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压在阿玛纳的尸体很快被清理殆尽,连丁点血迹都未有留下。若非黑暗仍旧席卷着这座曾经繁华的都城,那日可怖的景象仿佛只是伊昭的一场幻觉。
其后不久,埃赫那顿又向图坦卡蒙提出了几个和谈方案。但其中的条约大多依据埃赫那顿的利益而设置,因此被图坦卡蒙暂且搁放下来。
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对于和谈的诚意,埃赫那顿主动将军队向后撤退了将近五里,不过依然全副武装,时刻处于备战状态。
因为埃赫那顿的让步,阿玛纳的城防任务略有松弛。但仍旧处于高压控制之下。因为城防官对于来往的亡灵需几经盘查审问,阿玛纳已经将近一月没有任何贸易活动进行。
阿玛纳以贸易在冥界立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这座城市很可能遭受与在人界相同的被废弃的命运。
这正也是众大臣所忧虑的,否则阿玛纳完全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到伊昭祖父拉美西斯二世的大军支援。
埃赫那顿也有相同的考量。于是,由法老亲自书写的,请求伊昭作为督察共同前往塞姆纳的文书,例行的每日一封送达图坦卡蒙的桌前,以真诚的笔触请求他的孩子答应这个提议。
毫无疑问,埃赫那顿曾经诗人的身份给他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图坦卡蒙手下不少议臣都认为这个请求并无唐突冒犯之处,且这也是解决问题的最和平的处理方式,殷切的希望以伊昭换回阿玛纳的和平。
“诸位,”图坦卡蒙仰靠椅背,单手撑倚额角,“伊昭是拉美西斯二世法老的孙女,麦伦普塔赫法老的女儿,塞提二世的妹妹。仅凭她的这几重尊贵身份,我们就无法替她作出决定。”
“埃赫那顿法老虽然早前选择奉行一神制宗教改革,但这些都已经是生前功过,与死后之事并无关联,”苏塞洛慢吞吞的说,“为了冥界的和平,相信拉美西斯二世法老知道此事后也会答应他的。”
一旁的乌加勒轻笑一声,连同着他左边脸颊上可怖的瘢痕,整张脸看上去十分骇人,“您这话可有失妥当,难道您竟需要一位年轻的女士来为您承担责任吗?这可不是埃及勇士的行为。”
“乌加勒。”
图坦卡蒙开口,但语气里却并无斥责之意。乌加勒就势闭口不言,只留下大殿内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的议臣们。
最后,一位相貌端正的中年男性走了出来。他向图坦卡蒙俯身行礼,声音雄浑,“陛下,臣认为,我们应当邀请涉及此事的诸多法□□同参与商议。”
图坦卡蒙赞许的颔首,却又陡然转了语调,“你说的不无道理,维齐尔,但我有另一个提议。”
维齐尔作为法老的首席,他对图坦卡蒙的支持无疑给了其他议臣震慑。苏塞洛忿忿抿紧了唇,等待着图坦卡蒙给出的答复。
“众所周知,纳芙蒂蒂王后是埃赫那顿法老的挚爱。”图坦卡蒙逐一扫视过在场众人的面孔,干涩语气随之沉坠下来,“比起伊昭来说,她更适合随埃赫那顿法老出席督造新王城。”
图坦卡蒙的提议令四周的嘈杂顿时归于沉寂,苏塞洛几乎是以斥责的口吻道:“陛下!这太荒唐了,纳芙蒂蒂王后已经消失许久,我们怎么可能短时间找到一个失踪了百年的人?”
