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少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简梨也好像忘了一样没再提过。
日子照常向前行进,齐双央用简梨买回来的药制了一些内服的药丸,又另组合了些不同的药浴料包和敷料,于是卫安的生活一下子被繁复的治疗流程填满,就连每日写大字的时间都被挤占了。
闭塞的经络被外力强行疏通开是一种极疼的体验,简梨每日望着少年竭力忍耐的苍白面色,心里止不住地心疼。只是这疼痛无法相代,简梨只能在白日里把膳食安排得尽力精细,希冀来自舌尖的抚慰能让治疗时受罪的少年觉得好受些。
只不过,该补的人不见丰腴,不该补的齐双央倒是在简府丰富的膳食中美滋滋地胖了一圈,还美其名曰“为下次云游积攒体力”,简直让简梨哭笑不得。
鹤阳城居于北方,进了十月,天气骤然转冷,城里几家有名的馆子都挂上了“羊汤”的招牌,一直嚷嚷着杀羊的老郭等到了动手的好时机。
简梨从望梨轩批购的羊肉里留下了两扇羊排并十斤羊肉,终于在简府攒了今年的第一场局。
西苑的院子是三间房舍里最大的一间。眼下,院子中央支起两拢火,一面放上了一个大铁锅,里面放了葱姜枸杞做底,正“咕噜噜”地熬煮着羊汤。另一面的火上则架起了炉子,上面正烤着用木枝串成的羊肉串,一旁还夹带着土豆一类的私货。
因为简梨昨日便说今晚要叫朋友来一起吃“羊肉宴”,齐双央今日一早就为卫安施了针,顺带在上午泡完了药浴。眼下,卫安正裹着厚毯子坐在院中,一边吃简梨备好的糕点,一边看着简大厨在两个灶之间忙活。
羊肉在火上反复炙烤,发出肉类独有的丰厚香气,另伴着油脂滴进火里的“滋啦”声,刺激着人的五感。齐双央馋得像一只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捧着碗围着炉灶转圈,每隔三秒问上一句“好了没”,惹得简梨不胜其扰,简直想让护院把人拉出去扔到府外。
“姨娘~~”两道脆灵灵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简梨一抬头便看见曼娘和乔木拎着酒从院门口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小不点。
“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马上就能吃肉肉啦!”简梨站起身撸了撸两个小不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道。
两个小不点蹦蹦跶跶地正要去桌子上伸手够平日里娘亲不让多吃的糕点,忽然发现桌子旁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向来“窝里横外头怂”的两个小魔王眨了眨眼睛,拘谨地后退了一步。
“别怕,叫姨夫,以后未未和末末会经常见到姨夫哦。”简梨一手牵了一个,蹲下身来给他俩介绍卫安。
姨夫=姨娘的夫君=过年多了一份压岁钱。
啊,原来是自己人!两个小豆丁一下子放下了防备,齐声喊了一句“姨夫”,然后便又什么都不管跳着脚去拿糕点吃了。
这边,给小的介绍完再给大的介绍,简梨蹲下身把着卫安的手温声说道:“这是昨日我与你提过的曼娘一家,酒楼隔壁胭脂铺的老板娘,我的挚友,以后你也会经常见到她们。”
卫安点点头,一双清淡的眼眸被远处的篝火映出了几分暖意。
简梨一早便跟房曼说过卫安,是以也不用太多介绍,夫妇二人和齐双央寒暄了几句便走了过来准备和简梨平日话里话外总提到的小夫郎打个招呼。
乔木性情良善,见少年样貌虽好却不良于行,心中有几分怜惜,打过招呼后还许诺有时间来府上教他刺绣和奏琴。
房曼却是半天没说话。
“曼娘?”简梨拍拍她,打趣道:“安安长得太俊俏,你害羞了?”
