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端本宫中有郑贵妃的奸细!正是怀恩!”
吴祥抬眼见朱辞远并没有发问的意思反而眉目沉沉地看着自己,赶忙再度叩首:“殿下明鉴,老奴虽不喜怀恩,却绝不敢拿此等大事胡乱编造。此事乃是与怀恩同屋的三喜发现端倪,报给老奴的。”
吴祥将事情大略讲了一下,抬眼见殿下眉眼虽然沉郁,却始终未发一言,心中正暗暗发急,忽听得朱辞远道:
“把三喜传过来。”
三喜匆匆俯身而入,待感受到殿内的沉闷压抑,心中颤了几颤,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禀道:“回殿下,今日来福替怀恩送来冬衣,怀恩便借故将奴才支开,刚出了门奴才觉得天寒想回去换件厚袄,谁知竟恰巧看见怀恩将一纸条撕得稀碎扔进了炕筒里,奴才心中不安定,便找了机会从炕筒里掏了出来……”三喜说着,从袖中掏了卷帕子,递了上去。
帕子展开,里头是一张拼凑粘连得并不完整的字条,隐约可见,”戌时二刻相见”这样的字眼,大多字已模糊不清了。
朱辞远敛眉沉吟了片刻,问道:“如何和郑贵妃扯上了干系?”
三喜闻言猛磕了三下头,“殿下恕罪!奴才曾多次见怀恩行踪鬼祟,有次奴才一路随其跟到了安乐堂,许久之后,竟前后出了两人,一路尾随另一个,发现其进的恰是昭德宫!可奴才见怀恩颇受殿下看重,又苦于没有证据,既怕打草惊蛇,又怕被反咬一口……直到今日,奴才得知后便急于报于吴公公,不敢拖延。还请殿下宽恕奴才隐瞒之罪!”三喜半真半假地说着,却无论如何不敢说实情。
话毕,殿中陷入一种诡秘的安静,朱辞远久久未曾开口。
“什么时辰了?”他突兀问道,殿中两人皆是一吓。
“殿下,戌时初。”吴祥急忙回道,想了想又补道:“老奴已早派人盯着,奴才入殿时,怀恩已出门去,奴才已派人跟着了。”
烛火映得脸色越发晦暗不明,朱辞远道:“更衣。”
“诶!”吴祥心中狂喜,知终于可拔了这颗碍眼的钉子。
端本宫到安乐堂的一路,风雪交加,冻得三喜直打哆嗦,心中忍不住惴惴,不禁想如果真抓住了怀恩便是大功一件。可若是累得殿下风雪里走一遭却无功而返便是天大的过错了!可想想如今箭在弦上,便按下心中所想,匆匆跟上。
甫一到安乐堂门口,吴祥便吩咐几个小太监将后门和侧门堵住,这才引朱辞远入内。夜色浓稠深沉,寒树阴冷,幕天席地的灰黑白中只有一间房舍有微弱昏光,十分显眼,目及此,三喜心下稍安,吴祥则喜不自胜,更是怕放跑了这个机会,加快了脚步往那扇门透出微光的门处走去,只听里面传出声音,“请娘娘放心,奴才必会……”,吴祥一把将门推开。
怀恩惊地站起了身,正好瞧见了紧随入内的朱辞远和三喜,赶忙迎上去。
“这大冷的天儿,殿下怎么过来了?”
朱辞远静立着看向她,眸中隐有深意。
吴祥环顾一周,只瞧见一个炭盆,四周空无一人,不禁急喝道:“人呢?还不速速交代!郑贵妃你把你安排在殿下身边做什么?你今晚又密谋什么?”
怀恩慌张下跪,急辩道:“吴公公这是哪儿的话?什么郑贵妃?这屋里就奴才一人!”
吴祥不再管她,命身后带来的小太监满屋地搜。吩咐过后,吴祥再次发难:“好刁钻的奴才!方才这屋中便有交谈声。殿下和咱家皆亲耳听到,你莫不是要说是自己得了癔症,自己同自己讲话?况且,深夜风寒,你为何来此荒僻之处?”
