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一大早,薛府里就在杀鸡杀鸭的宰牲口,大小婆子丫鬟全都忙碌了起来,府门前更是把将前刚挂上的新灯笼,又重新换了一圈,几个小厮轮番撑着长杆架着长梯清洗着牌匾府门,里里外外可谓全换了一遍新装。
“干活都仔细麻利着点儿,角角落落的全都擦干净了,但凡让我抓到一点儿落灰的地方,管你是老婆子还是大丫鬟,一并全都赶出府去!”
说话的人是府里的管家,姓常单名一个财字,自打薛老太爷在的时候,他就在薛府里头儿当差,算起来也有三十多年了,因为跟着主子少爷们一块在私塾里呆过几年,便也学会了识文断字的本领,又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为人精明能干忠心为主,后来得主家儿赏识才一步步的提升做了管家,虽说现在年近花甲,可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但凡是经他手的账簿出入,就没有出过错的时候,管理下人更是有自己独门独套的一副手段,上上下下的奴才丫鬟,就没有不怕他的。
这不——刚一嗓子喊出来,大家伙手上愈加卖力了,谁都不敢怠慢疏忽。
“年前新来的那几个小子,全都跟我出来——”常管家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又张望着喊道:“快着点儿!别磨磨叽叽惹人烦!”
“常旺,你也跟我出来。”
常旺是常管家的独子,生在薛府长在薛府,是薛府的家生奴才,早几年的时候还是个光着腚满世界乱跑的淘小子,这几年倒是一天大似一天,跟在他爹屁股后头儿做些采买的活计,有时候还会帮着他爹看看账簿,打打算盘,只是常管家老来得子,所以常旺的年纪并不大,在有些事情的想法上自然比不得他爹常财来的周全。
“今儿是大寒,风又这么大,怎么就偏要出来等,在里头儿等不也一样嘛?”
“混账的小王八羔子!”常管家抬腿就是一脚,重重的踢在常旺的屁股上,一通臭骂道:“也不看看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在这儿叽叽歪歪,活腻歪了不想在府里待就直说!趁早把你轰出府去!省的清净了!”
常旺一边躲着一边揉着被踢的屁股,疼倒是不疼,毕竟天冷,穿的又多,他又是个正值少年血气方刚的半大小子,别说一脚,就是再来上三四脚也经受得起,只是周围人多,他又是管家之子,平日里也算是个小小领头儿,冷不丁被这么来了一下,多多少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爹你怎么打人啊?我说什么了?”
委屈的抬头朝一旁瞥了瞥眼,扯了下他爹常管家的棉衣袖子——
“都是人呢,您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啊。”
“滚滚滚!别跟你老子在这儿面子里子的吆喝!今儿你要是敢犯懒犯浑没个轻重!就是亲娘老子来了我都不认!”说着就把常旺一把推到旁边“别在眼跟前碍事儿,像堵大山似的,没个机灵!满肚满脑尽是蠢货!”
那常旺可是常管家的亲生儿子,虽是薛家的家奴,可平日里也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这会儿不过说了句话,就被这样又是挨踢又是训斥的,这要是换做旁人,说不定真要被撵出府了。
这年头儿找份安稳的差事儿都不容易,大家伙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份薛府里的差事儿,谁都不愿丢了,霎时全都乖乖的低下了头去,再冷也不敢吭声了,只听着常管家吩咐。
常管家让那是十几个小厮,分成两排守在了府门台子下的石狮子两旁,自己则揣着手,不停地向远处张望。
“爹,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二爷,至于每回都弄这么大的阵仗吗?”常旺缩着脖子凑了过去,小声问道。
常管家瞥了眼自家儿子,抖动着下巴上花白的山羊胡子——
“你懂什么,二爷虽长年在关外经商,鲜少回京,但却是府里头儿说话最有分量的掌事人,你就说这府里头儿的银子入账,要不是凭着二爷天南海北的做生意,你以为就靠那些地租佃租能养活的起这一大家子?经得住这流水一般的花费?还有每年给宫里音妃娘娘的体己?小子,眼睛要放亮些,多在二爷面前露露脸,对你没有坏处!”
“爹,您的意思是说,二爷要掌家了?”
常管家深吸了口气,只听着耳边飕飕的风声刮过——
“八成是了。”
——
“驾!驾!”