“太像了……”她低声呢喃道。清透的琥珀色眸瞳,还有眼下那一颗泪痣……那是潘四娘即便病入膏肓仍被人称为“病美人”的标志。
“像你那位故人吗?”简梨一瞬间就明白曼娘在说什么,她略一思索,低声说道:“晚间你留宿,或许可得一问。”
眼下二人刚见面,确实不是一个问话的好时机。曼娘整顿好神态,向卫安问了好。
锅里的羊汤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就在齐双央饿得眼睛发绿的时候,简梨终于掀锅盖了。
霜寒露重的秋夜里,喝上一碗配着辣子的羊汤,简直让人舒服得想哭。
齐双央眼泪汪汪地捧着汤碗,情感充沛地说道:“简梨,要不我真不游了,府里缺常驻的大夫吗?我愿意留下。”
哈喽齐神医,你三代单传的规矩和职业道德呢!简梨瞥了一眼“见饭没骨气”的女人,高冷地从源头斩灭了她试图长期留在府上蹭饭的不轨之心。
被拒绝的齐双央含泪又吃了五大块羊排,决心在走之前吃够本。
卫安肠胃弱,吃不得辣,简梨单独给他和两个小魔王盛了清汤。羊肉温补,最适合卫安吃,简梨在卫安的汤碗里捞了许多锅底的碎肉块,看得齐双央一阵眼红。
一旁炉灶上的烤肉也好了,下人适时送上了温好的酒。卫安和乔木不喝酒,剩下的三个女人一人捧了一杯,就着喷香的烤肉推杯换盏。
“玉婵怎么没来呀?”简梨喝到一半,突然想起来缺了个人。
“她哥哥正当休值,从南祁回来奔亲,玉婵就说不来了。”曼娘夹了一块烤肉,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
“哦,那是应该。南祁今夏水患严重,官差当值几月无休,入了秋才好转些,估计她哥哥能放个长假。”齐双央在一旁接过话头,“说到这,你们鹤阳的商户今年应该交了不少税吧?”
“南祁水患和我们交税有什么关系?”简梨不耻下问。
“鹤图国律法里有一条叫‘税赋转移’,意思是如果某一个地方今年因为天灾不能交够原本规定数目的税赋,那么缺少的部分就由临近的地县承担。朝廷为保政策顺利施行,这多出来的钱自然不能让百姓拿,所以只能压榨商户。”齐双央知道简梨才来鹤阳城不过半年,呷了口酒耐心同她解释道。
“曼娘,你这半年交了多少税?”简梨眸中闪过深思,直觉某些事不太对。
“唔……大概七两银子左右吧,算一算全年差不多交上十几两。这几年南祁水患都不小,差不多年年都是如此。”曼娘放下酒杯,仔细想了想。
“你可知道我这半年交了多少?”简梨垂下眼睛,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冽,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交了五十两。”
曼娘和齐双央同时瞪大了眼睛,被这个惊人的数字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在鹤阳城,十两银子已经足够一户多人家庭生活一整年了。简梨多交的这四十两,能整整养活四户人家。
“我终于明白俞三爷为什么拉我进牡丹集会了。”简梨摩挲着酒杯,脑中的迷雾散开了一部分。
“初来乍到,不熟悉律法;年纪小,在鹤阳城没有人脉;同时又缺乏商人见风使舵的趋利本性和精明头脑……简直是个送上门的靶子。”简梨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牡丹集会后,望梨轩的税账都是通过商会的手走的,商会的人在向商户报税时会自动多扣除一部分作为会费,这是集会明码标价的规矩。再加上鹤阳城轻商重农,当地律法规定新商户要多交两成的税,以此作为挟制打压商业。
鹤阳城的商户以牡丹集会为分割点,筛成了地位迥异的大商户和小商户。同级商户之间不可能向对方公开账本,大小商户之间更没有交集,这种消息不透明带来的弊端反倒方便了商会的人“宰羊”。若不是她与曼娘之间相互坦诚,还不知道要被骗到什么时候。
简梨的指尖在石桌上有节奏地轻点着,大脑转得飞快。
这多出来的钱一定是用到了别人身上,比如……替俞府挡税,或者再大胆一点说,可能是入了鹤阳城当地的府衙。俞三爷凭着牡丹集会在鹤阳城只手遮天,官家不可能不知道,这上下打点一定花了不少钱……
“你们知道鹤阳城的粮商姚雨吗?她看起来并不像能掌握半个米行的头脑。”简梨问向在座的二人,想要印证自己的想法。
“确实。这人脑子还算活络,结识人脉有一套,但是撑起姚记米行还是差远了。”齐双央心向来大,短暂的震惊过后又开始撸起了羊肉串,“前几年姚府的老太太重病,我被请去府里行医,了解一点内宅的事。姚雨有一个二姐,叫姚青还是什么,我记不太清了,总之她很有本事,脑子也通,姚家家主几乎已经定下她为继承人了。可惜红颜薄命,没撑一年就得急病死了,后来听说城里几大家都支持姚雨继位,姚家家主也就妥协了。”
果然……在大家族里,得急病这种死因通常都有问题,几大家一下子站到姚雨这边也很可能和鹤阳商会有关。俞三爷果然想把商会里的人都换成好拿捏的软柿子……
更重要的是,他妈的骗她交税年底还要抽她一成收益,真就薅羊毛薅上瘾了呗?
简掌柜把牙咬得咯咯响。骗她人可以,骗她的钱就……
不!可!饶!恕!
