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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1、“认亲”


    主动求娶的?


    和她一样?


    什么意思?


    郡主眼眶微瞠。


    玉格却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这一日真是叫人累得不轻,尤其还喝了那么多酒,她已经阖上眸子, 开始入睡了。


    郡主只好将疑惑惊讶统统收回肚子里, 只自个儿思绪繁杂的瞎想着。


    她和她是一样的?她、知道她…吗?她也……


    她这样好的人,怎么也……


    虽然才是第一天见面, 可一想到她也同她一般残缺,郡主的心里便有些难受不忍, 从前在宫里, 她听了不少她的事,知道她年少有为,前途光明, 出宫之后, 她也切实感受到了她的尊重和体贴。


    可这样的人, 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竟然也有这样的难言之症吗?这事儿榕辰娘娘知道吗?汗玛法必定是知道的。


    主动求娶的……求娶她这样的人……


    郡主咬紧唇瓣,眼眶微红, 对她的人品和温柔都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 再看向身侧之人, 目光渐渐转为坚毅,她一定会护好她的秘密。


    红烛摇曳, 一室静谧。


    是安宁, 也是平和。


    屋外, 害怕喜房里头闹出难堪,把人全部打发走的魏嬷嬷, 虽不知晓里头发生了何事, 但见此, 狠狠的松了口气,又等了两刻钟,见屋内还是如此安静,脸上绽出满满的笑来。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往后只要好生经营着,便都是好日子了。


    魏嬷嬷捶了捶胳膊腿,唤来两个丫鬟在外头守夜,自个儿意气风发的休息去了,明儿还有许多要紧事呢。


    与此同时,灶房里也终于收拾妥当,大姐儿主持着把各处借来的雇来的人还回去,顺道儿把没吃完的酒菜点心分给众人。


    这一日要看顾好几十桌席面,正经是忙坏了。


    “好了,辛苦各位了,各栅栏处都已经打点好了,各位快快家去吧。”


    打发了人,大姐儿也扶着一婆子的手出了门上了马车,她也得赶紧回家歇歇,明儿还得再换一身衣裳过来认亲。


    忙活人们没有马车,三三两两的结伴归家,散入一个个通往西边和南边胡同里头,唯有一道人影,先也是往西走,转出一个胡同后,却径直往东边而去。


    钦天监特意挑选的吉日果然是好日子,成婚次日也是个叫人身心舒爽的大晴天。


    亲戚们乘着一辆辆马车上门来认新媳妇。


    “快坐快坐。”陈氏满身喜气的招呼众人,“一会儿玉格和新媳妇就过来了。”


    众人客气又热情的应着话,眼瞧着玉格家里一日比一日不凡,如今竟连郡主格格都娶上了,那可是正经的金枝玉叶,满家满族里,谁还敢不捧着陈氏。


    众人坐定,不大会儿,便见玉格牵着郡主,身后跟着两个嬷嬷六个丫鬟走了进来。


    姨母大陈氏的眼神头一个不对劲儿,虽说早知道妹妹家里今非昔比了,可无论是大姐儿还是三姐儿姐妹几个,哪怕是陈氏和玉格,都没有摆过这样的排场,一个人出门,身后竟要八个人跟着。


    到底是郡主。


    大陈氏心里又是酸又是羡,偏眼前之人得罪不起,一个妒意酸气便冲着自个儿的大儿媳去了,狠狠的剜了她一眼。


    表嫂被瞪得不明所以,只咬了咬唇吞下委屈。


    大舅舅陈庆和舅母则是有些坐不住,下意识的起身要迎,又见二弟和二弟妹都端坐着,这才勉强坐住。


    只有大姐儿几个是真心欢喜,眼里瞧瞧玉格又瞧瞧郡主,脸上的笑意止不住。


    不过也有那不怎么高兴的,比如三姑爷……


    魏嬷嬷暗暗将众人的神情反应收入眼底,同昨日的忐忑不同,今日的魏嬷嬷信心十足。


    这一大家子虽说规矩上头差了些,可她们家七爷、她们家主子身份贵重,压得住,只要七爷的额娘,主子的婆母不犯糊涂不为难,那万事都便宜得很。


    魏嬷嬷刚这么想着,偏怕什么来什么,外头闹了起来。


    “禀老爷、夫人、少爷,金姑奶奶带着大老爷和大夫人,还有小少爷来认亲了。”


    魏嬷嬷瞠目的看着门房慌慌张张的前来禀报,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大老爷大夫人小少爷的,都是哪来的人物。


    偏多尔济和陈氏没有挑门房的礼,只迅速的反应过来,“是大哥大嫂他们回来了?”


    瞧着好似还准备迎出去。


    魏嬷嬷低着头,唇角几不可见的往下扯了扯。


    郡主认亲的好日子,大咧咧闹起来的亲戚能是什么好亲戚,门房不知规矩不拦着也就罢了,家里的主子竟也没有个分寸,满屋子远亲近戚坐着,竟就这么让人闹到了厅堂上头。


    “称塔答(伯父)?”三姐儿拉住陈氏,眉头紧皱起来,眼底是十万分的厌烦不耐,“怪不得前头腆着脸到咱们家来,原来是称塔答(伯父)他们回来了。”


    “三姐儿,到底是你的称塔答(伯父),闹起来不好看。”陈氏有些犹疑。


    多尔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那是他亲大哥,如今家里头的日子也好过了,儿子儿媳又是有身份的人,何必落下一个苛待亲戚的名声。


    多尔济看向陈庆等人。


    陈庆等人各自低头喝茶说话,并不掺言,那是妹婿那头的亲戚,论起来,比他们更亲近,说好说坏,到时候都是他们的不是。


    四姐儿笑着道:“不知称塔答(伯父)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儿也没见过来吃席,是今儿才到的?这么紧赶慢赶,想必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阿玛不若让人先把他们送回去,好生梳洗歇息一阵,等弟妹这里认完亲了,咱们再一道儿去给称塔答(伯父)请安。”


    送回去?送到哪里去?


    陈氏没听出四姐儿话里的机锋,只为难这个问题。


    四姐儿又道:“阿玛额娘,玉格和郡主成亲啊认亲啊,这些个日子时辰都是宫里头算好了的,别误了吉时,耽误了大事。”


    一听到个‘宫’字,陈氏心里一惊,连连点头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五姐儿见状,抿唇一笑,走过来同郡主福了福身,笑道:“我出去安置称塔答(伯父)他们,弟妹一会儿可别忘了我的礼。”


    郡主笑着福身还礼,“五姐姐。”


    玉格笑看着两人见礼,好似一点儿也不担心那突然上门的大伯父一家。


    魏嬷嬷心下纳罕,只觉得这一家的姑奶奶倒是个个精明厉害的。


    认亲继续,郡主向多尔济和陈氏敬了茶,奉上两双亲手做的鞋子,得了一对儿玉镯,接下来便是舅舅姨母等长辈。


    郡主尊贵,并没有为这些长辈准备亲手做的东西,不过送的也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御造的珍贵物件,件件都很拿得出手,故长辈们也没有什么不满。


    及至同辈和晚辈也是如此,独独玉格的五个亲姐姐,一人额外还有一个郡主亲手绣的荷包。


    有大伯父一家的事压在后头,认亲礼进行得极快,结束后,陈庆等人也没有久留,各自归家散去,玉格也同郡主一起登车,准备进宫谢恩。


    还真是不管那位大老爷的事儿了?


    魏嬷嬷跟在后头,想了想,使了个眼色,让抱着一堆回礼的小丫鬟下去悄悄打听打听。


    玉格家里没规矩的地方是真没规矩,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等玉格和郡主在宫里用过午饭出来,魏嬷嬷便把大老爷一家的往事、同自家府上的关系,过往的龌龊,以及五姑奶奶是怎么打发他们的,全部打听明白了。


    趁着玉格回前头屋子换衣裳的工夫,魏嬷嬷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了郡主听。


    其中五姑奶奶怎么打发人的最是简单,没有挨着亲戚的情面虚与委蛇,只说他们当初私自离京犯了罪,案底还没消呢,生生把人给吓了回去。


    “郡主您看,咱们要怎么做?”


    郡主垂眸道:“五姐姐应对得就极好。”


    魏嬷嬷点点头,“老奴也是这么想的。”


    郡主弯了弯唇,“至于旁的,暂时还轮不到咱们想。”


    魏嬷嬷略一迟疑,点头,“郡主说得是,郡主才刚刚嫁进府里,万事先看看再说。”


    “只是,”魏嬷嬷说着又很忧心,“这府里、老夫人,这、”


    这样的没见识没规矩,迟早要惹出祸事来。


    郡主轻轻拍了拍魏嬷嬷的手,“嗯,你放心,我知道。”


    郡主把各样的回礼过了一遍目,交给嬷嬷丫鬟们记录入库,想了想,换了一套衣裳,拿上原本给五姐儿的认亲礼,亲自给五姐儿送过去。


    郡主刚走到五姐儿的屋子门口,张满仓便将郡主的行踪报到了玉格的耳中。


    这府里其实不是没规矩,只不过是有两套规矩罢了。


    “既是寻的五姐儿,那就不用担心了。”玉格面容轻松的回道。


    张满仓瞧着她看了一眼,道:“七爷有喜事?”


    玉格挑了挑眉。


    张满仓笑着轻轻拍了拍自个儿的嘴巴,“瞧小的这话说得,七爷可不正是有喜事么。”


    说到这个,张满仓又想起了一件,“七爷一应用具可要搬到郡主的屋子来?”


    玉格摇了摇头,“不用。”


    张满仓眨了眨眼,他还以为七爷极喜欢郡主呢。


    玉格沉吟片刻道:“皇上让我年后回台州,我想着先不带郡主过去,家里头、离不得人,等过几个月,再看郡主怎么打算。”


    张满仓点了点头。


    多尔济和陈氏原本想着等下午玉格和郡主得闲了,便去金姐儿家中瞧瞧,不想两人各有各的事忙,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见着人。


    陈氏原还有些心急,又被四姐儿劝住,“明儿再去也不晚,人才赶回来,总得好好歇歇,问问自个儿女儿的近况。”


    好吧,明儿是不晚。


    玉格家的人不多,论起来正经的主子,算上刚嫁进来的郡主,一共也才四个,所以晚饭是在一起用的。


    因着崔先生要与玉格商量政事的缘故,四姐儿也在家中,除此之外,还有照顾喝多了酒的常旺的五姐儿夫妻。


    饭桌上,陈氏又提了大伯父一家的事,陈氏过惯了没有烦心事的日子,乍然有一件,便似一块石头压在心底,总是放不下。


    这一回四姐儿和五姐儿都没再说话。


    玉格只点头说知道了,并答应明儿一同过去。


    “还有一件事儿,”玉格淡淡应下了事后,道:“今儿我同郡主进宫,皇上说让我年后还是到台州主事。”


    “啊?这怎么还要去那么远?”陈氏有些诧异不舍。


    “台州还有好多事没做完,尤其修筑水坝的事,确实离不得人,”玉格简单的解释了一句,看向郡主道:“阿玛和额娘常年住在城外的庄子上,府里没个人主事不好,所以我想着郡主先不同我一起过去,郡主觉得如何?”


    早在五姐儿那听出话意的郡主淡笑着点点头。


    玉格笑着道:“那家里的事,就多辛苦郡主了。”


    “玉格,”陈氏想要劝,这新婚夫妻怎么能分居两地呢,她还等着抱孙子呢。


    玉格道:“我已经成了家,四姐和五姐也是早嫁了人的,不好还让她们帮着操持家里的事。”


    玉格语气很轻,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冷淡。


    陈氏未尽的话顿住,一时有些赧然。


    玉格又侧头对郡主道:“明儿我让人把家里的账本、库房的钥匙,还有我的俸禄、一些买卖的契书都给你,你再抽工夫见见庄子上的人,生意上的事若有不懂的,尽管去问三姐、四姐和五姐她们,旁的就都靠费心了。”


    听她说完,郡主还没有如何,立在后头的魏嬷嬷的呼吸先急促起来,眼睛亮得像是要冒出光。


    郡主才嫁过来头一天,七爷竟就把管家的权利交给郡主了!