“吁——”
“二爷,咱们到了。”
徐聿的声音刚落下,马车里的人便急急地撩开车帘,从里面跳了下来。
一身锦缎绸面的鸦青色短袄,头戴一顶棕黑色的暖帽,领子跟帽子一周全是暗紫色的貂毛,脚踩一双靛青色的皂靴,两边还镶嵌这不知什么质地的闪光宝石,通身的贵气,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此人不凡。
再看他走起路来又疾又稳,甩起手来不偏不倚,不似一般公子少爷那纨绔的吊儿郎当样儿,剑眉星目的俊逸倜傥,却又不单单只长了副好看的皮相,双目间透着股凌厉的狠劲儿,散出不怒自威的气场,即便是一言不发,却都能让人感到惶恐不安,像是生怕被他瞧出什么来似的,明明没做亏心事,但又亏心的厉害。
此人便是常管家口中的二爷,薛府的长房二少爷——薛晏荣。
“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常管家高声喊着,伸手便拉着常旺就迎了上去,领着身后十几个小厮,皆跪下了身来。
“起来罢。”薛晏荣冷清着声音,抬脚就跃上了青阶。
“谢二爷。”常管家这才又站了起来。
被风吹了这么久,一众人都被冻得的满面通红,即便是棉衣加身,也抵不过腊八里的寒风刺骨,饶是身后耷拉着的辫子都硬了。
“前儿您来信说要回来,算着时间,估摸着今儿就到,一早老奴跟这些小子们便都候在了府门口,他们大多数都是今年进府的新人,没见过二爷的面儿,领着过来,一来是为了让他们认认主子,二来也是为了让他们学学规矩,好以后让二爷使唤。”
“嗯,你有心了。”薛晏荣低沉一声,抬脚又跨过了门槛。
大户人家的门槛向来垒砌的比那些小门小户要高,薛晏荣走的又快,常管家跟在身后,还是有些吃力的。
“呃,二爷真是折煞奴才了,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常管家躬着身子跟在薛晏荣身后“晌午的接风席都还没开,只等着二爷回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好热闹热闹,赶巧了今儿又是腊八,可谓是喜上加喜,二爷您——”
“这些都不急——”薛晏荣稍停了下脚步“我娘怎么样了?找郎中来瞧过了吗?”
“哦哦——老奴正要跟二爷说这个呢——”常管家连忙停住了身子“早就找了回春堂的郎中来瞧过了,说夫人是偶感风寒,又饮了些凉酒,才导致的气虚体弱咳嗽不断,并不妨事,只要悉心调养,按时喝药便没有大碍,后来音妃娘娘听闻此事,也十分忧心,毕竟回春堂的郎中再好也好不过宫里头儿的御医,遂又特地点了太医院里的高太医来府里给夫人瞧,说的话儿跟回春堂的郎中差不离,这会儿已经喝了好些天的药了,想着过几天再让高太医过来瞧瞧。”
“怎么会用了凉酒呢?”
“这——这老奴也不知道了,夫人是这么说的。”
薛晏荣的脸色说变就变,拧着眉头——
“即便是我娘说的,身边的丫鬟竟都没个提醒?!当差当到狗肚子里了?!”
“是是是,二爷说的是,先前老奴已经责罚过,扣了三个月的例钱呢,本想将她直接赶出府的,奈何那丫鬟跟着夫人的时间久了,夫人也用惯了,府外头儿也没有什么亲人,只一对黑心肠的哥嫂,瞧着也怪可怜的——”
“哪个丫鬟?”
“回二爷的话,就是自小跟在夫人身边的凝冬。”
“是她啊——”
“二爷见过的,肯定有印象,素来不爱说话,平日里只守在夫人跟前儿。”
“行了,我知道了。”
“二爷,那——”
“我先去见我娘,其余的事,等我问了安再说。”
“是、是。”
薛晏荣走的极快,不一会儿常管家就落在了后头儿,边捶着腿,边伸手扶着墙,舒了好大一口气,大冷的天儿后脊背里愣是冒了一茬儿的汗,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冷了。
心里默默思索着——
这得亏是自己,要是换做别人,只怕话都要说不利索了。
一想到这个,不免又想起了自家那傻小子,也不知道他将来能不能应付得了?
“常管家这么多年还是老当益壮啊!”
