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指尖攥紧了茶杯,连烫都感受不到了。
昨夜初见她心中有期盼,但不敢确定,唯恐一颗心又成空,如今卫安亲口承认了,她的内心被激动和喜悦充斥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简梨神色也是一凛,但并不是出于找到了任务对象的喜悦和冲击,而是心里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更沉重的心疼。倘若安安和俞青书是一个人,那么少年眼中隐匿的痛苦和不安就全部有迹可循了。
如果牡丹集会那天晚上她没把卫安带出俞府,以安安的性子,未来这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选择那样一个近乎冷酷和血腥的结局……
简梨无法深想,她将少年冰冷的手掌裹在自己的掌心中,庆幸命运在暗中的安排。
“俞青书”三个字说出来,卫安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这是他在俞府背负的全部秘密,如今就这样讲出来,像一种不计后果的任性。这是他以前绝不会袒露的心声,但是现在……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少女,他会被温柔地接住吧?
像是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意味,简梨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
于是卫安清透的眼眸中露出浅浅的笑意,心中最后那点不安和犹疑也消失了。他正视房曼的眼睛,问她:“你为什么寻我?”
“你……你还记得你娘亲吗?”房曼斟酌了片刻,试探地开口问道。
娘亲……很陌生的词汇。卫安垂着眼睛,发现即便是刻意搜寻也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他两岁入俞府,关于在俞府之前的记忆,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
“我是西北扁州人,家中父辈经商,自幼生活富庶,闲来无事便是绣花喝茶,什么心都轮不到我操,直到我十六岁那年,父母驾车去临城吃宴,路过流林时被山匪所劫,连人带车坠入崖中。”曼娘眼底含泪,声音哽咽,“我家中无兄长,只有一个已出嫁的姊妹,当时正怀着胎儿,听闻消息后经受不住打击厥了过去,动了胎气,竟不出月余便撒手人寰。”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接连失去至亲,心中已然了无生念,便想着随他们一起去了罢。于是在一个晚上,趁着叔父一家忙着为我姊妹料理后事,我一个人跑到扁州城外的树林里,想要寻死……结果当然是没死成,”曼娘叹了一口气,看向卫安,眼中尚有残存的悲痛,“是你娘亲救了我。”
简梨第一次知道曼娘原来也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她心中不知如何宽慰,寻思了片刻抬手为她添了一杯热茶。
曼娘感激地看了一眼简梨,复又说道:“那时我心中哀恸,不愿归家,四娘便将我带到了她借宿的庵内,同众尼一起生活。”
“四娘秀外慧中,知晓许多典故,写得一手娟秀小楷,我在庵内与她同吃同住了一年,情同姐妹。后来我心结慢慢解开,决心归家接手父辈的家业,那时四娘身体已经很差了,她恐怕自己熬不过那个冬天,于是趁我离开前跪下来求我,希望我帮她找到她的孩子。然后我才知道,原来三年前,她将一个孩子送进了俞府。”曼娘说完一大段话,似是解脱一般,长出了一口气。
如今距那时已过去了十几年,潘四娘恐怕早已撒手人寰……简梨担忧地看了一眼卫安,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无妨。”卫安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对他而言,那个女人不在了反而是最好的结果,如此他便可以不再纠结于爱恨。
“我父亲是谁?”卫安看向房曼,声音冷淡地问道。比起亲生娘亲的死活,他更想知道这俞姓是随谁而来,为何让俞三爷每念一次他的名字就充满了恨意和嘲弄。
曼娘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问出这个问题,她嘴唇蠕动了两下,不知该如何开口。
片刻后,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缓慢地说道:“你父亲叫俞潋,十七年前曾是俞府的家生子。”
简梨瞪大了眼睛,隐隐感觉到这就是曼娘之前所说的“故人的私密之事”。
果然,曼娘下一句说道:“潘四娘一开始是以俞三爷正妻的身份嫁入俞府的。”
啊这……俞府少爷的正妻最后和俞府的家生子生了孩子,简梨不用再听也差不多知道中间发生什么事了。原本她以为潘四娘也是受害者,如今看来,她才是造成卫安不幸人生的始作俑者吗……
“后来俞潋去哪了?潘四娘在庵里的时候,他在哪?”简梨想到这,问出了声。
“俞青书被送进俞府的第七天他就死了,是俞三爷的人动的手。”曼娘脸上神色复杂,“潘娘和我讲,俞三爷从不会放过背叛他的人。”
杀了俞潋,带走俞青书,让潘四娘终生活在背叛他的惩罚中——俞三爷既然这么在意当年的这段往事,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让她将卫安从府里带出来?简梨脑海中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她觉得自己离想要的答案越来越近了。
俞三爷对外人承认卫安是自己的宠妾,当着所有人的面折辱他,想必卫安这十五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么很明显俞三爷理所当然地认为卫安作为潘四娘和俞潋的孩子也应该承受这份背叛的惩罚,但他还是把卫安放出来了……为什么?
