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坦卡蒙的父亲,伟大的宗教改革家埃赫那顿便曾试图推行对阿吞神的崇高信仰,永恒的太阳之城阿玛纳也正是为此而修建。
无人知晓埃赫那顿为何突然大张旗鼓的施行宗教改革,即使是昔日最尊贵的王后纳芙蒂蒂也不能尽数知晓。
而后世本就意欲抹去他此后留下的所有痕迹,于是更无人追究其背后的真正原因,仅有描绘埃赫那顿偏执与激进的只言片语得以留存下来。
图坦卡蒙在阿玛纳出生,也在阿玛纳长大。在登基成为法老之前,伴随着他的一直是“图坦卡吞”这个名字。
在宰相阿伊勒令他改换信仰,迁都返回底比斯时,图坦卡蒙仅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少年。
而在相伴他长大的阿吞信仰笼罩之下,很难说明图坦卡蒙答应恢复阿蒙神权是否出自本心。
或许这便不难解释之前图坦卡蒙对待赫希礼时的含糊其辞——即使有阿蒙的恩馈,根植于心的信仰也难以经时光的流逝而彻底消散。
黄金王座上被隐藏镌刻的阿吞名姓大抵就是最好的佐证,图坦卡蒙的真正想法约莫就融入了其中,静待着一日从深埋的黄沙中被重新发掘。
“您怎么想?”伊昭掀眼看他,哭腔仍残存在嗓音之中,稍显哽咽的腔调冲淡了几分严肃的气氛,“难道就此放过他吗?”
“不是,”温热的手指触及伊昭脸颊上残存的冰凉泪水,图坦卡蒙的手指顿然片刻,缓缓道,“一些不合时宜的软弱,让我对此情况无从下手。”
图坦卡蒙也痛恨这样的自己。
图坦卡蒙如今是阿玛纳的王,万千亡灵都需听从他的统治。在人界缺失的尊荣于死后被填补,但未能完全补偿幼时的缺憾。他依然崇敬自己的父亲,并对有关父亲的一切都抱有与生俱来的懦弱。
图坦卡蒙对埃赫那顿最深切的记忆停留在八岁那年——宗教改革已近穷途末路,几乎未有停歇的刺杀活动将原本温润俊美的埃赫那顿折磨成了一个神经质的疯子。
蔓延在阿玛纳的瘟疫夺走了埃赫那顿为数不多的儿女们的性命,仅剩的年幼的图坦卡蒙成了他最后的寄托。
被冠以“图坦卡吞”的名姓,已能窥见几分法老的偏爱。
“如若事情发展真如我所设想那般糟糕,”图坦卡蒙收起冗繁的思绪,冷眼扫向赫希礼,“能做的无非是斩草除根。”
阿吞原本只是地方信奉的神祇,在埃赫那顿的推行下才拥有了昙花一现的荣光。
不过他终究是神祇,图坦卡蒙的弦外之音就是弑神以绝后患。虽然短暂的有过迟疑,但数年来统治生涯已经让他变得足够狠厉果决。
如果他未曾英年早逝,埃及或许会将再出现一位永恒的,名垂青史的伟大法老。
阿努比斯线条锋锐的颌颚紧绷仰抬,神情矜贵倨傲。
日日面对来自各地的亡灵,他鲜有傲慢的态度,如今冷淡平硬的口吻显然已经不加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屑。
“阿蒙现下正在神殿等待着你的到来,”赛特拍拍阿努比斯的肩,安抚眼下情绪不稳的死亡之神,并对赫希礼开口道,“跟我们走吧。”
赫希礼不躲不闪,点头应了,却又很快转过身子,看向不远处的图坦卡蒙和伊昭两人,“我要他们和我一起。”
明确的目的让赛特略有顿滞,但仅过了片刻,他便应声答应下来,“没问题。”
伊昭茫然的睁大了双眼,不明白赫希礼为什么如此执着。
图坦卡蒙料及前因后果,面不改色的颔首:“好。”
九根巨大的石柱撑起了阿蒙神殿华贵的穹顶,精心雕刻的九柱神形象栩栩如生。尊贵的主神端坐在神殿正中,身边则就是美丽端庄的伊西斯女神以及她的丈夫,冥界的主人欧西里斯。
欧西里斯皮肤青白,微凸在外的双眼透露着骇人的冷意。
他开口,涩哑的嗓音仅有冰冷的质问语调,“何故背弃吾神?”
“吾自为神,”赫希礼一步一步踏入神殿,人间的伪装被剥离,终于显露出本来的样貌,“且万物法则都因吾之存在而定,便为本源,为何吾要信奉汝神?”