    郡主抬眸看了多尔济和陈氏一眼,见他们只是略有些惊讶,并没有多反感的意思,笑着点头应下,“都是我应当做的,当不得七爷一句辛苦。”


    玉格笑了笑没再多说。


    到底是有哪里不一样了,后面多尔济和陈氏都没再说话,难得守了一回食不言的规矩。


    不待郡主心里生出不妥,五姐儿便先瞧着郡主笑了笑。


    郡主回以一笑,心中安定下来。


    “郡主,”回到房间沐浴更衣,魏嬷嬷便激动欢喜道:“郡主,七爷如此敬重郡主,明儿那劳什子大老爷的事儿,咱们得好好想个章程了。”


    郡主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郡主,七爷怎么?”魏嬷嬷还有一处不解,七爷怎么会这么信任郡主,郡主可、没法子和她做真夫妻。


    “七爷人品贵重,自然会给我身为正妻的体面。”郡主不闪不避的笑道。


    色赫图大老爷不仅是玉格一人的长辈,同时也是大姐儿等人的长辈,所以第二日的见面,从大姐儿及其夫婿马志祥,到五姐儿夫妇,连带着他们的孩子都到了个齐全。


    如此多的人,金姐儿家里自然是不便待客的,所以郡主让人驾车到金姐儿家中把人接了过来。


    也没挑上午,上午都有事忙,只等吃过了午饭,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才悠悠的派人去接。


    这在家中见人,和到别人府上见人,本就是不一样的心情了,尤其大老爷一家昨儿还被吓了一遭,又见玉格家的高门大院,来接人的是郡主身边的内侍,那可是皇室中人才能用的内侍啊。


    大老爷和大夫人心里都有些打颤。


    金姐儿扶着大夫人,小声道:“额娘,再如何,那也是您的侄儿侄婿,您是长辈。”


    旁边的大老爷听见了,轻咳一声,背着手挺直了腰杆。


    至于小堂弟金保,原本跟在后头左右张望着,进了院子,换了婆子接待引路后,目光便粘在了那婆子鼓鼓囊囊,还吊着一小块玉的荷包上。


    金姐儿瞧见了心里也厌烦,昨儿他就一直这么盯着她的发簪镯子,连她婆母妯娌的,他也这样死死盯着,惹得婆母妯娌不喜,转着话意提点她看好人,别叫家里‘丢’了东西。


    同样是最小的一个弟弟,怎么自个儿家的这个就这样不争气。


    不过好在,金姐儿深吸了口气,保持仪态端庄大方的迈过门槛,她是出嫁女,她的阿玛额娘弟弟,都应当归玉格管。


    “金、堂姐是吧?”


    转进屋子,金姐儿四人却没见着他们预想中好说话的多尔济和陈氏,而是,“你是?”


    “大胆!”原先带路的婆子,转过身便是一声暴喝,“这是郡主,谁跟你你呀我的!”


    金保被吓得一激灵,一闪身躲到了自个儿额娘身后。


    金姐儿也被骂得有些回不过神,“郡郡郡、郡主。”


    大老爷和大夫人的膝盖下意识的就要打弯。


    郡主温和的笑道:“嬷嬷,都是亲戚,不必如此。”


    “对对对,都是亲戚,是实在亲戚呢!”大老爷忙腆着笑接话道。


    只是大老爷一接话,郡主脸上的笑就淡了,垂眸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


    周遭瞬间静了下来,一片寂静中,连空气都带上了重得压死人的重量。


    好一会儿,郡主放下茶盏,脸上复又带上浅笑,只这一回,大老爷怎么也不敢套近乎了。


    不愧是天家的格格,脸是说变就变啊。


    郡主叙旧般问道:“之前不曾听说过称塔答(伯父),不知称塔答(伯父)之前在哪处当差?”


    ……


    等魏嬷嬷将人引到多尔济和陈氏等人面前的时候,金姐儿一行人早没了来时的意气。


    五姐儿说要告发他们,说要治他们的罪,他们只是听听,心里并不如何惧怕,毕竟他是她们的亲大伯,就算她们敢,多尔济也不会放过她们,而玉格,玉格也要名声呢。


    可是郡主、这个郡主厉害成这样,又是堂堂郡主,说收拾也就收拾了,就是多尔济,就是陈氏,就是玉格,都不一定能压得住,这位可是郡主!


    才嫁过来一天,就把管家权都捏到手里的人物。


    还算和谐的见过之后,多尔济留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晚饭之时,说起大老爷一家往后的安置,郡主道已经为他们买了一处小院子。


    这话叫多尔济心里觉得熨帖,也叫大老爷一家喜出望外。


    郡主连房契地契一并都给了他们,小院子坐落在金姐儿夫婿家隔壁,一是尽帮扶之意,二也全他们父女多年不见之情。


    看着金姐儿瞬间变了神色,五姐儿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对着这位郡主弟妹更是喜欢得不行。


    正如大伯父所说,他们是实在亲戚,如今只是暂时打发,往后还少不了要往来,但瞧了弟妹的处事,往后也不用多担心。


    五姐儿心情放松得饭都多用了小半碗,玉格和四姐儿这一晚也是神色轻松,这就是大后方安稳的重要性了。


    直从定了玉格年后要去台州的事,时间便仿佛一眨眼便到了年后。


    陈氏照例是不舍不舍加不舍的,尤其是这一段儿子儿媳天天宿在一处,竟也没怀上身孕,才刚新婚,又是郡主,陈氏也不敢提什么偏房庶子的话,只好十万分不舍的送走了玉格。


    ? 262、“释然”


    远离京城的权势纷争后, 日子在悠然中划到了康熙五十七年,距离玉格新婚离京,已过去了三年。


    台州的发展早已步上正轨, 评功劳论资历, 玉格到了升迁之时,加之今年正好是其母陈氏五十大寿, 是以,此次回京后, 再回台州的几率不大。


    玉格是有些遗憾的。


    张满仓挠了挠脑袋, 不能理解,“爷?”


    “嗯?”玉格回过神来,问询的看向他。


    二十三岁的爷同三年前比起来, 外貌上几乎没什么变化, 只是整个人的气质更沉静了些。


    呃, 张满仓用力的挠了挠头,也不对,爷好似, 好似从他认识爷开始, 爷就是这样安静来着。


    唉, 具体的张满仓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 爷从前的安静沉稳, 让他打心底的踏实信任, 而如今的……虽说爷如今的权势地位比之从前高了千倍百倍不止,但他总觉得、爷心底是不高兴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爷如今有哪里不好?


    “爷, 叶大人他们想给爷送行。”


    张满仓觉得可能就是这个了, 爷一向不喜这些官场上的应酬。


    张满仓正想说爷不高兴去, 那他就找个理由回了,反正在台州这地界,没有他们爷得罪不起的人,玉格却嗯了一声,应了下来。


    张满仓愣了愣,见爷没有别的吩咐,下去安排车马。


    玉格踱步走到厅堂门口,抬头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悠长的叹了口气。


    从前她人在台州,抓着台州的政务,表示亲近的办法多得是,这些酒宴应酬自然可以随心随意一些,但往后……还是要费心维系的。


    告别完台州的一众官员,第二日启程出发时,玉格的脑袋还有些宿醉的昏沉,又在十里长亭处,听了一众官员含泪的不舍以及祝愿。


    是啊,祝愿。


    人往高处走,回京是好事儿。


    今年九月的天气还算宜人,吏部又给了足足三十日的赶路时间,玉格这一路并没受罪,甚至因为太重,几乎一路走回京城的棕熊大铁,还在路上被养胖了几分。


    玉格将胳膊伸出车窗外,胡撸了一把大铁胳膊上的毛发,感受它走了一路,越发肥厚敦实的皮肉。


    于是张满仓发现,随着大铁的变胖和欢快,自家爷的心情也奇异的好了起来。


    真是奇怪。


    “爷,前面就到驿站了。”


    “嗯,”玉格应了一声,嘴边的笑便淡了。


    张满仓不指望自个儿能琢磨明白爷在想什么,禀报完后,便安排人前走一步,一拨去驿站打点,一拨进京回府送信、到吏部递帖。


    次日再启程,他们的人马也分成了两队,一队带着大铁跟着行李回府,一队跟着玉格去吏部报到,不过玉格这一队刚走到城门外便碰到了、故人。


    玉格有些怔住,她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因为眼前这一幕实在是熟悉。


    “玉格给八爷、十爷、十四爷请安,三位爷今日怎么到城外来了?”


    十阿哥乐呵呵的背着手,用下巴从八爷点到自个儿,再到十四爷,“这还用问?不是给你接风来了么。”


    八阿哥笑容温和的点头,十四阿哥也笑得丝毫不见疏离。


    十阿哥说完,又笑着凑上脸追问道:“是不是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啊?哈哈,还记得你头一回领差事出京的时候吗?那时候咱们还来送你来着。”


    玉格笑着点头,“自然记得,只是、”


    玉格的目光在八阿哥身上顿了顿。


    十阿哥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十四阿哥笑着背着手走上前道:“你那时同我们说的话,我们不甚明白,这么些年过去,才慢慢的品出了真意来。”


    “十四爷说的是什么话?玉格话多,一时想不起来了。”


    十阿哥瞠目接过话道:“你还话多?你这一走三年,除了节礼,连封信也不送,你还话多?”


    十阿哥这话里是有些埋怨之意的,不管玉格离京前朝中局势如何,他都认她和他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


    “这个,咳,”这个玉格不好回话。


    “行了,”八阿哥笑着解围道,“玉格还要去吏部报到,等她忙完,咱们再坐下来慢慢说。”


    八阿哥说完,又对玉格道:“府里已经备好了酒席,近来朝中有事,汗阿玛大约没空见你,正好咱们先给你接风。”


    不待玉格答应,十阿哥又抢过话头,“原本爷是打算打发个奴才过来同你说的,不过十四弟说,怕你不敢来,找借口推辞了,所以咱们才亲自走了这一趟,怎么样,有面子吧?”


    玉格眉梢微挑看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笑道:“我可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十四阿哥拖长了声音点头,“大体是这么个意思。”


    玉格弯眸笑了,三年不见,十四阿哥竟风趣了许多。


    到吏部交差报到的手续办得很快,毕竟原就是京官,在京中也颇有权势地位,是同众阿哥,连着在皇上面前都说得上话的人。


    从吏部出来,玉格回府见过了父母和郡主,没多叙话,换了身衣裳,便往八阿哥府上去。


    陈氏眼角的泪痕还没擦干呢,就听说儿子又出门去了,同多尔济抱怨道:“怎么才刚回来就又忙上了?咱们玉格再能干,也不能可着她一人使唤吧,这成婚都三年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


    多尔济肃目看向陈氏,“你说的什么糊涂话!”


    使唤玉格的是谁?那是皇上,那是能心生怨怼的?


    “你真是糊涂,怪不得玉格不放心你当家。”


    这么些年,陈氏听到了些话,也回转过来她家的儿媳妇好似压在了她头上,同儿媳妇意见相左,心里不舒服的时候,是同多尔济念叨过几句的,也想着给儿媳妇立立规矩。


    可一来儿媳妇是郡主,身份尊贵,二来,陈氏绞了绞帕子,儿媳妇要么说是儿子吩咐的,要么就说这事怎么怎么做了,会对儿子怎么怎么不好,这规矩就一直没能立得起来。


    “好了,”多尔济看着埋头不语的陈氏道:“她是玉格的妻子,她难道还想着玉格不好,咱们家不好?玉格往常给你的信是怎么说的?她一任三年,刚刚新婚,就留儿媳妇在家侍奉我们,极是不易,让咱们多体谅她,你就不能体谅体谅?”


    门外,刚送走玉格的郡主过来,正好听见公公这一句。


    魏嬷嬷扶着郡主的胳膊,当先感动得红了眼眶,同郡主低声道:“七爷对郡主是真好。”


    七爷也给郡主留过话写过信,让郡主万事都往她身上推,母子之间总比婆媳之间好说话,她活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听过这样的话,但仔细想想,却真是个好法子,只是普天之下,大约再找不到一个愿意这样做的儿子和夫婿了。


    她也没想到,七爷还能做得更多,不仅替郡主揽了埋怨,还留话让老爷夫人体谅郡主。


    “七爷对郡主是真好。”魏嬷嬷越想越心酸眼涩,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这么好的七爷,怎么偏偏……


    唉,他们郡主也是,唉,可见这上天总是见不得人十全十美的。


    静宁郡主微笑着拍了拍魏嬷嬷的手臂,“嗯,我知道。”


    另一边,八阿哥府上,十阿哥也在说着差不多的话。


    “你离京了不知道,八哥在园子里被圈禁了一年半之久,我们兄弟想了无数法子,说了无数好话,求了无数情,汗阿玛都不肯放人,原以为可能就、要等到、”


    “咳,”后面的话,十阿哥含糊过去,接着道:“没想到,前年冬天,八哥生了一场重病,汗阿玛就恢复了八哥的俸禄供给,后来吧,咳,这病去如抽丝,八哥这病缠缠绵绵直到去年春天,才彻底好全,汗阿玛便解了八哥的禁,去年还有今年巡幸热河的时候,还点了八哥随驾出行。”


    十阿哥替八阿哥高兴,然而八阿哥本人脸上的喜意却并不多。


    九阿哥也在,不过,大概是之前闹得太僵,都闹到她的婚礼上去了,所以一时有些抹不开脸,是故只垂眸品酒,并不多言。


    十阿哥这么一说,玉格也终于想起‘那时同他们说的话’是什么话了。


    那是她婚礼前夕,他们来寻她商议救八阿哥出来的法子,她说,八阿哥之事除非皇上松口,否则别无转圜,他们问何意,她说因为皇上是皇上。


    那时他们以为那是她的推脱之言,骂她是皇上的好狗,但如今……


    十阿哥挤着眼睛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苦肉计,哈哈,也对,父子亲情乃是天理伦常,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玉格勾唇笑了笑,这一个还是不明白。


    不过,玉格扫过脸上笑意很淡的八阿哥、一点笑意也无的九阿哥,以及笑容的十四阿哥,这三位,当是已经懂了。


    苦肉计可不是单单赌皇上心里的那点父子亲情,而是在八阿哥无害的前提下的一点顾念。


    “你也真是的,这话有什么不好说的?”