怀恩仰头看他,目含疑惑:“不是公公叫奴才来这儿的吗?说有体己话要说与奴才,奴才岂敢不从。至于交谈声是断断没有的。奴才久久等不来您,枯等无聊,念及殿下往日待奴才恩宠,奴才便给娘娘烧些纸钱,并告诉娘娘殿下如今安好,请娘娘放心,奴才必会照顾好殿下,奴才话还未说完,公公便闯了进来……”怀恩说到最后,竟似反应过来,竟是越来越委屈,“奴才如今才明白,原来是往日得罪了公公,这才引得公公设套给奴才钻,往日奴才有冒犯公公之处,公公打骂便是,何苦这般陷害于我。还引得殿下冒着寒风前来。”说着竟嘤嘤哭了起来。
听他这般说,吴祥心中愈感不妙,见怀恩那嘤泣饮泪的乔装模样,心火鼎沸,又见几个搜寻的小太监无功而返,而那他炭盆中恰有几张未烧尽的纸钱,急急瞪向三喜,知道是这蠢货中了人家的奸计!
房中剩下的几个小太监仍在搜寻,“哐当”一声,是一个小太监搜查完柜子了无所获后,粗暴关上柜门之音。朱辞远循声而望,脸色愈来愈沉。
那是几岁时候呢?他早晨醒来看不见阿娘,四处地找啊找,可就是找不到,他吓坏了,躲进柜子里哭,那个时候,昏暗逼仄的柜子是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地方。他好怕,他怕阿娘再也不会回来,他想出去找,可想起阿娘告诫过他的话,他哪里都不敢去,他只能躲在柜子里哭,后来哭累了,就睡着了。之后他猝然惊醒是被人一把扯出柜子的,印象里他一贯温柔的阿娘第一次那么凶,阿娘直往他身上打,带着哭腔骂,“你是要急死阿娘吗!你知不知道阿娘找了你多久!你跑这里睡做什么!啊?你要是没了,你让娘怎么办?”之后,他才知道,原来那天阿娘见他夜里冷,被子太薄,便冒着风险,去十三所偷了太监的一床被,回来看不见他,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他知道后,愧疚不已,抱着阿娘一直认错,后来阿娘不打了,就只是抱着他低低地一直哭。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啊,那时候,他有多痛恨自己的弱小。后来他长大了,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回宫保护她了,却只有一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结局。这是他的家啊……整个皇宫,只有这个破败不堪的安乐堂是他的家啊。
“都闹够了没有?”他的声音很轻,落在人耳里却掷地有声。
所有的人顿时伏跪于地,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一贯温文尔雅的殿下,此刻是真的在发怒。房中霎时阒静无声。
吴祥率先受不住威压,只以为殿下是恼自己不分轻重,又想起上次他的敲打,生怕他信了怀恩这奸滑头儿的话,忙先发制人,“殿下还请相信老奴,老奴万不敢算计殿下,陷害怀恩!是这三喜报给老奴后,老奴不敢隐瞒才呈报于殿下,具体情形如何老奴不知啊!”
三喜见事有不成,吴祥竟把他推出去,心中又恨又恼,刚欲辩解,却见吴祥锋利的眼刀射过来,隐含威胁,遂权衡利弊咬牙平复了几息,才撑起身子,往自己脸上狠抡了两巴掌,“殿下恕罪!是奴才急于求成,未弄清状况便胡乱猜测,累得殿下和吴公公深夜奔忙,可奴才万不敢拿此事来戏耍殿下,也从未有陷害怀恩之心呐!还请殿下明鉴!”
怀恩见形势一片大好,心中欢喜便乘胜追击,又抹起眼泪来,“想来是殿下往日待奴才亲厚,招了许多人的眼来,才遭来此等横祸,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请殿下替奴才做主,救救奴才罢……”怀恩一面说着,一面抬眼偷觑着朱辞远神色,见他正瞧着自己,神情端肃沉郁,没有往日的半分和煦,不禁有些心虚,忙垂下眼来偃旗息鼓,声也渐渐低了下来。
朱辞远的眼神慢慢从三人匍匐的身影扫过,又见原本宁静的安乐堂如今被翻找的一片狼藉,心中冷冷一笑。好一场大戏呀,你方唱罢我登场,他突然想起在徐府时祖父的教诲,“待宦官者,要威而慑之,忌宽纵,忌信重,若稍以辞色,恃宠而骄,狐假虎威之象必生,长此以往,权阉之祸盛矣。”事到此处,他哪里看不分明究竟是如何一桩事,他是怜惜她些,宽纵她些,可并不代表她可以在自己的底线处反复蹦跶。
“吴祥、三喜二人掌嘴二十,罚俸三月,以儆效尤。尔等好自为之。”他说着,深看了怀恩一眼,而毫无所知的怀恩听到处罚结果正自鸣得意地冲三喜挑眉,嘴角挂着抹小人得志的笑,看得他心中火愈盛。