赫希礼,或者说阿吞,藏蓝的长发披散在肌骨莹润的肩胛上,一双冷淡至极的苍金眼眸略略掀起,眼尾勾勒出一个肖似挑衅的弧度,不疾不徐的反问欧西里斯。
温润如玉的面容因极富侵略性的眼神而颇为昳美张扬,宛如将落的夕阳,是一种慵懒颓废的美。
漆黑的长袍包裹着赫希礼瘦骨嶙峋的躯体,裸露在外的手腕清矍纤细,仿佛一折即断。然而,灼热的神力在他指尖蔓延游动,有生命般乖顺听从着赫希礼的指挥,颇具进攻性。
面对大殿内的数位神祇,赫希礼眼中也未有分毫胆怯。他负手而立,转头对上伊昭时,语气骤然温和下来,“到这里来。”
“别对一个孩子下手,”阿蒙终于开口,打断了赫希礼,“你是否仍对当年之事心怀怨怼?如若是此,我愿意向你道歉。”
赫希礼并不理会,只是又温柔的重复了一遍,“伊昭,到这里来。”
伊昭被图坦卡蒙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分毫,压低了声音:“千万不要过去。”
自己的话语没有得到回应,赫希礼也没有展露出任何的不快,反倒勾唇轻笑起来,“确为早已料及的事实,我的预言并未出错。”
阿蒙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对赫希礼道,“除了性格外,你与之前并无区别。”
“漫长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这是神明也逃不开的法则。”赫希礼径直走到阿蒙面前,无遮无挡的与他对视,“你也一样。”
在埃赫那顿当政的那段时间,赫希礼被尊奉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神。他的神力前所未有的强大,甚至超过了昔日的神主阿蒙。
而在此之前,赫希礼甚至没有具体的化身。混沌的身处在其他神祇之中,心智干净纯彻,没有任何杂念。
直到埃赫那顿去世,阿蒙信仰得以恢复,他与阿玛纳被人们一同遗弃。一夕间的云泥之别带来的仇恨侵袭了神明的内心,于是混沌无形的阿吞成为了赫希礼,走下了高高的神坛,迈入了尘世间。
他从无名的地方祭祀,一步步成为了法老的祭司,凭借准确无误的预言重新成为了人民心目中的神。
当万民跪地朝拜,高呼祭台上男人的名姓时,赫希礼终于再次感受到了被众人尊贺崇敬的滋味。
但这一切并不能让赫希礼满足。
仇恨席卷了他的内心,接踵而来的还有许许多多不可言说的欲/望。
而就在赫希礼第一次看到伊昭的瞬间,神祇的命运也被写定。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伊昭的因注定早逝而模糊的未来。
于是贪念盘踞生根,他甘愿放弃千辛万苦得回的一切,仰仗着自己的身份渴求着在她身边驻留,希冀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偿所愿。
可伊昭注定不会属于赫希礼。
伊西斯从阿蒙身边走下高台,白皙纤细的手指温柔的抚上赫希礼的面颊,目光慈爱,“我记得,你刚刚诞生时,是那么的善良,温和。”
赫希礼顺从的任由伊西斯动作,眼神之中却无半分怀念。他不动如山的静默在原地,眼尾挑起的弧度却格外张扬凛冽。
他说:“即便如此,最后你也将我抛弃了。”
伊西斯垂下手,无声的默认了赫希礼指出的事实。
当时,阿玛纳蔓延开天罚的瘟疫,无数人就此殒命。埃赫那顿和阿吞都被愤怒的人们抛弃,匆忙继位的年幼的图坦卡蒙在宰相阿伊胁迫下改立信仰,一切都回到了曾经。
神祇们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我们那时神力衰退,无法帮助你分毫,”伊西斯蹙眉,“你对我们心有怨恨十分正常,但你不应该将愤怒转移到凡人身上。”
“我从未怨恨伊昭,”赫希礼暴躁的打断了伊西斯的话语,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冷声道,“我只是想要她永恒的陪伴我,所以我愿意让她脱离死亡的束缚,成为如我一般的神祇而存在。”
阿蒙向伊西斯招招手,示意她回到自己身边来,才对赫希礼说道,“你的渴望轻慢盲目,妄图以你自以为是的付出而博取期待的一切。未曾得到回报便易怒暴躁,将罪过归于你认为阻挡了你的所有对象上。”
接着,阿蒙的声调骤然拔高:“或者说,你那根本不是所谓的关怀,而已是一种求而不得的贪念。”
一旁的伊昭满目不可置信。
方才阿蒙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够理解,但拼合在一起却让伊昭只觉得头脑昏涨,根本无法思考。
一连串的质问让赫希礼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反驳的话语梗塞在喉头却发不出分毫声调。他矗立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哑声道。
“即便如此,我也愿意给予伊昭无上的尊荣。我的信仰将永远属于她,并只属于她。”
伊昭从图坦卡蒙身后站出来,掀眼看向赫希礼,狠声质问:
“但你不曾问过我,我想不想拥有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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