢也警惕了。


    这些年卖身葬父的骗局不吃香了,骗子们便又玩出了新的花样。蒋陞敢说这个卖绣品的女子和她口中的恶父肯定就是骗子!他们在读书人面前演得这么真,图得肯定不止他买绣品的十两、二十两银子,只怕图的是他全部的身家!


    偏这个书生还不识好人心!


    蒋陞是一个好讲公义的人。他虽不满读书人的态度,但还是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态度,劝了一句说:“这位书生,我们兄弟几个久居京城,多少混出了一些面子。若是这位姑娘实在需要帮助,我们可以帮她引荐去吉祥绣庄。那是宗室里的一位老王妃经营的,寻常人都不敢跑去吉祥绣庄闹事。”


    如果这个姑娘真是一位家有恶父且恶父不顾她死活的可怜人,听了蒋陞的话,肯定第一时间跪下给他磕头道谢了。久居京城者不可能没听过吉祥绣庄!


    偏那姑娘做出一副警惕的样子,还不管不顾地往读书人身后躲了躲。


    这动作就好像是在说她觉得蒋陞四人不怀好意。


    这姑娘并非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佳人,但她装可怜的时候,一双眼睛欲语还休好像藏着许多心事,这就比较吸引人了,五分的姿色一下子增到了七八分。


    她那么一躲,读书人看向蒋陞几个的表情越发厌恶,好似他们是当街强抢民女的好色之徒。读书人护着姑娘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看谁敢……”


    颜楚音四人:“……”


    竟然怀疑他们要强抢这个矫揉造作的女骗子?


    呕——


    婓鹤笑眯眯地对自家兄弟说:“算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们急什么!走吧走吧,日头就快偏西了,别在这耽误时间了。”


    四人直接转身离开,没人愿意去配合读书人那一出英雄救美的狗血戏。


    等他们走出去好远了,路边一个摆摊的老伯伯,本来一直没敢说话的,这会儿看着读书人面露同情,大约是觉得这年轻的娃娃从外地赶到京城赴考不容易,没得为一些事坏了自己的前程,因此忍不住劝道:“书生啊,若是老朽不曾看错的话,刚刚与你说话的几位公子,体型富态的那位正是定国公世子。”


    曹胖子经常满大街地搜罗美食。他那个体型……说真的,一般二般的人真的比不上,因此摊主们大都能猜到他的身份。剩下三位公子虽然不敢乱猜,但都知道定国公世子与新乐侯交好,所以那三人里头很可能就有一位是新乐侯!


    未等读书人说什么,卖绣品的姑娘含着哭腔说:“章公子,都怪我!我爹说得没错,是我没福气,带累了身边的人……莫要为我得罪了那些公子哥啊,不值得的……呜呜呜……早知如此,当年我还不如跟着我娘一块儿死了……”


    这一哭,立刻就把读书人为数不多的警惕哭没了,大声说:“这怎么能怪你?人间自有公道在,便是定国公世子也不能强抢……咳,不能为非作歹。”


    他来京城后,租了一处小院子。卖绣品的姑娘就住在小院隔壁,而且姑娘一家是先在那里定居的,他们都租了好几个月了,读书人才搬过来。读书人自认为姑娘一家不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两家只隔着一堵墙,读书人这些日子里听了不少姑娘家的事,对姑娘家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因着这份“清楚”,他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丝毫不觉得姑娘一家是骗子,不觉得他们在算计自己。


    读书人见姑娘哭得不行,立即表示要送她回家。读书人为了表示自己只是单纯想要帮助这位可怜的姑娘,而不是对她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心思——事实上确实也没啥心思,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救风尘而已,源自于书生的自负——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隔着不短的距离。总之,各方面都表明他们是清白的。


    眼看着他们走远了,摆摊的老伯伯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以他的阅历来说,他也能瞧出这个姑娘不对劲,但他不敢太过直接地提醒读书人。先不说读书人愿不愿意信,就说这姑娘敢做这种事情,她背后肯定牵扯了很多人,明面上的骗子可能只有一两人,其实背地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呢!而且只怕他们和内外城的三教九流都是有联系的。老伯伯要是动作鲜明地坏了他们的事,事后肯定要迎来报复,到时候老伯伯和他家人就完全没有活路啦。


    眼睁睁看着书生要倒霉,老伯伯也无能无力啊。


    再说这姑娘,拎着空篮子和一包银子回了自家小院后,脸上的楚楚可怜立刻消失了。“她爹”正躺在小榻上剔牙,见着“闺女”回来了,照例先骂了几声,这一骂,隔壁自然什么都听见了。姑娘大声假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用气音说:“收拾东西快走,今儿倒霉在街上遇到定国公世子了,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


    他们骗来骗去骗的都是那种家里有些银子但其实没有太多底蕴的读书人,从来不敢去骗真正的贵人。而且那种贵人和人精似的,也不是他们能骗到的。


    “爹”有些迟疑:“这就走了?才榨出那么一点油水,还不如我们往里头填得多。”要知道他们收集信息、想办法叫人牙子带一个符合他们要求的读书人住到他们隔壁都是需要银子的啊!不从隔壁书生那里骗个千八百两根本没意思!


    “女儿”也有些舍不得,咬咬牙说:“要不然我最后再去骗他一回,能骗多少是多少。但此处肯定是不能留了。”她迅速地在心里想好了,等会儿就偷偷地跑去隔壁,说她爹知道她在街上被贵人看上了,想把她卖去贵人府里,她虽然出身卑贱但也不愿意被这样折辱。真做了贵人妾,她宁可去死。所以她大着胆子把她爹灌醉了,决定要逃跑。感谢书生这几日的帮助,她想和书生告个别。


    按照书生那个性子,见她如此可怜,肯定要接济给她一些傍身银子。


    能骗多少是多少!要是给她一二百两,这次便算没有亏。


    “父女”俩合计了一阵,等到天色将黑不黑时,“女儿”果然去了隔壁。“爹”就悄无声息地收拾屋子里的东西。他都想好了,“女儿”先去骗一点傍身银子。他呢,明天一早再以女儿不见了为借口,死咬着说女儿肯定是被这个白面书生哄骗走的,正好再去书生那里坑笔银子,之后就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呵,读书人最要名声,只要他去闹了,读书人肯定心虚,到时候还不是由着他拿捏!


    正想得美美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爹”立刻警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后院跑,打算从那里翻墙跑出去。然而衙役直接踹开了院门:“衙门办案,注意回避!”


    原来,颜楚音四个人虽然不满意读书人的态度,但也不想放任骗子害人。抓了骗子是为着更多的人着想。颜楚音到底还是用了特权,叫一个侍卫跑去衙门里报了案。新乐侯盯的案子,谁敢敷衍?这不,衙役第一时间过来抓人了。?


    ? 第一百四十三章


    衙役们先把“爹”按住了, 随后才去隔壁抓“女儿”。


    “女儿”正对着那个章姓的书生诉衷肠呢,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结果衙役们就踢门进来了。像这种骗子, 没有被抓的时候,很害怕和官差打交道的;可一旦被抓了, 他们又有侥幸心理,典型得不见棺材不掉泪, 轻易不会认罪。


    “女儿”就是如此。衙役们核对身份时, 她就哭哭啼啼的, 一句话不说。


    但京城内外、皇城脚下,总不可能有人胆子这么大敢去伪装衙役吧?自衙役们表露了身份以后, 章姓书生下意识避到了一边, 脑海中闪过无数的想法。


    衙役们来得快、去得也快。


    “女儿”被押走时, 战战兢兢的好似怕得不行, 她还回头冲着章书生使劲地摇头, 好似在说:“快救救我, 我不是骗子, 我不能被他们抓走, 救救我啊!”


    章姓书生到底于心不忍,又忍不住往前追了一步。


    但他终究没做什么, 就那么看着“女儿”被抓走了。


    第二天,父女俩租的那个院子外头围满了好事者, 都是头天听到动静但当时不敢冒着得罪衙役的风险跑出来看热闹的,好不容易才忍到了第二天一早。


    彻夜未眠的章书生打那里过时, 听到了好事者的议论纷纷。


    “唐胡子和他闺女到底犯什么事了?咱们巷子里都多少年没出过犯人了!”


    “这我上哪知道啊!唐胡子这人其实还不错的, 白日里去码头上做事也勤快, 一样是扛包的, 他硬是能比别人多赚几个铜板。唉,要不是他平日里好喝几口小酒,一喝醉就打闺女,我都想把我家守寡的侄女介绍给他做续弦了。”


    “抓唐胡子也就罢了,怎么把他闺女也抓走了?”


    骗子“父女”二人既然打定主意要骗书生的银子,他们肯定会把自己的形象经营好。至少在这条巷子里,章书生跑出去打听,绝听不出来他们是骗子。甚至于……正因为在一般人眼中,唐胡子打闺女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住在唐家隔壁知道唐胡子打人到底有多狠、对女儿有多恶劣的章书生才会更同情“女儿”。


    而昨夜衙役抓人时只说是办差,没大声嚷嚷办什么差,于是巷子里的人都有些云里雾里的,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好久,还是不能确定大胡子犯了什么罪。


    章书生的心情越发矛盾。


    再说唐胡子那边,他们“父女”被抓以后,衙门里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起简简单单的诈骗案。结果“父女”俩死活不肯认罪。拿贼拿赃,说他们是骗子,那得有“苦主”啊,除非章书生这时候站出来告他们骗钱,否则他们就是被冤枉的!


    “父女”俩自认为都是明白人。一方面死咬着不认罪,另一方面想办法用银子上下贿赂着,说不得他们还能被放出去了。真认了罪,最轻也是一个流放!


    但“父女”俩忽略了一点!


    他们之所以被抓,是因为新乐侯给了吩咐。虽然新乐侯说了,这事全权交由衙门负责,他只是报个案而已,不参与后续的种种。但衙门真敢彻底忽略他吗?不得预防着万一新乐侯事后问起,他们必须能明明白白地给侯爷作答啊!


    因此这个案子必须要办得好!必须要里里外外都找不出一丝疏漏!


    没有苦主、没有人证,是吗?那就去找物证!


    “父女”俩租的那个小院,里里外外不知道被抄了多少遍。结果就在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里,衙役们发现了一份户籍。户籍藏在鞋底。正常的鞋子,鞋底都是一口气纳成的,但这双鞋不是,仔细去看才能发现,鞋底是用两张更薄的鞋底缝制的,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整体,其实鞋底和鞋底之间夹着一张户籍纸。


    可是,在这张藏得如此小心的户籍纸被找到之前,衙役们明明都已经找到“父女”俩的户籍纸了。先找到的那张户籍放在好找的地方,纸上表明两人的关系正是父女,爹三十又一,女十六,籍贯是京郊某村,爹名下还有一亩多地!


    而藏在鞋子里的那张户籍纸却表明二人根本就是夫妻!“爹”其实是丈夫,年二十又三,“女儿”其实是妻子,年二十又一。两人的籍贯则是南方某小镇。


    若是“父女”俩没有被抓,章姓书生未来的遭遇很可能是——


    他对二人中的“女儿”照顾颇多,两人越走越近,后来两人很可能有了一些越矩行为,更甚至于会睡到同一张床上去。等到这时,“爹”忽然拿出那张藏在鞋底的户籍纸,控告书生勾/引/人/妻。到那时候,书生肯定知道自己被骗了。


    但又如何呢?书生被人堵在床上,打又打不过唐胡子,如果唐胡子一边威胁着要打断他的手指,让他参加不了来年的会试,一边又建议他赔银子私了,他肯定会选择后者。甚至于被骗了银子后,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之后的科考一路顺利,他肯定会强撑着不去报案。因为他确实“勾搭”了人家的妻子了啊!


    哪怕倾家荡产地填进去,只要没伤及性命,为了前程都只能认了的。


    拿到两张截然不同的户籍纸后,衙门里顿时觉得事情大条了。


    因为这两张户籍纸看上去都像是真的!


    骗子二人,男的须发茂盛,留着大胡子的样子看着确实有三十多了,但剃了胡子瞧着又像是才二十出头的。女的呢,脸长得嫩,只要装扮上改一改,说她才十六有人信,说她二十多了也有人信。骗子们就这样有了两个不同身份。


    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这两张户籍纸看上去再像是真的,里面肯定会有一张是假的。籍贯在南方的那张,短时间里无法去调衙门的档案,但祖籍是京郊的那张,竟然真把档案调出来了。在衙门里记过档的,应该是真的了吧?然而去那个村子里查了,事实上真有这样一对父女,安分守己的,即使住在京郊也一辈子没有进过京城!


    登记为夫妻的那张,真不真的不知道,但登记为父女的这张显然是假的。那么问题来了,这种和真的几乎是一样的,一眼看去瞧不出任何差异的,也盖了衙门公章的户籍纸,骗子到底是怎么拿到手的?他们又是如何精准选中那对“从来没有进过京城”的真父女,拿他们的身份来充当自己的假身份的?这明显是衙门内部出问题了啊!除了这一对骗子,类似的拥有假身份的还有多少人!


    事情的严重性一下子升级了!


    是个人都知道这里头的水肯定很深!


    如果最开始的报案人不是新乐侯,也许这个事情会被压下去,毕竟很多小吏的准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看着水深了,他们就不敢管了。但这事是新乐侯起的头,于是一出问题,小吏直接就找到了新乐侯那边去。天塌了,有新乐侯顶着!他们只想赶紧把事情脱手,让更重量级的人来管这一摊子事。


    那对骗子从普通牢房被调去了特殊牢房,看能不能从他们口中撬出更多消息。同时,在得到更多消息之前,这个事肯定做了内部封口,绝对不能外泄。


    于是,因为章书生一直盯着这个事,他就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被抓走的唐家父女竟然“失踪”了。如果他们真的因罪被抓,衙门里肯定知道这两个人啊,知道他们关在哪个牢房,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问审。但章书生提着东西去探监时,那边竟然说根本没有这两人。章书生差点因妨碍公务被赶!


    章书生之所以想去探监,是因为他思来想去还是不能相信唐姑娘是坏的。他觉得唐姑娘单纯善良不是人们口中的骗子。且不是他一人这么觉得,巷子里别的住户也都这么认为!唐姑娘骗他什么了?一直以来都是他主动在帮她啊!


    而探监总不能成行,章书生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


    他要是大字不识,可能也就认了,老百姓不敢和官衙作对。但他既然已经考到举人,也熟读很多律法,他绝无可能就这么认了!他认为自己是有理的,衙门那边肯定存在问题!联想到唐姑娘被抓走的那天,对着他哭诉,话里话外都是她爹知道她被贵人瞧中了,想要把她卖去贵人的府上,而她宁死不从……


    被贵人瞧中了?


    章书生觉得自己隐隐猜到了真相。


    之后的几天,外出参加一个重要的聚会的时候,章书生就和几个新交的好友说起了这事。当然,他说得肯定也不详细,只说自己的邻居一家被抓走了,结果衙门里那边竟然没有记录。他好几次想去探监,结果都被赶了出来等等。


    又说邻居家的姑娘有多可怜,还说他们被抓的那日白天,那姑娘在街上卖绣品,结果撞见了几个身份贵重的纨绔,那几个纨绔似对她有一些觊觎之心。


    便有一人说:“那些衙役果真是衙门派来的?该不是被人公器私用了吧?”


    “王兄的意思是……有人强抢民女?”大家惊呼起来。


    “放屁!”隔壁桌上有人拍了桌子,指着章书生几人说,“都放你娘的屁!”


    在如此风雅的集会中,竟然有人口吐粗鄙之言?大家不可思议地望去,拍桌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学四公子之首、最年轻的解元、温良公子——沈昱。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 第一百四十四章


    颜楚音这几日心里都不痛快。格外不痛快!


    那两个骗子牵扯出的伪造户籍的案子, 最终交到了他手里。皇上有意历练他,找了个年轻的小官给颜楚音当副手。那小官心里十分清楚,皇上选他的目的是想要他带一带新乐侯, 帮着新乐侯熟悉官场上的事务,只要用心当好这个“保姆”, 真把新乐侯带出来了,日后的前程肯定不会差, 因此十分尽心尽力。


    这案子倒也好查, 因为管理户籍的官员是谁、负责审核盖章的人是谁、誊抄户籍纸的人是谁等等都是能在衙门的日志里查得到的, 完全可以精准拿人。


    等拿了人、撬了他们的嘴,就发现这种伪造户籍的情况早已有之。


    本朝有一条法律, 是太/祖那时候定下的, 不准买卖流民。所谓流民, 指的是因家乡受灾而流亡外地的人。他们流亡的时候, 为生活所迫, 往往不得不卖儿卖女, 用人命换几口粗粮。但太/祖说了, 这是违法的!正常的人口买卖不违法, 但是如果有人明知道某地方受灾了,那地的人水深火热, 故意跑去那地行买卖人口之事,用极低的价格买下流民, 这种行为就是违法的。违者斩立决。


    这里说句题外话,沈昱的生母也是流民, 她当年是被“卖”到沈家做童养媳的。但这种“买卖”是没有经过衙门正式签订契约的民间自发行为, 沈母没有签下卖身契, 因此不算违法。像沈母的这一种情况, 完全可以说是她夫家用了些许粮食从她娘家人手里聘了她。后来沈母在沈家正式落籍,落的也是“妻籍”。


    按照太/祖的设想,本朝已经在各地设了慈孤院,当某地方受灾,流民可以一边等官府放粮,一边去慈孤院外头挨一挨,日子再艰难,但总还能过下去。


    但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喜欢趁火打劫,只因为买卖流民是一门无本生意,一口粮食就能换来一个人,倒手卖出去最起码能换得十几两银子!很多老百姓不懂朝廷政策啊,见自己的村子被水淹了,有人一怂恿,就把家里的孩子卖了。


    而这些被卖的孩子,女孩多被卖去了妓院那种地方,男孩的去处也不见得就比妓院好。太/祖知道这事后,当时是下了狠劲去惩治的,杀了好几个典型。


    万万没想到,才过去几十年,这事竟然又死灰复燃了!


    伪造户籍就是为了给买卖流民行方便。


    比如说,某小女孩的籍贯明明是甲地,甲地受灾了,这小女孩被家里人卖给了黑心人。卖身契上需要写清楚被卖者的来历,但因为那条不能买卖流民的律法在,如果卖身契上写了这小女孩是甲地人,某年某月某日被卖,那她只能砸在黑心人手里,再也卖不出去了,因为没有人敢买!于是呢,黑心人就去贿赂衙门里的人,找一个乙地的户籍,移花接木安到小姑娘头上,卖身契上就写这小姑娘是乙地人,这样黑心人在找买家时,就能顺顺利利地把她卖出去了。


    当买家从黑心人手里买走小姑娘时,他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卖身契这种东西是需要在衙门备案的,谁能想到盖了衙门公章的卖身契会是假的呢?


    拿了卖身契,买家自然就认为自己的买卖是合法的了。


    黑心人伪造户籍主要是为了把手里的流民“合法”卖出去。这种伪造是经不起查探的,但黑心人只是为了谋钱,又不像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似的为了干成什么“大事”,他们伪造到这种程度也就够用了。这群黑心人为了防止泄密,会专门去受灾地挑一些年纪很小的孩子,在一个院子里关上两三年,小孩子渐渐就记不清楚自己的家乡到底在哪里了,之后伪造户籍补了卖身契以后,又专门把孩子卖去妓院那种地方。都知道妓院是最擅长调/教人的,孩子们根本逃不了。


    谁会去关心一个□□到底是甲地人,还是乙地人?没有谁!