    玉格只道:“你也知道,我胆儿小。”


    皇上要打压有心有力夺嫡的八阿哥,毙鹰之事或许是借题发挥,或许干脆就是皇上的所为,这话怎么可能明说。


    他们那时太过理想冲动,而内情又太过深沉冰冷,而叫人难堪的。


    “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八阿哥笑着揭过此事,朝着玉格举杯,“总之,多谢提醒。”


    玉格连忙举杯低碰,“不敢,八爷客气了。”


    叙旧的话说完,酒已过三巡,感情也回顾得差不多了,九阿哥道:“西边的事儿,你已经知道了吧。”


    作者有话说:


    ? 263、“差事”


    “你是怎么想的?”


    出征西北的事儿, 怎么想的,玉格苦笑道:“各位爷真是、真是抬举玉格了,且不说玉格今儿才回京, 就是一直待在京城, 各位爷也知道,这样的事儿哪有我的想头, 总之我不可能上战场吧,我胆儿小成这样, 从前连骑马都害怕的, 上战场?”


    玉格苦笑摇头,“真是想也不敢想。”


    九阿哥眉心蹙起,不满她这番推脱之词, 八阿哥同十四阿哥对视一眼淡笑不语, 十阿哥却是个藏不住话的, 好笑道:“你这样的身份,就是打仗,还能让你跑到前头砍砍杀杀不成?只是随军调度军马粮草而已, 这银子上的事儿还有你不精通的?”


    十阿哥说着, 看了八阿哥一眼, 冲玉格挤眼睛道:“就是不通也不怕,嘿嘿, 有八哥在后头给你撑着呢。”


    “咳, ”玉格清了清嗓子, 低声道:“这事儿已经定下来了?”


    八阿哥笑着摇摇头,“尚未, 不过, 你若是愿意, 有八成的机会。”


    “咳,”玉格又轻咳一声,眼神回避开。


    见她如此,八阿哥倒是不见气,九阿哥却是冷笑一声,撇开了头。


    十阿哥劝道:“玉格,这真是难得的好机会,十四弟已经请旨出征了,瞧汗阿玛那意思,八成会允,如今最大的事儿就是粮草调度的事儿,这事儿原本咱们是打算推九哥的,只是、阻力太大。”


    玉格暗忖,钱粮军马全捏在你们手里,不说四阿哥一系不会袖手旁观,就是皇上也不会答应。


    “但是你不一样,”十阿哥接着道:“一来你的调度钱粮的本事,满朝上下没有人不服的,就是户部出了什么岔子,凭你的人脉家财,也能撑一撑;二来,汗阿玛极信任你;三来,这事儿对你也有益处,十四弟说了,这场仗,咱们十成十的稳赢,你这走一趟,实打实的军功就到手了。”


    八阿哥笑着点点头。


    “还有一件,”十四阿哥接过话道:“出征不是小事儿,这人必须得是咱们信得过的人。”


    “这、”玉格神色仍旧为难,“这打仗的事儿,瞬息万变的,这怎么能说一定,这要是有个万一……”


    十四阿哥戏谑的笑了起来。


    玉格觉出话中的不妥,“当然,十四爷英武神勇,必定是没有万一的,只是奴才、各位爷也知道,奴才不说拳脚功夫了,就是给奴才一匹汗血宝马,奴才也跑不快,这要是有个万一,奴才家里就奴才一个独子,这、”


    “欸,”见玉格吞吞吐吐的怂样儿,十阿哥急而拍桌道:“你放心,必定没有意外,你跟着十四弟能有什么意外,到时候让十四弟给你当护卫总行了吧。”


    “十四弟你应不应。”


    十四阿哥正要说话,玉格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奴才哪儿敢。”


    十四阿哥笑着摇了摇头。


    十阿哥还要再劝,九阿哥冷嗤一声,“行了,老十也不用再多说了,人家明摆着怕和咱们扯上关系。”


    “你说是不是?”九阿哥转头看着玉格。


    玉格叹气道:“九爷何出此言,若真是如此,玉格这会儿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爷有时是真看不懂你,”九阿哥道:“你同老十一向亲近,这爷就不多说了,在台州之时,咱们两个也是能一块儿喝酒谈天的、算是朋友吧,八哥落难之时,听八哥说,你对他也是多有照顾,并不避讳。”


    十四阿哥眸光微动。


    九阿哥并无察觉,接着道:“你看事,一句‘除汗阿玛开口,别无转圜’,看得比我们兄弟还要透彻明白,赈灾之事,台州通商之事,皆不是没有胆魄的人做得下来的,可回回咱们要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你就百般推脱。”


    九阿哥说着,没什么情绪的呵笑一声,“爷是真看不懂你。”


    九阿哥仰头喝完一杯酒,不再看玉格,起身,同八阿哥和十四阿哥道:“这事儿,爷不信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先告辞了。”


    十阿哥看着九阿哥快步离开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又看向玉格,叹了一声,“玉格,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事儿也不怪九哥恼了,这事儿,唉,咱们都和你说了,万无一失的事儿,你到底还有什么顾虑?”


    玉格垂眸不语,她同样觉得心累疲惫。


    气氛沉默了片刻,八阿哥笑着道:“好了,不说了,不是说好今儿给玉格接风吗,来,咱们喝酒。”


    十阿哥叹了一声,举杯。


    玉格举杯相碰。


    漫长的吃不出滋味的酒席结束后,玉格离府回家,还没走出多远,又被四阿哥的人请了过去。


    张满仓跟在玉格身后,看着自家主子拖沓沉重的脚步,隐约有些明白自个儿主子为何不喜京城了。


    四阿哥寻玉格问的是同样的事儿。


    只是他大约派人先去的她府上,所以还知道她先去了八阿哥府,于是多问了一句八阿哥等人同她说了什么。


    玉格照实说了,一来,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二来,若是四阿哥也想让她去,那她去一趟也不无不可,无非是路上受些罪而已。


    “你不想随军出征?为何?”


    “唉,”果然她说的他们都不信,玉格垂头道:“回爷的话,路上太辛苦。”


    大约是这一句说得太过真情实意又匪夷所思,四阿哥难得的静了半晌。


    好在四阿哥不喜言笑,并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什么批判,只道:“若爷也让你去呢。”


    玉格苦笑,“那奴才只能领命了。”


    八阿哥一系想让她去,四阿哥也想让她去,这两者便占了朝中半数的话语权,她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


    “只是或许皇上有别的安排。”


    四阿哥淡声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你在八弟府上必定吃得不错,爷就不多留你了,回去准备吧。”


    “是。”


    终于回到家中,短短一日不到,门房便接了厚厚的好几摞拜帖请帖,崔先生拿着帖子过来,正要和她说说京中朝中最新的情况,玉格先摆手道:“不急。”


    “明儿估计皇上就要召见我了,我在京中大约留不久。”


    崔先生一愣,片刻了然,“爷要随军出征?”


    玉格点头。


    崔先生喜道:“这真是难得的好机会,有了军功,爷也可搏一搏爵位了,这西征之事,我前头也研究了不少,那准噶尔虽说闹得厉害,可咱们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此次出征必定十拿九稳。”


    崔先生把帖子放到一边,躬身贺道:“恭喜七爷,没想到,七爷一回京便谋到这么一桩好差事。”


    崔先生笑道:“这差事,朝里可争得厉害呢。”


    玉格勉强勾唇笑了笑,指着崔先生放到桌上的帖子道:“等此事定了,这些,先生看着能推的就都推了吧。”


    玉格话里带出几分疲惫,崔先生想到她今儿才刚刚回京,怕是路上的劳累还没缓过来,便没再多说,点头应了,抱起帖子告辞。


    崔先生刚走没一会儿,郡主带着魏嬷嬷并两个小丫头走了进来。


    “爷在外头可用过饭了?可要再上些吃的?”


    玉格闭着眼睛按着额角摇头,“不用了。”


    郡主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指帮她揉按眉角,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又柔声道:“爷在外头吃酒了?不若让人煮碗醒酒汤来?”


    “不用。”


    连着被否了两次,郡主看出她兴致不高,不敢再多说。


    一直到有小丫头进来禀报说沐浴的热水准备好了,玉格才察觉屋内安静太过,起身对郡主道:“没事儿,我性子喜静,不爱说话,你随意就好,我没事儿。”


    “嗯。”郡主柔顺的点点头,眼中有几分忧色。


    玉格笑着道:“你也去洗漱吧,咱们早点歇息,我今儿有些累了。”


    郡主的神色这才放松下来,“是。”


    次日一早,不,应是半夜或者说是凌晨,玉格便起身穿戴,以防皇上早朝时召见她。


    昨儿忘了吩咐,原以为今儿可能来不及吃早点了,没想,她刚洗漱出来,郡主便让丫鬟摆好了一桌子各色早点。


    玉格对郡主微笑颔首,以示谢意。


    郡主眼中的欢喜之意便漫到了嘴角。


    时间刚好,玉格用完早饭,再漱口后,传她进宫的旨意便到了府上。


    事情在多方推动的情况下,顺利得不能再顺利,虽说皇上散朝时,说了此事待内阁商议后再做决定,但明眼人都瞧得出,皇上也是属意玉格前去的。


    除非……


    玉格自个儿向皇上求情告罪,说不愿去。


    散朝后,十阿哥笑着走到了玉格身边,见她脸上没什么笑意,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放心,爷说到做到,到时候让十四弟给你当护卫,你放心,必定安全无虞。”


    十四阿哥背着手笑着摇了摇头。


    九阿哥没十阿哥那么乐观,蹙眉道:“推你的,是你的人?”


    玉格摇头,“我哪有什么人。”


    九阿哥看向十四阿哥和八阿哥,“也不是咱们的人。”


    他们的人是在有人推了玉格后,顺势跟着附议的。


    八阿哥道:“是户部的人。”


    四哥的人。


    九阿哥又看向玉格,十阿哥脸上的笑也收了起来。


    玉格叹气道:“昨儿我刚从八爷府上离开,就被四爷叫了过去,说的也是这事儿。”


    “他说你就应了?”十阿哥气愤道。


    玉格摇头,“没有,我说路上太辛苦,我不愿去,但是四爷的脾气各位爷也知道,哪容得奴才愿不愿的。”


    玉格苦恼不已。


    十阿哥见了,气消了,又笑道:“行了,也就路上吃点苦头,多少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九阿哥轻哼一声,他就是那个想去去不了的。


    八阿哥笑道:“既然事情已经定下,就早些准备吧。”


    “是。”玉格点头,同四位爷告辞,“奴才先去一趟户部。”


    四人站在原地看着玉格走远,九阿哥道:“八哥,她会不会……”


    八阿哥摇了摇头,“她是聪明人,如今局势未明。”


    ? 264、“排挤”


    出征前, 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准备,所以人选很快就定了下来。


    十月二十六日,十四阿哥加封为抚远大将军, 玉格便领命督办军饷并参赞军务, 在户部和兵部之间忙得脚不沾地。


    即便这样,家里收到的帖子还是一日多过一日。


    “一部分是想要求个门路随军出征的, 还有一部分是不想上战场的,还有些是想请七爷到时多照顾的, 这一类的我都推了。”


    玉格点点头。


    崔先生将一张帖子递到玉格面前, “这个还请七爷过目。”


    玉格接过帖子一看,是弘皙阿哥让人送来的,“他要做什么。”


    弘皙阿哥若也想挣份军功, 求皇上可比找她便宜。


    崔先生笑道:“弘皙阿哥是在向七爷示好。”


    等此番出征归来, 七爷便资历、圣眷、军功俱全, 还是皇亲,往后的前程更不可限量了。


    玉格勾了勾唇,并没有什么喜色, 甚至对帖子的内容也兴致缺缺, 然打开一看却是怔住。


    崔先生笑道:“若是寻常的礼物, 不用七爷交待,我也就看着处置了, 只是这一份, 我想着, 七爷大约会喜欢。”


    玉格合上帖子,笑着道:“胤祜阿哥今年有七岁了吧。”


    崔先生笑着点点头。


    次日, 在弘皙阿哥的帮忙下, 玉格得以在进宫面圣汇报工作进度的途中, 见到了胤祜阿哥一面。


    血缘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长得还有几分像她。


    待玉格行礼过后,弘皙阿哥在胤祜阿哥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笑着介绍道:“这位是玉格玉大人,你额娘的亲弟弟,你的那可出(舅舅)。”


    胤祜阿哥顺着弘皙阿哥的力道,有些迟疑的往前走了几步,而后便止住了,满脸陌生的看着玉格,大约是拿不清楚该用什么态度对她。


    说是亲舅舅,可这还是两人头一回见面。


    玉格看着他脸上与六姐儿相似的眉眼,心中的温柔绵绵迭起,半蹲下·身子,笑着道:“胤祜阿哥,我能抱抱你吗?”