维齐尔直起身,面对苏塞洛,沉声说:“苏塞洛!你屡次三番否定陛下的提议到底有何居心?!既然陛下敢这么说,那就并不是全无可能。而且只要能找到纳芙蒂蒂的木乃伊,我们就能找到她的亡魂。”
维齐尔的意见与图坦卡蒙正巧不谋而合,不过苏塞洛的回答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也确实是一桩十分难以完成的要事。
遗留下来的黏土板和纸莎草的记载无一例外的表明,当纳芙蒂蒂和斯门卡瑞一同下葬时,图坦卡蒙仅是一个不满九岁的孩童,他的姐姐安卡姗娜蒙也只年长其一岁。
同时期的其他王室成员又基本都死于蔓延在阿玛纳的瘟疫,负责建造的工匠被赐死。亲身经历过那场庄严肃穆的葬礼仪式的人,只剩下了斯门卡瑞的王后梅利塔顿,也只有她可能知晓丈夫和母亲最后的安息之地。
但梅利塔顿成为法老遗孀之后,就进入了底比斯神庙修行,她的故事随之淡出人们的视野。当梅利塔顿归于阿努比斯怀抱时,才短暂的再度出现在史官笔下的纸莎草上。
好在梅利塔顿在冥界的去向并不隐秘,她死后便前往了左塞王统治的提尼斯城以供奉狮子女神塞赫美特。
如今的梅利塔顿以虔诚闻名,她已经将近五十年没有踏出过塞赫美特女神的神庙,很难确定梅利塔顿是否会就此事离开神庙帮忙。
首席维齐尔笃定的支持着图坦卡蒙的决定,忠诚的回答:“臣愿意到提尼斯寻找梅利塔顿王后的帮助。”
苏塞洛对于自己的这位政敌向来不吝于辛辣尖锐的讽刺:“真是个狂妄的家伙。”
大概是许久没有召集过类似今天这样大型的会议,图坦卡蒙只觉得他们争吵的声音实在太过聒噪。他抬起手揉按着酸胀的额角,微微颔首,许可了维齐尔的自告奋勇。
阿玛纳面对的最大危机终于得以有喘息之机,随之而来的问题却依旧不容小觑。
半尺之外,书记官彭特予手捧黏土板,背脊打得笔直。他用一双鹰隼般灰沉的眼瞳注视着伊昭,试图从她平静的面容中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与之相对,踌躇半晌的伊昭仍未寻找到彭特予的些许破绽。神殿祭司给予的教育让彭特予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而无形的伪装最是难以拆穿。
然而又过了须臾,一束透亮的阳光沿半阖的窗棂射入伊昭眼底。她凝固的表情猝然有了松动,方才还困扰着伊昭的问题顷刻间便有了答案。
“您也在担心阿玛纳。”
伊昭口吻笃定而坦然,突兀的话音在空阔的房间内响起,让做好长久对峙准备的彭特予也有几分措手不及。
好在彭特予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从容道:“的确如此,尊敬的公主殿下。阿玛纳给予我庇佑,图坦卡蒙陛下授予我官职,我的一生都于阿玛纳所联系。”
“何况,失去了拉神的光辉,混沌的阿佩普将重新降临。迷失道路的亡灵也将会就此消散,包括您和我,我们都会失去灵魂。”
彭特予毫不避讳将如今所面临的窘境全数告知伊昭,平淡的语气更让气氛陷入凝重。但他旋即又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温和的补充:“我只是想听听您的意见。”
“陛下自有定夺。”
孟斐斯王宫中不乏比彭特予更擅于诱导人心的弄臣,伊昭深谙多说多错的道理,微笑着将问题抛回给了眼前的书记官。
伊昭精巧的话术让彭特予眼中的倨傲削弱不少,但他依然饶有兴趣的继续征求伊昭的意见:“或许您的意见会给陛下重建阿玛纳一些帮助。”
“黑暗仅是吞噬了阿玛纳,但没有把它摧毁,”伊昭抬眼,略有上扬的眉峰增添了一抹英气,而这让她的话语听上去也更加掷地有声,“您似乎有些过于焦虑了,书记官阁下。”
疏离有礼的话语已经指明了伊昭的态度,彭特予头一次没能引领一场谈话的主题,他放下手中的黏土板,神色难辨。
“梅利塔顿殿下闭门不出,在神庙侍奉塞赫美特女神多年,”彭特予将图坦卡蒙和伊昭的筹谋了然于心,所以他毫不在意自己接下来的话是否会刺伤伊昭,“可见斯门卡瑞的死对她而言是极大的创伤,难道我们为此就要伤害梅利塔顿殿下吗?”
伊昭摇头:“我们只需要找到纳芙蒂蒂王后就足够了,绝不会涉及斯门卡瑞法老。”
彭特予很快否定了她的辩驳:“殿下,您可能不知道,纳芙蒂蒂王后和斯门卡瑞就埋葬在同一片土地。”
“我知道您的想法,但我只是想试一试,”伊昭也向彭特予坦诚了自己的思量,妥协道:“如果梅利塔顿殿下不愿意帮忙,那我也愿意前往塞姆纳,帮助陛下解决阿玛纳的危机。”
伊昭果断中肯的言辞让彭特予脸上终于露出赞许的表情,他飞快的在黏土板上写下伊昭立下的许诺,方才缓缓掀眼:“看来咱们达成共识了。”
“这只是你和我之间的私下约定而已,”伊昭并不赞可彭特予的话语,紧蹙起了眉,“此事还涉及多位法老的利益,我们都无法据此定论。”
“确实,殿下。”
彭特予直起身,向伊昭恭敬的行了一礼,大声说道:“我愿以我之口永远歌颂您的无私和正义,您将会是阿玛纳的救赎。”
伊昭短暂的笑了一声,对彭特予夸张的语气颇感无奈:“收起你的那些溢美之辞吧,我可不敢担当您的赞许。”
“不,您值得。”
彭特予狡黠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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