“原来是姚姑娘啊——”
姚十初一身深紫偏黑的短打,腰间又系了条棕褐色的腰带,十分干净利落,与京城里女子的娇弱不同,眉眼间倒有几分英气在,她跟徐聿一样都是自小侍奉在薛晏荣左右的近侍,这么多年也是随着薛晏荣一同在关外,只有在薛晏荣回京的时候,他们也才会跟着回来。
常管家在府里虽然对一众仆人趾高气昂,但对着徐聿跟姚十初,却是格外客气,不为别的,只为他们是薛晏荣身边的人,他们一句话顶别人说上一百一千句——
拱了拱手道——
“姚姑娘真是会说笑,哪里还老当益壮啊,快六十的人了,老话儿说黄土都要埋到脖子了,你就说这腿脚吧,才站了那么几个时辰就酸疼的厉害,这要放在前几年,就算是站上一整天,又算的了什么。”
“方才我瞧见常旺了,几年不见,他的个子长得可真大。”
“浑闹蠢蛋的小子一个,暂且能当个人用罢,姚姑娘你可别夸他,一夸他,他准就喘上了。”
姚十初微微颔首,笑而不语,低头从怀里拿出个藏蓝色的绸缎袋子来——
“这里头儿全是现银,二爷体己下人们的辛苦,每次回来都要这么兴师动众一番,今儿赶巧又是腊八节的,也不能叫大伙儿空忙活一场,等会儿就劳烦常管家给大家称量称量,全分了罢。”
“这、这——”常管家接过手来,又躬下了腰身“那老奴就替大家伙儿谢谢二爷了。”
姚十初点点头,随即又从怀里摸出了个小了些的绸缎袋子——
“这——是二爷特意给您的。”
“使不得使不得——”常管家连忙推辞。
“哎——”姚十初将袋子塞进常管家的怀里“二爷送出去东西,岂有收回之理?给您的,您拿着就好,二爷说了,常管家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上上下下爷爷奶奶们全都要您来费心伺候,一年之中辛劳最甚。”
常管家自然也不是没有眼力劲儿的,方才的推拒不过就是做做表面功夫,毕竟对主子来说这点儿打赏连顿饭钱都算不上,可对他们这些家仆下人来说,那可就是大半个月的例钱了,况且这也是二爷的惯例,身上有钱出手大方,每次回来打赏都是必不可少,这回又赶上了年前,依照二爷的性子,等过年的时候,肯定还有另外一拨赏钱。
“那就,多谢二爷,多谢二爷了。”
说着常管家就要跪下,姚十初见状连忙将他扶住——
“您跟我这儿可使不得,回头儿谢二爷罢。”
“姚姑娘说的是,定然要亲自去谢二爷的。”
穿过三道垂花门,越过内外两座院子,直奔着清音阁走去,现在是冬天,不比春夏日,院子里的百花都已经凋零,偌大的院落无端少了许多生气,以往在院中央摆放的大理石缸里也不见了鱼游跟荷叶的踪影,空空荡荡冰冷的刺眼。
“二、二爷——”
“这缸都空了,也没个人来收拾?!摆在这里是等什么?!”
“回二爷的话,夫人没让,说是来年开了春,还要续上的,等再过段时间,京里落了雪,堆满了也漂亮。”
回话的丫鬟正是凝冬,天生一副杏仁眼儿,好看却不勾人。
她早就是见过薛晏荣的,可这会儿被他一凶,也还是吓得厉害。
“你快别说她了,是我没让他们抬走的,每年抬来抬去的,我嫌麻烦。”
“娘!”
