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寒之从一开始便想过,他会遇上这么一个难题。
当初他带着身边人第一回来皇宫,母后便问过他:“将来,你打算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时太后的语气是带着些戏谑的,更多地认为她这儿子是少年心性,说出去的话当不得真。
她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早就看惯了人心易变,尤其是帝王,帝王之爱最为无常,她当年做皇后时,也是用了许久才明白这个道理,心思也从难过变成麻木,然后她慢慢成为了一位端庄大度的皇后。
姜雪蚕自然听过太后讲这些往事,心里也明白,寻常人家尚且三妻四妾,更别说坐拥三千后宫的皇帝。
可是,她真的不喜欢,也不想和别的女子分享夫君。
自打那回梅姑娘端着盘桂花糕出现在明光殿,她心头酸涩,一开始不明白,后来实在忍不住,她向太后说明了此事,太后听完倒是笑了,说:“傻孩子,你这是对那臭小子用情至深,心里不舒坦,是因为你吃醋了。”
吃醋?
姜雪蚕心想,她向来不爱吃酸的,吃饺子都甚少蘸醋,又怎么会特意吃醋呢?
后来她又问过绿柳,绿柳在宫里待得久,当然熟知那些个后妃们拈酸吃醋的本领,她自个儿孤零零惯了,倒是没喜欢过别人,没有设身处地体会过这“吃醋”的滋味,但她想,左不过就是心里不舒坦,然后见到另外那个女子又觉得不悦吧。
更具体的,绿柳也说不上来。
于是乎姜雪蚕一直便只能处于一个半知半解的状态,直至今日,中秋家宴上,有人谏言让皇上扩充六宫,作为一名合格的皇后,她应当拍手叫好,或者还应亲自向皇上举荐几位妙人。
可她不愿。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位好皇后。
但即使知道,她一样不愿。
心里如此想,面上也如此表现了出来,方才还舒展着的弯眉不知何时已经拧巴在了一处,眸光也黯淡,只有坐姿还如方才一样端正。
宋寒之听着堂上那些令他不悦的言语,此时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去,直到瞅见身边人皱巴的小脸,他才勾了勾唇角,愉悦些许。
待堂下喧哗的声音平息下来,他才正了正神色起身,扫了眼底下那一众皇亲国戚,最后冷声开口:“朕此一生唯爱皇后一人,朕的后宫除了皇后,不会再有他人。”
说罢,他牵起了旁边人那只白净柔软的小手,回她一个温柔的笑容,而后才扭过头,与她一同俯看着底下这些人。
二王爷一派人听了这话,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尽在心里嘲笑他们这位新帝年轻幼稚,都没把这话当回事。
宴后,二王爷还去了趟永黛宫里,将这事告诉了称病未赴宴的梅太妃。
梅太妃近两日在生闷气,她以为她那个侄女是个聪明听话的,谁知她竟是哪个都不沾边,自打前几回接连受挫,便不愿再想法子做皇帝的嫔妃,甚至还收拾了包袱今天一早便出了宫。
原本今日中秋家宴是大好的机会,谁知她如此不中用,只是出了点小差错便不愿再继续下去,宁愿出宫嫁个卑贱的平民也不愿留在宫里当嫔妃。
不过好在她们梅氏一族好姑娘多得是,走了一个梅彩环,还会有别的女子被送进来,她当初也以为做皇帝的女人很不自在,但不可否认,皇宫奇珍异宝无数,太监宫女们也听话,使些手段取得宠爱,后半生享尽荣华富贵,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惜,她那个侄女想不通这个道理,往后也没福气过这些舒服日子。
正想着,她儿子二王爷便带着一身酒气过来了,嘴角还带着抹讥笑:“母妃,儿子刚从宴上出来,您可知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在宴上说了些什么?”