    这次要不是因为那对骗子,这条血腥的利益链还不会曝光!


    那对骗子在几年前认识了一个叫“瘸三”的人,他们救过瘸三,那份“真实”的假户籍就是瘸三的回报。瘸三名义上是个老实本分的行商,其实专往受灾地跑,去受灾地挑选孩童。而瘸三只是买卖流民这条无比血腥的利益链上最底层的小喽啰而已,这种无本生意如此赚钱,顺着利益链网上查,肯定还有大鱼!


    查到这份真相后,颜楚音气得不行!为了钱,有些人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那些帮着伪造户籍的小吏,他们帮忙伪造一份卖身契就能拿到一份钱,然后用那些钱吃香的喝辣的,带着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他们能不知道这钱里头藏着多少血腥吗!那些孩子们,本来只要等一等,等到官府放粮,或者跑去慈孤院要一碗薄粥,挣扎着也就熬过天灾了,长大后还能过着平凡人的平凡日子。结果呢?他们小小年纪就被卖去了妓院!身子还没有长成就要对着别人卖笑!


    “就应该把他们所有人都抓起来砍了!”颜楚音越看案卷就越生气,他还迁怒了那些买家,“妓院这种东西,就不应该存在!有几个人是自愿在妓院里卖笑的?一千个人里头都找不出一个自愿的。天下的妓院都应该被查抄关门!”


    他气得整个人都在冒火。那些孩子原本都是良民!是国家的地基!


    然后,他眼前一黑,忽然就被换到了沈昱身上。


    刚换过来时,他的脑子里其实已经反应过来了,知道自己又和沈昱换了,接下来应该努力分辨这到底是什么场合,要尽力帮沈昱维护形象。但是,他刚一过来,就听着隔壁那桌说什么唐姑娘、什么纨绔公器私用强抢民女,颜楚音眼睛一扫过去,看到了章书生那张熟悉的脸,他的嘴啊……比着脑子快多了。


    一拍桌子站起来,一句“放他娘的屁”就这样脱口而出。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颜楚音:“……”


    糟糕!我刚刚嘴快说了什么!


    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做啊!


    颜楚音越是心虚,面上越是理直气壮。他决定转移矛盾,一腔怒火全部冲着章书生那一桌人去了,指着他们义正言辞地说:“你们背后道人是非,敢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这怒火是从伪造户籍案延续过来的,轻易扑灭不了。


    章书生也愣住了。他一心想要搭上沈昱,这次集会好不容易沾着好友的光能坐在沈昱隔壁,按照他的设想,故意在聚会中提起唐姑娘的事,一方面能为可怜的唐姑娘出头,另一方面也能为自己扬名,说不得就能被沈昱高看一眼。


    沈昱这样的清流,肯定看不惯那些为非作歹的纨绔!


    结果……怎么就引得沈昱勃然大怒了?


    颜楚音根本没给章书生说话的机会,又说:“你们不敢说,我帮你们说。那日你们在街上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乐侯!要不是小侯爷一眼瞧出破绽,识破了那场仙人跳,你这个书生得倾家荡产地全赔进去!真是不识好人心!”


    新乐侯?新乐侯如今在读书人中名声挺好的。章书生那一桌的,本来顺着章书生说话的那几个人,脸色微微一变。新乐侯公器私用、强抢民女?这……还是章书生弄错了的可能性更大吧?毕竟那可是推广了科举旧卷的新乐侯啊!


    就知道读书人会这么想!这便是颜楚音没有提起曹录的原因,仗着自己近来的名声比较好,只管把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扯。如果此时额外提起曹录,这群读书人心里的可信任度是这样的,信任新乐侯多过章书生,信任章书生又多过曹录,他们肯定会想:也许是曹录干了坏事,章书生总不会冤枉曹录之类。


    不过,听完这一番解说,大家还是继续面色怪异地看着“沈昱”。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沈昱”处在一种非常愤怒的状态中。如果他们知道伪造户籍案,大约能理解这种愤怒,只要是个道德水准在基准线以上的人都会为这种事感到愤怒,更别说颜楚音这种格外嫉恶如仇的人了。但他们不知道啊。


    他们只看到——章书生一桌人冤枉了新乐侯,然后沈昱忽然就炸了!


    所以,他们刚刚没有听错吧,沈昱确实爆了粗口?太学四公子之首、最年轻的解元、温良公子沈昱确实说了那一句……嗯……那一句……粗鄙之言了?


    震惊啊!太叫人震惊了!


    本来嘛,章书生和新乐侯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是值得他们去认真计较的。但是这会儿谁也不想计较正事,满脑子都是那一句铿锵有力的“放屁”。


    颜楚音:“……”


    矛盾竟然没有转移成功!你们为什么不去看章书生!看我做什么!


    颜楚音很想从怀里掏出一包失忆粉,就是武侠话本里的那种,一包撒出去能叫全屋子的人记忆全失。可惜他怀里没有啊!为什么没有失忆粉这种东西!


    指望大家主动把刚刚的事情忘记是不可能的了。


    颜楚音心里郁闷得不行,但面上还要继续装模作样,冲着大家鞠躬行礼:“抱歉,我刚刚失态了,我给大家道歉……”这躬一鞠下去,大家像是才醒过神来似的,纷纷避让不受。但他们眼中的好奇是藏不住的!沈昱刚刚爆了粗口!


    颜楚音:“……”


    颜楚音长叹了一声:“民间有句话,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他们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不知道各位听了这话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却常以这话自省,告诉自己说,万万不能被人骂到头上来。书读得多了,并不意味着我们高人一等,只意味着我们身上的责任比别人更重。新乐侯明明是为我们着想,才去抓了骗子,只因为还有别的受害者没问出来,所以骗子依旧被关押着禁止探望,我们却怀疑他……我心里难受,我忍不了,所以我失态了。”


    哦哦哦,原来如此!


    大家觉得“沈昱”说得很有道理,对对对,我们不能冤枉了新乐侯。我们要学会自省。我们之后要向新乐侯道歉。然后……所以你刚刚果然爆了粗口吧?


    你,太学四公子之首、最年轻的解元、温良公子,竟然为新乐侯爆了粗口?


    这真是……


    老天爷啊!?


    ?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站在一群举人中间, 颜楚音心里的慌乱只有他本人知道。


    接下来应该说点什么才好呢?


    越是心虚,就越要表现得理直气壮。既然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把刚刚那句“放屁”遮掩过去,那干脆就不遮掩了!因为越遮掩, 就越会显得心虚,从而越叫人觉得你错了。与此相反, 若是你表现得理直气壮,人们就会下意识自省。


    颜楚音神色漠然地环顾四周, 毫不退缩地和众人对视。


    颜楚音说:“我可以对刚刚说过的所有话负责。骗子之所以不可探视, 是因为他们身上牵扯了别的案子, 只需要耐心多等几日,真相很快就能大白。”


    虽然他的真实年纪比在场的举人小了不少, 但他作为新乐侯, 小时候甚至还爬过御书房里的龙椅、坐过皇上的龙膝, 见惯了位于权力顶峰的那些人, 当他和这些年纪普遍比他大的举人们对视时, 爆发出的气势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不少人都下意识就避开了颜楚音的视线。


    屋子里越发安静, 颜楚音又说:“言尽于此, 我先告辞了。”


    说完这话, 他就理直气壮地离开了。这一次的聚会地点是只对文人开放的那种,颜楚音以前并没有来过。虽然他的背影看上去那般镇定, 但其实差点就找错了楼梯!好险好险,好在他眼睛利索, 及时发现不对,迅速更改了路线。


    若不然又要给沈昱丢人了!


    因为颜楚音这一套表现真的太理直气壮了, 以至于确实有一些人忍不住在心里反省起来:有没有可能, 虽然爆了粗口的人是沈昱, 但其实错的人是我?


    在场的举人来自全国各地, 大半都是从外地来的。当下,便有一位出身于国子监的举人主动站出来说:“在下璩愉,各位兄台有所不知,沈解元他……”


    作为国子监的一员,璩愉这会儿毫无疑问和“沈昱”站了相同的立场——虽然此“沈昱”其实是颜楚音本人——他要维护新乐侯的声誉!一直以来,国子监在读书人中的名声就不如太学,始终被太学压了一头。原因是什么?就因为国子监里不着四六的纨绔太多了!但新乐侯的近来的表现改变了这一种现状!新乐侯的存在叫人知道,“纨绔”只是不善治学而已,却同样怀着忧国忧民的心!


    维护新乐侯的声誉,就是维护国子监的声誉!


    此时此刻,当着这么多举人的面,既然新乐侯已经成为了话题中心,就应该狠狠地吹一波他啊!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但璩愉又有着读书人的矜持,他不可能直白地夸赞颜楚音,那有王婆卖瓜之嫌。璩愉打算纡回地夸耀颜楚音。


    怎么纡回呢?


    璩愉决定帮沈昱说话。


    璩愉就说,各位大兄弟啊,你们中大多数都是从外地来的,来京城还没一个月呢,对京城中的一些事情知道不多。沈昱刚刚之所以会失态,完全是因为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啊!早前他被人陷害的时候,就是新乐侯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帮他洗刷了冤屈……你们想啊,新乐侯待沈昱如此真诚,沈昱岂能辜负他呢?


    这番话明面上夸的是沈昱知恩图报,其实真正想夸的就是颜楚音!


    璩愉很会讲故事,把当初的东留园情信案抑扬顿挫地讲了一遍,夸颜楚音在书法方面的造诣有多深,夸颜楚音见微知著,夸颜楚音对沈昱真心真意……


    所以,沈昱为新乐侯爆了粗口怎么了?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要是那日东留园中受了新乐侯恩惠的人是我,我不仅要爆粗口,我还要撸起袖子打架呢!


    有了璩愉抛砖引玉,又有几人笑着接过了话茬。


    “曾以为沈解元是高高在上不可攀的仙人,如今看来他也是一介凡人嘛!哈哈哈!”身为凡人,自然就有七情六欲。忽然觉得这样的沈昱更真实了呢!


    “原来如此,原来这里头还有这样的故事。难怪沈解元会生气!”


    “你们莫要忽略了沈解元的年纪!与他探讨学问的时候,他总言之有物,阅历见识都在我之上。但真计较起年纪来,沈解元最起码比我们小了五岁!”十七岁的少年,再怎么稳重,一旦涉及了他心里重要的人,也会有失成熟。


    ……


    你一言我一语的,仿佛爆粗口都成为这位太学四公子之首的优点了。


    没有人谴责章书生,但章书生脸色煞白。他这会儿再不敢去质疑衙门是怎么办事的了,也不觉得唐姑娘被冤枉。他的脑海里闪过了硕大的“完蛋”二字。


    沈昱刚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现在大家都知道他被骗了,就算被新乐侯提醒了,都没能清醒过来,还心心念念地想着骗子……这事肯定会传出去,跟着传出去的还有他“糊涂”的名声。世人肯定会因此觉得他不堪大用。就算他明年春闱能中,有了不堪大用的名声,朝廷授官的时候,他也别想有什么好位置!


    章书生只觉得自己的前途晦涩无光。


    但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如果他没有因为自己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而沾沾自喜,没有自负到觉得自己远胜那些纨绔、觉得唐姑娘一介女流根本骗不到自己,没有想着用“为唐姑娘伸冤”来替自己扬名……他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


    另一边,颜楚音正着急忙慌地往“颜楚音”那里赶。


    等他见到沈昱时,沈昱已经把案卷看完了,正模仿着颜楚音的字迹,在稿纸上写着批示。得知“沈昱”来了,沈昱赶紧把他请了进来,点了点稿纸说:“我刚写了一份批示……没正式写到公文上去,你要不要看看,帮着找找疏漏?”


    颜楚音非常心虚,觉得对不起沈昱,但还是佯装镇定地拿起稿纸。


    这案子其实已经基本算是查清楚了,整条利益链上的人就像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连一个的最终谁都不可能被放过。抓人的事不由颜楚音管。沈昱的重点就放在事后的补救上。利益链上的人,无论官职大小,肯定难逃一个死字,而且他们家产肯定要被查抄。沈昱就说,应从这些查抄的家产里拿出一部分,组建一个专门用来安置受害者的“款项”,把受害者从人间地狱中彻底救出来。


    因为伪造户籍主要是为了弄出“合法”的卖身契,而卖身契这种东西恰好又是在衙门里存档的,所以只要把这部分有问题的卖身契找出来,就能顺着卖身契上的信息找到受害者。等找到了他们以后,这种卖身契肯定都要直接作废。


    但这些受害者基本上都被卖去了青楼那种地方,就算卖身契作废,他们也变成良民了,依然没有地方可去。家乡肯定是回不去的。他们自小受了调/教,也不会过正常人的普通生活。这个时候,朝廷就有义务给他们一个生活保障。


    沈昱的建议是从专用款项中拿出一部分,这部分是直接分给受害者的,好叫他们手里有钱,方便他们安顿自己。另一部分专款则用来买田买地,田地里每年都有出息,这些受害者就能每年分到钱。这个钱不会很多,但要一直给到他们去世。哪怕他们的生活技能不如普通人,但有了这个钱就不至于饿死了。


    “而且乡间……有些较为穷困的地方,他们对贞洁并不十分看重。这些受害者手里有了银子,心里就有了底气,或嫁或娶,说不定还能幸运地与人组建家庭。”沈昱说。这样一来,可以免去受害者的二次伤害。若不然,没把他们安置好,他们发现良民的日子不易过,说不得会自卖自身重新回到楼里卖笑。


    颜楚音道:“这个好!就应该这么办!”


    不过,真按照沈昱的提议去做的话,这里头的事情肯定又杂又多。这些年因为伪造户籍而被卖的流民孩童,全部加起来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们后来有没有被转卖过?他们现在是活是死?这些都需要查清楚,任务量自然很大!


    但颜楚音和沈昱少年意气,既然决心要做了,就一定要圆满地做好。


    “以前总觉得我娘这一生很不幸,小小年纪就遭遇了天灾,为着一口粮食被卖到沈家……童养媳的日子很不好过,听村里人说,她在家里什么活都是要干的。后来又因生我难产去世了。”沈昱叹道,“但和这些受害者比起来,又觉得我娘还算幸运了……”至少他爹心里是有他娘的,可惜他爹生而体弱,无法照顾他娘太多。如果他娘没有因为难产而去世,他这个做儿子定能叫她享福。


    颜楚音陪着沈昱认真感伤了一会儿。


    不多时,沈昱就把心情调整好了,忽然问:“你怎么过来的?他们竟然没有拦你?”这个时间,聚会不是正热闹么,颜楚音竟然能从聚会中顺利脱身?


    颜楚音:“……”


    见颜楚音的目光飘忽不定,完全不敢和自己对上,沈昱忽然警觉:“你做了什么?”在这个世上,小侯爷的心虚可以瞒过很多人,但绝瞒不过沈昱去。


    颜楚音咽了咽口水:“就是……那个……”


    颜楚音说得太含糊了,沈昱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到了“放屁”两个字。


    什么?


    音奴去他身体里以后,他当众放屁了?!


    ————————


    沈昱艰难地开口:“不怪你,毕竟是我的身体。”


    身体要出虚恭,灵魂哪里制止得了。这一份失礼,我自己担了!?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沈昱艰难地给自己做完了心理建设。


    当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所畏惧了, 才从颜楚音口中得知,事情根本不是他想象得那样。颜楚音换到他身体里去以后,只是忍不住当众爆了一句粗口而已。


    就这?


    就这?


    比起当众放一个臭屁或者响屁, 爆粗口根本不叫事啊!


    沈昱如释重负,笑着说:“这有什么!你做得很对!”


    “真的吗?”颜楚音还是忍不住自责, “他们肯定觉得你粗俗了。”


    “这怎么能叫粗俗?他们该夸我性情中人才对。”沈昱心情很好地安慰颜楚音。虽然他本人确实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爆粗口,这种事情根本做不来啊。但是当心理阈值降到过足够低以后, 沈昱忽然就看淡了, 爆粗口哪里值得在意!


    颜楚音有些开心, 觉得自己被沈昱包容了。不过,他还是再三地向沈昱保证, 类似的事情以后肯定不会发生。他一定会用心维护沈昱的形象!这一次, 他只是因为查案子查得太生气了, 以至于换过去后没能第一时间控制住脾气。


    “我相信你。”沈昱认真地说, “再说, 我不觉得敢爱敢恨有什么不好的。”


    颜楚音越发高兴了。他觉得沈昱是在夸他。原来他在沈昱心中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啊。嘿嘿, 仔细想一想, 沈昱夸得没错呢, 他确实就是这么一个人!


    顺毛撸音奴显然是个技术活,但沈昱已经熟能生巧了!他观察着颜楚音的神色, 又故作黯然地说:“而且身体交换是互相的。我还担心换到你身体里后会坏了你的事。毕竟我号召不动你的小弟,也做不到像你那样讨长辈喜欢。”


    颜楚音立刻顾不上自责了, 手忙脚乱地安慰沈昱说:“谁说你不讨长辈喜欢的?没听曹胖子他们说吗,你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无论哪家的长辈都喜欢用你来给家里的子孙做榜样。这段时间更了不得了, 一堆人想着给你做媒……”


    等等!


    做媒?


    沈昱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 当颜楚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 他的脸色立刻有了变化,哼唧两声后,语气又阴阳怪气起来:“呵,不讨长辈喜欢就已经能叫全京城的媒婆的门槛都被上门者磨掉了三寸,讨长辈喜欢还了得?”


    沈昱:“……”


    颜楚音长叹一声:“还有什么梅中仙子……哎,都是我耽误了你,叫你不得不错过了那样一位才情不一般的梅中仙子……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啊。”


    沈昱:“……”


    想到藏在家中书房里的《鹿鸣》一画,沈昱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他至今仍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置那幅画。总不能挑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扔进平国公府吧?


    沈昱轻咳一声:“什么煤中仙子、炭中仙子的,我又不在意。”


    颜楚音哼哼道:“我看啊,你还是不讨长辈喜欢比较好!”


    两人笑闹归笑闹,都没忘了正事。沈昱翻看着案宗,帮着把总结完善了一下,颜楚音重新誊写了一遍,就把总结上呈给上级官员了。这案子归吏部管。


    吏部总理此案的官员姓江。江大人私下找了那位皇上钦点的给颜楚音做副手的楼大人,冲着他比大拇指:“楼贤侄厉害啊,这案情总结写得很有水准。”


    楼大人:“???”


    什么案情总结?新乐侯已经呈交案情总结了吗?


    看着楼大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江大人愣住了:“难不成……是小侯爷自己写的?”这怎么可能呢,虽然那总结通篇大白话,却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昨日……我家有喜事,新乐侯放了我半日假。”楼大人说。他妻子昨日生产,府里的小厮第一时间找到了衙门里,新乐侯听说后催着他回家陪产去了。


    江大人大吃一惊,正捋着胡子的他差一点就失手拔掉了一根心爱的胡须:“所以那总结果真是新乐侯自己写的,没得你的提点,你也未曾帮他修改过?”


