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过去抑或是现在,赫希礼发出的预言都尤为灵验,无愧于自己身为大祭司的身份。
伊昭既为此庆幸,又下意识的深感不安与惶恐。毕竟,若非有赫希礼的暗中支持,此次战争的胜利或许时至今日仍未可知。
烈日灼烧下,沙漠中流淌的鲜血很快凝固干涸,凝结成焦褐的瘢痕盘踞于尸体的皮肤表面。
乍眼看去,遍地尸体的战场远比当时厮杀争斗时更为狰狞可怖。凄惨的景象毫不遮蔽的暴露在伊昭面前,肆意的向世人展示出这场王位之争的残酷与血腥。
而塞提二世显然不介意将自己残忍的一面绝无保留地表露出来。不过,又或许是其他情绪占据了理智的上风,他眉眼之间显得格外疲惫,似乎这才是他对此毫不在意的原因。
塞提二世手提长剑行走在炽热的沙漠之上,目光迎向已经变得光辉明亮的天空,忽而长长叹息一声:“西普塔赫,你看,拉神已经驾驶太阳船来临了。”
西普塔赫深深蹙起眉,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塞提二世身侧。半晌,忍不住大声诘问道:“你这么做,就不怕日后背负上暴君的骂名吗?”
他停顿了几刻,仔细酝酿了番言语才复又开口,“而且你既然自诩深爱着伊昭,又为何要册立另一个女人塔斯沃特为后?你这么做,与欺骗阿加娜为自己所用的阿蒙麦西斯又有什么区别?”
闻言,塞提二世仅是自嘲地嗤笑一声,便又转过身看向西普塔赫,喑哑着回答道:“我是埃及的君王,我需要为我的子民负责。尼罗河岸需要一个女主人。她的身份担当得起王后的尊位,而我又曾亏欠过塔斯沃特,这恰巧是我所能做出的对她的最大的补偿。”
顿了顿,赛提二世提臂抬手,按住了西普塔赫的肩,语重心长:“如有一天我回归阿努比斯的怀抱,我希望你能代替我治理好埃及,延续祖父在位时的辉煌。”
塞提二世突如其来的嘱托令西普塔河大惊失色。法老正值壮年,且还未拥有自己的子嗣,却已经开始安排自己死后的各项事宜。
种种迹象都令一个过于荒诞的想法立时浮现在西普塔赫脑海之中,他近乎失态地低喊出声,“莫非你真的听信了阿蒙麦西斯的话语,想要和赫希礼一样去冥界寻找伊昭的灵魂吗?”
似乎觉察到自己说了什么隐秘的词句,西普塔赫旋即压低了自己的音量,愤怒的盯着塞提二世时至此时此刻仍显平和沉静的双眼,“父亲早已将你视为王位继承人培养多年,现在你却要为此就放弃这千辛万苦才从阿蒙麦西斯手中夺回的王位吗?”
“放心,我绝不是一时冲动,何况阿蒙麦西斯的谗言还不足以动摇我的意志。”塞提二世平静的开口,目光淡然从容。
“塞尼特棋局看似简单,其实拥有千百种取胜的方法。不过一步而胜却往往不是最能打发烦闷的方式,所以有些事情我得亲自去了结。当然,我是不会给你留下一个混乱不堪的王国的,亲爱的弟弟。”
塞提二世玩笑般的语气,依然没能平复西普塔赫的难耐与不满,他依旧忿忿地瞪着赛提二世,语气不善:“我没兴趣接手你的烂摊子,别妄想把你的责任全部推给我!”
“好,”塞提二世从善如流的应承下来,但语气里没有什么认真的意味,颇为敷衍,“我尽量。”
西普塔赫当然知道,塞提二世之所以敢这么说,确实证明他没有开玩笑。这是一个言出必行的君王,塞提二世不会有负于自己的诺言。
短暂的沉默片刻,西普塔赫终于低声答:“我答应你。”
他两人的对话一字未落的传入伊昭耳中。她伸出手试图透过水波触碰塞提二世的面颊,却在下一刻被图坦卡蒙牢牢捏在了掌心,“不要触碰冥河水,亡灵的躯体会被它侵蚀。”
伊昭低下头,溅起的水珠落在图坦卡蒙的手背上,有生命般蚕食向周围的肌肤,绽开一片绮靡的红色瘢痕。他面不改色地握住了伊昭的手腕,连眉都不曾皱起,“为何最近你总在失神?”
伊昭小心翼翼的抬起图坦卡蒙的手腕,垂目轻声道,“母亲在我小时就前往了底比斯神庙,侍奉神明,哥哥又被作为继承者培养。偌大的王廷之中,总有些人对王位虎视眈眈。”
“仅凭父亲的疼爱是无法活命的。作为继承者的妹妹,未来的埃及王后,我同样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为此,我只能与哥哥互相扶持。”
她柔软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些狰狞的伤痕,轻声道:“六岁时,我的姐姐拉图蒙将我推下王宫的莲花池,是我的哥哥不顾旁人劝阻,执意将我救了回来。此后,为防再有他人暗下毒手,我的衣食住行都有哥哥照料,我和他就此相依为命,我如何能不担忧他?”