如果我是俞三爷,我会怎么报复出轨的妻子和别人生的孩子?简梨脑子转的飞快,突然,她想起了牡丹集会上俞三爷开出的条件——“我要你和卫安的第一个孩子。”
所以……俞三爷的真实目的是让卫安经受和潘四娘一样的人生吗?
灵光一闪而过,简梨幡然醒悟。
带走你的孩子,杀死你的挚爱,母亲犯下的错再由儿子接受一遍惩罚,然后子子孙孙,只要俞三爷还活着,只要他还能在鹤阳城只手遮天,这份惩罚就能一直下去……
俞三爷所说的“她和卫安的第一个孩子”……其实是第几个孩子根本不重要,因为她只能和卫安生一个,这个孩子出生后,俞三爷就会杀了她。
简梨的脸色渐渐凝重,她再次在脑海中回想起俞三爷那张温和可亲的脸,陡然觉得浑身发冷。
卫安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淡然得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青书,我……我很抱歉,十年过去才能在简梨的帮助下找到你。我知道我来晚了,日后若你有任何需要,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这是我欠潘娘的承诺,我一定会履行。”该说的都说了,曼娘叹了口气,语气哀切地和卫安说道。
“还是叫我卫安吧。她已经死了,你与她之间的承诺也就不作数了。简梨待我很好,我不需要别人了。”卫安难得在清醒的时候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简梨笑着望向他,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指头。
“好啦曼姐,卫安自有我来补偿,你就别再惦记了,再说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帮我把乔夫子院子里埋的女儿红挖出来赔罪好了。”简梨笑嘻嘻地说道。
“我看你是真想要我的命啊,死丫头!”曼娘白了她一眼,嘴角却自然地露出一抹笑容。这段往事她背负了十几年,如今虽然放下得并不轻松,但好在卫安身边有了简梨,她心里的负罪感无端地减轻了一些。来日方长,她还有很多机会去补偿这个孩子。
——
临近正午,齐双央补觉起床,打着哈欠来东苑准备给卫安例行施针。
曼娘见状便离开了,临走前又拉着简梨的手说了一遍,若是日后有事相助,千万要张口直言。简梨笑着点点头,连声说“知道了”,把人亲自送出了简府。
虽然卫安看起来一副并不在乎的样子,简梨还是没去酒楼,留在了府上。那家伙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她想陪陪他。
今日无风,万里晴空,简梨在小路上听见东苑一片安静,想来是刚施完针。
齐双央正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看见简梨走过来,她懒洋洋地摇了摇手里的书算是打过了招呼。简梨冲她摆了摆手,径直走进了屋子看望卫安。
然而……
“我……我……我不知道你是先泡药浴的。”简梨咽了一口唾沫,背倚着门蹲下,捂住眼睛结结巴巴地对坐在房中央浴桶里的人解释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味道,浴桶周围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雾气,卫安披散着头发靠在浴桶边,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脸色被热气熏得绯红。
药汤是澄黄色的,简梨乍一眼其实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被卫安袒露的如玉肌肤晃了眼。她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脑袋感觉一股热气从心头涌上来,烫得她话都说不清楚。
卫安在缭绕的雾气中轻笑出了声,落在简梨耳朵里,不知怎的,她越发觉得脸红。
恰好到了该添水的时候了,小君在门外叩响了门,简梨趁他进来的功夫匆匆忙忙地从开合的缝隙中跑出去了。
“想不到简掌柜这么纯情~”齐双央从医书上方露出一对看热闹的小眼睛。
简梨恼羞成怒,瞪了她一眼,问道:“卫安在泡药浴,我进去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你们不是夫妻吗?”齐双央瞪大了眼睛无辜道。
“……”
说的还挺有道理。
简梨用手心捂住发烫的脸,心里想:要快点解决俞三爷的事,然后和安安做真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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