    楼大人心里也觉出了诧异。难不成新乐侯的总结写得格外好,好到了像江大人这种在官场中跌打滚爬多年的老油条都要称赞的程度?但仔细想想,这事好像又不叫人觉得奇怪。毕竟那是想出了要推广科举旧卷的新乐侯啊!楼大人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说:“新乐侯聪慧!我虽是他副手,但仅仅是副手而已。”


    这意思就是说,大部分工作确实是新乐侯独立完成的。


    楼大人作为副手,并没有总揽所有的事务。而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一般来说,像这种年轻人第一次独立办差的情况,长辈特意安排了副手,那么大部分工作肯定都是由那个副手去做的。副手是劳碌命,年轻人只是跟着学一学。


    江大人叹道:“后生可畏啊!”


    他觉得不能理解,早些年怎么就传出了新乐侯不学无术的流言?说什么新乐侯原本得皇上恩典,得以在御书房求学,后来太过顽劣,太傅们实在教不了了,叫皇上都没了办法,只能去了国子监……现在看着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新乐侯现在多大?江大人心道,比他的长子还要小上几岁,但这个办事的老练程度已经胜过他长子许多了……啧,江大人顿时决定要给长子增加功课。


    颜楚音这会儿还不知道,他和沈昱一样,也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了。


    他和沈昱已经换回来了。这次的交换只持续半天,当天傍晚就换回来了。换回来后,颜楚音每日还是要去衙门报到,从那些摆满架子的库房中找出有问题的卖身契,然后一一核实受害者的身份,同时也进一步明确加害者的罪名。


    至于沈昱,当他换回来后,他就没法去帮颜楚音了。毕竟颜楚音这会儿正儿八经领着差事,是公差,不是私事。沈昱若是过度参与,传出去不像样子。


    他只能和别人一样,关注着案子的进展。又因为“他”在文人集会上做出来的那些事,如今关注这个案子的人不在少数!好在,衙门并没有让大家等上很久,该公布案情就公布案情,该拿人就拿人,该抄家就抄家,动作十分迅猛。


    大案的案情公布了,小案自然也公布了。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唐胡子”和“唐姑娘”名义上是一对父女,其实是夫妻,专门在读书人中物色肥羊行骗。


    章姓书生看到此告示,再也不能心存侥幸,想到日后前程暗淡,别提有多失魂落魄了。而其余的读书人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一桩普普通通的骗钱案竟然引出了伪造户籍的大案!而伪造户籍竟是为了买卖流民!令人发指啊!


    此案中,有一个三品大官给相关人员充当了保/护/伞。


    这个三品大官竟然还是寒门出身!明明自己曾经过过穷苦日子,结果登上高位后,却为了钱财,把手伸向了更穷苦的人。这个大官平日里看上去也不奢侈,结果抄家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床下面堆着金砖,折算成银子有好几十万两!


    光买卖流民其实弄不到这么多钱,虽然每年都有地方受灾,但灾情严重到朝廷无法在第一时间看顾过来的程度,终究还是少数。之所以这个贪官一个人就藏了几十万两的赃款,是因为京城中有一家日进斗金的青楼也是利益链上的一环。既然只有把流民卖去青楼才能卖出最高的价格,那为什么不自己开一家青楼呢?最好的苗子都留着,调/教着长大了,直接送到自家的青楼里去卖笑。


    躺在那些流民的血骨上吸钱,这钱比什么都好赚!


    除了这个已经官至三品的贪官,还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官员、小吏牵扯进案中。这些人自然全部被抓了,家产也被查抄了。而这些官员大都是寒门出身。


    一时间,世家和“旧臣”一派开始扬眉吐气了。


    所谓“旧臣”,就是指那些在前朝当过高官的,本朝开国后,他们没有陪着前朝一起死,但也没有得到新朝的重用。他们沉寂了一两代人,到了第三代才陆陆续续重新爬起来。因为有些底蕴,所以他们自认为比着寒门要高人一等。


    他们通过联姻等方式,结成了一张网。


    大家口头上自然不会真“旧臣”、“新臣”这样地叫,但确实存在这么一股势力。他们对前朝没有任何怀念,和那种一心想要复辟前朝的疯子不一样,只想在今朝重新爬到权利巅峰。香莲社社长汤子宁所在的汤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在这些旧臣看来,今上喜欢重用寒门,而朝堂上重要的位置都是可数的,寒门多占了几个位置,留给他们的就少了。他们和世家一样见不得寒门崛起。


    如今寒门中出了这样一个令人发指的贪官,他们心里就得意起来了。


    齐聚京城等着参加来年春闱的举子们,大都还没有嗅到那一份“风雨欲来”的气息。但他们都变得低调了一些,再不复之前的那种高调了。章书生的遭遇叫他们心生警醒。哎,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不如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背书吧!


    倒是不用备战春闱的人,如京城中的平民百姓等等,一个个抖擞了起来,他们就像亲眼见到了似的,传着新科解元沈公子和新乐侯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自古以来,人们就爱听这些事。


    君不见戏台子上演霸王,不演他一生跌宕,只爱演他与心爱之人的生死相随;君不见脚力在路边茶摊听说书人讲史,不爱听什么天下大势,最爱听的永远都是前朝某摄政王和某太后的风流韵事……咳,到了沈昱这里也是一样的。


    好了好了,我们都知沈解元才思敏捷、人品高洁,也知他样貌俊朗、卓尔不凡,这些都不用再讲了,就讲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不是,为新乐侯吧!


    解元当时是怎么拍得桌子,又是怎么生得气,是怎么讲得道理,又是怎么拂袖而去!最最关键的是解元当时是怎么忍无可忍骂得人!一定要多讲讲啊!?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御书房中, 皇上正领着几位心腹大臣开小会,太子旁听。


    伪造户籍、买卖流民案已经查清楚,涉案者都进了监狱, 等着秋后问斩。此案是单独一案,和阴沟里的老鼠们并没有任何关系。但大家想要在明面上将两案并做一案, 利用此案去挖掉老鼠们的“鼠窝”,彻底弱化前朝遗孽的存在。


    虽说前朝遗孽再怎么蹦跶, 都不可能动摇本朝的统治。


    但既然他们既然喜欢藏头露尾、如同贼鼠, 朝廷又何必帮他们证明身份?


    不如就在暗中将他们一网打尽!让他们消失得无声无息。


    正好各地的慈孤院已经被查了一遍。当初借口要为皇后祈福, 放了一批太监出宫,又怜悯他们出宫后的日子难过, 于是让他们去往全国, 在各地慈孤院里领了职。这些太监就是“密探”, 又有曹项掌管的势力作为助力, 以无心算有心, 已将各地慈孤院中的情况基本摸清楚了。如今消息汇总就放在皇上面前。


    全国这么多慈孤院, 并不是每家都被“老鼠”渗透了的。总得来说, 藏有老鼠的慈孤院在总数中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但这并不意味那些不存在老鼠的慈孤院就是毫无问题的了, 部分慈孤院有贪污、对幼儿看护不利等不好的现象。


    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该拿人就拿人, 这些慈孤院都要迎来整改。


    曹项的意思是,趁着如今伪造户籍、买卖流民的案子传得沸沸扬扬, 不如把慈孤院的案子嫁接过去,明面上只说买卖流民的罪魁祸首, 他们也买卖慈孤院中的幼童。这样的话, 既可以正大光明地整改慈孤院, 把内部存在问题的人全部抓起来, 又避免老鼠们闹出更大的声势,在民间引发一些不必要的恐慌。


    同时,皇上手里还有一份名单,上面写着一些僧侣尼姑的名字。


    太子显然对着这份名单很好奇,不知它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僧侣尼姑也存着问题。名单上大部分都是尼姑,只有少数几个和尚。他们同样属于阴沟里的老鼠,以出家人的身份,在内宅走动,在夫人、小姐中发展人脉、寻找目标。


    这些僧侣尼姑倒是不难查,因为稍微“著名”一些的尼姑,那都得是有师承的,什么时候拜了某某法师为师,什么时候在某某尼姑庵进修学习,她的师姐师妹是谁,她的徒弟、徒孙是谁……这些都是可知的。一个连来历都说不清楚的尼姑,她不可能正大光明建立自己的道场,又在各处取得夫人小姐的信任。


    因此,只要知道了一个尼姑身上存在问题,顺着这个尼姑的师承、人脉去找一找,肯定能够找出别的有问题的尼姑。揪住一根线头能把整张网拆除了。


    太子举一反三地说:“我们趁机把这些假僧假尼姑抓了,同样把罪名嫁接到买卖流民的罪魁祸首那里去,就说他们同时还干着伪造户籍的生意,帮一些犯人伪造和尚、尼姑的身份?”那对扯出大案的骗子夫妻不就是这种情况吗,因为救了瘸三一命,于是瘸三给了他们一张假户籍作为回报,方便他们行骗。


    “朕觉得可行。”皇上说。


    但这么大张旗鼓地抓了人,虽然明面上的理由都和阴沟里的老鼠们无关,民众也不会知道老鼠们的存在,但那些老鼠们自身肯定知道他们已经暴露了。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去做些什么?宫里的老鼠查清楚了吗?这一点非常重要!


    太子有些担心。皇上却说:“朕已经给顺国公传了密旨。”


    从发现老鼠的存在,意识到他们的大本营设在外族之地,皇上就做好了打仗的打算。他在几个月前给顺国公传了密旨,顺国公显然已经做足了准备,只要这边一开始抓人——抓慈孤院中的老鼠、抓僧侣尼姑中的老鼠——皇上就可以立刻下一道明旨,让顺国公迅速率兵打到外族去,把老鼠们的大本营一网打尽,同时也叫外族付出代价。外族既然选择和老鼠勾结,他们肯定心存歹意。


    战争是不好的。


    但有时候却无可避免。


    如果皇上从来没有发现过老鼠的存在,让老鼠们滋生得越来越多,未来某天老鼠和外族肯定会打皇上一个反应不及。如今皇上不过是先发制人而已。阴沟里的老鼠和别有用心的外族,如果不一口气干他们一个狠,留着总是后患。


    这样一来,唯一需要注意的就剩宫中了。


    想到刚被解除禁足的六皇子,太子微微皱了下眉头。小六那边,如今一切瞧着都很正常。但这种正常反而叫人心生疑虑,总觉得有人正在酝酿个大的。


    小会开完后,大家有序地离开,唯独太子被皇上留了下来。


    皇上从暗匣中抽出一份密折,递给太子。太子也不推脱,接过密折就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抬头问:“也就是说,现在根本不能确定那个第三子还有没有后代活在世上。如果有,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后代流落到了哪里。是吗?”


    皇上点点头。


    世家钱家暗中收留第三子,这个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八十来年,钱家又做了诸多封口之举。现在想要回过头去查清楚,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花了两三个月也就查到了这么点有用的。从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钱家当年确实收留了第三子。为了更好地掌控这个第三子,钱家把第三子放到了淮封老家,将他关在一个院子里。院子里伺候的都是不识字的哑奴。第三子也老实,在院子里一住多少年,从没有闹过。等他到了年纪,钱家还给他找了一个哑巴侍女伺候。


    淮封那边根本不知道第三子的身份,连院子里住的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不知道,只隐隐知道确实有这么个院子,到现在还有传闻说那院子附近闹鬼。


    而无论钱家想利用第三子去做点什么,随着太/祖的皇位越坐越稳,天下的局势越来越安定,钱家心里想的那些事情都不可能达成了。第三子的存在对于钱家来说渐渐成了祸端。但就这样把他弄死,当时的钱家人又不是特别甘心。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嫁到钱家当主母的赵家姑奶奶获知了这一消息,第一时间跑回娘家找兄长商量。赵家主又急又气,认为前朝遗孽绝对不能留。


    赵家这边给钱家施加了很多压力。


    最终钱家决定把第三子悄无声息地弄死。但第三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倒是没想逃。当天,饭里下了毒/药,他仿若无事地吃了,然后中/毒身亡。当夜,这个院子起了大火,第三子的尸体跟着院子里的房屋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但是,钱家事后才注意到,伺候第三子的那个哑巴侍女不见了!


    哑巴侍女是连床上的事都一块儿伺候的。谁也不知道她消失的时候有没有怀有身孕!而且,她一个弱质女流,竟然能从钱家逃出去,这一点也非常不可思议。反正最终的情况就是,她逃走了。而钱家暗中查了好久,都没找到她。


    如果哑巴侍女当时怀了,孩子也顺利生了,那个孩子现在应是六十多岁。


    六十多岁的人,要是正常娶妻生子的话,儿辈、孙辈肯定都不缺了。


    太子叹道:“这个钱家!心比天高,然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你都拿捏住第三子了,那肯定是想要改朝换代的吧?都有这么大野心了,结果你却连一个侍女都看不好?不知道她有没有怀孕,也不知道她逃去了哪里。这叫什么事啊!


    皇上说:“他们当年收留第三子,肯定和某些人有过协议。这个哑巴侍女能逃跑,肯定有人暗中相助。”第三子是怎么出现在钱家的,总不能是钱家自己去抓的吧?皇上倾向于当时有那么几个忠于前朝的人,他们知道第三子的存在,主动把第三子护送去了钱家。这些人当时的势力肯定严重不足,无法很好地庇佑第三子。但后来,他们慢慢发展出了一些势力,又见钱家要翻脸,虽然没能把第三子救出去,但让第三子做掩护,救一个不起眼的侍女还是容易的。


    按照皇上的想法,最好这个侍女被带去了老鼠们位于外族的大本营,她生的孩子和孩子的后代也都在那里。这样的话,等到顺国公的大兵推进,攻破了外族的防线,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所谓的前朝遗孽,就像是藏在屋子角落里的蜚蠊,没什么致命的杀伤力,但是恶心人啊!得叫他们彻底灭绝了才好。


    父子俩商量完了大事,许是见皇上心情不好,太子有意哄他开心,笑道:“说来,安排太监去慈孤院里当监工,这主意还是音奴出得呢……此次音奴又查清了伪造户籍、买卖流民案,应当好好赏他一回。儿臣想替音奴讨个赏。”


    “哦?赏什么?”皇上果真提起了一些兴致。


    “别的都由父皇看着办,但儿臣希望赏赐里能加一条发带。”太子说。


    皇上:“???”


    发带,这是什么赏赐?景福和平国公还能缺音奴一根发带吗?


    太子叹道:“身为兄长,总不能叫音奴时刻都戴着别人送的发带吧?”


    皇上沉默了一瞬,僵着脸问:“丞相家的小解元送的?”


    这个问题还用回答吗?难不成还能有别的答案?


    这对至尊的父子忽然动作一致地叹了一口气。?


    ? 第一百四十八章


    颜楚音又在衙门里整理了一天的旧档案。


    他皇舅舅所忙的那些天下大事, 离他说近也近,毕竟他还是不少事件的亲历者。但离他说远也远,皇舅舅在保护他, 不会故意把他牵扯进这些大事里。


    颜楚音也信任他的皇舅舅,所以什么阴沟里的老鼠, 什么钱家与第三子的旧事,他不会主动去探听。他这个年纪, 能把买卖流民案处理好就很不错了。


    颜楚音离开衙门时已近黄昏。他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这天是真有些冷了。


    街上的年味越来越重了。衙门大门处的那几排台阶刚被擦洗过, 石板被擦得锃亮。见颜楚音一直站在大门处没离开,守门的衙役忍不住解释了一句, 今天衙门大扫除, 里里外外都叫人仔细打扫过了, 所以瞧着比平日里干净很多。


    其实颜楚音刚刚是在想事情, 根本没注意周遭的情况。听了这话, 他看着石阶恍然大悟地说:“要过年了!”年前打扫卫生是惯例, 谁家都是这么做的。


    要过年了, 衙门里也快要放假了。


    颜楚音想着才整理了大半的旧档案, 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按照他的想法,应该在年前把这一摊子事情忙完, 如此才能安安心心过节,也好叫那些受害者能在明年真正迎来“新年新变化”。看来, 接下来几天还得继续加大工作量啊!


    颜楚音认真考虑着是不是该叫家里送铺盖过来,睡衙门里会更有效率吧?正想着事, 便瞧见他的副手楼大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官服从外头回来, 官靴上满是尘土, 可见这一日又跑了不少地方。楼大人见到颜楚音, 连忙向他行礼。


    颜楚音赶紧扶了一下,没叫楼大人行全礼,随口问:“都还顺利吧?”


    楼大人负责安置买卖流民案的受害人,按照那些有问题的卖身契找过去,找到受害者并核实了身份后就把他们带去临时的安置点,之后再和他们仔细商谈赔偿等问题。这其中,不少受害者已经死了,因为青楼中人大都难以善终。


    楼大人说:“基本还算顺利。哦,今日遇到一个特殊情况……”


    “怎么个特殊法?”颜楚音问。


    楼大人缓缓讲了起来。这个受害者是最早的那一批,二十多年前被卖的。她的真实姓名已经不可考,十岁出头的样子被卖到了青楼,楼里给取的花名叫白柔柔。她在楼里一待二十多年,早两年是学“本事”,后来就是挂牌接/客,再后来年纪大了,恩客渐渐少了,因着她会讨好老鸨,因此没被送去下等的妓/院——一旦去了那种院子,基本上再活两三年也就到头了——而是留在楼中做了调/教嬷嬷,负责调/教新来的小姑娘。她是少有的能活到三十多岁的受害者。


    好些受害者不到二十就因为各样的原因去世了!


    但就在几个月前,白柔柔开始生病。她接/客的那些年,什么事都经历过,身上落下了病根。这一病,直接就病重了。然后就在上个月,白柔柔病死了。


    “但是她留下了一个女儿。”楼大人说。


    青楼里虽然有些避孕的手法,但那不是一定有效的。白柔柔十八岁那年,意外怀了个孩子,发现时已经晚了,用了些方法都没把胎落了,只得生下来。


    那是个女孩,在青楼出生,也在青楼长大。白柔柔对这个女孩疼爱有限,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心里总有几分在意的。她不愿意女儿重复自己的老路,正好在她女儿挂牌前夕,有个公子哥瞧上她了,女儿就去做了公子哥的外室。


    伺候一个男人总比一双玉手千人枕好吧?白柔柔大约是这么想的。


    颜楚音严肃地说:“那这个女儿呢?白柔柔虽然不在了,但她的女儿也算得上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应该把她找出来,各方面的补偿都要给到位了。”虽然说这些补偿无法偿还她们不公的命运,但是总比让她们继续随波逐流好。


    楼大人面色尴尬地说:“她……她被接去贾家了。”


    颜楚音起先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是说她已经从外室变成小妾了吗?这确实有些麻烦,既然进内院做了小妾,说明她已经签了妾书,成那家的人了。


    楼大人轻咳一声,压低声音补充说:“是……德妃娘娘母家的那个贾。”


    德妃娘娘的母家……


    颜楚音恍然大悟:“贾成天?白柔柔的女儿给贾成天做了外室?”他十分厌恶贾成天,之前的花瓶案中,贾成天那帮人站在楼上推了个花瓶下来,差点砸到颜楚音,颜楚音直接叫人把他们抓去大理寺。这个案子成为了皇上整治宗室的开端。再后来,颜楚音还和沈昱一起找过二驸马——二驸马算是贾成天的哥哥——直接断了贾成天的后路。自那以后,颜楚音就再也没有关注过贾成天。


    那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卑鄙小人,有什么好关注的!