    胤祜阿哥瞪大了眼,猛地转头看向弘皙阿哥。


    弘皙阿哥笑着点头。


    胤祜阿哥有些别扭的噘了噘嘴,向玉格伸出了一双小胖手。


    玉格轻笑了一声,抱了抱他胖乎乎软绵绵的小身子,想着他不自在,只轻轻抱了一会儿就松开了。


    “胤祜阿哥有什么想要的没有,舅舅之前在南边当差,下个月要去西边,阿哥若是想要什么吃的玩的用的,可以派人同舅舅说,舅舅想法子给你送进来。”


    胤祜阿哥满不在意的撇了撇嘴,“宫里要什么没有?”


    玉格笑着点点头。


    见他这模样便知在宫里没吃什么苦头了。


    玉格起身同弘皙阿哥道谢。


    弘皙阿哥道:“你放心,我平常会帮你多看顾他。”


    玉格再次道谢。


    弘皙阿哥是趁着胤祜阿哥用午膳的功夫偷偷带他出来的,略说几句话,便要带着他回去。


    玉格站在原地,定定的看着他们走远,身上那点儿从胤祜阿哥身上传过来的温度,不消片刻便被一阵冷风带走,玉格拢了拢领口,转头,重新投入自己的忙碌中。


    十二月初,忙完了战前的筹备工作,家里也忙完了陈氏的五十大寿,十二日,康熙为十四阿哥举行了极其风光壮观的誓师大会,群情激动,军心振奋。


    然其实站在广场下往上看,只能看到康熙影影绰绰的身影而已。


    这还是在玉格的位置很靠前的情况下,她骑在马上,仅在十四阿哥和少数几人之后。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皆是将士们的振臂高呼,向给予他们体面和荣光的君王呐喊出他们的忠诚与决心,那喷涌而出的热气似乎能将冰雪消融。


    大约是她心里不够热忱的缘故,她戴着铜盔、身穿铠甲,里头还套了羽绒的长衫长裤,仍旧觉得冷。


    她和这个世间还是有着很大的隔阂。


    誓师大会结束后,大军正式开拔。


    这行军打仗别的不说,只一个‘行’字就叫人难过。


    大军行进,因为有步兵和粮草物资的缘故,走得并不快,在寒冬里就十分折磨人了,还没走出京城,玉格的脸颊便被寒风吹得发红,有了轻微的痛意,玉格伸手碰了碰,发现脸部皮肤已经被冻得紧绷,触碰之时,痛意明显。


    玉格皱起眉头,往后看了一眼。


    这样出征的大军里,没有可以遮风避雨的轿子马车,倒是有数十辆堆得高高的辎重车。


    “你去后头看着粮草辎重吧。”不知何时走到她旁边与她并骑的十四阿哥道。


    “十四爷,”玉格一张口便灌了一嘴的冷风,这让她的表情不可控制的更难看了些,“这是不是不太妥?”


    “有什么不妥?”十四阿哥倒是神色如常,或许因为有大将军的头衔加持,更多了几分神采飞扬,笑说道:“这不是你的职责所在吗?”


    玉格忍着扯痛也笑了起来,“是。”


    她原本也是打算过去避避风的。


    十四阿哥笑看着她调转马头走到后头去,此时此景下,她那番因行军太苦不愿出征的话,十分真实可信了。


    “真是娇贵,”前头两并骑而行的将领,不屑的撇了撇嘴,他们是第一时间发现十四阿哥落到后头的。


    “难怪称作玉大人呢,真是玉做的人儿。”另一将领同样鄙夷。


    “嘿嘿,玉做的人儿,那不就是小白脸么?”两人说得乐了起来。


    十四阿哥重新行到前头,两人止住了话头,刚出征的头一天,大家都不愿生事。


    走在后面的玉格估测着风的来向,围着辎重车左右调整位置,然后无奈的发现这风竟是从四面八方而来的。


    跟在玉格身后的张满仓,努力的想帮自家爷挡风,也是无济于事。


    行至天黑,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时,玉格便整个缩在火堆边,再挪不动半步了。


    好在张满仓的身子还算强健,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机灵的去帮玉格盯着伙头兵们领粮造饭。


    主帅的营帐是最先安扎好的,十四阿哥正要钻进营帐,想到什么,回头用目光搜寻了一番。


    十四阿哥走到玉格身边,看她烤着手脚还微微打颤的身子,好笑道:“跟我去营帐里头烤火吧,这外头可不避风。”


    玉格点点头,极听话的站了起来。


    倒是很少见到她这般顺从的时候,十四阿哥眼里又多了几分笑意。


    但这笑意落在主帅营帐前站着的几位将领的眼里,就十分不舒服了。


    这位玉大人领的是‘督办军饷并参赞军务’的差事,可之前论到如何择地扎营,还有路上行程、西边战事时,却是一问三不知,所以这人在他们眼中就是个来混军功的滥竽。


    偏偏这滥竽不仅能哄得皇上喜欢,给了她这个肥差,连十四阿哥都如此偏袒,那之后论功行赏,他们是不是还得被此等废物压在上头?


    这如何能够服气?


    他们可是要领着兵马真刀真枪拼命的。


    几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在十四阿哥领着玉格过来时,有志一同的挤到了十四阿哥身后、玉格身前,将两人间隔开来。


    八九个体型健硕的大汉,都穿着铠甲,力道不小,接二连三的蛮横挤入,撞得玉格脚下踉跄,险些跌倒。


    “怎么了?”十四阿哥听到铠甲碰撞的声音,回头看来,正好看到玉格险险的稳住身形,再看看几人的站位,便明了了。


    十四阿哥蹙起眉头。


    几位将领垂下头去,他们此举是不磊落,但心中的不忿更甚,也是无论如何道不出一个歉字的。


    玉格不愿生事儿,只道:“没事儿。”


    十四阿哥沉着脸嗯了一声,领着众人进入营帐。


    各自按次序坐下,由于玉格总管着后勤辎重,所以位置靠前,在右手第一位。


    若是仅此而已也就罢了,偏玉格落座之后,便有一十四阿哥身边的人将一炭盆放到了玉格脚边。


    这炭火烧得很旺,瞬间将众将领心中因玉格方才的大度而生的些许包容,烧得干干净净。


    玉格心中无奈,垂下眸子看着炭盆,此时再说不用,倒越发显得刻意。


    只是……


    十四爷有些、不对劲。


    这样细心体贴的行为,八阿哥做来不奇怪,但十四爷、从前倒不曾注意,十四爷也是这般心细之人?


    不过十四爷同八爷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些手段,若是八爷,除非有十足的利益好处,否则绝不会如此明显的厚此薄彼,不,应该说,即便区别对待,八爷也不会让旁的人心生不满。


    玉格端起茶盏喝了口热茶,身子终于暖和起来,神色也渐渐变得从容。


    十四阿哥注意不到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种程度的不满只会冲着她来,而不会对十四阿哥有什么妨碍。


    只是冲着她来,问题不大。


    行军赶路的过程,除了辛苦外,还有些无聊。


    辛苦,两三日下来,众人便慢慢适应了,但无聊……


    士兵们吃饭休息的时候,爱天南地北的胡扯闲聊,不过玉格发现,她走到哪一处,哪一处的说话声便会戛然而止。


    张满仓皱眉,怒目的扫过那些明显神色有异的士兵,然而一回头却发现自家主子爷笑了。


    玉格笑道:“有点幼稚了。”


    作者有话说:


    ? 265、“端倪”


    “唷, ”一将领掀帘出来,正好瞧见两人,夸张的高呼道:“难得瞧见玉大人亲自出来巡视啊。”


    听见动静的人都看向玉格, 原以为她会羞恼难堪, 却不想她只是笑着很平常的点点头。


    “章大人,之前一切正常, 满仓一人就能应付得来,今日大雪加剧, 寒冷也更重了, 我怕将士们感染风寒,所以出来巡视一番。”


    该将领嘴皮动了动,却不知道怎么回了, 从昨晚到今儿都冷得邪门, 为这, 将军下令原地修整一日。


    “呵,那玉大人有什么高见?”到底心有不服,好声好气里也硬是能挑出刺来。


    又一将领闻声出来, 口舌比章大人厉害得多, 笑道:“欸, 倒是没想到咱们玉大人还会岐黄之术,玉大人不愧是玉大人, 劳烦玉大人帮我看看, 我这腿脚最近老是不便利, 是不是需要捏一捏按一按,啊?”


    章大人闻言, 抱着胳膊嘿嘿的笑了起来。


    张满仓脸上的怒意止不住, 但以他的身份没法子替玉格出头, 他的插话,只会显得玉格不会调·教手下人。


    玉格仍旧不恼不怒,笑着摇头道:“我不会医术,不过是在物资准备和调度上略尽些心力而已,至于具体效果如何,过两日,我会呈一份折子给大将军,两位将军到时可一同看一看。”


    章大人张嘴就要嗤她,后头出来那将领伸手拉住他,笑道:“好,那咱们到时候就等着瞧了。”


    “你拉我做什么?”玉格一走,章大人便甩开手,不满道。


    “行了,咱们这一路上吃的用的都是由她安排的。”后头的将领识要时务得多。


    “所以你就怂了?”


    “啧,你没瞧见咱们刚才说她的时候,那些士卒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不就干看着吗?咱们说话,还有他们插嘴的份儿?”


    后头的将领无语的瞥了他一眼,“要是她真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那些士卒脸上总能露出点什么,可偏偏什么都没有,就像你说的,干看热闹的,这不是问题吗?她管钱的本事,我也听说过,是有些厉害。”


    章大人叉腰啐了一口,“一个连满语都学不会的孬种,还把你给吓着了?”


    后头的将领被他说得也恼了,“那你这会儿就去找她说去,最好闹到十四爷面前去,你看十四爷会如何处置。”


    章大人被问住了,不用想也知道,十四爷必定偏向那个小白脸。


    章大人一脸菜色。


    后头的将领这才悠悠道:“咱们如今寸功未立,这路上都是她展本事的时候,咱们还是谨慎些的好,不过就是多等两日的事儿。”


    章大人勉强按捺住,又粗声道:“那爷就再等两日,她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爷就是当面也要骂她,爷看她那软绵绵慢吞吞的样子就来气,一点儿也不爷们。”


    “你看她穿的那衣裳,裹得跟头熊一样,一层叠一层的,嫌皮衣太冰凉,又嫌棉衣不够抗风,裹斗篷就算了,还要戴围巾,就露一双眼睛在外面,像鬼一样,走哪儿还要抱着一个暖手炉,连鞋袜都要穿上几层,本来雪地里走路就费劲,她这样更是连抬脚都费劲了,你说说,她这样像是能行军打仗的人吗?”


    “咱们那些个辎重车上头,怕是好几辆,好十几辆全装的她的衣裳鞋袜!”


    章大人把玉格从头到脚数落了个遍,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并且越说越气愤。


    “依爷看,十四爷说原地修整,说不得就是看她撑不住了。”


    “欸!”前头的话姑且不论,这话可不能乱说,“十四爷是从大局考虑,这话不能乱说。”


    章大人重哼一声,忍下气。


    另一边,张满仓跟着玉格巡视完,便摩拳擦掌的想要做点什么,“爷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吩咐,咱们非得给他们点好瞧不可,爷做了这么多,可不能锦衣夜行。”


    玉格转头道:“难得今日不赶路,帮我烧些洗澡水吧。”


    “呃……”张满仓满腔的斗志卸了劲儿,垂头丧气的去忙了。


    其实爷的差事办得好不好,真不好展示出来,反倒是不好的时候极其明显,就好比人健健康康、有吃有喝的,当然就不知道挨饿受冻、风寒发热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爷为了避免这些都做了什么。


    他们大约只认为是他们自个儿的身体好运气好。


    张满仓很快的让人备好了热水,下大雪有下大雪的好处,取水是真不费劲,随便出门多捡几捧雪,一烧便是热水了。


    将热水送到帐篷内后,张满仓亲自在外头守着,这都是爷出门在外的老规矩了。


    相隔不远的营帐里,十四阿哥站在窗前,正好面向张满仓的位置,看着他百无聊赖的踢雪玩。


    “爷?”前来禀事的人见十四阿哥好一会儿没说话,唤了一声。


    “嗯,”十四阿哥并没转身,只吩咐道:“不必理会,她既说了两日,那便等两日后再说。”


    “嗻。”


    打发走人后,十四阿哥又唤来自个儿随身侍候的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内侍应下后,很快走出帐篷,走到张满仓面前,只见两人交谈了几句后,内侍便返了回来。


    “回爷的话,玉大人的人说不用洗。”


    十四阿哥回头看向他。


    内侍接着回禀道:“说是玉大人不喜人动她的东西,二来,冬天的衣裳厚重,不易洗也不易干,外头的大衣裳也不容易脏,再一个,为了减轻辎重负担,玉大人带的大衣裳不多,都是些里头穿的小件,玉大人自个儿顺手就能洗了。”


    十四阿哥轻轻扬眉,嘴角带出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说她不爱整洁,可她连旁人碰她的衣物都忍不得,也从未见她的穿戴居所脏污杂乱过,可若说她爱整洁,洞房花烛夜时,竟只在刚进院子的时候要了一次水。


    太违和了。


    十四阿哥垂眸,掩下眼底的深思。


    总归时候还长,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


    第二日,风雪仍旧未停,但不宜在原地过多耽误,故仍旧启程继续行进。


    路上,诸位将领再三向玉格投来视线,而玉格则毫不在意的落到后头,仍旧跟着辎重车行进。


    章大人暗暗纳气,再等她一日。


    第三日便是约定好的日子了,从早上大军开拔之时起,章大人两只牛眼大的眼睛便一直盯着玉格。


    这一瞧,章大人乐了,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同僚,“瞧瞧,我说什么来着,那就是个怂货,瞧瞧,日子到了,脸都吓白了,哈哈。”


    身旁的同僚远目看去,也跟着乐了起来,笑着道:“这回可绝不是被冻的,今儿比前头暖和多了。”


    他们本就是西征,越往西走,天气越暖和。


    “咱们决不能让她推脱到天气上头去。”


    晚上,照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玉格披着厚重的斗篷,抱着暖手炉,脸色苍白,脚步拖沓的往主帅营帐的方向走。


    如此姿态于彪悍魁梧为佳的军营之中,确实让人瞧不上眼。


    于是在玉格刚要走进营帐时,章大人等人从不同方向大步过来,一个接着一个的用肩膀将她撞到一边,而后毫不客气的走进营帐。


    然今日的玉格不是当日的玉格,她今日本来身体就有些不适,再加上身上负担过重,以及他们不同方向的蛮力相撞,没能稳住身形,被生生撞倒在了地上。


    “嘶,”玉格痛抽了一口气,手中的暖手炉和袖中的折子都被摔了出来。


    棉鞋外头套皮靴的法子还是不行,虽说防水又保暖,但摔倒了也容易扭到脚。


    玉格眼里泛出了一丝水光。


    章大人的眼珠子不自在的转了一圈,不是碰瓷吧,这么脆的吗?