听伊昭叙说自己小时的经历,图坦卡蒙只觉得自己沉寂已久的心脏忽而泛起令人难耐的刺痛,无端顿滞了他的思绪,只觉得连开口安慰也成了一件极难做到的事。
“那,不要再去回忆了。”他艰涩的开口。
“没什么的,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提起的无非是一些对过去鸡毛蒜皮的小事回忆罢了。”伊昭下意识地坐在图坦卡蒙身边,俯首注视着他铺散在足边的白色长袍,展颜道,“我现在对哥哥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他能够成为如我们的祖父一般受后世敬仰的伟大法老。”
伊昭的愿望听上去或许有些天真,但也寄托了自己对兄长的深切期许。这句话对于图坦卡蒙来说奇异的耳熟,他叹息一声,胸口随之酸胀莫名,“麦伦普塔赫理应庆幸于他有一个乖巧的女儿。”
面对图坦卡蒙的夸奖,伊昭只是腼腆的弯唇笑笑,并没有回答。
与此同时,图坦卡蒙凝神望向远处道,神情肃然,“来了。”
阿蒙麦西斯随身佩戴的长剑原属于先法老麦伦普塔赫,其拥有着受荷鲁斯神赐福过的痕迹。赫希礼缓慢抚摸过剑身,感受其中涌动着的神力,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依照眼下的情况,冥界必定对陌生的气息防备之至,稍有不慎必将被发觉他到访的踪迹。
他本来向塞提二世提议拿走阿蒙麦西斯的宝剑,也只是一个大胆尝试,没想到其中还蕴藏着如此纯厚的神力。凭借这股神力,就足以保证赫希礼在冥界的来往畅通无阻。
赫希礼沉目把玩着手中的宝剑,琥珀色的双眼在光下近乎透明,周身也向外射放出浅淡的烟金色泽。
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冥界深褐的土地显露在眼前。赫希礼收起手中的长剑,缓步走了过去。接着,缝隙便在赫希礼身后合拢,土地恢复平坦,再看不出任何异常的迹象。
“什么?”伊昭猝然昂首看向图坦卡姆。
图坦卡蒙牵着伊昭的手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侧身站在了少女面前,替她挡去了前方投来的迫切的窥探的视线。另一手负于背后轻挥,水波荡漾,将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到访冥界的消息传达给诸神。
拥有神力的滋养,赫希礼往昔苍白的面色也显得红润与健康了许多。他走近上前,眼神中昭示着极度的思念和渴望。
图坦卡蒙深切厌恶赫希礼无所顾忌的目光,先伊昭一步,冷冷开口:“你怎敢再度出现在冥界?”
“我答应过伊昭,”赫希礼抬眼看向图坦卡蒙,温和而疏离道,“我们终有一日重逢。”
伊昭死死握着图坦卡蒙的手,摇头否认,语调里顿时夹杂了哭腔:“不,我没有答应过你。赫希礼,老师,你就放过我好不好?”
她当然不是为赫希礼的穷追不舍而落泪——伊昭看到了图坦卡蒙发出的信号,配合他共同拖延时间,等待神祇的降临。
赫希礼既然如此明目张胆的出现在冥界,自然是因早早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他避开图坦卡蒙,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伊昭,柔声细语,“我可以带你离开冥界。”
无故脱离冥界的亡灵将会因阿蒙制定的法则的羁绊而逐渐消亡,图坦卡蒙也曾在处理公务之余向伊昭提起过这样的先例。
自冥界出现之后,不乏有亡灵试图脱离掌控,返回人界,但都消失在了归家的路上,至今从未有成功的例子。
因而,伊昭自然不会相信赫希礼的话。她将自己往图坦卡蒙身后又藏去几分,竭力躲避赫希礼的视线,“这怎么可能!”
“你只要成为我的信徒,”赫希礼向伊昭伸出手,“只要信仰不灭,你我都将永生。”
一旁聆听的图坦卡蒙立时明白了赫希礼之所以能成为伪神的缘由。
“所谓伪神,停下你那荒诞至极的说辞吧,”赛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赫希礼身后,而手中所持正是阿蒙麦西斯的宝剑,“别痴心妄想,夺取本属于阿蒙的信仰。”
看到神明出现,赫希礼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慌乱和无措。他仍旧一副君子端方的清贵姿态,并不卑不亢的向赛特以及他身后的阿努比斯行了一礼,“日安,吾神。”
“不必了,”阿努比斯举起手中的镰刃,提步逼近赫希礼,“阿蒙派我们来抓捕你。”
赫希礼好整以暇的笑了起来,眯眼打量着面前的神祇,容声道,“没人能够困住我,也没人能够审判我。”
他这句话明显已经未将阿蒙视为被自己尊崇敬奉的创世神,张扬狂妄的语气更是轻易激怒了两位神祇。
伊昭觉察出气氛的诡异,当即小小扯了下图坦卡蒙的衣袖,“陛下,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图坦卡蒙看了一眼赫希礼,又看了眼赛特和阿努比斯,缓慢的颔首:“只是猜测而已,不敢确信。”
伊昭犹豫瞬息,便顺着他的话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能够不惧怕阿蒙的权威的人,除了知晓阿蒙神真正名姓的伊西斯女神,恐怕只有另一个曾置身于同样崇高地位的神祇。”
图坦卡蒙与伊昭视线相对,接着异口同声:“阿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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