——
到底是开心的日子,简梨也便没揪着这点破烂事不放,她与俞三爷梁子结得多了,也就不在乎多一件少一件了,反正早晚得算,她先在心里给他记着。
酒喝得正酣,齐双央来了兴致,让下人取了一把琴,也不管众人的取笑,铮铮鸣鸣地弹了首不知名的曲子,她弹得不甚熟练,许多音节模模糊糊,但莫名地让人起兴。
最后还是乔木看不下去眼,把琴接过来弹了一首南祁的小曲儿,曲意轻快,是游人踏青时所作的民间调子,曼娘在一旁用银箸敲着白瓷酒杯,间或和着琴声哼上一两句词牌。夫妻俩配合得极默契,齐双央最是开心,一口气灌下了一杯酒,然后抚掌大笑。
秋夜渐浓,空气中传来阵阵丹桂清香,众人吃肉唱歌,兴致高昂,最后连乔木和卫安的身上也都沾了酒气。
篝火渐渐燃尽,西苑杯盘狼藉,齐双央醉得最厉害,站在院子中间拿着一支不知从哪捡的树枝,步伐虚浮,嚷嚷着要给大家舞剑。简梨怕她摔了,急忙唤来下人,好说歹说把这酒鬼劝走了。
两个孩子不比大人能熬,早在乔木奏琴之前就困得睡着了,眼下曼娘和乔木一人怀里抱了一个,由下人引着去了客房休息。
“我们也走吧。”简梨意识还算清醒,她站在轮椅后面摸了摸卫安的脑袋,温声说道。
坐在前面的少年点了点头。
从西苑回东苑要穿过一条幽深的小径,简梨推着少年一路向前走。
“你喜欢看乔木抚琴吗?”一整晚几乎没怎么说话的少年突然开口。
“喜欢呀,他弹得极好,不是吗?”提到乔木,简梨耳边仿佛再次听到了琴音,于是她开口称赞道。
“不行,你不能喜欢他。”少年好像突然生气了,伸手握住车轮,让轮椅停了下来。
简梨怕伤到他的手,急忙停了下来。
“为什么不能喜欢听乔木抚琴呢?”她蹲下身子,极有耐心地问道。
“你不能喜欢他,你只能喜欢我。”少年瞪着一双猫儿一样的剪水明眸,委屈地说道。
卫安一抬起头简梨才发现,眼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醉了,平日里苍白的双颊飞上两朵热烈的云霞,连眼尾也染上了绯红,一颗泪痣混在其中显得他越发艳丽动人。
“你是吃醋了吗?”简梨觉得这样的卫安尤其可爱,她索性跪坐在地上,笑眯眯地逗猫玩。
“什么是吃醋?”少年瞪大眼睛,因为对话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而有些焦躁。
“就是……看我瞧乔木抚琴,你心里觉得嫉妒。”简梨解释道。
“嫉妒”对少年来说也是个高级词汇,他愤怒地盯着简梨,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人不能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太可爱了呜呜!简梨在心里嚎叫出声。
片刻后,她清了清嗓子,给出了关于“吃醋”最言简意赅的评判标准,“吃醋就代表你喜欢我,不想让我同其他男人说话。”
好像一下子切中了正题,少年毫不犹豫地说:“对,我喜欢你,所以我吃醋了。”
简梨愣了一下,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问面前的少年:“卫安,你知道我是谁吗?”
“简梨。你是简梨。”少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丝毫未加思索,无师自通地将两句话结合在了一起,“我喜欢简梨。”
——“我喜欢简梨。”
这半年的相处中,简梨发觉卫安对很多情感和词汇都缺少基本的常识,他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想法,所以有时候说话很直白,就像上次的“一起睡觉吗”,其实就真的只是一起盖着被子睡觉。
……也正因如此,这句酒后的表白才更具有杀伤力。
“你不要喜欢他,你只能喜欢我。”少年还没忘记对话开始的初衷,他见简梨不说话,有些生气地捧住她的脸,又重复了一遍最开始说过的话。
少年冰凉的手触碰到简梨的脸颊,驱散了她脸上蒸腾的热气,她一瞬间回神。
“卫安,你知道相互喜欢的人会做什么事吗?”简梨眨眨眼睛,声音充满魅惑,像伊甸园里勾人犯罪的毒蛇。
少年愣愣地看着她,连手都忘了放下。
“他们会亲吻。”话音刚落,简梨便反客为主,一只手握住卫安的手掌,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脖颈,在他冰冷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少年的脸色越发红艳,眼下的泪痣宛若朱砂,简梨没忍住,又轻轻亲了亲这颗小泪痣。
“明早可不许给我忘了啊。”她用指尖点了点少年的额头,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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