    如今想起来,当时好像确实听过贾成天小小年纪就偷置了外室。


    颜楚音越发同情白柔柔母女,说:“贾成天不是什么好东西。楼大人,你只管找上贾家去,问清楚那姑娘自己的意思,只要她不愿留在贾家,就把她接出来,把理应补给白柔柔的那份补偿全部补给她。你去的时候要告诉她,朝廷会为她做主,她的补偿是终生的,日后的生活也有着落,告诉她说不用怕。”


    楼大人应下了,得了新乐侯的吩咐,贾家那边自然不值得顾虑了。


    颜楚音想了想又说:“像白柔柔这样已经去世的……最好也找到她们的身葬之处,寻个合适的日子,把她们的尸骨重新收敛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排她们重新下葬。墓碑也都重新弄过。不知道她们的真实姓名,那就写上籍贯。没有亲人帮她们祭扫,那就每年清明时节安排衙门里的人过去祭扫……”


    “这……”楼大人面色微变。那些死者生前大都是青楼中人,这样的身份本就十分不堪,若是安排衙门里的官员小吏过去祭扫,只怕大家都觉得荒唐啊!


    颜楚音还能不知道楼大人是怎么想的?他冷哼一声:“莫要忘了,他们的悲剧都是谁造成的!若不是衙门办事不利,由着那些混账伪造户籍,他们哪里会流落青楼?是祭扫,也是警醒。既然当了官,就应该对得起身上的官衣!”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


    楼大人只觉得一记重锤打在心上。是啊,他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那些可怜人?她们难道是自愿在楼里卖笑的?如若所有官员都是好的,他们何至于此!


    颜楚音知道那些已经死去的受害者,因为生前多是青楼中人,所以死了以后大都是一张破席子卷着随便找个乱坟堆葬了。祭扫这种更是不用想。他以前不知道这些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自然要连着受害者的死后事也一起管了。


    颜楚音声音冷硬地说:“总之都按照我说的办。日后每年的祭扫绝不能落下。谁有反对意见,本侯就叫他从受害者中请个牌位回去,放他家祠堂里!”


    这话说得十分无赖。让那些官员小吏去祭扫妓/子,他们肯定不甘愿,但如果把妓/子的牌位请回家去,只怕他们一个个都得向祖宗自裁谢罪,因此再不甘愿也不敢反对了。而且新乐侯都说了,这是为了叫衙门里的人警醒。新乐侯错了吗?就算是告到皇上那里去,皇上哪怕不偏着新乐侯,也要说他做得好啊。


    颜楚音回到家的时候,下人告知说妹妹颜楚骧在他院子里等着。


    颜楚音用力揉了把脸,努力调整了表情,问随侍:“我现在瞧着如何了?”从衙门里带了一肚子的坏心情回来,但马上要见妹妹了,坏心情都得藏藏好。


    随侍说了好,颜楚音才面带笑容地踏进了院子里去。


    坏心情确实是藏好了,但那一身疲倦是藏不住的。颜楚骧终于见到了早出晚归的哥哥,顿时心疼坏了,连忙叫他坐下,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杯热茶,然后说:“其实我找哥哥没别的事,就是哥哥叫我们看的沈解元的读书笔记,真是写得好!我们不仅看了,还学着解元的样子也写了笔记。喏,都整理好了。”


    颜楚音接过文稿看了几眼,笑道:“不错,看样子你们都很认真啊!”


    颜楚骧说:“我与曹争商量过,想出一本文集。以后也都这样,每次的笔记整理出来,挑着好的用来出文集。我名下正好有家书局和十几家书坊……”


    颜楚音陡然一惊:“你说什么?”


    “我名下……”


    “不是这句!”


    “每次的笔记整理出来……”


    “不是这句!”


    “想出文集……”


    “不是这句!”颜楚音着急地说,“你与曹胖子的弟弟商量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我最近太忙了,没顾上带你出去玩……”哥哥其实很开明的,不拦着你出去玩,也不拦着你和男子打交道。要是哥哥得空,哥哥可以带着女扮男装的你去各种地方玩儿!但你和别家的小子商量事,一定要带上哥哥一起啊!


    颜楚骧以前久居南方,笑道:“天气这么冷,京城里的冬天比南方冷了好些,我才不爱在这时候出门。我与曹争是通信往来。公主婶娘也是知道的。”


    “哦。”颜楚音立刻松了一口气。通信啊,通信就没事了。


    小侯爷美滋滋地看起了文稿,看看这些孩子究竟从沈昱那里学到了多少!


    作者有话说:


    小侯爷:严禁(妹妹)早恋!


    小侯爷:但我又不是妹妹![狗头]?


    ? 第一百四十九章


    颜楚音觉得颜楚骧那个出文集的主意很好!而这个事情交给颜楚骧去办, 他也十分放心得下,相信妹妹肯定把这个事情办好。他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我觉得你们出书的时候,可以让作者取一个……嗯, 怎么说呢,就是无法明显看出作者真实身份的那种别号。好比说你, 可以别号清风居士,从这个别号中, 没有人能看出你姓颜, 也没有人能看出你是女子。”颜楚音说。清风居士这种别号听起来很中性, 男子可以自称清风居士,女子也可以这么自称。


    颜楚骧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颜楚音的意思, 眼睛刷得一下亮了。


    “我们的文集必须是最纯粹的文集, 大家只以学识论高低, 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交流学问。一篇文章, 它好就是好, 不好就是不好。不会因为作者是女子, 大家就闭着眼睛说她写的东西总是不如男子的大气。不会因为作者是某大儒的得意弟子, 就闭着眼睛说他随手写的东西全是高深的。”颜楚音说。


    颜楚骧忽然想起她刚来京城的时候, 那时她向哥哥探问,京城里可有女子学堂。哥哥说(其实那时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沈昱), 问梅社挺好的,但是他不希望她加入问梅社。哥哥还说, 等她安定下来后,完全可以自己组个社团。


    问梅社好不好?自然是好的。至今仍有很多女子以加入问梅社为荣, 那是对她才华、品格的双重肯定。世人也多推崇问梅社, 总会对其成员高看一眼。


    但世人的那种高看……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道。


    “儿啊, 我看周家的二娘子比王家的大娘子更配得上你, 周二娘子可是问梅社的成员,我家有了这样的儿媳,面上更有荣光。等她嫁进我家,正好叫她点一点你妹妹,若能把你妹妹点通,也入了问梅社,日后定能高嫁无忧……”


    “问梅社又有诗作传出来了,书生多有追捧……啧,一帮穷酸书生难不成想得到贵女的青眼?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诗作岂是他们配读的?”


    “云姐姐,如今谁还敢得罪问梅社啊!这些话咱们私底下说说就是,千万别给我传出去,要不然我真是没法做人了。我啊,真是越发讨厌问梅社了,这天下的女子这么多,好像只有她们是有才的……什么事上都要压我们一头。”


    ……


    说不上是谁的错,但问梅社确实渐渐变了味道。也许是社会的错吧。


    颜楚音教导颜楚骧说:“作者都取了别号、叫人分不出男女后,女子就得不到优待了。你的文稿写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别人不知道你是女子,就不会对你放低要求,不会像那个梅中仙子一样,只因为写了一首酸诗,一群吃饱了撑的读书人就到处去给她扬名。但与此同时,人们也会更公正得去品评你的作品,只要你写得好,他们就会因为作品本身去赞颂你,而不是给你附上一堆‘她文采那么好,日后肯定能高嫁’、‘世间难得有女子如她那样清醒’、‘这样的女子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把其他女子衬成了鱼目珠子’之类的恶心的话。”


    颜楚骧神色坚定:“我读书是为了明理,学画是因心中所爱,又不是为了好嫁,更不是为了男人口中的艳压群芳……哥哥,我觉得你这个主意很棒!”


    优待?她不需要!她需要的就是被公平对待。


    不只是她,想必天下很多女子都一样,她们欠缺的只是那一份公平。颜楚骧下定决心,他们出的文集就按哥哥说的那样,大家都给自己取一个干干净净的别号,不刻意去强调个人的身份地位和家世,也不刻意去强调大家的性别。


    颜楚音满脸欣慰地看着妹妹,觉得自家妹妹就像一颗生机勃勃的青竹,心里骄傲极了。他又听了妹妹出文集的具体想法。妹妹说得头头是道,要怎么选题,又怎么选稿,该怎么印刷,又怎么在书坊售卖,售卖时如何提高盈利……


    颜楚音越发骄傲了:“你竟然连文集售卖时的盈利情况都考虑到了。”


    “这方面都是曹争想得啦。”颜楚骧并没有冒领功劳,“若不是曹争提醒,我哪里能想到这些啊。哥哥,我觉得曹争十分厉害。我和你说,他竟然还……”


    颜楚音:“……”


    曹胖子,管管你家弟弟啊!


    “既然你们想得这么周全了,那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们去办吧,我不插手。”颜楚音学着皇舅舅的样子,皇舅舅想要历练他时就是这么说的,“不过,作为兄长,要是什么都不做,我这心里又过意不去。这样吧,一个是你们出文集时的封面上的题字,你们给文集想一个名字,想好了我就去找三皇子,让他帮你们题字。还有一个呢,就是文集内的序章,我叫沈昱帮你们写序,怎么样?”


    “好啊好啊,谢谢哥哥!”颜楚骧开心地说,“哥哥,我和曹争一定会认真选稿。等这文集出了,绝对不会丢哥哥的脸。”要对得起三皇子的题字和沈解元做的序啊!这都是哥哥用自己的人情换来的,绝对要对得起哥哥的这份付出!


    事情就这么定了。


    目送颜楚骧离开后,颜楚音忽然气呼呼地说:“开口闭口都是曹胖子家的那个小东西……那小东西才多大,十岁有没有?能有多厉害啊?哥哥不信!”


    双寿:“……”


    颜楚音叹道:“就是他再厉害,也不能这么夸啊。咱得矜持点。”


    双寿是陪着颜楚音一块儿长大的,知道小侯爷这人脾气不坏,所以敢开主子的玩笑。双寿笑着说:“主子,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大小姐是跟着您学的?”


    颜楚音给了双寿一个疑惑的眼神。


    双寿道:“您夸沈解元时比大小姐夸曹公子时还激动呢!”


    怎么不见您矜持一点呢?


    颜楚音:“……”


    第二日,楼大人按照颜楚音说的找上了贾家。贾家人的第一反应是贾成天又惹麻烦了,十分愤怒,明明半年前他们还宠贾成天宠得不行,这会儿却一口一个孽障,恨不得要把贾成天打死。楼大人在颜楚音面前小心谨慎,但在贾家人面前完全没必要摆出低姿态,直接叫他们安静一些,不要妨碍了他们办差。


    白柔柔的女儿如今有个名字叫茹儿。


    茹儿听了楼大人的话后,摇着头表示不愿意离开贾家。虽然她在贾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本来是外室,之所以被接进来做了妾,是因为贾家需要她照顾贾成天。贾成天在牢里受了大罪,放出来后又被贾爹打断了一条腿,如今已是半个残废。再加上他的身份也被废了,再不是正经婚生的贾大少爷,而是一个私生子,他自己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整日里借酒浇愁。酒喝多了又闹事,把丫鬟婆子都打跑了。原本疼爱他的贾老夫人如今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的。丫鬟婆子全都找门路离开他的院子了,家里也没有给他补齐,这才把茹儿接了进来。


    所以楼大人实在想不明白,这个贾家到底有什么好待的!


    但茹儿却不这么认为。


    在她看来,贾成天是救她离开青楼的恩人,是她的男人。她怎么可以在自己男人受难的时候离开呢?便是楼大人给她讲了好多道理,告诉她说离开贾家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朝廷会管她终身……她仍是咬死了要做贾成天的妾。


    这就没有办法了。


    楼大人担心这样子没法向新乐侯交代,于是把补偿给了茹儿,又态度强硬地带着茹儿去衙门里解了她和贾家签的妾书。却没想到,前脚刚解了,后脚茹儿就和他们重新签了。但这些就和楼大人无关了,反正他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没必要去阻止当事人的自愿选择。


    楼大人事后向颜楚音汇报了此事,颜楚音简直无法理解。楼大人以为颜楚音心善,忙说:“您放心,受害者们还有部分补偿是按照季度发放的,要是她后面想通了,打算从贾家赎身,只要攒上一段时间的银子,还能够赎出来。”


    颜楚音叹道:“她糊涂啊!”


    一边叹着,颜楚音一边拿出受害者名录,找到白柔柔那一栏,在她的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勾,表示受害者已经安置好了。白柔柔是十来岁的时候被卖的,卖身契上虽然伪造了户籍,但每年的受灾地都是可查的,对比当年的受灾地,就能找到她真正的籍贯。白柔柔的名字后面就标注了籍贯,是东得省鄂安县。


    当年鄂安县发生地动,大半个县被波及,很多村落都整个儿埋了进去。朝廷那边的反应还算快。但是县内的路有大部分都被埋了。朝廷需要一边开路一边救人,动作就慢了。再加上死于地动中的那些人,尸体没有及时清理,当地很快就出现了疫病。县里的一些在地动中损失较小的村落,因为惧怕疫病,也开始逃亡。整个县的人都在往外跑。而像这种灾地有疫病的情况,灾民们就算努力跑到了别的县,那些地方也是不敢轻易收人的,灾民只能在野地里流浪。


    “这个地方……东得省鄂安县……瞧着有些眼熟。”颜楚音说。


    楼大人凑过来看了两眼,说:“最早的那批被买卖的流民,都是来自东得省鄂安县的,估计您是看多了。”不过那些被买卖的流民,大多数已经死了,白柔柔就算是长命的了,然而也已在上个月病逝,没有等来这份迟到的公正。


    “是这样吗……”颜楚音自言自语。


    东得省鄂安县……总觉得他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地名!?


    ? 第一百五十章


    又忙活了一日。


    颜楚音带头勤快, 底下的人自然不敢松懈。


    这些日子,衙门里的办事效率比之前不知好了多少。眼看着天已经渐黑,新乐侯叫人点了蜡烛, 依然忙个不停。小吏们心里都觉得特别苦,面上还不敢带出不满的情绪。天气这般冷了, 尽管屋里点着火盆,但他们还是觉得冷, 脚尖像是冻僵了一样。唉, 不是所有人都像新乐侯那样, 能穿得起绒毛袜子的!


    这时,新乐侯的随侍从外面进来, 附在小侯爷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话。


    新乐侯猛然站了起来。


    小吏们本就时刻注意着侯爷这边的动向, 眼神全飘了过来。就见新乐侯脸上旋开一抹笑意, 先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然后说:“一时没注意竟然就忙到这时候了……行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整理整理, 咱们明天再接着干。”


    小吏们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个个都偷着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歇了!


    叫新乐侯去写诗作赋, 他确实不擅长,这辈子都不可能擅长了。但在另一些事上, 他却有着仿若天生的灵性。颜楚音说:“辛苦了大家了。双寿,你去附近的酒楼叫一桌席面来, 速度快点,别叫大家久等了。但不许叫酒, 这季节还是多喝羊肉汤吧, 既驱寒又养生。大家好吃好喝, 吃饱喝足了再回家去。”


    小吏们闻言, 心底那一点点不敢与人言的怨气立刻散了个干净。新乐侯叫的席面,其他的不敢说,但肉是管够的,味道也好。而且说出去也有面子啊。


    “本侯还有事要忙,就不陪着大家一起吃了。今日叫楼大人坐上席。”颜楚音笑着说。他将手头的工作收了个尾,又将桌子整理好,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颜楚音脚步轻快地跑出房间,心情激动地跑过衙门大院,忍不住加快了一点速度,冲到大门口,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颜楚音高声叫道:“沈昱!”


    暮色四合。沈昱一直站在背风处,应该站了有一会儿了。


    颜楚音冲到沈昱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心疼地说:“瘦了瘦了!才几日功夫不见,就瘦了一圈。这几日不忙了吧?得叫我家的厨子好好给你补一补。”


    沈昱如今要备战来年的春闱,已经不需要去太学应卯了。沈丞相的意思是让沈昱跟着他一位已经致仕的好友去民间走走,多看看真实的百姓们的生活。


    这会儿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不需要伺弄土地,算是一年中难得能有几分闲暇的时光。这个时候去民间走访,可以和乡亲们多聊聊,听听他们这一年到头的收成,听听他们对自己家庭的规划,听听他们的艰苦和憧憬。


    沈昱向来孝顺,丞相既然有了安排,他就照做了。


    这些日子,沈昱都跟着那位长辈在京城郊区的乡间走访。一老一少穿着最最寻常的衣服,没有带随从,看上去不像是致仕的老大人和丞相家的公子哥,倒像是百姓家里一对普通的爷孙。当然,这个孙子长得比一般人俊俏就是了!


    打着寻亲的借口,他们坐着一辆驴车,到处走走停停。每到一个村落,他们都借住在老乡家里。老乡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等临走的时候再给老乡塞点铜板。用铜板就够了,老乡们能在年前赚这么一笔外快,瞧着心情都很好。


    说起来,沈昱幼年时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但如今叫他跟着那些普通百姓一样吃吃喝喝,他竟然有些不习惯了。丞相过日子很简朴,在吃穿用度上花费的银钱总是很少。但花得再少,丞相家的白米粥,那全是用白米熬的啊。丞相家的馒头,那也是用白面做的。丞相家一菜一汤虽然分量不多,但有油也有盐。


    这就比普通百姓家里好很多了!


    难怪颜楚音会觉得沈昱瘦了,沈昱确实瘦了。但沈昱自然不会实话实说他这些日子都吃了什么,怕颜楚音会更加心疼,只笑着说:“瘦了吗?哎,驾车果然是个苦差。总不能叫老大人迎着寒风坐车头上吧?所以都是我驾得车。”


    沈昱又说其实驾车也挺好玩,说那头老驴看似稳重,其实是个嘴馋的。这个季节,路边已经不长什么野草了。偶尔能遇到一点,老驴恨不得把草根都掘出来啃了。又说,有个老乡瞧中这头老驴了,以为是一头公驴,想借去和他家的配个种。然而这明明是一头母驴。老乡觉得难以置信,直呼自己看走眼了。


    这些事情由着沈昱说来,三分有趣硬是被说成了七分。颜楚音听得直乐。


    两人一见面就聊上了,都没想着先找个暖和的地方。颜楚音从室内出来,手本来是暖和的,但吹了这一会儿风,指尖便有些凉了。他忍不住把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暖气。沈昱见状,直接牵过颜楚音的手,发现确实有几分冷,就往自己的怀中带。颜楚音愣愣地看着沈昱,忽然指尖碰到了一个暖和的东西。


    不止是暖和,甚至还有一点点烫。


    “我专门给你带的烤红薯。”沈昱笑着说。他是今天早上进京城的,到家后洗漱一番先睡了一大觉,睡醒就是下午了。用着从老乡那里学来的方法烤了几个红薯,用油皮纸包了,就来衙门里找颜楚音,一直站在背风处等着他下职。


    沈昱外头穿着袄,这衣服本来就臃肿,怀里塞两块红薯,也瞧不大出来。


    “你家的马车呢?走吧,去马车上吃。”沈昱说。


    两人去找马车的时候,衙门的大门口有几个小吏探头探脑的。其中一人语气坚定地说:“看准了,应该就是沈家的那位解元……没错了……他当年考童生试的时候,贡院那边找我们借调人手,我就在内场里,认得解元那张脸!”