    几位副将皆移开了目光。


    以多欺少,还是在这样的小处,好像更可耻了些。


    “爷!”张满仓连忙伸手要扶起玉格,却不想原本在营帐之中的十四阿哥竟比他还要快一步。


    “怎么样,伤得重吗?”十四阿哥一手揽住玉格的肩,另一手扶着玉格的手臂,一边将她扶起,一边转头极自然的对张满仓吩咐道:“去请医官过来。”


    “还好,应当只是扭伤。”玉格撑着十四阿哥的手借力站起来,并没有什么介意扭捏之色。


    无人瞧见,十四阿哥的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困惑。


    虽然身上的大衣裳多日未换洗,可玉格身上仍旧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不好的气味。


    十四阿哥扶着玉格在主榻上坐下,营帐中章大人站着尴尬,便去捡了玉格摔出来的折子,而后打开一看,表情慢慢不对劲了,不时的看看折子又看看玉格,神情古怪。


    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后表情不自在的去把玉格的暖手炉也捡了回来,别别扭扭的送到玉格手里。


    旁边的几位将领通通向他投去‘大为不解以及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的眼神,章大人默默的将玉格的折子递给他们。


    医官脚步匆匆的跟着张满仓来到营帐时,撩开帘子,看见十四阿哥面色沉沉,众将领神色歉疚惭愧,心下便是一咯噔。


    这是……摔出什么绝症了?


    作者有话说:


    ? 266、“脚链”


    医官心中惴惴, 从门口走到玉格旁边的过程中,将可能摔得严重的情况想了个遍,最后只想到年迈的老人摔碎了骨头, 和怀孕的妇人摔滑了胎, 只有这两种情况才能在平地摔出要命的后果。


    但是明显,玉大人哪一头都不沾边啊。


    “愣着做什么, 还不赶紧看看。”十四阿哥对医官迟钝的动作十分不满。


    “是,是。”医官赶忙回神, 连忙应是, 下意识要伸手把脉。


    玉格笑道:“大人,我是扭到了脚,劳烦您帮我瞧瞧。”


    “是。”医官抬起手, 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慢慢镇定下来。


    将药箱放到脚边, 医官伸手抬动玉格的脚,问她是否疼痛。


    而医官轻轻按动的每一个位置,几乎都按在了玉格的疼痛处。


    十四阿哥蹙起眉头, 玉格心中也生出担忧, 若是骨折, 那路上就麻烦了。


    医官道:“下官替玉大人脱去鞋袜后再瞧瞧。”


    玉格神色一顿,但不过须臾, 便如常笑道:“稍等。”


    语罢, 转头对十四阿哥道:“我还是回自个儿的营帐再看吧, 十四爷这里还有要事要谈,别为我耽误了大事儿。”


    玉格说着便要起身, 张满仓忙上前扶她。


    “且慢, ”十四阿哥将手按到她肩头, 慢声道:“你伤了脚,走动不便,就在这儿看吧。”


    十四阿哥说完,看向章大人等人时,又有些迟疑。


    这是在十四阿哥身上很难瞧见的情绪,他的人生目前为止还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阿玛是皇上,额娘是得宠的德妃娘娘,上头有兄长有姐姐,幼子总是要被娇惯些的,何况他本人还读书骑射样样不差。


    两人挨得近,所以玉格发现他的犹豫之下还有一丝难掩的不耐和烦躁,像是觉得什么东西极其碍眼。


    这是为何,冲着他们的,还是她的?


    而正心中歉疚的章大人注意到十四阿哥的脸色,心中又是另一番思量,他视线心虚的飘过玉格,瓮声道:“就在这儿看吧,咱们也好放心。”


    感受到十四阿哥放在她肩上的力量、众将领别扭的想要补偿她的心意,此时再拒绝,不能推脱得掉不说,还会更加奇怪。


    玉格微微弯唇后垂眸,神情淡然的任由医官褪去她的鞋袜,露出一只肌肤莹白而显得格外小巧娇嫩的脚,连医官都看得怔愣了一瞬,他在军营里头看管了粗糙的男子,哪里瞧见过养得这样细腻的骨肉,握在手中,真如一块软玉一般。


    “如何?”十四阿哥皱着眉头往医官旁边移了一步,正好挡在众将领的视线之前。


    “将军稍等,”医官回过神来,放下玉格的脚,往上卷起她的裤脚,而后再次愣住。


    这位大人的脚踝上竟戴了一串脚链。


    这脚链由一粒粒小小的雨滴状的白玉串成,衬在玉大人的脚踝处,虽然显得女气了些,但却是真心好看,只是脚踝处的红肿越发显得骇人了些。


    医官笑了起来,指着脚链道:“玉大人脚踝扭伤,怕也有它的一份功劳。”


    玉格笑着解释道:“我小时候身子不康健,这玉于我可趋吉避凶,是家中父母特意为我求来的,不能离身,劳烦了。”


    这虽是小事儿,但玉大人身份不同,医官怕被怪罪,还是提醒了一句,“大人这脚踝处需得冷敷、用药,这脚链不如先换到别处?”


    玉格笑着摇头,“家中父母千叮万嘱,这戴法也是有讲究的,实在不能离身,劳烦大人了。”


    已经提醒过了,医官便不再多言,正要继续动作,好一会儿没说话的十四阿哥却突然道:“你这玉我瞧着有些眼熟。”


    玉格笑着抬头道:“是,照着我那块玉的样子打的。”


    十四阿哥笑了起来,往玉格脖子上看了一眼,“那块玉都离得,这一串反倒不能离身了?”


    玉格冲十四阿哥尴尬的笑了笑,这事儿说不好就是一个欺君之罪,但她想了想自个儿同十四爷等人的交情往来,以及他们的性情脾气,应当不至于用这件事害她。


    只是到底落下了把柄。


    玉格笑得有些讨饶。


    十四阿哥眉头一扬,眼底暗藏的烦躁散去,没再揪着此事不放,只催促医官道:“赶紧冷敷用药。”


    “是。”


    再没有比冬天冷敷更容易的事儿,医官让人去外头装了一袋干净的雪,而后按到玉格的脚踝处,玉格被这骤变的温度激灵得下意识嘶了一声。


    下一瞬,十四阿哥便皱眉道:“轻一点儿。”


    “呃,是是。”医官忙应道。


    下头的副将们来回交换了几个眼色,心里觉得奇怪,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加之是他们理亏在先,便继续一起沉默。


    在这诡异的安静中,冷敷过后,医官迅速上好了药,脚踝处被包裹得鼓起,不便穿鞋。


    十四阿哥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说罢,极自然的俯下身来,鼻翼翕动,作势要抱起玉格。


    玉格神色惊讶,“不用,岂敢劳烦十四爷,我自个儿能回去。”


    玉格向张满仓伸手,张满仓忙上前扶她。


    十四阿哥不赞同道:“你这样怎么走?让人去叫一个载舆过来。”


    最终玉格坐着担架回到了自个儿的营帐。


    玉格靠在软枕上想事情,她的那折子写得极清楚明白,倒是不用多想,她只是在想自己的神色反应有无纰漏。


    玉格的视线落到脚上,扭伤处不动弹的时候,痛感并不怎么明显,但医官说了,不能负重,若非必要,也不要下地行走。


    如此说来,其实,倒也是、好事。


    另一边,主帅营帐里,各人重新落座,玉格写好的折子被递到了十四阿哥的案头。


    十四阿哥打开,一目十行的快速看过。


    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但却是一份叫人惊叹的折子。


    “都看过了?”


    “是。”众人惭愧回道。


    折子上数据翔实的对比了历次冬日出征时,军中感染风寒的士卒人数、病退及病故人数,冻伤人数,因食物饮水不洁而呕吐腹痛的人数,以及最终对大军战力的影响分析,从上可以看到几乎回回冬日出征,军中都爆发了小范围的带有一定传染性的病症。


    每一处数字都注明了数据来源。


    而除了文字叙述外,折子上还制了一个表格,将上述数据横向的填入其中,同今次形成了鲜明对比。


    感染风寒的人仅有之前最低数的十分之一不到,因食物饮水不洁而呕吐腹痛的人更是只有寥寥的十数人,而这十数人中还有几人是不听命令,私自饮用了未经处理的水导致的。


    这最后一行数据漂亮得像是假的,但它又不是假的,玉格在前文中的严谨同样适用于自己,在表格之后还有一行文字和大篇幅的签名。


    写着:数据记录截止至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十八日。


    其后便是所有随军医官的签名,一个不落。


    “服了吗?”十四阿哥举起折子又问。


    “回将军的话,末将等心服口服。”众将领的头垂得更低。


    能写出这样一份折子,玉大人在出征之前就不知花了多少心思,下了多少功夫,而他们竟还为些细末小事儿,在背后中伤诋毁她无才无能,枉占其位,实是羞愧。


    见众人如此情状,十四阿哥站起身,胸中有种莫名的情绪激荡。


    “行军打仗,后勤的重要性不用爷多言,后勤要顾大局,可这大局又是由无数的细小处成就,玉格不会满语如何?不善骑射又如何?她领的本就是督办军饷的差事,诸位且说,这一件她哪一处做得不好,哪一位自信能做得比她更好?”


    众将领将头埋得更低。


    十四阿哥心情颇佳,其意并不在指责,话风一转,又笑道:“诸位不要拿自个儿的长处去同她的短处比较,也不必拿她的长处同自个儿的短处比较,咱们各司其职,各展所长,难道不是此战的大幸?”


    “是,将军说得极是。”


    “是末将想左了。”


    事情说开后,众人心头皆是一松,同时还有振奋,对此战必胜,必胜得无比漂亮精彩的信心和兴奋。


    于玉格来说,最大的变化便是在其后的路程中,无论她是由人牵着马慢慢行进,还是干脆坐到空出的辎重车上头,亦或是驻扎时不去巡视,顾自待在自个儿的营帐里头,皆无人多话。


    章大人等人甚至还给她送了药酒和他们亲手猎到的皮子来。


    “挺好。”玉格坐在垫得厚实的毛茸茸的皮草里轻笑了一声。


    “小的也觉得挺好。”张满仓笑着接话道:“爷的脸色看起来比前两日好多了。”


    “嗯,”玉格笑着点头,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每次要来之前会腹痛,而真正来了之后,反而不会腹痛了。


    这或许是一种病症,但于她来说也是好处,每次都有预示,挺好的。


    随着大军不断往西,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尤其过了秦岭之后,一些个火气足的将领还减了一件衣裳。


    西南的冬日真比京城要好过许多。


    差不多半个多月过去,玉格的脚踝也彻底消肿了,闲来无事时,还会四处走走,看看风景。


    又过了半月,大军驻扎西宁,十四阿哥派了两路兵马先行入藏查探敌情,两军交锋近在眼前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一更,复建中,我努力!