“别卖关子了,说吧。”梅太妃斜倚在榻上,身上半掩着绒被,阖着眼睛悠悠嗔怪了声。
二王爷自顾自坐在檀木桌旁,翘起了二郎腿,饮完满满一杯清茶才道:“皇上说啊,要与我们的皇后娘娘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他所料,梅太妃听后,也掩着嘴巴“扑哧”一声笑出来,抬起眼皮,笑道:“皇上这也太小孩子心性了,不要后宫只要皇后?怎么想都是个笑话。”
“是啊,连儿子我都妻妾成群,堂堂皇帝,只要一个妻子,我可不信”,二王爷撇撇嘴,也只当自己听了场笑话,笑完又突然想到什么,“母妃,表妹出宫这事,您要如何向外公解释?”
梅老爷子早就吩咐过,无论如何,梅氏必须出一女入宫成为后妃,将来诞下皇子,若手段高明些,兴许还能让这皇子登上皇位。
今日皇上这话大家都听到了,可谁都往心里去,依旧在琢磨着如何向后宫塞人,梅氏则更甚,一直往梅太妃这儿施压。
梅太妃向来又与皇上不和,她这回办的算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近些日子一直蔫儿着,寻思着要从梅氏再挑位新人,若这人选得对,哪里还用得她再从中周旋什么。
“儿子,你过两日出宫一趟,带着本宫的口信,带你大伯家的女儿过来。”寻思了半天,梅太妃还是决定换一位可靠的人选。
藏娇阁。
宋寒之一直觉得他家小娇妻极为乖巧,从未跟他闹过别扭,可今日从宴上回来,不知怎的,他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不像生气,因为身边那人儿仍在温柔答着话,只是神情似比往日落寞,连带着笑容都有些勉强。
他实在忍不住,进了门便将那一众太监宫女都关在了门外,从背后将心上人圈在怀里,馨香扑鼻,他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哑。
“怎么了,一路上看起来都不大高兴。”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肩上,压低了声音问。
“夫君是皇上”,怀中人少见地没有闪躲,只是语气听上去带着点委屈,“夫君身边理应有许多位美人。”
宋寒之一听便知,她这是将宴上那些人的话放在了心上,他不禁怨恨起那些人来,美人生气,结果还不是需要他来哄。
“那你希望吗,我身边除了你,还有别人。”他吻了下怀中人白净的侧颈,温声问。
“不愿意。”
他得到了最想听到的回答。
“可是太后娘娘说,做皇后便是需要大度明理,为夫君分忧,想法子为皇上扩充后宫……绵延子嗣。”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甚至抽咽两声,落下几滴清泪来。
宋寒之哪里能瞧得她这个模样,赶忙走到她前头,捧起她的小脸,用指肚拂去那几粒珍珠,最后还抚了抚珍珠路过的那颗蛊人的泪痣。
见那泪珠不再落下,他才认真瞧着她:“今日我在宴上说的那些话都是出自真心,别人拿它当笑话不要紧,只要你信我,我便安心。”
姜雪蚕抹了抹眼睛,认真瞧着那道坚定的目光,眼角终于渐渐干涸,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也终于有了笑意。
“还有”,宋寒之又坏心眼地补了一句,“绵延子嗣这种事,皇后娘娘不也能做得?”
果不其然,他如愿拿这话换了个红扑扑的脸蛋。
“择日不如撞日。”他凑近她耳畔,声音轻得很,温热的呼吸却照样流入她耳蜗,格外蛊人。
床幔以熟悉的弧度落下,里头的声响不大,可外头那一帮太监宫女仍是听得清楚,个个红了脸。
第二日,同往常一样,明光殿里坐着的人精神百倍,而床帐内睡到日上三竿的人儿则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下朝后,宋寒之照例往御书房走,一只脚刚踏进去,却瞧见案边有个陌生的女子在磨墨,他不悦地皱起眉头,问旁边的小太监:“里头的是谁?”