薛晏荣快跑上前,二话不说便撩开前摆,就跪在了地上——
“儿子不孝,回来晚了,给母亲请安磕头。”
话还没落下,便磕起了头来,咚咚咚的三下,掷地有声。
“快起来快起来——”郑珺清哪里舍得薛晏荣这样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一年到头儿都见不上一面的,连忙就拉着他的胳膊,拽了起来“好孩子,你的孝心为娘知道了,别一回来就下跪磕头儿的,大冬日里的这台子上多凉多硬啊?来——让娘瞧瞧,别磕坏了——”
抬手就将薛晏荣脑袋上的暖帽摘了下来,只见前半边儿的头顶被剃的干干净净,上面泛着一层青色的发根儿,后半边儿的头发往后梳的一丝不苟,顺着摸下来是个金镶玉的辫饰,辫尾处还系着条红色的穗子吊着,样式极其讲究。
瞧着她的模样,郑珺清的眼眶忽的一下就湿了,下意识的便扯下胸口系着的锦帕就在眼角擦了擦。
“儿子不疼,倒是娘亲您,别站在门口了,院子里风大,咱们进屋说话罢。”
薛晏荣拿过郑珺清手上的暖帽,重新又戴回了头上。
“儿子扶母亲进去罢。”
郑珺清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眨了眨眼,将眼泪收了回去,抬着胳膊任由薛晏荣扶着进了屋里。
凝冬还是有些害怕薛晏荣的,奉茶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眼皮儿都不敢抬一下。
“二爷喝茶。”
“嗯。”
郑珺清笑了笑“这是你姐姐派人从宫里送来的,说是台湾的茶,叫什么——叫——”
“文山包种茶。”一旁的凝冬说道。
“对对对,就叫这个名字,怪拗口的。”郑珺清摆了摆手“你可喜欢喝?能喝的惯吗?”
薛晏荣小饮一口“这是什么水泡的?”
“回二爷的话儿,是夏日里清晨从荷叶收集的露水泡的。”
薛晏荣点了点头儿“母亲向来喝惯了碧螺春那等绿茶,忽的一换了这种乌龙青茶,是不是有点喝不习惯啊?”
郑珺清笑了笑“还是你懂我。”
薛晏荣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既是宫里的东西,又是姐姐的一片孝心,母亲偶尔换换口味,也好。”
“那是自然,难为你姐姐在宫里,还惦记家中的琐碎。”郑珺清说着就叹上了气“上回见你姐姐还是在前年中秋的时候了,咳咳——”
“母亲慢些——”薛晏荣连忙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手掌轻轻地顺着郑珺清的后背“儿子今年要进贡一批东珠进宫,到时候儿子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见上姐姐一面。”
“贫穷人家常羡艳我们这些富贵人家好,却不知富贵人家也有说不出的难来,任凭如何尊荣,却都比不上至亲骨肉在身边绕膝的好。”
“母亲,这是想姐姐又想糊涂了,姐姐如今深得皇上恩宠,咱们也跟着沾光,薛家门楣荣耀啊。”
“哎呦,你瞧瞧我,还没吃酒呢,就醉糊涂了,不说了,不说了。”
“说起酒来,儿子倒有一事相问——”
“什么事?你问罢。”
薛晏荣眉头一皱,转身看向凝冬——
“夫人怎么会吃了凉酒呢?!你就在跟前儿当差,是耳朵不好使了还是眼睛不好使了?!”
“二爷——”
凝冬吓得连忙就跪了下去。
“你别骂她,凉酒是我要喝的,跟她无关,这事儿她不知情。”
“娘——”
“以前我也喝过,倒也没见有什么大事,这回最主要还是夜里受了风,跟酒什么的无关。”
说完,就又朝地上跪着的凝冬挥了挥手——
“我跟二爷有话要说,你先去厨房瞧瞧,看看他们张罗的怎么样了?别由的那帮婆子瞎胡闹,记住了——二爷口味清淡。”
“是,奴婢记住了,奴婢这就过去。”
凝冬急忙起身,一溜烟儿的功夫就没影儿了。
“这是什么婢子,见我跟见鬼似的。”
“你还怪人家,你也不瞧瞧自己的脸,沉的像个黑包公般,谁瞧了能不害怕?”
“母亲这话说得,倒是儿子的不是了。”薛晏荣挑了挑眉,少了方才的凌厉,多了几分平和“儿子瞧着常管家就很好,每次回来顶数他跟儿子话最多。”
“常管家多大年纪,凝冬多大年纪?这两个你也能拿到一起比?凝冬又是个那样老实的,哪里经得住你这样吓。”
“看来,娘您对她很满意呀?”
“这孩子没爹没娘,怪可怜的,你不知道,我刚病下的那段日子,她天天的守在跟前儿,没日没夜的照料,还对着佛祖起誓,说只要我的病能好,她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上山做姑子也情愿了。”
郑珺清摊了摊手——
“你说,这么好的孩子,我能不疼她吗?”
薛晏荣点了点头“倒是个忠心为主的,回头儿子多赏她些就是了。”
“先别说旁的了,你且过来——”
“娘——”
“让娘仔细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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