    ? 267、“安全”


    虽说早知道十四阿哥此战必胜, 但因为他们之前表现得太过自信,玉格心中反而生出不安,骄兵必败几个字在两路兵马出发后, 便不停的在她心中打转。


    尤其那两路兵马一去, 一等,便又等了一个月。


    此时早已是冬去春来, 远远望去,山峰青翠, 天空碧蓝, 倒是叫人心中安宁。


    “不必担忧。”


    十四阿哥不知何时走到了玉格身侧,背着手同她并肩站着眺望远方。


    “是,”玉格笑道:“十四爷说不必担心, 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


    “当真?”十四阿哥侧头, 好整以暇的笑问道。


    玉格点头, “自然是真,我不爱说谎。”


    十四阿哥定定的看着她笑。


    前头的弥天大谎才被拆穿没多久,虽说十四阿哥轻轻放过了, 但遇到这样的话题, 玉格的即便说得再老实诚恳, 十四阿哥一笑,这气氛便透着一种朋友间的玩笑与亲昵。


    也显得玉格本人、不那么老实了。


    “唉, ”玉格笑着扶额。


    所以说人就不能被人抓住把柄。


    十四阿哥见状, 笑了一声, 又带着笑意看向远方,忍笑道:“嗯, 我信了。”


    玉格也笑了起来, 这话音分明是不信。


    十四阿哥却在努力说服她, “你说你不愿出征,是怕行军辛苦,嗯,我瞧了一路,你确实挺不能吃苦的。”


    十四阿哥侧头看向玉格,玉格讪讪的笑。


    十四阿哥又道:“你还说你怕打仗危险,嗯,这一点我也瞧出来了,都是实话。”


    玉格问询的看着十四阿哥,这是从何看出的。


    十四阿哥抬了抬下巴,“都写在脸上了,一日比一日沉,再等上一段日子,估计可以用来研墨了。”


    玉格笑了一声,但既然已经被人瞧了出来,玉格干脆问出心底的疑惑,“我是想着,咱们从京城到西宁,也就走了一个多月,可他们这也都去了一个月了。”


    从京城到西宁,几乎跨过了一半国土,可西宁所属的青海,与西藏是毗邻的。


    十四阿哥笑道:“这怎么能比,咱们一路过来,只是赶路,不必担心旁的,那两路人马入藏后,也能像咱们之前那样万事不管,只往前赶路的?”


    玉格眉头微蹙,“道理我明白,可再怎么说,一个月也太久了,是不是前面的情况不、不太好?”


    她也不愿说会动摇军心的臆测。


    十四阿哥笑着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一个月怎么就久了,你以为打仗是闹着玩呢,那是数万人、十数万人以命拼杀的事儿,才一个月算什么久?”


    玉格皱着眉头,“那?”要打多久,不是说这一战极容易吗。


    十四阿哥道:“顺利的话,几个月,若是情况复杂,可能就需要几年了。”


    “但无论如何,我们必定是战胜的一方。”这一句,十四阿哥说得十分笃定且随意。


    玉格垂下目光,几年……


    若真是如此,于她个人而言,或许不算坏事,在西宁待上几年,京中之事大约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只是对于十四阿哥而言……


    玉格抬头看着说起打仗便意气飞扬的十四阿哥,他往后大约再不能复此时的风光与豪迈了。


    “你还真以为打完就完了?西藏也是咱们的地方,平定了叛乱,还得治理,让它长久的太平下去,没有什么战争是为了一时之气的,咱们还得帮他们把活佛找出来,这活佛得找个、合适的人吧,再要好好的送过去,还得帮忙把这活佛立住了。”


    十四阿哥说完,察觉到玉格有些低落的情绪,又笑道:“怎么?这就被吓着了?”


    玉格顺势点头。


    十四阿哥挑眉,“那爷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是前头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不对啊,那么多人回来,只军粮消耗这一处就瞒不过她。


    “不是,”十四阿哥笑道:“咱们出征之前,十哥不是把我卖给你做护卫了吗?”


    “咳,奴才哪里雇得起大将军王。”


    十四阿哥笑道:“嗯,爷也没工夫守着你,所以决定把你留在这安全的大后方了。”


    玉格微愣。


    十四阿哥背着手微微俯身,并未靠得太近,只轻笑一声,又别开头看向远处,“别太感动,你督办军饷,本就在后方行事才更加便宜。”


    玉格倒不在意这个,而是,“十四爷要入藏了。”


    “嗯,我是主帅,自然要到前线坐镇。”


    玉格嗯了一声,或许她该改一改自个儿的偏见,阿哥们为了求前程,也不容易。


    “其实我方才说谎了。”十四阿哥突然道。


    “什么?”近来十四阿哥私底下同她说话越来越自在,也越来越跳跃,像是一个少年一般,叫她时常跟不上。


    “说把你留在后方是为了方便行事的话。”


    “嗯?所以?”


    十四阿哥挑眉一笑,“你不会藏语,又不会满语,带你过去也没什么用,干脆就把你留在西宁了。”


    他此次出征,因为有代替其父御驾亲征的缘故,带的是正黄旗,将领之间更多的是说满语。


    但无论如何,他这么说话是有些欠揍的,不过玉格并不介意这个,一来,她不愿奔波,二来,那些什么喇嘛活佛转世托生的,她确实是一团浆糊。


    “啧,”玉格没有生气,十四阿哥反而有些遗憾,“你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是个二十来岁的、人。”


    玉格想了想,“雍亲王二十来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十四爷二十来岁的时候又是什么性情?”


    玉格笑道:“雍亲王和十四爷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呢。”


    “呃,”十四阿哥被问住了,没忍住伸出手拍了下玉格的脑袋,收回手时,神色有些不自然,“行了,爷说不过你。”


    玉格没太注意,抬手整理了一下帽子。


    十四阿哥将右手握拳,在身后包进左手里,看着玉格道:“西藏的风景不错,草原、盐湖、戈壁、高山、荒漠,皆是奇绝,等平定了西藏,爷带你去好好瞧瞧,比你在这儿看几个山头有意思。”


    “嗯,”玉格笑着点头,“那就祝十四爷能早日得胜归来,带奴才去瞧一瞧好景儿了。”


    十四阿哥笑着点点头,“嗯,我先回了,你就在这儿先将就将就,不过注意别着凉了。”


    目送十四阿哥走远,玉格继续看放目远望。


    其实无论是十四阿哥还是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在不谈涉及皇位之争的事儿时,同她的相处都像是朋友一般随意……平等。


    但,或许是她冷血,她觉得真正的朋友应当是不需要那么多前提的。


    这边,玉格的心绪恢复为无波古井,而另一边,十四阿哥的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离开玉格的视线后,他便一路疾走回营,打发了营帐内的所有人出去,自个儿独自坐下,而后慢慢的,全神贯注的从攥得紧紧的指间取出了一根头发。


    头发不算长,只食指长短而已,但出现在一个男子的头上十分违和。


    所以果然!真是!


    可她是怎么做到的?


    他无比确定她虽然常常戴着帽子,可她头发是剃干净的,他也无比确定他看到她的额头没有一根碎发,可他的手落下去时,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点头发的触感,以及眼前手里这一根头发……


    虽然早有猜测,但真正确定,十四阿哥的心情仍旧很难平静,激动有之,欢喜有之,疑惑有之,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也有之,已过而立之年的十四阿哥久违的涌现这么复杂而强烈的情绪。


    这一日,十四阿哥睁眼到天明。


    再之后的结果便是十四阿哥在玉格面前消失了两天,再见时,是前头出去刺探敌情的人马回来,十四阿哥召集众人议事,准备商讨安排亲率大军入藏之事。


    早已准备了一个月的事,安排起来十分迅速,三日过后,十四阿哥便领着大军出发了。


    而玉格留守西宁,调度之余,是漫长的等待。


    大队人马总是行进得特别慢,不过调度的差事对玉格来说并不困难,所以她在西宁的日子还算安逸,说是出征,她却连街头斗殴都没瞧见过。


    这样安逸的日子好似过得格外飞快,一晃入了夏,一晃又入了秋,终于在树上的叶子要落尽的时候,前方传来捷报,十四阿哥成功驱逐了盘踞在西藏的准噶尔势力,稳定了西藏局势,准备返回西宁了。


    “太好了!”听到消息的人无不兴奋。


    张满仓也欢喜问道:“爷,那咱们是不是要准备回京了?哈哈,没想到咱们还能回京过年,我原还以为今年回不去了呢。”


    “确实是回不去。”


    “啊?”张满仓的笑容顿住。


    玉格笑了一声,站起身道:“行了,忙起来吧,仗打完了,咱们还有得忙呢。”


    战时物资调度是重中之重,但战后还有伤亡统计补恤等等事情。


    玉格领着人着手准备起来,等十四阿哥一回来就可以立即报上去,然等十四阿哥回来,玉格去寻他时,他却道:“不急,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 268、“迷障”


    “去哪儿?”


    十四阿哥笑了笑, 并未回答,径自往外走,玉格只能跟上。


    十四阿哥大约是早就安排好了, 他一出营帐, 便有人牵了他的马来,十四阿哥翻身上马, 玉格把折子往自个儿怀里放好,正要叫人再牵一匹马来, 十四阿哥却对她伸出了手。


    这么居高临下的姿势, 加之十四阿哥生得英俊不凡,又神采奕奕,衬着天光, 是有些晃眼的。


    玉格短暂的愕然后, 笑着道:“爷, 奴才的骑射功夫是差了些,但您也不必如此羞辱奴才吧。”


    十四阿哥挑眉,“爷邀你同骑, 是羞辱于你?”


    玉格心中隐隐浮起些猜测, 面上仍旧笑着回道:“奴才虽说不怎么在意脸面, 可好歹也是个男子,被男子抱在前头同骑……”


    玉格打了个冷战, 实话实说道:“若十四爷是位美娇娘, 那奴才这脸皮, 嗯,还是可以舍一舍的。”


    十四阿哥哈哈大笑, 营帐旁站得的几位士兵闻言也是忍俊不禁。


    笑罢, 十四阿哥也没再为难她, 招了招手,便有人另牵了一匹马来。


    玉格刚上马坐好,十四阿哥便道:“既要做大丈夫,那你可跟好了。”语罢,扬鞭一摔,马儿嘶鸣,如一道疾风般往前奔去。


    玉格顾不上想别的,策马奋力追赶,马儿很快奔出营地,把营地、士兵、所有的人事物统统的远远的抛到后头,马儿越走越远,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玉格的神色也越来越放松,在疾驰与疾风中,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放空和痛快,所以在到达目的地后,心中半点恼怒也没有。


    不知跑出了多远,在一极清幽而人迹罕至处,玉格看到十四阿哥停了下来,跳下马,牵着马面向她的方向在等她。


    玉格也开始慢慢减速,在距离十四阿哥不远的地方停下,朝他走去。


    玉格正要问这儿是哪里,来此处做什么,却见十四阿哥托着下巴极认真的端详着她。


    “怎么了?”


    “没什么,”十四阿哥笑道:“只是觉得,你这会儿瞧起来终于有点儿二十来岁的人的模样了。”


    玉格无奈的弯了弯唇,“看来十四爷高兴的时候是爱戏弄人的。”


    “这话怎么说?”


    玉格道:“爷这不是拐着弯儿的骂奴才长得老么。”


    “哈哈哈哈,”十四阿哥大笑,“爷又不是九哥。”


    玉格也笑,看来十四阿哥也是知道九阿哥的嘴毒的。


    十四阿哥往前扬了扬下巴,“带你看个好东西,爷之前答应你的。”


    答应她的?什么?


    两人把马儿就近套在一颗树上,往前走。


    玉格边跟着走,边回想了一下,十四阿哥出征之前曾说要带她看看西藏的草原、盐湖、戈壁、高山、荒漠。


    可,玉格左右望了望,这就入藏了?


    感觉不像啊。


    十四阿哥觉出她的疑惑,侧头笑道:“爷答应你的不是好景儿吗,这一处可有好东西。”


    十四阿哥往前抬了抬下巴,玉格转头望去,隔着草木依稀能看到一些氤氲起来的云气,“是、汤泉?”


    穿过草丛灌木,果然,是几个散落的小汤泉。


    玉格停下脚步,看向十四阿哥,拿不准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想试探她。


    十四阿哥回头笑道:“爷想着你不爱动弹,爷走之后,你必定整日待在军营里头,所以带你出来跑跑马,活动活动筋骨,又想着你平日疏于骑射,骤然跑了这么远的马,必定身子疲乏,所以带你来泡泡汤泉,如何?爷这一片好心,竟被你编排成爱捉弄人了。”


    是她想多了?


    “嗯,多谢十四爷的好心,只是,”玉格伸出双手甩了甩空空荡荡的袖子,“咱们什么东西都没带,不说换洗的衣裳,连张擦头发擦身子的帕子也没有,这汤泉大约是无福消受了。”


    十四阿哥皱了皱眉,他倒真没想到过这些,毕竟是被伺候惯了的人。


    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十四阿哥往两人的穿着上看了一眼,“一会儿随便拿一件衣服用来当帕子使不就行了。”


    “可,”玉格为难道:“咱们,主要是爷,十四爷是有身份的人,不好这么不、讲究吧?”


    十四阿哥挑眉,笑道:“咱们行军打仗的时候,就是一个月不沐浴的情况也有,这算什么。”


    看来是推脱不过去了。


    玉格半吞了口气,其实她带着玉,只要不身体接触,只要豁得出去,一同沐浴,他也瞧不出什么,只是,她到底是个女子,在一个男子面前赤身裸体,还是很考验羞耻心的。


    “噗嗤。”见玉格掩饰不住的如临大敌的模样,十四阿哥没忍住笑了出来。


    玉格闻声抬头。


    十四阿哥笑道:“你不用再绞尽脑汁想法子唬弄爷了。”


    玉格眸子疑惑的微睁。


    十四阿哥背着手俯身凑到玉格耳边,低声道:“你的秘密,爷已经知道了。”


    温热的气息喷到耳边,而玉格忍不住微微侧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十四爷说的是什么秘密?哎呀,是奴才脚臭的秘密藏不住了吗?”