    “多谢解元!保佑解元事事顺遂、一生平安。”另一个小吏对着天拜了拜。要不是解元忽然来找了新乐侯,只怕他们今天晚上要陪着小侯爷干一个通宵。


    “希望沈解元每日都能准时来等新乐侯下职。”大家笑着说。


    小吏们一个个怀揣着美好的愿望,目送两个年轻人走远了。


    烤红薯真的很好吃!颜楚音以前哪里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啊,红薯的外头是一层焦皮,皮上还沾着灰。但因为是沈昱带来的,他学着沈昱的样子,将红薯从中间掰断,一股香味就冒了出来。颜楚音忙到这时候,本来就有些饿了,这会儿闻到香气,不管不顾地先啃了一大口,激动地说:“好吃!特别好吃!”


    沈昱便把自己手里的那块递过去:“今天就带了两块。你要是喜欢吃,我下次多给你烤几块。”


    车厢里满是红薯的香气,熏得这个冬天都没那么冷了。


    沈昱慢慢说起了自己这些日子的见闻。


    他和老大人假装是一对爷孙,老大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乡绅;他呢,则是一个过了童生试的读书人。在乡野之地,谁多读了几年书,能够识得几个字,都会被大家高看一眼,何况他还是童生!沈昱就遇到过好几家,知道村里有读书人来借住了,捧着鸡蛋和白面上门,求着沈昱帮他们家里的儿孙起一个名字。


    沈昱见读书人如此受重视,灵机一动就做趁机做了“宣讲”。


    “就是你之前提议的——编写启蒙书,叫县学里的读书人下乡去宣讲,启蒙书不是才刚编好么?等到县学正式下乡宣讲,怎么也要明年春了。我就帮你探了探路。”沈昱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册子,“这上面记录了我一路的想法。”


    宣讲这个事情,编写好启蒙书只是第一步,如何把书中的内容真正灌输到百姓们的脑海中去,真正实现启发明智的目的,这是需要有大智慧的!由着读书人照本宣科肯定不行。就是沈昱这样的人精,在宣讲的时候,都走过一些冤枉路。很多在他看来就像是常识一样的东西,无需多讲就应该人尽皆知的,但总有人是不懂的……沈昱说:“这册子你先看看,要是觉得有用,到时候……”


    册子上记了一些沈昱走过的弯路,也记了他的反思,还记了他花心思想出来的能够更好开展宣讲之事的各种方法。字迹有深有浅,是他每日抽空写的。


    “有用!当然有用!好东西啊!”颜楚音已经看了两页,“回头刊印出来,和启蒙书一起发下去。哎,天下的读书人要是都向你一样,那肯定万事顺安。”


    沈昱觉得颜楚音这个评价太高了。


    他有那么好吗?能做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不过,他一定会向着颜楚音期望的方向去努力。


    不可辜负颜楚音的评价啊!


    沈昱笑着问:“你呢,一直忙着买卖流民案,都还顺利吧?我刚进城就听了不少夸你的话,他们说新乐侯办事可靠、雷厉风行,真正为百姓着想……”


    “我做得太不够啊。唉!”颜楚音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些受害者,像白柔柔那些人,好些都已经死了。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难受,不得劲。想到白柔柔,颜楚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迎上沈昱的视线说:“东得省鄂安县……”


    “是我娘的原籍所在。怎么了?”沈昱问。


    就说在哪里听过这个地名嘛,原来是沈昱这里!颜楚音说:“既然知道了伯母的原籍,你要不要找过去……也许能找到一些故人什么的?当然,我不是让你去照顾那些故人。他们当年没有照顾你娘,把她给卖了,咱如今又何必去照顾他们。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寻清楚伯母的来历,日后能给伯母写传……”


    时人事死如事生。弄清楚了沈昱亲娘的来历,知道她家里是怎么传承的,姓氏是如何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回头再给她正式修个坟,这样也算是孝心了。


    颜楚音记得很清楚,沈昱内心一直遗憾生母的早逝。


    那就为她做点什么吧!?


    ?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天擦黑的时候, 一个老伯挑着担子回到家中。


    刚放下担子,老伴儿就迎了上来,递上一杯热茶。老伯笑呵呵地说:“今个儿运气好, 摆摊的时候瞧见沈解元了……他在我摊子附近站了好半天呢!”


    老伯在衙门附近摆摊,摆了好些年了, 周边的人都认他,生意一直不差。老伴好奇地问:“沈解元也好吃咱家的这一口?”哎呦, 那可真是撞了大运了!


    老伯摇头:“哪啊!解元都没注意到我, 只是站摊子旁边等人而已。”其实沈昱站的地方离老伯的摊位还有点距离, 并不会耽误老伯做生意。但男人嘛,不管什么年纪都喜欢吹那么两句牛, 按老伯这说法, 沈昱仿佛就站在他边上。


    他和解元紧挨着站着, 也是沾过仙气的人啦!


    “等人?难不成是等新乐侯?”老伴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伯一拍大腿:“可不就是么!”


    因为是在自己家里, 又是夫妻关起门来说私房话, 老伯自然很敢说。他在衙门附近摆摊, 按说不是那种没见识的, 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有幸见过, 但像沈解元和新乐侯那样的人品,依然叫他眼睛一亮。老伯滔滔不绝地说:“难怪他们说解元是文曲星下凡, 果然和寻常人不一样……他和新乐侯处得也好,这么冷的天, 硬是等到新乐侯下职……比着咱巷子里的二壮等王家丫头还诚心!”


    “瞎说!二壮和王家丫头是订了亲的,你这张嘴啊……”老伴嗔怪了一句。


    老伯佯装不满:“你懂什么!我上次在茶摊子上听人说书, 诗经里有那么一句, 说兄弟之间处得好, 那就和夫妻一样。我拿二壮和王家丫头比解元和新乐侯, 怎么不对了?我用的是诗经里的说法!”他有心在老伴面前卖弄学问。


    诗经里确实有这么类似的一句话。但人家说的是,宴尔新婚,如兄如弟。正好和老伯说的相反,是说新婚夫妻之间感情好如同兄弟姊妹。老伯记错啦!


    见老伴真被自己唬住了,老伯越发得意了,又说:“我今日仔细瞧过了,解元那人品……啧啧啧,真和天上的神仙似的!根本想象不出他骂人的样子。但上次他们读书人聚会的时候,有人说新乐侯的坏话,他却不管不顾地骂出口了……这感情!还能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感情吗?那真就是和夫妻一样了啊!”


    “有道理哇!”老伴儿说。


    类似的话还在好几个家庭里发生着。


    好比说一个跟着颜楚音办事的小吏,吃饱喝足了,拎着一包白送的糕点回到家中。妻子嗔怪,今个儿既然下职早,何不早点回家,去买什么糕点啊!小吏直喊冤枉,这糕点分明是新乐侯送的,不是他自己买的。再说,下职哪里早了?若不是沈解元跑来把新乐侯接走了,他们这会儿估计还燃着蜡烛办公呢!


    妻子好奇地问:“原来新乐侯与沈解元真这么要好?那些传言不是假的?”


    小吏道:“你莫看新乐侯年纪不大,是个能办事的,根本糊弄不过去。他只要将脸一板,我心里就一颤,赶紧寻思自己哪里错了。但新乐侯遇见了沈解元,今日我是真看仔细了,那笑得……啧,若不要好,新乐侯能笑成那样?”


    ……


    颜楚音并不知道他与沈昱的“情深义重”正成为这个冬天最火热的话题。不仅民间在讨论,当沈昱写的那个试讲启蒙书的小册子经由颜楚音的手,递到皇上面前去时,皇上和太子对视一眼,两人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情,又叹了口气。


    小册子当然很有用了。沈昱说了,给百姓们宣讲时一定要注意“话术”,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话术没把握好,那启蒙书上的东西再有用,百姓们也不一定会接受。皇上看过小册子,觉得沈昱继承了丞相的作风,是个能办实事的。


    这个评价已经非常高了!


    皇上同意颜楚音的判断,认为沈昱的小册子应该和启蒙书组成配套的宣讲材料。他说:“等到来年春天、万物生发,这全民启蒙的活动就正式展开了。”


    满打满算,他们的准备工作还有三个月。


    太子道:“沈解元用心了。”来年三月,不仅有全民启蒙,还有春闱呢,结果沈昱这么一个准考生,不顾寒冷跑去了乡野做试讲。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啊!


    虽然直到现在,太子依然想不明白,沈昱和颜楚音之间到底是怎么开始了友谊的。但不得不说,自从两人有了交情,沈昱对颜楚音的心意没半分作假。当然换作颜楚音也是一样,他对沈昱也是全心全意。这样的知己不可多得啊!


    皇上:“……”


    不是,你这怎么也叛变了,竟然帮沈家那小子说起了好话?


    但目光落在沈昱写的小册子上,皇上到底没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长大了,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总有一天,长辈在他们心里不再是唯一了。


    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啊!


    但皇上还是忍不住吐槽说:“音奴说了,叫朕找人把册子上的东西抄了,原版要还给他,他要收藏的……那就赶紧找人抄了吧,莫叫音奴等上太久。”


    年前,颜楚音带着一众小吏终于将厚重的资料梳理完了,没有漏下一个受害者。他很是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皇上做出的种种布置也到了收尾阶段。


    小年那一天,全国各地忽然无预兆地开始抓人。


    当然,这个无预兆是针对普罗大众来说的。事实上,为了这一天,皇上和曹项那一派势力已经筹划了很久。慈孤院里有一批被抓到,庵堂寺庙里有一批被抓的,甚至连一些专门往来于两国边界的商队中,也有一批被抓的……这可是小年夜啊,明明周遭都是欢乐的气息,谁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抓人!


    抓人时肯定会惊动周边一些无辜的人,但他们很快就被安抚住了。朝廷给出的理由是这些人之所以被抓是因为牵扯进了伪造户籍、买卖流民案,听着十分“有理有据”,大家基本上都是接受的。不仅接受了,还表现出了对被抓者的极大的厌恶。自古以来,买卖人口造成诸多家庭破碎的人,都是最招人恨的。


    而这个罪名虽然是编的,但也没有完全冤枉了他们。这些阴沟里的老鼠潜伏得这么深,确实拐卖了好些被送到慈孤院的幼童,造成了很多家庭的破碎。


    与此同时,西北那边,顺国公也率军对邻国宣战。


    虽然大冷天的,仗很不好打,但因为邻国特殊的经济构成,他们每到冬天就容易缺粮。两国原本就容易在冬天产生摩擦。士兵们也习惯了在冬日警醒。


    这一次,粮草齐备、军姿充足,士兵们更是势在必胜。


    短短几天功夫,那些属于阴沟里老鼠的势力,几乎被一网打尽!当然,因为他们实在太能藏了,因此肯定存在一些漏网之鱼。为了防止这些漏网之鱼狗急跳墙,颜楚音等人身边又加大了保护力度。他干脆老实缩在家里不外出了。


    而在京城之中,皇上还特意留了一条线。


    就是那个牟羊的妹妹,被精心改换身份后,如今嫁给了一个周姓的官员。她的身份改换得太过精妙,正常情况下谁也察觉不出她有问题。不过她早在几个月前就已被策反,皇上这边假装没有发现她的不对,还大力提拔她的丈夫。


    眼看着整个棋盘都快要被掀了,如果剩下的那么几只阴沟里的老鼠想要搞事,他们绝不会放过一颗这么好用的棋子!留着这个女人用来钓鱼是正好的!


    西北边界某客栈。


    一老一中年仿佛父子,坐在房中沉寂无声。老人不是别人,正是阴沟里的老鼠的领头人,自称叫“望乡”,而老鼠们叫他“相父”。中年人则是他的手下。他们几代人辛苦了几十年的成果,几日功夫就毁了个干净,天都要塌下来了。


    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事态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明明藏得很好,不是么!连皇宫中都埋入了他们的探子!前些日子刚刚接到京城中传来的消息,六皇子分明就是一个好用的,眼看着就能用六皇子当突破口在皇子们中下一盘夺嫡的好棋……结果他们的势力忽然被连根拔了!


    毫无预兆的!几十年的忍辱负重都白费了。


    望乡老人直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在床上躺了半天,这会儿好不容易才找回几分心气。好在他控制人心有一手,即使到了这个境地,身边的几个人还是忠于他的。就这样认输吗?不!绝无可能!只要再给他时间、再给他机会……


    老人的眼睛有些浑浊,但目光却锐利。


    明明是人,偏要做阴沟里的老鼠;而老鼠做久了,自然就偏执了,他们不可能走回头路的。望乡老人抓住中年下属的手:“去、去京城……”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恰恰会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边界之地反正肯定是不能待的了。而且,别的势力毁了也就毁了,只要还能控制住六皇子,日后未必不能夺回天下……


    中年人领命,正好转身离开房间。


    望乡老人眸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一条讯息。那讯息是多年前就得了的,他当时怀着某种私心,故意把它藏住了,还把相关的人士全都灭了口,但现在……老人忽然改口说:“不……去、去东、东得省。”


    此一时彼一时啊!


    怎么能把东得省忘了呢。都这时候了,组织里的人大量被抓,剩下的自然会人心不稳,需要稳一稳人心啊。先去东得省做一番布置,再去京城也不迟!?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对于时人来说, 春节是一个无比重要的节日。


    宫里的贵主们再想念颜楚音,但春节还是要让他留在平国公府过的。因为要祭祖啊!这可是大事!平国公府的人丁一直不算兴旺,和曹胖子他们家根本没法比。到了祭祖的正日子, 颜楚音把颜楚骧拉上了,他这一辈儿也就只有两个人。好在还有偏远的支房帮忙撑场面, 乍一眼看过去,还是有几分热闹的。


    等过了正月初二, 颜楚音才得以入宫。


    按民间的说法, 正月初二出嫁女回娘家。颜楚音在皇后宫中见到了好久未见的大公主。大公主怀着身孕且月份有些大了, 颜楚音颇为敬畏地看着大公主圆滚滚的肚子。大公主乐得不行,把他招到跟前说:“你和沈解元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颜楚音问。他和沈昱好着呢!


    “不过是怀个孩子的功夫, 好像错过了很多故事。”大公主说。她是皇后嫡出, 太子是她的同胞哥哥, 又是皇上的头一个女儿, 完全是被宠大的, 因此性格上并不收敛。她一直喜欢热闹, 以前经常和驸马去城外跑马。也就是这段时间身子重了——对女人来说, 怀孕是一件辛苦事——她才减少了外出的频率。


    这一减少, 就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好多热闹。


    颜楚音嘿嘿一笑:“我和沈昱啊……只能说是老天注定。”


    大公主:“……”


    颜楚音从袖子里取出一本文集,就是颜楚骧和曹争一块儿编的那本, 暂定了名字叫《初旭集》。颜楚音手里的这本算是最终定稿,不久后将付梓印刷。


    “这是什么?”大公主好奇地问。


    颜楚音说:“好东西!简单说来, 就是一群人的读书体会,这段时间读了什么书, 有了什么想法, 取得了什么进步……都写下来, 攒成了一本文集。”


    见大公主已经翻开了首页, 颜楚音得意地说:“这序就是沈昱写的。”


    二公主自幼身体不好,性情就安静些,直到这时才插话说:“大姐姐,你说音奴是不是偏心?这文集我也知道,封面上的题字还是三弟写的呢,音奴一句都不提,只一心卖弄沈解元写的序……”语气中藏着笑意,分明是玩笑话。


    大家立刻想起京城中热传的解元与侯爷的二三事,纷纷笑了起来。


    颜楚音:“……”


    怀孕的人精神短,大公主认真看了几页,眼睛有些涩,便说:“回头给我一本,我叫驸马读给我听。”自己看是看不下去了,但听人家读还是可以的。


    这话说得随意,但也能听出大公主和钱驸马之间的感情很好。


    颜楚音心道,感情好就好啊!关于钱家在几十年前窝藏第三子那事,不知道皇舅舅那边查得如何了……钱家迟早要付出代价,惟愿驸马能和公主一心。


    二公主凑过来也看了几页,见着其中一篇散文觉得很是喜欢,有些害羞地问:“这文集……是谁都可以投稿的吗?”那我可以吗?她自小身体弱,大多数时候只能用看书打发时间。不过她虽然书看得很多,正经的功课却做得一般。


    “谁都可以!”颜楚音隐约看出了二公主的心动,怂恿道,“不过我们这个文集哦,有一个不算规定的规定。我们建议大家投稿的时候都用一个化名,最好叫人看不出身份也看不出性别的那种。大家只以文章论高低,是不是很棒?”


    二公主一听这话,顿时就心动了。用化名好啊!等她偷偷投了稿,因为用的是化名,无人追究作者的来历,谁知道文稿是她写的,就算被筛了下去,也不会丢人。而要是有幸被选中了,到时候和驸马一起偷偷美一美,那也不错!


    大公主听着也觉得心动。回头等肚子里的这个落地了,她也投稿去!她这样的身份,无论做什么,大家都默认给她特权。难得有这种不讲特权的地方!


    颜楚音和出嫁的公主表姐们聊开心了,皇子表哥们那边不依了,四皇子裹着厚斗篷进来喊人:“音奴往年不是最爱在御清池那边嬉冰的么?我特意在那里等了你好半天……”宫里的池子就没有特别大的,御清池勉强还能滑一滑。


    颜楚音就被四皇子拉走嬉冰去了。


    结果,他们在半道上遇到了六皇子。


    这是自避暑山庄的招蛇事件之后,颜楚音头一次见到六皇子。乍一眼看过去,他都没敢认。因为六皇子瘦了好多啊!六皇子本来瞧着眼睛不大,但现在看来是之前太胖了,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没了;瘦下来后,眼睛就显出大来了。


    六皇子默不作声地盯着颜楚音看。


    颜楚音心中暗暗警戒。


    六皇子忽然鞠躬说:“对不起!”


    颜楚音:“!!!”


    这完全颠覆了他们二人一贯的相处模式!听得出来,六皇子的这份道歉是真心实意的。颜楚音心里顿时慌成了一片,手忙脚乱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六皇子心里一松。他想象过很多自己向颜楚音道歉时的场景,想象过颜楚音趾高气昂的样子,也想象过他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唯独没有想过,颜楚音竟然瞧着比他更慌。看来浑嬷嬷说得没错,其实颜楚音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心。


    但六皇子确实也说不出什么更软和的话了,抿了抿嘴角,再次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忽然转身跑远了,把颜楚音剩在原地。颜楚音有些懵逼地看向四皇子:“他这是……他这是什么意思啊……让我猜一猜,小六不会是害羞了吧?”


    四皇子被两个弟弟这种你慌我更慌的相处模式逗得哈哈直笑。


    四皇子心道,这大过年的,既然小六那边想通了,音奴瞧着也不记恨,那他这个做哥哥的,正好帮两个弟弟把场面圆一圆,好叫弟弟们日后相亲相爱。四皇子就说:“应该是吧……哎,我刚刚发现,小六瘦下来后和你有些像哦。”


    “哪里像了?”颜楚音问。


    “眼睛像!”四皇子一脸肯定地说。


    颜楚音立刻信了,笑着说:“这很正常!我的眼睛像皇舅舅,民间不是有外甥肖舅的说法吗?可见这话是有道理的。小六的眼睛肯定也随了皇舅舅。”六皇子作为皇帝的亲生儿子,肯定比颜楚音更容易继承到皇上的很多小特征。


    颜楚音客观地说:“小六还是瘦下来更好看!”


    傍晚家宴,皇上挺高兴的,先听小辈们一个个轮着说吉祥话,等小辈们说完了,他又对着小辈一个个夸过去。回顾过去这一年,太子做得好,太子做得特别好!皇上重点夸的就是太子,连带着太子妃和太子妃生的一双儿女都夸过了,之后开始轮着夸,夸大公主做得好,夸二皇子做得好,夸二公主把身体养好不怎么生病了也很好,夸三皇子做得好……当然,做得最好的还是颜楚音!