“回皇上,是梅氏的玉琢姑娘。”
“谁让她进来的?”声音比方才更冷了一些。
小太监立马跪倒在地,磕了好几个响头,颤颤巍巍地道:“梅太妃说,将来这姑娘是要伺候皇上,小的们也不敢怠慢。”
“看来,比起朕,梅太妃更像是你们的主子”,宋寒之转过身,并未踏入御书房,“去领罚吧,以后不必在朕身边伺候了。”
说罢,便有两名侍卫出现,将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给带了下去。
“奴才这就叫那梅姑娘出来。”另外一名小太监见状,摸不准皇上的心思,只知叫那姑娘出来总该是没错的。
可还没等他进去,那姑娘便如知晓他心意似的自个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眼里带笑,弱柳扶风,连他这个阉人见了都犯迷糊。
梅玉琢是梅彩环的堂姐,比梅彩环年长两岁,性格也更成熟些,温柔可人,知书达理,比梅彩环更像是梅氏的女儿家。
今日她奉了梅太妃的旨意,由二王爷宋舒榆带进了宫,宋舒榆见到她,眼都有些发直,连连夸赞“妹妹如今出落得真水灵”。
梅玉琢听了这话倒没表现得多么高兴或是其它,就只是恭敬地回一句:“二王爷谬赞了。”
之后便又陷入沉默,端坐在马车上,嘴角挂着合适的弧度,淡粉衣衫平整地穿在身上,头发也梳成高耸的飞天髻,叫人可望不可及。
如今见到宋寒之,她嘴角的弧度才大了些许,恭敬行了个标准的宫礼,看向宋寒之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倾慕。
她很早便听说过皇上才华横溢,人也清俊,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原本她还有些担忧,不过从方才转身的那一刻起,她那些担忧就尽数烟消云散了。
“皇上,臣女闺名梅玉琢,是前些日子进宫的梅氏女梅彩环的堂姐。”她声音也婉转温柔,与梅彩环那尖锐的嗓音大相径庭。?
梅玉琢心想,她今日打扮与举止皆得宜,梅太妃又说过皇上喜爱温柔如水的女子,今日她必定十拿九稳。
不想,她等了半天,最后只等到一声随意的“嗯”,她微微抬起头,发现眼前人的目光也并未停留在自己身上,只是负手瞧着前方。
那是她方才过来的方向,也就是后宫的方向。
天下谁人不知,如今的后宫哪还有什么三千佳人,只有一位皇后娘娘。
“皇上,臣女听闻您的书法丹青皆为一绝,许久以前便对皇上极为仰慕,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得以瞻仰皇上您的墨宝?”梅玉琢所言皆出自真心,目光也极为诚恳。
“梅姑娘来得不巧,今日朕早起与皇后谈笑,手背不慎被茶水烫伤,怕是连批阅奏折都有些不易”,宋寒之语气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梅太妃近日身子不适,尚需照料,姑娘还是去永黛宫多转一转吧。”
话音未落,他便径直越过眼前这精心打扮地如花似玉的姑娘,往她来时的方向走去。
梅玉琢在原地站了好久,耳畔回响的尽是那一身玄袍的清冷男子留给她的话。?
她一向聪慧,自然明白那话中含义。
皇上这是在告诉她,他与皇后甜蜜恩爱,甚至会看得入迷,将茶水洒在手背上都不知。
而对她,则是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若不是她身后有梅太妃,恐怕刚刚被带下去的,不会只是那小太监一个。?
想到这儿,她突然生出一丝无力感,哪怕她真能入宫为妃,又能真的得到皇上的垂怜吗?
藏娇阁。
姜雪蚕今日起得晚,这会听嬷嬷的讲习正犯困,单手托腮不停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她瞧见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心想,自己定是在做梦,夫君这个时候应当在处理公务,哪里能腾出时间来瞧她?
“怎么打起瞌睡了?”
直到听见近在耳边的轻笑,她才激灵一下回过神来,试探着问了句:“夫君?”
宋寒之见她这个反应,倒觉得十分可爱,俯下.身勾了勾她泛着红的鼻尖,余光瞥见她肘边的书册,他知道那里头讲的尽是宫中的大小规矩和礼仪,名目繁杂,宫中是个有身份的便一定受过其荼毒。
他盯着那书册瞧了好一会,最后才抬起眸子,唇角也勾勒出狡黠的弧度。
“今日我不做皇帝,你也不做皇后,我们溜出宫听戏、吃馄饨,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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