    没想到她这样舍得下脸,十四阿哥愕然一瞬,没忍住低头轻笑了一声,“头一回见你真的乱了。”


    嗯?


    十四阿哥道:“你忘了你之前扭了脚?”


    那时她是当着他的面被医官褪去了鞋袜。


    玉格的心确实乱,但她的话并不好诈,尤其是这样要紧的事情。


    “这不是、还有另一只脚么。”


    相比玉格的、胡言乱语,十四阿哥要从容得多,他低头扫了一眼玉格曾被扭伤的右脚,“爷倒觉得这关节就这只脚上。”


    他入藏之后,但凡有闲暇就在琢磨她身上的秘密,他的五感灵敏,绝不会看错感觉错,可两者偏偏又互相矛盾了,所以其中必有蹊跷。


    他想了很多可能,这不是可以寻常解释的事情,玉格又那样宝贝她的那块玉,还做了许多同样的玉来模糊视线,又是片刻不离身的。


    而他所认识的玉格,并不是那么崇尚神佛的人,怎么会信什么趋吉避凶的话,除非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她离不得那玉,那玉又是生而带来的,所以……


    十四阿哥笃笃定的笑看着玉格。


    玉格冤屈的皱起眉头,“十四爷,您也说了,奴才这只脚您是亲眼瞧见过的,奴才这只脚真是好的。”


    “你真是,”十四阿哥哭笑不得,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递给玉格,“打开看看。”


    玉格接过荷包,打开一看,乍一看还以为十四阿哥是做捉弄她,或是有什么隐喻,因为他给她的是一个空荷包。


    可仔细看看,里头放着一根短短的发丝。


    “这是?”


    “自个儿的头发都不认识了?”十四阿哥往玉格额前看了一眼,“在外头剃头发不容易吧。”


    玉格捏着头发再无侥幸,沉默的看着十四阿哥,所以呢,他打算做什么。


    看出玉格眼里的防备,十四阿哥叹了口气,伸手在玉格帽子上拍了一下,“行了,泡汤泉吧,带你出来只是想让你放松放松而已。”


    十四阿哥微微俯身,低声道:“嗯,把你的秘密说出来,也是为了让你能放松些,你往后不用再自个儿一个人藏着掖着了,我会帮你保密。”


    玉格静静的看着十四阿哥,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十四阿哥笑道:“嗯,我还会帮你一起守着你的秘密。”


    “行了,你泡汤泉吧,我去外面给你守着,顺便看看能不能猎到什么吃的。”


    十四阿哥说完,背着手往外走。


    “等等。”玉格突然出声叫住他。


    “怎么?”十四阿哥回头。


    “咱们一起泡吧。”


    十四阿哥愣住原地,怀疑自个儿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我说我们一起泡吧。”玉格又重复了一遍。


    十四阿哥定定的看着她,在确认自个儿没听错后,一个猜测伴随着一种巨大的惊喜漫上心头,比他第一次用宫女,第一次纳福晋还要强烈的喜悦。


    这种强烈的欢喜,在他心中不断的膨胀放大,让他很想对玉格承诺什么。


    十四阿哥眼中带笑,转身一步步朝玉格走去,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什么,玉格先弯眸道:“既然十四爷能发现奴才的、身份,那往后,奴才可能也会被旁的心细的人发现什么纰漏,所以、”


    十四阿哥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玉格却微微偏头,笑容灿烂,“若是奴才今个儿和十四爷一起泡了汤泉,往后,就算是奴才不小心露出什么小马脚,也不会有人再怀疑、奴才的身份。”


    “玉格,”十四阿哥正色道:“你总不能一辈子如此。”


    玉格笑容如常,“十四爷忘了,奴才已经娶妻了,皇上御赐的妻子,奴才有阿玛有额娘,还有六个姐姐。”


    所以她身份的秘密决不能暴露。


    十四阿哥沉默的看着她,身为人子,不能说大逆不道的话,但她的话,未尝不是在委婉的拒绝他。


    玉格笑着往汤泉便走了走,挑了一个最大的汤泉,指着它转头对十四阿哥道:“十四爷用这个吧,我用那边那个小的就行。”


    “玉格、”


    玉格已经在弯腰脱鞋了,指着自个儿脚脖上的脚链对十四阿哥道:“其实这玉没什么稀奇的,就是起一个、迷障的作用,让所有看见我的人都以为我是男子,这个秘密我的阿玛额娘还有姐姐们都不知道。”


    玉格抬头,冲十四阿哥笑,“十四爷要看看吗?”


    玉格说完,以及把脚链取了下来,就近在旁边的温泉里洗了洗,而后走到十四阿哥身边递给他,“我其实没有脚臭,别嫌弃。”


    十四阿哥愣愣的伸手接过,便见眼前之人像是褪去了层什么迷雾般,五官轮廓变得越加的柔和精致,腰细得不盈一握,胸前也有了微微起伏的身线。


    完全就是个女子的模样,一个美丽温婉又充满智慧的佳人。


    十四阿哥握着玉,听见自个儿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玉格没太在意十四阿哥的神色,摘下帽子,蹲下·身对着水面瞧自个儿的头发,她头发有些奇怪。


    她每日玉不离身,常常会忘了剃头发,所以她现在的头发拆开,嗯,勉强算是公主切的发型吧,也不算太难看。


    玉格站起来,冲十四阿哥伸手,“十四爷能还给玉格了么?”


    十四阿哥沉默的将玉给她。


    堪称神迹的,他眼中的她又是男子模样了,明明一头秀发,可他瞧见的却是干干净净的头皮。


    “爷去泡汤吧,奴才洗个头发就好了,”玉格笑道:“不瞒爷说,每回洗头发对我来说才是最麻烦的。”


    十四阿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抬步越过玉格,背着她褪去衣裳,泡进了汤泉中。


    玉格背对着十四阿哥,没有看到十四阿哥同样背对着她,只是几乎没什么动作,近乎专注的听着她这处的动静。


    作者有话说:


    ? 269、“错觉”


    泡完汤, 两人的相处都还算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只是,等洗好出来后, 发现马儿跑了一匹, 两人面临着不得不同骑一匹马的局面时,才终于有些尴尬起来。


    玉格轻咳了一声, 面色微窘,“那个奴才先给十四爷赔个罪, 咳, 之前,奴才还笑十四爷贵人不知、生活小事,不知道泡汤应当带些什么东西, 咳, 没想到奴才也是、半斤八两, 连个马绳都套不好。”


    见玉格如此,十四阿哥的神色顿时自然了许多,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也是奇怪, 之前他对她的身份也有猜测, 可和她说话相处也并不特意避讳什么, 可此时,事情说开后, 他反而拘束了许多。


    “所以, 那个, 还请十四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带奴才一程。”玉格讨好的笑道。


    十四阿哥挑眉而笑, 解开马绳, 翻身上马, 而后对玉格伸手。


    玉格笑着把手递过去。


    十四阿哥一手抓住她的手,一手扶住她的腰,一用力便将人拉到了马上。


    玉格惯性的往后一倒,跌到十四阿哥硬实的胸膛上。


    而十四阿哥原本扶在她腰间的手变成横过她的腰肢,整个将她揽进怀中。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迅速且自然而然,两人都是一愣,待回过神来后,或许是觉得立刻松开显得太过刻意,两人也一时没有动作。


    最后还是玉格先开口,“十四爷,咱们赶紧回吧,刚洗了头发还是有点冷的。”


    身后静了片刻,传来一个气息沉稳的嗯。


    十四阿哥松开揽着玉格的手,双手穿过她的腰间抓着缰绳,两人虽说没有像之前那般紧贴,但玉格还是被十四阿哥护在双臂之间的,马儿颠簸行进时,也时常会跌到十四阿哥怀里。


    纵马越过一条小溪时,十四阿哥的一只手复又揽住了玉格的腰,避免她因为突然腾空而左歪右倒。


    玉格稳稳的靠在他的怀中,感受他胸膛与她的巨大不同,强壮、宽厚……温热,或许是她少有被人这样拥在怀中护着的时候,此时此刻,她竟有种这个拥抱,十分的温暖严密的错觉。


    只是她大约是不配的,她的心思不纯,邀他一同泡温泉,只是为了、拉他下水而已,经此一遭,若他日她的欺君之罪暴露了,十四阿哥也逃不了,及至此时的同骑一匹马,也是她趁着他穿戴衣裳时,特意算计的。


    一同共浴,又一同以如此亲密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谁还能信,他不知道她的秘密呢。


    十四阿哥不知道玉格所思所想,只觉得这一刻,她这样顺从的靠在他怀中,十分的安宁美好。


    马速不知何时慢了下来,同来时相比,几乎是一路慢悠悠的溜达回去的。


    一路慢走,等到营地时,两人的头发都已经干了,十四阿哥先行下马,而后伸手扶玉格下马,两人相对而立,十四阿哥看着她放柔了嗓音道:“以后若觉得沐浴不便,可以来寻我,我给你安排妥当的人。”


    玉格笑着点点头。


    十四阿哥见此,心中温软愉悦非常。


    两人正静默对望着,章大人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大着嗓门叫唤道:“哎哟哟哟,玉大人不是说,两个男人同骑不成体统,只愿与美娇娘同骑吗?怎么,嘿嘿,你同咱们十四爷,哪一个是,嗯?嘿嘿。”


    大胜过后,这些个将领是一个比一个闲且不着调。


    玉格笑着解释道:“我同十四爷泡完汤后,发现马儿跑了一匹,所以才不得不同骑一匹,再说,”玉格摊了摊手,“我同十四爷都坦诚相见了,不过同骑一匹马,又算得了什么?”


    “咳咳咳咳。”十四阿哥被玉格的一句‘坦诚相见’惊得背过身一阵轻咳。


    打仗得来的太平只是一时的太平,七世□□未定,西藏未能恢复藏人治藏的平稳安定,他们便一日不能班师回京。


    所以这个年,他们还是在西宁过的。


    不过日子比之前好过了许多,比如各将领将军,都在城内置了宅院,一应的下人奴仆也是配备齐全。


    玉格受邀,到十四阿哥府上一同过年。


    “玉大人,请随奴才来。”跨过二门后,一婢女迎过来带着玉格往后院去,而张满仓则被人安置到了门房处。


    玉格跟着婢女左拐右拐,进入了一处小院,小院房内已备好了香汤沐浴,旁边的衣架上,搭着一套崭新的女子衣裙和一套男子的箭袖长袍。


    玉格皱眉,“这是?”


    婢女解释道:“玉大人请放心,此处小院僻静,十四爷还下了令,不许旁人来此,玉大人什么时候想沐浴了,皆可以过来,奴才唤作落英。”


    看来这就是十四阿哥给她安排的妥当人了。


    “好,我知道了,走吧。”


    “玉大人不?”


    玉格道:“不用了,出门前刚换的衣裳,走吧,别让十四爷久等。”


    “是。”落英领着玉格往外走。


    即便是临时居住的宅子,十四阿哥的身份地位在那儿,院子也并不委屈,湖石流水廊桥,梅木婆娑,疏林如画,其间还有一二佳人偕婢女游园,折花赏鱼,自在惬意。


    果然是错觉,玉格弯唇一笑,遥遥的朝发现她的佳人颔首致礼,便跟着落英一路往前院而去。


    前院,十四阿哥瞧见她并未穿他为她准备的衣裙,眼底闪过抹失望,不过十四阿哥自有自个儿的风度在,并没有多说什么,两人随意说了会儿闲话,用完饭后,玉格便告辞了。


    过完年,关于七世□□的人选终于定了下来,十三岁的格桑嘉措。


    三月,十四阿哥两次到湟中县塔尔寺,接□□七世,准备将之护送到拉萨坐床,拜五世□□为师,受戒即位。①


    途径西宁时,玉格见到了格桑嘉措。


    十三岁的少年,眼神干净,目光清澈,一切事务皆由其父索南达结代为处理,而他真就好似一尊不食烟火的神佛,被人高高的远远的供奉起来,包括他的父母亲人。


    四月,七世□□随军队启程入藏,去承担他的使命。


    一直到十月中,格桑嘉措受完沙弥戒,入哲蚌寺学经后,十四阿哥才启程回西宁,等他回到西宁之时,康熙五十九年也差不多结束了。


    但平藏的任务仍未完全结束。


    格桑嘉措虽有七世□□的敕封,但到底势单力薄。


    玉格也学着研究西藏的宗教派系和势力划分,一月,众人商议着挑选了几位西藏的第巴,即西藏部落和地方的首领,报到了朝中,请康熙加封几人,以为格桑嘉措增添助力。


    二月,康熙应了十四爷所请,头一次加封了西藏的几个第巴,平藏任务才算基本完成。①


    但仍未到回京之时,祸首准噶尔尚未剿灭,接下来还需要继续修整不对,筹备钱粮,部署兵力,以备来年大举进攻准噶尔。①


    在朝中的四阿哥、八阿哥等人的帮助下,玉格筹备钱粮之事并未遇到什么阻碍,一应物资调动皆顺利至极。


    然十四阿哥的用兵大计却不能独断独行,擅自作为,十四阿哥请求轻装返京,恭请圣讯。


    十月初九,康熙下旨,准其返京。


    十四阿哥这一回京,大约要年后才能再回军前,故临走之前,将落英送给了玉格。


    “特地给你准备的人,你一共也没用几回。”十四阿哥有些怅然,他知道了她最大的秘密,但他的她的关系却仍旧好似在原地踏步。


    “我把人给你,在西宁,你不必谨慎太过,你放心,万事有我。”十四阿哥隐晦的说出承诺。


    因着平藏之功,因着八阿哥等人在京中的经营,十四阿哥如今在朝中的声势堪称如日中天。


    玉格微笑颔首,“奴才知道了,多谢十四爷,十四爷路上小心。”