    除了太子之外,颜楚音竟是得到赞誉最多的那个人。


    这真不是皇上偏爱他,正经算一算颜楚音这一年的功绩,能把好多朝臣都压下去!哪怕是看上去最没什么用的那个在科考中提供饭食的提议,也为朝廷赢得了读书人的真心赞誉。如今清流和武勋两派人进入了一段十分难得的“甜蜜期”,让皇上能够安心得对付世家,颜楚音功不可没!更不用说别的了……


    年前对阴沟里老鼠的抓捕行动又那么顺利,皇上的心情别提有多好了。


    他虽然是皇上,是天下之主。但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这又是家宴,皇上没必要时刻紧绷着。因此,他心里记着颜楚音的种种付出,那口中自然一直在夸他。夸得颜楚音都不好意思了,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按照年纪,皇上之后夸的是六公主和六皇子。


    看着比半年前沉稳了不少的六皇子,皇上真心地夸了一句“懂事了”。六皇子挺高兴的,面上已经带出喜色,又强行压下去,好继续保持着沉稳的样子。


    宫中灯火通明,家宴一直摆到夜深。


    颜楚音自然是留在宫中了。东太后恨不得能把他留到元宵节。而皇子皇女们在宫里本来就有住处,自然各回各宫。六皇子在家宴中喝了一点米酒,回宫时特意绕路散了一回酒气,回来时就有些晚了,进门便见到六公主在等自己。


    六公主没好气地说:“父皇赏赐你了,你是不是觉得特别高兴?”


    六皇子愣了一下。


    “你傻啊!你以为父皇夸你懂事是真心的?”六公主的愤怒忍了一晚上,这会儿已经忍到极限,“要不是你白天去找颜楚音道歉了,看父皇会不会夸你!”


    六皇子:“……”


    不得不说,六公主这话确实戳中了六皇子心里某一个隐秘的点。六公主没特意提出来时还不觉得,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六皇子隐隐也有了那种想法——


    是因为我向颜楚音道歉了,父皇才会夸我的吗?


    父皇看重的会是这个吗?


    父皇向来偏爱颜楚音……


    西太后宫中。


    浑嬷嬷伺候着西太后睡下。西太后是皇上的亲生母亲,但作为亲生母亲,她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亲密。尤其是皇上登基以后,几乎彻底被东太后笼络了过去。西太后心里一直存着心结,以至于皇上做了什么,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皇上要和自己作对。好比说皇上之前罚六皇子,罚得有些重,西太后慢慢就起了念头:是不是因为我平日里宠小六太过,皇上看不惯,才这么罚小六?


    这哪里是针对小六啊,分明是针对我!


    今日皇上夸了六皇子,西太后心里也高兴,按住浑嬷嬷的手说:“这些天多亏你开导小六……你做得很好,我思来想去打算把你正式派去小六那边。”


    浑嬷嬷轻声说:“是六皇子生而聪慧,奴婢没做什么。”


    西太后就喜欢浑嬷嬷这份知分寸的样子,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 第一百五十三章


    年还没彻底过完, 关于前朝那位第三子,又查出了一些新的消息。


    之前不是抓了很多“老鼠”么,这些老鼠里或许有那种被洗脑洗得格外彻底的, 但总还有那么几个是怕死的。前朝都灭了那么多年,如今还想着光复前朝的那些人, 究竟怀有几分对前朝的忠心?只怕不多了,更多的肯定是私心啊。


    这些人被轮番审问, 就问出了一些有用的。


    当年, 钱家藏匿了第三子, 又给他安排了哑女伺候。那哑女吧,人家并不是天生就哑了的。她本是渔家女, 被卖进了钱家当婢女。因为生得花容月貌, 哪怕平日里再避着家里的爷们, 还是被钱家的男人瞧上了。也是这个女孩儿倒霉, 赶上那男人有个善妒的妻子。妻子掌着中馈, 听说小院那边需要有一个稳当的人去伺候床上事, 妻子灵机一动, 直接给女孩灌了哑药, 送去小院里了。


    哑女因此成了哑巴,她心里的恨就只有她自己知道。


    再后来, 她怀上了,也明确知道自己怀上了。第三子那边呢, 见着钱家的态度有了变化,知道自己肯定活不长了。他在小院里关了那么多年, 性情已经被关得十分软弱, 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只知道哭。就在这时, 他知道哑女怀上了,自己会有血脉留下来,这年头的人不就看重这个么?他忽然勇敢了一把。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老鼠们联系上了第三子。


    老鼠们和钱家从来都不是合作关系。前朝国破时,老鼠们是想带着第三子逃的,可是被钱家发现了端倪。钱家顿时起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直接“偷”走了第三子,还暗中绞杀了不少老鼠。剩下的那几只老鼠,不得不逃去境外。


    哑女怀上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老鼠们在境外经营出了一点势力的时候。他们安排人假装商队,想方设法和第三子搭上了线。但淮封毕竟是钱家的地盘,钱家在这里世代经营了多少年,第三子知道商队想把自己救出去并不容易,但如果他从容赴死,叫人趁乱把怀有身孕的哑女救出去,这事就变得简单多了。


    于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第三子被毒杀,而哑女则被老鼠救走。


    淮封那里多水,商队自然是坐船离开的。


    哑女起先装得很好。因为她怀着第三子唯一的血脉,在第三子死亡之后,她肚子里的孩子顿时变得无比精贵。她假装自己肚子难受,尽情折腾着照顾她的婢女和嬷嬷,招惹了不少怨气。婢女们渐渐就不尽心了。在一天深夜,哑女忽然从船舱的窗户里翻出去,直接跳了河!她本是渔家女,水性自然不必说!


    哑女跳河的地段有很多支流。谁也没有想到,竟然真被她跑掉了!


    老鼠们自然不甘心,可他们安排的商队顺着支流来来回回找了好些年都没能找到哑女。有些人怀疑哑女早就死了,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也跟着没了。但是又有一种说法,只怕哑女当时被别的船上的人救了,流落到了其他地方去……


    于是老鼠们又在别的地方搜罗起来。


    钱家当时给哑女灌的药是十分厉害的那种,哑女绝无可能被治好。因此她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哑巴,可能身边还带着一个父不详的孩子,会一些大门大户的丫鬟们都会的技能,比如绣花之类的……按照这些特征去找,不需要每条都符合,只需要符合其中一条,老鼠们都会想办法找过去。


    等到老鼠们的老鼠洞越挖越深,他们手里的棋子也越埋越多,什么慈孤院啊、庵堂啊,里面都有了他们的人,这些年还真找到了一些符合某特征的人。


    一部分老鼠说,经过验查,那些符合某个特征的人都不是当初那个哑女,因此他们还在继续搜寻。另一部分老鼠却说,经过验查,他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找到了哑女及其后代,他们被相父接走了,一直由相父那边照看、培养着,之所以还让一部分人继续搜寻哑女的消息,是想迷惑人心,确保小主的安全。


    沈昱说:“这么听着……十有八/九是那个相父在骗人。只怕他们根本就没找到哑女。但一直找不到不利于稳定人心,因此他骗一部分说已经找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颜楚音说。


    “那岂不是基本上可以默认前朝遗孽都已经死绝了?”


    “是啊!”颜楚音没看过老鼠的口供,但听家里大人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那个相父自称找到了小主儿,可又说小主被他安置在了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接受着很好的培养。这就导致除了这个相父之外,其他人都没见过哑女后代。


    相父扯谎的可能性很大!


    “那……那个第三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末帝的什么人?”沈昱问。


    “只说确实是末帝的子嗣。具体是什么身份,还得看顺国公那边。”颜楚音说。顺国公正率兵和邻国打着,老鼠们的大本营就在邻国,回头把他们大本营捣毁了,估计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而顺国公此一战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老鼠,主要还是想把邻国打服了。邻国一旦被打服,边疆至少能安稳十二十年。


    沈昱若有所思。


    颜楚音嗤笑一声:“哑女既然心怀怨恨,哪怕她跳河以后有幸活下来,肯定也会一碗药把肚子里的孩子药没了。这就是不修福德的下场!他们活该!”


    钱家那边应该还藏着一些和第三子有关的消息,比如他的来历。


    但如今大公主正怀着。钱家将第三子和野心藏了那么多年,皇上也不争这一时半刻的。等到大公主安安稳稳地生下了孩子,就是钱家付出代价的时候!


    不提这些,颜楚音又说:“我估摸着这两日就能收到杜明的信了。”


    年前知道沈昱的生母是东得省鄂安县人,颜楚音就有心要帮沈昱尽孝。但冬日里行路难,而沈昱又要忙着三月里的会试,沈昱本人是走不开的。正好颜楚音手里有个打探消息的好手,是初代平国公身边的亲兵的后代,名叫杜明。颜楚音挺倚重杜明的,思来想去又征得了沈昱的同意,他就把杜明派出去了。


    话这么说着,果然第二日就收到了杜明的信。


    颜楚音又跑了一趟丞相府,把信交给沈昱,让沈昱亲自拆着看。


    杜明不愧是查探消息的好手,因为只知道沈母是东得省鄂安县人,具体什么村的根本不知道,而一个县下面好多个村子呢,他愣是把情况梳理明白了。


    当年东得省发生地动,因为生了疫病,鄂安整个县的人都在拼命地往外地跑,而在他们逃亡的时候,卖女儿的情况并不罕见。官府虽然禁止买卖流民,可是禁不了民间买卖童养媳啊!因为这种情况严格来说算是嫁娶,不算买卖。


    几乎每个村里都有那么几户人家是卖过女儿的。


    好在后来朝廷在安排救灾的时候,种种工作还算到位,所有逃亡的人陆陆续续都回了原籍,一个个也都重新登记了名册,因此找人的难度降低了很多。


    杜明先找上了衙门,拿出平国公府的印章,衙门那边都是愿意配合的。


    先找出灾前的人口册子,再找出灾后第一年的人口册子,两者进行比对。看看哪几家少了十岁左右的女儿。只要是少了的,全都记下来。这年头,家里添丁添口是可以按照人口免一定税的,而衙门那边却很看重税收,因为税收是政绩。两边这么互相抗衡着,人口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个出不了错。


    拿到名单,杜明再进行第二步筛查。


    这年头大家逃灾的时候,往往都是一个村庄、一个宗族,所有人一起逃。不可能一家一户单独逃。因为独自逃难肯定只有一个死字,路上不仅有贼寇,还有狼和野猪等等的凶兽,唯有大家一起逃,勉勉强强还可能挣出一条活路。


    而大家一起逃,肯定会有逃亡路线吧,这几个村子主要是往这个方向去,那几个村子主要是往那个方向去……沈家人当初在沈家庄附近不远的地方从沈母的家人手中把她买下了,可以肯定沈母一家当年肯定是往沈家庄那边逃的。沈家庄离鄂安有些远了,想必他们当时已经逃了很久,手里确实没有粮食了。


    这一下又把很多人家排除掉了。


    最后杜明手里只有五六个村子、二三十户人家需要核查。


    到了这时,杜明不敢掉以轻心,索性就一家一家地查了过去,果然就找到了沈母的娘家。沈母的亲生父母已经全都不在了,如今当家的是沈母的哥哥。


    哥哥手里还有一张没去衙门做过登记的卖身契。这种卖身契,官府那边是不认的,但老百姓大都不懂法,他们认。卖身契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沈家用多少多少粮食买了沈母做童养媳,从此以后,沈母此人就归沈家所有,吴家(沈母的娘家姓氏是吴)不得将她领回去。契书上面按了沈家人和吴家人的手印。


    杜明随信把卖身契寄了过来。


    他还说,吴家那边从血缘上来说算是沈昱表弟的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沈母的弟弟所生),从外貌上来说,和沈昱稍微有点像。像得不多,但确实能够看出几分相似。据村里的老人说,这个孩子长得像他太爷爷。太爷爷年轻时生得可俊俏了,方圆十里好多姑娘想要嫁的,虽然去世多年,但至今仍是个传说。


    巧了啊,吴家大姑娘(也就是沈母)当年也长得有点像这个祖宗。


    如此,应该是没有找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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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杜明办事很有一套。


    他只在衙门那边亮过身份, 真去村子里查探时是做了乔装的,没有人知道他从京城来,是平国公府的人。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在帮丞相家的公子寻亲。


    沈母的娘家人怎么说呢?也不是真的就彻底忘记了沈母。


    据说沈母爹娘去世前嘴巴里还念叨着这个闺女。而沈母的哥哥, 也就是吴家现在的当家人,之所以一直留着那张卖身契, 也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去沈家庄看看。但沈家庄那么远,逃灾那年逃了差不多半年才走到沈家庄, 真去沈家庄找人, 一路上的花费不是个小数。于是这事只能剩着。总想着什么时候家里在钱财上松快一些了, 再去沈家庄认亲。结果家里样样都需要花钱,早两年要娶媳妇, 后来要盖新房, 再后来媳妇生孩子了, 眼看着孩子又大了……都要钱!


    手头一直没什么盈余, 也就一直没去沈家认亲。


    而随着时光的流逝, 很多感情会慢慢转淡。如今吴家大哥的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了, 吴家大哥抱着孙儿, 去沈家庄找妹妹的那种心已经淡得差不多了。


    暂不说吴家当初逃灾时卖了沈母这件事了, 在那种极端情况下,也许卖女儿是他们走投无路时的无奈之举, 只是想挣条活路而已。只看吴家后来没找沈家认亲,不能说吴家人有多坏, 他们若不缺钱,估计早找到沈家庄去了。但也不能说他们有多好, 要真怜悯闺女, 便是做了乞丐, 也该一路讨饭找过去啊!


    杜明心里就有了判断。既然吴家人是这种态度, 那么查清楚沈母的来历就行了,但没必要把沈母和沈昱的情况说给吴家人听。吴家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那位被卖作童养媳的吴大姑娘生了一个出息的孩子!他们沾不到沈昱的光。


    沈母的那张卖身契,是杜明用了巧办法弄到手的。吴家人什么都不知道。


    而这些情况,杜明都在信里说清楚了。


    沈昱看完了信,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见颜楚音眼巴巴地等在一边,那些莫名的情绪忽然就消散了,笑着说:“杜侍卫做得很好,我想好好答谢他!”


    “行啊!”颜楚音给沈昱出着主意,“杜侍卫已经娶妻生子,他家里没分家,有侄子侄女好几个!回头找点带有你批注的启蒙书,杜侍卫一家肯定喜欢!”


    像杜家这种连着好几代一直受平国公府重用的,他们不缺银子,也不缺前途,因此沈昱真想感谢杜明,不如送一些寓意好的、外头轻易买不到的东西。


    比如说沾了文曲星仙气儿的笔墨纸砚!


    沈昱笑道:“好啊!回头我还想杜侍卫吃个饭。”


    信写得再详细,都不如听杜明口头上仔细地讲上一遍。杜明在村里查了好些天,村里有几位老人还算长寿,想必从他们口中听说了不少吴大姑娘的事。


    “我会安排好的。”颜楚音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确实有一些在杜明看来无关紧要的话,没被他写在信里。经过层层筛查,杜明不是有了一个涉及五六个村子、二三十户人家的名单吗?虽然后来确定了沈母是吴家人,但出于谨慎,名单上的剩下二十多户人,杜明也去查探过了。


    这些人家里分别是个什么情况,当年是在何种情况下卖了女儿的,有没有可能和沈母有关,杜明心里全都有数了。可以确定沈母和这些人家确实没什么关系。而这些要是都写到信上去,每个家庭占去半页纸,那信该有多啰嗦啊!


    被排除掉的错误选项,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给主子递上去的,只需一个正确答案。杜明重点说了吴家,也想办法弄到了吴家的族谱,都抄录了过来。


    沈昱郑重地把卖身契和族谱抄录本收了起来。


    颜楚音依依不舍地说:“那我就回家去了啊……不打扰你看书了,你好好温习吧……”嘴里说着走,脚却没有动。沈昱笑着问:“不如留下来用顿便饭?”


    这顿饭之后,沈昱正式闭关备考。


    三月初,沈昱拎着考篮进了考场。颜楚音去年给他准备的那件绒毛斗篷,今年真的派上了用场。因为今年比往年都要冷一点,三月初还需要穿棉袄。偏偏考生是不许穿夹衣的,怕夹带。只能穿单衣。有人往身上裹了小十件衣服!像沈昱这种带了绒毛斗篷的,绒毛虽轻却暖和,就不用裹那么多衣服进场了。


    会试的种种安排和乡试差不多,也分三场,每场也主要考那些内容。


    对于沈昱来说,乡试是怎么考的,会试照样考就是了!


    唯一的不顺大约是天气太冷,而为了书写整齐,又不可能把整只手包裹起来,因此手冻得不行。贡院里为了防止火灾,考生们是不能自行生炉子的。沈昱只能写几行字就把笔放下,然后把手伸到自己腋下取暖,再拿起笔继续写。


    好在沈昱一直都有早期晨练的习惯——除了颜楚音穿到他身上的那么一两天,“他”没能第一时间起床——冬天的一大早坐在冷冰冰的书房里练字,这种事情早就经历过了。因此一边写着一边暖手,字落在卷子上依然漂亮得不行!


    三月底,会试成绩出了。


    沈昱高中会元!


    京城里热闹得不行!哎,沈昱当年一路小三元中得秀才,之后乡试中得了解元,如今会试又得了会元!这已经连中五元了!本朝至今就出了这么一个!


    而沈昱如今才多大年纪?


    十八!


    不少人跑去沈丞相面前打转。你孙子的婚事到底怎么安排的?都说你有安排了有安排了,到底是什么安排,你说啊!你孙子究竟有没有定亲?给个准话行不行!如果没有定亲,那你看看我家的女孩儿/孙女/外甥女/表姑娘行不行!


    好在沈丞相为官这么多年,积累了不少说套话的经验,才勉强应付过去。


    有人忍不住嘀咕说:“若非新乐侯是男子,如假包换的,真要怀疑丞相府和平国公府已经有默契了……”想着全京城里传着的,且已经渐渐传到外地去的,想必未来肯定能传遍全国的,新乐侯与沈解元……啊不,现在得说沈会元了,新乐侯和沈会元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真的忍不住会产生这种怀疑啊!


    “不要命啦,竟敢编排到那位身上!”有人连忙喝止,新乐侯可是圣上的宝贝心肝儿啊,你竟然把他比作女子!但这人自己却又忍不住说,“这二人……咳,如果是……那真有几分般配啊。”不用说了,这位肯定也听了不少故事!


    因着沈丞相没有自己的子嗣,只有一个过继来的孙儿,不少正面斗不过他的小人没少在背地里说他坏话。沈昱的连中五元像一巴掌打在他们脸上。你们倒是有儿子,嫡出的庶出的好多个,但加起来能比得上沈昱的一根小拇指吗?


    嘿嘿,这可是连中五元啊!都知道最后的殿试几乎不会淘汰考生,皇上肯定也喜欢出个六元魁首的佳话啊!只要沈昱不作大死,他的前程就在眼前了!


