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五十二分的时候,一辆车打街角拐出来,然后几乎是一个漂移开到叶逍和骆风面前,急刹的时候车屁股都抖了一下。
叶逍站了起来。
车窗晃下来了。
易正从里面伸出一只手。
“上车。”
车外面两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叶逍使劲使眼色。你约他搓澡,你上车啊。
骆风瞪着眼睛。你让我上他的车?他把我卖了怎么办?!
易正从车里探出脑袋,“快点啊。”
骆风一咬牙一跺脚,拉开了车门。
“你干嘛?”易正问。
骆风眨了眨眼。
“你不会觉得我真的要和你去搓澡吧?”易正笑着抬头,“这不就是那个警察想出来的借口吗?”
叶逍使劲晃脑袋。那个警察?哪个警察?
“你。”易正指了一下叶逍,“上车。”
“去哪儿?”叶逍一脸茫然。
“回家。”
骆风给叶逍做口型。好家伙,你俩都有家了?
这会儿叶逍当然是从善如流,顺着骆风拉开的车门,一侧身钻进车里,临了了还瞥了骆风一眼,“麻烦关一下门,谢谢。”
骆风咬牙切齿。
“你俩真不是东西。”
-
回了易正的家,叶逍又把自己安在了那把椅子上。
刚才一路易正都开得很暴躁,好几次叶逍都觉得自己是时候给交警大队打个电话自首为上了。
每个转弯车尾都能摆出九十度,每个直到从起步到限速点易正只要用两秒,两厢的普通轿车开得像f4plus。直到叶逍拉着他的手腕说,咱有话好好说,不至于同归于尽。
现在房间里空间太闭塞了,易正的表情又不好看,堂堂刑警居然沦落到向一把椅子寻求安全感。
叶逍好委屈。
进屋之后易正就一直没说话。
很没有安全意识,人出了门还烧着水,这会儿正滚烫,易正慢悠悠地按灭了开关,从旁边那起个玻璃杯,用餐巾纸擦了擦。
房间里就剩下他叮呤咣啷的声音。
“我听到你和沈一儒说的话了。”易正背对着叶逍开口。
叶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关于徐行和雪山。”易正接下后半句。
背后很久没有声音。
易正继续说,“没有人会喜欢被欺骗的感觉,就算你用所谓’保护他’作为借口。”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拿起烧水壶往里面倒水。
“我没有想要保护任何人。”叶逍忽然开口。
易正倒水的手抖了一下,扬出来半弯子水。
叶逍的声音明显地压着情绪,“我没有想要保护你,也没有想要保护徐行。”他顿了顿,“我从头到尾只是想保护我自己罢了。”
易正回过头。
叶逍坐在唯一的窗户面前,光打他背后崎岖着走来,在肩膀上落下一个蜿蜒的阴影。
“我害怕了。”叶逍看着他。
易正轻轻放下水壶,转过身,好好地听他说。
“我收到过很多类似的夸奖,说我以前办案多么勇猛,多么胆大包天,多么不怕死。”叶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但我从来没有不怕死过。我以前之所以能够勇敢,是因为我觉得那些人杀不死我,那些罪犯我一定可以抓到,那些案子我一定能够破。”
“但这个案子不一样。”
他抬起头,“我曾经因为这个案子无限地接近死亡过。只差那么一点点,我会跟在王照野警官之后登上报纸,和‘牺牲’两个字放在一起。”他的声音开始隐约地颤抖,“所有人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都肃然起敬,都觉得伟大并悲伤。但对那个死去的人来说,不是这样的。”
易正扶着背后的柜子,看着面前这双眼睛。
他第一次看见叶逍的眼里出现这样的情绪,恐惧又无助。
“在我快要死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他们说的走马灯,也没有感觉到书里说的壮烈赴死之后的平静。我只是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我眼前出现的是我的父母,我的朋友,甚至在局里因为工资条和我吵架的同事。还有老警察局门口两块钱一根的油条,七号桥底下一百块钱一打的t恤衫,我小区门口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打滚的橘色野猫……那些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最可怕的东西,因为你将要永远失去他们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忽然意识到,”叶逍已经压不住声音里的情绪,“我从来不是勇敢无畏,我只是自以为是。”
“在成为警察之前,我先成为了我父母的孩子,我朋友的兄弟,一个活生生的人。然后才穿上警服,去守护别人。”叶逍的手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膝盖,“我依然是相信正义的,追求真相的。我能做好所有交给我的工作,用尽全力去追捕每一个落在我手里的犯人,破获每一个无论多难的案件。但我只是个普通人,”他的眼神颤动,“我还没有准备好为了这份工作去死。”
“所以,当沈一儒把那个案子再次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惊慌失措了。”
叶逍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话在嘴边但是理智还在和情绪斗争着要不要放它出来。
易正不催,静静地看着他。
空气凝结着,墙上的钟咔哒咔哒地走着,和在叶逍的呼吸里像个消音的重金属摇滚,寂静但依然混乱不堪。
终于,叶逍还是说出了口。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他是谁的人,我身上有两条命,我不能死。”
易正慢慢地走了过去。
当他走到叶逍面前的时候,叶逍轻轻地对他说,“对不起。”
易正没回答,他坐下,然后抱住了叶逍。
这是个兄弟式的拥抱,肩膀撞在一起的时候,温度传递得比话语更精确。
“但你也只是知道,”易正贴在叶逍耳边说,“你已经没有办法向世界证明了对不对?”