    这一去,直到来年四月十四阿哥才得以返回军前,这一年是康熙六十一年了,康熙本人已六十九岁高龄。


    玉格不记得康熙具体是在哪一年没的,但她记得康熙好似没有活过七十岁,所以……就是今年的事儿了。


    这一刻,玉格庆幸自个儿人在西北,远离纷争,但看着排兵布阵越战越勇的十四阿哥,又时而为他感到惋惜。


    十一月中,康熙驾崩,随着消息传到西北的,还有新帝的一道圣旨,令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回京奔丧。


    十四阿哥恸哭过后,静坐了一夜。


    其实也并不是静坐。


    玉格同样坐在十四阿哥的营帐里,听十四阿哥的亲信们讨论此番回京的利弊。


    孤身回京,便是认命认输,从此俯首称臣,为人鱼肉,可若是……反了。


    不说雍亲王占据大义,命十四阿哥为父奔丧乃是合情合理之事,而十四阿哥若领兵回京,则名不正言不顺。


    且,“青海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领兵回京,只路上的粮草供给便不是小数。”


    不过玉大人向来善于理财,众亲信看向玉格。


    玉格拿出账本,“咱们囤积的粮食够军中半月之用,但若要回京,”玉格摇头,“远远不够,余下的粮食还在路上。”


    众人沉默的传阅账册。


    半晌,十四阿哥声音沙哑道:“无事,你先回去休息吧。”


    “是。”玉格垂眸应下,像是没觉出十四阿哥欲避开她的意图,连账本也不曾拿回,走得干干脆脆。


    不是她故意为十四阿哥设陷,而是雍亲王确实布置周密,即便她能拿出足够多的军粮又如何,年羹尧正担任着甘陕总督,掌控着十四爷回京的必经之路,不仅可以切断十四阿哥的后勤,甚至可以将十四阿哥截杀在辖区。


    即便十四阿哥闯过了这一遭。


    及至京中,隆科多作为九门提督,统领着京城禁军,也可与十四阿哥一战。


    而这些都是后话,首要的问题,他连回京的粮草都没有。


    次日再见十四阿哥时,十四阿哥已领了旨意,准备同钦差回京,眼下青黑,精神消沉颓唐,与前日判若两人。


    要回京了,而回京后,又是一番新天地。


    作者有话说:


    ①《清史稿》及百度百科


    ? 270、“新朝”


    玉格并没有同十四阿哥一同回京, 军前不可能短时间进行大批量的人员调动,尤其蒙古和硕特部酋长罗卜藏丹津还蠢蠢欲动,所以十四阿哥几乎是带着自己的几个手下人独自奔回京的。


    征战近五年, 除了一身猜忌, 什么也没有。


    玉格的日子照旧,十四阿哥的将军印信依旨交由副将延信将军保留, 一把手走了,二把手顶上, 很平稳且理所应当的交接, 因此,军中还算安稳,只隐隐有了猜测和恭喜声, 延信将军风光无限, 不过玉格还是故我。


    很快, 年羹尧奉旨前来,奉命同延信将军共掌军权,军中才渐渐有了暗暗较劲的派系之分, 一位是宗室, 一位是皇上的妻舅, 好似势均力敌。


    叫人意外的是,年羹尧到了军前, 第一个主动拜会的人是玉格, 此举一下子就把玉格拉入了他的阵营, 也叫年羹尧的声势更胜,毕竟玉格可捏着钱粮辎重。


    玉格知晓他的用意, 只是也听之任之, 年羹尧才是雍正属意接手兵权的人, 大局已定,圣心怎可违逆。


    玉格官阶不低,尽管年羹尧是新帝信重的大臣,也不必阿谀奉承,只把他当作主帅汇报公务,便是表明态度了。


    年羹尧能得雍正重用,也是有本事之人,借着玉格的助力,不过两个月便稳稳的压制住了延信,但要彻底的名正言顺的掌握大军的控制权,还缺一道旨意,一个名分,故二月的时候,年羹尧携玉格回京为康熙帝奔丧。


    为先皇奔丧之事不容玩笑,也不容耽搁,再有西北的军情牵挂着,年羹尧带着玉格和二三十轻骑,近乎是一路疾驰回京,这是玉格头一回遭遇急行军,精神和身体都十分疲乏。


    到了驿站,只想赶紧躺下,她顾不得关注旁的什么,但她的容貌实在太过,所以并不影响旁人认出她。


    “玉大人。”带着几分薄凉的讽刺的声音。


    玉格侧头看去,是九阿哥。


    九阿哥冷笑一声,看了年羹尧一眼,又看向玉格,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年羹尧好似看不懂九阿哥的脸色,上前笑着请安道:“微臣年羹尧给九爷请安,九爷吉祥,不想在此处碰到了九爷,九爷是要去哪处公干?”


    九阿哥并不理会他,只看着玉格道:“十四弟回京,连城门都没能进去,就被老四打发到遵化看守景陵,形同圈禁,八哥倒是得了个总理事务的差事,可身边的人被发落得干干净净,十弟奉旨送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灵龛回喀尔喀,如今被困在宣化,进不得退不得,如今,连我,也要被发往西宁了。”


    玉格沉默的听完诸位阿哥的近况。


    九阿哥又看了年羹尧一眼,嗤笑道:“还是玉大人眼明心亮,八面玲珑,不像我们兄弟一片真心待你,不想竟是瞎了眼,全喂了狗了。”


    九阿哥顾自说完,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年羹尧面带微笑,眼神不住在九阿哥和玉格身上打转,笑着劝慰道:“玉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日子长着呢。”


    话里意有所指,对九阿哥并没有什么尊重。


    玉格勉强笑着同年羹尧告辞,“我累了,就先去休息了。”


    “嗯,”年羹尧笑着应道:“也是我考虑不周,玉大人是文官,不若我们这些个武官身子粗糙,玉大人快去歇息吧,一会儿饭菜我让人送到玉大人屋里去。”


    玉格谢过,“年大人客气了。”


    “爷,”张满仓替自家爷不平,“爷远在西北,这京城的事儿同爷有什么关系。”


    玉格没有说话,心中有些淡淡的怅然,这是她早已知晓的结局,她也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投入太多感情,但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不免伤感。


    驿站这一面不欢而散后,双方朝着背对的方向行进,但此时的玉格没有想到,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不管玉格和九阿哥心中如何作想,回到京城的年羹尧可谓是春风得意。


    雍正皇帝先是加封他为二等阿达哈哈番世职,很绕口的官职,其实也不算官职,而是一种爵位,为公、侯、伯、子、男等封爵下四级世职的第一级,分为三等,叙正三品。①


    玉格同样凭借军功,得了个二等阿达哈哈番世职,阖府上下欢喜不已,毕竟爵位不同官职,是可以传给后人的,而年羹尧已是四十五岁了,可玉格如今才不过二十八,往后的前程可想而知。


    不过最高兴的还是玉格终于回京了。


    五年不见,多尔济和陈氏都苍老了许多,陈氏照例拉着玉格的手不放,多尔济也坐在一旁看着玉格不愿离去。


    四姐儿更细心,劝住陈氏道:“玉格一路鞍马劳顿,又刚面圣出来,怕是又饿又累,先叫些吃的来吧。”


    “对对对,”陈氏连连点头,正要吩咐下去,郡主已经安排人摆好了一桌子的菜,都是玉格在家时惯常爱吃的菜色,玉格移步到偏厅用饭,路过郡主时,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辛苦,多谢。”


    郡主眸底的温暖泛开,柔柔一笑,“这都是妾身应当做的。”


    陈氏瞧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瞧见自个儿儿子眉间的疲惫之色,也不好在这时用这些芝麻小事来烦她。


    只是饭后,玉格也没工夫和她多说,和崔先生一起进了书房,虽说常有书信往来,但也有很多事情是不便在信里多说的。


    “听说十阿哥被困在了宣化?”


    崔先生点头,“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来京拜祭先皇梓宫,病卒,皇上故命十阿哥送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灵龛返回喀尔喀,十阿哥称病不愿前去,后来又称皇上有旨意召回他,如今停留宣化,进退不得,兵部已经上了折子弹劾他,皇上命、命八阿哥廉亲王议他的罪。”


    玉格一时无言,让八阿哥定十阿哥的罪,这不可谓不毒了。


    崔先生叹息,“廉亲王如今、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烈火焚身。”


    说完京中的变故,崔先生又问,“七爷进宫面圣,情况如何。”


    玉格是同年羹尧一起单独面见的雍正,雍正问过西北的情况后,对他们嘉奖了几句,便打发了玉格先行下去。


    好似并没有什么异常。


    崔先生却有些担心,“七爷和廉亲王等人关系亲近,又和十四阿哥一同在西北共事了五年,皇上、”皇上瞧着不像是不记仇的大度性子。


    “唉,如今尘埃已落定,七爷也不必再远远避开,如今当务之急是得到皇上的信任,西北那边的差事,七爷看……”


    玉格点点头,“我也打算把那边的差事交出去,只是一时没有找到机会,贸贸然请辞,怕皇上认为我心有不平,不愿为他效力。”


    崔先生点头,“七爷考虑得是,七爷心里有主意就成。”


    “还有一件,” 崔先生道:“京中不知何时传出谣言,言先皇属意的储君乃是十四阿哥,是、当今篡改了遗召,百姓愚昧,信者众多,皇上对十四阿哥忌讳得很。”


    崔先生有些难以启齿,“十四阿哥那处……七爷还是要避讳着些。”


    到底是五年,不是五天、五个月,崔先生也担心玉格心有不忍,招来当今的厌弃。


    崔先生这么一想,越发担忧,连他都有如此怀疑,更遑论皇上了。


    玉格垂眸不语,她确实不忍,但这不是主因,若是连她都落井下石,避而远之,焉知,十四阿哥不会将她的身份告诉旁人。


    再者,玉格道:“我同八阿哥十四阿哥等人的交情,皇上早就知晓,若是十四阿哥一失势,我便撇清关系,如此薄情寡义,怕是皇上心里也会芥蒂。”


    崔先生还欲再劝,玉格抬手止住,“先生放心,我有分寸。”


    崔先生叹息一声,只得作罢。


    同十四阿哥见面并不难,玉格和年羹尧是以为先帝奔丧的名义回京的,必然要去景陵拜祭,而十四阿哥正好就在景陵。


    二月末的天气还有些微凉,十四阿哥只绑着一根辫子,没有戴帽子,头皮和唇边都长了一圈的青茬,看起来十分颓丧。


    他目光放空的看着康熙陵墓的方向,面色沉寂。


    “十四爷。”玉格上前请安。


    听到玉格的声音,十四阿哥的眸光稍有了些神采,一开口,声音喑哑,“你回来了。”


    “是,昨日刚到。”


    “嗯。”


    玉格站在十四阿哥侧后方的位置,陪他一起静立。


    远处,年羹尧背着手挑了挑眉,看了片刻,转身离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十四阿哥才回身,看着玉格,自嘲的笑了一声,“原先我还说要护着你,如今、倒还要你来担心我了。”


    “十四爷……”


    十四阿哥勾唇淡笑,有一种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不羁的狠厉,“你放心,他总不能要我的命。”


    玉格沉默,确实不能,可有些东西比死亡更可怕,比如、失去自由。


    十四阿哥又问了八阿哥等人的近况,玉格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说的只是明面儿上都知道的消息,并未加自己的分析猜测。


    又过了好一会儿,十四阿哥问,“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玉格回道:“奴才一向胸无大志,没什么打算,当一日差,办一日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护着家人平安度日便足矣。”


    十四阿哥听完,又沉默了好一阵,“既然如此,藏好你的身份。”


    十四阿哥道:“落英有些拳脚功夫,你可以带在身边伺候,你身边总得有个心细的体贴人。”


    “是,谢过十四爷。”


    十四阿哥淡淡勾唇,“我可不是为你,我只是不想他太过得意。”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是谁,只是这话玉格却有些不解。


    十四阿哥垂眸淡声道:“你这样的,他会动心。”


    应当说没有人不会动心,他如此,八哥如此,四哥亦然。


    玉格虽不信十四阿哥说皇上会对她动心的话,但还是应下了,然而他们忘了,有时候越想藏住什么,反而越容易暴露。


    作者有话说:


    ①历史词典


    承蒙不弃,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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