“怀恩,你跟上来。”他转身朝外走去,语气是一贯的平静。
“诶!奴才这就来!”怀恩从地上一跃而起,心情欢愉地跟了上去。心想,殿下可真是偏心自己呀,罚的这样重,可是给吴祥好大的没脸了呢。
刚一回去,得了便宜的怀恩便狗腿地替朱辞远解下斗篷,又斟了一杯热茶递了上去。
朱辞远坐在雕花梨木椅上看着忙前忙后的怀恩,方才的火气到此刻已是散了几分,有心再给她一次机会,便伸手接过递来的茶盏,垂眸捻了捻茶盏,氤氲的雾气笼上了清俊的眉眼。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怀恩听了这句,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本就心虚。又见他心绪不佳,哪敢道出实情,便只不痛不痒地讨好道:“今夜多亏殿下替奴才做主,奴才日后必会尽心侍奉殿下,奴才今日还同娘娘讲,殿下万事……”
“你回去吧。”朱辞远打断了她的话,只抿了一口清苦的茶,淡淡地说道。
怀恩只好讪讪告退,只以为是殿下今日心绪不佳的缘故,心中虽有嘀咕,却几瞬便抛却,心中早急不可耐地回去看肿成猪头的三喜,顺便耀武扬威一番。
正哼着小调往围房走,可不正巧,碰上了脸肿成猪头的三喜,怀恩贱兮兮地往人面前凑,连笑都不肯憋:“哎呦!三喜呀!你这伤可要紧?”
三喜怒目而视,拳握得死紧,“你故意的?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是不是?”
“是呀,你奈我何?”怀恩环臂挑眉看着他。
三喜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在他往她上尿的那一夜,她在自己耳边说她是郑贵妃的人,让他莫要招惹她。那时他又惊又疑,不知该信还是不信,想告发她,又知道若是自己直接说是她亲口所言,又没有实据,别人如何会信?便想着做小伏低,只待时机,拉她下马,搓圆揉扁还不任由自己,还可立下大功一件。
怀恩自然知道他是想明白了,那夜她意告诉他自己是郑贵妃的人,一为震慑,二为引诱。却并不怕他告密,一来揭发她就等于得罪郑贵妃,三喜不一定有那胆,二来他没有证据,卧底自己暴露说出来谁信?因此他必然会先按兵不动,她则故意诱其上钩,有了今天这一出。
三喜气涨了一张脸,肿如猪头的脸更加扭曲,却敢怒不敢言,只心中念叨着,日后可千万别犯在自己手里,只在心里啐了一口,抬步欲走。
“你站住。”怀恩收起了面上乖张的笑,冷冷地看着他。
怀恩走到他面前,严肃了神色,“还想着如何抱吴祥的大腿,日后找机会收拾我?”
“你还想怎么着?”三喜忍无可忍,扭过头来看她。
“你屡次拿我讨好吴祥,结果呢?还不是一出事,吴祥便把错扣到了你的头上?”
三喜冷笑,“怎么?才想起来挑拨离间拉拢我?你也知道你这次可把吴祥得罪狠了,等着吧!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拉拢你?还不配!我是把他得罪狠了,那你呢?这次的事没少吃吴祥的落儿吧。你说他会怎么想,是想你怎么这么蠢被我这种小伎俩骗了,还是想你莫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若我没记错,你干爹是乾清宫的曹旺吧?”怀恩勾唇嘲笑,“而曹旺可是差点儿来着端本宫做管事公公的?这些日子,你也不好过吧?”
三喜面色一变。
怀恩知道自己说中了。端本宫的管事公公,若是朱辞远登基,那便是大内总管了。曹旺在乾清宫并不得脸,原本这样好的一个差事却被吴祥截了胡,曹旺焉能甘心?他又把干儿子三喜打发过来干什么不言而喻。自己都能想到,吴祥焉能不忌惮?而三喜只怕却没有这个心,一方面要应付好干爹曹旺,另一方面又生怕惹了吴祥的眼,所以才会这般上赶着巴结表忠心。
“所以别再想着拿我献殷讨好吴祥了知道吗?这样的事,再来一回,你说吴祥会怎么想?想你蠢笨如猪?还是想你扮猪吃老虎,借着除掉我的名头让他屡次犯错丢颜面,好让你的干爹曹旺上位?”
怀恩抬手往他肩拍了几下,“好好想想吧,莫要再招惹我。”说完,便哼着小调回去了。
一夜好眠。怀恩刚准备起身去洗漱,便见守夜回来的长宁面有忧色地看着自己,“怀恩,殿下说你今后不必在内院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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