肩膀上,叶逍微微点了点头。
易正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叶逍好像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把一切都靠在了易正的肩膀上。
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把这句话说出口。他五年来摒弃一切的守护,所有曾经压在他身上的误解和孤独,在这一瞬间都一分为二。他还没有把这个故事说全,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如释重负。
“你知不知道,”叶逍把头埋在易正的肩头,“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喜欢交朋友,喜欢约饭局,喜欢和一大群人一起酩酊大醉洋相百出称兄道弟,然后走到哪里都有人罩着。”他顿了顿,“但是我知道那个秘密之后,戒了烟也戒了酒,不再去任何聚会,不和任何人交朋友,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人。我生怕我喝多了一不小心说出来,也怕我太信任谁,忍不住要告诉他。”
他抬起脸来,看易正的眼睛,“就像现在这样。”
易正笑了,“你现在已经覆水难收了。”
叶逍慢慢把自己抽出来。
“他是个警察吗?”易正轻轻地问,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那个名字,“徐行。”
“不是。”叶逍摇摇头,然后又改了口,“还不是。”
易正点了点头。
叶逍看得出来易正想问点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张口。
“你问吧。”他说。
“你觉得,”易正躲开叶逍的眼神,“他能坚持五年吗?”
“不是五年,是十年。”
易正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是和雪山同时出现在器官贩卖市场上的,雪山专项组成立了多久他就卧底了多久,到王警官牺牲那年,就将近六年了。”叶逍的声音略显悲哀,“算到今年为止的话,徐行已经整整卧底十年了。”
“但前六年他是有上线的,王警官死后,他就完全是一个人了。”
“是的。”叶逍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沈一儒?”易正问,“为什么不跟他说,徐行是卧底,他不是杀害王照野的凶手?”
叶逍没有说话。
易正多少有点难以置信,“你不相信他?”
“不是我不相信他,是他不会相信我。”叶逍摇了摇头,“王警官牺牲之后,我见过徐行一次。”叶逍看见易正的眼神微微抖了一下,“我问他雪山是谁,谁杀了王照野警官。他通通没有回答我。他只是跟我说,王照野警官在南山公安局里有一个秘密办公室,那里的电脑上有一个绝密文件,里面装着他六年来的所有档案,托我帮他销毁。然后,他跟我说,”叶逍停了很久,“你当我死了。”
“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被停职调查的?”
“是的。”叶逍回答得算是很冷静,“这份档案只有我见过,然后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仅仅凭我一张嘴,是没有办法证明徐行是卧底的。”他顿了顿,“你应该能看出来,沈一儒对我的信任已经危在旦夕了。”
“需要我帮你吗?”易正问,“我可能能够找到徐行。”
叶逍伸手,轻轻地握住了易正的手背。
一下没习惯,易正的手轻轻挣扎了一下,但叶逍握得很紧。
“我不想用正义的名义来胁迫你。”叶逍看着易正的眼睛,“雪山是你的仇人,而徐行是雪山身边的人,我无法确定徐行没有参与过你父亲的陷害。”
易正听得出叶逍话里的意思。
五年沉浮,易正见过很多事情,所有人都像火车,一辆辆从他的站台面前开过。有人愿意为了生活给他下跪,有人愿意为了生意管他叫爷,但站起身转过脸之后,再没有人把他当做个人。只有叶逍会这样说话,只有叶逍在用每一个字告诉他,他的人生被珍视。
他这几年像颗失了方向的卫星,漂泊跌撞,终于在一个记不清日子的下午,隔着万米星空被自己的雷达捕获,对方的信号同样微弱、同样充满疑惑,但甘愿颤抖着告诉他。你看,这个世界很大,而你正好在这里。
易正没有再说话,他紧紧地反握了叶逍的手。
-
骆风蹲在街角,拨通电话。
那边声音听上去快要爆炸了,“喂!又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骆风冻得吸了吸鼻子,“队长,搓澡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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