    沈昱本人呢,知道结果后就彻底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成绩在情理之中,因为他确实有这个实力,而他会试答题时也尤为顺利。但又在他的意料之外,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科考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得不得会元都是有可能的。


    得了自然好!沈昱觉得没有辜负颜楚音的期待。


    之后,就是殿试了。


    殿试紧跟在会试之后,会试的成绩刚出,殿试的日子就已经确定下来了。因为出成绩就在三月底,差两天没到四月,殿试的日子就被定在了四月三日。


    殿试只考一场,考得还是沈昱极为擅长的策论。


    因为时间这样赶,所以在殿试考完之前,考生们都无心在外走动,全都关起门来做最后的努力呢。颜楚音也忍着情绪,不想浪费沈昱的时间,只带着太医来了一回,太医把脉说沈昱身体健康,连补药都不用怎么吃,他就放心了。


    带着太医离开时,颜楚音故作轻松地说:“别担心啊,正常考就行了。”如今外头都在传沈昱要做第一个六元呢,这话说得多了,只怕沈昱心里会紧张。


    沈昱笑得格外轻快,因为是送太医和颜楚音出府,旁边还有个太医,沈昱就低下头,附在颜楚音身边轻声说:“放心,我不紧张啊……殿试的卷子是给皇上看的,别人畏于皇上威严,托你的福,我却知道皇上是有大仁的……”其实他原话是想要说,别人不了解皇上,而他和颜楚音相处这么久了,还能不了解皇上吗?但这话说出来犯忌讳。臣子怎么可以去随意揣摩上者的心意呢?


    颜楚音听了这话就很开心啊。他认真一想,没错啊,我这么喜欢沈昱,这么认同沈昱的观点,我像了皇舅舅,皇舅舅肯定也会认同啊。沈昱这波稳了!


    稳不稳的……哎,先别说殿试了。


    四月的第一天,颜楚音进宫找太后请安,又和沈昱互换了。


    颜楚音换过来时,桌子上摊着书,可见沈昱被换走的时候,正在看书。颜楚音这边没什么问题,他来丞相府多次,一切都是熟的,装作继续看书就行。


    而沈昱呢?他就……遇到了一点麻烦。


    他换过来的时候,颜楚音正走在去请安的路上。他瞧着院子里的景色好,花都开得都不错,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起了一个念头,想要摘朵漂亮的花送给太后!本来他随身还跟着一个小太监,结果那个小太监被他叫去找剪花工具了。


    沈昱就一个人出现在了皇宫的园子里!还是外男禁入的内宫!


    那一瞬间,沈昱真是连方向都辨不明!


    作者有话说:


    啊,昨日推的基友的文,文名写错了,应该是《在娱乐圈屯粮[未穿今]》。问题是我基友自己也没发现。_(:з」∠)_


    ————————


    开了一本新预收,之后等把该完结的文都完结了,就会去写预收文。


    喜欢的可以加个收藏哦!


    《修仙之云深的魔法师》


    云深丹田破碎时,遇见了一位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魔法师。


    魔法师:丹田是什么?人体中吸收与储存能量的地方?


    云深:丹田破碎者,仙途尽断。


    魔法师:真的吗?我不信。我用炼金术给你弄个外置丹田试试!


    云深万万没想到,外置丹田竟然真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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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深:魔法师是什么?修仙者的另一种叫法吗?


    魔法师:魔法源自于血脉,是天生的,无法通过修行获得。魔法师是上古神奇生物与人类的后裔。


    云深:神奇生物……强大的妖怪吗?所以你其实是混血妖修?


    魔法师:不是啊喂!


    魔法师万万没想到,妖修功法竟然真的对血脉提纯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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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修仙遇上魔法,你我同携手、共命运、证大道、享长生!?


    ? 第一百五十五章


    顺着皇宫的正门往里走, 最前面是外宫,内阁的办事处就设在这里,附近还有贡士参加殿试的文和殿、皇上宴请群臣的昌明殿、御书房、太庙等等;再往里走是内外宫的交界处, 上书房、皇子们的住处等都设在这里;再往里走就是外男禁入的内宫,是后妃和公主们的住处;而太后们的住处还要更深一些。


    沈昱现在就待在后妃和太后住处之间的花园里!


    位于内宫深处!


    若沈昱是女子, 有幸被家里的女性长辈带着给太后请过安,那还有可能知道这是哪。但他不是啊!他曾经跟着祖父蹭过皇宴, 到过昌明大殿。凭着沈昱的机敏, 如果被换过来时正好待在外宫, 或者哪怕是内外宫的交界处,他都能很快摸清楚状况。但现在沈昱只能在原地站着, 期待着能见到个宫女或太监。


    时人有一种观念, 老祖宗们身边最好是清清静静的, 因为清静能得长寿。太后如此尊贵, 自然要享更多的清静了。这个离着两宫太后不远的花园, 作为去往太后宫中的必经之路, 皇家人除非是去给太后请安时必须从这里走, 一般不会来园子赏玩。反正宫里大大小小的园子还有几个, 何必扰了尊者的清静?


    这就造成一种情况,沈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走,是不敢随意走动的。


    虽然沈昱现在用着颜楚音的身体, 而颜楚音作为宫中巨头的心头好,完全可以在宫里横行无忌。但颜楚音本人越熟悉内宫, 沈昱就越容易露出破绽啊!


    还是站在原地装作赏景比较好!


    这个时节, 宫外可没什么景致, 但宫里的花却已经开了, 开得还特别好。沈昱心道,这些花瞧着都是耐寒的品种,估计等天气热起来后还得换一批花。


    正当沈昱用心观察四周情况,忽然听到有个太监喊着“六皇子”,声音渐渐靠近了。那一瞬间,沈昱心中闪过了很多想法。他不知道颜楚音和六皇子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和解了,因为他近来忙着备考,和颜楚音见面都少,遑论听颜楚音细致地讲自己生活中的琐事了。沈昱就想,若是和六皇子碰面,六皇子要是找茬,他表现得强硬,两人肯定要发生冲突,到时候惹得宫中的巨头介入,他很难保证不在他们面前露出破绽。而若他表现得不强硬,那就是在六皇子面前帮“颜楚音”认输,叫颜楚音丢了面子,等换回来后,指不定要惹音奴多生气!


    硬不得也软不得,那就干脆别碰面了!


    正好旁边就是假山,电光石火之间,沈昱直接往假山后面躲去。这假山不大,不能完全藏住人。沈昱想也不想地蹲下来,假山连带着假山前那些开得繁茂的花儿一起把他遮挡严实了。只要他保持这个动作不变,别人不会发现他。


    没过一会儿,果然看到六皇子步伐匆匆地走过来。


    再远处,有个和六皇子年纪差不多的太监,正努力追着六皇子。


    六皇子走到假山附近,脚步停了下来。那太监追了几步,终于追上了。太监气喘吁吁地说:“殿下,定是他们在胡说八道。咱们若是信了就上当了啊!”


    在过去那半年时间里,六皇子身边的人已经换了两轮了!


    一轮是皇后借口自己生病的那时候,所有在来历上不是特别清楚的宫人和主动要出宫养老的宫人,全都换了。六皇子身边就有几个在来历上存疑的,于是被换走了。再一轮是避暑山庄的招蛇粉事件之后,六皇子这个做主子的都被罚了那么久,宫人又怎么逃得过去?又被彻底换了一遍。现在跟在六皇子身边的这个太监,名叫郑思,是春节那会儿才被分配到六皇子身边来的,因着长相讨喜、为人机灵,这几个月慢慢得到了六皇子的重用,常常跟着六皇子外出。


    郑思心里格外谨慎。他可不能像那些前辈似的,跟了主子一段日子,什么好处没有捞着,结果前程甚至是性命都跟着赔了进去!虽然他作为下人,没有资格规劝主子,但也不能由着主子去闯祸啊!该拦的时候还是得想办法拦了!


    只有六皇子清清静静的,他们这些侍从才能太太平平。


    因此,刚刚跟着主子在西太后那里无意间听到两个宫人咬舌根,咬出好大一个秘密,六皇子的心情无比激荡,郑思便觉得自己必须冷静,要加倍冷静!


    郑思一脸担忧地盯着六皇子。冷静啊冷静!咱得把自己保全了啊!


    六皇子喃喃地说:“你觉得他们是胡说的?”


    “必然是胡说的!”郑思斩钉截铁地说。其实郑思心里并不敢这么肯定,但在这个时候,必须咬死了那两人是在胡说八道,才能把六皇子的情绪稳住啊!


    郑思心道,若是细想一番,好像那两人说得也有点道理。


    ……算了,不能细想!


    咱不幸做了太监,男人的宝贝都没了,只剩下这条命,可得好好珍惜着!


    郑思知道六皇子心里肯定存了心结,还知道若六皇子钻了死胡同,那他郑思肯定劝不住。能够劝住六皇子的人……郑思灵机一动说:“殿下,那两人躲躲闪闪的,咱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没瞧见,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岂能当真?您要是心里存疑,不如去问一问浑嬷嬷。浑嬷嬷可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好几十年,这三个月刚被拨到殿下身边……她肯定知道实情!”


    年后不久,浑嬷嬷被西太后赐给了六皇子。为此,六公主还小闹了一下,说西太后偏心。一样的孙子孙女,凭什么要把浑嬷嬷赐给六皇子,不赐给她?


    六公主幼时身体不舒服,几乎都是浑嬷嬷看顾的,特别喜欢浑嬷嬷。因此她这一次是真情实感地和西太后闹。而西太后那个人呢?平日里孙女千样好,一和孙子起了冲突,那还是孙子更好。西太后指着浑嬷嬷好好规劝引导六皇子呢,哪能由着六公主添乱?因此板着脸把六公主骂了一通。六公主哭着跑了。


    六皇子有点过意不去。若是别的什么人,让给六公主也就让了,偏是浑嬷嬷……他早些年对浑嬷嬷的依赖不如六公主那么深,但自从被皇上罚跪后,浑嬷嬷总被西太后指着过来看望他,他觉得浑嬷嬷特别好,实在舍不得让出去。


    而浑嬷嬷到了六皇子身边,不仅六皇子高兴,就连六皇子身边的其他宫人都慢慢喜欢上了这位嬷嬷。嬷嬷既公正又和蔼,做事有分寸,处事大气不爱揽功,从来不会霸着主子不叫其他人出头……总之,浑嬷嬷来了以后,六皇子身边一片和谐。六皇子这俩月被她劝着专注读书,在上书房里被太傅夸了两回!


    郑思能在这个时候想起浑嬷嬷,就知道他们对浑嬷嬷有多信任了。


    见六皇子面有所思,郑思又劝:“为这点事去惊动太后,肯定不好。”当然不好了,万一这里头真的有阴谋,我的命还要不要了?别到时候给我灭了口!


    郑思说:“咱先去探一探浑嬷嬷的口风,要是嬷嬷说这一切是无中生有,那自然最好不过。万一……小的是说万一啊……万一这里头真有什么,太后真做了那事,浑嬷嬷作为太后的心腹,伺候她老人家那么久的,不比殿下您更了解太后的心意么?回头和浑嬷嬷商量着,咱也知道这事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六皇子努力平复下心情,觉得郑思说的有道理,抬脚就回了自己宫中。


    郑思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沈昱藏在假山后面的花丛里,听了个全程。郑思是个心有成算的,你看他规劝主子的时候说了一大堆,但其实那一大堆里根本没有说出具体的事情,像沈昱这种躲着偷听的人,便只能知道六皇子在西太后那边听到了宫人咬舌根,但到底咬了什么舌根,就一点都分析不出来了,只知道这个事和西太后有关。


    沈昱心道,若是颜楚音本人在这里,他肯定要偷偷摸摸跟上去,搞清楚太后到底做了什么而六皇子又到底听了些什么。他却不能跟,被发现就麻烦了。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颜楚音本人在这里,那他听到六皇子来了,根本不会躲起来啊!他不躲,六皇子肯定就直接走过去了,不会和侍从站在这里说上这么一堆话。也就是说,沈昱和颜楚音要是不交换,那他们一点情报都摸不上!


    沈昱思索时,那个被颜楚音叫去找工具的太监抱着一把大剪子找过来了。看着空无一人的园子,太监愣愣地站在那里,新乐侯呢?好大一个新乐侯呢?


    忽然听到哎呦一声。


    太监循着声音望去,就见新乐侯捂着一边脸从假山后面钻了出来:“气死我了,这个时节天气都还没热起来,怎么会有蚊虫?我脸上被蚊子咬了……”


    太监忙凑过去定睛一看,新乐侯脸上果然起了一个包!


    也不一定是蚊子,许是别的虫子?万一带毒可不好了!于是接下来哪里还顾得上给太后摘花啊,太监着急地把颜楚音领去东太后宫里,叫人拿出膏药。


    颜楚音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观察着自己的脸:“这个包……好像比刚刚还鼓了?这么难消?我不会毁容了吧?”要是毁容的话,非得叫沈昱负责才好,换到我身体里后干嘛去钻草丛!那么大的园子,哪里不好待,非要去钻草丛!


    而丞相府中,沈昱看着废弃稿纸上的那一只小乌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乌龟真可爱啊!


    沈昱将多了乌龟的废弃稿纸收起来,放到自己收藏珍稿的小匣子里,然后继续思索起来:六皇子到底在西太后宫中偷听到了什么?要不然把这个事情和音奴说说,叫他去试探一番?这两年可是多事之秋,一点小事也不能忽略啊。


    作者有话说:


    哎呦那一声的时候,两人就换回来啦。?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沈昱给颜楚音去了一封信, 信中说他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胖乎乎的公子和他的侍从站在园子里说话,内容像是在老祖母那边听到下人咬舌根了。


    一般来说, 沈昱写给颜楚音的信是不可能落在别人手里的。


    但万一呢?


    所以信要写得隐晦些。沈昱在信里说,这个梦没头没尾的, 他现在特别好奇,胖公子到底偷听到了什么, 这里头会不会存在一些阴谋诡计?沈昱又说, 他马上就要迎来殿试了, 其实不该这么胡思乱想,可好奇心这东西拦不住啊!


    等颜楚音在太后那里吃饱喝足出了宫, 信已经送了过来。


    颜楚音摸了摸脸上消了大半的印子, 哼唧一声:“信里怎么也得写几句好听的话吧?”最好是夸我的!要不然回头换到沈昱身体里, 也弄他一身印子!


    结果拆了信一看, 半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颜楚音倒是立刻就把信读懂了, 虽然六皇子近来瘦了不少, 但和其他皇子比起来还是胖, 因此胖公子说得肯定就是六皇子啊!六皇子日常不会去东太后那边走动, 因此老祖母说得肯定就是西太后啊!西太后是颜楚音的亲姥姥,平日里也是疼爱颜楚音的, 只老太太偶尔有些执拗,他们做小辈的根本劝不动。


    颜楚音心道:老太太在暗中小打小闹一番是有可能的, 但肯定搞不出什么大事!不是他小看了自己亲姥姥,实在是这位老太太真不是那等擅长谋划的!


    先皇还是皇子时, 老太太在先皇后院里就属于一个不出头的鹌鹑;后来先皇登基了, 要不是东太后这个做皇后的公允, 老太太在宫里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再后来先皇去世、今上登基, 老太太“穷人乍富”,被一堆人捧着,想要什么直说就行了,完全不需要自己动脑子。所以啊,她这辈子就没学会搞大事!


    所以颜楚音根本不觉得六皇子能偷听到什么惊天的大秘密。


    “对六皇子那么关心哦!”颜楚音冲着信纸抱怨起来,“竟然不关心我躲在草丛里会不会被虫子咬!可恶!”下次互换时,果然还是要给沈昱弄身印子啊!


    “罢了罢了,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找时间约小六出来问个明白,也不是不可以。”颜楚音忽然换了语气,“看我对你多好!你啊,安心准备殿试去吧!”


    颜楚音拿起信,想放在火上烧了。但转念一想,沈昱这信写得这么隐晦,就算被人看了,人家也只以为他真做了一个梦,其实并不会泄露他俩的秘密。


    所以,不需要毁尸灭迹了?


    颜楚音无比坦然地把信收了起来。哼,这都是沈昱的“罪证”!


    叫你只关心六皇子!


    四月二日,颜楚音被太子叫走了。启蒙书的下乡宣讲活动已经开始,这是一个全国性的长期性的活动。京城这边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反馈。太子心知这个事情是颜楚音起得头,虽然之后的大部分工作都是由礼部主持的,但如今既然有了反馈,怎么也该让颜楚音来听一听吧?颜楚音被太子拉着听了一整天。


    傍晚,官员们都下职了,颜楚音听了一天也该回家了。他离宫前特意去了六皇子那里。不知为什么,六皇子看着他的眼神好像有些复杂。颜楚音没计较这些,理直气壮地说:“明日殿试,上书房要放一天假,正好我请你吃饭。”皇子们是可以离宫的,皇上在这方面并不刻意限制他们,只要别耽误学业就行。


    六皇子:“……”


    你为什么能这么理直气壮!为什么!


    虽然过年那会儿我向你道歉了,但这并不代表我俩就相亲相爱了啊!


    无缘无故请我吃什么饭!


    六皇子看着颜楚音的眼神顿时更加复杂了。


    “说好了啊!明日在宫外的状元楼见!”颜楚音继续理直气壮着,“虽然状元楼的酒菜就那样,没什么特色。但酒楼的名字取得好啊,我想讨个好口彩。”


    六皇子:“……”


    你又不参加科举,这辈子都不可能参加科举,讨什么好口彩!


    还有,谁和你说好了!我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说!


    迎着颜楚音理直气壮的目光,六皇子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颜楚音笑了笑,没啥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就告别六皇子出宫去了。


    四月三日,贡元们早早在宫外排了队。到了时间,宫门大开,他们便由侍卫们引着,有序地去了文和殿。殿里已经设好考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空白的用于答题的纸。考生们按照太监们的唱名顺序入场。整个过程都十分安静。等到众位考官入座,之后皇上入座,皇上亲自念出考题,殿试便正式开始了。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一届的殿试题目非常简单,只一个“礼”字。


    儒家重礼。礼是社会等级制度,也是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自古多少经典都和“礼”这一字有关。无论哪个读书人,哪怕是刚开蒙没两年的,你让他去“说礼”,他都能说个头头是道。所以这题目不难,但想要写出新意却也不容易。


    沈昱完全可以引经据典写上一篇文采斐然的华丽之作——想必大部分贡元都是这么做的,只要观点够正,怎么写都不会出错,最后无非就是比谁的文采更出色——沈昱已经连中五元,只要这篇殿试之作足够华丽,状元非他莫属。


    但沈昱却不想这么做。


    他心道,去年年中世家赵家被赶回了老家,年末一批妄想复辟前朝的老鼠被抓,今年等大公主顺利生下孩子,钱家的家主之位就要换大驸马去坐了……


    在这个时间点,皇上出了一道考题叫考生“说礼”,用意到底是什么呢?


    皇上这是剑指世家啊!


    世家自诩以“礼”立世,人们也吃他们这一套。皇上却问,何为礼?


    到底何为礼?礼真的就是世家那一套吗?


    沈昱的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


    世人大都觉得礼确实就是世家那一套,所以他们的行为准则常常引得大家竞相学习。君不见多少平民出身的官员,一朝富裕就开始改家里的规矩,一切都要向着世家靠拢,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浅薄;君不见那些草根出身的武勋,几代人下来,模仿着世家把规矩搞得越来越重了,以此来证明自家的“高贵”。


    虽然“礼”一字成为了世家的桎梏,赵家就是因为失礼,整个家族滚出了京城(若武勋犯了同样的事,不至于整个家族都无法在京城立足);但“礼”更是成为了世家的保/护/伞!世家至今仍不愿意真心顺服,皇上却只能视而不见。


    因此,皇上想要看到的答案必然是——礼绝对不是世家的那一套!


