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歌背靠着木门,等了好几分钟,才听到门内传出的回应。
“……小歌,抱歉。”
楚思端的声音哑得像相互摩擦的两块锈铁,几乎能洇出血腥味来。
“你走吧。”她低声道。
……走吧,再也别回头了。
门外坐着的,既是她的小玫瑰,也是她生命中唯一一缕和煦的微风,但她自己在虞歌面前,却早就成为了一个伤人害己的怪物。
当看到虞歌倚在褚南怀中相拥亲吻时,她能抑制住自己不去伤害虞歌,却压抑不了内心那些翻涌迸发的歹毒念头。
那些盘旋在脑海中的念头总是呼啸而过,席卷灼烧着她的每一滴血液,迟早有一天,还会令她再次失去理智。
恰如她那疯得人尽皆知的母亲。
已经极少有人记得,她母亲在年轻时也是位非常出挑的美人。
嚣艳、恣肆而又骄傲,曾是启南市许多富家子弟求娶的对象。这样一位打眼的小姐,最终却选定了某位来市中心打工的穷酸服务生,为了能与对方结婚,甚至不惜怀着孩子与家人决裂。
后来,被未婚夫背叛抛弃的年轻孕妇成了整个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嫉恨与不甘终于将她变成了一只只会发泄情绪的美丽异兽。
在楚思端的印象里,她的母亲非常爱美,又极端暴躁。
她在家里也时刻维持着最完美的外表,同时也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鲜花、珠宝、香水、颜色艳丽的唇釉、摆盘精致的甜点。
在楚思端年幼时,母亲的房间永远像是巨龙的巢穴一样,杂乱无章地堆满了东西,又漂亮得闪闪发光。
但她不敢出现,只能扒着门缝,躲在漆黑密闭的大衣柜里,窥探着自己生母的一举一动,时刻准备逃跑。
一旦母亲发觉了她的存在,那房子里所有好看又尖锐的东西,就都有可能成为攻击她的武器。
她像是一只活在“待宰杀”阴影之下的活体猎物,随时都会被虐打甚至残杀,因此只能藏身于黑暗的角落里,用一双眼睛去观察外界。
这份在童年时期难以言说的恐惧甚至一直延伸到了当下。
即便她已经权势滔天,即便她经受过多年治疗,即便门外就站着保镖,但当她的生母扑上来,用开瓶器扎向她的脸时,她依然像是七八岁时,那个因极度恐慌而无法躲闪的幼童一样,只能一动不动地扎根在原地。
当她对虞歌动手时……
虞歌也是这样害怕的吗?
当她因畏惧失去,而日复一日的监视虞歌时……
虞歌是否也像小时候的她一样,终日活在紧绷与惶惑之中?
轰天震地的愧疚压得她无法言语,只能从喉咙深处,渐渐溢出几声近乎于肝胆俱裂的哽咽声。
“阿端,不要哭了。”
虞歌的声音像散在漫长岁月中的一声叹息,轻飘飘地从门缝中传进来。
“休息好了就出来吧,我来帮你包扎,好不好?”
那柔和又纵容的语气一如往昔,仿佛她依旧只是个刚转学来的高中生,隔着一具废弃的跳马,在不见天日的学校阁楼里安抚自己躲起来的新同桌。
人在失落自责时愈是被亲近之人安慰,便愈发难以克制住自己崩溃的情绪。
“对不起,小歌,对不起……。”
楚思端的抽泣声中掺杂着非常明显的倒吸气,使得那诉说是如此的嘶哑战栗,像混着鲜血与阵痛,从胸腔里内径直喷发出去。
“你真的很好,太好了,你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份礼物。”
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将这话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却是在这种两败俱伤的情境之下。
虞歌仰着头,目光在黑暗中非常散,但眼里却氤氲一层水光。
“不…我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好心。”她道,“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说上话吗?”