    明确了答案再去构思文章,沈昱很快就心中有稿了。他不能睁眼说瞎话,说世家的很多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是错误的。事实就是,世家确实是懂礼的。


    那么,只能把立意彻底放大,说世家懂礼,但世家不能代表“礼”。


    沈昱在心里打完草稿,研好墨、备好笔,就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了起来。开篇说“礼”本指祭神、敬神,代表了天地间的一种准则和规范。人们顺应自然与天道,从天地规则中去吸纳“礼”来约束自身,使得自己有别于草木和野兽。


    天地是无限的、广袤的,但人的智慧是有限的、狭隘的。


    因此从古至今,虽然大家都在崇礼,但人世间的规矩却在慢慢发生变化。先秦那时候,大家参加宴会需跪坐;但现在的人却更习惯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难道就可以因此说先秦的人比我们现在的人更懂礼吗?或者反过来说现在的人比先秦的人更懂礼?当然不行了!先秦的跪坐也是礼,今人的正坐一样是礼。


    所以“礼”是变化多端的吗?它是随时可以更改的吗?


    这就有违圣贤书上的话了!


    不,其实礼根本没有变。


    因为天地规则一直没发生改变,先秦时一年有四季,如今也一年有四季。先秦时冬冷夏热,如今也冬冷夏热。改变的不是“礼”,而是人们对“礼”的理解。


    “礼”的本质是对天地的尊敬。君臣之间,君就是臣的天;父子之间,父就是子的天。我们所谓的讲礼,就是用对待天地的那种敬畏的心,去对待君王和父亲。因此,如果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就是礼,大家都来学我吧,这人就太狂妄了,简直天地不容。唯有天地日月才能代表礼,因为它们是亘古不变的。


    ……


    洋洋洒洒千余字,沈昱一气呵成。


    通篇没有提到世家,既然都把天地日月拎出来了,这时刻意去提世家反而显得狭隘了。沈昱这文就好像是在说,我不针对世家,我只是在讲天地的道理而已。顺应自然、顺应天道,这话放在哪里都不会有错,是无可辩驳的真理。


    今上在一些小事上总显得仁慈。


    比如在殿试的时候,今上一般都习惯在龙椅上久坐,不会忽然走下龙椅,在考生中间走来走去。因为这种走动会让很多从未面过圣的考生感到压力,会让他们战战兢兢。但这一次,看着沈昱那副从容的模样,今上实在忍不住了。


    他倒要看看,这个为音奴所喜的年轻人到底写了什么!


    皇上悄悄走下台阶,安安静静地走到了沈昱旁边,低头看了起来。


    这一看竟然就看住了!


    等到沈昱落笔,还来不及检查,皇上就伸手将卷子拿走了。


    “好好好!”皇上忍不住大声夸赞起来,这时的他已经完全顾不上去体贴文和殿里的其他考生了,他大笑着说,“不愧是沈家麒麟儿,是朕的状元郎啊!”


    竟是金口玉言直接把状元定下了!?


    ? 第一百五十七章


    都已经一路考到贡元了, 政治敏感度这个东西,在场的考生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本朝重策论,如果对政治一无所知, 他们不可能在科举试中走到殿试。


    去年年中,世家提出重修《世家谱》, 同时还提出要建立书苑。这分明就是要拉拢清流一派和天下的读书人。结果朝廷忽然提出要推广科举旧卷。对于有心仕途的读书人来说,世家的书库再怎么丰富, 和科举旧卷还是没法比啊。


    《世家谱》这个事情从此没了下文。


    随后不久, 世家与宗室忽然开始对立, 从最终的结果来看,这场对立让世家和宗室两败俱伤, 而世家显然伤得更重。因为宗室虽然被整顿了, 可是当今圣上和他的嫡系并没有任何损伤, 圣上反而多了一个公正的名声!反观世家那一边, 赵家出现丑闻, 整个赵家被迫放弃京中势力, 退守老家。要知道赵家与柳、王、钱、李并称为五大世家, 他们也是一心想要恢复世家荣耀的五家啊!


    赵家一去, 世家人心不稳。


    而到了去年年末,伪造户籍、买卖流民案一出, 案情令人发指,清流这边立刻出现颓势。旧臣一派便抖擞了起来。旧臣连着世家。世家自然没放过这个机会。官场中的位置就那么多, 不是东风压过了西风,就是西风盖过了东风。


    此一局, 旧臣和世家隐隐占了上风。


    那些暗中的谋划略过不提, 只这三件事, 它们可谓是人尽皆知的。尤其是买卖流民案牵扯出来的朝堂风波, 这场风波从开始到落幕,正好是考生齐聚京城准备参加会试的时候,但凡有点观察力,考生都能感知到那种微妙的气氛。


    在这种情况下,皇上于殿试中问众人何为礼,考生是不是应该多想一想?


    但就算想清楚了皇上剑指世家,真像沈昱那样去答题的人,绝对是少数中的少数。因为世家不是一个人,也不仅仅是几个家族,而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已经为世俗所接受的“礼”的代表。炮轰一个人容易,炮轰几个家族也不算什么很难的事,但炮轰世俗眼中的礼的代表,那就需要有一颗极为强大的心脏。


    尤其处在沈昱的位置上,他已经连中五元,都知道只要他写出一篇正常的华丽之文,状元肯定是他的。他还是沈丞相的孙子,是清流一派未来的中流砥柱。只要他持身以正、谨言慎行,前程绝对不会差。反而当他写了那篇让皇上叫好的《论礼》之后,因为观点太过新颖,很多对圣贤之书极其尊敬(或者说是盲目尊敬)的读书人,他们会厌了沈昱的胆大妄为,恶了沈昱的叛经离道。


    在沈昱落笔之时,他就明白所有的结果。


    但他依然写了!


    这就是沈昱强过其他考生的地方。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状元,不仅仅是因为沈昱的文章写到了他的心坎里,更因为皇上彻底看明白了沈昱这个人!一个敢与世俗对抗但又不盲目对抗的人,是可交付重任的!是能扛得起天下重责的!


    这样的人若不被点为状元,那又有何人能担得起状元之名!


    沈丞相真的把沈昱教得很好啊!


    见众位考官朝自己看过来,皇上知道自己随性了。当场点状元,这事传到后世许是一桩美谈,但在当下却会引来御史的参帖!哪有这样的规矩,小四百位考生呢,那就是小四百份卷子,你只看了一份就敢说手里这份是最好的了?科举的公平性何在!哪怕你是皇上、是天下之尊,也不能去破坏科举公平啊!


    皇上却觉得偶尔就得这么随性一场!


    这种感觉真是……痛快!


    他大笑着把卷子递给近侍,叫他送去给众位考官观览。


    皇上笑着说:“众位爱卿只要看过此卷,便知道朕所言非虚,此卷真可谓是一字千金,配得起一个状元之位。”顿了顿,他又说:“回头叫人抄录一份,送去礼部存档。这一份原卷,叫人仔细地裱装好了,朕要收藏于私库之中。”


    殿试的卷子一般来说是不用抄录的,也不限制考生们必须用馆阁体。


    从以往多届科考中能看出,擅书法者在殿试中是有优势的。两篇文章差不多,谁先谁后都说得过去,若是主考官或皇上更喜欢其中一篇的字迹,就会把这一篇提到前面来。沈昱自幼练笔,书法上承袭二张且已有小成,恰好就是皇上喜欢的。文为他所喜,书也为他所喜,皇上自然要把卷子扒拉去他私库了。


    在场的其他考生只觉得心情激荡。那可是皇上啊,坐拥天下的皇上!


    皇上什么没见过?却要拿着沈昱写的卷子去收藏……这种事情是考生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做梦都不敢这么做,一时间连羡慕嫉妒的情绪都生不出来了。


    差距太大,嫉妒不起来啊!


    与此同时,颜楚音正在状元楼中和六皇子吃饭。


    颜楚音特意要了个包间,多给了店家不少银子,前后左右的其他房间都叫它空着,又让各自带来的侍从都去了门外,这就不怕被人听去他们的对话了。


    颜楚音直接说:“前两日去寿康宫请安的路上,我瞧见一只大虫子,长得极其威风,再没有比它更威风的,我见猎心喜,想要把它捉住圈养起来。就在我扑草丛里抓它的时候,我瞧见你从寿仁宫那边过来,还带着一个小太监。”


    六皇子面色一变,直接站起来,就要离开房间。


    颜楚音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故意曲解六皇子的意思:“你好生小气啊!我又不是故意偷听你们对话的,是我先在那里,你们后来的,明明我不想听,你们非要讲给我听……坐下,快坐下,你这样就生气了,真是好没道理啊!”


    颜楚音是正经练过武的,这大半年练得尤其勤快,进步非常大。虽然他长得比六皇子瘦弱些,但力气却不比六皇子小,直接就把六皇子按在椅子里了。


    六皇子:“……”


    不怪他从小到大和颜楚音不对付!啊啊啊,真的好想生气啊!


    颜楚音笑眯眯地说:“听话听一半,我这个心啊……别提有多痒痒了。小六,看在咱俩刚和好的份上(六皇子气呼呼地说,谁同你和好了),哎呀怎么不算和好呢?你道过歉了,我接受了,这不就是和好了吗?再说咱俩还有表兄弟那一层的关系呢,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血脉亲人……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六皇子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直愣愣地盯着颜楚音看,眼神复杂难懂。


    颜楚音回以莫名其妙的眼神。


    这眼神看得六皇子心里冒火,他忽然有点想要破罐子破摔了。他也是刚知道那个秘密不久,如果时间久一点,久到他被浑嬷嬷彻底安抚住了,那时候颜楚音再问他什么,他肯定一个字都不说,也不会和其他任何人说。正因为这个秘密对于他来说还是新鲜的,保守一个新鲜的秘密多难啊!六皇子心道,我本来打定主意不说,结果你颜楚音非要这么欠!真太欠了!来啊,互相伤害啊!


    这可都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六皇子问:“你就是想知道我在皇祖母那里偷听到了什么,对吧?”


    “对啊!”颜楚音点点头。


    六皇子叹道:“皇位这个东西是独一无二的,只能由一个人来继承。”


    颜楚音故意做出怪模怪样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六皇子:“小六啊小六,想不到哇,你竟然还有这种想法……太子哥哥那么好,你竟敢觊觎太子之位?”


    “我没有!”六皇子气得大声反驳,“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然后呢?”


    “然后坐皇位上的那个人也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双生子没有继承权。”


    “这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啊!”颜楚音听得糊里糊涂。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俩长得像吗!”


    “也不是很像吧,我比你好看!”颜楚音随口就说,“好吧,四皇子哥哥说我们眼睛像。但这不是很正常吗,我的眼睛像皇舅舅,你是皇舅舅亲儿子……”


    “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景福姑姑生你的时候是早产。当时她在宫中赴宴,忽然肚子疼了,于是只能去太后宫中生产。她还在宫里坐完了月子。”


    “我只早产了半个月。我身体很好的。”颜楚音纠正说。


    “我母妃也是早产。”六皇子继续叹气。


    淑妃怀的是双胞胎,双胞胎一般都会早产。一个宫妃、一个长公主,明明太医算出来的生产之日不一样。结果偏偏在同一天早产了,这点就很可疑啊!


    颜楚音好像有点听明白了,迎上六皇子越发复杂的眼神,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不是吧?你傻了啊!你竟然怀疑我……你怀疑我和你……你脑子坏了!”


    六皇子错开了视线:“难道没有这种可能性吗?我母妃生了双生子,孩子没有继承权,皇祖母不甘心,正好景福姑姑在同天里生了一个女儿,于是悄无声息地换了,我娘生龙凤大吉大利,坐稳了淑妃之位。而景福姑姑也有了儿子继承家业……”景福长公主生孩子时格外艰难,据说后来就失去了生育能力。


    甚至于连皇上对颜楚音那么好都有了理由。


    皇上后来肯定是发现真相了,颜楚音是他亲儿子,结果因为太后的私心,就这样失去了皇子的身份。皇上心里愧疚啊!但是这个事情只能这样子了,一旦公布真相,太后要受罚吧,而景福长公主和平国公那边呢,他们没了儿子继承家业,影响他们夫妻的感情……皇上为了生母和妹妹,只能委屈了颜楚音。


    明明等颜楚音长大了就能顺利继承平国公的爵位,皇上还要赐他新乐侯,就是因为皇上觉得颜楚音失去太多太多了……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弥补啊!


    “继承家业?颜家就算没了我,还有骧儿在!哪里缺人继承家业了?”颜楚音觉得六皇子说的这一切太过荒谬,“至于皇姥姥……寿仁宫许是和寿康宫不睦,但太子和几位皇子哥哥都是她亲孙,她做什么非得要淑妃娘娘生的皇子去坐皇位?我皇舅舅才是太后亲子,淑妃娘娘只是太后侄女,不是她亲女儿!”


    六皇子疲惫极了:“你说得都有道理,也许皇祖母只是糊涂了那么一时,也许她老人家后来也后悔了,知道自己做错了,但这个错误却不好改了……”?


    ? 第一百五十八章


    颜楚音真想跳起来给六皇子一拳!


    额, 其实他不跳起来,也能打到六皇子,毕竟他比六皇子高一些。


    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显出他的愤怒。


    而看到颜楚音急了, 六皇子作为一个和颜楚音“相杀”多年的人,迅速找回了熟悉的节奏, 立刻进入了“我一定要和颜楚音斗到底”的模式,说:“哎, 你别不信。我知道你很难接受真相, 但你想想, 你和平国公长得像吗?不像吧?”


    平国公是一副标准的武将模样,身材魁梧、肤黑须重。他过日子也过得很糙, 哪怕娶了公主媳妇, 也没学会公主的精致生活。他干过不少叫公主生气的事, 包括但不局限于发现自己的脚底板蜕皮了, 就偷偷去公主的梳妆桌上摸了一小罐润润的油脂擦脚, 结果那其实是公主的唇脂, 只那一小罐值好多银子!


    而颜楚音是标准的文人公子哥的长相, 身材颀长、唇红齿白。从面相上来说, 他继承平国公的地方不多,更偏向于皇家人。单说样貌, 皇上确实比平国公更像是颜楚音亲爹。但这个怎么说呢,外甥像舅本就不是一件罕见的事儿。


    颜楚音没被六皇子绕进去, 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那一脸大胡子刮掉之后,我和他不像呢?我爹又不是生来就长现在这模样的!他年轻时也是美男子, 只不过后来去军营历练过, 又进了兵部, 慢慢就把自己的美貌糟蹋了。”


    平国公府虽然早就交了兵权, 但现任平国公依然执掌着兵部,手里的权利不小。他在兵部天天和一堆兵痞子打交道,剃了胡子,不得被兵痞子们笑死?


    因此等颜楚音一出生,平国公正式当了爹,他就开始蓄须了。


    这胡子一蓄就这么多年,人们都习惯了他现在这副糙汉子模样。


    颜楚音还反驳说:“按照你的说法,六公主也不像我娘啊!都说六公主长得像皇姥姥,要我说六公主长得就是像淑妃!和淑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就是淑妃生的!”六公主的长相怎么说呢,不像皇家人,像谷家人。宫里都说六公主像西太后,确实有点像。而西太后和淑妃是亲姑母,她们俩也是有一点像的。西太后、淑妃、六公主站在一块,能很明显地看出三人间的血缘关系。


    非要从长相说六公主其实是景福长公主生的,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道理,因为景福长公主是西太后的亲女儿,她生的女儿像姥姥怎么了?有这种概率啊!


    但分明还是淑妃和六公主更像亲母女吧!


    六皇子又说:“但你不能否认,你我真有可能是亲兄弟。皇祖母一直觉得父皇更孝顺寿康宫,当初选皇后的时候,那么多名门淑女不选,非要选寿康宫的外甥女……不是不是,我对皇后娘娘一点意见都没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但皇祖母心里确实是不满皇后娘娘的……寿康宫的外甥女进宫了,直接封为皇后,皇后生了长子,立刻封做太子。结果到我娘这边呢,皇祖母想让娘家侄女入宫,父皇坚决不同意。等皇祖母使手段让我娘入宫了,结果父皇干脆就不来我娘宫里。我娘过了好几年才怀孕,结果生孩子时直接生出一对没有继承权的皇子。皇祖母存了心要和寿康宫比较,不甘认输就鬼使神差做了糊涂事……”


    按照六皇子的说法,西太后也不是真的就觊觎皇位了。她就是某一瞬间想岔了,觉得自己姑侄俩不能输给东太后和皇后娘娘这对姨甥,于是她做出了换子的行为。可能在她做出这种行为后的第二天,或许都不到第二天,可能就刚完这件事,西太后就后悔了。可是,后悔没用啊,她不敢把孩子重新换回来。


    西太后自成了太后,就一直和东太后比较。虽然东太后平日不爱搭理她,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偶尔还让让她。但西太后确实容易脑子一热做些糊涂事。


    六皇子说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颜楚音叹气说:“你还记得我娘是在哪里生产的吗?她当时怀着平国公府的下一代,怀着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儿的子嗣,太后娘娘十分重视这一胎。所以我娘是在寿康宫中生产的。你觉得皇姥姥真的能从寿康宫中把我换走?”颜楚音自然记不得他出生时的事情了,但他小时候常在寿康宫小住,会听人说起小时候的事。公主娘在寿康宫生产,他被抱出产房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东太后。


    六皇子听闻此言,顿时就呆住了。


    他只知道景福姑姑是在宫中生产的,却不知道是在寿康宫。宫人们咬舌根时说景福长公主是在太后宫中生产的,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在西太后宫里。


    因为景福是西太后的亲女儿,她在亲娘宫里生孩子更符合常理吧?


    连六皇子这个得了西太后偏宠的亲孙子都觉得西太后处事不稳妥,和那位一手扶持了今上登基的东太后不能比。西太后真的能在东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把两个孩子换掉吗?寿康宫的规矩和仁康宫不一样,东太后从不提拔奉承小人。


    颜楚音冷笑一声:“看来我今日找你出来是找对了!若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话说清楚,那些所谓的‘真相’堵在你心里,由着它越堵越深……你本来就觉得皇舅舅更偏宠我,一直不甘心。知道我俩是亲兄弟后,岂不是更不甘心了?”


    “我没有!”六皇子黑着脸大声反驳。


    “你有!要不然你不会轻易信了这些鬼话!”颜楚音一针见血。


    “我没有!我本来也是不怎么信的,但浑嬷嬷她……”六皇子反驳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他回想着拿此事问浑嬷嬷那日,其实浑嬷嬷并没有直白地说“对,新乐侯和六公主互换了”,浑嬷嬷只是大惊失色,赶紧捂住他的嘴,一再地强调:“殿下,这可不能乱说啊,你会害了太后的。快把这些混账话忘了!”


    浑嬷嬷的这种表现叫六皇子觉得他和颜楚音果然是亲兄弟,但浑嬷嬷知道利害,所以不敢承认。有些事情既然无可更改,那还不如让真相彻底埋没好。


    但现在回过头去想想,浑嬷嬷那话换一种理解也对啊。殿下,这可不能乱说啊,这种话传出去万一叫人信了,岂不是要损了太后的名誉?都是一些混账话而已,你怎么还信了呢,赶紧忘掉才是啊!以后再也别说这种混账的话了。


    六皇子呆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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