——中学时的小阁楼内,因被生母殴打而躲起来偷偷哭泣的楚思端遇到了身上同样带着伤,想找个地方给自己处理伤口的少女虞歌。
于楚思端而言,那是踽踽独行时终于遇到同类的情窦初开,但对虞歌来说……
“当时我甚至是有点开心的。”
沉湎于回忆中的虞歌露出了一种辛酸而充满慰藉的笑容。
“那时候我就在想,原来有妈妈的人过得也未必有多好嘛。”
她的人生始终笼罩在“无父无母”这层黑色的幕布之中,那是在她幼年时由命运相赠的第一道阴霾,也是在成年后令她退无可退的元凶。
若是非要将这层幕布具象化,虞歌可能更倾向于“没有妈妈”这种说法。
她一直在羡慕这世上的其他人,因为别人都有自己的妈妈。
她曾听过妈妈在早起送孩子进入校门时“多喝热水别惹事”的俗套叮嘱;也曾看到过在男人家暴时母亲极力保护孩子的新闻。
她曾见过同学家的妈妈一边抱怨一边仔仔细细地替孩子收拾房间;也曾在医院中听到过别人的母亲守在住院病房外、偷偷摸摸的抽泣声。
那是她这辈子都未能体会到的一份关怀。
幼年时,虞歌看着其他人的妈妈在校门口,给刚放学的孩子买小吃,她躲在树后面,吞着口水想,我要是也有妈妈就好了。
小学时,她因为被欺负在学校和女同学动手打架,欺负她的同学却被闻讯赶来的母亲搂在怀里嘘寒问暖关心伤情,她像个傻子一样坐在旁边,堵着鼻血想,我要是也有妈妈就好了。
上中学以后,同寝室的小姑娘在宿舍里埋怨妈妈从外地寄来了许多用不上的日用品,虞歌笑着在旁边应和,心里却在默默地想,我要是也有妈妈就好了。
若是她真的有母亲,她不会奢望着母亲能二十四小时围着她打转,也不要求母亲能在她受尽委屈时替她出头,她只希望妈妈能给她一个家,并在她经受过风雨摧残后,能摸摸她的头,轻轻地抱一抱她,或替她抹两把眼泪。
如果连这些动作都得不到,那么只给她一件母亲贴身穿过的衣物,让她能埋头闻一闻妈妈的味道也是好的。
她真的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但在她风雨如磐的人生中,却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份与生俱来的依靠与寄托。
虞歌太羡慕旁人了,以至于在她青春期后,这份羡慕已经渐渐发酵成了一种尖酸的嫉恨。
直到她在阁楼里,遇到了常年被生母拳脚相加的楚思端。
她没敢和任何人提起过,在得知楚思端的遭遇时,她的内心虽有同情,但更多的,竟是难以言说的欣然与慰藉。
原来有妈妈的人也可能会这样不幸,和我一样不幸。
原来有妈妈的人…也会成为我的同类啊。
怀着某种近乎于恶毒的念头,少女虞歌面带笑容,接近了年少时内向而寡言的楚思端。
……
咚、咚。
躲在门内的楚思端轻轻敲了两下门板。
这是她们从年少时就培养出的默契,每当楚思端因情绪低落不想或不愿出面说话时,她就会敲几下门板,示意虞歌继续讲下去。
虞歌因这微妙的小动作而露出了怀念而温柔的神色,她无意识地用指腹在门板上摩挲了几下。
“你过去盯着我是因为在我身上寄托了太多感情,怕我跑了。”她道,“但其实我也一样。”
门内悄无声息,但她还是絮絮地说了下去。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既没亲人也没朋友,和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没有联系,简直和条流浪狗似的,在一起之后吧…我又把爱情、亲情与友情全放在你一个人身上,所以哪怕不高兴也不敢说,更不敢离开。”
老旧的门锁发出刺耳的声响,门把轻轻转动,从内里被人推开了一道窄窄的门缝。
上午的阳光透过色彩绚烂的琉璃玻璃,在地板上映出斑斓而昏暗的色块,而在门内外的光影交界处,一双雪白细瘦的手顺着那道门缝,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虞歌还是会从缝隙中伸出手来,试图将她牵出去。
还是个孩子的楚思端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这世上能有人爱她,当她躲在衣柜中瑟瑟发抖、躲避母亲的寻找时,能有人从两扇衣柜门之间的缝隙中伸出手,带领她脱离苦海。
这只手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出现,中途消失了整整四年,现如今又再次静静地摊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楚思端手足无措地跪在地上,以额顶触地,近乎虔敬地亲吻着虞歌那沾着灰尘的手心,以热泪,以鲜血,以一颗被丢入尘泥、却依然炽烈的真心。
从理智上而言,她知道虞歌一辈子都无法放下芥蒂,与自己和好如初,但在那一瞬间,她甚至已经不在乎结果了。
至少虞歌还在这里。除此之外,她已经别无所求。
【感化进度:58%】
……
老管家在客厅内焦灼地踱步,一抬眼,却见虞歌一个人走下了楼。
“虞歌小姐,楚总她怎…怎么样了?”
“不是大事,就是脸上受伤了,还有点发热。”
虞歌保持着那副和婉而略显疲惫的神色,对他微微颔首。
“麻烦您叫医生进来吧,辛苦了。”
包扎完毕后,老管家送医生离开,悬了一天的心总算放到了肚子里。
也就只有虞歌小姐能管得住楚总了。
他老神在在地靠在躺椅上,给自己泡了杯菊花茶,刚歇了两分钟,就听见客厅中的座机响个没完。
他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见对面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那是在郊外小别墅中负责看护楚母的一位护工,不是启南本地人,口音非常有特点,因此管家一下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老夫人不见了!”
女护工尖锐地哭叫声断断续续地传入管家的耳中。
“我们在楼底下打整饭,老夫人自己从三楼窗户那跳出去,现在哪都找不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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